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般若兰宁

封雲山山麓與玄宗所在的樓臺庭院間，遍植著大片的松柏。
有些是道人們一棵棵手植下去，但更多的還是自然野生。長在這清聖道門祖地，天長地久下來，經誦松濤，也頗相襯。

可惜其他的古樹，倒不多見了。

雪後的天色依然陰沉沉的，帶著些不晴不暗的灰晦。
赭杉軍從經堂的院子裡出來，一股雪氣立刻吹了滿身，冰冷清寒。剛從屋子裡帶出來的熱氣散了不少，有些就結了星點的霜花落在頭上身上，映著他一頭湛紅的髮絲，很是打眼。

廊子下，幾名新進門的小道童好奇地偷偷打量著他的裝束。正紅的道袍，在冬寒裡格外惹眼。又沒見裡面有幾兩棉絮似的，竟也不冷，已堪叫縮成一團取暖的孩子們打由心眼裡羡慕了。
赭杉軍也看到了他們，幾步邁過去：“你們可見到剛剛出去的人走到哪邊去了？”
一個小道童從襖領裡抻了抻脖子出來，略有模樣地做了個稽首：“是那位墨藍衣裳背琴的道兄嗎？一頓飯前向左邊小路走了，大概是去了後山。”
赭杉軍心裡想了想，他能去的地方，大概也就是那了，便點了點頭，道聲謝，趕著腳印尋了過去。
小道童眯著眼又坐了回去，從新縮回領子裡，向身邊的小夥伴問聲：“他們都穿得那麼少，就不冷嗎？”
“人家那是修煉出來的高人呢，哪怕這個！”
“高人呀……”小道童神往了一下，“我娘說，等我過了十五，就下山還俗娶媳婦去了。還有兩年，我怕是修不成高人了吧！”

出了後山門走不多遠，就是大片大片的松海，比起前山，更不知茂密了幾許倍。但繞過一處石崖口，卻有一片光禿禿的白地。前夜裡雪下得大，積了厚厚三寸多的一層，看樣子不到春天開化的時候，雪坷下的枯草是見不得天日了。
這一片雪白的空地上，孤零零只矗著那麼一棵老柳樹。北風剛起的時候，葉子就都掉得精光，禿枝光椏的，在滿山松柏間，分外地打眼與格格不入。
赭杉軍一眼看到了樹根下仰著頭，也不知是在看天還是看什麼東西的墨塵音。灰藍的披風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大多是被風從樹枝椏上吹落下來，他又不知道躲閃，便落了一頭一身。

踩著積雪過去，赭杉軍順手將他身上的雪拂開了：“走來這發呆？”
墨塵音見是他，“哈”地笑了一聲：“你今天出來得倒是快，吾還以為宗主又要留你多訓上一個時辰的話呢。”
赭杉軍眉毛微動了動，墨塵音倒是知道他這也是笑了：“你們三個都走了，宗主對著吾一個，能有什麼好說的。”
“也是，不對著吾和紫荊衣，宗主怕是連囉嗦人的心情也沒有吧。”墨塵音終於把臉扭了過來，“你直接回寮舍去就是了，也跑過來幹什麼，吾在這站一會也就回去了。”
“吾等你一塊回去。”
“哎！”墨塵音笑著歎口氣，轉身在老柳樹的樹幹上拍了拍：“柳兄啊柳兄，有奇峰道眉的加持，今年的酷寒，你該是能沒問題地撐過去了，真是可喜可賀。”
吃了他一拍，樹上的積雪顫巍巍落了一大團下來。赭杉軍手疾眼快拉著墨塵音向旁邊一閃，雪團擦著肩砸到地上，揚起了一片細小的霰粒。
“真是沒有面子啊！”墨塵音將拂塵甩到右肩，對著樹半一躬身，“是吾失言，您是老當益壯才是。”
赭杉軍有些感觸地揚眉：“這樹在此也有數百年了，你當年和紫荊衣還一起爬過它不是。”
“吾初拜進玄宗時……”墨塵音指了指遙遙處山林掩映的殿閣的方向，“還沒那片房子。認丟了路繞到後山來，連個人影也不見。一眼就看到了這棵老柳樹長在這，春天剛抽出了嫩條，看著心裡頭就不急了，還在樹根下睡了那麼一覺。”
“哈，最後還是吾背你回去的。”
“想來那時真是多多有勞好友了……”

墨塵音第二天上去了內寮閉關，再出關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了。

赭杉軍被宗主另派了一堆大小事務，又逢著兩個大齋，雖然有金鎏影與紫荊衣兩名同修幫襯，還是忙得焦頭爛額，日子也過得有些顛倒起來。
到了半夜回到寮房，一時還沒有睡意，推開了窗，迎面吹來一股濃濃的濕草香。似乎才恍然了那麼一下，竟然已經到了春三月裡。
院子那頭有人慢慢地走過來，灰濛濛一片看不清楚，但那走路的姿勢卻是極眼熟的。驀地頭冠上白玉吊墜在月亮光下一晃，赭杉軍心裡頭低低地“啊”了一聲，要關窗的手就那麼停住了。轉身去摸了摸桌上的茶壺，還是熱的，正好可以喝兩口暖暖夜寒。

片刻後，果然是墨塵音半個身子從窗口探進來，臉上掛了層淡淡的笑意：“吾出關的時間看來選得不錯，還能叨擾到好友一壺夜茶。”

墨塵音的身上淡淡沾染了一層夜露，從內寮到此的路上，倒還不至於濕冷如斯。赭杉軍慢慢將爐火煽起來，坐了壺水上去：“你逛出去了？”
“坐了三個月的關，總要疏活一下筋骨嘛！”墨塵音笑笑，眯起眼睛：“好友，看來你的加持竟然也不管用了啊。”
赭杉軍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二月裡的時候，那樹被雷火擊燒了。因是單一棵的，倒也沒把周圍的林子燎起來。”
“也算是無牽無掛的乾淨。可惜，”墨塵音帶點惋惜地搖搖頭，“今年倒是看不到柳條抽出來的樣子了。我本來還哄幾個小道士說，春天剝了柳哨教他們吹《豔陽天》。”
“《豔陽天》？”赭杉軍一愣。
“說是還俗下山了，好吹給他媳婦聽！”墨塵音忽然笑出來，“赭杉，你當年教吾吹的時候，是說過這話沒有，吾倒是不記得了。”
赭杉軍苦笑一聲，將滾了的水提起來：“在玄宗亂開這種玩笑，你當真比紫荊衣還要皮了。你跟那些只拜在外堂幾年的，擔當終究不同。”
“其實哪有什麼不同。”墨塵音一手從瓷罐裡撿著茶葉，“他們結的，是俗世的夫妻，吾等結的，是同修的果報。一樣的有所求，哪裡就有個高低上下。”
赭杉軍略沉吟了下，將水徐徐注入壺中：“三世的俗緣，卻未必抵得上一世修行的果報。”
“哈，赭杉，你倒是越來越象只會講經的老頭子了。果報果報，有因有果從其中來，你沒親眼瞧見了，又哪裡是說說就算得准的。”

一夜春風迷了眼，忽悠便換做了飛雪漫天。
第二年頭上，就是道魔之戰的開端了吧。
烽火連天裡，也不知道原本許好了要下山還俗去的那幾個小道童，究竟走成了沒……

青埂冷峰深處波動的靈氣源頭在還沒有摸索出具體的方位前，赭杉軍也就只能與墨塵音同在望天古舍落腳。
運氣調息滿了周天後，外頭的天已經全黑了下來，屋子裡沒有掌燈，黑黝黝地，只能模糊瞧見墨塵音撐著頭靠在幾步外的桌邊打盹，忽地一下子抬起了頭，帶了絲茫然四下一望，然後慢慢地坐直了。
赭杉軍倒了杯水遞給他：“困了就去睡吧。”
墨塵音一手扶頭揉了揉額角：“哈，竟然做了個夢，倒是許多年沒有過的事了。”
“做夢？”赭杉軍倒也有些意外起來，帶了三分疑問瞧過去。
然而屋子裡越來越暗，墨塵音也不知看到了他的表情沒有，倒也繼續說下去：“夢到那棵柳樹了，光禿禿一棵長在那，枝葉倒好象還繁茂了些。”
“抽了新芽，那是好事。”
“是啊。”墨塵音仿佛也忘記了老樹已遭了雷火似的，嚼了絲笑道：“等將來回去後，再抽柳哨吧，今年怕是趕不及了。”一邊摸索著去拿琴，“《豔陽天》的調子吾還記得呢，要不要來聽一下用墨曲彈出來的？”
琴似乎是擺在床頭，墨塵音一手摸過去，卻摸了個空，有些詫異起來：“琴放在哪了？”
赭杉軍扶住他伸過來的手臂：“你解下來放在外間了，明天再去拿吧。夜深，該睡了。”
“是吾睡糊塗了……”墨塵音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眉眼倦倦地也在床邊坐下，頭就又一下一下地向下點著，含糊道，“花香？”
赭杉軍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頭的柳樹在抽芽了。”
“唔，楊柳依依，總是有點春天的樣子了……”

之後再無了聲響，想來不眠不休五天的運功讓他乏到了極點。能撐到赭杉軍醒來再睡過去，已是極限。

赭杉軍扶著他的頭讓他枕到枕上，自己依然保持著那個打座的姿勢，默默瞧著窗外黑祟祟的花木影子。也不知坐了多久，心裡頭忽然冒出一句有些耳熟的話來，然後便低低地“哈”了一聲。
睡在身邊的墨塵音動了動，沒睜開眼，嘀咕著問他一句：“想到何事讓你也發笑了？”
“無事，有些感慨而已。”
“那又是什麼感慨？”
赭杉軍的笑裡帶了那麼絲自嘲的味道：“修到被吾以半魔之身拖累，好友，你的果報實在是糟糕透了。”
“也是……”墨塵音翻了個身，“看來吾要更加努力的積德行善，才好把欲求的果報扭轉過來啊。”
“你欲求什麼果報？”
“……”

赭杉軍自己也記不得，那晚究竟有沒有得到墨塵音的回答。似乎不只那句回答，連那一整晚，都在記憶裡有些朦朧恍惚。不知是不是因為那一夜一直沒有燈光的緣故，與之相關的存在，也就都模糊的象隔了層夜霧，似有似無罷了。

混沌嚴池的水敲濺在石壁上，不大的一聲聲輕響，聽起來倒有了些遙遙傳來觀中晚鐘的節奏。

坐在屋子裡像是春三月間的光景，融融暖暖的，墨塵音抱了琴，笑著打了聲招呼：“吾去山頭後柳樹那轉轉……也就在這幾天，就該抽芽了吧。”
赭杉軍合上書站起來：“吾和你一塊過去。”
墨塵音眉眼彎彎地笑出來：“也好，楊柳依依，是個散步的好去處呢。”

屋外竟然是漫天飛著雪的麼？赭杉軍撣了撣落滿肩的雪花，快步沿著小路轉過了山腳去。茫茫雪色中，那一簇深色倒是還在的，卻不是楊柳色的嫩綠，而是一抹熟悉的墨藍。

很安靜地抱著琴站在那，隔著紛紛的雪花，倒也是能看清楚他臉上的笑意的，然後慢慢轉過身去，向著雪中行去了。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滴答的水聲，把人忽悠地驚醒了。赭杉軍驀地睜眼，喃喃道：“讓吾靜守這片大地嗎？”

黃衣的俏麗女孩子偏了偏頭：“道者，你說什麼？”
“無事，你休息去吧。”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