春聆

般若兰宁

墨塵音初上封雲山的時候，還只是童心未泯的孩童。

學道生涯的起步固然清苦枯燥，但一得了閒暇，成群結隊的小道童們也總是能尋出許多可玩樂的點子，變著法地和巡寮道長們鬥“智”鬥“勇”。偶爾被逮住挨了罰，也最多消停幾日就又丟到腦後去了。

爬樹上墻的鬼點子出得最多的總是紫荊衣，似乎封雲山上下在他眼裡就沒有不能玩、玩不得的東西。到了他開始端著偷來的朱墨爬上三清殿頂給檐獸描眉的時候，連一向追著他跑的巡寮也終於無奈地放棄了。
相比之下，只愛滿山四處亂走然後倒頭就睡的墨塵音已經叫人省心了許多。

來自道海之濱，漁家的孩子對四季分明的大山充滿了好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被浩瀚道靈之氣充塞的仙山，在小墨塵音的眼中處處別有風姿。
道海終年不凍，入了冬季，銀裝素裹的封雲山便顯得格外神秘。初到封雲山的第一年，曾被紫荊衣哄著吃了一大缽糖拌雪的笑話多年後還會被相熟的道友拿來取笑，墨塵音卻仍是難改初衷，嗜好冰雪的脾性日久如一。

封雲山上峰巒疊秀，最美的風光卻常在最險處。遙望風中奇麗的扇骨崖，云階如瀑的玉京主峰，修行遙遙不及的道子們只有暗羨的份。但靈山多藏秀，尋常佳處，倒也唾手可得。
墨塵音常愛去的，便在玄宗總壇清微峰的北山腰上。一片古松如濤，曲曲山溪，小橋通幽。松柏四季常青，經冬白雪披掛，愈發相映成趣。

這一年山間春來早，墨塵音到了幼學的年紀，就要正式學起許多的道生功課來。從臘月起至正月末，各大齋會接踵而來。待到將將有了喘息時，已經早到了春二月，山腳冰開雪融，山上也已可見新綠漸生。
墨塵音自覺誤了雪期，但仍不死心地偷了個午閒，一人跑上了北山腰，直奔小橋。

還未近時，已能聽到淺淺水聲。雪水開融，從山頂匯流而下，帶來一派生機。待上了橋，忽然有陣陣清脆撞擊聲入耳，清越剔透，似有八音。墨塵音又是歡喜又是驚疑，趴在橋上探了身子下望，才知是橋下溪中，塊塊未融盡的春冰順著雪水奔流而下，借著水流之勢相擊相撞。野趣之天然，造化之玄妙，饒是童蒙，也不由得出了神，耳中所聽，眼中所見，再無其他……

直到突如其來被人抓住了腰，將墨塵音不知不覺已經探出橋欄大半的身子抱了起來。
墨塵音“啊”地一聲連連蹬著腿扭頭，就見紅衣紅發的師兄一臉無奈，像從藤上摘葫蘆一樣把自己“摘”下橋欄，道了句：“小心，掉下去會著涼。”
墨塵音“嘿嘿”傻笑，沖他吐了吐舌頭，再一轉頭忽然看到甚少出觀的宗主正站在一旁樂呵呵看著自己笑，這下立刻“騰”地紅了臉，撲騰著掙下地行禮：“弟子墨塵音，拜見宗主。”
宗主將他的頑皮行徑看了滿眼，卻也不惱，仍是笑瞇瞇的，先沖他點了下頭，又道：“赭杉，吾便是屬意你這名小師弟，與你等三人同修玄門術法，你意如何？”
墨塵音楞了楞，似懂非懂地偏頭看了看沖著自己微笑的宗主，再看看一臉認真的赭杉軍。赭杉軍還牽著他凍得冰涼的手，向宗主行禮道：“弟子遵命，塵音師弟聰慧擅學，定能光耀玄門。”
宗主頷首，複又轉向墨塵音問道：“墨塵音，你可愿意從此隨赭杉等修行玄門化外之術？”
墨塵音仍是一臉懵懂，但抓著赭杉軍暖和和的手掌，頭就不由自主點了下去。忽然又大聲道：“塵音愿意，可是塵音不喜歡赭杉師兄好像木頭一樣說話！”
宗主一時失笑，看著赭杉軍的眼神多了分玩味。赭杉軍依然恭謹地垂手站著，只是稍微用力捏了捏墨塵音的小手。

多年後苦修的四奇終於搬上了位於半山的道舍，再次行經那座小橋時，業已長大成人的墨塵音忽然記起往事，笑瞇瞇在橋上駐了足。
并肩走著的赭杉軍停下腳步等他，遞了個微帶些詢問的眼神過去。
墨塵音撐著現在只到自己腿高的橋欄，偏頭笑看赭杉軍。忽然道：“宗主後來曾經問吾說過一句話。”
然後不待赭杉軍發問，就自顧接了下去：“宗主問：‘塵音啊，你們四人脾性大相徑庭，授意你們同修，就是希望你們可以互結添長補短之勢，你可明白？’”
赭杉軍轉過了身，正面看著他：“好友如何回答？”
墨塵音笑道：“吾說：‘萬事春冰融，所貴過者化。塵音愛聆春冰之聲，故愿為化者’。”

赭杉軍舒眉一笑，忽然正色一稽首：“那此後歲月，就要有勞好友了。”
墨塵音報之莞爾：“春水開融，便可灌溉樹木抽芽開花，吾樂意之極。”
再側耳，恍似又有春融之聲，按汛而來。

今年春意尚未生，但梅梢已吐，冰開之日，想已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