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

般若兰宁

這一年封雲山上少見地迎來了苦境儒門的兩位貴客，儒門天下龍首攜大弟子登山拜訪。聽言下之意，竟是已有了歸養天年的想念。

這前輩高人自有玄宗宗主親身款待，但隨龍首同來的弟子，喚作龍宿的，卻是由年紀相仿的一班後輩應酬就是。彼時四奇早已搬入清微峰北的小小一棟道舍中起居修行，宗主點名四奇，或者說是紫荊衣招待貴客的口諭傳過來的時候，墨塵音又是新鮮又是意外，早揪住了紫荊衣開始刨根問底。
紫荊衣慢騰騰地給自己泡茶喝，一邊丟下句：“他小時候偷溜來過玄宗看證道大會，吾和金鎏影就跟他一塊扎堆過。”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龍宿是個有意思的人，很合得來。”

墨塵音便揣著這句話一直到了次日見面的時候。

六月中，山中無事。常年固守經閣的赭杉軍和金鎏影也被死拖硬拽了出來。四奇一行人，中間夾了個衣飾華麗風流，從頭到腳都寫滿了“很有錢、很有閑”的龍宿，招搖過市從玄宗總壇橫穿而過，登上了後山。
墨塵音年資最淺，起初還謹言慎行著，只聽著紫荊衣陪龍宿走在最前，一路談笑風生。待聽到兩人的談資已經一路轉移到從紫氣東來的青牛是水牛還是耕牛猶滔滔不絕時，終於明白了紫荊衣口中的“有趣”、“合得來”是個什麽含義。
偷眼看看同樣插不上話的赭杉軍和金鎏影，墨塵音摸了摸下巴，也開始覺得這位儒門小貴客頗有點意思起來。

五人一路從後山逛了個遍，待到要再回宮觀時，龍宿忽然住了腳，扇子抵住下巴，向前張望著道：“當年吾來封雲山時，東山腳下好大一片花林開得熱鬧。今年隨師尊來得晚了，倒是誤了花期……”一邊說著，眼神就沿著北山峰溜了下去，勾黏糾纏地，拔不回來。
四人也都順著他的目光抻著脖子望了過去，山下遠處依稀一片麗日紅雲，還要功體在身才瞧得清楚。紫荊衣早眼睛一轉，勾肩搭背笑了起來：“在儒門被關得狠了吧？左右宗主和龍首現在忙著，腳底下快點，一來一去也就天黑前。”
幾人年歲畢竟輕些，固然赭杉軍與金鎏影個性沉穩，但也經不起紫荊衣與墨塵音的攛掇。何況龍宿一臉躬親溫良地擺在那裡，眼角眉梢都在提醒著幾人要善盡地主之誼的責任。
五人便轉道，堂而皇之下了清微峰，直奔北山腳下的月華谷。

月華谷說來也算得上封雲山下一處勝境。依山傍水，佳景天成。又從沒見人煙居住過的，只有些山雀兔鹿往來，野趣盎然。
龍宿這才覺得心滿意足了，在水邊坐下，悠然自得看風景。

紫荊衣早揪著金鎏影去攆兔子，墨塵音瞅瞅一本正經端正衣擺坐下來，也不知端著一張嚴肅正經的臉是要陪客人說話，還是講經論道的赭杉軍，忙清清嗓子，順手先開了話頭。
墨塵音和紫荊衣在玩鬧上最是親厚，陪著龍宿東拉西扯竟也不至於冷場。龍宿看那漫山谷野草新花，心下喜歡，卻叫不太出名目，拉著墨塵音一樣一樣認著。末了忽然生出這個年歲該是少見的感慨樣子，背了手道：“這所在，倒有幾分苦境六月江南的風姿了，就差個水面上捉蝦剝藕的畫舫。”便趁興吟起詩來：“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
他這只是隨性而發，墨塵音卻聽得楞了愣，心裡想著嘴裡就問了出來：“為何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

歲月如流，再數百個寒暑過去，當年這小小一樁往事早被記憶消磨得模糊不清。
道魔大戰也已斷斷續續爭鬥了近百年，到了雙方都筋疲力盡再次默契休戰的時候，正趕上三境論道大會選在了苦境的雲笈觀。
掌經師叔帶了蒼、赭杉軍、與墨塵音三人赴會，踏上蜃海蓬萊時，江南正是六月天，花紅柳綠，十里菡萏。
墨塵音吹著晚風蹲在宿處門口瞧風景時，忽然就又想起了這沒頭沒尾的兩句。
赭杉軍跟他并肩蹲著剝菱角，很有耐心地已經剝了一大碗。墨塵音順手抓把丟進嘴裡，嚼著又甜又脆，便瞇起了眼睛：“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啊!”
赭杉軍頓了下，扭頭看他：“樂不思蜀了？”
墨塵音笑嘻嘻搖頭：“江南好嘛！封雲山上住了幾百年，一草一木都背下來了，自然沒外頭的看起來新鮮。”
赭杉軍難得也有了閒心，著意板了板臉道：“你要是就賴在了雲笈觀，不怕紫荊衣倒出空過來揭了你的皮？”
墨塵音依然沖著他樂：“舉頭三尺有赭杉。好友給吾撐在前頭，吾便不怕。”
赭杉軍倒沒奈何了，苦笑一回，繼續剝菱角喂他。
驀地身後伸過隻手來，就著滿碗的菱角劈頭蓋臉抓了一把。隨後便聽蒼嘴裡塞滿了東西的含糊聲音笑道：“哪個還鄉還要先斷腸，不怕師叔聽到直接一腳把你開出山門去！”

蒼卻也沒料得，自己當初湊趣插了這一嘴。幾百年後再揣著四塊靈位爬上塵封的玄宗故地時，就那么“哧溜”一下鉆進了耳朵。
人道江南好，只合江南老。到老再還鄉，還鄉已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