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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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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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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七   劫数

风天末决意出山走这一遭后,打点行程的速度便极为利落,像是不欲留予旁人半点再商榷的机会。除了两名东天震弟子随行,就只有适容夫人派来的北天坎女弟子许眉云。一行不过四人,以他如今东天云主之身,可称轻装简行之极。
许眉云出身的北天坎下辖碧云天丹房药田,其中弟子多习医术,在其他修行上不免短板,遁法之上自也如是。这一来,很是与风天末急如星火的心思相悖。只是顾及届时终需有人看顾裴小舟伤势,如此安排并无不妥,他也只得点头应下,不得不默默在心里将原本计划的行程重新估算。
不想就在几人透早碰面,尚未动身之际,忽见一名月榭侍女匆匆而来。一见东天震院落门口人影幢幢,像是松了口气,抿嘴笑道:“云主缓行,大小姐有东西交付。”
风天末前一晚与裴澹月的交谈中言辞颇有锋棱,在他旧时印象里,大约两人关系该要封冻十天半月,或许再回转碧云天时才算将这一场揭过。不想才过了数个时辰,便见她派人送物,难免讶异:“大小姐交代何事?”
那侍女麻利的取出一块令牌,以锦帕裹着递过去:“小姐说,云主此去路途既远,情势更急,寻常赶路只怕耽搁,因此特送云幢为云主代步,也是全了一份同门爱护之心。”
“竟是云幢?”风天末意外的接过令牌,“她只这样说?她可有……是了,”他忽的挑眉一笑,“速去速回,切莫耽搁,不外如是。”
那几人却皆不知两人昨夜一番对话,侍女更是言笑晏晏:“小姐一番好意,云主好生收着就是。”便施了礼告退,径自回月榭复命去了。
风天末手握令牌,心中一时难说滋味,在原地默立了半晌,直到另几人将要察觉异样,方道了句:“走吧。”提步便行,直往山门。
另外三人连忙跟上,虽说碍于风天末气势不好交头接耳,但分明大半心思都落在了云幢令牌之上。这桩宝贝乃是以异木玄丝为骨,汲碧云天云海之精,在飙风之眼祭炼而成,天然蕴有风云之气,一经施展,疾风自生,一日之内足可飙扬千里,安坐其内,云气相护,却可点尘不惊。乃是裴长恭赠与裴澹月的一份生辰之礼。只是裴澹月素少外出,久为闲置,碧云天弟子大多只闻其名,当真见过切实模样的少之又少,更无论乘其出行。因此一出山门,登上云幢,三人心生的雀跃倒是将与风天末十年之隔的陌生疏离冲散了许多。
风天末倒也不甚在乎旁人心思,是亲是疏。只催动云幢之力,一行疾速,兼程而走。裴小舟发讯之地距离碧云天着实不近,即便全力奔赴,也非短短时日可达。而既出了碧云天,风天末一腔不得方向的郁躁愤懑倒是沉静了许多,前事究竟如何,已非人力猜度,但看天意一划了。也因此,行程过了小半,风天末已彻底按下了心,只一边以真元操控云幢之行,一边沉心静坐,默默打磨精神。
论及在碧云天修行的年月,风天末与裴澹月几人年岁相近,更要相熟一些,在如今小辈弟子之中也该算得上师长之辈。但他一入无心云相十年,断绝外务,如今反倒叫些入门年头尚短的弟子觉得陌生。共处云幢之中,随行三人起初还因其身份颇有拘谨避让,但相处时间一久,少年人那股压不住的活络便开始蠢蠢欲动,虽仍不大好意思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奇的目光却是压也压不住,直往他的身上打量。
风天末稳坐在前,自也察觉得到身后几人目光,从起初惊兔般的试探,到热热闹闹把自己从头到脚研究了两圈,也不过才用了一两日光景。看罢了人,视线又一并落在他背后流光溢彩的宝弓上。风天末身负的弓矢,在炼气界也堪称排得上名号的一件奇宝,据载乃是碧云天前代宗主机缘巧合得入古灵凤族一处遗地“潇湘禁”,自内取得一具凤骸,祭炼而成一把长弓“凤翼”与六象灵矢。只是弓成之后,一直难遇有缘,束之高阁百余年后,才被那时尚是少年的风天末自沉眠中唤醒,成为他的认主法器。修士法器的传奇之说,素来使人津津乐道,碧云天内对风天末犹觉陌生的年轻一代弟子不在少数,却很少有人没有听过“凤翼”的来龙去脉。是以终于能够将传说中的当事人与法器对号入座,难免叫三人都有些兴奋,渐渐连打量的目光也不知不觉少了许多该有的收敛,堪称热烈放肆。
风天末便在这样的数道目光下安之若素,受之坦然,长风撩动衣鬓,倍觉仙姿焕发。然而便是此刻,就在随行几人尚带着兴奋好奇的视线下,凤翼陡然一震,弦声自鸣,随即宝光澎湃,一瞬而长,化作彩凤之形扶摇透云而出,将整座云幢遮蔽在了霞彩之下。突来的变化,正围观得兴致勃勃的三人登时被吓了一跳,不知是何缘故,而本在安心静坐的风天末却猛的振衣站起,双手一翻,长弓已然在持,目光冷厉,亦抬头望向了凤起处。
古灵群族之中,灵风一族最得祥瑞之气、五德之光眷顾。凤翼弓脱自灵凤之骸,内蕴灵瑞更是有别于其他法器,对于邪异之息格外有感。如今乍然自腾,风天末几乎连一瞬的惊疑都无,登时也随之而起,心神一线抛入凤翼之中。法器与自身灵台贯通无差,开目所见,虚空之中,果有一道怪异神识划天而过,幽深凛冽的气息见所未见,正邪难辨。而观其走势,正是扑向云幢。
弹指一息,来犯神识已迫在近前,风天末身后尚有门人受他护持,立刻不再多思,右手一抓,彩凤高呖一声,重新化作弓矢,开如满月。那道突兀而至的神识颇为怪异,又好似隐隐被一股强大难测的气息裹覆,难判之下,风天末亦是不敢大意,拂袖化出灵箭,叱喝一声,神凝在弦,箭矢化作迅虹,直贯而去。这一箭虽是试探抗拒之意,但蕴力也足有七成,若是寻常妖邪拦路,当此一击,即便不至当场神魂俱灭,也免不得受其重创,不敢再有冒犯。
开弓一瞬,箭出亦是须臾之间。那道怪异神识虽说来势极快,但却全未设防,甚至好似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箭透穿而过。登时难承箭上强悍之力,连挣扎都没能挣扎一下,嘭然碎散。而随即更出乎意料的,原本该随着神识破碎一并消散的那股气息,至此反却陡然一涨,那一瞬间,仿佛无边幽暗的深渊张开巨口吞噬而来,当头罩落的刹那,甚至在风天末的心中滋生出了一股避无可避之感。好在箭术修行,最重心眼明锐,不沾点尘,颓萎之感方生,风天末自己已有所觉,忙重凝神一振,右臂扣着凤翼一挥,空弦震响,绽出一片彩光将一行四人全数笼住,全心对抗那股幽暗深沉之力。
然而他这边严阵以待,暗力轰然激荡,张开的巨口并未如猜测那般落下,却是在虚空中急速一兜,衔住了箭下碎散的神识,随即没有半点停留,退离之速甚至更胜出现之时,只一息间,已出数百里外,渺渺难追。而沉沉笼于云幢之上的那股庞然压力,乍现乍无,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若非在场皆是炼气修行之人,只怕连那一瞬间的异常也难以发觉。
但发觉之后,便是悚然心惊。一名东天震的弟子已失声惊叫出来:“云……云主……刚刚那是什么!”另一名倒是性子稳重一些,虽说也是惊骇一场,但见凤翼所化彩光未破,而雄压渐远,想来危机一刻已过,忙深吸一口气,按住师弟肩膀,又虚虚扶了同样脸色惨白的许眉云一把:“云主,可是有妖邪一行前来试探?莫非我们此行已被有心人盯住?”
风天末仍是一手压弓,仰望向神识与闇力消散之处。天穹之上,长风曳云,一澄千顷,不过是发生在片刻前的交锋已全无痕迹,来去难追。他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将手向下一按,沉声道:“不必在意,继续赶路。”云幢应声,立刻重又挟风而起,沿着原本计划好的方向疾驰。只是笼在云上的彩光熠熠,在之后的路途中一直不曾撤下。而云幢内的三名弟子也似有所觉,各自缄声。
只有许久之后,才听一人犹犹豫豫的又开口问了句:“刚刚那……会不会就是近来传言得沸沸扬扬的……”
一语未尽,犹豫收声。风天末却陡然眉弓一挑,将遭逢之后就一直在心中揣测未定的几个字低声咬了出来:“魔尊遗脉!”

此时还在浑天阵外观望阵符变化的越琼田全然不知短短一时间发生的种种剧变,只知前一刻阵内犹然风平浪静,不过抬头看了看半晚不晚的天色,再回过头,一双眼便猛的瞪大了,直勾勾一愣,随即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朱大哥!”
髅生枯魅也跟着他飞快的蹦起来一回头,险些将骷髅头从颈椎骨上甩了出去。就见浑天阵内,朱络仍是盘膝端坐,嘴角却突兀挂下了一缕刺目血痕。而就在他们的目光聚焦过去的一瞬,更多鲜红争先恐后的,从他唇边大股大股溢了出来,淋漓上了衣襟。
连声闷响,在空荡荡的阵中空地上炸开,一股幽风凭空而现,以朱络为中心,蓦然将周遭狂扫而过。越琼田与髅生枯魅本就站在阵外极近处,一刹那只觉风势砭肤,一股使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意识陡然自生,甚至身体的行动在那瞬间更快过了意念。越琼田猛的一抖手,一片金光爆开,卷着他便向后方疾退,但乍现的幽风来临却更快上一分,眼前一晃,已无声无息的沾上了金光的边角。登时如饿兽舐血,耀目的金光刹那便被削去薄薄一层宝色,自越琼田的手中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开裂声。
好在惊险一瞬,四周阵符光芒勾连,织成一片天罗地网。幽风撞上光网,两者之势不分高下,轰然一碰之后,漫天碎雪残冰四溅,全数阵符悉被从阵图上倒崩飞出,幽风强横的势头却也被震得粉碎,蓦的散做漫天轻烟,大多就地消弥,又有少许调转回头,重新没入了还在阵中的朱络体内。
越琼田至此惊魂甫定,战战兢兢翻身爬起,才顾及到一旁也翻滚到雪窠中的髅生枯魅,只见到一地白骨散落得横七竖八,只剩了个半身带着头颅还算完好,当真又是凄惨又觉惊悚。越琼田不由咽了口唾沫,撑着发声问他:“髅……髅生枯魅……你还好吧……”
髅生枯魅眼窝里的幽火微微一跳,遍地残骨已开始自行凑拢拼合,“咔哒咔哒”的磨着牙齿闷声道:“本座尚好……好得很!”
越琼田看看他的惨状,并不太相信他这句嘴硬的说辞。不过既然还能嘴硬,即便受伤,想来也不至致命,当下便姑且信了。毕竟比起九幽之体不死不灭的髅生枯魅,还是仍在阵内的朱络情况更让人担忧。先前因幽风之故根本不敢靠近,如今阵法与幽风“同归于尽”,障目烟尘缓缓落尽,阵中情况才又衬着满地血色重新出现在了眼中。

朱络的情况当真要比越琼田看到的表象凶险更甚。他之前本就已在勉强支撑强弩之末的真元消耗,神识又全无防范受了风天末一箭,若非玄瞳之力及时回护,只怕就要冤枉之极的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但玄力虽能将那缕神识卷回肉身,却已受创颇剧,伤势随着神识回落灵台后,为求不溃,登时便将创伤分担昭显于体内,顿时奇经八脉,紫府绛宫,皆受其殃,眼看一口又一口浓艳血色,止也止不住的从嘴边溢出,淋淋漓漓溅满了衣襟。朱络本人却是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还是维持着端坐之姿,意识却已茫茫崩散,陷入难以转醒的境地。
神智不醒,自然也就无法自救。眼见腥红满地,却连运功缓和一下伤势导致的内腑崩毁都难。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的越琼田当下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得阵法范围内否还有潜藏的未散危机,依仗一身法宝回护,一头冲了进去,惊声大呼:“朱大哥!朱大哥!朱大哥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你快醒醒朱大哥!”
朱络仍是端坐着岿然不动,嘴角的鲜血却越流越欢,好似开了闸的水一般。越琼田看得胆战心惊,当下在丹囊中胡翻乱找一通,不论是青冥洞天的金鼎真灵露,还是自家从玉完城带出来的伤药,稀里糊涂抓了满把,就要往他的嘴巴里塞。只是朱络呕血不止,无论药丹还是药水皆入不得口,眼看着他的脸色已隐隐从惨白转为灰败,越琼田只觉一身冰冷,不知自己究竟还能作何手段挽回颓势,一时失魂落魄呆在了那里。
呆滞中,忽然似幻觉般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叫嚷:“快挖个坑把他埋进去!”
越琼田愣愣的眨了一下眼睛,才分辨出竟是髅生枯魅在说话。他下一瞬猛的跳起身,气呼呼道:“别胡说,朱大哥还有救!他的情况未必那么糟糕……”
髅生枯魅以一个颇怪异的,双掌合拢摁在胸骨上的姿势向他探出脖子,龇了龇牙:“本座从不胡说,你不快点把他埋上,他的命才当真要没救了……你难道不知地气么?”
“地气?”越琼田茫然重复一遍,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髅生枯魅只得继续道:“他身怀异术可纳生机为己用,生人精怪、鸟兽草木皆有生机,大地之下,阴阳气脉横流,焉知不是生机,蠢材!蠢材!”
越琼田“啊”一声大叫,顿受点拨,一时连髅生枯魅的讥讽也顾不上计较,连忙道:“竟还可如此作为?那朱大哥岂不是……岂不是……”他本想说“岂不是也成就了一个不死之身”,但随即想到这般抢夺生机的功法着实算不得正道,平素朱络自己也对此颇有忌讳,便又将后话咽了下去,只胡乱的点着头,“既然有法子,不妨一试,总比眼下束手无策要好!”撸了撸衣袖,就要立时在脚下开始动土。
髅生枯魅眼底幽火流窜,一瞬大盛,又立刻收敛起来,仍是那个手摁胸骨的别扭姿势,摇摇晃晃走到几丈开外另一块空地:“不对,不对,你选的那处不对,需得在此处埋下去,汲取地气才得方便。”
越琼田闻言,有些纳闷的比较了下两处地面,一样的冰雪狼藉、一样的冻土如铁,全无什么不同。不过既然救人的法子是髅生枯魅想出来的,择地上听他一言也是无妨。当下连连点头,飞快的换了地方动手挖坑。
然而要在寒冬的冻土上掘出一个足以埋人的大坑,也实在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越琼田身上法宝虽有不少,大多都是防护逃命之用,只一把清缠剑,挥舞起来挖土大概还不如寻常农户的锄头。他两手空空原地转了几圈,只得从棚子上拆下几块大小薄厚趁手些的木板,灌注真元使其多少添些锋锐,一下一下在铁硬的地面上挖坑。挖了一气,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髅生枯魅,叫道:“小骨头,快来帮把手,朱大哥的情况不能再多耽搁了!”
髅生枯魅哼哼唧唧凑到他旁边,伸出一只惨白脚掌踢了踢一地凌乱的土块。因双臂一动不动的怪异姿势,动作十分别扭,大约算不上帮手,只能称之为添乱。越琼田见了,哀叹一声:“小骨头,你那手臂是怎么了,这么个姿势不觉得累得慌么!”
髅生枯魅像是被吓得一跳,立刻摇头:“没……没事……不对,有事!是有伤!对对,本座胸口有伤,胸口疼得很,要一直摁着才行!”
越琼田听得莫名其妙,不过想想刚刚被幽风吹得七零八落的骨头架子,又看看髅生枯魅细伶伶的手骨腿骨,还被一圈锢元冰链牢牢锁住,登时心软嘴软,叹气道:“好吧好吧,那你到一边去好生歇着,顺带照料照料朱大哥的情况,我一个人挖!”
髅生枯魅忙不迭应声,立刻飞快蹿开几步,凑到了朱络身边。那头越琼田又继续任劳任怨的埋头挖土,不曾见他颤微微挨近了朱络,又似渴望又似畏惧,却在即将挨碰到时,慌的向后撤了半步,到底没叫两人当真有所肢接。
一进一退之中,一直按在胸骨上的手掌也不免些微位移,惨白的骨头间隙里,隐约露出的烁动的幽光乃是髅生枯魅魔元所在,此刻却仿佛缭绕着一缕淡淡玄色烟气,并在一点一点极缓慢的渗入其中。

生死关头,越琼田竟是发觉自己还有一份挖坟掘墓的潜力,百般手段齐下,到底在短短几刻钟内就挖出了一个大小能可埋人的土坑。只是此番到底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埋人,他只是将坑底碎土胡乱趟平,用来挖坑的几块木板干脆铺在下头,又在上面垫了一件氅衣,便搬头搬脚的将一身惨烈的朱络挪了进去。朱络在重创之下,若非心头一点真元受玄力所护未溃,当真与死人无甚区别。不过也正是因这丝玄气的存在,灵台也勉强尚得清明。分明感知到越琼田在自己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大氅,随后挪动木板与填土之声簌簌,再之后,便是一片空旷之极的冰冷寂静铺天盖地而来,天地俱寂,只剩丹田中一缕十分微弱的暖意在缓缓旋转,昭示着此具肉身生机尚在,犹可一搏。
朱络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泾渭分明的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分明将死弥留之人,回光返照一般耳清目明,甚至还能鲜明的听到隔着土层传来的激荡风声、簌簌雪声、与渐渐远离的细微人语声;另一半却似坠入一片无有光明的混沌,百念皆息,唯求眼前似远似近的一点生机,一旦握住便再不肯轻放,直至坠入了一片似曾相识的炽红世界。
心关自此洞开,丹田中涌动着暖意的旋涡脱去桎梏,雀跃着分成无数细流,注入了周身经脉气络之中。这股暖流一遍遍循环周天,直到从最初的窒涩渐渐转为流畅,朱络胸前的衣袋中仿佛受到呼应,一点玄光隔着丹囊绽开,却是玄瞳终于被这一缕游走的玄力引动。起初尚只些微光芒烁烁,但不过片刻,陡然流水般的玄色光华哗啦铺开,将朱络一身都裹在了其中。玄瞳之力,何其浩瀚幽深,即便只是在身躯之外这般裹覆着,朱络体内那缕玄力便已平添了千百倍的助力,顿见玄光幽深,却又极致绚烂,水波般层层向外荡漾,宛如一个巨大的光漩。朱络僵卧在这玄色的漩涡眼中,神态似睡似醒,气息似有似无,几乎与那仿佛吞噬了所有光华的玄光融为了一体。只是光漩仍在越转越疾,地上虽不能见,地下却已层层叠叠的铺开至十余里方圆,所过之处,生机尽为其所掠。但荒郊雪原之上,既无人烟,又无什么牲畜生灵,越琼田在髅生枯魅的提醒下早已远远避走,不过一些深藏土下的虫蚁草根,几乎连杯水车薪也当不得,只在转眼间,便被玄光吞没,不留半点生气。
便在这般几尽疯狂的吞噬掠夺之中,不知是从哪一时哪一点,一片玄色的光涡边缘忽然隐隐泛出几点金光。金色的光粒极为细小,似乎只是几颗误入的灰尘,但浩瀚玄光,万物皆融,却唯独难以把那微乎其微的金色抹灭,只能放任其顺流而下一般,直往漩涡中心而去。漩涡中心,便是朱络身躯,全然放开的姿态,也正在等着这些金色光粒的出现乃至融入。金光一经触肤,立刻如同融化般没进,而来自地脉坤极之道的生气之源,也随之润入了这具将死之躯,滋养血肉骨骼,修补碎裂气脉,重新燃起了一线生机。
地脉之精,可称仙品,所过之处,残损断裂的气脉登时受补。虽说地精到底过于稀少,气脉续连的速度便也极缓,但终究是在将已有大半个身子跨入鬼门关的朱络拉扯了回来。只是随着气脉渐复,奔腾流转的玄力之下,紫府丹田之内,本因过度汲取导致枯竭的离火真元也在被滋润复苏。起初只见隐隐淡红光芒跃动而起,而光渐转炽,更有一股燃起于经脉脏腑中的腾腾火力逐渐迸发出来。这一点火,乃是朱络多年修行所得的本源之力,更曾将他体内玄力彻底锻炼相融,故而气络不拒、玄力不斥,全无阻碍之下,红光愈盛,火力也愈盛,直至临界点上,轰然一荡,只见离火熊熊,彻底重焚而起,登时贯走奇经八脉,上下丹田,奔腾所及,脏腑皆热,丹田真元也随之鼓荡不休,流转入僵直冰冷的四肢手足,与玄瞳源源不绝发散出的玄力纠缠融合,直至彻底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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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八   此地一为别

方青衣乃是在次日上午回返此地。
遁光一近荒原上空,他心中便觉异样。虽说山川地貌乍眼看来与去时无异,但却仿佛皆被蒙上一层灰幕,惨淡寂静,生机泯灭,如若一片不存之地。
这般景象数百年来亦是少见,却颇鲜明的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便是昔年赤海魔行所及,几处惨烈大战旧址,无不如此。虽说眼下覆盖于死寂气氛之下的荒山不过数里之围,远不及往昔魔祸,仍是使他心头一悸,遁光之外,天极剑意登时流转如屏,罩向死地中心。
另有一道金光却也不慢,正在他所经路途的正下方,忽然拔地而起,如金雨垂珠,映日光耀。璀璨之色,让人难能忽视,方青衣更认得清楚,微“咦”一声:“三光定乂!”
下落的遁光登时转了方向,落地处,乃是距离雪庐足有十余里远的一片空地。空地上胡乱放着几个蒲团矮榻,还有一堆已燃尽的篝火。火堆旁,越琼田与髅生枯魅聚在一堆,前者正召出三光定乂冲天乱晃,一见遁光按落,立刻蹦蹦跳跳叫嚷起来:“师父!师父,是你回来了么!”
对此情形,方青衣半是意外半是松了口气,环看四周,不见朱络踪影,眉头立刻一扬:“朱络又出了什么事?”
越琼田从来对方青衣的话最是仔细,听得那一个“又”字,不免尴尬的抿抿嘴,随后挨近到方青衣为他划定的三尺之距,将这短短一日半中所生变故说了个大概。方青衣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免略略吃惊,抬头望了眼不远处的荒寂山岭:“这一片死地都是你将朱络埋下去后所致?”
越琼田自己也被这般变化吓得不轻,不过好在过了一夜,又有髅生枯魅在旁胡说八道的开解,已镇定了许多,点头道:“朱大哥大概被埋下去一个多时辰,就开始有变化了。我只能看到地面上草木生机流失,不过小骨头说,地气也在被慢慢抽离,只是寻常难以察觉罢了。”
方青衣闻言,向髅生枯魅瞥过一眼。髅生枯魅身子登时一矮,期期艾艾又往旁边的矮榻后面挪了挪。不过方青衣既然早知他的根脚,对他能察觉这些变化也不算意外,看过这一眼,就又皱眉上下打量越琼田:“你可有受到波及?”
越琼田连连摇头:“我一将朱大哥安置好,就和小骨头一口气避出了二十里外。当下这块地方还是今早刚刚挪过来的。小骨头说这片地气贫瘠,大约一两个时辰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变化。我也担心离得远了,错过师父你回来的路径……”他说着话不免“嘿嘿”一笑,“果然被我等到了,我就说远远看着天边是师父的遁光回来,小骨头还不大信我!”
他说辞轻快,方青衣脸上却分明显出一丝不悦:“魔功噬灵,岂是儿戏,如此冒失不可再有,不然必要罚你!”
越琼田难得被呵斥一次,登时缩了缩脖子,眉眼手脚都乖巧下来,十分规矩的应声:“是,我再不敢犯了!”稍一顿,偷眼看了下方青衣脸色,偏又极小声道,“师父……那个……我现在可还能去瞧瞧朱大哥的状况?”
方青衣登时气结,脸上勉强八风不动,冷硬道:“不可!”只是心软不免随即如期而至,顿了顿,看越琼田一副低眉顺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得又道,“魔功诡谲难断,你毫无自保之力,老老实实在此等着,有为师前去看看便可。”
越琼田连忙应声,甚至还十分贴心的添上一句:“师父,你也当心。”

方青衣寻到安置朱络的土坑时,一路行来所见,草木皆僵,虫鸟之声不闻,宛然一片小小死域。只是土坑周遭一围,反倒隐隐透出了几分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青绿颜色。细小如茸的草头星星点点冒出极小的一簇,叶芽所向,正对土坑中心。
本被强掠一空的地气转向反哺,自然昭示着坑中人对生机的渴求已大大削弱乃至停止,想来朱络要保命已是无碍了。方青衣心中有数,抬手一挥,劲风掀翻地表草草遮掩上的积雪浮土木板等物,正露出三尺土下,端端正正僵卧的朱络,面若涂灰,气若游丝,非生非死,被一股玄奥之极的幽气之茧裹覆其中。
方青衣的眉尾微微一跳,俯身盯视他半晌,忽然一声清响,竟是清秋洗上手,秋水寒刃凛凛生光,稳稳指向了他的咽喉处。剑刃未下,剑气先发,土坑外堆积的土屑碎雪一瞬四溅飞迸,扫平周遭足有几丈方圆。
方青衣持剑的手稳而紧,眼中杀意亦在瞬间毫不掩饰的暴涨,只要一剑落下,魔尊遗脉也好,眼前人身负的种种疑点也罢,便是一笔勾销,不复存在。然而这一剑高悬,手稳心思亦稳,却迟迟难以斩落,又僵持片刻,朱络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昏睡未醒,方青衣反却长叹一声,一身杀机竟又随着穿林寒风层层褪去,不复凛冽。
风声呜咽,方青衣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现,像是说给朱络,又似自言自语:“身负鬼噬之能,又在生死关上几经磋磨,今日若放过你,日后恐为炼气界纵一不世魔头。只是当年贫道剑斩……后,曾在心中立誓,不以出身轻杀不罪之人。有罪无罪,今日之你,与日后之你,一眼难辨,一剑难落……罢了!”
他手腕一转,清秋洗锵然还鞘,漫天杀机消弭于无,叹息的尾声也随着身影一并消散。只剩一片荒芜的土坑中,朱络仍然沉睡如故,全不知身外沉浮。

探过朱络情况,得到方青衣首肯的几人便又搬回雪庐中安置。四周生机俱旷,冰雪堆砌的雪庐也不免更显几分萧索。只不过在住几人无人在意这个,越琼田一心只在欣慰朱络死里逃生,并每日乖巧着随方青衣修行用功。髅生枯魅单一个没了去处,他又万分不情愿在方青衣眼皮下出没,只得老老实实龟缩在屋子里,日子当真过得百无聊赖。
这般平静下又过了几日,方青衣终于松口,准许越琼田前去探望朱络。不过几次前去,朱络皆是昏睡不醒,若非气息日趋平稳,仍与半死之人无异。越琼田看过几回,只能感叹:“朱大哥当真运气不好,自从九泉深一行,他受伤昏迷的日子倒是比清醒还要多些,大概是流年不利吧。”
方青衣本在冰榻上闭目打坐,难得理会一回他的自言自语,开口道:“生死之际,最可打磨心性。他几次濒死不死,几道关卡一一闯过,便有日后成就不俗之时。”
越琼田嘿然:“师父很看好他?”
方青衣颔首:“只是以他之状况,日后恐入大正大邪抉择之中,一步踏差,境地翻覆。你与他识于微时,颇有交情,但对此也不得不心中有数。”
越琼田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犹豫了下才道:“若朱大哥一直是当下这般的朱大哥,我待他的交情自不会变。”
方青衣倒也不迫他在此刻去琢磨那些日后虚无缥缈之事,只道:“你心中有度就好……你之出身,炼气界日后风雨必然难避,是非奸诡,早晚有面对之时。心中需有自我衡量,遇事抉择,方不至有悔有愧。”
“我……我知道了。”越琼田眨眨眼,有些不明白如何一句感慨,换来方青衣难得的这一番说教。不过他从来对此不觉反感只觉欢喜,下了保证后又立刻笑道,“左右有师父和姑姑教我,一桩事两桩事,到十百千桩事,总有学通的一日。”
方青衣闻言微微一顿,随后才轻描淡写道:“英华君亦是杀伐果决之才,洞事鲜明,你们姑侄相承,来日也是一段佳话。”
“承师父衣钵,不也是佳话?”越琼田想了想,自己先发笑起来,“既有玉完城,又有青冥洞天,我将来岂不是能在炼气界呼风唤雨,横行霸道了!”
方青衣顺着他的话也微微一笑:“好生修行,总有你呼风唤雨之时。”

当日夜里,越琼田便是抱着这份呼风唤雨的新鲜感入睡。他睡得颇沉,方青衣深夜进房看他,他也全然不知,仍拥着被子酣然好眠,似在美梦之中。
方青衣在榻边略站了站,伸出一指遥遥点在他胸前,为他的好睡又添了一分力。见到越琼田的呼吸更加平缓悠长,才以手拢在他的额上三寸,虚虚抚摸过去,一点清光在掌心中缓缓成形,随即自越琼田额头跃入,瞬间沉落灵台。
这一点清光入体,即便神智还在沉眠,越琼田也不免有所察觉。识海之中轰然一震,仿佛有什么极致庞大又全无形体的存在刹那灌注到了意识里,冰凉剔透,宛如冰珠,却在瞬间又彻底湮没难寻,只余一根冰丝般的细线若隐若现,牵连其上。这般冲击,若非方青衣已先作手,只怕美梦再好,也要登时转醒。
方青衣心中自然也是明白,仍将指尖虚点在他的额心,缓缓道:“修行一道,贵在体悟,各有所别又殊途同归。我在你灵台中封入的法卷法诀,兼有青冥洞天与冻月冰河两脉道法武诀,会随你的修行提升而逐一解封。能从中体悟多少,或是能够别开新途,一切在你自身。”说罢,刚要将手指挪开,又顿住了,犹豫了下,继续道,“炼气修行,在身在心,望你心思有定,莫作他移,才不枉千年造化,得此一世灵身。”
越琼田沉睡不知身外事,方青衣到此自觉言尽,终是移开了手,弯腰将一物轻轻放到他的枕头边角处,便毫无拖沓的转身离开了。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越琼田小小的打了一个呼噜,像是重又落入了一个更为安稳平和的梦中。

一夜好眠直到次日天明,越琼田再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竟是比往日晚起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还带着点半梦半醒的朦胧,越琼田抓着被头蹭了蹭,手心却似被什么物件硌了一下,微微的沁凉感触和暖烘烘的被窝差别鲜明,让他登时又清醒几分,揉着眼睛低头去看。
软枕边,赫然躺着一朵小巧精致的冰梅花,瓣蕊栩栩如生,薄如蝉翼的花朵看似吹弹可破,却分明有一股凛然强大的锋锐蕴含其中,一经召出,万法皆破。
这梅花越琼田自是十分熟悉,乃是当年冰河初见时方青衣赠他的防身表记。只是数日前泥犁洞一场惊魂,毁在了偃鬼王一击之下。这段时日,总有棘手的麻烦接踵而至,越琼田尚未得了机会再寻方青衣磨来一枚,不想今日却悄无声息出现在了枕边。捏着小小冰梅花,越琼田嘴角便已忍不住的直要翘起来,一时握入手心在床上欢快的打了个滚,才一骨碌爬起身梳洗,一边愉悦的在心里盘算起了今日的课业安排。
不过待到他打理整齐,兴冲冲出了房门,甫一抬眼,便被吓了一跳。
原本空旷的雪庐前,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拔地而起一座帐篷。说是帐篷,其实更似一座没有砖墙建筑的小院落,占地足有雪庐两三个大小,式样考究精致,装饰不以金玉,多是名花香木雕琢点缀,荒岭寒风之中,便有丝丝缕缕清雅的香气随风相送,沁人心脾。
越琼田受了惊吓的缘故倒不只在这座帐篷的突兀出现与华丽雅致,更在他分明认得这熟悉之极的风格,嘴巴越长越大,一时间却没能发出声,只从喉咙里好容易挤出了个“啊”字,便被自己的口水呛得震天咳嗽起来。
咳嗽的动静不小,那帐篷里的人似是被惊动了,门户一开,一个细挑身影立刻飞快跑了出来,毫不见外的上手帮他拍着后背又顺了顺胸口,还要笑话他道:“哪有一早站在门口张嘴吃风的,青冥洞天只听闻有餐霞之法,可没听说过还有什么餐风饮露的修行法门。”
越琼田咳得满眼泪花,好容易顺过气,嘴巴却还没能合上:“四……四……四哥?”
那个跑出来的少年比他大了几岁,身材高挑细韧,举动间已颇见修炼根基,却生得一副细眉杏眼、貌似好女的精致相貌,一笑起来眉目弯弯,像是颇为乐见他的惊讶:“我和七叔昨晚天快亮的时候到的,这荒郊野外当真难找,费了我们好大工夫!”
“容叔也来了?”越琼田已经被惊吓得有点麻木,揉了揉脸,“我去见他……哎,你们千里迢迢来这儿是要做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了点慌张的预感,手指一弯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找我?”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青年文士也出了帐篷,一手扶着门口语带笑意:“自然是奉了家主之命来接你回去。小琼田,你在外头一跑大半年,玩得畅快了,倒不知家里多少人替你提心吊胆,望眼欲穿。”
越琼田这时方后知后觉记起来自己乃是偷溜出玉完城的事,在外走跳时还好,如今一遇了家里长辈,登时尴尬得连抓头发,只能“嘿嘿”傻笑。笑了一通,又左顾右盼道:“姑姑不是默许了我跟着师父修行嘛……容叔、四哥,不如先听听我师父的安排,再说回不回玉完城之事。”
越山容眼底微露出一丝讶异,越九华更是快人快语,直接叫了出来:“怎么,方前辈还不曾对你说?”
“说什么?”越琼田茫然,心中不安却愈发强烈,几乎有些失措的拉住了越九华的胳膊追问。
越九华这时再反省自己嘴快已是晚了点,好在越山容瞬间收拾好了表情,微笑道:“便是方道长致信家主,说他近来要花极大心思在追捕魔尊遗脉之事上,恐有连番战事带累了你。因此打算让你先回玉完城,有家主指点,也不至耽搁了修行。”
“师父给姑姑写了信……”越琼田喃喃一句,“我怎么不知道,师父从未跟我说过!我去问问师父……”他转身欲回雪庐,却被越九华手快的一把抓住:“方前辈在昨夜我们来后就动身了,行色匆匆,想来事态紧急,才没来得及跟你招呼一声。”
连番意外落到毫无准备的越琼田身上,砸得他有些发懵。越山容见状,一个眼色递过去,越九华立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笑嘻嘻的将他向帐篷里推:“方前辈修为高深,哪用得着你为他担心,乖乖回家别给他添乱才是正经。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呢,你快来给我讲讲你这段时间的见闻经历,好歹也让我过一把瘾,我可是磨了七叔好久,他才肯带我一同出来……”
越山容也道:“你们兄弟两个自管一块儿说说话,待休整休整,明日再动身回玉完城。”
越琼田被稀里糊涂拉着迈步,一只脚已进了门,听闻此言忽又连忙回头:“容叔,且等等,我还不能走……”
他话未说完,一直温温和和言谈带笑的越山容神色忽然一凛,喝了一声:“何来魔道宵小!”抬手一扬,一道青光从袖口飙出,快如疾电射向雪庐侧方。只闻“轰”的一声,溅起半天雪沫,内中杂着一把凄厉的惨叫声:“越琼田!越琼田!救命啊!有人要害本座!”
那道青光本是势头凛厉,乍闻这一声叫唤,越山容眉头一动,五指空抓,青光竟是硬生生顿在了半空。再向前不过尺半,就是一截白生生的颈骨,上头顶着的骷髅眼窝里幽火乱转,一副受了莫大惊吓的模样。
越琼田连忙道:“容叔,手下留情,小骨头不是坏……人,他是来寻我的!”
越山容颇狐疑,看看墙角那明显非是善类的精怪,又看了看越琼田:“你认得这魔物?”
髅生枯魅被青光架颈,闻言还要跳着脚吵嚷道:“呸呸呸,本座乃是地地道道的白骨精灵,出身高贵,才不是什么低贱魔物!”
越琼田哀叹一声:“小骨头,你别吵!”又向越山容道,“他与我相识已有一段时日,师父也是知道的。虽说相貌奇诡了些,却没有什么恶意,容叔你就别吓唬他了。他身上还有师父下的禁制,要是再被你的明月环砍上一刀,又要去了半条命!”
听他这样说,越山容将手一招,青光回环落回手中,原是两柄首尾相衔青光凛凛的短刃。长不过半尺,薄如春冰,更似一件精巧的饰品而不是夺命利器。随着越山容掌心一转,便隐回了袖中,才道:“既有方道长的禁制在,倒也省心。但这般异类……”
越琼田飞快截下他的话:“容叔放心,我不与他过多纠缠,他本也不与我一路,乃是朱大哥的……同伴?”有点不太肯定的说出最末两个字,越琼田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悄悄咽了口唾沫。
越山容听到的却是另外之事:“朱大哥又是谁?”
“呃……”
眼见越琼田被问得招架不住,揽着他的越九华“唉”了一声:“七叔,方前辈走前不是交代过,说雪庐附近还安置着一名异人,是友非敌,不必在意其怪异之处,想来就是琼田所说的‘朱大哥’吧!”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此地人事师父已都照料妥当了,容叔不必费心。何况朱大哥是在此养伤,如今师父为偃鬼王事不得不离开,我总不能甩手也一走了之,将他一个重伤之人丢在荒山野岭吧!”
越山容看一眼他焦虑的样子,用下巴向着髅生枯魅一点:“不是还有那个……白骨精怪。”
越琼田哀叹一声,也顾不得髅生枯魅尚在场,抬手点了点额头:“唉,小骨头他……这里不大灵光,他哪里懂得照顾人!”
越九华“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头瞧了瞧向着这边探头探脑的髅生枯魅,也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脑袋小声道:“这里是空的,若是灵光才是咄咄怪事!”
“四哥,你莫笑话他……”越琼田忙道,只是自己想了想,竟也觉得这话很有几分道理,难免有些忍俊不住,只得低了头权作遮掩。

兄弟俩这般明目张胆的嘀咕起悄悄话,越山容也不在意,倒是饶有兴趣的又打量起躲在雪庐后既不肯上前又不离开的髅生枯魅。大约是那副骨架上没有一丝腐肉残血之类能让人联想到尸体的存在,又打理得雪白干净几乎能反射雪光,多看过几眼,初见的不适便淡去许多。他想了想,学着越琼田的口气招了招手:“小骨头,你可是有什么事?”
髅生枯魅对刚刚那道冷飕飕的青光还有些忌惮,颇谨慎的盯着他的袖子看了一眼,才磨磨蹭蹭又前出两步:“本……我来找越琼田。”
越山容似笑非笑瞥过去:“你找他何事?我是他的长辈,莫非也听不得?”
髅生枯魅不懂什么长辈晚辈之说,见三人站在一块和气一团的说话,便也没了忌讳,大声道:“越琼田,后面埋人的土坑里有了动静,朱络该是要醒了。他当真命大!当真命大!”
“朱大哥醒了?”越琼田只听进去了前半句话,登时喜上眉梢,一跃而起,几步冲过去拽住了髅生枯魅就跑:“快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一溜烟跑的飞快,被舍下的越山容和越九华面面相觑。越九华一只手还空搭在那儿,呆滞一瞬,道:“是什么人,怎么还埋在土坑里?还要被叫做命大?”
越山容也起了几分兴致,笑道:“走,一起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看来小琼田在外这半年多,当真颇有了些际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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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九  别梦寒

越琼田兴冲冲跑去土坑查看朱络的情况,越山容与越九华坠在后面,一路走来却是眉头越皱越紧。他两人昨夜到时,与方青衣不过草草一晤,除了安置越琼田事宜,旁的只是一带而过略有交待。彼时正是深夜,不透天光,虽说也曾发觉此处地气有异,但一时未作多想。而此刻直往土坑方向而去,才发觉这片地域生机凋零之至,可称死地。
越山容修习的乃是玉完城越家家传枯荣妙法,虽说只是其中衍生而出的旁系,但他这一脉最重土木相生之道,对地气以及周遭草木的情况也最为敏感。便是越九华年岁尚小,看不破内中玄机,也直觉出几分怪异不适,小声道:“七叔,这一带山川气息颇怪异,让我不大舒服。”
越山容轻哼一声:“不舒服就对了,这里哪还有什么山川之气,不过死气而已……我倒要看看琼田认得的‘朱大哥’是个什么人,竟要在这等死寂之地养伤!”
越九华闻言咋舌:“死气!难怪……只是方前辈不是说……”
越山容笑了笑,倒不讳言两者实力之悬殊:“以方道长之能,能叫他觉得有所威胁的人事物不过寥寥。你我究竟不同,且还要顾着琼田心思,处事小心些总不会错……咦?”
正说着话,眼前路近尽头,突兀跳出的一片青翠几乎是以扎眼的姿态跳进视野。越山容微微一愣:“怎会有……此地此时怎还会有新生嫩草?”

越琼田拖着髅生枯魅本就跑在前头,已到了土坑边,将生得郁郁葱葱的青草拨开。土坑上原本盖着的木板已被髅生枯魅挪走了,一眼就看到稳稳当当躺在下面的朱络,脸色虽仍苍白,比起之前死尸般的颜色已好上许多,气息细匀,胸口可见薄薄起伏,大抵能让人一眼分辨出生死,却仍谈不上什么“大好”。
越琼田郁闷的扒着土坑看了又看:“小骨头,你说朱大哥快醒了?”
髅生枯魅一手按在胸骨上,将分明耀动得加剧了几分的魔元之火遮掩住,理直气壮道:“本座早上过来看他,分明已有了些反应。岂会骗你!岂会骗你!”
越琼田仍是狐疑,想了想,道:“他是怎样动了的?”
髅生枯魅立刻顺手揪下一截草叶,伸长了臂骨直往朱络鼻端凑过去。越琼田见状一愣,随即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但到底拦阻的动作慢了一步,那根细茸茸的草叶被髅生枯魅直接戳进了朱络鼻孔,三拨两晃,本在直挺挺闭目沉睡的朱络脸皮一抽,竟“吭哧”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人虽仍是没醒,眉头显而易见的微皱了皱,半晌才又平复下去。
越琼田以手背掩面,髅生枯魅丢开草叶拍着手“哈哈”大笑:“你瞧,又动了!又动了不是!”

两人几步之外,越山容与越九华面面相觑。越九华倒还只是在诧异“这个小骨头当真是很靠不住啊!”,越山容眼中却分明清晰看到生死二气具象纠缠于土坑之上,上下起伏,被坑中人的身体窍穴不住进出吞吐。枯荣妙法、生死之道,奥妙之意本就微妙相通,在其中修行愈深,不免愈受其影响。越山容盯视片刻,一时微觉脑中晕眩,忙别开了脸,故作无事道:“琼田,既然此人尚未苏醒,你也不必一直留在这里。方道长走前还交待,切不可让你荒废了修行……你今日的课业尚未作吧?”
越琼田呆了呆,忙道:“师父布置的课业我自不会耽误,只是朱大哥……”他虽也被髅生枯魅的奇葩举止弄得哭笑不得,但到底有一点不错,就是朱络在死人般躺了数日后,身上终于又有了些鲜活的反应。既有一进,便有二三,一时间也让他不由自主开始期待朱络能在下一瞬就张开眼,或是有些动弹手足、渴水饥饭的动静。当下很是不情愿挪动步子,草草回去。
越山容见他这个反应,心中更觉不妥。定了定神,也凑到土坑边低头打量。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坑里躺着的竟是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并没有丝毫阴沉枯槁古怪之类异相。生死二气在他身上穿梭游走,既不相抵,亦不相合,来去空空,周流无尽。以自己的眼力,一时竟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功法,难怪被方青衣称之以“异人”。这样一想,越发觉得坑中人身份难测,越琼田不过初出茅庐的半大少年,无端和这等人物搅在一起,实在是祸非福。看罢了,便向越琼田道:“你这朱大哥受伤深沉,越是沉睡,越是在尽量疗复体内伤势,若是早早苏醒,只怕反而不妙。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于他,一来方道长有言在先,他性命定然无碍;二来我也能速调些可靠人手来此,定然守到他安然苏醒,完好无缺——只是耗时恐怕不短,倒不好为此耽搁了咱们的行程。”
越九华也赶快在旁帮腔:“七叔和我是领了家主谕令出来的,来去有时,哪能在外耽搁太久。何况我看你是在外头玩得心都野了,族祭将近,你身为少城主,岂能久滞在外不回。”
越琼田一愣:“族祭不是十年一祭……”
“今年距上次正是十年。”越九华恨铁不成钢的冲他翻了个白眼,伸手就去扯他,“总之你先回去将东西收拾起来,一两日的时间,七叔总能通融通融,若是坑里这位提前醒了,自然能当面作别;若是赶不及,有七叔安排人来接手,也必然妥妥当当。走吧……走啦!”不由分说的,用力拉扯着越琼田转头又往来路回去。
越琼田一时被他堵得无话,被扯着向前踉跄两步,只得回头匆匆叮嘱一声:“小骨头,你照看着些朱大哥!”又一顿,颇担心的加上一句,“不准再拿草叶树棍捅他的鼻孔!”便被越九华拖得脚不沾地的越走越远了。
越山容落在两人后面,神色复杂的又看了朱络一眼,转而微笑着看向髅生枯魅:“小骨头,你与这位兄台功法皆是奇异,在下孤陋寡闻,竟是辨识不得。不知你们出身何处,这位兄台又因何伤得这般凶险?”
髅生枯魅之前险些伤在他的刀下,心中本有几分忌惮,但有了越琼田居中周旋,越山容又常是个言必带笑轻声慢语的模样,登时又拾回了大半威风,得意洋洋拍着肋骨道:“本座可是冥迷之谷的大尊者,寻常出身岂能相提并论!至于他的伤……他的伤嘛……”语塞一瞬,髅生枯魅才想起自己本也不太清楚朱络几次受伤的缘故,只得捡了个印象最鲜明的由头道,“他为了救越琼田,与偃鬼王硬拼了几招,被打了个半死不活。啧啧,还是弱了!太弱了!”
他仗着越琼田不在、朱络昏迷大放厥词,只可惜冥迷之谷的存在尚只有寥寥几家知晓,当下消息远未传至玉完城,越山容自也不知其正是炼气界中谈之色变的魔尊遗脉之一。但听了他后半截话,仍是大为动容:“与偃鬼王交手?他能在偃鬼王那魔头手下走过几招?不对,你之前说什么?为了救琼田?琼田怎么会与那魔头对上?是了,方道长说他近来追捕魔尊遗脉,多有争斗,怕带累了琼田……原来如此!”
髅生枯魅见他先是神色一变,随即又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了一大串,唯独不曾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出身报以什么特别的反应,登时有些不快,嘟囔道:“偃鬼王怎么了!偃鬼王还不是被方青衣追杀得抱头鼠窜……咦,本座怎能偏向方青衣说话……”
两人两条思路一时岔开得大相径庭,竟也奇异的各不相扰。越山容急着回去细问越琼田这段时间的经历,顾不得再慢慢打探朱络身上谜团;而髅生枯魅显然是陷入了一个“我到底该和谁站在一边”的立场困境,蹲在原地,不住抠着自己的天灵盖发呆。两人匆匆一去一留,却是没人发现土坑中朱络的呼吸忽的有了些变化,蓦的呼气一重,将还粘在鼻子下面的那截草叶吹飞了出去。

髅生枯魅几句话,便叫越山容回过头来,将越琼田仔仔细细从远日到近前的所经所历全数询问了一遍。越琼田在家时与这位七叔也颇亲厚,自是明白他一片为自己担心的好意。只是这大半年来,所经之事、所见之人,大多难以寻常眼光与心态看待。无论伏九化龙、还是朱络与髅生枯魅谜样的来历与功法、甚至是自己不愿承认的前身旧事,挑来拣去,几乎都难以对越山容开口。被问到了脸上,也只能支支吾吾,含糊不已的找些边边角角拿来应付。越山容到底年辈为长,又岂能听不出来他的搪塞,但叔侄闲聊非是刑讯逼供,越琼田更是身份尊贵,到底不能迫得紧了。听他胡乱应付了一通后,便转头找到越九华,暗暗叮嘱:“琼田到底年少,有些孩子的别扭心性,只怕有些话是不愿说给长辈听的。你和他是年岁相仿的堂兄弟,平日里玩得也不错,闲来不妨去寻他说话闲聊,问一问他这段时日的经历。倒也不是要打听他小孩子的私密事,只是怕他无意中沾惹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麻烦,留了些棘手后患。”
越九华连连点头,满口包揽:“七叔你放心,我今晚找他一床说话睡觉去。他的性子我熟悉,半睡半醒时一迷糊了,有问有答,乖巧得很,便是你不问,他自己也竹筒倒豆子的尽说出来了!”
越九华这般信誓旦旦,当日入夜,果然便厚着脸皮赖在了越琼田房中,起初只是逗他说些在外面的有趣见闻,山水民俗。不想越琼田还未如何,倒叫他自己先听得当真入了迷,因此时辰一晚,就格外情真意切道:“琼田,今晚咱们兄弟也来个‘联床夜话’如何?你也晓得,我爷爷拘得我紧,连像你这般能偷溜出来的机会都找不到,每日里除了练功读书还是练功读书!你再与我说些路上好玩的见闻,或是月下集那般的热闹场面也好。”
越琼田被他问得头大,他在外这大半年,除了随在方青衣身边修行,其他遭逢即便开了些眼界,却着实没有几桩称得上尽善尽美。若要细数,一路相遇相识之人,大多已折损了性命。便是如伏九那般下落不明、朱络这般险死还生,竟也能当得起“尚好”二字。一时心绪酸楚,脱口感慨:“炼气界风波险恶,风光能有几何,大多不过湮没其中罢了。你听得趣味,不过是只能捡些趣味说给你听,除此之外,更多却是提不得的无可奈何。”
越九华被他老气横秋的语气逗得笑出来,蹬了靴子滚在床上,捞了个枕头抱着:“你才多大,又见了几桩事,怎么话说得像个历了半辈子风霜的老头子!我只问你一句,外头若是不好玩,你又何必费尽心思偷跑出来。咱们家门口那条大荒江,岂是那么好泅渡的!”
越琼田不假思索道:“自是为了寻我师父!”
越九华又仰在床上直笑:“你倒也真是奇怪,虽说方前辈确实是难得的修为高深的大能,但咱们玉完城的枯荣心法也是一等一的顶尖功法,家主又那么尽心调教你,你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准了他!好好一个玉完城的少城主,跑去做了青冥洞天的小弟子,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个合适的比方,只得翻个身趴着笑道:“天极剑意真的那么厉害?比之家主的枯荣妙法如何?”
越琼田眼神微微有些发空,一只手不自觉摸到重新戴回颈上的冰梅花,半晌才道:“师父的剑意,可倾日月、可开山海,炫目之极,也强大之极……天极剑意与枯荣妙法全然不同,如何搁在一块儿分个高低上下?不过师父和姑姑都对彼此十分推崇,你我现在如何能窥见他们的境界,不过胡说一气而已。”
“这倒也是!”越九华支着下巴感叹,“方前辈且不说,家主乃是玉完城上传五代里唯一一个悟透枯荣妙法本经的人。爷爷说,家主那般资质,数代难出一个,也难怪大伯父争不过她……呃……”话说出了口才觉不妥,越九华恨恨在自己腮上来了一巴掌,“我这张嘴啊!又胡说八道了!”
越琼田的反应倒是很平和:“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辛,打小姑姑就不曾瞒过我,我又岂怕你说。”
越九华讪笑两声,虽说心知越琼田所言属实,但到底还是在别人面前去揭人家父母长辈的短,着实尴尬。一时视线满屋乱飘,生硬转了话题道:“你在外漂浪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自在松散惯了,等回了玉完城,怕是要有苦头吃了。来前我曾听到爷爷和七叔被家主叫去议事,我爷爷觉得家主对你太过溺爱纵容,才叫你‘敢行此胆大妄为之事……’”他拿手在下巴上一捋,假作生了一把胡子,“说这次你回去,定要从日常行事到修行课业都严加管束,不至枯荣妙法小成,绝不许你再轻易离家——你可要当心了!”
越琼田呆了呆,一时间竟也觉得这个消息很是惊悚。越九华的祖父主管族中子弟幼时修业,是个最严肃古板不过的拗脾气老头子。越九华如今这般性格跳脱,大约就是被管束紧了导致的逆反。自己往常仗着姑姑疼爱,并极灵之身的特殊体质,不曾落在他手中过,但只瞧着那些同龄子弟被操练的辛苦,已先觉得胆怯了,讷讷道:“我自该随姑姑修行才是……况且待师父将偃鬼王之事作了了结,我定然还要跟随在他身边的,也未必会在玉完城停留多久。”
越九华诧异:“你莫不是在说胡话?我听家主对七叔言,方前辈已将你日后修行之事安排周全,一并托付家主照顾。若只是回去三两个月,何来这一说!”
说者无意,轻飘飘几句话,越琼田却听得心中悚然一惊,忙不迭追问:“师父当真如此说?”
越九华尚不觉有异,抓着头皮道:“我又没见到方前辈写给家主的信,哪知信中之言。只不过是在家主和七叔说话时听了一耳朵罢了。不过想来留你在家之事应是错不了,只不过到底是交在家主还是我爷爷手里尚未定论而已。”他说着话,眼睛一亮,扒着床沿向前探头,“琼田,等回去了,你也教教我你是怎么溜出玉完城的呗!”
越琼田此时心中已是七上八下的无着无落,细想自从今早起身见到枕边冰梅……或是该从昨晚师徒两人闲聊般的对话时起,一种被忽略了的违和感渐渐浮出水面。当时只觉寻常,如今再想,方青衣的一言一词中竟果真有几分将要久别前刻意叮嘱的滋味。再加上今天的不告而别、七叔急于带自己离开等事……桩桩件件捏合到一起,越想越可证实越九华所言非虚,这一遭,师父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送回玉完城,而非继续跟在他身边修行。
这样一想登时觉得胸口气闷,恍恍惚惚问了越九华一句:“师父为何不要我了?”
越九华全然不知个中内情,偏头笑道:“方前辈说是要追踪魔尊遗脉,十有八九就是要直接对上偃鬼王那个老魔头了。那等修为的两名大能交手,咱们连观战的能耐都没,自然要先将你送得远远的。对了,琼田,你说你之前曾见过偃鬼王还和他交了手,然后被你那个埋在土坑里的‘朱大哥’救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絮絮叨叨了半宿,终于又记起自己跑来和越琼田同睡的初衷,忙藉着由头开始追问。
越琼田心中仍似一团乱麻,一方面觉得众人对方青衣离开的解释都颇正常,一方面又总有一种隐隐不安在滋生,甚至一想到“日后再不能时时见到师父”,便觉胸口又酸又痛,整个人都有些坐立不安。又听越九华问及偃鬼王,随口答道:“偃鬼王那魔头乃是师父宿敌,几百年针锋相对,挖空心思弄些鬼蜮手段有何稀奇。我跟在师父身边,碰到便是碰到了。不过那魔头的老巢也被师父一剑毁了,想来师父这一遭再找到他,定不会纵他逃脱。”
越九华连连讶叹:“一剑毁了偃鬼王的老巢?那般厉害!”
越琼田哼声:“要不是他逃得快,当时就要死在师父剑下。”
越九华反而“嘿嘿”笑着摇摇头:“那等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老魔头,哪是那么容易死的!方前辈追踪他这么多年,不也一直没能得手么?要我说,这般魔头身上说不定藏了多少后手、多少谋划,方前辈此行是否能竟全功,还未可定呢。”
若在平日,越琼田心中师父无所不能,面对这样的揣度定要理直气壮反驳回去。但此时他心中正生出几分犹疑,再听越九华之言,不由得也隐隐冒出了一丝“师父不肯叫我跟着他,难道真是因对付偃鬼王尚无十全把握?”这等念头。没想到时也就罢了,这样的思虑一旦露头,就如野草在心底疯长,连应付越九华的力气也没,浑浑噩噩起身原地转了两圈,就一头栽到床上不再吭声。
越九华吓了一跳,连忙向床内侧滚了滚,小心翼翼道:“我……我不是说方前辈打不过偃鬼王啊……琼田,你生气了?你真的生气啦!”
越琼田将脸埋进枕头,含糊哼哼了两声,越九华听不懂他的意思,抱着腿坐在一边发呆半晌,仍想不通自己到底说错了哪句话。不过眼见越琼田打定了主意不言不动,他一个也是没趣,只得又讪讪道:“你要是倦了,咱们就早点睡觉……正好我也觉得困了,昨天赶路大半宿,还没好好休息过呢……”说着话,打了个夸张的大哈欠,一探身吹熄了灯,也赶快躺下了。

越琼田任凭越九华在旁边折腾一气又安静下来,夜深人声渐静,思绪更如脱缰野马,一时想到阿萝暧昧的语焉不详、一时想到朱络口中专为对付方青衣的“生消无常功”、一时又想到方青衣手中莫名出现的骨灯与不准自己靠近的举动,越想不由越为方青衣此去如何焦虑担心,恨恨捏着手下软枕,在一片黑暗中也只能自己憋足了力气与自己较劲,没个能够发泄之处。
越是心慌,越是压抑在沉默中口不堪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越九华已在旁边打起了小小的呼噜,越琼田终于按捺不住,猛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越九华似是被他带起的动静惊扰到了,半睡半醒含糊一句:“琼田你干嘛……”
越琼田随口应付一声:“解手。”就一骨碌翻身下床穿鞋,摸黑溜出了房门。

夜寂无人声,越琼田却也不敢在越山容的眼皮下走正门。犹豫了下,掐了个遮掩气息的法诀,打后窗翻了出去。一口气摸黑溜出好远,才停下脚步。被深夜寒风一裹,兀的有些发愣,竟不知自己这样出来,是要去何处?又是要做些什么?
呆呆站了片刻,直到冷风刺骨吹得手脚发麻,越琼田才犹豫着迈开步子。不是回头,却是往安置朱络的土坑摸了过去。一路走,一路从心底泛上股浓浓的委屈,只觉自己环顾身边,竟没半个人能说一说心中不安忐忑,甚至还只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去寻个昏迷不醒的重伤之人一吐胸臆。这般心里一会儿慌张、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担忧……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倒是已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土坑附近。
风声凛冽,隐有微雪,这一晚的天气着实不算太好,荒林中更是本应该不透一丝光亮。但就在越琼田抬眼望过去时,一团幽亮的光芒却正在林中绽放。那光芒亮得几乎灼目,偏偏竟是一片浓似深渊的玄黑。越琼田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抬手用力揉了揉,所见仍是玄光璀璨。那黑色太过玄奥深邃,以他的见识,一时竟难以描绘心中所感,身体却不自觉的微微发颤,又似恐惧又似震撼,偏又难以抗拒玄光散发出的无尽魅惑之力,脚下一晃,难能自己的挪动步子直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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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〇  夜行

黑光如漩,似惑人心。越琼田脚下无根,飘乎乎闷头直走,仿佛要一口气投入光芒绽放处,与其相融不分。
这短短一段距离,快步走来不过片刻,已可见玄光正是吐于土坑之中,遮覆其上的木板浮土碎雪等早已消失不见,但四周青草却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甚至更显茂盛。草丛中,五心朝天端坐着白骨精灵,胸腔内魔元之火与光同耀,烁动如狂,似在贪婪汲取着玄光遗散在外的至妙之力。直到听到脚步声踏破寂静,才大梦初醒般晃了晃头骨,眼窝中幽火一转,登时大叫一声:“越琼田!你怎么过来了!退回去!退回去!”
越琼田全无所闻,仍在颠颠倒倒前行,髅生枯魅一时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去拦他,偏偏体内幽火一窜,竟不由自主的在草丛中跌了一串跟头。只这一耽搁,越琼田已近土坑数尺内,诡谲玄奥的黑光就在伸手可及之距。他恍惚的抬起一只手向其中探去,却在指尖即将碰触到的瞬间,被一股乍然出现的力量猛的弹开了。
那股力量出现得毫无预兆且粗暴,直接将越琼田反撞得踉跄连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尾椎处传来的钝痛硬生生使他模糊的意识回笼几分,视野中一瞬恍惚一瞬清晰,竟依稀似看到一条人影倨傲踩在玄光之中,冷哼嗤笑:“蠢材,此物岂是你碰得的!”那身影和声音都分明熟悉,却在以全然陌生的姿态和口吻居高临下,如视虫豸。越琼田茫然甩了甩头,玄光的魅惑之力正随之潮水般退却,让他终于能舌齿打架的叫了一声“朱……朱大哥?”
旁近草丛中,髅生枯魅早已在玄光中人影现身之际,就抖若筛糠的倒伏下去,额骨紧紧贴着草梗,不敢吭声。但听到越琼田还搞不清状况的问话,登时急得又想去拽他一把。可惜念头才动,魔元流光更盛,一时有心无力,只能在原地扭来扭去的挣扎。蓦一下力道使空,“啊”的一声大叫一头栽了出来,分明有两根雪白的骨棒迸出体外,不偏不倚砸进了土坑。
与他身上束缚之力的消失几乎同时,土坑中炫目的黑光也毫无预兆的乍然熄灭。髅生枯魅的两根骨头飞下去,坑中同样传出一声痛呼,随即摇摇晃晃探出来半颗脑袋,灰头土脸眼神发飘:“谁偷袭我?怎么回事?这是……哎?小越?”
越琼田颇受惊吓的看着土坑里大变活人,前一瞬冷傲妖异的身影和眼前明显有些搞不清状况的朱络一时分开又重叠,让他的脑子也跟着糊成一团。迟疑着叫了声“朱大哥”,犹豫了下又道,“你刚刚骂我‘蠢材’……”
“啊?”朱络一头雾水,从乱糟糟的头发上摸出一根肋条骨,顺手嫌恶的丢出去,又扶着脑袋晃了晃,“我说什么了?我?我……”沉睡多日苏醒后浆糊般的脑子随着他的动作和冬夜冷风的呼啸而过渐渐清醒,发散的眼神也归于凝聚,脸色登时变了又变,“我刚刚……”
髅生枯魅反而是最先适应过来他先后变化的那个,一伸手接住自己的骨头,片刻前的战战兢兢一扫而空,扒着草根大声道:“你刚刚骂他!”细伶伶的指骨一指越琼田,露出十分“我可以作证”的得意。
朱络却顾不上他,脸色一变又即刻遮掩住,向越琼田咧咧嘴:“我……刚醒,脑子还不大清楚……大概是说了什么梦话……吧!”说着,看越琼田一脸不信的样子还要往前凑,忙又喝了一声,“别过来!”
越琼田被他喝得一愣,随即表情凌乱的抬手指了指太阳穴,迟疑道:“朱大哥……你是不是昏迷太久,这儿……出了什么问题?”
朱络一屁股又坐回土坑里,闷声道:“我身边异气未散,你莫要靠近,小心误伤了你。”
自黑光隐灭,林中一片黑暗更胜之前,越琼田连分辨朱络脸上表情都是凭借着髅生枯魅胸腔眼窝里妖异的幽光,自是更看不到什么异气异象。不过仍是从善如流站住脚,不无担忧道:“那你还好吧?”
“我无事……”朱络勉强应声,心中却早掀起一股惊涛骇浪,尽在回想自己意识清醒前那片刻的异常言行,一时手足俱冷,暗暗咬牙切齿将两个字吞了下去:“玄瞳!”
丹田内,温润的暖流回溯流转,仍在不知疲倦的滋养着尚未痊愈的内伤,每一次在经脉中冲刷过,都有细小的伤痕被渐渐抚平。仿佛一个最温柔殷勤的良医,竭尽所能呵护伤者。但越是如此,朱络心头越生荒谬之感,只觉自己正在被一个用意阴险却手段坦荡的泥潭逐渐吞噬,却连抗拒的力量该用在哪里都寻找不到。正惶惶暗恨,远处忽然又有人声传来:“琼田,此处气息有异,发生何事?你可无恙?”随着声音,青光迅疾,穿林而至,更有一个衣服尚穿得拖拖拉拉的越九华跟在后面:“七叔,琼田说他出来解手……”
越琼田闻声,脸色陡然一红又一白,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想要把自己藏到茂盛的草丛中。只是那青草到底不过尺寸高矮,如何遮得住他,反倒脚底一空,一晃就栽歪进了土坑。
土坑里,朱络此刻纵然再是心乱,也瞧得见这般大的动静。此刻他周遭尚有玄瞳余力未散,岂是越琼田能可碰触的。情急之下,右掌猛然托空一攥,不得不依仗自身与玄瞳逐渐已成的共鸣将四周残力一瞬收拢。体内玄力一经动用,流转得更加欢畅无阻,如臂使指。只是到底有重伤未愈,骤然发力,随即便是一阵头晕眼花,喘了口粗气靠在了坑壁上。
越琼田反应也不算慢,一脚踩空,忙顺势歪身卸力,惊险万分的打了个转单脚跳进了土坑,挤得朱络又重重在坑壁磕了一下,此时也顾不上了,扬声冲着外面大吼:“我没事,就是发现朱大哥醒了,过来瞧瞧他!”
随着他喊话的尾音,越山容已一脚踩在草丛外,看着不明幽暗气息蒸腾的土坑脸色大变,喝到:“琼田,快出来!”一手已青光凝聚,向下蓄势待发。
越琼田比他还要急乱些,到底修为相差颇远,不知何事引得越山容一副要大动干戈的模样,但也猜到这般架势应是冲着朱络而来,忙又将声音提高几分:“容叔,你这是干什么!这里只我和朱大哥,还有小骨头,并无旁的什么人在。”
那土坑本就不甚深,堪堪够朱络躺在内中掩以木板浮土。此刻纵然有坑内坑外之别,但彼此的大略情形仍可一目了然。越山容先见幽暗之气张扬,随后才看清越琼田与朱络两个东倒西歪的挤在坑里,形容虽然狼狈了些,倒也不似受了挟持,这才略松了口气,但仍是凝元在掌,催促道:“琼田,你先上来!”
越琼田不明所以,又怕越山容和朱络间当真起了什么误会,磨磨蹭蹭不肯动弹,只撑在土坑边沿探着头:“我脚崴了,我在下头蹲一会儿……容叔你先回去吧!”
越山容被他气得几乎笑出来,索性挑明了话头:“琼田,不管你身后那人什么来历,和你什么交情,他手中掌控分明是噬灵之流的魔功。你莫要被他骗了,快跟我走!”说着话,也是提防朱络被喝破身份后恼羞成怒,先下手为强,掌心青光一转,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绕开越琼田,直向朱络切去。另一手疾出,探身便抓,要将越琼田直接提出土坑。
朱络的反应也不慢,只是和越琼田挤在坑里,手脚动作都觉局促,捏在掌心的玄力更不肯释出分毫用以伤人,当下只能矮身一蹲,顺手从坑底土中摸起一样物什,举起招架。“当啷”一声, 明月环一转便飞,他手中之物却全然无损,只是坑边的髅生枯魅却蓦的大叫一声:“本座的骨头!”全然不看眼下局面,竟也一头往坑中扑进来,正隔在了越山容和越琼田之间,根根肋骨间幽火如簇,直出体外,迫得越山容不得不收了手,反手捏住明月环,气怒交加:“你们二人扣住我玉完城少城主,用意到底为何?”
越琼田哭笑不得,一时连该解释什么都琢磨不清楚。倒是朱络挡下明月环一击后,虽诧异越山容为何能看透自己身上玄力之用,仍能好整以暇开口:“小越,我已无事,这位既然是你的长辈,你随他回去也无妨……”话说出口,忽然一愣,“是玉完城来人?方前辈呢?”
髅生枯魅登时在旁叽叽喳喳一句:“方青衣自然是扔下越琼田自己走了!”
说者无意,越琼田却听得心口一阵发堵,再看眼前情形,怕是想要越山容与朱络和气相处也是艰难。电光石火间,大概也算得上急中生智,竟有个颇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并且一经萌发,登时疯长,撩得他蠢蠢欲动,难能自抑。
越山容仍在以十二分提防的眼神看着朱络……或是他手中还未纳尽的玄力,便听越琼田长吁短叹开口:“好吧好吧,一时间想来也说不清楚。不过朱大哥对我确实从无恶意,容叔你且稍待,待我查看一回朱大哥的伤势,就回去如何?”
越山容冷着脸,见朱络并未有什么异动,髅生枯魅也只顾着抢回自己崩飞的骨头安回身上,对几人间的波诡云谲毫无兴趣,这才咬咬牙松了口:“看过就跟我回去。”
越琼田立刻道:“看过就回,看过就回,不消一刻钟便可……”一边转过身,虚扣着的手心轻轻一晃,一簇微光被他遮遮掩掩着露出了指缝。
他这般动作不过是要瞒过越山容与越九华二人,朱络看在眼中,刚刚微露讶异之色,就立刻掩去了,软塌塌朝着身后坑壁一靠,十分配合的咳了两声:“内伤已好多了,再调养数日,想来就能恢复七八成。”
越琼田不克分心,只得点了点头以动作敷衍。好在朱络在说鬼话糊弄人的本事上竟也不弱,三句一喘、两句一咳,开始絮絮叨叨唱着独角戏交待自己的伤情,细致得好似积年老医对待出生婴孩。迟到一步的越九华错过前面半场交锋,听得龇牙咧嘴凑在越山容耳边道:“七叔,当真有这般的……恶人?”
越山容板着脸,压下起初的惊怒后,心情也有些难以言喻,只得低声叱喝:“莫胡说!等下回去立刻收拾行囊,咱们连夜就带琼田走。只要回到玉完城,任凭外头是风是雨,也与咱们无关了。”
越九华点头连应,心里倒很有些同情起越琼田来,冲着他的后脑勺丢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却忽然一愣,惊讶道:“七叔,那是什么光?”
随着他的问话声,一片清光在土坑中荡起,须臾化作黑白二气,其上幻化出山河百景,若真若幻,一时铺展如画轴,将坑下三人尽数笼在其中。
越山容骤然变了脸色,失声道:“山河梦帙!琼田……”
不待他将话说完,越琼田一指向着光暗流转的山河图景上点落,顿时有混沌之气应手而升,飞旋成束,照定了三人只一闪,便如鸿飞冥冥,光华皆暗,踪迹全无。只剩下轻飘飘一句话落在空中:“容叔、四哥,待我去寻到师父,就……”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没在空寂黑暗的夜色中留下半点痕迹。

房外轻雪微霜,一屏之隔的房间内,却是一片春暖香融的舒适惬意。潺潺乐音如细泉叮咚,洗心洗耳,旷性怡情,妙不可言。
一曲尽了,房中寂静一瞬,似仙音尚在,随即宜诗拍手笑道:“小姐的琴技愈发好了,城主此番请来的先生只怕连三个月都教不满,便又得请辞!”
孤城琅玕跪坐榻上半垂着头细理琴弦,慢声道:“先生教导用心,倾囊相授,岂可随意出言作玩笑谈,此语不可再有。”
宜诗全然不在乎这点不痛不痒的训诫,仍是笑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话!不过小姐的琴艺之妙总是真的,任凭怎样的夸赞,也当得起。”
孤城琅玕微微一笑:“你既称妙,妙在何处,你可能说得出?”
宜诗眼珠一转,答得飞快:“婢子拙嘴笨舌的,哪说得明白那些妙处。不过自是有人晓得!”她抬手在端端正正坐在榻下矮杌上的男童肩头轻推一把,“厉小爷听了小姐的曲子几日,眼神都渐有几分灵动了,可是做不得假!厉小爷,你说是不是?”
厉北苑此时已换了一身金丝银绣的簇新袄裤,整个人愈发好似神仙童子,玉雪可爱。只是灵窍淤塞之症不愈,到底还是木讷。宜诗推他一把,他便在杌子上摇摇晃晃两下,不动也不语,看得宜诗气“哼”一声,扭头不愿搭理他了。
孤城琅玕有些好笑,手指微动,拨弄箜篌一声弦响清越。这一缕弦音却比宜诗的拍手跺脚见效多了,厉北苑缓缓眨了下眼,微仰起脸,能循着琴音寻到了她的方位,眼底隐约见光,细小却不可当其不存。
孤城琅玕对他的反应已是满意,拣了身边一块纱绢拭琴,一边道:“今日到此也就够了,北苑的伤势急不来。宜诗,你去叫厨房送些点心汤羹来打发他吃,坐了半日想也饿了。”
宜诗噘噘嘴:“小小一个,哪来那么大的肚量塞吃塞喝!”但脚下却未曾怠慢,立刻一转身风风火火出了门,一溜烟去了。
孤城琅玕便在榻上偏腿坐着,端详一回厉北苑眸中光色,又在袖中取出“碧琅”,摇出一串清悦脆响,唤了声:“北苑。”
厉北苑对“碧琅”的声响反应更敏锐些,眼神很快定在了小小的风铃串上,铃声几响,他的右手微微一动,竟生出了点儿似想伸手去碰触的意思。孤城琅玕耐心颇好,提着“碧琅”一摇一停,徐徐诱导。反复多次下来,厉北苑的反应明显添了少许流畅,自己起身挪动的意愿也更鲜明了几分。这几日来,两人在风帘翠幕的交流大抵就是如此,孤城琅玕虽说年纪小小,身上已颇见大家闺秀的沉稳气度,对此倒也不急不躁,只徐徐哄着厉北苑,一点点调理他的心智之失。

又过了片刻,外头一阵脚步杂乱声,宜诗领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一头扎了回来。甫一进门,便嚷道:“城主又去府门外迎人了,怎的这两日这般多人来人往,连带着府里不得消停,厨房都忙得很!要不是是小姐要的点心汤羹,只怕他们还空不出人手做呢!”
孤城琅玕本在温声细语安抚厉北苑,闻言起身:“这次是谁来?”挑帘出了房门。宜诗忙捞起一旁一件氅衣跟上去:“我哪会知道,不过听他们说见到天边遁光,来的自然是炼气士。”
孤城琅玕一边让她给自己披衣,一边皱眉道:“前日来了玄门信使,昨日便闻一椽书舍来人,今日又有人来。这般来去匆匆,不似善事……”
宜诗不以为然:“善事不善事,又不会与咱们相关!小姐快进来吃粥,现在温热正好,再迟片刻就凉了。”
孤城琅玕摇摇头:“让她们照看北苑用点心,我去前面看看。”不待她再说什么,便揽裙下阶而去。宜诗“哎”了一声,无可奈何一跺脚,忙道:“小姐等等我,外头下着雪珠呢,我给你撑把伞!”慌慌张张回屋抓了伞追上去。至于被丢下的厉北苑,倒不需她去费半点心思,早已被两个小丫头哄去洗手洗脸坐下用饭。

主仆两个一路到了前头正房,孤城吹角已去大厅待客,楚腰轻正在房内闲坐,听到门外一声“小姐来了”,连忙起身,眉眼带笑的亲自去挑了门帘,笑道:“小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这边,厉家那个娃娃在风帘翠幕待得可好,可有惹你不悦的地方?”
孤城琅玕略欠欠身权作见礼:“北苑十分乖巧,就让他一直住在我那儿吧。父亲不在?可是还在前面待客?”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房,楚腰轻一叠声唤人上新沏的热茶,换新鲜糕点水果,一边亲手帮孤城琅玕解了外头氅衣,热络之态,几近殷勤。孤城琅玕倒像是对此习以为常,只道了声:“夫人不必麻烦。”便与楚腰轻各自落座。楚腰轻退让到下手座位,这才道:“前日玄门派人送信,言说北地闹起一场魔祸,手段血腥诡谲,已有多处受了荼毒。夫君在东陆北地这一带信望颇重,自是要着手处理这桩麻烦,怕是要操劳一段时日了。”
孤城琅玕偏了偏头:“魔祸?是怎样的魔祸?”
楚腰轻咋舌道:“听说遇袭之地不见活口,只见死者白骨森森,一身血肉俱无。炼气界之前从未听闻这等手段,但现场留有不加遮掩的浓重魔气,才有此断论。”
“魔气?”孤城琅玕轻笑一声,“父亲莫不是因此才要插上一手?”
楚腰轻也跟着她笑了笑:“或是如此吧。不过小姐也不必担心,遭难之地多是些地处偏僻、名声不彰的小门小派,不说千嶂城,就是今日前来的一椽书舍,若非夫君捎了口信过去,他们也未曾听到半点风声。想来这般人只会挑些软柿子下手,倒也没什么敢挑大事的胆量。”
“若只是些跳梁小丑,自不足惧。”孤城琅玕似是对楚腰轻的看法有些异议,但只道,“父亲打算如何安排?”
楚腰轻道:“自然是联络众家,围堵追剿,尽力灭除。不过玄门送来的信中说,他们已圈定了一两处接下来可能遇袭之地,时间颇紧,不及召唤各家,只一椽书舍离千嶂城最近,得了口信昨日就使人连夜赶来了。今日到的,正是玄门派出的弟子,或是今晚、或是明晨,便要一齐动身往设伏处去。”
“父亲可要亲去?”
楚腰轻点了点头:“两地设伏,夫君亲自往一处,点了城中武执掌前去另处,再有玄门与一椽书舍相帮,想来不至空手而回。”
“武执掌么?”孤城琅玕点了点下颏,“我倒觉得,他怕是不成。”
楚腰轻一愣:“小姐可有所感?若当真不妥,便叫夫君将他换了去。”
“倒也不必。”孤城琅玕摇头,“千嶂城一向收训士卒而不录门人弟子,养其千日,用在一时,既操练了他们多年,便藉此看看成效也不错。”
楚腰轻登时会意,笑靥如花:“小姐果然打算得长远,是我蠢笨了!”一边便挽起袖子,褪了腕上金钏玉镯,亲手持刀破了鲜橙奉给她消渴。宜歌宜酒两个更是不停来来去去,布上了一桌各色精巧点心干果。
孤城琅玕见状,捡了几样随意用了两口,便指着桌上另两道点心道:“这两样包了我带回去,北苑想来爱吃。”
楚腰轻剔松瓤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小姐对厉家那小孩子很是上心,叫我都觉嫉妒了!”
孤城琅玕也拈了枚松子在手里剥着,慢悠悠带了点笑:“初见他便觉面善可爱,几日相处,愈发和了眼缘。想他倒也可怜,小小年纪逢灾遭难,好容易才流落到千嶂城,不觉便想对他好些罢了。”
楚腰轻闻言更是掩口轻笑:“原来小姐竟也有这般觉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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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一  白骨乱东州

夜幕低垂,风雪掩黄花。
北地黄花镇,传闻昔年曾有炼气士于此地江边折花悟道,随即栽黄花而去,行踪杳杳。而岁月积年,长久之后,花满江畔,人士迁徙,渐于此聚居成镇,乃名泮江镇。有浪荡儿春夜夜嬉江边,于滩岸高崖见宝,得旧时炼气士遗泽,遂入修途,更镇名为“黄花”,开门传业,凡镇中永业之家,皆可习之。一时家家炼气,户户清修,蔚然大观。只可惜时岁流转,世代更迭,终未出大能之修者,镇中风气亦渐渐声迹沉隐,不复扬名……
已存在数百年的古镇,前世今生苍茫岁月就被这短短几行字书写在一张笺纸上。那是一本颇薄的册子的一页,前面已被翻过的纸张上隐隐透出相似的行行墨迹与几道浅浅红痕,而此时正有几根修长劲瘦的手指探出黑袍绣着银线的袖口,徐徐拈笔,饱沾朱砂,将落未落。
北风呼啸卷过高崖,传说中当年现宝之地只余残柱颓壁,唯一尚可称完好的乃是一座石牌坊,但也在岁月风雨的侵蚀下多有残破,字迹花纹皆已模糊,只有牌坊自身的青石石料依然坚固厚实,洗沐着风霜。一身黑袍的御师就半倚在牌坊石柱上,一手持卷,一手提笔,笔尖血红的朱色在“黄花镇”三字上悬停一息,却又挪开。笔册在瞬间化去,只见他一手扶着兜帽帽檐,起身下视一片黑暗中的黄花镇,忽然轻声一笑:“也该有人来了,炼气界这遭的反应倒不算太慢,可惜……还是迟了!”
深夜的黄花镇上,灯火俱灭,鸦雀无声。风声雪色里,蓦然添了一队细瘦伶仃的怪异身影,几乎是顺着风势卷地而来,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小镇街头,又一晃四散,向着两旁一些屋舍高大、雕饰精美的宅院里涌去。
黄花镇虽早已声名不彰,但镇上仍多炼气草成之人,大多乃是家中祖上传习,久居此地,颇有资财。因此这些伶仃怪影择取去处明确,分明已对镇中人事有过了解,有的放矢。只眨眼工夫,皆已闯进门户,但却在下一瞬,一片惊声怪叫此起彼伏,将深夜的寂静一扫而光。
无数璀璨光芒自临街屋舍、宅院门窗上迸现,将漆黑的夜色映亮了半边。光芒色有深浅,或金或银,行行篆字之影流转其中,赫然清圣。那些横勾竖画、字迹牵连间,便是无数驱邪破魔的阵法符纹。暗夜潜行的怪影毫无准备一头撞上,非但不得寸进,更被悉数弹出阵法笼罩之地,一时街面上叫嚷声四起,而街巷间光芒流转,也终使这群不速之客无所遁形,白骨成身,骷髅赋灵,内见幽火,外透妖光,赫然数十余骸骨演化精怪,前来人间作恶行凶。
彼方面目显露,主街居中大宅门前顿时五色遁光刷落,一众设伏之人联袂现面。居中青年修士祭出一枚紫铜小钟绕身疾飞,两侧数人持刀握剑,也各自亮出法器,更有一名修髯飘飘的中年文士,双手捧定一卷莹润如玉的简牍,上有细密金字潺潺如流,一经化现,即刻汇入镇上各处大小阵法,显见便是以大手笔在黄花镇百姓人家布下圣文降灵阵之人。
几人甫一现身,为首青年高声疾喝:“尔等是何处魔徒,敢犯炼气界之大不韪,潜入东陆祸乱生灵?”他口中每吐数字,身侧铜钟便生一道震鸣。一句喝问罢了,音光如浪,横扫身前街面十数丈。几只白骨精怪捱得略近,躲闪不及,登时在哀嚎声中迸散成一地碎骨,只剩数点幽火烁烁燃于骨上,诡谲莫名。
只是其余精怪好似对同伴的遭遇漠不关心,只一具似是为首的高大白骨口中发出喋喋怪笑,尖声大嚷:“卑贱凡夫,岂识我魔主之威?还不速将你等血肉魂元尽数奉上!”将双臂向胸前一叉,喉中长长一串闷响,兀的呼出一口白练般恶气。涟漪般扩散的音波一与之相遇,即被吞没,荡然无存。而白练随即暴长,宛似毒龙,更一举破开音律之围直往几人立足处扫来。
青年身边的秀髯文士立刻将手中简牍一展,街道两旁阵中金光腾跃,直出门户,眨眼于街面织出道道光网。白练来势汹汹,但在一连撞破数十道金丝网后,到底力衰而散。那文士忙扭头道:“青垣小友,此怪口中白气甚恶,若是接连施展,恐怕圣文降灵阵制它不住。”
青垣点点头,抬手向空一划,铜钟疾转,一化为四,飞至四方方位悬定,朗朗传音,金声玉振,无形的音浪一层又一层覆于白骨精怪所在的街面上空。每一闻响,都叫一众白骨不适的晃动一身骨节,像是颇为其震荡身躯之力所苦。青垣见此,向文士道了句:“有劳言师继续以阵法困住它们。”便看向左手边中年武者,“西门执掌,接下来不妨让我等见识一下千嶂城的兵锋。”
西门冷甩了甩掌中长刀,傲然道:“那是自然。”从怀中取出一面小旗望空一摇,街道之上,家家户户门皆洞开,每一家中或一人、或二三人,披软甲,持矛盾,大步而出,随即就近各自结伍,矛头寒锋凛凛,以围势压向已被锁在了街心的一众白骨精怪。
自青垣与言中伦联手展开困阵到千嶂城亮出兵锋,前后不过片刻。犹在吵嚷的白骨群中乱声嘈杂,似对眼前层层阵势全不在意。为首白骨白气被破,很是着恼,跳着脚嚷道:“速取他们的血肉魂元回来!”登时尖笑声此起彼伏,一众精怪呼啦四散,向着正围攻上前的士卒扑了过去。
夜见白骨狰狞成行,情景堪称恐怖。一干士卒大多修为粗浅,全不能与青垣等人相提并论,但面对如此情景,竟也不慌不乱。白骨精怪行进若风,他们却也不慢,一声齐喝,持盾者前跨,持矛者矮身,也不知那面面圆盾是何材质工艺,左右彼此拼合,便有一道道冷光激发而出,直入圈阵之中,若挨地面,尘土崩飞,若落在白骨精怪之身,登时“滋滋”烧灼之声大响,白骨上顿现点点焦斑灼痕,被袭精怪更是大声惨叫,显见受创不轻,开始左右乱跑乱跳着闪躲纵横交错而来的冷光。
后排矛手就在此刻觑准时机出手,根根长矛足有丈二长短,刃头雪亮,旁挂弯镰。一矛戳入白骨骨缝骨节交接处,只反手一拧,便有白惨惨的腕骨臂骨乃或腿骨被削落。一时间满地残骨,伴随着士卒整齐向前踏步压缩的脚步声,高下立判。
在旁封锁四面并观战的青垣等人也是这般觉得,眼见围圈越缩越小,内中白骨精怪更被困杀得狼狈万分,起初的数十白骨已去其半,言中伦拈须笑道:“看来这些精怪依仗身法灵巧,只善于暗夜偷袭。一旦被提前拿住了这一死穴,战力不过了了。”
青垣冲着西门冷一笑:“也是仰仗二位的术法与兵阵,才能轻取。西门执掌可能使人将其拿下一二?这班精怪来路蹊跷,又口称‘魔主’,只怕背后尚有不小势力,不得不审。”
西门冷“哈哈”大笑:“难也不难,只怕这些骨头太弱太脆,被我手下这些士卒一冲,就全成了碎骨齑粉,拼都拼不起来,要抓个活的出来可就没法子了!”
青垣也笑道:“既然如此,还请执掌稍放一缓。”便转头对着身后另一名同来的玄门弟子道,“琅师弟,你的绸索正是合用,可去阵中将那为首精怪捆裹出来,也好让西门执掌下令,一举歼灭其余。”
琅玉韵年岁略小,还有些少年意气在身,看着几人谈笑间将一众精怪压制得落花流水,早蠢蠢欲动。如今得了青垣的话,立刻大声道:“师兄放心,我这就去把那个最大坨的骨头架子给你捆来!”一跃而出,身法轻迅,几个起落掠到了兵阵外围,道一声:“有劳几位!”将身一拧,稳稳踏在了左近一名士卒肩头,随即脚下如风,一点即动,几个晃身已到内圈,在一片乱象中一眼盯到最打眼的那具高大白骨,笑喝一声:“小妖,且随爷爷去吧!”绕腕长绸一甩即长,如灵蛇纵跃,直往骨丛中去,进而一旋一裹,就缠在了为首白骨腰间。
见绸索已缠得稳当,琅玉韵微微沉腰吐力,攥稳绸索猛的向回一收,喝道:“过来吧!呃……”不想一拉之下,那白骨竟岿然不动,反倒险些让他闪了脚从士卒肩头掉下去。他登觉有些赧然,忙将身形一稳,另一手一并勾住绸索,再次吐力。这一拽用了他的足足十分力气,被卷住的高大白骨有所察觉,猛的扭过头,一对漆黑眼窝中幽火乱窜,碧绿阴森很是妖异。随后琅玉韵竟似听到白骨喉中发出“咯咯”两声尖笑,他不解其意,手上仍在施力,忽然却觉沿着绸索传来的力道陡然一松,下一瞬,那具高大骷髅竟然自行解体,一身骨骼不曾落地,却顺着绸索盘旋而上,只数个吐息,便到眼前。
琅玉韵只听得身后远远传来青垣一声惊呼:“琅师弟,快退!”白骨旋涡已沿绸索攀援而至,稍一触及他的指尖,立刻倒裹上身。轰然一散,再次成形,形态扭曲尺寸扩张,竟是将他整个人团团裹进了骨块之中。这一变故使得左近士卒中亦爆发出一阵嘈杂。乱声中,白骨开始飞快旋磨收缩,只闻一声短促惨叫透出,随即便见大股大股的鲜血自骨缝间隙淋漓而下,惨白的骨头登时被染成鲜红一片,可怖之极。
青垣此际再旁观不得,叱喝一声,铜钟劈头打落,西门冷动作更快,人影一闪,金刀如电,已遁过十数丈之距,向那白骨拦腰快斩。
膨胀变形的骨牢中血花四溅,笑声又起,就在紫铜钟砸落瞬间,轰然一散,横移数尺,再次化身成形。而在他离开的位置,前一瞬的鲜活之人已一身血肉尽消,只余残衣褴褛披挂在赤裸裸的惨白骨架上。铜钟落势极猛,见状不得不勉强卸力停住,但到底还在血痕未干的骷髅头顶轻轻挨碰了一下。只这一碰,白骨哗然散落,从一众士卒头顶跌了满地,而本被琅玉韵在肩头借力那人更是一瞬脸色惨白,若非左右尚有同伴夹住,几乎就要当场腿软坐到地上。
提前一步避开铜钟的高大白骨倒也没继续向这些士卒出手,只口中发出一声讯号似的尖啸,便摇头晃脑迎上了劈面而来的刀光。西门冷眼见惨状,心惊同时,手上更是毫不容情,刀快如电,身旋似风,一刹九刀连斩,皆向高大白骨腰颈关节等要害处。只是那白骨全不在意凛凛刀锋,将头一摇,又喷出一口白气直向西门冷面门。交锋一瞬,九刀皆落白骨之身,其声如磕金石、斩精钢,一根根看似细脆的骨头纹风不动,连一丝裂痕都无,反倒是西门冷全然不敢硬接那口诡异白气,旋身疾闪,脚下一跨绕至白骨背后,顺手并指一抹金刀,刀面上泛起一抹血色,金色刀芒瞬间转赤,再次攻上。

两方缠斗,换招极快,全然是在一众千嶂城士卒头顶游走如飞。那些士卒倒也果真当得起“训练有素”之称,便是在乍见琅玉韵身亡的震惊后,犹能不离其位,只消片刻,重整军容,继续以矛盾之阵围杀白骨精怪。但自打高大白骨发出那一声尖啸后,圈阵中原本看似杂乱无章全无像样反击手段的一众白骨像是听到了真正开战的号令,嘈杂怪声中,各个争先恐后向前,即便被矛尖盾光所伤,也全不在意。而一旦贴身挨上士卒,便与之前高大白骨吞噬琅玉韵的手段如出一辙,见缝即钻,贴肉上身。虽不似高大白骨那般能在瞬间将一名修士的血肉一扫而空,但也不过略多拖延片刻。而千嶂城士卒身上纵然披甲,对这等妖邪手段却是全然无用,一旦被缠裹上身,更不知如何才能挣扎求生。一时间,哀嚎遍地,血光横飞,宛如炼狱。
至此,青垣一行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这群白骨精怪劫掠之处,遍地尸骸无不血肉尽失。更为可怖的是,那些白骨精怪化消活生生的一具人身血肉后,似能以此为补,只需稍作停滞,体内幽光便更为炽盛。狰狞咆哮,再择他人。
这般几乎一面倒的被屠戮的场景,使青垣急怒交加,举手向铜钟一拍,登时四面钟影,化百千重落往白骨群中,每数道音光困住一怪,清音朗朗,震荡幽元。这等手段一经施展立刻颇见成效,大半白骨的行动顿时受阻,诡谲身法也有些难以施展。尚幸存的一众士卒齐声叱喝,连忙转身再攻,每几人团团围住一只白骨,矛戳盾守,勉强将局面扳回了几分。
然而这般施展大范围的音阵,对青垣真元的损耗极大,支撑不足半刻钟,脸上血色已褪三分,更有额角汗珠密密渗出。一旁言中伦见状,忙将手中简牍又一抖,漫天真文阵法一收,随即化作无数光丝穿插入战团,只寻那些白骨精怪的手脚处紧紧缠缚上去。措不及防下,白骨行动一经受制,四面立刻刀矛齐上,一通乱戳乱剁,竟是活生生砍碎数只,也叫与战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既已寻到白骨精怪的克制方法,处于颓势的战况便渐渐开始翻身。除了仍与西门冷战作一团的高大白骨,其余精怪皆被分而困之,或是钟影、或是光丝,只求将其行动锁死,随后便由一众士卒在圆盾的防护下以锐刃剔断骨节,将其诛杀……
青垣身上压力因言中伦的加入去了大半,缓过一口气来,却是拧着眉头看向战团,忽然道:“言师,你觉得那些被肢解的白骨精怪当真就这样死了么?”
言中伦年长于他,阅历也更为丰富,闻言不由愣了愣,随即脸色一肃:“若能这般轻易杀灭,为何……”
“为何那些遭了屠戮的派门不见丁点痕迹?”青垣咬了咬牙,“即便修为轻微,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至此!”
言中伦登时深吸一口气,顾不得再和他商讨,先扬声高喝道:“留神地上那些碎骨!”
他的声音藉真元扩散至所有人耳边,但一众士卒尚在恐惧与愤怒翻覆后杀红了眼的状态,一时间竟没什么人当真领会他话中之意。反倒是与西门冷酣战的高大白骨忽然晃了晃脑袋,“咦”了一声:“低贱凡人,倒也不笨,不算太笨!”蓦一张口,又嚎出了一声厉啸。
战团中的白骨精怪在几方联手配合下,本已被打散大半,一时间遍地散落骸骨,铺陈瞩目。而随着高大白骨的啸叫,本该随着白骨精灵一并被打散的无数荧荧幽火重新自地面浮起,尘泥雪埃中,一片簌簌声如蛇盘,忽听一人惊呼一声:“动……那些骨头动起来了!”
一刹时,遍地白骨皆随幽火的重燃萧萧而动,或头或颈、或手或足、或胸或脊……短暂颤动之后,猛然一片呼啸之声,无数骨块如同掀起了一股白色旋风,幽火如雨夹杂其中,直往人群中卷去。登时惊呼惨嚎乱声四起,不知多少士卒被白骨旋风直接扑上了身,登时一片血肉淋漓。而剩余侥幸未被波及者无不慌乱推搡后退,几经波折的士气在屡屡刺激下,即便再如何训练有素,终也彻底一溃千里。
大乱中,西门冷一声怒喝,刀上赤芒暴涨,隐约竟现龙形,须鳞皆张咆哮咬向高大白骨脖颈。见其气势不凡,高大白骨竟是抬手一扯,将一颗雪白骷髅摘在手中。金龙刀气擦颈而过,其势犹盛,横扫场中白骨精灵。这一刀远非那些炼气粗浅的士卒可比,十数具白骨躲闪不及,登时被冲得七零八落,重新化作铺地残骸。而侥幸被它们缠裹未死的几名士卒,纵然一身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到底性命还在,被些眼疾手快的伙伴冲过来七手八脚架了下去。
不过西门冷本就与高大白骨缠斗恶战半晌,这怒气冲心的一刀又实在豁出他许多真元。刀威犹在,反噬更甚,顿伤己身。这一丝破绽显露,高大白骨“嘿嘿”怪笑一声,手臂一甩,骷髅头直飞过来,一口咬向他持刀手腕。西门冷忙抽身闪躲,手腕一转,金刀回削,刀刃正磕在那一口白惨惨利齿上,再顺手一绞,碎骨迸飞,将骷髅削成了一堆碎片。
只是那碎片飞溅,似有轨迹,西门冷眼前白影晃过,左臂蓦然传来一阵剧痛。碎裂的骨片竟在刹那间纷纷贴附上了他的手腕小臂,乍一看仿佛多了一层灰白臂铠。只是这臂铠非但不能防护肉身,反而一股阴寒直透骨髓之中,几乎肉眼可见其下被附着的血肉筋络瞬间被撕扯吞噬,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向上臂蔓延。
活剥血肉、剜骨断筋之痛使得西门冷一声大叫,眼前一瞬欲黑。但白骨索命,只在瞬息。他倒也决断非常,全无半分犹豫,忍痛将金刀一甩,刀刃内环,金芒一闪,竟是将一条左臂硬生生从肩头卸了下来。大股鲜血登时泉涌而出。而被斩断的手臂尚未落地,已在白骨吞噬下血肉皆空,只余一根指掌俱全的臂骨被嫌弃般甩了出来。骨片四散,聚合成头,滴溜溜重飞回高大白骨颈上,随即见他体内幽光在脖腔上一转,已与之前一般无二,张臂便向西门冷抓来。
一枚紫铜小钟来得更快,自后方疾射而至,正与骨臂相撞,竟溅出一串幽蓝火花。高大白骨叫了一声,跌脚后跳几步,青垣与言中伦已一左一右同至,青垣操控铜钟翻飞,音波掀浪,潮头迭起,直将高大白骨迫得连连后退,而言中伦已飞快扶着西门冷脱战,从简牍中拈出一个金字,化作光雾,裹在肩头为他止血。
这一来,战况又变,青垣替下西门冷对战高大白骨,虽一时不至落在下风,他与言中伦联手布下的困阵却登时失衡。一片混乱中,忽听高渺夜空传来几声禽啼,众人尚不解何意,言中伦更是搀着西门冷戒备非常,那具高大白骨却也仰头一啸,如作应和。随即禽啼愈疾,分明似有催促之意,高大白骨犹在恋战,其他一众白骨精怪追杀吞噬士卒的行动却显而易见放缓,甚至开始渐渐向黄花镇入口位置退却。
青垣眼角余光瞥见,大喝道:“它们要跑!”他本是今夜此局布掌之人,却损兵折将吃了大亏,此时一见白骨精怪欲退,心中登时起了数分不甘,只是言中伦见势也快,连忙喊道:“莫追,让它们走,且顾旁人性命!”
这一句话登时将青垣脚步绊住,不情不愿手下一松,放出破绽,高大白骨至此也不多留,仰头呼啸一声,便如来时一般,一众白骨精怪身如魅影,一个挨着一个飞快的没入了黑暗中。

蓦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一名士卒抬手指向白骨精怪正在逐渐消失的街口,满面惊恐,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无数目光登时沿着他手指处望去,初时一静,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倒抽凉气的声音。便见茫茫夜色下,来袭的白骨精怪分明已悉数退走,却有两具步履蹒跚幼稚,全无那些同伴的灵活迅捷的白骨,一摇一晃的远远坠在后面,努力追向它们消失的方向。而更为可怖的,乃是这两句白骨身上血色未干,更挂着许多丝丝缕缕扯成破条的衣料,分明正是千嶂城士卒的装束。
见此情形,连青垣也觉得脑中隐隐有些眩晕,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咬牙道:“被异化了?”虽是问句,但答案分明就在眼前,难以置信却不可不信。
言中伦沉重点头:“这一来,之前那几具被灭门后失踪的尸骨去处也明了了……”
两人间一时愁云惨雾,旁边还有个重伤虚弱的西门冷和身后一地狼藉,堪称狼狈之极,甚至连那两具还在向着镇外缓慢挪动的白骨都没什么心思理会。忽然间天际遁光连纵,更有一道寒芒自空中疾飙而下,金风挂刃吹卷残雪,赫然露出孤城吹角单手持戟身形。雕宝紫金戟冷光森森,两句白骨被当胸一串而过,牢牢钉在了地面。
随后,另外三道遁光翩然也至,其一正是碧衫翠带手持短笛的碧凝,另一人乃是与言中伦颇为相似的文士打扮,一落地脸色已然大变:“这……怎会是这般惨状!”他身后短衫剑者已皱眉看向西门冷和众多带伤士卒:“先救人!”
孤城吹角一手扶戟,那两具白骨在戟下挣扎几息,不得脱身,渐渐竟然沉寂了动静,似又重新化作无智尸骸。他这才转看向捂着肩头的西门冷,眉头一时紧锁:“西门执掌……”
西门冷咬牙将搀着自己的言中伦一推,踉跄向前几步:“城主,属下无能,失……”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孤城吹角已挪步至他身前,右手一扬将一颗丹药塞入他口中,随即一掌抵在前心,徐徐灌注真元助他稳固伤势:“先不必言,疗伤要紧。”同来几人与青垣、言中伦等也纷纷取出自备丹药,一一分发下去。更有伤势惨重者,只能先施以急法保命,留待回到千嶂城再设法医治。

夜风凄冷,卷过适才战火连天、如今却只剩数声低语与呻吟声的黄花镇,浓重的血腥味混杂在风中一并高扬,至高不散。
仍斜倚在山崖石牌坊上的御师伸手望空轻拈,似是拈住了一丝鲜血的气味,但随即轻笑一声,放开手指,又任其散去了。
血淋淋的大战全然不曾影响到他所在的位置,但他略微俯身,便可将此刻的黄花镇街头尽收眼底。远远看着各自忙碌的败战诸人,御师的手指在写有黄花镇字样的纸上抚过,接着一个用力,“嘶啦”一声,将那页纸扯了下来,顺手一抖,立刻有小小一簇火苗生出,焚纸页成灰。
灰烬如同血腥味一样卷散在寒风里,他的黑氅也在风中猎猎作响。扯了扯兜帽,御师长出一口气,像是什么长久的等待终于隐见端倪,轻轻叹出三个字:“开始了!”随即翩然转身,匿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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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二  兴战

夜来禽啼响空山,不知名、甚至不辨模样的巨禽在背城岭上空一掠而过,双翼稍敛,御师已自禽背上一跃而下,御风踏步,直往背岭城。
庞大的古城依然古旧斑驳,但悬楼上下却是纤尘不染。辉煌灯烛将内外照得一片通明,高坐于白玉舆台上的玉墀宗更是一身融于明光之中,几难直视。
御师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这般阵仗,微微偏头垂下目光:“一切如君所料。”
玉墀宗轻笑一声:“该说是如你所料。此番奔波布置,你出力良多,当得一赞。”
御师仍近乎柔顺的低着头:“为君之大计,何足挂齿。不过眼下还只是一步迈出,之后安排,才是最需细心把握的部分。”
玉墀宗哼声:“自从迈出了第一步,冥迷之谷就只能按照既定的方向走下去。那些白骨精灵如何打算,已无足轻重。”
御师点头:“近来白骨杀兵屠戮多处,所得亦不薄。即便魂珠大多供奉于他们的魔主,但只那些血肉精华与散碎所得,已足胜困顿一谷之时数年积累。这般好处,想必上至魔主、下至寻常精灵,无一肯于轻放。此际即便我谏言退去,他们也是不愿了。”
“饿虎饥鹰之性。”
“正是。”御师继续道,“这一段时日积累,冥迷之谷战力颇盛。此番在炼气界眼中过了明路,接下来那些正道派门想必会大举搜寻他们巢穴所在,战事即将迭至。”
玉墀宗淡然道:“这些白骨精灵虽说没什么脑子,不灭身的魔根却是天赋异禀。除了一干神兵法器,或是修有特殊功法之人,寻常手段杀之不得。任凭那些人打上门去,也不过徒劳……不过冥迷之谷的所在本座别有安排,此时尚不宜暴露。”
御师立刻领会:“此事我会安排妥当,冥迷之谷沉潜数百年,今朝现世,搅动炼气界风云,也该另立一处谷外之地屯兵驻扎,岂能时时事事都被人寻上老巢喝战……白骨田此地,君意下如何?”
玉墀宗失笑:“白骨田上驻白骨,倒也合衬。”
御师也笑道:“此处乃是东陆少有的古战之地,四面皆险,地气又因昔年积尸以至极恶,若能好生经营,未必逊色于冥迷之谷,或许将来魔主亦会动心想要移居呢。”
玉墀宗登时心情大悦:“择地甚妙!”
“分兵驻扎白骨田,对冥迷之谷百利无害。此际白骨杀兵皆受骸生枯魍二尊者调用,我自去与他交涉即可。不过,尚有一虑。”
“何虑?”
“冥迷之谷避居日久,虽因幽谷偏僻,亦有躲避炼气界各大派门炽盛气运之意。之前暗夜掠袭也就算了,如今与其正面叫阵,只怕一时间仍有几分踌躇。依我之见,君若能助其长几分气焰,之后行事方可更为运转如意,不脱掌控。”
玉墀宗闻言大笑:“有你助我百般筹谋,何虑大事不成!”一道白芒随声飞下白玉舆台,御师伸手接住,正是一方玉符,内中隐见阵纹流转生光,奥妙非常。
玉墀宗道:“此阵兼有攻守之妙,即可助其固守白骨田,又可用于出兵杀伐之际。如何安排,你自去与那些白骨精灵议定。”
御师将玉符收了,恭敬道:“君可放心。冥迷之谷实力越强,于君越是有益,纵然只有数月之期,必也竭尽全力,使其盛极一时。”
白玉舆台上的人影隐约点头:“以半年为期,本座当一会魔主真容。”

阴霾过后,雪霁天晴。
冬日少见的暖阳一早就拨开薄云在天边露头,细碎金光洒落千嶂城城头,厚重的石墙也如同抹了一层亮粉,熠熠生光。
昨夜的损兵折将并未扰乱城中既定作息,一队巡城士卒整齐走在城头,巡查内外,不曾稍有松懈。正来到城墙最高处,打头的人忽然停步,有些疑惑的偏了偏头:“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他身后几名伙伴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刚答他道:“不曾……”
又一声清亮鹤唳,远天遥传,较之刚刚只一人隐约听到,这片刻间已又近数里之遥,清鸣之声,众人皆可闻了。
一队人抬头极目,便见东天日影中,一羽仙姿腾云御风翩然举翼,灿烂阳光宛如金纱披在雪羽之上,使人目眩神驰。恍惚中,那俊逸仙禽已直至城前,敛翅盘旋半空,一道清朗声音自上传下:“烦劳诸位通传城主,就说玉楼迭岫林明霁来访。”
声音传来,那几名士卒如梦方醒,才察觉自己竟是盯着一只仙鹤看得出了神,登时大多赧然。好在为首之人到底镇定些,回过神忙抱拳见礼:“修者稍待,我等这就前去通禀。”
鹤上人含笑应了一声,见巡城队伍中立刻分出两人匆匆离去,便也一拍鹤颈。玉翎又是一声清啼,敛起一双阔大羽翼,缓缓落在了城头。
鹤背上端坐两人,除林明霁外,尚有一名窄衣束发的高大少年,一待玉翎停稳,就飞身跳了下来,转头伸手去扶林明霁:“楼主慢来。”
林明霁哭笑不得,顺手拈出一截竹枝在他臂上轻敲了一下:“顽皮,我尚未老迈到连走路都要你侍奉的地步。”
程北旄嘿然一乐:“孝顺师父,天经地义。既然阿栖这次没出来,我当然要替上他的份。”他说着话,又有几分好奇的环视四周,“楼主,你怎么半途忽然改道来了这里?这儿是什么所在,怎么还有这么多粗浅炼气的士卒?”
林明霁莞尔道:“此地乃是千嶂城,在东陆北地颇有盛名。孤城城主虽是炼气修士,但素来以兵法治城,才有这般气象,你不可冒失无礼。”
程北旄立刻缩了缩头:“我不过是好奇一问……楼主是来访友?那位孤城城主是你的旧交?”
林明霁摇摇头:“闻名已久,素未谋面。不过是行经左近,察觉此地有几丝污浊之气,似有生人被污物所染,便来一观……”
他话音未落,已听一人大声赞道:“某对林楼主亦是久久闻名,今日更知林楼主于望气一道造诣亦深,果然不愧‘迭岫’美誉!”
随着声音,孤城吹角身形已现城头,拱手道:“楼主仙禽神俊,某在城主府便已闻声,倒是来得正巧,得聆高见。”
一旁正在剔羽的玉翎登时清鸣两声,颇似得意,被程北旄在背上撸了一把,吓唬道:“噤声,莫吵!不然拔了你最漂亮的那几根羽毛!”
林明霁对这一人一鸟的拌嘴习以为常,只做不知,也向孤城吹角回礼:“不敢当城主谬赞,不过听城主话中之意,千嶂城中竟是果真出了些麻烦事?”
孤城吹角苦笑:“眼下是千嶂城的麻烦,若假以时日,只怕就是北地乃至整个东陆的麻烦了。”
“愿闻其详。”

两人虽是素昧平生,但彼此在炼气界皆有声名,各知品性,这倒省却了不少过于疏离的弯弯绕绕。孤城吹角直接将人引入城主府招待,各自落座了,才道:“林楼主观某这府中如何?”
他这一问,自然不在府邸之壮丽、铺陈之精美上,林明霁更是直接坦言:“一入府中,恶气更郁,城主又言此桩麻烦不小,莫非是有什么众所不知的邪徒恶道现世,伤了府上之人?”
这一语几近中的,孤城吹角颇感意外,不由得感叹一声:“林楼主真慧眼灵心!”当下也不拖沓,将白骨之灾自被发现一直到昨夜恶战详叙一遍。林明霁听得愕然,连连咋舌:“竟还有这等事发生?我沧波楼同在东陆,更常有八方散修往来,却是半点风声未闻。”
孤城吹角叹道:“从玄门来讯,到昨夜鏖战,也才不过数日时间。至于之前众家遭难,实是那些白骨精怪做事隐蔽,亦有我等承平日久,失察之过。”
“千日防贼,岂非自难?城主不必如此说。”林明霁口中开解,自己的眉头却也不觉皱起,“先有各地魂墟残杀无辜,又生此白骨之灾,炼气界如今各地闹动,当真十分不太平……城主府中恶气,想来就与这群白骨精怪相关?”
“正是。”孤城吹角慨然,“昨夜设伏不成,损兵折将。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伤亡者众,也颇令某心惊。更为棘手的乃是虽将一众伤者救援回来,他们身上伤处却流血腐烂难愈,百药不灵,实在让某忧心忡忡。”
“流血腐烂?”
孤城吹角苦笑一声:“这么说倒也有些谬误。那些白骨精怪的害人手段就是可在极短时间内将生人血肉吞噬殆尽,滋养己身。如今被他们所伤之人,伤处不愈,血肉犹在被诡异之力不断蚕食,但又因无甚精怪可以滋养,便尽化脓血流出。虽目前尚无人致命,但也不过时间长短而已。昨夜回城诸人伤处发作,至今晨,已有数名重伤者烂穿见骨,苦不堪言。某亦束手无策,只能……唉!”愁虑之思溢于言表,孤城吹角摇头叹气,又眼前一亮,“林楼主既能遥闻恶气存在,不知对此可有医治之法?”
林明霁尚未见过伤者实况,自不敢大包大揽,只沉吟道:“若此伤是因恶气所致,想来将恶气祛除,或许可解。只是城主所说精怪与手段皆是怪异,闻所未闻,我亦不知能否寻得解决之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伤者?”
孤城吹角喜道:“这是自然,林楼主有何试验之法,尽管施来,总要胜过当下困坐愁城!”当下便起身,急于带林明霁前往。
林明霁忙道:“且慢,慢来!孤城城主,且先让北旄安置了我那玉翎鹤儿!”
孤城吹角此刻正是心急,立刻高声唤道:“老金,老金,快来带程小哥他们去妥善安置!”一边脚底生风,卷着林明霁飞也似的离开了。

程北旄本在客厅外陪着玉翎,一边也侧耳听着些两人的交谈,忽然便见自家楼主一阵风的没了人影,而眼前已换了位眉眼富态的微胖男子,笑嘻嘻冲着自己伸手一引:“程公子,玉翎仙,二位请随我来。”
程北旄颇稀罕他的周道礼数,笑道:“你夸它一句‘玉翎仙’,这只杂毛小鸟又不知要臭美多久!大叔怎么称呼?”
金玉章笑面团团:“在下是城主府的总管,公子称呼我一声‘老金’即可。”
程北旄从善如流拱了拱手:“老金叔。”
金玉章的笑脸愈发和善,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久闻林楼主擅御兽,今日一见玉翎仙,当真名不虚传。只是府内无人谙于此道,未设兽栏,倒是后院花园中有一小湖,旁植花木,景色尚佳,也有几座雅致轩阁,可暂做歇脚处。”他停了停又道,“林楼主善意来援,当会留下小住,届时自有客院为二位安排,玉翎仙可留在湖舍,亦可同去,但凭心意。”
程北旄忙道:“这般安排,十分妥当,多谢老金叔。”

说话间,一行已到落镜湖边,金玉章将程北旄送到一间暖阁安顿下来,又招呼几名仆役安排饮食茶水,伺一切周周道道备得妥帖,才告辞去了。留下程北旄屋里屋外转了两圈,又捏了块香糕跑到门口,一边掰碎糕饼喂食玉翎,一边同它絮絮叨叨:“人家那般夸赞你,又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你这段时日凡事可要斯文些,将你那霸道嘴馋的性子都收敛收敛,不要丢了沧波楼和楼主的脸面!”
玉翎不耐烦的拍拍翅膀,一口衔走他手上点心埋头大嚼,全不似将程北旄的殷殷嘱咐听了进去。程北旄气得跺脚,伸手去揪它翎毛,“杂毛小鸟,只肯听阿栖的话,到我面前就装傻是不是!”
玉翎不甘示弱,一扭屁股躲开他的手,随即双翅一拍,拔地飞起,还不忘扭头一口叼走了程北旄手上剩余的大半块香糕,这才从容振翼,姿态潇洒的向湖面滑翔而去。
程北旄气得瞪眼,忙叫到:“小混蛋,你快回来,不能在别人家里乱飞……你给我回来!”一边也飞快纵身跳下几蹬台阶,衔尾急追。
只是他到底心有顾忌,不好初来乍到城主府做客,就在人家的院子里飞檐走壁,玉翎却全没这份在意,早拍拍翅膀,盘旋一圈掠过湖水,忽的掉头越过数道花墙,直往一处院子飞去。
程北旄登时有些傻眼,他本就不熟悉城主府的道路布局,看玉翎飞去方向,又有数重粉墙院落相隔,全不知那处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只得恨恨的在原地摔手:“回头让人家逮住把你炖了,可不要说是我们沧波楼的鸟!”但到底不能置之不管,只好又硬着头皮去寻些可以问话的仆役丫鬟,从头打听。
他这边焦头烂额,玉翎却颇惬意的直过数重院落,已来至一处竹柳葱茏、海棠花细的庭院。也不知这处庭院布置以何种手法,隆冬地气仍暖,鲜花绿树葱茏。回廊曲曲,清溪绕行,又有一处依水石台,建了六角玲珑亭子,桌凳灯屏一应俱全。一个七八岁仙童也似的娃娃正独一个坐在亭子里,面前摆了数碟细巧点心,荤素干湿,一应俱全。只是那男童既不言语,也不去动那些精致吃食,只呆呆坐在石凳上,宛如一具栩栩如生的人偶娃娃。
这男童自然就是寄住在城主府养伤的厉北苑,只是玉翎纵是已在修行中的仙禽,到底不似人身,小心踩着步子绕着亭子转了几圈,见厉北苑全无反应,胆子登时大了,将颈子一伸,一头扎到石桌上方,衔走了碟子里一条裹酥过油炸得金黄香脆的小鱼。它平素饮食多是自己在沧波楼前的海中捕鱼,偶尔尝些楼中人喂食的糕点果品便是调剂,几曾尝过这般有香有色,滋味俱全的精制小食。一口吞下鱼酥,只觉意犹未尽,左右探头一看,又飞快探头去碟子里衔了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那些点心本就做得精细,在小小一只碟子里摆放得疏落漂亮,玉翎一连几口下去,早吞了个干干净净,只余碎屑。再看看旁的,尽是些酥糖糕饼果子之类,它却不甚稀罕了,便心满意足的拍拍翅膀叫了一声,又将一翼在厉北苑身上一拂,权当多谢他大方招待,随后悠哉游哉下了亭子,展翅循着来路飞还,趾高气扬的走回到还在抓耳挠腮想法子寻它的程北旄面前。
厉北苑这一边,却是在玉翎离开不久,就有两个小丫头抱着件棉氅跑了过来,一个笑嘻嘻道:“厉小爷,快加件衣服,水边的风凉着呢。”
另一个探头看了看桌面,忽的就惊喜叫了起来:“你快瞧!快瞧!厉小爷自个吃东西了,鱼酥的碟子空了!”
抱衣的小丫头闻言一愣,待看得真切,登时也欢天喜地,忙推她道:“快告诉宜诗姑娘去!快告诉小姐去!厉小爷能自己吃东西了!”
那小丫头立刻又掉头飞快沿着来路跑了回去,满口嚷着:“小姐、宜诗姑娘,好消息!好消息……”留下这一个还要帮着厉北苑将棉氅穿好,一边替他结着襟口的系带,一边低头,忽然眨了眨眼:“厉小爷,你手里那是什么?”
层层衣物下,露出半个厉北苑攥紧的小手,分明一根雪白长羽被他握在手中,翎管如玉,羽光胜雪,不似凡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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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三  柳暗花明

林明霁随孤城吹角匆匆来至安置伤患的院落,夜中那一场恶战,千嶂城士卒亡者十余数,侥幸脱身者也各个带伤,无有幸免。如今伤处恶化难医,偌大一处院子里,尽是辗转呻吟痛呼声,入耳艰难,情不忍睹。
院中往来忙碌的都是些从城主府直接调拨来帮忙的仆役,但所能做的,也无非是些清理伤口脓血、换洗药布、或是煎熬汤药粥糜等杂事。主持院中局面的乃是西门冷,他伤势虽也不轻,但因自己抢先断臂求生,反而是一众伤患中唯一未受恶气荼毒之人,更因自身修为与大把灵药灌下去的缘故,比之旁人好上许多,除了脸色仍见苍白,已能坐镇厅中主持议事,商讨如何应对眼前难题。
参与群议的自然都是些医方之士,大约是病急乱投医的缘故,除了几位医道修士,连城中一些寻常方者也一并在列。只是无论来历师承,面对这等白骨恶症皆感有心无力,勉强凑了几个方子试验下去,也是见效不彰,并无什么用处。
正一筹莫展中,孤城吹角亲自引来的林明霁一时又让众人燃起几分冀望。林明霁对医方之术无甚了解,但对院中浓郁的恶气辨识很是迅速,只简单瞧了几个人的伤处便道:“伤口不愈,正该是其上附着的恶气作祟。我虽不通岐黄,但若能设法祛除恶气,余下不过寻常皮肉之伤,再来处理便也不难了。”
孤城吹角忙道:“正是这恶气难祛,林楼主可有什么法子?”
林明霁略做沉吟,道:“我观此恶气,虽前所未见,但戾气之重颇似魔秽,若以净极之物洗淋,多少能可缓和一二。不知城主府上可有什么净物?”
孤城吹角一愣:“净物?某早年曾得一方火玉,乃是采自地火烈焰之穴。火气多可克制邪秽,可是堪用?”
林明霁摇摇头:“火气太烈,若加诸于伤处,虽能烧灼恶气,但恐伤身更甚,反而不妥。”
孤城吹角闻言苦笑:“实不相瞒,某一身功体,以横烈见长。千嶂城位处北地,更是热衷于搜罗性炽之物。眼下府中诸藏,以金、火二性最为常见,要寻一二清润柔和之性的净物,倒是难得。”他稍加思虑,又道,“不如请林楼主给出一二名目,某即刻遣人去寻,众力广罗、许以重金,总能有所斩获。”
林明霁摆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那沧波楼倒是有可用之物,只是往返有些费时。不过既然如城主言,总要比当下现去四处搜寻便利许多。”
孤城吹角登时大喜,连声道:“正要偏劳林楼主!不知是何难得净物,某愿重金以购!”
林明霁笑道:“不过一小物尔,何必如此。况且白骨之灾,非千嶂城一家之难,城主乃是仗义先行,我能略尽绵薄,亦是幸事,万不足挂齿。”又道,“沧波楼离此虽远,但以玉翎脚力,数日间足可往返,请城主使人唤北旄来,我交托一二,令他即刻动身。”
孤城吹角忙一叠声派人去寻程北旄,才转身,又听林明霁道:“玉翎来去需时,这几日伤患怕是难捱,城主不妨将先前所说火玉取来,我设法汲取些许精粹,滤去火气暂且一用。虽说会使效力大减,到底也能缓和一些眼前困境。”
眼前困顿乍开明路,虽说一切尚只在计划中,已足以将院中郁气扫开大半。孤城吹角与林明霁相谈甚欢,西门冷本因昨夜战事的失利与身上伤势有些恹恹,只在一旁不出声的默听,但到了此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插了句话:“林楼主,在下欲问一事。”
林明霁含笑点头,西门冷便道:“伤者身上恶气乃是因被那些白骨精怪所伤而致,林楼主既然能遥感此中异常,不知能否以此为介,寻得那些白骨精怪藏匿巢穴?”
林明霁尚未答话,孤城吹角闻言倒是一喜,抚掌道:“武执掌此思甚妙,若能藉此探得那些精怪所在,攻守之势登可翻覆矣!”
林明霁也有些讶然,思忱片刻,笑道:“西门执掌所思所想倒是另辟蹊径……这股恶气我确实有法觉察,但尚不知是否能藉此寻踪,不过一试倒也无妨。正如城主之言,这波精怪早晚将成炼气界之患,争斗难免,若能占得几分先机,便多得几分胜算。”
孤城吹角立刻道:“还请林楼主施为。”
西门冷也道:“可需什么辅佐之物,我即刻去筹备。”
林明霁莞尔:“倒也不必其他,唯求一盏铜金之液足矣。”

孤城吹角一声令下,不消片刻便有数人抬盒而来,摆开足有十余只琉璃盏,皆盛以铜金融汁,颇是豪气。林明霁一见失笑:“倒也太多了些,伺那小家伙吃得太饱,不肯动弹,反而要埋头大睡,岂不误事。”将袖一拂,隐去大半,只余三盏留在桌上,随后信手拈来一茎翠竹枝,化作横吹,凑到唇边缓奏清音。
笛音清丽婉转,如银丝一线上抛九霄,不消片刻,空中陡然传来一声“呱哇”大叫,一道灰影破云直下,不过手掌大小的毛团,竟飞出一派搏鹰斗隼的气势,一眨眼已落在林明霁肩头,趾高气扬搔头摇尾,分明不可一世的姿态。
林明霁笑骂它:“莫顽皮,将这几盏铜汁饮了,有事派你去做。”
小鸟这才一跃到桌面,一双怪爪迈着四方步绕着琉璃盏转了几圈,像是在品评食物成色。估量得满意了,便欢快的凑上去,红玉般的鸟喙也不见如何开合,已将三盏铜金之液一扫而空。大约是吃得有些太饱,随即一屁股坐在桌上,小爪朝天,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林明霁熟知它的脾性,将竹笛轻轻在它头上一敲:“吃了人家的谢礼,就不要赖皮,起来干活!”
小鸟“呱哇”一声,当真翻了个身,拍拍翅膀跳上了竹笛。林明霁便这般架着它,下到一名正在换药的伤患处,将竹笛凑到伤口左近,晃了两下:“这丝气息,你可记得了?”
小鸟又“呱哇”叫了一声,黑豆似的眼珠一翻,现出了十成十的嫌弃样子。
林明霁笑道:“我知此气甚恶,不然也用不到你。你速去寻这恶气寄附之主的所在,若来去得快,还有铜汁奖赏于你。”
孤城吹角也凑趣道:“若得白骨精怪巢穴所在,翻倍何妨。”
小鸟约是满意了他这份“加码”,虽不情愿,仍又凑去伤口处嗅了嗅,扭头冲着林明霁“呱呱哇哇”连叫几声,双翅一展,如一枚灰色弹丸直冲九霄,眨眼不见了踪影。林明霁见它远去了,方道:“静待其音,多半能有所获。”
孤城吹角笑道:“林楼主御兽神技,屡屡使某大开眼界。这鸟不知是何异种,某却不曾见过?”
林明霁道:“它乃钟山之鹗,常饮铜金之汁,喜逐金戈之气。不过逐气本是它生来天赋,只是更喜好金兵宝器的气味罢了。这丝恶气使它去寻,远胜我等大费周章排布人手,也不枉费城主那几盏铜汁。”
孤城吹角“哈哈”一笑:“奇人御奇鸟,某便静候佳音。”

说话间,程北旄也已被人寻来,一进院落,见到满目伤者惨状,不觉愕然。迟疑着与众人见了礼,忙道:“楼主,你寻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这些伤者……就是你所说的恶气?”
林明霁点点头:“你速御玉翎回沧波楼,让阿栖取来两罐群玉山竹心露水,我有急用。”
程北旄好奇道:“是为这些恶气?”
林明霁笑道:“也不曾想那些随手收集的露水会在此际派上用场,倒不枉费我汲露时费的那些工夫了。”
程北旄熟知林明霁喜好摆弄这些清雅别致之物,虽说自己对什么群玉山竹、什么竹心露水全无印象,但有林栖在,心中自生底气,立刻熟稔点头:“我这便回去,大约三五日内就可打一个来回。”
“路上小心……”林明霁叮嘱一句,忽似念头一转,又忙道,“且慢。”
程北旄立刻收住迈出去的一只脚:“楼主还有何事?”
林明霁想了想,道:“我此次要在千嶂城停留一段时日,长短未知。只留阿栖一人看顾楼中大小事务,到底还是辛苦了些。你此次回去,便留下帮帮他,只叫玉翎将竹露送来即可。”
程北旄本是个喜动的性子,但听闻林明霁将他直接打发回了沧波楼,反而却见几分欣悦,飞快应声:“楼主放心,我定然好好陪着阿栖。”
林明霁只作没听到他那个偷梁换柱的“陪”字,不过还是没忍住“哼”了一声,挥了挥袖子:“去罢,去罢!”

雪声簌簌,风声咽咽。野岭荒村,天卷灰云。
一派清冷寂寞之景,正如眼下悼亡之心,哀矜难开。裴小舟独自一个站在荒村外新坟前,也不知发呆了多久,才蹲下身将手中纸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几块糕点、一盒香药、还有几枚隆冬中难得的鲜果。一一在坟前摆放端正,倒也不作那些焚香烧纸之事,只伸手轻碰着墓碑叹了口气:“这些寻常村镇里买来的小玩意,你大约是看不上眼的,不过已是我当下最远能至之处,委屈你勉强受用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终究你还能埋骨于此受我祭奠,燕师兄与舍心小师父连一捧灰都捡拾不到,我想为他们立一处衣冠冢都是不能……你若泉下得见他们,切切……”话未说完,已成哽咽,眼圈泛红,一滴泪水落下,砸在刻着“淑友宛童之墓”几字的碑石前。
这一滴泪如同破锁,裴小舟本也不过一个半大少年,一直长于仙山师门中,十几年间的相识,除了一众师长同门,就是下山这几个月来遇到的宛童几人,又曾一同经历险阻生死,早在他心中浓墨重彩占据了一片位置。不想转眼间各自死伤,何其惨烈,身后山风冷雪,眼前黄土寒碑,越发悲从心来,喉中一阵哽咽,蓦的就地一蹲,将脸埋在膝间大哭起来。
他哭得凄惨,本因心中无限悲怆,但渐渐又夹杂上了几分一身伤势痊愈遥遥无期,又被困在这荒凉山村的委屈与酸楚。一时只觉天地俱暗,前路昏昏,愈发伤心得不能自已,只能大放悲声。
正哭得眼黑气促,身后忽听有人道:“悼其亡,奋其志,践其行,方为真恸友之丧。你今日哭过,来日便不需哭,只奋起为他们报仇才是。”
裴小舟呜咽一声,打着哭嗝咬牙切齿:“此仇断……断然不忘,我却无能……为他们……雪恨……只怕……只怕我自己都活不长久,也回不去碧云天了……”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伤心欲绝,那声音一瞬沉默,随即一只手伸过来按在了他的肩头:“如何活不长久?又为何回不去……”
话没问完,裴小舟本就蹲在地上大哭了一场,心身俱疲,肩上忽着这一点力,双腿登时一晃,失了平衡,一屁股仰面跌坐在了地上。腿上如被蚂蚁噬咬的麻痒后知后觉的一涌而上,让他的表情一瞬抽搐,眼肿鼻红狼狈之极的仰着脸,正看到身后多出来的一条身影。
凭空出现在身后之人眉眼在陌生与似曾相识间模糊不定,但身上那袭浅青色缀绣云纹的衣服他却不能更熟悉。裴小舟一刹失声,用力眨了眨眼让模糊的视线清晰了些,茫然道:“宗门来人了?我在做梦?我……”他的目光恍惚乱飘,一路飘到来人腰间系着的一枚青玉小印上,蓦的凝住,不敢置信的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东天震云主印?云……云主?你是东天震的云主?我们东天震有新任云主了……”他这一瞬只觉得脑中眩晕得厉害,鼻塞眼涩耳热与灵台的隐痛一窝蜂的涌上来,一颗头仿佛要即刻炸开。
裴小舟身后之人自然就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风天末,见他脸色乍变,出手极快,翻掌拍出一缕云气,在裴小舟七窍一绕,顿时渗入。这缕云气清爽润泽之极,更与裴小舟同宗同脉所出,被接受得毫无滞碍。裴小舟脑内心头如淋了一场清凌凌的细雨,顿将杂乱的不适洗去大半,才算是缓过了这口气,撑着地的双肘一松,整个人彻底无力的四肢大开瘫在雪中,梦呓般喃喃一句:“是真是梦……大约是真……是梦吧……”眼皮一垂,就此昏睡过去。

这一觉倒也没能睡太久,梦中却是光怪陆离混乱不堪,一会儿是宛童三人血淋淋的身影;一会儿是自己在与那红衣鬼女的恶斗中被一爪穿心;一会儿又是四野茫茫天地无垠,见不到边际的空旷中唯余自己孑然而行,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那一片死寂。正绝望如死之刻,天边忽来滚滚雷鸣,一时间电闪风疾、大雨倾盆,劈头盖脸砸得双目难开,通体一片冰凉……
裴小舟一声惊叫猛的挣扎着张开了眼,梦中万象俱灭,倒是几张熟悉的面庞一刹纷纷挤到眼前,耳边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声:
“小舟,你醒啦,感觉怎么样,还晕么?”
“小舟小舟,云主说你昏过去时神智错乱,你可还认得我?”
“你们让开些,小舟师弟才醒过来,受不得你们这样吵嚷……”
“小舟……”
“小舟师弟……”
裴小舟表情恍惚,一双眼却瞪得溜圆,直愣愣盯着围着自己的几人看了半晌,久到那几人觉得不妙,生怕他又出了什么差池时,才晕乎乎的开口:“展秋师兄?许师姐?展心?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我又是在哪儿?”
展心嘴快,立刻叫嚷起来:“这不是你一直住着的屋子?这个破村子难不成还有别人在?可是是云主把你安置在这儿的!难不成我们闯了空门?”
他嗓门颇大,裴小舟顿觉脑仁又一阵发疼,痛苦的四下环顾一圈,挣扎道:“没……没错,这儿是我一直住着的地方,是我刚刚睡糊涂了……”
许眉云这时也忙伸手扯着展心的衣领将他拽开些,气道:“你小声些,小舟师弟刚醒,还虚弱着呢。展师兄,你让他别添乱,我还要看看小舟师弟的情况。”
展秋接手了展心将他拖开,许眉云才得了空隙端详裴小舟的气色,又为他切了脉,安慰道:“旁的问题不大,不过在饮食坐卧上好好休养就是。但你身上的伤势,我医术粗浅,不好诊断,只知大约非是寻常皮肉脏腑上的麻烦,先以安定神魂,蕴养灵台为主,余下的还要回北天坎再说。”
裴小舟躺在枕头上点头:“我对我的伤势心中大概有数,待回了碧云天,总有法子可医。只是……你们是如何找来这里?那人……新任的东天云主……是谁?”
展秋奇道:“不是你以云篆传讯,叫人来这儿接你回去的么,怎么自己倒不记得了?”
“我……”裴小舟呆了呆,像是自言自语,“他竟不是搪塞我……竟当真替我送了云篆?”
忽听房门一响,一人推门进来,沉声道:“你所说之人是谁?可就是你在信中提及的那个人?”

一身雪气进房之人正是风天末,显见在裴小舟昏睡的这段时间,他已又将荒村里外附近搜寻了一遭,只是除了村外一片诡异枯死的树林和一处小山坳中略有些似有人停驻过的痕迹外再无所获,无功而返便听到裴小舟这声感慨,立时发声询问。
裴小舟看着他愣了愣,半晌才将宛童坟前的记忆和风天末联系起来,期期艾艾道:“原来我那时真不是在做梦……你是我们东天震的云主?你……”他忽然一丝疑惑上脸,竟挣扎着爬坐起身,仔仔细细盯着风天末打量起来。
这般行为颇有些失礼,展秋三人虽同行一路,但还有些摸不太清风天末的脾气,一时都有些为难,不知到底该不该开口圆场。裴小舟忽然“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握拳一挥:“你……你是风师兄!”
这一声叫得风天末都有些意外,他虽认得裴小舟,但还停留在十年前入无心云相闭关时见过的小童模样,而以裴小舟那时稚龄,能够记住一名阔别十年之久的同门样貌几乎更是不可能之事,不由道:“你记得我?”
裴小舟连连点头,有口无心道:“我小时候与南天离的君师兄在一块儿玩,见过你和朱师兄打架,还听到他骂你‘颇黎眼’,你生得一对青瞳,自打那时我就记住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几句,忽觉房中一片鸦雀无声,尴尬的气氛几乎落针可闻。晃了晃头,裴小舟忽的后知后觉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啊”一声叫,双手一捂脸往床上栽了下去:“我我我……我什么都没说!风师兄,不,风云主,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房中气氛沉默至极,展秋三人经过一段相处,已知风天末心中对朱络与杨辰旧事何等在意,眼睁睁看着裴小舟触了逆鳞,当下大气都不敢出,满心战战兢兢。不想一阵漫长的冷场后,忽听风天末道:“朱络此人,早被宗门判死除名。你称呼得如此熟稔,莫非近日所思所想常与该人相关,才能这般脱口而出?”
裴小舟傻眼,“啊?”了一声:“我?我想他做什么?我……”蓦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三分疑惑,七分不可置信,“我……我难不成真的觉得他是……他像是……”
一旁三人云里雾里,但反复看过裴小舟传讯云篆,又辗转思虑多时的风天末却不肯放过这丁点蛛丝马迹,立刻道:“小舟,你将你这段时日所历,与救你那人之事,皆细细告知我,不必顾虑,务求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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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四  旧相识

急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把胸口撕扯得一阵阵发紧,喉中抽搐的难过滋味将一声惊叫逼得翻涌着出了口。叫声的尾音绵延难尽,几乎喘不过气的窒闷感已憋得朱络头晕眼花,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却见满目白茫,尽是一片云飘雾绕,恍恍惚竟不知身在何方。
但下一瞬,蓦一道雪亮剑光劈开云雾,当头追下一条人影,一伸手捞住了他的胳膊,随着一阵让人牙酸的“咔嚓咔嚓”脆响,身体下坠的势头猛的刹住了,但大约是反弹的力道太大,随即一股被拆了骨头般的剧痛自肩头扯开,朱络脱口惨叫一声,立刻听到头顶死力拽着自己的那人喊着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声音清脆稚嫩,活脱脱还是个小孩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凭空捞人救命。只是朱络悚然一惊,顿时从脑子里翻出了这段记忆,忙的抬头,肩头脱臼的疼痛似乎也不觉得了,又惊又喜的叫了声:“小师叔!”
眼前云雾霎时拨开,朱络的视线从死死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一路攀上去,雪白的衣袖袍襟上刮了些灰泥土屑,再向上是因为剧烈的动作有些披散了的乌黑鬓发,乌压压的童子髻压在两边,越发衬得一张小脸玉雪可爱,只是当下却死死板着,见朱络似乎无事就又抿紧了唇,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手牢牢握住对于小孩子来说略粗大些的剑柄,丹霄剑上华光流走,半截没入峭壁,正是牵系着两人的生死一线,脚下便是涛涛云海、望也望不断的平波海面,当真凶险至极。
只是旧事重演,朱络心里前因后果知晓得分明,不疾亦不徐。仰头望着小小的剑清执撑持得煞白的一张小脸,冷汗涔涔,反倒格外心疼,放柔了嗓子又忙道:“小师叔,我没……”
他话没说完,剑清执看也没再看他,绷着脸蛋,却是怒气冲冲仰头对着上面又喊了一声:“风天末!”
崖头上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一片小孩子慌乱惊叫的声音似乎这才传到耳边。猛的,一颗小脑袋趴在崖边探了出来,半脸灰土半脸大概是吓出来的眼泪,抹得花脸猴子一般也顾不得,大喊起来:“小师叔!小师叔!”又扭回头去嚷着:“月儿,小师叔没事,小师叔挂在下面了!”
剑清执的脸色顿时绷得更雪白几分,咬牙切齿吼道:“风天末,去找人救人……”
崖上崖下一片混乱,唯独朱络挂在最下面,险些“噗嗤”一声乐出来。甚至还有余暇回忆,等下大概就是师父和白师叔一并赶来,再等下,或许就能再看一遭风天末屁股开花的盛况了……
他心中无惧,哪怕脚下高崖万仞,心里也是从容,又抬了头去望剑清执。彼时自己拜进碧云天尚不到半年,少时玩伴除了澹月多半还生疏着,就连与剑清执,也是这一遭生死关头后,才日益亲密起来。如今得了机会,不免拿目光去细细描摹那副眉眼,越看越觉幼时雪团子般的模样,也叫人喜爱得心都酥软。只是端详了片刻,心中所念最深到底还是成年后清冷英秀的那张脸庞,心思飞扬处,眼中孩童年岁的剑清执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幻了面貌,再一定睛,已换成了最为熟稔的身量年纪,只是仍冷着脸抿着唇,如幼时一般仰望着飞崖之上。
朱络晃了晃脑袋,依稀觉得哪里不大对头,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忽然,又听剑清执一声怒吼传入耳中:“风天末!你要干什么!”他突的一惊,匆忙抬头眯眼望向高处,不知何时,崖上小孩子们嘈乱的叫嚷声都消失了,只余风天末一个,仍是那副趴在崖边,向下不住张望的模样。云台之下,飞崖之上,云蒸霞蔚,雾缕如绸,终年缭绕不散,偏偏这般时候,飘忽而过一缕细云,绕在崖头,也绕住了风天末探出石崖的小半截身子。一时云遮人隐,一片浓白云气中,看不到风天末的动作,却悚然传来一声铮鸣,如裂金石,如出凤凰,正是凤翼张弦之声。
朱络脸色一白,恍惚中顿忘了是梦是醒、本来面目,高声叫了起来:“风天末,你干什么!风天末,你疯了么,小师叔还在……”
只是云崖上下,任凭他高声喝叫,却好似无人听得,更无人答他。若非剑清执拽着他的手还死死扣住了不曾稍放,朱络几乎要怀疑自己大约已在这个场景中消失隐去。但不容他再琢磨什么,崖顶云雾翻腾中,依稀透出一线彩光,渐渐愈发鲜明,分明正是一枚饰以飞凤翎羽的长箭。箭身半隐云中,箭头直指崖下。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师叔,朱络杀了杨辰师兄,我要为杨辰师兄报仇。”
朱络分明的感觉到攥着自己的那只手随着这句话猛的一抖,但随即却握得更紧了些。剑清执仰头,仿佛大声的冲着崖上说些什么。朱络听不到他的声音,却分明看得清楚搭上了箭矢的弓弦仍在渐渐拉紧,以及风天末越来越怒不可抑的呼喝声:
“小师叔,你让开!”
“小师叔,你才是疯了,你为什么要护着那个叛徒!”
“小师叔,他杀了杨辰师兄,他是魔尊遗脉……”
“小师叔……”
“小师叔……”
声声句句,尽是指责,毫不留情的将朱络戳了个体无完肤。朱络有点瞠目结舌的听着风天末在崖头历数自己的罪状,当真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然而头顶握紧了的那只手始终再没半点放松,五指如石如铁,如心匪移。蓦的,风天末的声音突兀拔高,带着暄腾的怒气与骤然一声弦响:“那你就陪他去死吧!”
猛一抬头,云雾陡开,泄下匹练般彩光。六象灵矢带着锐鸣声自崖顶冲下,一瞬之息,箭尚未至,周遭空气云雾已如冰裂帛碎,破裂成无数冰晶般的亮片,罩落飞舞下来。朱络眼前刹那一片错乱迷幻,每一片碎片中都好似能看到一个自己的影像,更是看得分明,灵矢破空而来,箭上寒芒所指,剑清执首当其冲。
那一瞬的动作快过思维,更快过流星般的落矢,朱络大叫一声,原本破布般吊着的身体胸口骤然生出无穷之力,玄色幽光一铺四泄。他便在这大片绽放的玄光中,全力一拽一抱,将剑清执凭空扯入了自己怀中,翻了个身。耳畔风声呼呼,云雾黑光缭绕,背后更有锐利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刺透背心的箭意紧追不放,两人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落下了万仞飞崖。
无尽的坠落,天海无垠。似乎只是刹那,又好像已经下落了许久许久。久到迫在身后的六象灵矢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眼前怀中,只有剑清执依然有些发白的脸庞,微微阖动着嘴唇,像是在说着什么。
朱络听不到他的声音,急得睁大了眼,死死盯住那两片开合的唇瓣。剑清执的唇色本就微淡,如今更是褪色得几成淡白。一张一合时,朱络也不由随着描摹姿态,却是越描摹越不得要领。他愈发急了,胸口一颗心似乎就要仓皇着蹦出来,迫切的想要听到剑清执口中那一句话,又隐隐不敢当真听清楚。两人便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对视着继续流星般坠落,直到朱络忽然不再去试图分辨剑清执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只将双臂搂抱得越发用力,紧紧锢住了怀中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叹着气只道:“小师叔,清执……”话无后续,续以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吻,触上了咫尺间微凉发白的嘴唇……

唇间相触,带着丝丝的冰凉,硬而滑的触感涌上了一层水气……朱络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眼前仍是剑清执表情模糊了的脸,一股冰凉却突兀冲进嗓子,顿时变成一股冷中又带着火辣辣,直贯天灵的难言滋味。他猛一个翻身,半坐起来,先是好一通搜肠刮肚的呛咳,直咳得泪光口沫一塌糊涂,才勉强眯了眯眼睛,挣扎着撩开了一线眼皮。
眼前模模糊糊是透进了晨曦的灰白光线,单薄的晨光中,还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拿着什么在眼前晃动。朱络愣了愣,顾不得嗓子眼里还热辣辣的刺痛,胸腔也被牵动着抽痛起来,忙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举着个水葫芦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少年,不是越琼田又是哪个?
两人一个意外于朱络的突然苏醒,一个呛咳成一团的反应突兀又狼狈,顿时成了个面面相觑的场面。直到朱络缓过了气,忽然撑着额头笑了一声:“小越,你……怎么搞成个这么邋遢的样子!”
细微晨光从头顶洒下,背着光蹲跪着的越琼田好似被抹上了一层灰影。人还是那个人,神态模样却都狼狈了许多,衣衫鬓发皆有污脏不整之处,好在精神头还算不错,听朱络这一问,登时有些赧然:“朱大哥,我……是我驾驭山河梦帙尚不到火候,才搞得你伤势复发……”
他身后“呼啦”一声冒出颗雪白骷髅,呲牙怪笑:“这不是还活着嘛,活着就成,旁的有什么了不起?没什么了不起!”
朱络脑子里纷乱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合起来,强行抹去昏睡时梦中那片刻温存画面,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所以,小越……你忽然动手拽着我和小骷髅跑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你那族叔族兄……现在怕不是要被你气死了!”
越琼田眼中神采登时一暗,讷讷道:“我也不是故意要与容叔和四哥为难,只是……只是我想去找我师父,他们定是不肯的,说不定还要立刻抓着我回玉完城。我……”他忽然向前一探身,丢开盛水葫芦一把扯住朱络衣袖,“朱大哥,你定然肯帮我,是不是?你带我去找我师父吧!”
朱络尚是一头的雾水,一伸手抵在他脑门上:“等等等等,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我连方前辈的离开都是才知道,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越琼田看着他的眼神可怜巴巴,朱络心头一软,又叹了口气,“我又没说不肯,只是你总要让我知道个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不然我自己都糊涂着,帮你找人又何从谈起!”
见朱络认了真细问,越琼田反倒开始语塞。事实上,从突如其来开始担心方青衣与偃鬼王之战,到头脑一热直接卷着朱络和髅生枯魅跑路,一切事端皆是出自越琼田自己那点莫名其妙的念想。无凭无据、无从详析。嘴巴开开合合好几下,末了,他只能顶着朱络越发糊涂的眼神道:“我……我就是放心不下师父自己去找偃鬼王算账!哪怕我是个累赘,我也想……我哪怕能远远看着,也比被稀里糊涂带回玉完城好上许多。”他说着话心中更觉几分委屈,“容叔说,师父让姑姑接我回玉完城,还叫我今后也不用再跟着他了,我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慌得很……朱大哥,若是就这么回去了,我只觉比死了还难过!”
朱络“噗嗤”一乐,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小年纪乳臭未干,什么死呀活的,那是你该说的话么!”
越琼田登时急了:“我是认真的!”
“是是是,我晓得我晓得。”朱络不多逗他,咳了一声,忽将脸色一肃,换了副格外认真的腔调:“你当真觉得必要去见方前辈一面,无论如何?”
越琼田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立刻用力点头:“是!”
“打心眼里这么觉得?哪怕没什么理由?”
“……是。”
“若是见不到……”
“死也不甘心!”
三问三答,皆是毫不犹豫。朱络抬手抹了把脸,向后一仰,又躺回了雪地上:“看来这个忙我是不帮不成了。”他盯着灰白色的天空,又哼笑一声,“小越啊小越,这个忙在下帮你,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越琼田犹豫了下,迟疑道:“朱大哥……是个好人?”
“咳!咳咳咳!”朱络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好一通捶胸咳嗽,才翻着白眼道,“傻小子!你心里一念执着,便是最大的理由。灵犀一点,一念灵犀,你与方前辈间极深的缘分牵扯,怕才是真正让你动了念头的原因,只是你自己都没察觉罢了。”
“与师父的缘分牵扯?”越琼田愣了愣,心里蓦的泛起一股说不清楚的酸溜溜滋味,低声哼哼道,“只怕不是我,是……梅君吧!”
“眼下只有越琼田,何来梅君。”朱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小越,你操控山河梦帙的手法实在稀烂,在下被你翻江倒海的这么一折腾,大约还要再多养上几日伤才能有气力干活。你这几天,就带着小骨头继续好好替我顾守吧!”
越琼田“腾”的红了脸,小声道:“山河梦帙本是退敌之物,我情急才拿来一用……几时见过施法对敌,还要顾虑敌人的感受的……”
朱络登时摇头直笑,笑过了,才伸手道:“好吧,这笔账就算你揭过了。你身上还有没有能刻阵法的玉符,再给我找几块来,待我摆个阵法,伤势疗复得也能快些。”
越琼田连忙点头:“还有还有……”就伸手去摸丹囊。只是掏到一半,忽而忐忑道,“朱大哥,你不会又要摆那个什么浑天阵吧?”思及几日前那场变故,登时心有余悸不已。
朱络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倒也不需那么大的阵仗,不过是个敛气培元的小阵法罢了。你放心,定不会误了你的事。”

灼灼彩羽满灵圃,饮泉剔羽、临水照形、盘旋鸣舞……宛如许多精心绘出的小幅散落园囿各处,正是沧波楼中一众灵禽每日清晨最为惬意之时。
一片锦绣欢愉中,忽来一声清啼远空遥落。霎时好似沸油溅水,前一瞬安逸平和的灵圃蓦的炸了锅,一众大小禽鸟优雅恬静的气质一扫而空,各个拍翅竖羽奔走乱飞,宛若大难临头。只是还不待它们逃到个自认为安全的所在,一道白影九霄直落,速度之快,在花木流泉间掀起一道劲风。几只体型娇小、躲闪得慢了的彩毛小鸟登时一声惨叫,被刮得蓬羽乱飞,狼狈不堪。
好在及时一声琴响,弦上气劲柔和荡开,拦住了那几只倒霉小鸟,将它们好生卷上一根卧柳枝头。抚琴人正是每日皆在灵圃作早课的林栖,看着眼前大乱不由扶头:“玉翎,你别欺负旁的鸟儿,你这个霸道性子……唉!”
程北旄早翻身跳下鹤背,伸手就去揪玉翎的翎毛,口中喝骂:“小霸王,天天窝里横着耀武扬威,我看你就是短了收拾!”
踩回自家地盘上的玉翎才不搭理他,趾高气扬的踱着步,长腿三跨两跨,程北旄便逮不到它了,只能叉着腰又不痛不痒的训了两句。那边林栖早搁下琴过来,有些惊喜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师父呢?”
程北旄将训斥玉翎的晚娘脸一翻,立刻喜滋滋的凑过去:“楼主在外头有事绊住了,叫我先回来陪你。快让我看看,阿栖可有什么变化!”
林栖笑着把他的脑袋推开一点:“不过出门三天,能有什么变化!你先别闹,师父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怎么叫你连夜兼程的赶回来?你再耍赖,耽误了什么正事,小心师父罚你打扫鸟舍!”
程北旄这才收敛了些,把拱在林栖颈边乱蹭的头抬起来点儿,偏露出一只眼睛:“楼主叫我回来找你拿……呃……竹心露水。”
“竹心露水?”林栖略一凝神,“是群玉山竹心露吧?”
“就是这个!”程北旄一拍手,站直了身子,“楼主要得急,你找两罐出来让玉翎送去,旁的事我再慢慢与你说。”

听是林明霁吩咐之事,林栖立刻收了雁阔云音,带着程北旄转到一处书楼。楼分前后两进,后楼收存的多是些珍贵器物,闲人免进,一大清早更是空空荡荡,不见半点人痕鸟迹。两人熟稔的进去,程北旄多是爱在收藏着些兵刃法器的外间逗留,难得跟着林栖进到内室,便见许多多宝格子与大小箱笼,高矮堆叠,一时难数。他登时头疼的一捂脑袋:“我当真是最怕来这里,不要说找东西,看上两圈便觉头都晕了,亏得阿栖你受得住!”
林栖笑他:“你不过是不上心罢了,但凡将一分练刀的心思搁过来,也断不会说这样的怪话。”
“万事有楼主、有阿栖呢,何必我费心!”程北旄仍是不以为意。林栖拿他也没办法,只得摇摇头,自己一头往那些架子后钻过去。程北旄站在门口,只隐约看到一点影子在那林立的柜架中闪了闪,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楼中晨曦尚浅,再被层层叠叠的墙壁和帘幕切割后更不剩什么,只几盏长明的灯火挂在两边墙上晃晃悠悠,照亮的范围不大不小,偏偏没有林栖在。他忽然觉得有点慌,站在哪儿蓦的大喊了声:“阿栖!”
“阿栖?”
“林栖!”
一连叫了几声,不闻回应。程北旄有些着急,顾不得自己那点嫌弃,快步也跑了进去。登时如入迷巷,四面不分,那许多大大小小的格子、箱子鳞次栉比,他一个转身急了些,背上长刀之鞘险险扫落一摞锦盒;刚手快扶住了,手肘又不慎撞到一架金镜……手忙脚乱间,忽听几步远外一声疑惑:“北旄,你干嘛呢?”
程北旄猛的扭头,就见林栖分明站在不远处,只是被一具木架遮住了身形。如今转身出来,一脸好气又好笑:“这屋里东西多得很,你既不熟悉,就不要闯进来乱撞,万一碰坏了什么,师父不说,我还要心疼呢……嗳!”
他话没说完,早被两步蹿过来的程北旄一把揽住了,膀上稍一用力,就将他堵死在身后一小片墙壁上,湿暖的气息一瞬扑到耳根:“阿栖!”
林栖脸上瞬间飞色,慌的抬起一只手推了推他:“别闹!北旄,你别闹,我拿着东西呢!”
程北旄却不肯放手,埋头贴在他颊边半晌,才哼哼着道:“楼里大大小小的事,你什么时候上手得都这么熟练了?我竟还没察觉到!”
林栖艰难的挤出一只手护着怀里的东西,无奈道:“你这是发什么疯,楼里的事,师父出门,你又懒得管,我再不顾起来,是要沧波楼的大家一起吃风么!你但凡肯帮我打理打理,我也乐得轻松。”
“可是你这样事事妥帖,若有一日,沧波楼再离不得你了,你还要怎么陪我去走千山、看万水、浪迹天涯。”
林栖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伸手甚别扭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唾道:“你是不是个傻子!沧波楼是家,就算浪迹天涯,走千山、看万水,也总要回家的不是?哪有嫌弃自己的家是累赘的憨儿……”

两人再从书楼里磨蹭出来,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林栖怀里捧了两个拳头大的淡青色瓷罐,外头又层层叠叠拿丝绵软布裹了,小心安放进一个木盒包好,回头去灵圃找寻玉翎。
程北旄也将那两个瓷罐翻来覆去看了看,纳闷道:“这个什么露水,我怎的一点印象都没?”
林栖道:“师父每隔三年,都要往群玉山取一次明玕果,一次只得一颗。这些露水是明玕果伴生之物,虽不及果实珍稀,也是难得的好东西,清心净秽,大有用处。你这次见了,下次可莫要再忘记了。”
程北旄笑道:“你说起楼主三年一去,我就有了些印象。明玕果乃养魂润内的圣品,这个我倒是知晓。”
林栖道:“师父苦心收集多年,也不过得了三罐露水,七颗竹实。这露水如你所说,用在对抗邪魔之事,也算值得。不过……”他忽然皱了皱眉,“那得来不易的七颗明玕果,几个月前师父忽然取走了大半,也不知做什么用了。虽说师父做事必有道理,但如今想想,我倒是还觉得几分心疼。”
程北旄忙道:“你要是喜欢,改日我也帮你摘几颗来!”
林栖登时失笑:“你当群玉山是那么好去的地方?火眼温泉乃是天险,师父每次前去都要小心翼翼。何况竹实一次只得一枚,你啊,还想跟师父争一争不成!”
程北旄闻言只能摸头:“那我是必然争不过楼主的……”

待到将竹心露水缚在玉翎背上打发它离开,随着雪羽钻云远去,灵圃中众鸟噤声之势登时一变,又复好一派莺歌燕舞、鸟语潺湲的世外仙境模样。林栖和程北旄两个对此也是无奈,只得不再去理会这些禽鸟的“家务事”,联袂回房。
程北旄这时才得了空闲梳洗一身风尘,林栖左右无事,陪他同去。看着程北旄一进了房门,先冲着正对门口的一张空桌案恭恭敬敬拜了拜,不由笑道:“你这习惯怕是一直改不了了。”
程北旄也笑道:“习惯了师父的牌位一直供在这儿,如今被楼主拿走,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过心在意在,有无牌位倒也无碍什么,我自己心里晓得拜的是师父就好。”
林栖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师父将前辈的牌位收去了哪里,他们两人想来交情极笃,才能让师父惦念这么多年,又特意替他收徒传道,延续香火。”
“香火”程北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定然是极好的朋友吧……可惜楼主从来不肯对咱们多说。我拜师了这么多年,连自己的师父是男是是女,高矮胖瘦都不晓得,大概做别人徒弟也少有做到我这一份的吧!”
林栖“噗嗤”一乐:“师父不说,想来也有他的理由。只是这话你跟我抱怨抱怨也就算了,万不能拿到师父面前去说。”
“为何?”
林栖幽幽叹了口气:“既是挚亲挚友,生死离别,皆是莫大痛苦。你若再去师父面前提一提这位前辈的音容笑貌,岂不是诛心之举,忒惹师父伤心!”
程北旄呆了一瞬,似是恍然,忽然跨前两步,一把攥住了林栖双手,颇认真道:“我们断不要如此,欢喜坎坷,总要在一起、不分开才好!”
林栖先是因他突来的郑重一愣,随即垂眼,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带着笑“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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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6:4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五  龙弦决夜凤翼开

昨夜北风一宿呼啸,透早风雪又大,虽说身负修为不惧酷寒,但到底这样凛冽的天气还是让自小生长在平波海芝峰上的展秋三人很有些难以适应。
反倒是裴小舟因已在此住了一段时日,对这隆冬大雪见怪不怪,只忧心忡忡的看着风天末:“云主,你当真要自个去找……那个人?”
风天末正在检查云幢的状况,闻言头也不回:“你既是东天震弟子,便该知晓此事我非为不可,无可转圜。”
“可不是尚应该先回禀代宗主……或者……至少该在大小姐那里知会一声……”裴小舟支支吾吾,问得自己先觉忐忑,低了头不敢去瞥风天末的表情。
风天末只是嗤笑一声:“我若问了大小姐,只怕她能寻出一百种法子不叫我出来……”忽的一转身,居高临下冷冷一眼看过去,“你莫非也动了什么心思?”
“啊?”裴小舟一愣,随即后知后觉了风天末话中意思,登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怎么可能!若那个人真的是……他,杨大师兄的账自然要再来算一算,岂能容凶手在外逍遥。”
“最好是没有。”风天末的脸色仍是冷冰冰的,顺带着将目光扫过一旁展秋三人,沉声道,“你若是因他的小恩小惠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便不配为我东天震之人。”
裴小舟唬得一跳,头低得几乎要插进雪里,展秋三人亦是大气都不敢出,各个低头噤声,任凭风天末一身冷意卷得雪花倒飞,劈头盖脸扑了满身。
顿了顿,风天末胸中郁气渐下,见四人如此噤若寒蝉模样,语气微微放缓了些:“罢了,此事本也与你们无关,是我迁怒无由。你们四个只管回去,小舟伤势尚有反复之虞,莫耽搁了医治时间。至于其他……”他忽而冷笑了声,“其他也不必多说什么,见我未归,该明白的人,自然明了。”
裴小舟几人连忙应声,见风天末催促之意明显,许眉云与展心立刻两边扶着裴小舟上了云幢。展秋最末压阵,接过风天末手上云幢令牌,躬身施礼:“我等回了,云主保重。”
风天末点点头:“你们也路上小心,一路速回,莫因旁事耽搁。”

随着令牌上一道清光绽开,漠漠云气四涌而来,簇拥着云幢缓缓升空。直到高出风雪之上,蓦然化作一道流光,直投东天而去。风天末站在雪中,见云幢已远,伸手一拂,一盏破旧的白纸灯笼立刻出现在身前。他似是不愿伸手碰触,只操控一缕云气将灯笼挑起,残破的纸面转了个方向,露出写在下面的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服了药,便回吧,莫着凉。”
这灯笼还是裴小舟当日从野坟场带回来的,在屋子角落搁了许久,如今落在他手中,只觉那一行字迹刺目之极,看着看着,便似有层层血色自其中侵染出来,烧眼灼心。风天末怒哼一声,一身气劲陡发如刀,顷刻要将灯笼扯成碎片,又堪堪在最后毫厘间止住,只“刺啦”一声,万刀并化一刀,将灯笼一剖为二,露出了内中快要燃尽的一截短烛。
那截短烛莹白润泽,比之寻常蜡烛更要白上几分,雪一样的颜色中几乎泛出了一丝青气,盯着看得久了,便生出些妖异之感。风天末厌恶的哼了一声:“腌臜手段!”屈指一弹,无形气劲压下,登时将短烛碾成了一团渣末。碎屑在风雪中将散未散,一团云气已至,将碎蜡裹入其中,随即其上流光几转,就飘飘忽忽升于空中,上下左右乱晃了片刻,像是终于确定了要寻找的气息,掉头一转,锁定了一个方向藉风而去。一根长长的云线被拉扯出来,细而不绝坠在后面,末端正拈于风天末指尖。
风天末抬头望了望云去的方向,忽觉一股热气从胸口发散出来,冲上喉头,险些控制不住想要大喝一声,但到底还是将这股冲动压下了,只两眼眼眶内,难以自抑的涨出了一片微红,如隔血看仇,杀机将发。

月黑风高,白骨夜行。幽火如烛,洞照鬼域风光。
积了薄雪的山坡上,长青的松柏在黑与白间辟出一片带着鲜活生气的颜色。针叶簌簌,中有寒禽夜啼,一声递着一声,似在传诉着些无人能懂的消息,叫破了原本沉寂如死的深夜。
鸟啼声尽,一缕笛音随之飘摇而起,清远悠扬,入耳洗心。这般乐音,本不该出现在当下深沉暗夜,而该在春和景明之际,有丽日轻云、芳草鲜花,共陶然一乐。但又偏偏因此仙音妙啭,仿佛此时此地,既是身在春景明丽中,心旷神怡,杂俗俱忘。
踏雪夜行的白骨群中也因这笛音起了些小小的动静,几具白骨摇头晃脑,似是疑惑,又有欢喜,手舞足蹈着惨白的骨臂,哑声怪叫:“奇怪!奇怪!我怎的觉得像被什么在肋骨上挠了两下,舒坦!很舒坦!”
另一只却叫道:“分明是脊骨,洗刷脊骨才会有这般快活!”
“我倒觉得是被搔到脚趾骨缝缝里才有的感觉……”
一众白骨停下来叽叽喳喳,画面诡异中又多了几分滑稽。正吵嚷得热闹,那缕笛音中忽然掺杂进了一阵细碎的踢踏行路声。林间小路的尽头转出一头青驴,一人裹着风氅跨坐驴背,手持竹笛凑唇横吹。清音悦耳,正是打从此中而来。
白骨群中一片骚动,察觉了笛声来处的白骨精怪们各个兴奋,一个两个叫嚷道:“这个生人吹的竹子那般好听,想来他血肉的滋味也极是滋补,让我来尝尝!”
“我来我来,血肉给我,魂元分你!”
又一只似是聪明些,疑惑道:“若是将他吞食了,岂不是就没人能同时给咱们洗刷脊骨、搔挠肋骨、脚趾骨了?”
众白骨一片哗然,片刻,其中之一犹豫道:“若不然,将他绑回冥迷之谷去吧,每天的血肉分他一口,让他好生给咱们抓挠痒处!”
这个提议登时赢得了一片欢声,竟无人觉察这几句话的工夫,来人乘青驴已来至左近。面对暗夜密林中一片白骨妖行,无惧无惊,反倒搁下竹笛,含笑问了句:“冥迷之谷是何地?是你们的来处么?”

纵然再无脑薄智,这般被人欺到眼前逗弄也足以让一众白骨恍然来者不善。一声咆哮,登有两具白骨左右袭来,四臂如枪,扎向一人一驴。
那骑驴客却是从容,又笑了一声,身形陡然虚化。座下青驴在骨臂撕扯下登时粉碎,却化作数片轻薄鸟羽洒落。与此同时,一声鹤唳凌霄,白影如电冲破密林晦色,其上端坐一道清逸身形,袍冠俨然,俯身下视,随即扬声道:“孤城城主,群獠验明正身了!”
这一声掀起林中鏖战开端。孤城吹角手持雕宝紫金戟从天而降,横扫间,金光赫赫,裂石摧木,一股强悍无匹的力道直将寒林掀翻一角。几具首当其冲的白骨半点声息都无,就在戟下化作了一片骨屑飞尘。而其后的白骨精怪正想要故技重施,扑上前去贴身吞噬血肉,却被金戟挂风,如暴雨摧蕉、狂飙卷叶,一丈之内,立足难稳,更勿论近身偷袭。不过数个照面下来,浩荡一队白骨灾兵,硬生生被孤城吹角一进一出截成三段,首尾不得相顾,乱成一团。
不过这群白骨也无什么彼此守望、共同进退的认知,只知来人凶悍,难占上风,尚位于战团外侧的一撮登时掉头要退。白骨精怪诡步轻灵,孤城吹角又是一人难顾全局,稍有空隙,当真叫它们拔脚闪身,一溜烟眼看将出密林。
一道冷哼却比它们的步子快了三分:“此地由一椽书舍风雨生顾守,不容越界。”
一点寒光暗夜突现,快得不及察觉的在当先一具白骨喉间一点,即刻挪转,旋至另一具白骨身前。不过刹那间,七点寒芒,宛若同出同至,疾风骤雨扫过其中。一行白骨尚不能捕捉到来人身影,眼前视野陡然倒转横飞,轰然一响,七颗骷髅拔颈而起,高冲直上一丈有余,随后才四散而落。而就在头颅落地瞬间,剑芒再闪,纵横交错,每一点冷光,便有一块骨节被毫无犹豫的削落。也不过片刻,遍地残骨,当真大卸八块,不留全形。
满地散落的白骨中,短衫剑者冷面收剑,退后几步,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枚泛着淡淡灵光的竹简,插在既定的方位上。

前有孤城吹角一夫当关,后路被风雨生仗剑而断。密林左右,亦有金声玉振、大笔如椽。一时四方皆锁,虽只四人各自顾守,其势却远胜先前千嶂城一众兵卒群起而围。白骨灾兵进退无路、左右无门,一时间大显颓状,更被孤城吹角四人各持法刃,只在斩杀,不论假死真活内中诡异邪术。并不消多少时间,已是白骨横野,林中再不见一具囫囵骨架,只有许多星点幽火悠悠荡荡,漂浮在骨殖之上,存留一点诡谲生机。
青垣二度重来,对此已经熟悉,立刻提气扬声道:“那些幽火不熄,这些白骨精怪虽死未死,且小心它们突发偷袭。”
孤城吹角大笑道:“怕他怎的!且按计划行事,说不得今夜就是它们彻底灰飞烟灭之时。”抬手一扬,将一枚竹简掷入脚下土中。
与此同时,左路青垣、右路行中虑,亦一并将竹简插落。四路清光扶摇而起,站在高远处并未参战的言中伦见状,双手将圣文简牍一展,明光再现,辉耀四方,配合四根定灵简,顿时将半座密林笼罩其中。清圣光芒所及,不许妖邪踏出界限半步。随即林中四面举火,一队队千嶂城兵卒领命而出,换持弓矢,箭尖皆施以净火之种,齐齐张弓搭箭,飞火如蝗,射向满地白骨受锢处。此等净火与寻常火种又是不同,不惧水雨雪冰,以邪气为薪,沾之即燃,不尽不灭。只转眼间,已横扫林中白骨之地,熊焰一时冲天。
这般阵仗,破魔净火摧枯拉朽,即便一众白骨灾兵也觉难捱,登时满地碎骨弹动,幽火荧荧争辉,欲故技重施,再掀白骨旋风逃出生天。
空中鹤鸣去去重来,林明霁就在此时御玉翎再临密林上空。手中竹枝挥洒,竹心甘露泠泠抖落,如同半空洒下一场缠绵细雨。雨丝柔若牛毛花针,毫无阻碍没入净火之中,遍地烁动的幽火却登时受了压制,刚刚抬起的焰头被雨露淋得矮下三分,只剩些微细小火苗仍在不甘的晃动。
白骨灾兵最大的依仗一夕被制,与战众人皆是欣喜。眼见火光冲天,鹤鸣辽远,掌控困阵的言中伦也暗暗松了口气,仰头高声道:“林楼主,应无什么变故了,请落下吧。”
林明霁亦在半空传音:“不急,且待这群白骨精怪被焚得干净,再无什么后患……不妙,众人快闪开!”
轻松之语一瞬间变了声调,林明霁居高临下,这一声大喝更是满林皆闻。原本有些松懈了的众士卒登时皆惊,又不知险从何来,尚在左右顾盼,火场正中陡然一声巨响,树木横飞,沙尘乱走,冲天的火势亦被震得一片散乱,无数爆裂开的火苗轰然四迸,好似一场自地而生的流星火雨,扑溅在四周灵光流转的阵法上。
净火乃是吉物,本不该与圣文之阵相冲。但双方甫一接触,竟闻一片“滋滋”腐蚀声响,分明开始彼此倾轧。行中虑定睛一看,登时失声惊呼:“火的颜色变了!”
便见本是金红耀目之焰,不知何时已隐约蒙上了一层幽暗颜色。火势越烈,火相之变越显。好似那些游丝般的细弱幽火正反过来以彼为薪柴,逐渐吞噬壮大己身。
阵中大火熊熊,圣文阵法所受侵蚀便也无所不在,处处皆险。不过数息,言中伦手中简牍上亦隐约见了几缕烟气。他登时大惊,高声喝道:“阵法撑不住了,诸位留神,我要撤阵了!”话音一落,简牍倏合,周遭清光尽灭,只有泼天凶焰四野燎原,与先前净火全然不同,林石草木,一霎俱笼幽火之中。
孤城吹角已将金戟一抖,大喝道:“众士卒退下!”当先跃起,戟气爆裂如龙,翻搅冲入火焰之中。林明霁于空中亦将竹枝一挥,无数竹叶化为青刃,刃上饱蘸竹心甘露,兜头向着火势最旺处飞射而下。两处攻势上下同至,幽火红焰一时皆爆,满目烟尘残火中,摇摇晃晃站起一具两丈多高的狰狞白骨,眼燃绿焰,口含幽光,遍身骨刺倒突如刃,望空咆哮一声,一张口,喷出一股恶气直冲林明霁。
玉翎见势亦快,不需林明霁操纵,振翅斜掠,一瞬远去数十丈。天空本是飞禽善战之地,狰狞白骨一击逼退林明霁,便舍了他矛头一转,双臂挥舞,如两根狼牙巨棒,兜头向孤城吹角砸下。
孤城吹角不闪不避,大吼一声,双手擎戟一架。两股力道硬碰硬的对砸在一起,周遭登时一片飞沙走石、草木摧折,狰狞白骨被这股大力掀得连退数步,孤城吹角真元饱灌双臂双腿,呼喝声中,却是岿然不动,一招互换后犹能大笑一声:“不过如此,再来!”
他与狰狞白骨战作一团,青垣和风雨生也飞快自另两路赶至,一人御紫铜钟、一人提剑,双双跃身而上。钟声无形,震荡元神;金戟如龙,当头硬撼;快剑疾骤,专取关窍。虽是头一遭联手,倒也配合得当,将凶焰滔滔的狰狞白骨牢牢抵住。
言中伦二人不擅武斗,此时已退至稍远处观战掠阵,顺带收拢后撤的一众千嶂城士卒。见前方战况胶着,不由有些焦虑:“想不到这妖物还有这压箱底的一手,可惜之前多重布置,竟也没能将其降服。”
行中虑却道:“我见孤城城主三人斗它,游刃有余。何况那些白骨精怪合而为一,便是化零为整,反倒便于一击而破,无漏网之虞。”
言中伦苦笑一声,心有余悸的抚摸手中简牍:“难就难在如何一击而破……这妖物寻常办法杀之不死,连林楼主的甘露与净火配合也未竟全功,只靠三人拖战,就怕最终仍是做了无用功,反而折损我方士气,添了对方警惕。”
“这……”说起如何破除白骨不死之身,行中虑也没什么办法,两人对视愁眉一叹,战中变化又生,巨大的狰狞白骨不甘久困,双掌一搓,无数幽火聚拢而来,连缀成一条数丈长的流星火链。兜身一转,旋似飞轮,卷向围战三人。
三人亦不明了那些幽火古怪之处,不敢硬接,孤城吹角将金戟一旋,烈风翻搅,拨开火雨;青垣将紫铜钟祭起,音波震荡,如闭如合,坠火如星,却也难能破入其中;唯独风雨生不退反进,仗着身法轻灵,快剑如电,火链上迸溅的幽焰竟无一能够沾身,反而叫他趁着狰狞白骨中门大开,身形幻挪,欺至近前,人剑陡然相合,化作一道冷虹,直贯那颗巨大骷髅印堂。一连串“叮当”脆响似疾雨,千剑一点,一刹千击,狰狞白骨蓦的爆发出一声怪叫,周身气劲轰然一爆,骨刺幽焰横扫周遭数丈方圆。孤城吹角和青垣皆是一惊,护持己身匆忙连退,一口气退出狰狞白骨泼风乱打的范围,便见灰影一闪,风雨生也自最凶险处纵跃而出,只是落地一个踉跄不稳,反手用剑一撑,摇晃着半跪了下来。
再看当中发狂白骨,巨大骷髅的印堂上,赫然被破开了浅浅的一条裂纹,自然就是风雨生那千剑之功。只是这般拼得两败俱伤,也不过创其至此而已。即便由此而知白骨之躯并非全然坚不可破,但要当真将其斩杀,也是实在艰难。
一时间在场几人各个心知肚明,战意不免一弱。狰狞白骨正值发狂,却是不容他们片刻暂停对策,狂吼中骨臂乱捶,骨刺如雨,非但对战三人,连退在远处的言中伦、行中虑亦觉危机,纷纷闪避。更有站得稍微不巧的几名士卒,躲不及躲,便被四溅飞骨射了个对穿,转眼丧命。
一片乱象中,林中忽传清风,吹送一缕沁凉雅韵,黑白幽赤各色张狂乱涂中,萌生一片青青翠色,一晃成林,竹声细细,摇落清吟,将一众人与狰狞白骨尽数隔开。随后才听闻半空林明霁催促之声:“我且困它一困,诸人速退,再作计议!”
孤城吹角几人也知白骨法身不破,鏖战亦是无用。当下与青垣身形疾动,左右扶起风雨生,抽身便退。不料正当此时,幽火离离、暗夜昏昏,漆黑天幕之上,忽来光芒大盛,一刹映照天地生辉。
这光芒来得奇快,一行人纷纷抬头,便见天绽明华,一从东来,一自北起,东来者金光银电,似双龙盘降,幽火当如融雪,全不可挡;北起者五彩辉煌,挟神凤之唳,洞烛长夜,扯碎妖光。两道光芒来处不同,却不分先后而至,直落密林乱战场中。瞬间只闻白骨咆哮,地动林摧,强悍无匹之力横扫目及之地,林明霁布下的竹林迷阵亦受震荡,一刹摇摇,化作点点青光散去。而当震荡渐止,烟尘飞卷战场正中,高大的狰狞白骨已是荡然无存,清氛涤荡残尘,妖邪之气无声消散,露出当中两人对面而立,一人五指间金银双色灵光跃动,一人手扣凤翼长弓,彼此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碧云天?”
“玄门?”
又各自一顿,闭口不言。
这片刻空隙,退开诸人也都已看清了眼前变局,青垣最为惊喜,立刻飞身过来:“左阙主!你来得正及时!”又看向他对面那人,“这位是……”
“碧云天东天震,风天末。”
“原来是神京来人……”
玄曦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在风天末腰间一转:“不只吧,东天云主?”
风天末也不逊了口舌,立刻道:“风楼双阙左阙主,大名亦是在外。”
两人间气氛一时怪异,好在周边诸人业已围上来,青垣忙藉此打了岔代为引见,彼此间纷纷见礼,也将那点微妙的剑拔弩张气氛一并打消了。
林明霁将手中竹枝一摆,清风拂过焦土,略作探查,笑道:“两位当真不愧名门高修,这白骨精怪杀之不灭,我等几番损兵折将拿它不下,倒是二位出手即建奇功,叫我等开了眼界。”
玄曦不以为意:“这白骨兵灾我已听碧凝说过,不过凭仗魔元怪异,才能屡屡逃出生天。万物各有生克,一遇能可克制之物,自然不足一提。”
林明霁的目光落在风天末手中长弓上,慨叹道:“道理虽是如此,破魔之宝最是难得……风云主手中长弓,可就是神京的凤翼宝弓?传闻乃是取潇湘禁古凤遗骸所制,也难怪这白骨精怪难撄其锋。”
风天末将凤翼一转,纳回身后,淡然道:“古灵之宝,非我一人独有,左阙主手中龙弦,说不得更胜一筹。”
玄曦登时将眉一扬:“你若觉得是我凭龙弦之功才胜你半息,不妨直说。这区区一具白骨精怪又算得了什么,待寻到它们的老巢,你与我同杀进去,再分个高下何妨。”
“不何妨,”风天末半点不给面子,只向众人一拱手,“既然此地魔物伏诛,又有诸位主持局面,我尚有事在身,就此别过。”他说罢就要转身,玄曦一伸手拦得飞快:“你这就要走?”
“我还有事,不克耽搁。”风天末心中仍系云线寻踪,半点不想久留,见玄曦拦了去路,又扭头欲换方向。
玄曦这次倒没继续追着拦他,只道:“妖邪乱世,风云主倒是放在眼皮下面都不肯多看一眼,倒不知堂堂神京什么时候也学了副封门闭户,不问俗事的做派了?”
见两人一开口便颇不对盘,林明霁只好又忙出面打圆场,笑道:“风云主既然有事急办,料想也十分紧要,不好误了事。此地有众人聚齐,又来了左阙主这般助力,对付一众白骨精怪已是足矣。先前我从它们口中听得‘冥迷之谷’这一所在,分明与其来历相关,说不得还要先仔细探查一番此地何在,也不必将一众人手全拘束在眼下。若待日后当真有需,想来玄门、神京诸家名门,无论哪家,都不会袖手旁观。”
他话说得委婉入耳,沧波楼又素来与众家交好,颇有人缘,玄曦不好不卖面子,哼了一声,背过手去权当作罢。不想风天末本要离开的步伐反而停下:“冥迷之谷?”
林明霁察言观色,忙道:“莫非风云主知晓此地?”
“只闻其名,不知其地。”风天末不想半路出手一回,倒遇上牵扯魔尊遗脉的战事,只得将急于离开的心思按下三分,继续道,“此地我知不甚详,倒是门中西天云主曾与出身其中的魔物有过交手,颇言其难缠,凡兵难灭。”
言中伦忽然捋了捋胡子插了句话:“西天云主?可是师老高足剑清执?他掌中那柄丹霄剑可称不得什么‘凡兵’,也拿这群白骨精怪无能为力么?”
风天末闻言倒是一愣,若有所思:“丹霄剑虽不似凤翼龙弦这般取自古灵遗蜕铸炼,也是师老倾力打造的罕世神兵。若说小师叔也奈何不得这些白骨,今日我与左阙主能一招得手,倒是过于轻易了。”
玄曦并不在意,道:“想必这具白骨只是个不能登堂入室的马前卒,剑……咳,西天云主遭遇的,说不定是什么骨中高手,修为等级不同,自然有差,也没什么稀奇。”
他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半晌无话,沉默之后,孤城吹角才摇头苦笑一声:“若冥迷之谷只用一队寻常卒子就让咱们棘手至此,那之后再来更为凶悍之精怪,当真将成东陆魔灾。”
这话也正是众人心头隐忧,风天末偏又在此时添上一句:“这些魔物乃是出身北海魔尊遗脉,与炼气界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对头,纵然凶残,早晚亦需一战。此非一家一派之事,诸位可广寻各大派门,共议应对之策。我碧云天得此消息也才不久,还在多方寻证之中,若有兵燹,定然不辞。”
玄曦立刻道:“你当下不正是要‘辞’?”
风天末扭开脸:“此事彼事,不可混为一谈。”又道,“此间详细,诸位可往碧云天,我一人所知,已尽数告知,告辞了。”这一遭,再不给玄曦拦人的机会,宝光一合,彩凤之影双翼虚张,便纵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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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六  莫测之心

幽野之山,迷离之谷,月光如血滴落天幕般的黑瘴。血月之下,无数白骨乱舞谷中,飒飒骨响,萧萧野啸,竟也依稀成歌,喑杂粗粝,荒腔走板,难当一聆:
“渺渺经行白骨郭,白骨如霜问人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幽山唱彻白骨歌……”
御师一袭黑袍站在兀岩之上,却把这难听之极的鬼吟哦听得仔细,末了得趣般拍了拍手:“道行不得皆白骨,甚妙,一言喝破当今诸仙家画皮。”
骸生枯魍眼中幽火溜溜,嘶嘶怪笑:“不知哪来的疯癫老头,当年闯入吾谷中。本座倒也不曾见过那般的疯人,敢在冥迷之谷颠颠倒倒,满口说些疯话,不知所云。”
御师了然:“想来此歌亦是他所作?”
“不错不错,正是那疯老头所唱。人有趣、歌也有趣,倒在谷中传唱下来了,御师可也觉得有趣?”
“自然有趣。”御师漫不经心双手笼回袖中,“作歌之人,如今何在?”
骸生枯魍原地甩着骨臂一纵,指向两人身前眼下处:“死啦!自然早就死啦!冥迷之谷只居白骨,不留活人。你若是愿去白骨山一根根骨头翻找过去,或许还能找到他的一根肋骨?腿骨?或是头骨?”
御师也同他一并轻笑:“那倒大可不必,眼前魔元祭月之典,可比一个疯老头的骨头好看得多,错过了才是当真可惜。”

两人身处的高岩之下,乃是冥迷之谷深处,正与魔主殿所在的白骨积山遥遥相对。偌大一片空旷之地上此刻满是高矮大小白骨精灵,皆绕着当中一口水潭手舞足蹈,荒诞歌声亦是在白骨群中传出,一阵乱歌,一阵尖笑,嘈杂不堪。
不过当空中血月彻底染红潭水的那一刻,岸边乱声戛然而止。水潭形状浑圆,好似当空红月坠入深谷,月光化作赤红之血,在一众白骨身上一层层的涂抹过去。而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幽旷深邃之力亦于魔主殿中升腾铺展,似缓似疾、不缓不疾,以无可觉察之势席卷而来,与血色交融相合,团圞成一。
“哗啦”一声水响,圆潭中水浪无风自兴,宛如沸腾。一个又一个浪头叠叠升高,直至凝成十数丈通天水柱,随即“轰”一声迸裂飞溅。凡谷中之地,无论远近高低,一时尽在水雾笼罩之下。御师原本尚淡定的姿态忽的一僵,那赤水泼面而来,内中蕴藏的幽奇之力更是未触已至,引动他体内元功不由自主如化如散,摇摇欲溃。
好在就当此时,另外一抹白光也在御师怀中徐徐绽开,堪堪将他整个人笼于其下。赤水幽光转瞬即至,却在白光前倏然自分,泾渭分明离去。而搅动御师元功的奇力也一并无声无息消退。若非突来心悸仍有一丝未平,适才之变几乎如同一场幻梦。
御师微乱的气息极快的平复下来,再看身旁与岩下,骸生枯魍也好,那漫山满谷无数的白骨精灵也罢,各个状似迷醉伏地而拜,皆沉浸在赤色水雾之中。迷离的红光也毫不吝啬的涂抹过每一具鲜活白骨,直到其中部分白骨胸腔之中忽然凝水成珠,又“嗤”的一声,化作一朵幽焰,一阵咿咿呀呀的欢呼声才忽然冲破寂静,伏地的白骨精灵全数纵身而起,簇拥着那些新得了幽焰的同伴开始狂舞雀跃。
身边“咯啦”一声骨节擦响,骸生枯魍同样跳起了身,却不在意岩下的狂欢,只拿手骨搓着自己的骷髅头:“奇哉!怪哉!你身上那是什么东西,竟然能不受血月魔元之染?本座从未见过!从未见过!”
御师瞥他一眼:“既知血月魔元侵染生人元功,尊者引我观礼,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大了?”
骸生枯魍嘿然一声,全不在乎:“既与我等魔尊遗脉作伙,岂能半点不受魔尊之力洗练?你若应对不了,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御师闻言嗤笑:“倒是让我受教了!”
骸生枯魍也不知是听不出他话中讥讽,还是并不放在心上,转瞬便将这个话头丢开,仍只缠着他追问:“你身上那白光究竟是什么宝贝,拿来看看!拿来看看!”
御师仍是不疾不徐:“此宝乃是君赠与魔主的一份心意。若魔主肯受之,尊者自然得见。若魔主不愿受……”
骸生枯魍“咔咔”晃动颈骨:“既是宝物,为何不受?”
御师一笑:“正是,若魔主不愿受此宝,才是偌大惊奇。岂非先前所论魔尊遗脉雄心伟业,皆是空谈?”

无名雪原之上,草草布置起了一处栖身之所,朱络三人团团坐在里头,正将几块新制好的阵符一一排开检查妥当,准备用以布阵以助恢复元功。
越琼田两人只道寻常,朱络却是心中肚明的那个,凤翼造成的元神之伤非同小可,即便藉取地气滋养,仍有不足,后续尚需浑厚灵气灌注修复。而又在此元功不稳之际强受山河梦帙乾坤挪转之能,堪称雪上加霜,刚刚养复了大半的暗伤登时再呈摇摇欲坠的险况,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
要说破解眼下困局之法,其实就捏在朱络自己手中,玄瞳血月之境,有浩瀚玄力无边无垠,若是放开禁制尽情一用,足以涤荡他一身内外伤势,甚至助力更上层楼。但越是如此,朱络心中顾虑越深,总觉自己自土地庙借取玄元一用为开端,不知不觉也好、身不由己也罢,一路已在玄瞳之局越涉越深,更总有许多不得不一再对其依赖动用的困局,逼得自己别无他法,哪怕明知如饮鸩止渴,也只能将玄瞳之力一次次引纳入身,合元同修。这般下去,只怕既没能找到可以破开玄瞳之势的奇人线索,更未寻得自己心心念念背负了六年的一个答案,就要先在玄瞳之力的影响下沉沦。可若从此决心再不动用……他垂眼看了看面前几块阵符,心中苦笑一声,所谓逼人饮鸩,大抵如此吧。
这边心思千回百转,越琼田与髅生枯魅浑然不觉,只是见朱络半晌不作声,忍不住伸手轻轻在他肩头戳了一下:“朱大哥,你说要嘱咐我一桩事,到底是什么?”
朱络倏的回神,立刻抬眼一笑,懒洋洋动了动久坐发木的脖子:“自然是要紧事,你随我来。”
几人起身来到将要布阵之地,乃是一片倚山夹谷处的空旷雪地,四顾茫茫,倒也平坦无碍。朱络将手一扬,在雪地正中打出一个印记:“那里是我成阵之眼。”又将袖摆一甩,一溜火线溅出,绕着那一处周围五丈方圆团团灼出了一圈焦痕,“你且记住此处界限。”
越琼田拿手指虚虚丈量着这片范围,奇道:“这又是什么界限?”
朱络随手将一块玉牌插在焦痕上:“你那宝贝獬豸印呢?”
越琼田更是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很快点头:“自然带在身上,朱大哥你有用?”
朱络笑道:“不是我用,是你来用。”他伸手点了点那块玉牌,“待我入阵养伤,或一二日,或二三日,便可罢手。只是我怕自己一时忘了时日,也误了你的事。你且记着,待看到这块玉牌上出现黑色焦痕,便以獬豸印将我布置在外围的防护阵法破去。阵法一开,我自然转醒,最是稳妥不过。”
越琼田倒没听过还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自己见识短少,朱络又言之凿凿,便拍着胸口道:“朱大哥你放心,我定然替你守好这块玉牌。你在阵里好生疗伤,兀作他想。”
朱络这才觉一切后手布置完整,又看了眼髅生枯魅无甚异状,便不再耽搁,入内启阵。越琼田只觉眼前光影微微一晃,再定睛时,却又与之前全然无二,瞧不出一丝不同了。
髅生枯魅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也去窥探阵中。忽然抻着脖子连连砸吧了两下下颌骨,状颇沉迷,甚是滑稽。
越琼田一扭头也瞧见了,纳闷道:“小骨头,你在干什么?”
髅生枯魅胸腔中幽火忽的一烁,旋即平复,抓着脑壳道:“我好像忽然嗅到些什么好闻的气味,香喷喷的,喜欢!本座很是喜欢!”
越琼田“噗嗤”一乐:“小骨头,你怕是在做梦,这荒山野岭,活物人家都没一处,哪来什么好闻的气味!”他说着说着,自己倒也有些怅然,叹了口气,“自从九泉深一行至今,我也好久没能好好吃过什么东西啦!天天靠着丹药过日子,肚子虽不难过,嘴巴却实在委屈得很,等找到师父,定要寻处酒楼饭馆好生吃上一顿!”
髅生枯魅一听,也颇神往:“你们凡人虽是无用又短命,琢磨出来的食物却很是不错!不错!”
越琼田“嘿嘿”一笑:“你才见过几样吃食!这天底下好吃的东西,可是找不完也尝不完的,简直可比修行之道博大精深。不说旁的,只怕朱大哥的手艺你都没见识过,那也是也颇可称道的。”
髅生枯魅扭头瞧了瞧阵中闭目稳坐的朱络,“咔吧咔吧”了两下嘴巴,竟也是怪异的一笑:“他身上当真也有美味,极美之味!”
越琼田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髅生枯魅素来说话颠三倒四,思维行事也与常人大不相同,久之见怪不怪,也不深思,忽而好奇道:“小骨头,你说你们冥迷之谷之前几百年都闭谷不出,又是吃些喝些什么?”
髅生枯魅摇晃着骷髅头,很是自得的一挺胸骨:“冥迷之谷中乃魔尊遗元点化的白骨精灵,岂能与那些寻常白骨相提并论?得血月魔元滋养,自然生生不息,何须饮食!”
“血月魔元又是什么?”越琼田更觉好奇,“古书有载:‘月已蚀而赤者,为兵。’是大不详,你们那里倒似是不同。”
髅生枯魅昂着头道:“血月魔元乃是冥迷之谷众精灵之本,岂能说为不详?呸呸!吾谷中数月或数年,便有魔元祭月之典,得蒙魔元血月沁润、燃起命火,才可称之为真真正正的白骨精灵,从此难伤更难灭,享寿无穷,你们这些弱小凡身的人类又知道什么!”
越琼田半懂不懂,上下打量他几眼,待看到髅生枯魅胸骨内灼灼耀动的幽火,才恍然指着道:“血月赐予你的命火?”
髅生枯魅登时更加倨傲,不屑道:“本座岂与那些靠着血月魔元浴生的白骨精灵一般?本座乃是由魔尊的魔元碎片直接滋养化灵,生来自具九幽之体,不破不灭。如本座这般的,冥迷之谷也不过四尊者罢了。”
“好好好,你最是厉害!”越琼田很是捧他的场,拍着手在旁助兴。待髅生枯魅得意洋洋够了,两人方自阵法处回转休息。髅生枯魅虽说被冰链锢锁,总还要些微磨炼元功,便是他一日中最为安静的时刻。一时空旷雪中声音俱去,越琼田先前那一分热闹嬉笑也登时散了,随意捡了个绣墩坐了下去。待要行功,又觉意懒,不自觉中早又将挂在脖子上的冰梅花掏了出来,扣在手心只是不断摩挲,一时间念走神飞。

这般两日说难捱也是难捱,说快倒也不慢。一晃到了第三日头上,越琼田与髅生枯魅仍是一早就去阵法外围探视。朱络姿态如故,插在雪中的玉牌也仍旧晶莹剔透,没有半点变化。看了一圈,越琼田也说不清自己是安心还是心急,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雪里,撑着脸叹了口气:“朱大哥怎么还不醒过来!”
髅生枯魅不明所以:“不是要你破开阵法他才会醒?”
越琼田冲他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我说错了,是玉牌为什么还不变颜色!朱大哥曾说,或一二日、或二三日,如今已是第三天,今日必然该有动静了。”
髅生枯魅也冲着阵中张望,看不出朱络的变化,喃喃了句:“迷醉的气息还在……”
“你说什么?”越琼田没听清他的嘟囔,仍盯着那块玉牌,随口问道。
髅生枯魅胸口幽火摇曳,嘿然一笑:“本座想问,等到玉牌变了色,你要怎样办?”
“自然是以獬豸印破开阵法,唤醒朱大哥。”
“獬豸印又是什么?”髅生枯魅也陪着越琼田并肩蹲坐,百无聊赖抠着雪地,厚厚的雪层抠开了,便继续去抠下层的冻土,“若要叫醒他,朝着脑袋丢块石头过去不就成了?砸脑袋!砸肚子!砸屁股!”
越琼田忍俊不住:“小骨头,你们冥迷之谷是不是不修习阵法一道啊!阵势开合有道、生破有门,若是不明就里胡来一气,轻则无功、重则反伤。你若要丢石头去砸朱大哥,只怕反会砸了自己的头盖骨呢!”
髅生枯魅晃头:“本座不懂,你个小娃娃且懂如何破这个阵法?”
“当然,我有獬豸印……”越琼田话说了一半,忽然一卡,随即摸着头也讪笑起来,“我也不懂破阵,不过我们玉完城的獬豸印专破封印禁制术法,这个阵法自是难不住我。”
听他信誓旦旦,髅生枯魅也不免好奇,怂恿道:“是要怎样破?是要怎样破?你将那劳什子獬豸印拿来瞧瞧!”
自听了朱络的嘱托,越琼田便把獬豸印收在身边极便利处,这时随手一翻,就将小巧白玉法印托了出来,遥遥冲着那块雪中玉牌比划两下:“獬豸印下,万法皆破,对准了盖下去就好啦……嗳,小骨头!”
眼前忽然一晃,髅生枯魅一个箭步蹿到玉牌前,恰将越琼田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手舞足蹈大叫起来:“变了!变了!”
“什么变了?玉牌变色了?”越琼田连忙要起身,髅生枯魅已抢先一把捞起了玉牌,就要往他面前凑,一边催促道:“快些,快些,将你那劳什子印盖下去!”
越琼田被他催得急迫,偏头一瞥,似乎确实在玉牌上看到些隐约的暗淡颜色。登时不及细思,掌中一运,獬豸印灵光绽起,一边大叫道:“将玉牌拿过来我看,小骨头,你且靠过来些!”
髅生枯魅将染了乌突突一层颜色的玉牌冲他一晃,也不待他看清晰了,就拍手大笑道:“甚妙!甚妙!就该在此时!”那动作大开大合,手上蓦的一滑,玉牌打着转滴溜溜飞了出去,“噗嗤”一声砸进一堆雪中。
越琼田看得直翻白眼,不过适才一瞥虽短暂,倒也分明瞧见玉牌莹润的色泽已蒙上一层暗灰,虽不似朱络所说的“焦痕”,但想来大略不差。当下一手托印,一手在上一抚,法诀捻处,玉印上灵光大盛,团团流转,须臾凝做一片一尺方圆,与獬豸印原身一般无二的虚影。光芒耀处,其上徐徐现出丹砂红纹,乃是一道据闻传自天地虚无化生而出的天篆宝箓。宝箓悟自虚无,亦可返归虚无,正是獬豸印妙法所在。待其凝实,越琼田抬手一扬,箓影立刻脱印而出,下落处正是眼前防阵。
便在此时,忽的身旁白影一动,一道身影扑出的速度甚至更快在了獬豸印之前,猛的当先扑到了阵法边缘。越琼田始料未及,“啊”的一声惊叫方脱口,獬豸印已然落下,顿时耳边“嗡轰”震声缭绕,声声宛若天地之音,消化万法由来。朱络布下的阵法一步之前,乍有一片清脆炸裂声次第爆开,多极而又迅速之极,几乎连缀成了一声蔓延的长音。长音声中,大蓬晶蓝冰霰砰散如雾,又立刻被凛冽的北风卷飞了大半,露出其中摇摇晃晃转了一圈才站稳了的白骨之躯。原本束缚其身的锢元链已彻底崩解,之前看似全然无害到甚至有些滑稽的髅生枯魅身上顿时散发出一股森然阴邪之气。胸腔中鬼火幽幽一烁,燎身而起。
越琼田惊叫的后半声已在眼前变故下猛的卡住了,一手握着獬豸印,一手惊骇的按住了嘴巴,却还是没能按住滑出指缝的声音,不可置信的开口:“小骨……”余下一个字还没能吐出舌尖,幽光一闪,快不及防直击胸前。闷痛炸开的同时,越琼田眼前一黑,五感俱灭,直挺挺摔在了雪地中。

遥出数百里外,山川皆换,一例凛冬。
忽来的一股狂风猛的将古旧窗扇推开,脱了漆的木框“啪嗒啪嗒”磕碰在墙上,也惊醒了正在破屋中打坐的方青衣。
这一处暂且栖身之地诸物腌臜,不过他本也不在意那些,不过是姑且落脚罢了。而比之他心中正在慢慢明晰起来的一点念头,身外万物,此时已皆埃尘腐草,过眼不存。
他身前破烂的地板上,端端正正摆放着那盏骨灯,灯芯已又燃起了星星微火,却不再是泥犁洞中的轮回之焰,而是光色深红近黑的一簇业火。那业火在灯盏上荧荧烁动,一条极细的焰线拉扯出来,源头却在方青衣的右掌之中、血眼般的印记之上。看了眼即将彻底转为黑色的业火,方青衣脸上容色冷凝如霜,一屈指,滚圆一滴血珠滴落灯盏窝里,焰光陡然一晃,亦牵动他心神一摇,再一次没入了一片似真似幻之境。
闯过破窗横扫屋内的冷风的凛冽之感一丝犹在,眼前所见忽倏已转,血海无边滔天而来,避不及避,顷刻将方青衣卷得身如浮萍,滚落其中。
这一遭的幻境与之前过往种种回忆再现截然不同,方青衣猛抬眼,眼前血浪千仞,覆地遮天,身在其中,竟是如同蝼蚁,纵然有通天修为也难以挣脱。然而他心思已是瞬定,不受其迷,掌中寒光陡绽,天极剑意破开已涌至面前的滔天大浪,随即拂尘在周身划过一圈,赤海登时凝如冰峰雪谷,无论高扬而起的一个又一个浪头,还是足下滚滚洪涛,到底难抗千载冰川寒气,在那一瞬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天地皆凝,无物不冻。随即便见清光绽放,托在方青衣足下扶摇升起,数个吐息间,已渐渐脱出铺天盖地的赤海血浪。血浪之上,微微窥见一线青天,虽不知这一遭幻境变化的由来,但待到身凌青天之上,幻景自然不攻而破。方青衣心中清明,足下清光更盛,眼见便要一举破开天隙,自其中脱身而出。
不料正在将出未出之际,身畔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那笑声极轻,却好似就在耳边,彻入心肺之中,更有一种隐约难言的熟悉之感。方青衣心中一沉,眼前衣袂翻飞,红颜白发踏空而至,眉目姣好含情,正是之前曾数次交手的鬼女阿萝。两人同举在血海青云之上,那一隙生天尚未触及,阿萝的模样却在飞快的变化,白发重新染上鸦青颜色,眉目间原本浓郁的阴气鬼气也在逐一褪去,直至眉梢最后一点阴印抹消,正是活脱脱一个妙龄女儿,如同方觉记忆中那般杨柳春花般的年纪与容貌,眼底含着一汪水,分明正映眼中人。
随即便见她拈着朵花似的抬起手,冲着方青衣的肩头,女孩家娇嗔打闹般的轻轻一推。
柔荑轻动,几乎连一点力道都无,方青衣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只手穿过烈烈罡风、护身真气、守元冻气,触身而来。落在肩头的一刻,任凭百载修为、通天遁地的本事、荡破千里冰川的剑意……皆成虚无。唯独自身应这一推,足下清光刹那溃散,上承无力,翻身重又直坠下无垠血海之中。赤海翻腾,凝冻之状早已一并消无,漫天涌着血光的巨浪咆哮而起,顷刻吞噬灭顶,万劫不复。
生死刹那,亦真亦幻,只在须臾。
猛的回神的瞬间,血浪滚滚似乎仍在眼前还未散尽赤色,但清寒天光已扑面而来。些微的细小雪粒被狂风卷起又吹落,虽说不能及身,凉丝丝的雪气却清晰可感,终是洗却了那恍惚中的焚身幻境。方青衣眉头微微一动,目视着灯盏上已彻底转为黑色的焰光,半扣合的手掌才刚刚抬起数分,额角忽然“啪嗒”一声,滚下一滴冷汗。他乍一翻手,汗珠落在掌心,凝做小小一颗冰珠。
方青衣便托着这颗冰珠,默然了片刻,终是吐出了一声叹息:“之前是我想得错了!”
错在因果相报,亦是相承;错在斩尽因缘,却未破心牢;更错在一念之差,别谬千里。非但因果难结,反而牵扯进了许多原本未必相干之人。一世一因,一世一报,到如今皆成眼下焚身果业。但却也是天道有常,天意成全,才在谬误的绝路上重开一线灵机,方寸囹圄,步出何方?但看心择。
方青衣霍然长身而起,一身气劲勃发,荡开冷风碎雪与缭绕未尽的业火纠缠。掌心的血眼愈发炽红灼热,他却似全然不觉,伸手一拂,将骨灯纳起,大步推门出屋离开。一天晨曦中,但见他步步坚稳,似终底定了心意抉择,数步之后,赫赫一片光华涌动,绕转周身,随即剑光飞如白虹击日,纵天远去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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