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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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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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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七  恨见魔心生新孽

恶秽之气一时四面八方群涌而至,一直挣扎向方青衣所在的越琼田首当其冲。不过剑清执见机极快,手肘一转,一个立掌劈在他后颈,将人击晕的同时扯住了衣领向身后一甩。站在几人后方的正是一路都老老实实不敢高声大气的髅生枯魅,这时见了自己用武之地,立刻一伸手将越琼田稳稳当当抱住,同时脚掌在地面一踏,一缕阴风应声而起,卷出三尺方圆小小一轮壁护,以秽拒秽,偏得一方喘息。剑清执更是头也没回,抛出越琼田的同时另一手并指虚划,有隐隐金声虚空而鸣,数道凌厉剑气倏然成形,其速更在魔气扑来之上,随即以强横之势四面绞杀,金庚之锐,无坚不摧,寒锋过处,潮水般涌至的第一波魔气潮头顿时七零八落,溃散无余。
然而一波方止,有灵气相迫,逼得后浪接续而至。纵然在之前的对垒中被冲击得散碎,但污秽了整座长留山的残余魔气整合汇一后仍不容小觑,暗云弥空,转眼又是前仆后继而来。这般异状生发得蹊跷,剑清执脸色凛然,又挥出几道剑气击溃眼前魔气,随即抬手一抹,锵然一声丹霄出鞘,映出一片清光霞彩,顿与汹涌魔潮势成对峙,刃上更有金鸣隐隐,蓄势将出。
忽在此时,一只手无声无息自身后搭上手臂,熟悉的气息使他一时无防,被那手掌沿着小臂一路下滑至腕掌处,亲昵恣意的将持剑之手与半截剑柄一并裹覆住了,随后才是一声轻笑传自耳后处:“清执,莫急着动手,此乃天赐一份资粮于我,岂能不受!”
“朱络你……”言诡辞谲,听得剑清执心中一惊,猛的回过头,眼前所见,竟是朱络一手犹搭扶在自己手上,另一手却正望空虚扣,状似攫取……至于攫取之物,赫见周遭不知何时已是魔气翻腾,聚集之势远胜自己当面,似乎散落在整座山巅的散碎魔气都在这短短时间内汇聚于此,甚至一瞬间遮蔽了头顶淡淡月光星芒。而浓黑之外,又有灵辉点点,缕缕清气流转如风,逐邪秽而来,须臾将至。
一时几人立足之处将成山巅正邪残气交锋之所,朱络虚抓的五指猛然收紧一扣,头顶凝聚的大片的魔气转眼汇作一道漆黑气旋,随即如同长鲸吸水,滔滔直贯天灵。这般邪异之况激得剑清执瞳孔猛缩,朱络却是喉中一声轻叹,微微仰起脸,分明颇为享受魔气注身带来的愉悦。甚至山巅清气带起的猎猎流风已至身前也似不觉,一心沉溺在吸纳魔元之中。
剑清执却难纵容朱络这般行径,手腕一抖,将他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掌甩开,丹霄随即一旋,一道银虹纵出,直冲上方魔涡中心,剑意未至而金风生,登时绞杀得周遭魔气一片纷碎四散。
眼见金庚剑意直斩魔涡,朱络眉梢轻轻一动,被剑清执甩开的左手角度刁钻的一转,一把托住了他的肘弯。这一托看似轻巧,剑清执半只手臂上的真气却陡然一溃,丹霄虽仍在手,手肘已不由自主被带动着偏移寸许。这毫厘之差,顿使直指魔涡的金庚剑意失了准头,强悍剑气斜斜擦着大股魔气而过,落点竟在四周围涌而至的清气灵风当中。登时只闻一串惊爆闷响,灵气金风悍然相撞,掀起漫天破碎清光如雨,余劲更是扫开四周数丈,非但聚拢来的滚滚魔气全然无损,反倒将迫近几人周遭的灵气一剑荡空,涓滴不存。
剑清执登时气极,连退几步拉开与朱络间距离,低声喝道:“朱络,你疯了么!这些污秽魔气岂是好相与的,你有玄瞳还不够,何必还要沾染这等秽物?”
见他气怒,朱络反倒轻笑一声,视线仍瞥向头顶已开始渐渐稀薄的魔气漩涡,漫不经心道:“偃鬼王亦是魔尊遗脉,他之残留,正可与我合道,本是同源双生,何来污秽。”
“你……”
不待剑清执再开口,朱络一掌向天扣抓仅存魔气,另一手同样一抬,却是平展而出,一样的掌心虚扣,一样的攫取之姿,散布山巅的剩余清灵之气竟也应手而动,宛如齐齐受召,化作条条灵气之流,直向朱络而去。若非圣魔各异,全然与片刻前魔流汇集之势一般无二,亦是流风成漩,落于朱络掌中。
朱络这才偏过头,似笑非笑看向剑清执,徐徐道:“至洁至秽,于我何异?清执你瞧,这些本与魔气势不两立的玄门清气在玄瞳之前,也不过是可以随意把玩之物罢了。我之魔道,睥睨正邪之上,无论顺逆,皆只俯首一途。”
剑清执猛的吞下一口冷气,握着丹霄的手掌微微用力:“你之魔道?你岂有什么魔道?朱络,玄瞳所指,那非是你之道,你莫要糊涂了!”
听到这般毫不客气的驳斥,朱络愣了愣,眸中神光极快一晃,又旋即绽开一丝笑意:“正是正是,玄瞳诡道,我岂能受其凌驾于上?我之道,自然与之不同。”他说着话,一边缓缓转动手掌,魔气灵气灌注之势更疾,分明水火不容的两股异力同时加身,却不见他气息有何异样,甚至连周身张狂外放的气势都开始丝丝缕缕收敛,与渐淡渐无的魔涡灵风一道,一点点平复归无。
剑清执见他状似无恙,轻轻松了口气,但仍忍不住皱眉:“你将这些散碎魔气灵气都吸纳入体,当真没有什么异状?”
朱络挑眉一笑:“我有鬼噬之能加身,这点点灵气奈之我何!至于偃鬼王残存魔气,那本就是出自魔尊遗脉同源之力,将其炼合反哺自身,同样有利无弊。”
“有利无弊么?”剑清执喃喃应和一声,分明眼前乱象尽去,复归平静,却偏偏仍有几分不知何来的心燥难安,一时间说不清也道不明,只得目光一转看向越琼田,“也罢,先看看越少城主的情况如何。”
早在朱络吞噬魔气之时,髅生枯魅就见机拖着昏迷的越琼田远远躲出一旁。这时风波渐平,又听到剑清执的点名,才摇头晃脑又冒出了头,伸手在越琼田胸口轻轻拍打两下:“没事,小越没事。”说着话,他犹豫了下,有些陌生的一点感念忽然在意识中一闪而过,忍不住又道,“只要他不醒,就没事。要是醒了,方青衣不见了,他会伤心、会哭……”
剑清执怔了怔,没料到髅生枯魅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心中一时也生出许多感慨。只是感慨之思方兴未艾,他本在向着髅生枯魅处迈步过去,忽然却依稀听到身后幽幽传来一声低吟:“极灵之身……”
这几个字吐出得极为模糊,甚至更像是一点无意识的低喃而非欲使人闻知。但这点无意之间发散出的意味,使得剑清执脊背上蓦的窜过一缕凉意,为何而惊,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明,脚下步伐却乍然钉住了,没有回头的问了一声:“朱络,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朱络有些诧异的反问一句,开口的同时,攀附在剑清执背上似虚似实的冷冽压力一刹消弭,宛若幻觉。但反而正因这点波澜不惊,剑清执的脸色瞬间更凝重了几分。他仍以背对朱络,目光所在却一分分自髅生枯魅与越琼田身上挪开,挪向自己的脚下:“你说……极灵之身,越少城主的极灵之身。”
“喔?”身后传来朱络一声低笑,“随口一提罢了,清执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他一边笑吟吟答话,一边也跟着走过来几步,黏黏糊糊想要贴上剑清执的后背。
剑清执的视线又顺着自己的脚继续后挪,乱象一去,长留山巅复见青天素月,清泠泠的月色落在脚边变幻成长短不一的影子,三分与人相像,七分别生异样。而正紧贴在自己的影子边的,是比其主人的步速来得更快的另一条黑影,被斜月拉扯得细长失真,不见本来面目。
剑清执垂眼盯着两道影子,长长吁出一口气:“在意此事的岂是我,明明是你才对。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自后方而来的影子靠得愈发近了,一点微湿微暖的吐息毫无顾忌的隐隐扫过后颈,和着朱络低低说话低低轻笑的声音。剑清执站定了不动,他便靠近得更加肆无忌惮,直近到将将要贴上了剑清执的后背才止住,抬手虚虚向着肩头一揽,笑谑道:“好吧,是我在意。小越的极灵之身乃是不世出的罕见灵体……”
一言未尽,他之指掌已在剑清执肩头将触未触。然而就在此时,姿态已臻亲密之极的两人忽然同时神色一动,一者化掌为抓,猛然下扣;一者塌肩抽步,一道晃眼寒光如迅电疾星自下向上斜挑而来,两方发动之快不分先后,锵然一声,暗红焰光裹覆的掌缘已扣在丹霄剑脊上,擦出一串迸散的火光,随即一触两分,才闻朱络将未竟的后半句话慢条斯理说了出来:“噬之大益啊!”
一掌一剑,一触即分,剑清执仗剑当胸,转身便见满目暗焰张狂而生,裹在其中的人眉目被焰气映得扭曲模糊,左瞳之中幽光大盛,神色张扬却更盛幽色三分,勾唇一笑:“清执,你为何阻我?”
剑清执持剑的手蓦然收紧,连牙根都紧咬出一片血腥之气,眼下局面倏变,已成了最坏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你可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朱络目光淡漠的在髅生枯魅和越琼田身上一扫,再看回剑清执却变得灼灼有光,伸开手虚摊五指一抓:“力量,我还需要更多的力量,不然如何达成血洗那些伤我负我之人的夙愿?这里残存的魔元和灵气太少了,还远远不足,极灵之身,倒还能可入眼。”
将残酷言词说得轻描淡写,剑清执重重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脸色一片煞白。他未再回应朱络,反倒向着身后喝了一声:“髅生枯魅,偃鬼王的魔元到底有何殊异处,可以乱人心智?”
对眼前兔起鹘落的变化还有三分迷茫的髅生枯魅猛的被点了名,茫然一愣,不过倒不曾耽误了嘴巴说话,不假思索便应道:“没……没什么殊异之处啊……都是魔尊遗脉,魔君……不不,朱老大又有玄瞳在身,鬼噬之力加持,吸收得一定很顺利,对,很顺利!”
剑清执闻言一皱眉,朱络倒是笑了:“清执,你何必胡思乱想,还是依我……”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寒芒暴起,山巅冷夜寒风,一瞬尽作金声,无匹剑气毫无预兆劈面而至,随后才听到剑清执冷冷一声:“那便打到你清醒为止!”
再不肯多言,丹霄在手,点染寒霞锐色,金庚剑意狂放如龙,剑剑皆指向朱络要害。剑清执抿紧了嘴唇,脸色冷若寒冰,一双眼中却烧灼得几乎溅出火星,更因深知如今朱络修为大不同以往,玄瞳之力更是诡谲难破,剑路走势尽是轻灵快捷之招,以免稍有沾身再次陷入之前三番几次真元瞬间消散的窘境。
炼气修剑,本就是剑清执自幼至今最为专注之事,造诣在炼气界中亦大可称道,此番全力施展,只见剑气茫茫如暴风骤雨,金庚之威附着其上,朱络的护身暗焰一时竟也难撄其锋,朵朵纷散坠如萎花,而金杀之意贯透其中,不及落地便“嗤”一声化作灰烟散去。这般交手不过片刻,眼见暗焰大片摧熄,朱络裹覆于其中的身形愈发清晰,剑清执心中反倒更觉发沉,看似自己占了上风的战况,只有身在其中,才能微妙察觉出每每出剑皆被一股异力牵偏分毫的掣肘之感。被削落的暗焰虽也由魔元催生,但比之人身不过发肤爪甲、皮毛之附,再这般拉扯下去,全然无宜。这样念头一转,虽是心郁心痛,剑清执到底不再犹豫,丹霄脱手而出凌于身前,刃上传出一阵清鸣之声。而随着剑上嗡鸣,唤动金气四野激荡,分明无形无质,却好似天地之间自有万剑林列,杀气森然。甚至整座山巅的气氛都为之一肃,似为之摄。
朱络见状,一直以闪避招架为主的脚步也为之一停,盯着剑清执沉声道:“你竟要以杀势相对?”
剑清执同样不闪不避的回视过去,咬牙字字道:“此非是杀……”“杀”字出口,左手剑诀一引,丹霄之上霞光璀璨,他右掌一探握剑在手,寰野剑势齐齐随之而动,汇作一道弥天盖地的宏大剑意,无有来向,皆是来向,剑锋所指,朱络当面。
“……而是救!”最后三字吐出口,丹霄剑与身合,引动漫天剑威,以劈山裂海之势直向朱络。本就已一片狼藉的山巅,在剑压下亦发出数声隆隆裂震,地面泥雪翻飞,金庚剑意过处,赫然被犁开了数道纵横深沟,其下土石皆裂,触之如糜。
朱络身在这浩大一剑正中,不闪不避,只将一手微抬当胸,分明是要硬撼丹霄之威。剑清执剑出狠厉,眼中却也看得分明,一时竟为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举动有些错愕,但心思转动,剑势更快,一息之间,泼天剑意浩荡已至,朱络周身暗焰亦是猛的一涨,熊熊火光直冲起丈余,宛如一片陡然张开的幽火之屏。转眼间,滔滔之剑,烈烈焚焰,轰然相撞。金庚剑意乃是杀伐大道,锐进之势全不可挡,只闻数声连爆巨响,火屏应声而碎,化作剑下一片火雨淋漓。而剑清执一人一剑,悍然荡过火雨,丹霄刃上霞彩映亮周遭暗火焚烟,一瞬已在朱络眼前。
说是眼前,距犹一尺。这一尺之间,正是朱络提掌挡招。掌上亦有光焰烁动缭绕,但却较之破碎的火屏暗淡了许多,而丹霄剑势未尽,更有剑清执真元为继,电光石火间,只见寒光一闪,一蓬血花高高溅起,雪亮的剑刃竟是毫无停顿,笔直一剑穿透了掌心,剑尖带出的血色落在焰气中,激起一片细碎纷杂的焦燎之声。
刺目血色入眼,剑清执猛然一愣,一直闷在喉头的那股气像是随着飞溅的血光散开了大半,尚有余势的剑锋也在无所觉下生出了一点滞碍,就那么硬生生顿在了胸口处,挑破衣襟,止于皮肉。朱络在此时眉头微微一拧,不知是痛还是怒,声音微哑的叫了他一声:“清执……”
这一声叫得剑清执蓦然回神,心中一息间杂念尽去,左掌一抬,掌心莹莹浮起一缕五色宝光,初时尚是微弱,但转瞬变得愈发莹润明亮,几欲透肤而出。灿灿光芒映照两人眉眼,一者凛似霜雪,一者眸火如焚,已隐带上了几分疯狂之意。剑清执被朱络这般目光看得呼吸一窒,好在片刻空隙足以将掌中帝台棋之力催发,登时不再犹豫,左掌一翻,掌心向着朱络印堂拍下,喝道:“朱络,你还不醒来么!”
声落掌落,不过咫尺距离,眼见五色宝光便要覆在朱络额前,去势却忽然一顿,将将卡在了半分之间,再进不能。剑清执讶然定睛,却见朱络左瞳不知何时已彻底化作一片玄黑,光焰俱泯,深似幽渊,竟是一眼难以看尽。一股不妙之感陡然生出,剑清执刚刚吐出口一个“你”字,那深幽的左瞳之中,忽现一点玄光,分明黑暗浓重更甚于眸色,却偏偏让人只觉炫极亮极,一时心神俱荡。一恍惚间,只听朱络语气冰冷的哼出一声:“清执,莫作无用之事!”
一言出口,朱络瞳中幽芒大绽,强横之力无根自生,竟成一股真元汇聚成的狂飙乱流横扫山巅。剑清执一身在前,首当其冲,纵然急忙运功一抗,仍如断线风筝般被直扫出十数丈外,丹霄亦从朱络掌心伤口倒拔而出,一缕黑焰旋即攀上,一转已将伤处将出未出的血色舐空,不留一点痕迹。
山巅之上,黑云掩月,幽火随风烈烈漫开,四面八方蜿蜒向所有流转着生气的所在。此地刚经历方青衣与偃鬼王一场旷日大战,山根地气亦被动摇得七零八落,还残存有生气之处着实寥寥无几。也正是因此,剑清执三人登被显露出来,无论正邪长幼,皆是气血鲜旺,勾引得满地浊火如流,蜂拥而至。剑清执一时间尚不知这片黑火根底,但也明白来意定然非善,顿时顾不得自身内创,丹霄一挥,一道剑气划出,狠狠将漫向越琼田两人的几缕黑火斩断,同时身形疾纵,一晃拦到二人前面,横剑催促道:“髅生枯魅,快带越琼田离开!”
髅生枯魅虽也不识黑火,但根出同源,本能已觉察到内中张扬贪婪之意,腿骨簌簌发软,结巴道:“鬼……鬼噬之火……朱老大!朱老大……”
一声告饶未尽,剑清执反手一甩衣袖,直将他和越琼田掀出四五丈远,身后火舌又至,忽的涨起足有人高,焰气蒸腾,仿佛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扑面而来,只是随即寒光几霎,同样被绞碎在了丹霄之下。剑清执反手插剑入地,真元猛然一催,金庚之气瞬间通达四方,剑气横走,破土如林,将土石地面硬生生揭起了一层,翻卷的泥土砂石簌簌飞扬又纷纷砸落,登时湮灭大半炎流,只余灰黑烟气蒸腾而起。
黑夜黑云黑烟,本就被魔邪之力肆虐的长留山巅一瞬更添阴沉,非是寻常夜色,就连剑清执眼前也不免一阵昏暗,被迷障了几分视线。但是目力虽损,耳力犹在,才一恍惚,晦色沉沉中忽生一点异响,剑清执听声而动,不假思索快剑连环,数道剑气蓦的刺破尘烟,“嗤”、“嗤”几声,幽光一闪,几朵刚刚亮起就被挑破的焰花纷坠而下,堪堪落在一根白骨脚掌前三寸。登时烟气中“啊”一声惨叫,随即便见髅生枯魅拖着越琼田连滚带爬循声冲了出来:“救救救……救命!饶饶饶……饶命啊!”他三两步扑近剑清执,这时再顾不得两人出身立场的泾渭分明,扯开了嗓子尖叫,“魔气冲心,朱老大定然是魔气冲心了!剑清执,逃吧,咱们快逃,你打不过他!”
剑清执脸色一肃,丹霄一转绕着三人划出一道剑屏,短暂隔开一块安身之处,随即立刻问道:“什么魔气冲心?”
髅生枯魅白惨惨的骷髅头上愣是显出几分欲哭无泪的凄惨,一边搬着越琼田向剑清执身后躲,一边道:“魔元之中附有北海魔尊残意,朱老大身负玄瞳时还算正常,可可可……可再灌注了偃鬼王的残存魔气……他他他……他可能一时压制不住……”
“一时压制不住?”剑清执眉梢一挑,“你是说,他这种情况还有办法再次压制?”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过能……啊!”
髅生枯魅哭丧着的声音未落,一声嗤笑忽然响在耳边,声至人至,朱络身若鬼魅,兀然现身,一掌拍向他的头顶骨:“碍事,让开!”
玄瞳气息扑面而来,压得髅生枯魅一瞬僵直了全身的骨头,好在剑清执见机极快,丹霄一转,冷然剑刃带起一道粲然霞彩,堪堪架在了朱络的掌缘,随即剑气四迸,反守为攻,贴着掌腕立刃一削,饶是朱络变招迅速,也有半截衣袖被一剑削落,“嗤”一声落入脚下又在暗暗涌动的炎流中。
退开一步,朱络脸上蓦的添了三分愠色:“你连他也要救?”
剑清执不答这一问,手中剑芒却是分毫不让,剑气纵横,直取朱络,攻势之绵密,一时间只见霞彩黑炎迸散如雨,魔气金风纵横呼啸,将本就一片狼藉的山巅又翻覆横扫犁破,掀起一片灰沙滚滚。漫天烟尘闭目障耳中,剑清执口唇微一开合,凝声成线直入髅生枯魅耳边:“带越琼田走!”
髅生枯魅晃了晃头,渐从被玄瞳压制的眩晕战栗中恢复几分,辨明剑清执话意所指,却是一愣,喃喃了一句:“可你打不过现在的朱老大……”这一句嘀咕声音极低,几乎刚出口就飞散在了风中,甚至连髅生枯魅自己都没太能听清。不过他很快就又回过神,偷望一眼不知何时已渐渐挪远的声势骇人的战团,一弯腰用力将越琼田扛了起来,小声道:“走走走,小越,本座这就带你走,你不要醒,也别哭……”
身形飘忽若鬼魅本就是白骨精灵天生的本事,更因山巅一片烟尘滚滚,剑气玄炎搅作一团,光声夺目下,反而方便了髅生枯魅悄无声息摸索向下山的路口。并不算长的一段距离,他走得堪称步步艰辛,甚至头一遭觉得自己一身白骨啷当碰撞出的声音过于响亮了,背上越琼田昏迷中的呼吸声也过于清晰……这般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挪动,直到不远处隐约看到一片黑乎乎被些残树乱石遮挡了大半的山径路口,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回手将越琼田又向背上颠了颠,猛然加快了步伐直冲过去。
一黑一银两道光芒便在此时几乎不分先后电射而至,“当”一声于半空中相撞,黑光乍然炸作一蓬碎焰灰烟,银光却是猛的一晃,随即跌落斜插入地,距离髅生枯魅不过尺余,冷刃之上霞彩流丽,正是剑清执的丹霄剑。
髅生枯魅登时被吓得全身的骨头都一并冒出冷汗,下山之路就在眼前咫尺却似天涯,猛的扭头回望山巅战况,正见到朱络一掌落在剑清执肩头,失剑亦失应招之机的剑清执一声闷哼,倒飞数丈,重重撞上了一块硕大断岩,扭头“哇”的一声溅了一大口鲜红落在石面。
髅生枯魅脱口惊叫一声:“剑清执!”一时竟是不知已暴露了行迹的自己是该继续逃下山还是转身回去尝试一下救人。然而就在他随即震惊于自己脑海里竟然自行蹦出了“救人”这两个字时,人影一闪,朱络早比他动念更快的追至剑清执身前,一掌抬起压下,幽幽玄炎裹覆着的手掌如刀如碾,带着一股似乎要将眼前人立毙于当下的狠戾,但却在将将贴近了剑清执脖颈的那毫厘之间猛的掌风焰气俱散,改以手背暴着青筋的力道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恨声咬牙道:“你赌我不会杀你?你赌我不愿伤你?所以甘愿弃剑硬接我这一掌?”
剑清执嗓中本就还有残血,再被他这一抓登时连呼吸都觉艰难,勉强抬了抬头直视回去:“我不能让你伤了越琼田。”
“你……好……好得很!”朱络怒极反笑,五指狠狠一抓,一片裂帛声响,剑清执外袍的半幅衣领登时化作一片丝络碎布飞散。朱络并掌成拳,眼底幽光中竟见几分渗红,“我倒要看看你可能当真救下他们!”
剑清执瞳孔一缩,脱口惊道:“你要干什么……住手!”惊声之中,一股强横之力蓦然自朱络之身爆发,横扫整座长留山巅。纵然髅生枯魅两人身在边缘地带,仍是躲闪不及的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记。巨力碾过身躯,仿若惊涛拍卷叶舟,半点没能反抗的被横拍出数丈,“噗通”两声各自狠狠摔在了地上。这一击震荡之大,竟将一直处于昏迷中的越琼田硬生生摔得转醒过来,断开的意识一时间难以回笼,思不成思,忆不成忆,满脸昏茫的睁开了眼睛。
“朱络,你不能动手!”剑清执更是惊骇,奋力挣扎着要起身,但被一股巨力死死压制着难以动弹。眼见朱络恶劣的对自己报以一个冷笑,随即右掌箕张,五指猛的扣向越琼田方向吐力一摄。越琼田一声惊叫,登时身不由己腾空而起,直往朱络所在飞撞而来。
就在此时,地面突然暴起一道白光,笔直撞向朱络与越琼田之间。分明一无所有的空荡之处,在这一撞下忽然绽起透明波纹,旋即一片淡淡的玄色光影凭空显现,正如缚绳链锁,一头捆住越琼田,一头遥握在朱络掌中。而白影凌空一个翻身,灵巧之极的扑在了玄光之上,十根森森指骨一交,宛如十把锋锐短刃,上泛幽光冷火,竟硬生生插入玄色光锁,全力一撕一抓,大叫了一声:“你放开小越!”
声音落处,光锁之上蓦的爆开一串闷响,同源之力彼此硬撼,竟是应声轰然断裂,将刚刚被摄起的越琼田又摔回了地上。而光锁一瞬化作散碎残光,咬牙切齿全力一搏的髅生枯魅亦被反震之力猛的掀飞,半空中打着滚一连翻出数丈,又摇摇晃晃从半空跌落下来。
只是他这一落未曾当真落地,眨眼恢复如初的玄光锁链一闪已至眼前,不待他作出反应,凌空一卷,便将一副白骨从头到脚紧紧锁住,朱络冰冷冷的声音透出一股轻蔑的残忍随之传来:“既然这般喜欢碍事,不如你便先替他死一死吧!”
话音一落,耀目玄光当头直落,不费吹灰之力的自髅生枯魅头顶骨贯透下去,如攀枝摘桃般轻巧的一路破开层层骨骼,裹住了深藏在胸腔中的那簇幽火魔元。髅生枯魅登时发出一声有别以往的尖利惨叫,莫大恐惧莫大惊悚:“魔君饶命,我不与他一般……”
话音未尽,裹着幽火魔元的玄光微微一个舒张,那簇幽幽命火弹指间已荡然无存,惊声尖叫也同时戛然而止。一层灰败色泽顿时如水漫上森森白骨,再不见半点鲜活光泽,随即被自空中“哗啦”一声扔了下去,正跌落在呆若木鸡的越琼田面前,跌成了一地碎散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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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一八  且把千灯映故人

残骨纷落,魔氛张扬,眼前一切宛若荒唐幻觉,而正在脑海中重新点点泛起的记忆更是犹如梦境破碎留下的残片,万物失色,唯见青衣红血,金光冷剑……越琼田保持着被摔回地面的姿势呆愣坐着,眼底神光暗淡,分明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甚至难辨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但他神志恍惚,朱络手下却半点不见容情,一击溃散了髅生枯魅元身,玄光倒卷入体,换来一声轻嗤:“米粒毫珠大的一点魔元,当真连塞牙缝都不足!”随即目光一转,又落回越琼田身上,如看砧板鱼肉,哼声挥手,玄气如云,疾笼而去。
偏在唾手可得之际,玄气之前剑声再起,插在数丈外地面的丹霄剑身陡然泛起霞彩,晶锐之光竟映透了四周沉沉流火玄焰,随即锵然一声拔地而出,凛光如练直贯越琼田身前,堪堪扫出一蓬剑虹,将掳人玄气搅得粉碎四散。而剑行犹然未止,凌空一划,横刃虚悬,剑尖斜斜所指,正是朱络所在,端然一副不容再进的姿态。
朱络陡然扭头看向剑清执:“你……”
剑清执仍被玄力压制在断岩前难以动作,但注目细看,薄薄一层霞彩正贴身映透,那霞色中更有淡淡一缕朱红血气盘旋扩散,分明是在以本命精气抵御玄气重压,勾连丹霄剑随意动,一护越琼田。
那淡红血色扎眼之极,朱络看清的同时,眼中忿怒之色暴涨,但一直镇在剑清执身上的巨力却也一散,随即一把扣住他的肩头将他生拉硬扯起来,一时只是冷笑:“你还想一命换一命不成!”
压制之力一去,剑清执胸口起伏,憋闷了半晌的一口长气终于舒了出来。但他在禁制之中强行催动己身本命精气勾连丹霄应战,对体内伤势也是雪上加霜,一口气换了一半,变成一声呛咳,眉头一皱,几股鲜血溢出了嘴角,更不要说还有什么余暇应对朱络。
朱络见状,分明怒气更炽,身周暗炎都猛然望空一长,提起一掌拍在剑清执胸前,逼得他又大口呕出两口伤血:“在我面前,你即便找死,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一掌气势汹汹,但落在剑清执身上,非但不曾添伤,反倒将他因内伤淤堵经脉的恶血激出大半,真元流转顿时畅通了许多。只是方见这一丝和缓之势,下一瞬两人又是齐齐而动,一人袖卷流炎,直冲越琼田;一人陡然当胸拍出一掌,同时抽步疾退,身化流光,再现身形已踏步虚空之中,凌空一抓握定丹霄,寒光一卷,扫散黑炎:“我若不死,今日定然阻你。为玉完城、为碧云天、更是为你!”

两人一言不合,转眼二番交锋,战在一处。但剑清执本就对玄力魔元加身的朱络有所不敌,更有伤势在身,不免尽落下风。而朱络大约也在三番两次的彼此为难中被激起怒性,挥洒之间,魔气炎流涌动渐狂,玄力威压更不再收敛,横溢山巅,非止剑清执应招愈发艰难,连越琼田都被压制得唇白面青,几乎透不过气的栽歪在地,一手勉强撑着身子,一手按着胸口,眼神仍是直勾勾发愣,呓语般张了张嘴:“师父……小骨头……朱……朱大哥……”
眼前荒谬,让他只疑身在梦中,全然不敢也不肯相信。但四周魔氛狂扬,即便有剑清执暂时敌住朱络。却也不能面面俱到及时斩落全部炎流恶气,他之处境更是岌岌可危。剑清执首尾难顾,此际瞥见越琼田多少回了些神,立刻高喝了一声:“少城主,三光定乂!”
自溜出玉完城至今,三光定乂称得上越琼田用得最为顺手也最频繁的一件法器,操纵熟练甚至已可不假思索。即便神魂不属,剑清执喝声才落,便见他手中一晃,一缕金光透出指间,转瞬高撑起一顶华盖,其上明光灿灿、金花瑞彩流离纷坠,将越琼田庇护其下。任凭四野邪风焰气翻卷涌动,一时也无半点再可沾身。剑清执见此也暂且松了一口气,回头转剑立刻又与朱络战成一团。
而朱络眼中,却并未如何看重三光定乂带来的障碍,就如在泥犁洞中交手时难挡偃鬼王一合之击,即便法器非凡,运使之人修为低微便是无可转圜的破绽,稍后只需稍加磋磨,自然可破。反倒是剑清执战中添伤,宁愿以伤换战也毫不思退的执拗更令他心中躁气怒气勃发,一身狂焰随之炽烧高涨,熊熊暗火上燎高天,尽扫三光。
见他狂躁,剑清执出招应式反而见稳,有之前几次失手被制的教训,照面愈发谨慎小心。碧云天宗门秘传心法大小鸿蒙诀,授与寻常弟子的小鸿蒙诀已有云身雾影之能,大鸿蒙诀练至高绝,更传能可以身合道,从此超脱。剑清执的修行造诣虽尚在大鸿蒙诀二重,但心诀运转,自有道韵相随,非止遍地蔓延的黑炎魔气难以拘身,素来强横无匹的金庚剑意亦为之一变,间虚间实,霞锋过处,斩恶化秽,倒是更胜之前两强硬撼之势。
朱络对大鸿蒙诀自然也不陌生,但如今正魔相冲,一时间可见不可破,更添他几分恼怒。心头恶火一起,只想拿人在手的念头压过心中情分,一身玄力鼓荡,山巅风云疾走,全与寻常魔气不同的幽幽气息扩散开来,一寸蔓延,一寸死寂悄然滋生,甚至本在四下张狂的炎流焰气亦不能幸免,凡所及处,尽噬无余。
剑清执心中顿时一沉,剑势一收,杀伐之剑化出绕体云霞,灵光点点绵密环护于四周。而邪异玄气顷刻压至,甫一相触,霞光立时暗淡了许多,萎靡不敌之状分明可见。更有另一边三光定乂所在,那宝幢般的金光华盖亦在微微颤动收缩,摇摇欲坠的险况比之自己处境更恶三分。
情势急转直下,剑清执自身也是难保,顿陷最凶最险逆境。朱络视二人为唾手可擒,扬扬眉哼笑一声,方要开口,神色忽然一动,目光一抬直往高远空中望去。
山顶天穹上,层层魔气焚焰早将星月天光尽遮,宛如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长留山巅牢牢罩住,不许内中人轻易走脱。这般森森之境,唯有两处灵光犹在,一是剑清执仗剑行法,一是三光定乂的灿灿金光拔地而起,此宝克邪护吉妙用不凡,自可勾连蕴化三光之精,即便魔气冲天,犹难尽阻,一线细细金光早冲出玄气之障,超拔山巅之上。而此时就在金光尽处,琼月之下,竟有一片濛濛宝气越青天而来。宝气结如幢盖,连绵足有十数丈,一时不能细观,唯见七色灵光如雨,自宝气中淋漓而下,一光如一花、一光如一叶、一光如一果……知名或不知名者,灵光尽作无数春萌夏花秋实冬凋诸景轮转,亦真亦幻,飘然洒落长留山。而每见一花之凋、一实之落,周遭所遇魔气便如镜照影,同入凋亡之中。也不过片刻灵雨,撑在半空中的魔障已被肉眼可见的化去了一层,愈见空中宝光华气如梦似幻,仙境魔域,遥对争锋。
这般奇丽之景,在朱络察觉后也同样落入了剑清执眼中,一霎忡怔继而大为动容,脱口诧异道:“枯荣妙意!”
朱络的见识到底逊色他不少,更有数年隐遁凡俗隔绝诸事,虽说对玉完城枯荣妙法早有闻名,此番却是初见。只觉那簇簇灵光枯荣开谢间隐见生死轮转奥意,与玄瞳鬼噬之力大相径庭,但同可登临大道之属,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劲敌。随即更是念及越琼田的出身,自觉了然,冷怒一哼:“倒是家中长辈寻来得巧了!”
枯荣妙法乃玉完城立族之传,但能修习至此者,当今炼气界,唯英华君越星临一人而已。朱络与剑清执登时同对当下来人不作二想,但一者只有对横生变数的恼怒,一者却是霎时大喜霎又大惊,转念之间,心中思量已是天翻地覆,蓦一剑挑散了眼前几缕炎流,急忙催促道:“朱络,快离开!”
朱络本要再对三光定乂发难的动作一顿,讥讽一笑:“即便英华君当面,我也未必惧她!”
“纵然不念自身,你可还念及碧云天!”剑清执眼见灵花开谢漫漫将临,心中百念一时难以细说,更不觉以当下朱络被玄瞳魔元蒙神蔽智的状态会容自己细论利弊,心念一转,丹霄嗡鸣,转眼倾力斩出两剑,一剑金声凛凛当胸直指朱络,一剑却是卷起无匹洪流倒行青天,正往魔气被磋磨渐散处爆冲而去。外有枯荣妙意,内承金杀之威,一声轰然,山巅魔封登时被辟出一块缺口,丹霄剑光如虹霞倒挂,破云开天,剑清执身与剑合,疾遁向魔气之隙,只将一句话甩落朱络耳中:“若不相负,你可肯随我一行!”
转眼剑逝人遥,远出长留山而去。朱络未曾料到剑清执竟这般果断丢下越琼田置之不理,全然与之前豁命相护不同,方一踌躇,一边三光定乂金光晃而不散,一边剑光顷刻已出数里之外,更有头顶宝光沥沥摧磨,三下相逼,气怒催心,猛然怒喝一声,一团黑焰绕身暴涨,化作一颗异火流星,也遁出长留山巅衔剑光疾追而去。

剑光魔影一前一后遁离长留山,也不过是弹指瞬间。残留在山巅的玄气纵然殊异不凡,但失了本源,又过片刻,便在枯荣妙意下尽数消弭,再露天光。也就当此时,远天忽见云霞明灭,宝气斑斓,辉煌明光竟照透了半边黑夜如昼,前后足有数十从人扈属簇拥着一架云朣胧凌祥云瑞彩而来。长天轻越,倏至长留山上空,顿时宝光更盛,映照天地,直如神仙眷属临凡履尘,令人不可直视。
先一步铺展在山巅的濛濛宝气登时一敛,显出一名容饰清丽的黄衫女子,双手捧着一条绣彩披帛步履虚空迎上前去,恭敬施礼道:“家主,三光定乂的灵气就是从下方山中透出,此刻魔气即将散尽,魔人亦已遁走,少时一探可知究竟。”
云朦胧中琳琅一响,五彩珠霓倏卷,露出内中端坐一人。只是尚不待看清,已化作一道流光越众而去直向长留山巅。那流光擦过黄衫女子,她手中顿觉一空,奉起的披帛亦已不见,忙转身高声道:“家主仙驾既动,少城主定在此山无疑,速往相迎!”随即也纵遁光急急追去,那一众从人紧随其后而动,天际顿见宝光滚滚而下,仙风荡荡,浩大卷入长留山。
此刻的山巅恶气炎火将散未散,宝气灵花将至未至,最是一片混沌胡涂。乱象之中,三光定乂光凝华盖,反倒成了最璀璨灼目的存在。只是被罩在其下的越琼田神色恍惚,如梦如醒,空洞视线迟了许久才抬起追向剑清执与朱络离开的方向,一无所得后又茫然落下,寸寸攀过满地焦土尘灰,见若不见。直到寒风呼啸卷过,满目灰黑暗淡中,忽有一点银亮光芒在尘土乱石间一闪,似是魔气渐散后的第一缕月光落下,不偏不倚落在了眼角。
一直魂思不属的越琼田像是被那点光芒灼烧了一下,整个人猛的一跳,从跌坐的姿势踉跄站了起来。腿和脚仍是酸软的,却又如同魔障,晃晃悠悠也要冲着那点银光而去。数十步间,歪栽了不下三五次,甚至膝盖还狠狠在一块带棱角的碎石上磕了一下,也没能阻住他执拗步伐。直到渐行渐近,那点银光也在视线里慢慢拉长拉大,终于彻底映入了眼中……
名剑神锋,一断萎尘,譬如雪碎,譬如冰折。越琼田的眼瞳猛的放大,一瞬甚至裂出鲜红颜色,喉中“啊”、“啊”两声,竟不能言,随即整个身子向前一扑,仿佛木钝石僵的肢体蓦然回了知觉,却更觉无数股寒气自肢端渗透肌骨,直冲心腑,如裂五脏,直到连滚带爬过最后几步路,眼前明晃晃两截断剑横陈,霜刃如冰,满目如血,越琼田嘴唇哆嗦了下,喉咙中终于又能挤出声音:“清秋洗……师……师父……”一口心血和着未尽之声,“哇”的喷了出来,仰面闭目,向旁就倒。
华光一闪,及时接住了他的是一道霞冠云帔的女子身影,一臂揽他入怀,修长的指尖一抹,醇和灵气已遍走七窍渗入脏腑,将大恸大乱下岔走的气血一一抚平,随后才举目望向连番大战后满目疮痍的长留山,纵然历战之人早已杳杳,犹有残存之气激荡不去,正邪道魔、生死怨怼,残迹如铭。
身后有连片衣袂之声接续而至,一众从属人也陆续按下遁光落至山巅。虽不知此地发生何事,但只眼前所见,足以使人各个闭口缄言,不敢随意出声造次。片刻沉寂后,仍是那名先前打扎的黄衫女越众上前,向着华服女子抱着越琼田默立的背影施了一礼:“家主,既然已寻到了少城主,之后如何行事还请示下,可要即刻回转玉完城?”
华服女子闻言轻叹了口气,举目看天顶寥廓寒星,片刻后,终是发话:“金浅,传谕令,将此山划入玉完城名下。安行馆,在此为方道长设灵。”

长留山一夕改天换日,剑清执与朱络却早遁出数十里外,且犹不见减速的向着荒莽山林处狂奔。
剑清执当前引行,见朱络果然舍了越琼田来追自己,心中微微一松。但虽是避免了与玉完城直接对面,接下来要如何制住朱络身上魔性却更为棘手。他剑遁疾速,一路只敢拣荒僻无人处而行,渐渐愈入无名山野深处。而随后紧追不舍的魔气也随着时间渐久而愈发张狂,即便两人前后拉开了足够远的一段距离,也能鲜明察觉到那股阴晦气息不断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逐渐扩散到要将前路也一并堵死,不留生天。
心中暗算对策,不免使剑清执稍有分神,夜空中只见寒光疾纵,其后遥缀暗火流星,幽深魔气却若隐若现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蔓延,甚至已远远铺张得至高至远,将成合围之势。晦色低压,遮掩星月,跃跃欲出。
剑清执正在此刻无意间瞥了一眼穹顶。虚空纵遁,但更有高天远在其上,流云星月,可见难及。但也不过这分神的片刻间,本来冰白一片缀在头顶的月亮竟不知何时已隐没不见,四周寒星亦掩,只剩一层黑沉沉的夜幕。剑清执眼皮蓦的一跳,心中动念同时,将身一侧,竟直接撤了遁光从半空中直接滚落下去。下坠之势宛若失控,弹指间一沉已是数丈,带起耳边一阵尖啸风声。
也就在此刻,数条翻卷黑烟兀的自沉黑天幕中冲出,纵横交织如笼扣下,正在剑清执原本遁行之路上。数息交关,擦身而过,剑清执仰面坠落的同时抬眼上望,这一幕尽收眼底,登时苦笑一声:“朱络,你当真逼我……”话未尽,一击落空,漫天魔障齐齐一动,昭示着掌控之人耐心已无,浑厚威压旋即沉压而下,更胜长留山巅交手之时。剑清执胸口气血一窒,一身真元流转都滞碍了几分,当下忙掐诀一抹,望空聚来流云,团团裹覆于身投向地面一片高矮起伏的黑祟祟峰岭之中。
身后紧追来一连串炽火灼烧空气的爆裂声,裹着浓郁魔气的暗火流星一刹提升了速度,片刻已迫近云气,黑光骤然一涨,故技重施化作攫人玄锁望空一转,纵然云气缥缈轻灵,仍被不偏不倚锁了个正着,便听朱络沉喝一声:“清执,过来!”玄锁猛的向回一收,被困锁其中的云气竟似难承其力,摇摇一晃,“啪”的一声崩散成一天细雾轻霾,在玄锁的间隙窸窸窣窣散落,内中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
变故来得突然,即便朱络也为之一愣,只这片刻失神,云霭散处,四方各按其位,陡然金气横天,穿插成阵,赫赫杀伐烈气一斩断天路,竟将朱络发散出去的大片魔气与原身一瞬隔阻,剑阵之中,主场立换,剑清执身形幻动,藉云气重凝而现,一剑挥出丹霞耀目,直冲朱络当面。
朱络也在一愣之后即刻回了神,见剑光烁烁逼近眼前,眉眼间神色一凛,提掌接招。纵然己身魔气一时被削,但玄力在身有恃无恐,即便剑清执剑势惊人,他仍不觉能以这区区手段抗衡自己,一掌直撄剑锋同时,还要冷笑一声:“剑清执,这是你最后的手段了么?”
话音一落,掌剑相接,在夜色浓郁的半空中迸起连片华光巨震,金庚之剑硬撼玄瞳魔气,正如朱络所料,即便是这全力一击,亦不过使得丹霄迫近魔身三尺之内便再难寸进。霞光暗炎照亮剑清执冷肃眉目,透出一股决绝之色,一望入眼,朱络陡然心生惊悸,冷笑未尽,便见剑清执一掌压剑,另一手连掐灵诀,蓦在指尖绽开一团金光,金光之内,隐现一道云印,竟是被他反手一攥,拍在了己身之上。
云印一落,半空中金庚剑阵顿起变化,明光流转风云疾走,本是阻断魔气的横天剑气千聚成一,赫然一柄辉煌巨剑凌空而现,金风狂啸攀附其上,而剑锋所指,正随那道云印遥遥锁定,指向剑清执背心。
看到巨剑成形之际,剑清执的用意终是分明。朱络通身如有冰水淋头,凉意横生,自吸纳玄瞳入体后头一遭变了颜色,狂怒着冲剑清执咆哮出声:“你……”
才出一字,掌上一沉,剑清执又在丹霄上添了三分力道,不躲不避直视回去,定定道:“我敢赌,朱络,你可敢赌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朱络脸色狰狞扭曲,怒声顿梗在喉。就在这弹指三两句话间,横空巨剑蓄势已足,毫无半点耽搁,挟风生雷,直贯剑清执背心而来。剑未至,锐气已先撕扯得夜幕如同天裂,金风成浪掀得剑清执绕身之云片片溃散,全无遮挡将要直面其锋。
至此局面已无转圜可能,朱络心中千怒万嗔,此刻再无一字能出。巨剑虽巨,来势却快若奔霆走电,转眼将至,这仅余的最后数息间,便见朱络猛然撤下抵住丹霄剑锋的手掌,随即双臂一展,翻掌如扣月,指掌划动之际漫天星斗金风都为之一暗,一片朦朦玄影陡然自他身上升起,初时薄若淡云虚雾,但只一眨眼便浓重得如深渊墨潭,望空一张,合向剑清执身后,凌空巨剑锋刃之前。
“轰”、“噗”两声几乎不分先后响起,一声巨大如惊天地,巨剑暗幕强悍相撞,几至云散星灭,万象成空;而另一声却细微之极,仿佛只是一层薄纸布帛被刺透的声音,但刺透的却非是布纸,而是朱络空门大开的前胸位置。丹霄剑刃冷然入肉,股股鲜红立刻沿着雪亮剑刃渗透出来,又立刻被两人身边带起的飙风卷散。
剑清执的神色不动如山,眼见血溅长天,持剑的手没有半分迟疑,反而立刻催运真元,更添一股悍力。而身后惊天动地的巨力也同时压至,即便有玄幕一阻,两相交击造成的巨大震荡仍狂涌迭至,宛如重锤拍在了他的背后。两股力道叠加,剑清执与朱络两人一剑顿时如堕星陨火,带出一道刺目之光自半空飞坠直下。身下正是幽深连绵的不知名荒山野岭,本如沉眠卧兽静伏于夜色之中,转眼天来灾殃,摧山击岭,“轰隆”不绝的巨响震动四野,乱石崩天,竟硬生生将一座小石岭当中犁开,直到深入石岭之内十余丈,焚光渐灭、金风亦熄,才重见两条人影在滚滚落石与烟尘渐渐显露出来。朱络足有半身硬生生嵌入石壁之内,刺入胸口的丹霄剑却已被拔出,改为横拦在他颈前。雪亮如银冰的剑刃上,半边冷芒流窜,半边虚抵在剑清执反手握剑的肘边——他不知何时已将剑换在左手,此时与朱络喷薄着怒火的双眸一对,微一抿唇,下一瞬猛的回肘一拉,丹霄剑刃无声无息竖切入了左手的掌腕之中,一蓬鲜红顿时随着体内激荡未止的气血喷出,血中更隐见五色莹莹,似有殊异,在朱络猝不及防之下溅落七窍,更有大半直接灌落口中,抹成一片猩红。
一刹满眼皆是腥甜血气,不见其他。朱络亲历几番变中变,却未曾想到还有这等变局,惊怒讶怨七情乱动,冲得他神思一时大乱。就在这一乱之隙,蛮横封在他七窍之上的鲜血中五色一闪,数缕宝光挟血气直冲窍门,一入身窍,登时化作透骨清凉四面八方灌往印堂所在,冰雪般的凛冽之意直扎入脑髓之中,难以言喻的剧痛冲击得朱络“啊”一声惨叫,全不顾身后山岩身前冷剑,双手猛的抱住了脑袋,好似生受万千冰针贯脑,冷极痛极,一时万念皆消,不知我在。
剑清执左手掌腕之上血喷如注,却全如不觉,一双眼只盯紧了朱络,看他被血气喷溅七窍强灌入喉,又看帝台棋灵光穿髓搜神,冲击灵台魔念,直到抱头嘶声惨叫,才猛的退开几步,右手望空一招,镇定道:“朱络,克制玄瞳魔念,就在此时。歧路回头,我助你一臂之力。”
一片濛濛金光自他手中洒出,一瞬撑开天地,宛若穹庐,照亮了昏黑石岭深处。穹庐之中,簇簇形如卵叶的灯盏次第燃起,散出的玄字灵光流水般环绕在两人身边,每一周转,便生一股净灵无垢之气,与朱络身上无意识散发出的暗炎魔气一碰,相抵而消,两两归无,正是碧云天洗心净灵、剔魔化垢的法器“千灯帐”妙用之所在。
荒僻无名的山野之中,滚滚魔气翻腾如渊,剔透如灿金琉璃的灯庐就撑开在这深重魔气深处,一念一灯、一灯一念、灯似流水,念感神灵,一点点打磨着笼住朱络灵台的层层魔障。而剑清执一手掐诀催使千灯帐,另一手中鲜血未止,仍在汩汩渗出。他脸色不变,攥掌成拳,就似将那涓涓血流攥在了掌心,稳稳的抵在朱络脸前,与内蕴的帝台棋灵气一并滴入他大口大口喘息的嘴中。脑中万根冰针攒刺的痛楚深入魂魄灵识,朱络的意识在剧痛中一霎飘离一霎回归,五感皆茫,全然无法感知这股不间断着涓滴入口的滋味究竟何来,只隐约觉得细细一线水流落入干痛如被撕裂的喉咙,微微可称一丝慰藉,但随即又被接踵而至的更猛烈的痛楚拍得四溅,周而复始无尽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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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4:0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九  破局人

千灯帐宝光在外,帝台棋醒灵之力加诸于内,内外交击之下,镇得朱络一时神飞天外,一身玄瞳幽气失了束缚与掌控,攻亦非攻、潜亦非潜,四溢横流,片刻间已充塞在两人身处的岩坳之中,正与千灯帐正邪相冲,天然互撼。
剑清执乃是控宝之人,对此察觉分明。但没有朱络操弄运使,魔气纵然声势浩大,也不过是无智之军,只能层层掀起黑浪反复冲撞灯庐,再无其他手段。而灯庐内外,灵光灼灼,明灯辉映,每一盏法灯之上皆镌有辟魔道印。千灯千转,一转一消,正是克制浩大魔能的相衬之法。即便暗焰黑风横弥四野,魔焰滔滔遮云蔽月,乍看来数十倍之宏大于灯庐灵光,却非但不能将其湮灭,更在法灯流转之下被层层打磨消弭,眼见竟渐屈于劣势。
至此魔道受克于正法,初现转机,被剑清执死死抵住的朱络忽然全身一震,咬牙忍着灵识剧痛睁开了眼。一直幽光流溢的左瞳此刻似蒙上一层薄翳浑浊不清,右眼中却满是血丝狰狞,宛若滴血,大口喘了口气哑声道:“清执……”
才两字出口,细细一股血线滴下,溅得他满口血腥。
剑清执仍发力抵住他腰腹之间,左拳之中血流不止,未曾稍移。朱络却似是才发觉淋漓了自己一头一脸的血色来自何处,眼瞳一瞬大睁,立刻艰挣扎起来,只是内外受制之锢使他只能勉强将脸偏挪开少许,咬着牙艰难又挤出几个字:“不可……清执……住手……呃!”
剧痛扰识之下本就开口艰难,不想剑清执却连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都不待他说完,眼神一凛,蓦来一阵金风,原本斜插在两人脚边的丹霄一纵而起,剑身一转,森森寒芒锵然一声擦着朱络的脖颈钉入了身后石壁,虽未相触,溢散的剑气仍是在皮肤上割开了一道一指长的细细伤口,立刻渗出了淡淡血痕。剑清执这才咬牙切齿沉声道:“闭嘴!此时听我安排,由不得你任性!”一边说话,一边稍微挪动了一下已经微觉发木的左臂,确保手上血线仍能稳稳滴入朱络口中。
朱络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只能察觉到丝丝腥甜入喉,即便在撕裂意识的痛楚中也无比鲜明。灌入口中的鲜血越多,搅动灵识的冰针便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他的魂魄都一丝丝挑开,分丝辟缕挑出粘附其中的玄瞳魔元,还复清明。他嘶咳一声,刚刚回复几分的意识又开始因剧痛崩散,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又开了口还是只在心中默念:
“帝台棋……”
“有用么……”
“无用之功……”
“我说了闭嘴!”剑清执怒声吼他一句,左拳猛的攥紧,血肉外翻的伤口又崩裂三分,一片温热猩红溅下,将两人眼前都添了层朦朦胧胧的血色薄纱。四目隔纱相对,可见昏茫、可见诡谲、可见义无反顾的决绝之色……剑清执低叱一声,左掌伤口继续迸开到几可见骨,大片血色喷涌而出,一息间化作连绵赤红云气,五色宝光莹莹烁动,将朱络全身裹覆其中。同时右手法指连拈,灯庐之中一片金光成海,尽数流注于云气。金灯耀帝台,灵光随至法,升腾起的灿烂光华将朱络照耀得周身皆透,眼前所见已非生人肉躯,而是浓稠如墨的黑气翻滚成一具模糊人形,黑气之眼有玄珠幽光流转,吞吐魔秽,游走四肢百骸之余层层叠叠压向本该是灵台神识之守,那稀薄如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灵光淹没其中摇摇欲熄,几不可见。
剑清执脑中一瞬眩晕,说不清是因失血渐多还是眼前所见。五指一拢,灵光如浪涌上,尽全力冲刷着朱络体内无边魔气。只是灵宝流转不休,身而为人,真元修为与体内气血却总有枯竭之时。玄瞳中释出的幽暗魔元无穷无尽,灯庐灵光纵能克制,时间一久,仍不免渐生颓势,难以后继。此际夜色正深,天光俱暗,汹涌魔潮翻涌于岩坳之上,乍眼看去,制魔之光反倒似被滔滔魔气所锢,灿灿金光辉煌亦伶仃,预兆着这一场正魔角力正在滑向不欲见的结局。而剑清执身在其中,对此感知更是鲜明,纵然心志坚决,一股绝望之意仍难能自抑的渐渐在心中蔓延,眼前所见,尽是无明。
无明无望之中,剑清执的视线仍不曾自朱络身上稍移,真元与气血的急速耗损让眼前一片模糊,唯有喧腾魔气历历可见,静静绽放着幽光的玄瞳似带讥诮,冷然注视着自己全力一搏下的无用之功。他脑中意识在那妖异眼瞳的注视下一阵恍惚,四周灿烂旋转的灵光、腕掌间仍在涓涓滴落的鲜血……忽一霎极近而远,模糊难及,唯有愈发鲜明的一枚幽黑眼瞳在无边空旷中挨近,直到近乎没有空隙的贴上了自己的身体……
绚烂的五色宝光就在此时无声绽放,还带着温度的血液落在朱络七窍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许溅落回了咫尺之距的剑清执身上,帝台棋的无惑之力似冰雪扬头,猛的将他一刹飘远的神志又拉了回来,电光火石间惊觉发生了何事,剑清执眼瞳骤缩,下一瞬右掌一攥,一身修为全无保留的凝作一柄银白冷刃,似虚似实,虚实之间,不顾一切斩向被灯庐灵光映出本来面目的玄瞳。
一股无声的气浪猛的在岩坳之中爆开,千灯疾转如轮,金光大盛若日,遍照眼前一切阴秽邪妄。只是金光升腾不过一瞬后,一道细细黑纹蓦然攀附其上,初时只如发丝细线,转眼扩似无尽黑渊,细纹之处便成饕餮巨口,喷出一股黑风,削泥切朽般扫向四周金光,眨眼已将其吞噬了三成不止而意犹未尽,又向四面八方急速扩张开来。
眼见正是魔高一丈,正法将沦,岩坳方圆可见处,无尽魔气汇成汹涌之潮,要将与之不相容的一切碾灭其中。甚至天穹素月亦有所感,也微微渗透出淡红如血纹的脉络,一点点被掩去了清辉。但就在此时,本是浓黑如墨的天幕上突生异象,分明暗夜,忽来淡淡云霭连片而生,有浩浩长风吹云成海,蔚为奇观。而云烟雾霭中,一点微光疾坠而下,乍看不过微末毫光,下落数丈之后,才看清乃是一枚白玉圆盘。玉盘在半空中止住坠势,凌虚一转,一方阵图便自盘中脱出,直往下方魔气滚滚之地落去。眨眼之间,七转七止,七座气韵奥妙难说的阵图连环而下,镇向本在岩坳中张扬不可一世的魔气。而每一座阵图镇落其中,便见魔气如有生命的活物遭遇天生克星,肉眼可见的开始蠕动收缩,全无半点适才对阵千灯帐时嚣狂模样。当七座阵图全数落下,连绵野山中哪还能见半点魔气冲天之状,唯有一座金光摇摇欲坠的灯庐孤撑在面目全非的岩坳之中,内外皆是死一般的沉寂,不闻一点生人动静。
九天之上,浩瀚云开,一线清泠月光重新自云隙中洒落,白玉圆盘也在月光中渐淡渐薄,化影归无。就在玉盘彻底隐没后,一座缠裹着灿烂明光的白玉舆台从天而降,在空中划过一道灼目残影,稳稳落在了灯庐之前。

灯庐之中,千灯灭却七八,亦不见金光成海之象。透过稀薄的光幕,可见剑清执一身溅血,倒在地上已没了声息。若非胸口尚可见微微起伏,便于死人无疑。而朱络仍半身嵌在石壁之中,一头一脸血色未干,模样十足狰狞,双眼大睁着一动不动,同样状似失神。
一阵环佩轻击,从来高坐白玉舆台上的人影竟起了身,才一举步便到灯庐之前。涌动的白光将他面目与大半身形都遮掩住了,只能隐约见他抬起一只手,虚虚一招,眼前金光转霎而收,千灯尽去,将原本被护持或说禁锢其中的人彻底显露出来。
玉墀宗徐徐自剑清执身边走过,直到朱络面前三尺之距。对上那对失焦大张的眼睛,片刻后嗤笑一声:“事到如今还要装模作样,不觉有失你魔尊遗宝身份么!”
言词冷诮如针砭,朱络本是木然的双眼猛的一眨,再睁开时,左瞳中赫然幽光流转,灵动如活。只是那从来蔑视一切如尘埃的光彩此刻竟在急促无序的烁动,战战兢兢之意溢于言表。玉墀宗倒像是颇满意这个局面,又笑了一声,抬起手,指尖稳稳点向朱络的左眼。他那只手修长劲韧美好,点落的姿势亦十分优雅从容,却没有一丝迟疑的直接按在了朱络的眼球上,一团光丝瞬没入眼,在瞳孔中映出一个细微而具的法阵影子。玉墀宗端详着那个小小的法阵微微一笑:“若无你机关算尽之逃,未必有今日收之桑榆之得。看在这个面子上,本座会好好用你的力量去做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你彻底物尽其用。”
话音落,眼瞳中的法阵一闪隐没,朱络的头猛然向下一垂,这次是彻彻底底的昏厥了过去,魔心本心,俱归于沉寂。
玉墀宗这才退开一步,终于将视线挪到了朱络身上而非单单一只左瞳之中,眼前人分明满身血垢污秽狼狈不堪,他却好似在欣赏什么难得的称心之物,看过一回,竟颇为舒心般吁出一口长气,语气柔和似慈爱叮咛:“朱络,本座乃是你的劫数。”
身上的白光陡然漫出,转眼将朱络覆盖其中一卷而起,玉墀宗自身也飘然退回白玉舆台,一旋身重登高座。随即白光簇拥舆台高升而起,天际流云未散,直往其中。
就在白玉舆台升起在半空中时,白光中忽然又传出玉墀宗一声低“唔”,似有所思,随即一线流光抛下,在昏迷的剑清执腰间一卷又收回。这才见长空风起,吹送舆台高飙直上,顷刻没入云端消失不见。
前后不过片刻,金光魔气、正魔攻伐,皆数消弭不存。料峭寒风猎猎吹过高天远地,吹散最末几丝流云。云开而月现,冷月明辉茫茫洒下被摧残得一片狼藉的无名荒山,也照在躺在乱石残岩中一动不动的人影身上,寂寥无声。

细细荷香,随阵阵清风吹遍了洗心流每一个角落,也将银阙卧房中最后一丝细弱的血腥气味拂去。床后层层纱幔落下遮住了昔日名震炼气界的神剑,只有裴长恭倚卧高枕,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帕,掩在唇边连咳了数声,又缓缓揩去嘴角一点鲜红血丝,换过了长长一口气。
君又寒的声音适时在外面石台上响起:“师父,药茶煮好了。”
裴长恭手指一捻,透出淡淡几点血色的帕子登时化作灰埃,被一缕打着旋的凉风从半掩的窗口吹了出去。飞灰入水,又一株白荷亭亭而生,迎着绯红月光轻摇了摇半开的花瓣,裴长恭垂眼听着窗外花声簌簌,半晌才恹恹应了一声:“搁在哪儿吧。”顿了顿,又道,“时辰不早,你该去南天离了。”
君又寒正捧着白气蒸腾的药盅搁在厅中几案上,闻言竟是愣了愣,他近几年来已难得听到师父如少时那般敦促自己功课,虽只短短一句,心中油然已升起一股雀跃之感,连忙大声道:“徒儿这便要去了,师父,今日可有什么训示要对一众弟子示下?”
房中倏然一阵沉默,直到君又寒几乎要开始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忘形多嘴,才听裴长恭缓缓道:“无事,让众人勤勉修行,莫生荒废即可……”顿了顿,又道,“近来炼气界风波频起,也要务必紧守门户,免生事端。”
“啊?呃……是!”君又寒全不曾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嘱咐,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仍是立刻恭敬的应下了,又仗着不在裴长恭眼前伸手抓了抓后脑,“那……师父,徒儿就告退了……”
“去罢。”

君又寒的脚步声从银阙离开,又过了片刻,才看到病骨支离的红衣身影缓步而来,端起几案上的药盅迈步来到了银阙外的石台。洗心流中天悬红月不落不缺,映在褐色的茶汤中也如一丸剔透红珠,光彩流溢。裴长恭垂眼看了看碗中小月,眉梢微微一动,下一瞬,蓦的扬手,将满满一盅药茶望空泼了出去。
犹然滚烫的茶汤被泼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溅至最高点时,砰然一散,化作一片绯丽剑影,笔直斩向半空全无一物之处。那剑影之上红光流转,虚实之间仿佛一段轻薄鲛纱展开于夜色中,只是光影所覆,裂空破虚,一道白影兀自剑下现身,一晃急速落向水面,才堪堪避开了这骄然一剑。
半空中的杀机一闪而逝,白影脱出剑网翩然而落,水中连片碧叶清荷之中顿时窣窣有声,一角麻布衣摆徐徐拂过连片花叶,露出来人身形面目,却是一名年貌稚秀的白发青年,虚踏莲波,拢手点头道:“此剑不差。”
这般长辈般老气横秋的口吻裴长恭已颇觉陌生,几乎一怔,但随即扬眉冷笑,翻手屈指一挑,碧波之上,本是濯濯清浪款款白莲,一瞬化作无边火海,莲火灼灼翻涌而起,大盛的火光使得天际绯月也隐约失色,汹汹卷向白发青年。
白发青年身形再动,凌空虚踏两步,堪堪登至火海之上,任凭红焰高燎,始终踞在高出火舌一尺处,意态从容,又淡淡道了句:“我非持恶意而来,主人家也无需如此相逼。”
裴长恭此时心中已暗暗惊诧对方修为,更大为忌惮被人悄无声息潜入碧云天至秘之地。但心中诸念疾转,来人面貌已是陌生,短暂交手更全然不见明晰可辨的出身路数,无形之中,反倒让自己沦于被动,再听此言,报以冷面:“不请自入,是为不速之客。”
白发青年闻言反倒摇了摇头:“我非你之客,却是他乡故客。你乃尘劫过路人,故不能识我。”
这几句话所指莫名,全然不类主客之答,倒更似要以暧昧不清的话语为主家怒气火上浇油。不料本在裴长恭掌控下炎浪高张的火焰气势反而忽然沉静下几分,裴长恭一手翻掌虚虚压在火海上,又向石台下迈了一阶,本该踏入荡漾清波的脚步从容踩入无边之火,但见火海生莲,雍容绕身,一瞬间红衣翩影,前一刻还似被白发青年压住一头的裴长恭身形幻现,已出现在他身前数尺处,顺手自身边折下一片莲瓣,虚虚向前一点:“这般谈吐……你是卜道?还是巫道?”
白发青年眉睫微动,似有一点诧异方生即灭,旋即点了点头:“如此敏锐,难怪是身负……”他并未将话说尽,中途蓦的一转,“我名冉无华。”
“冉无华?”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裴长恭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一过便罢,“无论何人,既然敢擅闯洗心流,便老实留下吧!”
灼目红光陡然自他手中绽放,莲瓣幻化千影,皆成流丽之剑,光耀纵横似一朵盛放在半空中的巨大红莲。冉无华所处正是莲花心蕊,磅礴剑意所集,千瓣徐徐敛合,碾杀而下。
这等磅然一击,可见裴长恭对冉无华没有半分轻视之意。冉无华神色无改,但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终于抬起,各拈出一个法诀。薄薄一层雾气般的白茫登时浮现在他周身,在红莲剑影下仿佛脆弱琉璃,吹弹可破,转眼相交,却“轰”的掀起一声巨震,红光白气同时崩碎四散,巨大残力扫过红莲火海,无边烈焰亦为之一顿。半空中裴长恭与冉无华各自飞退数丈,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开,裴长恭手中红光一闪,前式余波未尽,四周万象同震,已又有无尽剑意将近成形。
正在此时,整座洗心流中宛若凝固的夜色忽起异变,从来无改的绯红月亮光芒大盛,好似一颗巨大的赤珠在天空中缓缓转动起来,向四周抛出无数红色光丝,转眼布满了同样被映成淡红的天幕。那些光丝灵动无比,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穿插游走,也不过片刻就勾勒成了一座巨大阵图,而光华流溢的红月正居于阵眼,耀目之光涌动,红月转动似徐实疾,仿佛天垂一眼锁定了不请自来之人,随即风云自生,洗心流中澎湃灵气齐齐涌动,一股绝杀之力酝酿将出,不容半点转圜。
裴长恭的脸色在阵法初动之时就彻底寒了下来,冷冷望了空中红月一眼,掌中剑意一瞬敛去,翩然落回石台:“不肯就擒自落死地,我也难留你性命了。”
随着话语声,阵法中偌大威能已在短短时间内蓄成,化作惊天一击,直贯冉无华。凡所能见处,皆在杀机笼罩之下,避无可避。冉无华也当真没有尝试闪避,双掌一合,摆出一个陌生的古礼姿势,叹了口气:“劫中数犹是劫中数,故旧人早非故旧人。”
一片金光自他合拢的掌中荡起,一晃也足可遮天蔽日。能可灭神杀魔的一击轰然落下,那片金光一闪,恍惚间似睁开了一只不亚于红月之巨的金色眼瞳。双方一撞息声,从来绯红月光流泻的洗心流一瞬竟沉于全然黑暗。黑暗之中,只有冉无华一身微有白光,向裴长恭颔首淡漠道:“人生向死,你我当有再见之机。”说罢一步撤后,身形登时隐没于黑暗,消失得一如来时,不存半点痕迹。
数息之后,暗去光回,天际绯月已复平日模样,残留的阵法光芒也在逐一暗下。洗心流中只余裴长恭一人在石台伫立,望空默然片刻,抬袖一拂,红莲火海顿时又成荡漾清波。荷风细润,莲姿婀娜,平静如数十年来每一日夜,无改无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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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〇  千古事;乱云崩

今夕何夕,尸骨积山。
不知何处着落的神识一张眼,便是一片战至白热的惨烈沙场,许许多多的人影前后来去,或死或生;又有无尽的喧嚣入耳,却也与那些人影混杂一同,面目与声音,模糊难辨。
看不清的战场与与战之人,眼前一切渐渐便成了扭曲斑驳的色块,使心中渐升起几分不耐。试探着再将视线抛得更远,一程一程,仍皆如迷雾中影,间或有一二勉强可认的眉目面容,也是陌生不识、一晃而过……直到再出人群极远处,突兀一片寒光跳入视野,难以忽视的一股惶然登时席卷了全部的意识。
寒光出处,不辨持剑人谁,只见一双宝剑金光紫毫并举而映。本该是世所罕见的名锋,然而当下一剑摧折,紫毫暗淡;一剑虽尚完好,也已金芒崩散,圣气溃去大半,纵然仍有宝光不褪流转双剑锋刃,却分明将近强弩之末,再难复盛时光彩。
便是这样一对残剑,竟足以勾起心中莫大的恐怖。仿佛曾见剑光过处,裂身分首;又仿佛两簇寒光曾抵在命门之前,斩灭神魂,不过一息之间……这股无由控制的战栗绕身不去,目光偏偏也无法自剑上挪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突兀眼中一暗,在那把断剑残刃上苟延残喘的薄薄紫毫彻底湮灭归无,只余淡淡金光仍沿着另一把剑身流淌,心中恐惧的阴霾顿时被无形的手一把挥开了。
剑断了!是了,剑已经断了!伏魔双剑煌煌盛名,到底在前所未有的一场剧烈交锋下两败俱伤,再不复往昔!再也担不起“伏魔”之名!忽如其来的醒悟带着喜悦将之前的惴惴不安彻底掀翻,随即便是一股无穷暴戾自心中喷薄而出。再无旁物可以挟制自己的愉悦在听到战场上一片惊慌叫声的同时攀至顶点,幽幽玄风漠漠黑光横扫周遭可见的一切,破碎修为、碾灭肉身、吞噬命元……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听在耳中如同最悦耳的乐章,在战场上的势不可挡横扫一切更足以快慰之前的战栗失态。眼见玄光所及,神魂皆灭,侥幸尚存之人也无不在惶恐逃离这片翻成血海的地狱……正在杀戮盛宴最高潮之际,一圈不知何时布下的阵纹突然在地狱边际展开,一瞬蔓延如铁壁,阻住了玄光无尽延伸的追杀之路。
虚无薄雾般的一道阵法,隔开生死两重。一边是劫后余生逃出生天,一边是咬牙切齿难越雷池。刚刚高涨起来的情绪又被压制下去,化作满腔不快,还有第一道终于能够听清楚的冷笑声:“解心曲,能提前布下此阵,光碧堂倒是还有几条性命可耗!”
解心曲?陌生的名字,偏偏能让心里熊熊烧起一把火,似乎有一宗足以称之为“你死我活”的过节浮出水面,偏又无法忆起真相。再尽力去看,视线越过虚薄透明的阵壁,依稀可见一条宽袍大袖的高瘦身影凭虚而立,战场之上腥风猎猎,卷得他鬓发袍角一片飞扬,甚至连腰间坠着的几枚金环都清晰可辨,但眉目却是模糊的,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那人似乎微微低下头,看向怀中所抱之物。
又是寒亮的冷光突兀割过视野。
卷土重来的惊惧再次翻涌而至,明明已如废铁被丢弃在地的那两把宝剑——曾经的宝剑,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在了那人的手中。面目模糊的人影兀立半空之中抱着双剑,低头看剑,如观生死抉择……毛骨悚然的恐怖似阴影当头笼下,昭示着那即将被抉择的生死中,必然有自己一席之地。

寒更过半夜正浓时,月冷千山,千山之外,却有更冷冽恐怖的存在在月亮地里投下一条条伶仃怪异的影子,纵跳着翻山过脊,直入无名野岭深处。
入山越深,荒无人烟鸟兽只见冷石积雪,突兀一道嘶哑如粗石磨砺的声音自这队怪异影子的最前头响起,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兴奋:“快到了!快到了!”
后面跟从者登时齐齐响应,俱是不成字句的“咔哒”“咔哒”骨响之声。冷白月光自这队影子的后方徐徐漫过,映照出一片更甚于月色的惨白,一根根没有半点血肉裹覆的白骨构架成人形,正一边毫不减速的向山深处前进,一边以各种奇异的姿势手舞足蹈,显见兴奋莫名。
白骨夜行,是这段时间以来强势笼罩在北地诸多微小炼气派门心头的噩梦,正魔两道攻守杀伐,更是在各自输赢间胶着难分。但此时出现在这片无名山野间的白骨灾兵却显然非是为兴战而来,甚至连一颗颗骷髅头上烁动的幽火都格外多出几分热切,似乎前方正有什么比起生人魂元血肉更吸引他们的存在,使其为之偏离使命、遵从本性,一往直前。
短短片刻,这一小队白骨灾兵已又攀上一道光秃秃的石岭,为首的白骨精怪晃了晃颈骨,忽然极为雀跃的舞动双臂,仰头大叫起来:“在前面!就在前面!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喊声未落,一个纵身跃起足有丈余,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冲入山坳下的夜色。他身后的七八具白骨也同样似有所感,发出一声声怪叫紧随其后,不肯稍有半步落后。
顷刻之间,石岭之上只余一片凌乱的足痕。又过了片刻,一道暗影忽然斜斜略过半空,雪白的羽翼箕张,轻而易举承载起背上两个人的重量,在石岭的上方盘旋了一个圈子。只是方要习惯性的昂首清啼一声,又硬生生忍住了,将雪白漂亮的长颈一晃,慢慢敛翅向着山梁上落下。
背上伸过一只手,爱怜的拍了拍它的头,还有林明霁带着轻笑的声音:“委屈你了,真是个好孩子!”
说话间,玉翎已稳稳落了地,就在适才白骨灾兵踩踏出的那片痕迹旁。林明霁轻飘飘跃下鹤背,只随意低头看了看,就抬眼将目光追向远处沉沉夜幕。
慢他一步跳下玉翎的风雨生一手按着腰间剑柄,沉声道:“这队白骨灾兵还在深入,他们突然舍了原本的偷袭目标,到底要去何处?”
林明霁略略沉吟:“必然是比血肉魂元更吸引他们的存在……这队白骨灾兵修行尚浅,贪婪逐利的本性便也更难以克制,能让他们抛开原定目标翻山越岭而来,前方之物只怕非同小可,定需谨慎行事。”
“越是如此,必然不可使其落入白骨灾兵之手。”风雨生也顺着林明霁的视线用力盯了两眼,随即果断道,“刚才隐约听到他们嚎叫什么‘就在前方’,定是已接近目的地了。眼下再联络千嶂城搬兵已来不及,还请林楼主与我一并前去,无论如何阻其成事。”
林明霁嘴角带上了一点儿笑意:“本是义不容辞,何必客气。”想了想又道,“以我猜度,多半是有什么吸引魔类的罕见物件出世。我观这队白骨灾兵,只有首领一个修为尚可,其他精怪连口出人言都未修得,料想战力也是有限。你我不妨仍先随后暗观,伺机出手或夺或毁了那物什,再藉玉翎脚力即刻远遁便是。”
风雨生闻言,稍作思索立刻点头:“此事可行,林楼主,我等即刻动身。”说罢,当先翻身重又跃上玉翎后背。林明霁倒是要从容些,伸手撸了两下玉翎翅上光滑的雪羽,这才前方落座,手掌贴在修长鹤颈边搔了搔,低声道:“玉翎,噤声,走吧。”
玉翎将头一昂,无声唳叫,随即振翅翩然而起,追向月下山峡。

山峡向深入,越入内越见乱石零落,岩壁新开,仿佛不久前才有一场恶战在此间落幕。如今人去山空,只余断峰碎崖的残骸崩散得一地狼藉,寒风卷过劈开的山隙,呜咽如鬼哭,凄厉尖锐,刺耳非常。
那一队白骨灾兵却在这份荒凉零落间如鱼得水,径自长驱直入,直近山中凹隙,当先的白骨精怪停下脚步,下一瞬,蓦的双臂向空乱抓乱舞,昂起一颗骷髅头贪婪深嗅不止,兴奋连声:“是魔气!是魔气的味道!这里有魔元的气息!”
残存在空气中的魔气不过毫厘,更在四面旷风吹卷下零星散落。但即便如此,这队白骨精怪也如同久饿之人扑入了什么难得的珍馐中,登时一拥而上。头颅中幽火荡荡,几欲脱体,竭尽所能的自黑洞洞的眼窝溢出,舐吸着周遭散碎魔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山坳外围这点些微的魔气残渣飞快的被扫荡一空,白骨精怪们意犹未尽,不需号令,立刻又循着魔气来处向山隙中步步深入。山隙中的散碎魔气比之外围要更丰厚几分,越向深处,越是浓郁,诱得这队白骨精怪欲罢不能,一路怪叫着蜂拥直入。
这段山隙不长不短,约有数十丈深浅,笔直得宛如天工开山一凿。只是夜色深沉,遮掩视野,直到一众白骨精怪一路汲取魔气,深入到过半之处,才依稀发觉再向前更深的位置,竟隐约似有一簇光芒在烁动。而随着光芒的出现,魔气的存在顿时变得稀微薄弱,像是正在被什么天然相克的力量逐渐驱散,不可并存。
白骨精怪们自然也嗅到了这股天然相克的味道,然而魔性贪婪刻骨,灵智粗开之辈更不知畏惧恐怖,察觉此地逸散出的魔气非同寻常,依稀似与冥迷魔主无上之能同出一源,便一点一滴也不愿放弃。你争我夺中,不知不觉眼前忽然堂皇一亮,才赫然发觉已至山隙最深处,一片剖开足有十余丈方圆的空地上,正荧荧浮动一盏金灯。灯上宝光细微,但也足以将周遭映彻,光芒及处,依稀道韵流转,驱邪净秽,不存半点魔氛。而金灯之下,直挺挺横卧着一个人,白衣溅血,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金灯上流淌着的道韵灵光乃是白骨精怪最为厌恶的存在之一,更兀论魔气至此早已涓滴不存,本该立刻毫无留恋的扭头离开。但偏在此时,为首的白骨精怪晃了晃头,不退反进,更向金灯范围内跨进两步,忽然“嘎嘎”大笑起来:“炼气士,是个还活着的炼气士!”
一句话将其余白骨精怪的注意力也都拽了过去,齐齐落在灯下之人身上。白骨灾兵屠戮北地,本就是为炼气士的血肉魂元而来,如今出现在眼前的猎物唾手可得,顿时齐声怪叫,叫罢各自张口,吐出了一股浓稠如雾的白气。
数条白气如练,瞬息交织成网,随着为首者手臂一挥,凌空罩向金灯。这口白气乃是独属白骨精怪的秽元所化,与金灯道韵水火不容。两方相接,彼此一时相抵,竟将金灯光焰短暂隔了开来。
宝光一黯,灯下昏迷之人周身毕现,再无什么遮蔽。为首的白骨精怪笑叫一声,也不多待,立刻纵身跳上前去伸手便抓。白骨之身速度诡绝,十数丈之距一晃而过,然而却闻锵然一响,一道寒光还要抢在他之前半分,猛的自白衣人身侧跃起,笔直架住了骨爪取命一击,却是一把霞彩流溢的宝剑,一剑挥开白骨精怪,立刻旋空一转,腾于白衣人身前三尺,剑尖斜指,当关莫开。
突来灵剑护主,便是对法器神兵全无什么概念的一众白骨精怪也不由诧异。但只一瞬僵持,呼啸声起,数具白骨齐齐而动,爪如刃,腿似镰,一拥而上围攻向单剑独身之人。霎时山隙之中,邪风大作,金灯孤明,摇摇欲坠,纵然名剑生灵,霞彩璨然间剑气铮铮四射,仍是片刻之后已渐力屈,最末一剑扫开三四条趁隙袭来的骨爪,刃上光彩一暗,当啷一声跌落尘埃。
一丛青青翠竹就在此际骤然横生于白衣人剑与白骨精怪之间。
那一丛竹仿佛无根而生,乍现恍若一片碧绿虚影。但只眨眼间,迎风而凝,化虚成实,三五青竿转瞬蔓延作连绵成海的碧玉琳琅,其上翠叶清幽可爱,下一息间就成了遮天蔽日的离枝叶刃,直向白骨精怪袭去。来得突兀又猛烈的变故更甚于前,杀机刹那临身,一众白骨立时也舍了白衣人与金灯,白练之网飞落而下,一张如幕,抵在了竹叶杀刃之前。顿时“夺夺”声一片密集如雨,千枝万叶虚实相间,更有无尽般深深浅浅的绿意将视野搅碎得一塌糊涂,混乱中,只听得为首白骨嘶声咆哮:“何人!何人坏事!何人坏事!”片刻之后,回应他的乃是夜空中一声清唳鹤鸣,高皋九天,随即虚实竹潮如水退去,露出空旷一片的山隙空地,剑灯俱泯,人亦无踪。

且兀论眼下功败垂成的白骨精怪如何还在野山中暴跳叫嚣,高天之上,玉翎正在奋翅疾翔。一道细如锐剑的遁光紧随其侧,乃是风雨生主动退下了鹤背。被他让出的空位上,林明霁小心翼翼将仍在昏迷的伤者托抱在怀中,一截翠枝浮在身前撑起淡绿光罩遮挡天际罡风,但凛风不侵,唯月独照,越发映得怀中人脸色一片惨白若纸,唇边身上半干的血色触目惊心。
林明霁又试探着低头,靠近耳边轻唤了两声:“云主?云主?剑清执?”
怀中之人全然无应,他也只能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去握剑清执的手腕,想要探一探他的内腑之伤。只是目光才一寻到双腕位置,林明霁兀的一愣,片刻后方又按下了心思,探指捉住剑清执右腕,徐徐度了一丝真气过去。
紧随在旁的风雨生不曾察觉到他这点异样,在遁光中指掐剑诀,仍不免分出几分心思问了声:“如何?”
“不好不坏。”林明霁摇了摇头,“内外伤势看来惨烈,但未过于波及要害,算不得棘手。不过依他伤中残存的魔气来看,必是曾与某些魔类有过一场恶战,真元气血皆损耗太过,稍有不慎,只怕还要伤及根本……这却是最为麻烦之处。”
“魔类?白骨灾兵?”
林明霁不置可否,只道:“尚不能知,还要待他醒来才得此战究竟,未必与这些白骨精怪相干……”话说到末,又似自言自语喃喃了一句,“那又会是什么人呢?”

鹤翔疾迅,风雨生的剑遁之速同样不遑多让,两人一路追踪白骨灾兵深入荒山足足耗了大半宿光景,但三人折返,也不过天刚擦亮,晨星尚在,便回到了一众人等暂时驻扎的千嶂城。
玉翎清唳一声敛翅下落城主府,立刻惊动了诸多不曾休息之人出来。孤城吹角乃是此战麾指,赫然在列,还有数名他处派门赶来汇聚的助力,一群人方一迎上,纵然天光熹微,也足以看清林明霁怀中揽着的重伤昏迷之人,几个相熟面孔登时脱口惊呼出声:“剑清执!”
“是碧云天的西天云主!”
“他怎会伤重至此?”
“林楼主,风雨生,这是发生了何事?”
“……”
林林总总一片惊声,本就不甚寂静的薄暮院落顷刻喧闹起来。好在众人虽是惊诧,更知救伤如救火,不克耽搁。口中纷纷询问究竟,却早也辟出一条路,让林明霁将剑清执送入房中,又分出人手助他疗伤。
千嶂城中诸物齐备,更有专精医方之道之人坐镇,很快便将剑清执岌岌可危的状态稳定下来,只是伤处残存魔气还需以精纯真元仔细祛除。林明霁至此义不容辞接了手,更以翠竹清气为辅,护住剑清执脏腑不至再受魔气侵害。见他一时不得闲,一众人等便将目标转向风雨生,询问起这一夜事情经过。
风雨生言辞尚简,追踪白骨灾兵入山的缘故早在初时便由林明霁传话回来,不需赘言。而如何深入不名荒山、乃至发现一众白骨追逐魔气、围攻剑清执、再到二人出手救人,前因后果,寥寥几句话便交了差,听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问无可问,房中竟有了片刻的沉默。
沉默一瞬后,还是孤城吹角沉吟着开了口,思虑颇忧:“白骨灾兵舍了原定的战场,只为感知到百里之外一点残存的散碎魔气……这点魔气来处必定非凡。再看清执云主之伤,分明也是在该处曾与魔类恶战,能将他重伤至此,对方修为手段不俗,只怕尚在诸位之上。”
言中伦站在他旁边轻轻捋须,闻言也是点头:“突然出现的陌生之魔,粗看似与白骨灾兵来处不同,但看那些白骨精怪对其魔气趋之若鹜,细思两者间关系实则千丝万缕……只怕北地局面至此又添劲敌啊!”
“这……城主与言师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更是言之可怖!”
“雪上加霜,若此局面将大大不利了……”
一时间房中众人皆觉心中沉郁,气氛一刹低迷。孤城吹角身在当中,左右环视,忙又强打起精神宽慰道:“事情倒也不至极坏。应对白骨灾兵我等已有对策,再来什么魔头,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魔类纵恶,难不成也能各个皆是不死之身不成!”
忽听门外传来一声低问:“什么魔头?又有何处来的魔头伤人了?”
门扉一响,竟是几天前自不尽山退出后就也来到千嶂城养伤的风天末。他一手推开门,眉宇间一片浓重郁色不开,眸光沉沉,在房中环视一圈,就落在了被一架水墨屏风隔开的床榻上。床边团团围了数人,将负伤之人身形面目都遮挡住了,但无由来的,一阵微妙悸动随着视线瞥过去也猛的在心中荡开,让他脱口又问出了第三句话:“受伤之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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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一  千古志;独销魂

战场之上,满目凄红,如血海地狱。
本是最为偏好的颜色,此刻也已没了什么吸引力。全部的意识都在随着阵势外那个面目模糊的人的离开而惴惴不安,似乎在其脱出视野后的每一刻,都有可能致使灭顶之灾汹涌而来,而自己面对着这股澎湃洪流,束手无策,只能引颈就戮。
无以言喻的仓皇于心中一夕间生根,全然抛却了身之所在,一点灵犀只顾着锁紧模糊人影,随着对方闪身离开而无尽蔓延,荒山荒水、青山绿水、灵山秀水……迢迢山水化作无数斑驳画影擦身而过,直至天地遥通处,奇峰插云,阴阳水涌,淡淡身影隐入眼前这片古奥之境,下一刻流光瞬影变幻天地,眼前所见,人影还是那道人影,却已立身在一座满缀星光的堂皇大殿之上。大殿正中玉台高筑,十余位满身清灵之人居于台下,其中一身灵气最为盎然的数名男女依着一种玄异的规律环坐四周,而那两把被带出血海战场的残剑此刻就供奉在玉台之上,一重又一重的灵光清气浓郁如液,将其反复浸润灌洗,毫无停歇。
似乎生而知之,不需旁释,便知眼前这些脆弱的炼气士在试图以阵法聚集来的天地灵气为这双残剑重焕生机。轻蔑与恶劣的快感登时充溢心中,汇聚成不屑的嘲笑,嘲笑人力难以回天、也嘲笑那对灵机灭绝的神剑回天乏术、更嘲笑那道一直被自己忌惮着的人影也不过是芸芸中一俗物,不足为虑……
这股洋溢在全身的优越感肆意攀升,愈发扩大,直至几可震荡风云——不是几乎,分明一股强悍玄力在一动念间爆冲而出,横越山水,轰然落至这座世外奇峰之上。顿时风云狂崩,雷火咆哮,恍若天灾瞬息降临。转眼坍塌的峰顶巨石狂泻而下,在古朴浩大的建筑群中犁出无数残砖断瓦与血肉残肢堆砌成的沟壑。阴阳池中的渌水清波翻涌成了不详的血色,灵鱼玉藕一瞬俱亡,将沉沉死气灌注在了本该是生死阴阳流转之地,又急剧四下流窜扩散,意图将这座仙家胜地的生机扫荡一空。
一座金光流转的巨大光罩突兀崛起于废墟与死亡之上。
那是一片难以描绘的璀璨光芒,无数流光烁影盘旋其上,玄奥如通天地,更将遍地杀戮隔绝于外。光罩内,最宏伟的那座大殿屹立如故,殿中的玉台阵法也纹丝未动,只是围坐在阵法各个镇位上的炼气士已有半数在这瞬息间枯槁如尘土,又在灵气鼓荡中彻底归无——蒲团之上的每一座肉躯化尽,一旁待立的队伍中便有一人无声补上,然后再耗尽……再填补……殿中的炼气士在以一个无可遏制的速度消耗减少,而供奉于玉台的残剑之上也终于起了些细微的变化,一抹极淡却不容忽视的紫色灵光宛如涅槃重生,再现在了两截断剑刃上,并重新开始以极为迟缓的速度流动起来。
一阵夹杂着欢喜的低呼登时在四周响起,只是呼声之后,又是一阵几近无望的沉默。
灵气回复的速度太过缓慢,而生死如悬刃,随时都将自头顶落下,斩断这点炼气界最后的希望。更有甚者,大殿中残存的炼气士已寥寥无几,要同时撑起防护与灌注阵法已是不可能的强求。求而不得,变成希望绝灭,一切成空。
眼见难言的绝望寂静飞快在大殿中蔓延,落在眼中更觉欢愉,连刚刚看到伏魔双剑死灰复燃的悸动都被冲淡了许多。不自觉中,带了些得意的视线自剑上挪开,不无恶趣的挪到了仍稳稳站在一旁的模糊人影身上,下一瞬,一股恶寒陡然袭来,不久前才品尝过一次的生死一线的战栗再次窜过全身……
模糊人影的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道身影,不同于前者始终如云遮雾绕不可辨识的真面目,这多出来的一人通身清晰得纤毫毕现,仿佛跨越无数岁月也要牢牢刻于骨血之中,不容半点朦胧。几乎是带着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战栗与恐惧,目光一点点划过那人眉梢眼角、紧抿的嘴唇、握出青筋的手、一角天青锦袍之上,连绵云徽灵动如实,使其身份来处昭然若揭……
碧云天!

风天末冲口一句,不想却是问得房中诸人一静。但不足片刻的静默后,立刻有林明霁颇有些忧虑的声音回答了他:“是剑清执。”
围在床前的人散开一道缝隙,正正露出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的惨白脸庞,双眼紧闭,纵然在昏迷中也用力咬紧了牙,似仍在极力对抗什么偌大偌危之险,一刻不敢松懈。而这副模样落入风天末眼中,一股几乎炸裂天灵的怒气登时勃发,连带周身气机都有些失控的猛然一扩,又硬生生在暴走的边缘强压住了,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为何重伤在此?又是……何人伤他?”
大约是他突然的爆发出乎意料,即便收敛及时,仍是引得一干人神色微微有异,甚至正在为剑清执处理伤势的几人也都又让开了些,便将同样坐在床上正在行功的林明霁彻底显了出来。此时压制魔气已臻尾声,林明霁不吝分神,看看四下情形,只得无奈笑笑,再次接过话头,将昨夜见闻讲述了一遍,末了收功起身,贴心道:“他此刻已无大碍,只需假以时日仔细剔除伤处魔气即可……你手中凤翼宝弓,或可助他一臂之力。”
风天末此刻脸色极为难看,瞪着床上人的样子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瞬就要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不想林明霁才一开口,毫无犹豫就点了头仍是他:“这是自然。”随即一撩袍角,就替上了林明霁适才的位置,准备为剑清执施术。
见他这般动作,林明霁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轻笑了一声,放轻了声音道:“你二人同宗同源,真元比之我等更为相合,接下来便劳你多费心力了。白骨灾兵之事尚有玄曦在,足可应付一时,不必担心。”
风天末嗓子里哼出一声,不置可否,不过林明霁眼中带笑,权当他应了,转身便示意众人一并退了出去,另寻地方商讨战事,不再打扰房中清静。

不过转瞬,一屋人走了个干干净净,最末出去的还仔细的带上了房门,以免有闲人误闯打扰行功。耳边一众喧声散尽,风天末黑着脸又用力盯了剑清执两眼,这才抬手一抹,一团五彩祥光绽开,并未化出凤翼之弓,而是虚浮至剑清执头顶一尺处,灵光隐成一幅玲珑祥凤瑞相,彩翅一拍,绕着剑清执周身盘旋飞舞起来。
瑞鸟翩翔,祥光如雨,纷纷淋落剑清执身周。沛然的清灵之气所及处,丝丝缕缕玄黑魔气也随之显露端倪,非但只存在于剑清执身上伤处,竟是肌肤发爪,无所不沾,区别无非浓淡之异而已。风天末见状,本是平放在膝头的另一手捏成拳紧了又紧,但还是没能压抑住一句低声咒骂:“朱络那混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只可惜剑清执此刻犹然昏迷未醒,问无所答,空又挑起他满腔怒气罢了。
这点怒气夹杂入心,连带着凤鸟瑞相扇落的灵雨似乎也更急促了几分。潺潺光雨洗恶涤秽,本就是污浊魔气生来克星,如今其势一疾,更是足以在短短时间内便将剑清执身上散发出的魔气涤荡一空——风天末心中理所当然生出此想,因此在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之久,发现那些不过浅淡一层薄雾般的黑气只被削弱了不足两成后,惊愕之余,也终于彻底正视了眼前这丝缕魔气的不同寻常之处。再念及自己揣测的魔气来处,不觉又狠狠咬了咬牙,像是要把那个名字磨碎在齿间:“朱络!玄瞳!”
但滔天恨火,眼下也仍需专注于剑清执之伤。风天末纵然怒发冲冠,控使凤翼之灵的指诀依然稳稳不动。既知魔气难缠,更要全神贯注,指端一捻便将灵雨催化为大团灵雾,层层叠叠裹住剑清执,细致入微的打磨起了那些恶秽之气。
这一打磨,便是足足大半日光景。
残冬将尽,但北地白昼仍是短暂,不知不觉间已是月色侵庭,寒光射夜。静室之中仍无人前来打扰,灯烛俱暗,但不曾止息的灵光流转间,足以将房中二人映照分明。一者因持久的行功微见萎靡,另一者脸上血色却已稍有恢复,绕身不散的玄黑魔气至此只剩丝缕,不过一蹴之力就可大功告成,扫尽余患。
蓦然,一声凤鸣清唳响彻斗室之间,一直在剑清执头顶盘旋布散灵氛的祥凤瑞相双翅一展,身形舒展化作一道璀璨霞光。光芒耀目如轮,一瞬将暗室耀若白日。而明光及处,最末一丝黑气如融炽火,彻底消弭无踪,满室残垢阴霾也为之一扫。随即华光渐暗,凤影敛形,复归于风天末掌中蛰藏不闻。
床榻上,风天末也终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才觉伤势尚未全复下大耗元功的行径已使得半身汗透。对面垂首而坐的剑清执仍未转醒,不过吐息趋于平和许多,想来也是因再不受魔气侵扰之苦。风天末对此还算满意,折身安置他躺回被褥中,也正在此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掐算准了时间般响起,与之一同的还有林明霁低声含笑的声音:“二位,情况如何了?”

门扇推开,进来的除了林明霁还有一名提着食盒的仆从,不过那仆从放下东西后就飞快退了出去,林明霁接手揭开盒盖,取出一盅气味清冽的乳色羹汤,微笑道:“一日行功,消耗颇大,这是孤城城主令人准备的药羹,滋补养神,最宜当下。你趁热服用,莫耽搁了效用。”
风天末鼻翼微动,药羹清气入鼻,本有些乏累的精神登时为之一振。他知这是好物,也不多做推辞,道了声谢就接过来一饮而尽,甘暖细流入喉落腹,丹田经脉都觉熨帖,顺势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双手捏诀微扣,推化药力行走全身。
见他开始消化药羹中的好处,林明霁也不打扰,顺手一弹指将烛火无声拨亮,又静悄悄靠到床边打量起剑清执的情况。床上人的气色看起来已比初时好了不少,微微晕黄的灯光影里,唇上也能依稀见得几分血色,还有一圈紧咬牙关时烙下的深刻淤红,薄薄结了一层细线般的血痂,无声昭示着曾历之战的艰难之处。
看了一回,林明霁轻轻叹了口气,又伸手在他腕脉上按了按。忽听风天末在身后沉声道:“可是还有什么不妥当处?”
林明霁摇摇头:“魔气驱散得十分干净,他体内真元去此障碍,伤势恢复的速度也会大为提升,再配以灵药,旬日之内便可无恙。”
风天末自然也对自己的手段十分自信,但林明霁行事素来体贴谨慎,时值多事之秋,听他叹一口气,就免不了的多想上几分,因此反而皱了皱眉:“林楼主,若还有事不妨坦言,是吉是凶,何须避讳?”
似是未料到他这般直白,林明霁愣了愣,随即低低笑出声,这才起身拢着袖子道:“云主言重了,确是有事,但不与吉凶有什么相干。”说话间停顿一下,像是整理言辞,又道,“实是与二位云主有关……你二人先后千里迢迢而来,但所为实则并非方滋未艾的白骨兵灾,而似有更为紧要迫切之事在身,直入茫茫不尽山中……”
风天末眉梢一挑,对此倒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地方,干脆点头:“确实是别有他事。”
林明霁便又幽幽叹了口气:“照理来说,此乃二位私事,不该多问。但以二位身份修为,先后深入莽山又皆重伤而出,伤势所及,更分明是与魔类交手而致……此时正有白骨灾兵肆虐北地,诸家派门闻魔色变,除却已在台面上的这一支白骨魔脉,尚不知暗处还有多少潜伏伺机之魔,思之则忧。因此纵然冒昧,还是想向二位作些询问,不知二位云主所遇之魔、或是所为之事,可也在当下这片魔尊遗脉掀起的动荡风波之中?又或别有贰处,暗流旁生?”
一口气将心中疑窦问出,非只是林明霁一人疑虑,更是千嶂城中一众人等心头共有之惑。然而辨明了他话中之意的风天末却是一怔,下意识的开口,嘴唇盍动了两下未能出一字,又迟疑着慢慢闭上了,眉头一瞬锁紧,颇现抗拒之色。
这反应也在林明霁的意料之外,两人间登时弥漫起一股有些尴尬的沉默。沉默片刻后,林明霁轻咳一声,试探道:“莫非有何不好言说的地方?”
风天末脸皮一动,分明又添上了些许犹豫。但这一次没再犹豫过久,蓦然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此事攸关碧云天隐秘,不可奉告!”
“我二人是为追查一件碧云天中失窃的秘宝而来,与我们交手之魔便是盗宝之人……”
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不分先后同时在房中响起,风天末猛的扭头,就见剑清执不知何时已睁了眼,拥着被子正缓缓撑坐起来。大概是重伤初醒,手足肢体犹然乏力的缘故,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有些晃晃悠悠的不稳当,一旁林明霁已快步过去,一伸手将他扶稳了,顺手又将一个引枕塞到他背后,让他得以借力靠住。
剑清执轻声道了声谢,也不多看风天末神情,继续慢慢道:“此魔垂涎我宗门中一件秘宝多年,也是门中一时疏于防范,终叫他得手,随后便远遁千里直至躲入北地莽山一带。我与风天末皆是追踪而来,但对方凶狡,又得秘宝助力,我二人非他敌手,才有这次先后重伤吞败之事。”
林明霁闻言惊愕,顿时忧虑挂脸:“北地竟还有这等凶魔潜藏,这……”
剑清执摇摇头拦下他的话:“此魔与碧云天乃是私怨,一向单来独往也无什么同党之流,尚称不得一股魔脉势力。我们与他几番缠斗,未见其有插手白骨兵灾之意,倒是无须太过担心因他一个导致战况生变,楼主大可放心。”
“这……”林明霁苦笑一声,“明知大魔在侧,岂能就此放心。”但顿了顿,又道,“不过依你之言,此魔不至给北地战局再添变数,也勉强算得上一个好消息吧。”
剑清执垂下眼,半晌后才缓声应和:“正是如此。”

至此林明霁怀揣来的疑问虽未尽解,到底也算得了个大略说得过去的答复。又宽慰了剑清执几句,嘱咐他服了药后安心休养,就告辞离开。
风天末自剑清执苏醒开口后就一直远远坐在桌边沉默不语,这时才站起身,勉强算是礼数周到的送走了林明霁。但一伺那缕清淡如竹的气息远去,就猛的两步跨到了床边,鼻翼阖张眼瞳充血,直直盯着剑清执咬牙低吼道:“事已至此,你竟然还要为他遮掩!”
大跨步带起的衣袂劲风甚至将一排灯火扫灭了大半,只剩几只残烛明明灭灭的摇晃着光晕,从背后将他的影子映得庞大无比,把整个床榻和床上之人都笼罩其下,宛如一头暴怒巨兽压至眼前,迫得呼吸都艰难了几分。
剑清执皱了皱眉,也有些不适于这种被压迫的弱势位置,微微挺直了后背,才道:“朱络之事关乎碧云天在炼气界立身之位,不作遮掩又能如何,难道要悉数公之于众,徒惹旁人口舌?”
“……”风天末被他劈头一句问得一噎,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词——事关碧云天,便是他自己也觉得对宗门声誉影响的考量理所当然该排在朱络之前,这是完全不需过多思考的妥协——但妥协归妥协,却不妨碍他仍以质问的姿态怒气冲冲开口:“朱络之事无须向北地诸人摊开,但朱络人在北地,魔性滔天,又岂是你我能只手单肩担得起的?对他如何论处,追查杀拿,必要有一个决算,不可耽搁!”
“不追查,也不必杀拿。”剑清执几乎不假思索的给出答复,一字一句全无含糊处,“现在如何,日后就继续如何,先将心思放在白骨兵灾事上。至于朱络……押至回转碧云天后再行商议论处。”
风天末一瞬睁大了眼睛:“你疯了!你这般放纵他……”
“风天末!”剑清执也随之稍微提高了声音,语速极快道,“即便你已是东天云主,也该知长幼之序。我之决定,尚不需你质疑。若是日后当真有何错处,也由我一人担责,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风天末被他突如其来搬出上下辈分的做法气得倒仰,一刹几乎回顾到了幼童时被一个白软团子稚声嫩语挡在面前压下一头的情形。不过旧时记忆顷刻如水泡破散,现实窘境好似窗外沉沉夜幕袭压而来,由不得他稀里糊涂的退让。风天末深吸口气,将心头火苗压了又压,咬牙道:“若当真生出朱络依仗魔功屠戮无辜的事端,便是你肯担责,天下悠悠之口又岂是能轻易堵住的?剑……小师叔,兹事体大,我不能让你凭一心任性行事。除非你能在此时此地将我说服,不然我何妨即刻动身返回碧云天,上禀宗主请他裁决。”
“你当真要听我说?”剑清执并不很意外他的执拗,自从隐约碰触到当年真相后就一直横亘于心的那股郁气堆积日久,也早想寻得一个宣泄的口子,索性直白道,“若我说,朱络入魔非是本愿,而是受了算计。他如今虽一身魔性,犹有一点灵识未泯,仍在尽力设法摆脱魔染呢?”
风天末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小师叔,你为他遮掩得过了。”
“你又不知真相,如何就说我遮掩?”
见剑清执竟是一副十分认真的口吻,风天末心中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气恼,冷哼一声:“他杀了杨辰师兄难道不是真相?诈死逃亡不是真相?暗修魔功、锻炼妖瞳不是真相?乃至重创你不是真相?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岂是区区‘被算计’一说就能一笔带过的!小师叔,你待他之心过于偏颇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心魔暗生,有走火入魔之嫌。”
这几句话讥讽得毫不客气,剑清执也不与他强辩,只道:“即便宗主、代宗主、与大小姐当面,此话我也说得。你觉得我言辞无稽,大可待日后回山对质。当下我身为西天云主,又是你师门长辈,已足可命你只需专注在白骨兵灾之事,你若违我之命,是要冒触逆门规家法之大不韪么?”
“你……你……”万没料到大帽子一顶接一顶的扣了下来,从未见过剑清执这样一面,风天末一时间除了跳脚,竟然无话可说。剑清执犹然挺直着脊背坐在床上,冷下脸来全然一副不容违逆的模样,看得他滚沸的火气也好似进了雪洞,被一点点强行禁锢住了。僵持半晌,终是挤出一句:“好,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再说的。只望他日朱络被押上审堂裁决生死之时,你还能这般回护与他,哼!”说罢,也不耐烦再听剑清执还有什么说辞,转身拂袖出门。
“咣当”一声,门扇开了又合,震荡起簇簇微尘,恰似风天末无可放置的怒气。剑清执仍撑着架子冷淡以对,直到被扬起的细尘又一点点蛰伏下去,双肩才骤然一垮,以一个可称为颓然狼狈的姿势靠在了床头。内外伤势牵扯着额头渗出一层细细冷汗,他随意抬手一抹,又顺势滑下些许,重重的覆在了双眼上。
房中灯光瞬间被掩去,换做一片浓浓黑暗,一如在无名山岭中沉入无望绝境之时,气空力尽,五感将失……最末的一丝意识将断未断,似真实又似幻觉,觉出有忽来的浩荡天风扫尽仿佛无穷无尽肆虐着的魔闇,也扫去了朱络一身爆冲而出的狂乱气息。转眼征尘灭尽,片点无存,魔气也好、天风也罢,退去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而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那支一直结在自己衣带上的小巧骨笛。此外并没有片言只语留下,好似刻意促成了一个隐秘晦涩之极的悬疑。
“你是被人救走了……是么?朱络……”
长夜一声太息,凝成了一道百转千回的微薄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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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二二  千古谜尘何堪拭

刻骨愤懑一拥而上,眼前所见顿时一片血色冲天。仍在持续撼动着奇峰的力量越发狂暴,将还勉强留存的性命和建筑都寸寸碾碎。屹立在金光护罩下的大殿似乎也在这场不对等的对抗下沦入终末,终于“咔嚓”一声,一道裂隙斜斜破开浑圆金光,虽然随即就被四周涌动的力量填补上,但巍峨殿堂的一角飞檐仍是轰然垮塌,在青石地基上摔起一片烟尘。
殿中无一人别生动静,仍沉默的前仆后继在无望的死路上。玉台上荧荧紫光愈发明耀,但任凭灵液如何浣洗,想要将断刃接续如初仍杳不可及。殿内还站立着的人越发稀少,而殿外杀声隆隆,灭顶之危似乎随时都可能降临在这栋仅存的建筑中。届时,生将永生,再无可挡;死亦皆死,举界沦亡……激动的战栗如同细小萌芽破开满心惶惶与愤怒,眼前滔天血色艳如炽烈花开,汲取血肉,灌注功业……
视线带着满腔恶意一个个扫过殿中仅存的炼气士,每消失一个,便添快意一分。似只一瞬,又似等待了漫长的时间,玉台上紫光如幕,已将一双残剑全数遮掩,而台下之人,也早已寥落凋零殆尽。除了四方正位上尚有宿老勉力支撑,余皆不存,空余数个再补无可补的蒲团……又再一瞬,连蒲团也悉尽破裂,散作残骸。
模糊人影身上忽然“叮当”一响,绽出数道灵光落在原本摆放着空蒲团的位置,暂且稳住了摇摇欲崩的阵法。只是权益之策难竟全功,模糊人影似是叹了口气,转头向着身边那人说了两句什么。
两人间似是爆发了一场短暂但激烈的争执,虽不辨其言,从另一人越发冷肃的表情上也足可看出些端倪。金光护罩已脆薄得似乎不堪一击,大殿本身也在一次次震荡中变得残破狼藉。宽厚的石基、古朴的檐角、飞翘的殿顶……七零八落的裂缝与碎砖瓦铺了满地,更有一道豁大的裂口就劈开在屋顶正上方,摇摇欲坠的殿梁从被掀开的地方坦露出来,金光血色映入殿中,不偏不倚的落在仍僵持着的两人脚边,妖异不详。
两人的争执骤然停住,片刻后,模糊人影退开一步,分明身处命悬一线的危机之中,他却好似骤然放松下来,一直紧绷着的肩线松垂些许,抬了抬下颌,像是要说些什么。
只是还未待他开口,又一蓬神魂尽耗的尘烬炸开,仅存的四名护阵人中修为最弱的那一个散作飞灰,四方正位终缺其一,即将崩解。
但比阵法崩解速度更快的是模糊人影的动作,只轻轻一晃就补在了新旷之位上,全无半点犹豫。随着他的加入,苟延残喘的阵法如获大滋补,隐隐烁动中竟是坚固了些许,连裂隙累累的金光护罩都开始缓慢修复。虽说修复的速度与程度不过聊胜于无,却足以破开愈见丰盈的志得意满,将几已触手可及的胜利不远不近的推开了几分。
焦躁与愤怒勃然蓬发,转眼枯焦五内,非杀戮不可消歇。强悍无匹之力即刻应心而动,再次轰压向残破不堪的奇峰,仿佛要将对面微薄的一点希望彻底碾碎,以彼之血宣告终局。顷刻之间,地动如摧,巍峨大殿于危峰上宛若将覆之舟,模糊人影却也在此时另有了动作,摘下腰间金环望空一抛,光华璀璨间,赫然化作一张灵箓,徐徐铺在了他的面前。
大殿之中诸物崩泯,除却玉台阵图皆已损毁不堪。模糊人影双手结了一个奇异的法诀,灵生仙笔,悬于金箓之上,随即望向阵外仅存默立的那道身影,喃喃祝咒起来。
分明面目模糊难辨,五官皆拢迷雾之中。这一瞬那祝咒之态却入眼得分明。唇舌开合翻动、殿外山摧石崩,似自即将全然溃亡的结局中抢得一线间隙,极短暂又极为漫长;更似蕴有无穷道韵轮转,使得所见者皆不由自由凝注于这一隙,欲窥冥冥中将现未现的变数之机。
冥冥欲变,冥冥中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慌张紧迫油然滋生,仿佛若不能在人影作手成功前荡平此地,便有无穷之患反噬而至。轰击着奇峰大殿的力量登时加催,山崩石裂,如世将毁。而即便在这般毁天灭地的攻势之中,自模糊人影口中断续吐出的零星字词仍清晰入了耳,每一字落,如一枷生,无可转圜……
“气运……”
“大道……”
“精魂……”
“命势……”
吐字为墨,润于仙笔,又化作连绵灵丝在金箓上聚成字迹。模糊人影面貌不辨,大片的霜白却肉眼可见的在他的鬓发间开始蔓延,从发根到鬓角、从零星散落的发丝到整齐束在冠中的发髻。数息之间,绿鬓缟头。而与之相反,则是玉台上灼目紫光愈发灿放如燃,亮若火炽星坠,几不可直视。似乎只需再推上一把助力,就可彻底脱胎换骨,造化重生——不过这最后一步,最是艰难难越,眼见模糊人影原本挺拔的身形也开始寸寸枯槁,犹然不得破茧之机。
彼之关隘,此之良机。玉台上的变化暂且停滞之际,大殿之上忽来轰然巨响,仿佛雷惊天破,所触皆摧。阵法四方正位上,顿有两人应声化为齑粉,而一片尘沙飞扬,簌簌从殿顶落下,大片已成血红的天光张扬泼入殿中,昭示着护持阵法的彻底崩毁就在此瞬息之间。
这般动静,便是一直举止从容的模糊人影也终似受到影响,快不可及的抬头望了一眼殿顶破碎处。更急切几分的是仍站在阵外之人,环顾了周遭一圈,终是一步迈入阵中,就站在玉台前不过两三步之距,右手并指一点眉心,摄出了一滴红晶般的剔透血珠。
灵台精血,可与天地为契。即便无从分辨两道人影间的对话,单从这一举止与即将成形的金箓来看,几近穷途末路下两人欲行之事也已昭然若揭。只是面对这等已难能转圜的劣势,要做出什么样的许诺献祭才能力挽狂澜,一时间竟是难以想象。而模糊人影似乎也在看到灵台精血的一刹那顾虑及此,原本要落定的指诀微微一顿,竟没能立刻点下。
但随即,头顶不断传来的轰然巨响将一切踌躇思考都扯成粉碎,犹豫只在一瞬,随即模糊人影的手指微微一动,将灵台精血凭空摄来,向金箓一角滴落。而就在精血将触未触、盟誓将成未成时,本已即将消散的仙笔轻轻一颤,以一个极快又极细微的速度在金箓上誓词末尾转了一转,添上了一行小字。随即,再不待两人别生动作,精血落,誓祭成,金箓骤合,化作一道金光直冲玉台,轰然合化于涌动的紫色灵光之中。
刹那蒸腾而起的紫色光芒照彻摇摇欲坠的大殿,也将殿中仅存的三条人影淹没其中。光芒之中,忽起一道剑声掠云,有金气冲霄、堂皇贯日,将笼罩着奇峰的血色阴影一夕绞成粉碎。纵然遥遥相隔,凛凛杀气与峥嵘剑意也足以跨越千万里,化作一道惊雷厉闪般的电光降临。
生死抉择,生死已抉,如天一划,落定难改。

几乎将肉身与神魂同时劈开的战栗在意识中掀起狂飙,带来的冲击之巨甚至一瞬间冲破了虚幻与真实的界限,化作一声破了音的惨叫,也将沉溺于混沌中的五感拽回了现实之中。意识回笼的刹那,直面毁灭之力的惊惧余韵犹在,一时间将对自身的认知模糊到了极限,是梦非梦?是真非真?是自己所经?还是玄瞳所历?左眼眶中强烈的烧灼感穿透皮肉、炙烤骨血,似乎仍在体味着那道惊世剑光烙下的重创。但也正是这股绵绵不绝的痛楚真实不虚,到底还是一点一点将混乱的意识从迷蒙错乱中剥离,塞回了当下冷汗淋漓的肉躯之中。
不过纵然五感渐复,连一根小指头都难以动弹的无力僵直感仍霸占着全身。朱络甚至觉得自己连撩开眼皮都艰难得做不到,只能听到惨叫的余音犹在隐约回荡,似乎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空旷又封闭的陌生所在,阴冷潮湿,水声激越。
水声?
比感知又慢了几许清醒的脑子也终于转动起来,下一瞬便险些又是一声惊叫出声。朱络勉强咽下半口口水压住了声音,但胸中那点慌乱却是压也压不住,不停的泛滥着漫过心头,将一股寒意带往四肢百骸。
意识中断前的一幕幕在水声中回笼,起初只是点滴零散碎片,渐渐连贯成画卷、点染上颜色、附着以声音、汇聚为记忆。只是画卷中无非崩毁消亡、颜色只有魔气的玄黑与血色的湿红、而最为嘈杂凌乱的声音,声声句句,惊诧质问呼唤不甘与执拗……记忆化作一根根穿心之箭,伤彼时之人、诛此刻之心。朱络猛然全身一个激灵,难能自控的在湿冷的地面上弹动了一下,随即猛一歪头,硬生生迫得自己喷出了一口血,又因姿势别扭的缘故连连呛咳起来,才勉强打断了不停在脑海中凌迟般回顾着的画面。
本就乏力难以动作的身体在一通搜心刮肺的剧烈呛咳后彻底瘫软成一滩烂泥。朱络手脚大开的摊平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又过了许久,才算勉强平复几许。他又费力撩开一点眼皮,入目满是漆黑,不透半点天光,只有眼角余光扫到了些明灭烁动的青磷幽火在无间断的滋生又熄灭,给这处怪异所在带来了些淡淡的光亮。
幽火所生之地,多数非阴即邪,朱络眉心不由微微一跳。但不待他再做出什么反应,耳边浪声骤然喧嚣,一股奇异之力忽自视线不可及处而来,似一阵水雾潮风吹拂过身。而随着水风卷过,身躯内最为隐秘深邃处无声一响,仿佛有什么桎梏的锁链被解开、或是一层遮障的帷幕被挑起,自苏醒后就隐匿无踪的那股躁动暴戾意识猛的再次出现,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心底开始攀爬蔓延,一瞬浓郁玄力宛如实质,狂暴穿透经脉骨骼血肉,激荡成一股悍力卷扫四周。磷火飞溅、水浪掀声,不知其阔其深的暗窟中如同拔地而起一股飙风,咆哮着要将所见所及尽数荡平无存。
朱络“啊”的一声大叫,后知后觉的意识几乎跟不上玄力突然出现又爆发的速度。但这段时间以来早已熟悉的失控感与掌控住强大力量的战栗感同时流过全身,几乎一瞬就将他拉回了不久前还在自虐般反复回顾的那段惨烈记忆。灭顶的恐惧与膨胀的暴虐不分先后在意识中流窜,瞬息间染红双眸,更有一簇幽幽玄焰在左瞳中隐约成形,欲噬万物。
被这股强悍的力量所刺激,前一刻还瘫软无力的身体一个打挺原地跳了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将周遭环境烙入眼中,一身玄力已爆冲而出,几要将这一方小天地彻底掀翻吞噬。勉强在失控边缘挽留住一丝神志的朱络甚至几乎已经可以听到四周水浪激散、耸岩爆裂的巨大震荡与轰鸣,随之而来便是又一次彻底的破坏……
带着预知的想象画面戛然而止,玄力依然狂暴的扫过四边,但除了仍“哗哗”翻溅的水浪声,再无二点异样声音迸发出来。作为玄力中枢所在,朱络鲜明的觉察到似有一层无形却坚韧无比的膜障出现在四周,将玄力的冲击尽数化纳抹平。而尚不待他对这股奇异之力稍加思索,一簇白芒忽倏出现在他头顶,随即化作一片清光如沙如雨降下。仿佛重重叠叠的纱幕一层又一层裹住了全身、又渗入了骨血至深处。朱络打了一个寒颤,清光所临分明轻薄若无物,一经落身却好似实质之枷,冰冷无情的加诸于意识之中。每一道枷锁落下,自心底喷薄出的躁乱情绪与庞大玄力便被不由分说的削弱些许。光雨纷至,枷链连绵,全然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脱轨的力量收束禁锢,也不过十数个吐息的时间,如同暴乱野兽被重新驱赶囚禁回牢笼之中,暴戾之心、杀戮之意、吞噬之欲、乃至强大到无从抵御的玄力魔威悉数湮灭归无。天宁地阔,海浪声声,磷火簇簇,周遭一切一如初醒时,静谧平和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支撑着身体的力道也随着玄力被再次镇压骤然一空。朱络脚下一个踉跄,狠狠跌跪在了凸凹不平的地面上。刺痛从双膝直冲大脑,他却全然顾不及此,纵然全身乏力难支,一缕骤然燃起在心中的激动之情已足堪撑持着他又跌跌撞撞的挣扎着站起来,几乎带了些癫狂的热切低喃出声:“玄瞳之力被镇压了……竟然当真能被镇压……这是什么力量……这……”
混乱的喃语声在他艰难的转了个身后猛然顿止。与之前全身乏力摊躺在地上的局限视野不同,恢复了对自身的掌控后,身处之地的大概面貌终于较为清晰的收入眼中:隔绝天光的巨大石窟深色晦暗,簇簇磷火与黑暗中涌动的浪潮本该是此地最为鲜活的存在,但就在磷火不近、浪潮不侵的一面深青色石壁下,一片濛濛白光全无违和的绽放着。白光笼罩中,一座白玉舆台依稀可辨,其上撑肘斜坐一人,冠带辉煌,五官面目纵然在光幕中遮掩不露,通身的超拔气度却无需清晰面貌添注。只是随意坐姿,一如睥睨万物,万物皆需低伏在其身前。
见之愕然,即便刚刚在失控坠落与峰回路转的狂喜间走过一遭,朱络也万没料到洞窟中竟有一人从始至终淡然旁观。又或者,其人才是自己能出现在此地的根源所在;又或者……
没有留给他更多梳理思绪的时间,惊诧视线投注在白玉舆台之际,高台端坐之人也低低发出了一声轻笑,屈指在膝上敲了敲:“本座可传你奇法、解你身上隐患;你则需奉本座为主、供本座以驱使,如何?”
莫名之人,莫名之言,轻描淡写将朱络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洞穿;也如一桶当头冷水,把他刚刚的欣喜若狂一夕浇灭,换做毛骨悚然的警惕戒备。微不可查的退后了半步,朱络撑住身子,哑声道:“你是何人?此话何意?”
高坐之人依然一派淡漠从容,又笑了一声,才道:“你可称本座‘玉墀宗’,亦可敬呼本座为‘君’。”
“君?”
“君者,尊也。你需敬之、惧之、顺之……”玉墀宗微微弯曲了一下手指,洞中微风卷过朱络身侧,瞬间仿佛化作巨力之侍,沉沉在他肩头一压。这一压重若山岳,本就踉跄的身形全然难抗,“咚”的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前伤后创,几丝暗红登时渗出破烂不堪的布料,在石面上洇成两个浅浅的印子。
朱络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被强制拗出的谦卑姿势下勉强抬起半边脸,咬牙道:“阁下这般恃强手段,不免过分,岂得人心?”
压制在肩背上的巨力未去,一如玉墀宗口出之言:“本座无需人心,也无人可在本座指掌间翻覆。朱络,此乃告知,非是询问。你,尚不足以在本座面前放肆。”
“你……”
一刹无数暴躁言辞涌上喉头,即便两人间距在此刻天差地别,朱络也险些忍不住不愿忍的破口发泄一番。只是玉墀宗在此时微一欠身,从懒散倚座的姿势端正了些许,似乎同样不想再多耗时间与他拉扯些无用之言,将手向空虚虚一挥,白光一闪,一座阵图凭空化现,将朱络锢于其中。阵图落定的一瞬,大片灵光灼动的阵纹也同时浮现,方生方灭,流转其中,奥妙之状,即便朱络内心躁跳如雷,也免不得被抓去了一瞬的注意力。随后便听玉墀宗轻哼道:“本座择人,不容推拒,但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入得眼的。本座予你五日之限,能破此阵,方有后话。”
朱络几乎被气笑出来:“阁下不觉太过自以为是了么……”
“咚”的一声,身上风压之力霎增几分,顿时压得他的额头也狠狠贴上了地面。毫无防备的碰撞磕得朱络眼前迸出一片金星银点,甚至连玉墀宗的声音也延迟了那么一瞬才送入耳中:“尊本座为君,是你唯一的生路;或者你想选择被玄瞳彻底魔染吞噬,神灵俱泯,举世皆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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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三  一朝妖骨布机深

近夜薄暮,北风卷荡枯枝残雪,时不时惊得梢头老鸦拍翅噶叫三两声,旋即又在一片出离静谧的氛围中自知不自知的低哑下去,渐渐归无。
放眼而望,小镇虽小,也有十余里方圆、数百户人家。初晚天色,正该是无论富足贫瘠,家家户户举火炊饭之时,偏偏镇中皆是门户紧闭,不见光亮,也不闻人声,分明生人气息浓郁鲜活,偏生要扮作一个孤零零空荡荡的所在,滑稽而又诡异,最终杂糅成了十二分的不安。
浮生客一路穿过一片绵山荒野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烟聚集之地便是这座镇子。数月在荒莽中苦修苦行,身上一应食水用品皆消耗殆尽,正待补充,因此不假思索便快步赶了过来,只是不想临到近前,才察觉出这镇子颇为古怪,似有不吉之事将要发生。
连通着镇子入口的大街上一片空谧,甚至连一旁老树上的寒鸦都歇了声,昏黑天光下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暗淡的落在街口。浮生客自有记忆以来,终年行徙天下,比起炼气界门户的辉煌耀目,反倒是这些凡人俗地的气息更叫他熟悉。但在镇子口站了又站,仍是丝毫探查不出小镇气氛如此怪诞的缘故。再看一眼天边,最末一点微光也将彻底掩去,浓黑颜色沉沉笼罩下来,将镇子上的屋舍街道一点点吞噬,又一路蔓延到了他风尘仆仆的袍角靴边……
面无表情盯了眼迅速铺开的夜色,又体味了一下镇子里分明旺盛沸腾的人气,浮生客稳稳迈开步子,没有半点犹豫的踏了进去。

空旷黑寂的街道上,一步一回声,每一步都好似踩住了一根什么牵系要害的弦,稍不留意,便生变故。然而变故迟迟未有,浮生客在这诡异的气氛中走过了半条街,忽然停了步子,扭头看向街边。
这条中街该就是小镇最中心也最繁华的所在,道路两侧布散着宅院和铺面,足以想象白日的热闹喧嚣。只是此刻灯火俱暗,人声湮灭,冷清得好似被废弃了许久,只有藉着星月的微光才能模糊看清老店门前挂出的黑漆横匾,“长华客栈”四个硕大金字也仿佛褪了色,没精打采一片黯淡。
浮生客浑不在意这些,脚下一转就到了店面前,抬手在紧闭的门板上敲了几下。
清脆的敲门声顿时成了寂静夜里唯一的动静,只是不见有人前来开门或招呼,反倒是门内“哗啦”一声,像是被碰翻了什么,甚至还有半声脱口而出的惊叫,但才一出声就猛的被捂住了,死死压了回去,换成一片紧张急促的喘息。这般反应让浮生客也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厚重风尘,还是又在门上敲了两下,侧耳听声。
只是这一遭连惊呼都没再传出,整座客栈沉寂得仿佛一座空宅,若非修为在身,听得分明客栈大堂中一片受惊后哽咽般的深深吸气声,也要以为此地当真无人……但既非无人,异事定有异因,越是这般战战兢兢的行径,越让浮生客心生疑窦,反而灭了离开的念头,推在门板上的手心一抹,一股气劲透入门缝,只上下一荡,就灵活的卷住了闩紧的门闩——这门闩足足上了三道,还用麻绳死死捆在了一起,战战兢兢之状,昭然若揭。
不过这些严防死守的手段落在炼气士眼中,不过儿戏罢了。钻透门缝的那缕真气只是轻轻一绞,小指粗细的麻绳纷纷迸落,三道门闩也被撞得歪了又歪,随即不受控的向一边滑开,滑到尽头失衡,“当啷”连声砸在地上,紧闭的大门顿时应声而开,露出同样黑洞洞的客栈大堂。
一片漆黑中,忽然暴起一声几乎劈了嗓子的大喝:“妖物,我今日与你拼了!”
又听一人迟了半分也错愕着高喊出声:“岩叔,且慢!”
只可惜这声拦阻到底晚了些,挂耳风声,一根木棍已从门内劈面砸了下来,正对浮生客脑门,显见一副玉石俱焚的气势。但一道银光随即一闪,连半点声息都无,粗长的硬木棍已从中齐齐断成两截,一半尚握在那喊打喊杀之人手中,另一半骤然失力,浮生客偏头一避,便“砰”的落了地,与那三根门闩作伴去了。
门内门外,一片沉默。
片刻后,“嗤”一声轻响,大堂内亮起一点细微的灯火,勉勉强强照出了门前的些许轮廓。握着半截木棍堵在门口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看衣着打扮该是这家客栈的掌柜或是管事,只是此际满脸阵红阵白,又是惊吓又是尴尬,别扭得连五官都有些歪曲了,瞪着浮生客结结巴巴:“啊……哈哈!是……是人啊……对不住对不住……”忽又想起什么连忙转头,“少爷!东家!快,快把灯吹了,快……”
他一时间错乱得舌头打结,后面持灯的青年已几步走了过来,看着眼前一地杂乱静默一瞬,又满眼疑窦的看向浮生客:“这位兄台,抱歉,岩叔以为是有妖物上门作乱,才贸然动手,非是歹意。只是……这般险恶时节,大家都藏在家中吞声避祸,你孤身一人在外行走,又突然登门,是有何事么?”
青年问得理所当然,浮生客不由得又抬头看了眼大门上悬着的“长华客栈”牌匾,才一挥手聚气成光,于空中凝出了四个大字:住店,吃饭。
青年一愣,吞了口口水干笑一声:“原来是要住店……住店啊。”
“住店……住店那快里面请!”一旁的掌柜这时也终于回了神,盯着空中凝字看了又看,蓦的喜形于色,片刻前的尴尬也顾不得了,立刻堆出满面笑容,连连弯腰揖请,又抽空飞快扭头对着墙角吩咐了一声:“你们几个,快点再把大门闩好了。”
原来大堂漆黑一片的墙角尚挨挨挤挤着三四个小堂倌,从门口出声开始就一直在抱团打颤,此时得知虚惊一场,才软着腿也凑过来,关门的关门,找绳子的找绳子,分头忙碌起来。老掌柜更是一反常态的十分热情,急忙领着浮生客进屋坐下,又去斟了热乎的茶水,笑得开了花一般:“客人请坐,请坐,先喝茶。你要吃什么尽管开口,小老儿这就安排厨房去做。楼上安排有干净的上房,后面还有清净的小院子,客官随意选着,价钱什么的都好说……呃……”
许是一时间欣喜忘形,失了分寸的话也不由得脱口而出,登时不只那青年东家与几个小堂倌,连浮生客都抬眼看了过来,数道视线盯在老掌柜身上,看得他老脸一红,好在另几位都是自家人,唯一一个浮生客,也是……
念头一转,老掌柜搁下茶杯,转而冲着浮生客躬身一揖,做足了尊敬姿态:“不敢再瞒仙人,实是今夜大难临头,还请仙人看在宾主一场的缘分上,护店中诸人一护。”
像是被他这句话提醒,那青年东家也后知后觉记起刚刚浮生客在空中凝字的神异手段。先是一怔,随即大喜,立刻也随着老掌柜深揖下去,连声恳切道:“还请仙人慈悲!”
只一转眼,身前身后团团拜倒了一片,浮生客眉头微皱,不太适应的一闪身从桌边避开,随即划出字来:发生何事?
见他并未一口回绝,屋中众人心中忐忑也按下了几分。与老掌柜对视一眼,还是那当家的青年直起身,又拱了拱手道:“仙人应是初来乍到,才不知北地一带如今处处风声鹤唳,正临白骨兵灾之祸。”
浮生客从未曾听闻过什么“白骨兵灾”,闻言神色不动,但却微冲他一颔首,示意青年继续说下去。
青年至此也大概猜测到浮生客应是在谈吐之上有碍,不敢私下揣摩,立刻会意又道:“此事乃是由一椽仙舍层层通传下来,言说突然出现大批白骨妖魔祸乱北地,所袭之处生灵尽泯,血肉无存,手段极为残忍可怕。诸家仙门正在纠集人手与其相抗,但北地何其广大,那些白骨妖魔出入难测,总有难以顾及之处屡屡遭了他们的毒手,消息传开,人人自危,大城小镇都不免萧条了许多。”
他顿了顿,瞥一眼浮生客的神色,仍是淡淡不见动容,也不知是不将那些白骨妖魔放在眼中,还是不在意北地生灵之存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说下去:“至此,镇上虽说人心惶惶,终究不曾亲见,还算安稳。但今早突来两名仙舍弟子传话,说有一队白骨妖魔将要途经此地,仙门派出人手拦截,镇子极有可能被战火波及,告诫我等速速撤离,免得遭了祸殃。”
说到此,青年真真切切叹了口气:“此事说得容易,但白日才得了消息,草草几个时辰,隆冬天气拖家带口,仓促之下又能退去哪里?万一夜晚耽搁在路上,正巧碰上两边交手,只怕死的还要更快些。因此众人合议一番,大多决定还是留在各自家中固守,熄火消声,紧锁门户,只求诸位仙人万万要旗开得胜,保全我等的性命!”他说着话,又叹了一声,“拙荆尚有四个月的身孕在,着实受不得这般劳苦惊吓,唉!”
看他一时愁上眉山,只顾得自家唉声叹气去了,熟知东家不太靠谱脾性的老掌柜忙接过话道:“我等只求仙人今夜稍稍分心看顾一下店中老小主仆,不敢多劳旁的。饮食住宿等等,也全不消仙人费心,定当周全奉上!”说罢,深深一揖,又抬起头眼巴巴盯住了浮生客。
浮生客在山野中修行多日,全不知山外竟又起了这些变数。不过正魔之争,古今绵亘不绝,不在此即在彼,反倒是青年口中的“白骨妖魔”,登时扯出他之前一些记忆,脸色不由微微一冷。
那老掌柜察言观色,心跳猛的停了一拍,几乎哭出声来:“仙……仙人若不愿,我们也当奉上……”
还未说完,便见浮生客抬手一拂,杯中茶水落在桌面形成了一个水淋淋的大字:可。

小镇之中,凡俗百姓间一片风声鹤唳;镇外数十里的荒野之上,一战恶战也正在揭开序幕。
四处蔓延的白骨兵灾愈演愈烈,终是在北地诸派门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接到消息的远近各家皆有派驻前往千嶂城,无论人手还是实力上的压力登时缓解了几分。只可惜北地炼气派门到底稀寡,多是些家族之内传承修行的路子,能够抽调前来的也不过一二人罢了,千嶂城与一椽书舍的体量已可称持北地众家牛耳,仍免不得担责最重,诸事当先。若非还有碧云天与风楼双阙这等外援,当真要焦头烂额,捉襟见肘。
便是在这般局面下,大半个月内正魔双方争斗已不下十余场,彼此间各有胜负,千嶂城诸人也终于将白骨灾兵的深浅路数摸清了部分。四处出击的白骨妖数量虽多,拥有不死之身的强大妖骨终究还是少数,也并非在每一场战斗中都会出现。而若无妖骨同行,余下那些寻常白骨精怪即便难缠,依仗强悍战力与辟邪破魔之法仍可杀灭。这一发现终于使众人在密不透风的压力中缓过了一口气,随即铺开人手,依仗北地地利,转而开始主动捕捉白骨灾兵的行踪。若是寻常精怪,便设法杀之驱之;若是妖骨出行,便提前将其目标迁走避祸。几个回合下来,虽不是尽善尽美,也已将白骨兵灾中的损失尽量缩减,甚至还有两次半途遭遇,一举碾灭了数十具白骨精怪的战绩在手,引得众人士气大振,愈发战意高亢。
今夜这一场筹谋以备的战事,便是依照多方探得的消息布下的埋伏。夜静声悄,只待又一队白骨精怪入瓮而来,留命不返。

夜色渐深渐浓,野风愈发喧嚣。狂风乱草扫荡荒野,似乎将清冷月光也扫薄了几分。旷地之上一片昏暗,杂树野荆的影子都在风中扭曲晃动,好似群魔暗舞,阴森非常。
就在这一片阴森冷寂中,一队纤长怪异的影子无声无息出现。冷月照白骨,白骨冷如霜,冷森森的骨色晃过月下,所过之处,不详弥漫,恶气张扬。
这一队白骨约有十七八具,行动皆迅捷得诡异,只见惨白微晃,便是数丈距离过去,穿行枯草杂木之间,没有半分滞碍。以这般行进速度,通过眼前旷野不过只需片刻工夫,旷野之后,便有生人群聚村镇,将受灭顶之灾。
但变故也就生于这队白骨精怪招摇前行之际。
本是昏黑空荡的旷野边际突兀浮起一点金光,快得仿佛只是什么错觉。但金光一晃即淡,却非是消散,而是以其为源,一道细若秋毫的金线猛的拉伸出来。光线疾速犹如电窜,转眼划过旷野之边,所过之处,金痕烙地,框矩成形。
这般的金色光点共有八处,分布旷野四方,同现同展。转瞬之间,巨大的金色矩阵蔓延铺开,而白骨精怪的队伍正居其中,一时尚不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直到熟悉而又厌恶的清圣气息弥漫而至,方后知后觉的纷纷怪叫起来,颌骨“咔哒”“咔哒”之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白骨各自化作迅捷残影,扑向金线框阵边缘。
阵势之外,金线起处,数条潜伏已久的身影也一一浮现,为首二人正是林明霁与言中伦。便见言中伦将手中简牍舒展,灵气引动插在八处阵窍的八枚竹简,金光勾连疾转,化作一片巨幅浮空圣文,旋即字字流光纷落,燃作清灵之火,向着白骨精怪们当头淋下。漫布的森邪恶气顿时为之一削。而周遭杀声大噪,诸家子弟与千嶂城士卒奋勇而上,掌中兵刃法器上皆经净秽之法沁润,更与圣文阵法内中清气互为翼助,分明寒夜更深,一时间却似成烈日焚光之势,兵锋及处,白骨精怪人仰马翻,顿时乱作一团。
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仓促受制,两边战力甫一交接,隐隐已可见胜负之形。阵中一片杀声正炽,言中伦身为掌阵人,站在外围操控圣文阵法蚀磨白骨恶气,林明霁在旁为他掠阵,对战况观望半晌,才微微露了笑意道:“此战应是稳妥了。”
阵法铺展顺利,言中伦也松了一口气,语带庆幸:“好在情报未曾有误,这一队白骨灾兵中当真不见妖骨同行,不然眼下优劣之势便难保持了。”
林明霁闻言莞尔:“应要信任孤城城主调度之能……不过此番才是第三次尝试这等伏杀之法,虽有两胜在前,只怕仍有不足疏漏处,还需细心留意才是。”
“正该如此。”言中伦点了点头,“较之白骨灾兵杀之不尽,我方人手仍是单薄,这一番困杀住双十之数,已是圣文阵法极限,可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骨精怪何止百十数,更有那十余具已现身的不死妖骨,单要凭此与其抗衡,还是太过弱势了。”
“世上哪有当真不死之身。”林明霁笑出一声,“杀之不死,不过是对你我寻常手段来说罢了,玄曦手中龙弦,与风天末的凤翼宝弓,可是皆能将不死妖骨斩灭的利器。”
言中伦登时连笑连叹:“龙筋凤骨那等宝物,岂能以寻常态度待之!如今也只能指望师弟早日从神京借来离火之种,为北地局面再添一份助力了。”
“以行师脚程,算算还需数日才返。我等也正可趁这段时间对白骨灾兵行进驻扎等事详加探查,制定一二对策,以伺反攻之机。”
“查探灾兵行迹,林楼主的太霞御勘之术正是当仁不让……”

战战兢兢的等待中,寒夜须臾过半。天色已漆黑得似乎连星月微光都吞没了,没有半点灯光的小镇沉寂在无边黑暗,只有风声穿堂过户,呼啸不绝。
黑如泼墨的处境滋生无边恐惧,不过只要再熬过这最后两个更次,天边泛白,长夜便过,那悬在头顶的灾殃应也会就此消弭。这一点认知是镇上家家户户没有说出口的共识,并以此为支撑,默不作声的在漫漫长夜中煎熬。
与之相比,长华客栈中的氛围明显没有那么压抑,浮生客的存在仿佛一根定心骨,安住了客栈上下十几口的心。那青年东家甚至连自己怀着四个月身孕的夫人也叫了出来,说是不能失礼特来拜见仙人,实则见礼之后就也留在了大堂,捧着肚子坐在距离浮生客不远不近处,与自家夫君偎依在一处极小声的说着话。声音细若蚊呐,浮生客却也听得清楚,半是害怕半是庆幸,又夹杂了一些对肚中孩子的关爱期许——都是些寻常百姓寻常家中话,柴米油盐琐事零星,倒也不让他不觉得如何无聊聒噪,索性随其去了。
不想东主夫妇在大堂扎了根只是一个前奏,接下来的小半个更次,连原本瑟缩在后厨下院等等地方的七八个堂倌也都各自揣着借口试探着摸了过来,这个添热水、那个送茶饭、还有干脆拧了热乎乎的手巾把子连带着脸盆一并捧过来的。浮生客饭来便吃、水来便用,随后也不过多理会,任凭他们抱团挨挤在大堂角落,再不愿离开半步。
夜深风更狂,呼啸过长街。蓦然,压剑端坐着的浮生客眉头微微一动,本是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姿态,忽的睁开了眼,抬头望向大堂西侧的墙壁……或许目光的落点处也并非墙壁,而是穿墙而过,直往西出十数里,一大股不加遮掩的邪异气息正自那边以极快的速度涌过,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在镇子左近招摇而过,而所过处,定将大难临头。

黑天之上,一线冷月透过云隙,照见风中妖云滚滚,上百具白骨精怪攒头接踵,簇拥着骸生枯魍稳据当中,幽幽碧焰自他胸腔一路燎烧到凹陷的眼窝,又在眼中张扬而起,绕身摇曳不休,伴随着怪笑声喋喋:“小的们,速行!速行!今夜有御师送来一道开胃小菜,再过几日,还有无数血食魂元相饷,当真要快活远胜过往百年,合该我冥迷之谷风光现世!”
四周立刻一片此起彼伏应和之声,白骨森森,皆在手舞足蹈雀跃快活:“速行!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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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四  夜战

长华客栈的大堂中,一片昏暗安静。一盏豆大火苗的蜡灯搁在柜台上,是偌大屋里唯一的一点光源,朦朦胧胧只能照亮周遭巴掌大一块桌面,再远离些,就都成了一个个昏黑模糊的影子,若不是一直待在屋内,只怕连是人影还是什么桌椅板凳都分辨不出。
但即便如此,浮生客的存在也给了客栈上下十几口子偌大的安全感。无论是沉肃不动的面容,还是身上那把悬着日轮剑佩的古剑,每每觉得心慌,只消悄悄瞥上一眼,就又能重新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坐在原处捱着这段天亮前最艰难的时光。
就在这片奇异的和谐中,忽来“叮当”一声轻响,古铜色的剑佩一摇,随着浮生客站起身的动作晃了晃,轻轻擦过剑锷又垂下,随即被一只手捞住,熟稔的用手指按住抚摸了一圈。
这点动静登时引来满堂注目。
老掌柜以与自己年岁全然不符的灵活程度一下子跳起了身,一串小碎步靠过来,低声热切道:“仙人可是有什么需要?小老儿让小的们再换桌新席面来?还是要上楼去歇歇?还是……”
浮生客摇了摇头,屈了屈手指在空中点出四个大字,立刻将他后面的话都掐断了:离开片刻。
这一下,不只反应机敏的老掌柜,那青年东家和夫人也慢了一拍的纷纷起身,各个脸色大变,以为是有什么不妥处惹到了眼前这根“救命稻草”。青年东家脸色如土的也赶忙凑过去,身后的妻子更是一手扶着肚子,瞬间眼圈一红,看着险险就要落下泪来。
浮生客视线一转,诸人反应尽收眼底,当下也不待再有人开口,指腹一推剑锷,寒刃半寸吞吐,一道冷光电射而出,绕着大堂疾转一圈后落地成痕,华光隐现。这一手顿时镇住了在场众人,张着嘴的青年东家和老掌柜都一时间忘了词,没能继续出声,随即才见浮生客身前又有字迹浮现,三行三列,言简意赅:外有异,不出圈,命无碍。
“外外外……”才一看清打头三字,老掌柜便觉从头到脚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双腿都有些发软。好在后续的留字勉强安了他的神,和旁边的青年东家互相搀扶着站稳了,换过一口气立刻一口哭腔的转过头:“仙人你可要救救我们……”
八仙桌前已人迹杳杳,若非环护着大堂的剑痕犹然微见毫光,之前种种宛如梦觉。

而就在长华客栈中人还在呆愣愣的收拾心情之际,一道灰衣人影已无声无息出现在了镇西的最高处——一株枝叶枯败的老杨树顶上。
冬来稀落的枝条细脆得仿佛风过即折,浮生客一人一剑稳立其上却没有半分失衡,甚至脚下究竟是踏实的土砖地面还是岌岌可危的料峭寒枝对他来说全无什么差别,此刻唯一抓住了他的注意力的,是西眺十几里外正在涌动的邪风妖氛。只不过短短片刻,这大股的妖邪之气已又挪近了数里,内中依稀有些相熟的那点气息也更觉鲜明,但相熟中又掺杂着几许陌生,使他难得的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些微拿捏不定。
不过到底是故人旧怨还是陌路初逢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数十年间行徙天下,虽说前尘尽忘,终究仍踏在卫正驱魔的大道之上。不平不当不公遇之当除,恶行恶杀恶孽逢之可斩,前方百妖夜行,身后凡人巷陌,既然遭逢,就是今夜该当的命数。若那些张扬妖物只是寻常路过也就罢了,若是当真心恶行邪前来放肆……也无非尽力一战,全与之前无数次的路见不平没有什么不同。

十余里外,滚滚向前的妖云之中,也正是一片热闹喧腾。冥迷之谷尊者率部出行,排场气势自是截然不同于寻常白骨精怪暗夜布灾之时。即便相隔尚远,那股压迫得普通凡人身心俱栗的邪异气息也早已蔓延开来,仿佛身堕妖魔之域,在无数鬼怪妖邪环伺之下登时身裂魂飞、血肉成糜。蓦然,下方镇子里“哇”的一声,传出一阵婴孩受惊的尖利啼哭。这哭声好像崩开了什么岌岌可危的防线,片刻之间,镇中此起彼伏已是一片孩童嚎啕之声,分明是稚龄幼童们最先承受不住四溢的邪气侵袭,难以自抑的躁动了起来。
立在树梢的浮生客在一片哭声中并没半点举动,他非修习玄术阵法之人,自也难以设立结界之类将整个镇子都隔离于邪气之外。面对眼前骚动,无非静待妖云远离,自然云销雨霁;或是以一己之力前去挑上过境妖邪,将其驱逐斩杀,邪气便也荡然不存。手指又在剑佩上轻轻拂过,浮生客半垂下眼皮……妖军势盛,既未犯至眼前,他也非是那般热血莽撞不知分寸的性子,若能就此擦肩而过,只是听一镇孩童嚎哭半宿,反倒可称之为幸事了。
只是他心中默想擦肩而过,妖云之上,白骨群中,几只已通了灵窍的妖骨却正在外围抽着鼻梁骨四下探嗅,片刻后忽然齐齐拍着手骨晃到骸生枯魍身边,嘎嘎笑道:“生人味道,浓郁的生人味道,就在东边,东边!”
骸生枯魍闻言同样鼻骨一动,但随即又没什么兴趣的扭回头:“不过是凡人,凡人血肉魂元,寡淡无味,无趣,无趣。”
不过他瞧不上那些凡俗血肉,身边大群白骨精怪中却不乏大有兴趣者,甚至还有两只寻常白骨连磕了几下下颌骨,分明一副垂涎模样,转着颈子眼巴巴的向东望去。
骸生枯魍看不得他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登时高声不悦道:“前面还有许多炼气士的新鲜血肉,去吧,去吧,你们去寻那些凡夫俗子打牙祭,可莫要说本座不把更好的分润给你们!”
他本是讥讽气话,只是到底高估了手下一众寻常白骨精怪察言观色的本事,话一落,顿时有七八具白骨跃跃欲试出列,蹦跳着甩着手骨就往妖云外扑去,分明只领会了“去吧去吧”四字,这就要奉命行事,畅享血食去了。
骸生枯魍被他们的举动气得一噎,不过冥迷之谷封闭数百年,谷中精怪天生地养,本就大都散懒无序,一朝开谷,仍不免许多迟钝懈怠,既然数量不多,索性也懒得再分心管束,干脆随手又指了两只妖骨,哼声道:“你们同去,同去。快去快回,不准避战!”
那两只妖骨倒是都像模像样的冲他行了个七零八落的礼,立刻也一转身蹦了出去,只见两抹白光闪过,已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几具脱队白骨,唤起妖风一阵,直卷东方。

几乎是在小股白骨灾兵脱队的同时,身在小镇的浮生客也隐约似有所觉。毕竟十余里的距离无论在妖邪还是炼气士眼中都不过片刻可及,甚至若非夜色浓郁暗云蔽空,双方足可遥遥一眼彼此清晰望见。也正是因此,察觉到一缕恶气直扑而来,浮生客面上神色登时一肃,手腕轻转按住剑柄,下一刻,便见天边暗影掠空,在淡淡月色下一晃而没,快得仿佛一道风中错觉,旋即无踪。
浮生客也就在这时有了动作,足尖在枝头一踏,整个人如灰鸟展翅,飘然跃于空中,所向却非是白骨精怪来处,而是齐平于小镇西侧外廓,开掌一招,古剑出鞘,被他一把稳稳握住,顿时剑身金芒绽放,烈烈生光,随即运剑虚斩,一道耀如日华的剑气喷薄而出,灼烈狂放霎开暗夜,几乎烧亮了小镇之西。而光所及处,剑意相随,一剑之威笔直贯通小镇南北,在冰雪未消的冻土上烙下了深深一道焦痕。焦痕如赤火又似融金,在剑势穷尽归无之后仍是明亮夺目,宛如一条金带盘绕在小镇西垣,阻止一切不速之客轻越雷池。
这等剑意金芒,在浮生客毫无遮掩的施展下也惊动了正靠近小镇的白骨灾兵。甚至已无需再对面试探,彼此不加掩饰的敌意昭然若揭。浮生客全不畏战,来袭的白骨灾兵依仗跟脚奇异纵横北地,更是全然不将面前的炼气士放在心上,既然心心念念的一干血食藏身在后,那便将阻路的灰衣剑修一并剥骨抽魂,无非下肚先后有别罢了。
双方念动,下一瞬,剑芒横扫,妖风如镰,没有半点耽搁的冲杀在了一处。

旷野之上,战事正炽,铺天盖地的圣文之下,剑气宝光纵横,毫不留情的轰击在已明显落于下风的白骨精怪身上。如今开战已过一个更次,落入北地诸家修者包围中的白骨也在暴风骤雨般未曾停歇的攻势下被诛杀了大半。与之前的两场战事同样,没有妖骨存在的寻常白骨精怪也没了那令人忌惮的不死之能,虽说生命力仍顽强得远胜寻常炼气士,但诛之得法,仍能将其彻底斩杀。只是范围巨大的束缚法阵颇为耗元,林明霁在言中伦消耗过半后也需得出手相助,才不至于让他落入气空力尽的窘境。
不过言中伦身上虽觉劳累,情绪倒是十分舒畅,甚至觑了空子还能捋一捋自己那把美须,快慰道:“连试三阵,此破魔之法足堪推行了。只是需提前备下玉符阵图,不然老夫这把老骨头可是再耗不起,耗不起喽!”
林明霁正以掌虚按在简牍之上灌注灵气,闻言莞尔:“言师倒也不用为此多虑,听闻孤城城主早已在筹备数份困魔阵阵图,只是目前还需借用贵派圣卷之力,才累动你四处奔波。等行师带回离火之种,将其埋入阵图,效用足以克魔辟邪,想来言师也就可以好好歇息一阵子了。”
言中伦登时畅笑起来:“老夫倒是头一遭这般思念我那同门,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一时间,眼前胜局几已全无疑虑,再不过多久就可顺利收兵,在场诸人——甚至包括还在对最后残存的几只白骨精怪追绞的一众在内,都已陆续搁下了悬心整夜的担忧。顾虑一去,各个出手威势更盛,顿见漫天灵光刃气暴雨般绞杀而出,又将两只白骨精怪削成了骨屑,半空立刻有数枚金字脱出,飘然落下将其镇压。
这镇杀之术也是近来众人合力琢磨出的应对白骨灾兵之法,以精纯圣气消蚀白骨之上杀之不灭的残存恶气,好将复生源头彻底掐灭。这法子还不曾真正施用于妖骨,但搁在眼下这些寻常的白骨精怪身上效果十分显著。圣文金字织就的天罗地网之下,唯见满地碎骨再无异动,四散弥漫的恶气也以极快的速度稀薄溃散……蓦的,刚刚落下的几枚金字却忽然不稳的烁动了几下,金光明显暗淡不少,似是力有不逮镇压不能,反倒遭了封印中残骨的反噬,一瞬形将崩溃。
这一点变故来得太快,甚至因为位置不彰,连注意到的人都寥寥无几。好在林明霁与言中伦一直在纵览全局,一伺阵中生出异动,顿时察觉。林明霁视线一转,已觑见那一处金字之异,立刻提声高喝:“诸位留神,有变故!”另一手将袖一拂,数点翠光疾飞入阵,团团落在异动金字四周。
就在翠绿竹叶飘落同时,一声惊爆,那几枚烁动的金字猛然炸裂,一股玄黑魔气立刻自内中逸散出来。只是随即碧绿光芒一闪,又被竹叶幻化出的清光之壁阻了一阻。这一息之间,阵中其余人等也已发觉此处生变,立刻就有两人联袂纵身过来,双剑齐出,划出两道冷光清气绞向地上残骨。
“住手,快退!”林明霁见状脸色大变,而言中伦调配的圣文阵法之力也随之赶到,无数金字纷落如雨,一部分将那两人裹护其中,另一部分化作一片浓郁灵气附着于竹叶之外,在魔气和残骨周遭又牢牢添上了一层封印。
只可惜封印压下才只一瞬,阵中闹动已然更盛。非只最初生出变故的那处残骨,阵中遍地圣文金封下皆生躁动。前一瞬的清灵大阵,转眼隐隐遍布魔威,细碎的封印开裂声此起彼伏,逐渐连绵成片,整座阵基都开始晃动不稳起来。而阵中众人更是顾不得继续追杀仅存的几只白骨精怪,各个错愕提防,警惕环视四周异动。
言中伦见此,一指点落简牍上飞快划动,一边凝重道:“情况不对,速速让众人离开。”
林明霁一点头,袍袖一展,葱葱竹林立刻在阵中拔地而起,濛濛青光招展,流风穿叶,与圣文法阵的灿灿金光连通一气,而下方竹鞭盘曲蜿蜒,落地生根,已开始助力稳固动摇的阵基。还停留在阵中的众人见状,不需多说,各个抽身疾退,也都向着阵外掠去。
不想众人反应不慢,变故却发生得更快。出阵之人尚不足半数,一股浩大魔气忽自阵中轰然暴起,顿时镇压着阵法的金光青叶湮灭半数,魔气如潮水瞬间铺开,凡所及处,幽火滋生,烧燎一地残骨。而每当一簇火生骨上,本已碎朽枯黄的骨骸立刻重新镀上了一层惨白莹光,随即无数白骨裹挟入魔潮之中,清圣法阵内顿时阴风惨惨,骨旋如刃,汹涌扑向退却的人群。
大片密集的骨刃来势迅猛,颤颤将倾的阵法更成了对方声势的衬托,将及之处,顿时一阵惊呼。其中数人应对机敏,立刻催动真元撑起防护,只是之前分明已经不堪一击的碎骨这一遭却能轻而易举破开重重防御,所过之处血光四溅,已有人躲闪不及被其所伤。好在骨刃先行肆虐,一片葱茏翠色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来,摇曳竹涛化作漫天青影,转眼将众人笼得严严实实。骨刃眨眼又至,一片“夺夺”声密集如雨,登时削薄青影三分,却也被全数拦阻于外,再不得近身之机。
就在林明霁设法一护众人之际,言中伦指尖划过手中简牍,快速勾勒出数个密文字符。当最后一笔落下,撑起在空中的圣文阵法蓦然急剧烁动,无数金字自光壁上分解脱离又重新纵横交织。不过片刻,巨大的金色矩阵已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圣文金网弥天而下,掠过修者与青影,将白骨魔气全数锢在了网中,随即金光如凝,急速内缩,犹如渔人勒网,不过数息间已收拢至十余丈方圆。网中但见骨骸幽火彼此穿插,好似一头狰狞魔怪受困其中,仍在咆哮着左冲右突意图脱身。
言中伦分毫不敢大意,那金网中禁锢着的力量十分强横,越是收束,越觉压力翻增,忙一掐指诀,原本插在八方定阵的八枚竹简应召而出,化作八条灵锁盘旋于金网之外。网中鼓荡的魔气登时被压得一滞,金网光芒借机一鼓作气又向内收缩了三分,网中魔气眼见已浓如墨块,更甚于夜色的漆黑中无序点缀着无数残碎白骨,邪异得使人心惊。
将众人平安接应回来的林明霁见状也皱了皱眉:“魔气太过浓郁了。”
言中伦苦笑一声:“禁锢至此,已是老夫极限,再要继续施为也是不能了。不过总觉得这变故来得太过蹊跷,不知是否是我等漏算了什么,好在大家有惊无险,待回转千嶂城,再聚众细细琢磨一番吧。”
“有劳言师。”林明霁退开几步,转身去照看不远处甫脱险的人群中几名伤者。言中伦也肃容掐诀,双手将简牍一展,一片明光灿烂摊开,悬于旷野上的巨大金网顿受招引,裹挟着被禁锢在网中的白骨魔气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其中。简牍随即合拢如初,旷野之上声光尽没,再无半点正魔双方夤夜恶战于此的痕迹……
“我等就此返程……”直到此时,言中伦手握简牍,方才安心。正一边要将法宝收起,一边招呼林明霁众人动身。但一句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简牍忽然一震,随后竟不受控制般脱手而出,直往地面砸去。
言中伦的后半截话猛的噎在了嗓子里,几乎是有些惊恐的睁大了眼,手上动作却比意识还快,已经本能的俯身去抓。但即将落地的简牍又猛的震动了一下,堪堪擦过他的手指,翻滚着跃上了半空,随即疯狂的在空中颤动起来。随着它的失控,无数金光与圣文虚影杂乱无序的迸溅出来,而继金光与圣文之后,丝丝缕缕的玄黑魔气也开始从竹简缝隙处溢出,简牍震颤得愈发剧烈,竟是已然难以承受内中封印物反噬之力,形将崩溃。
大叫一声“不妙”,言中伦急忙掐诀行法,试图以自身真元补足封印。但圣文简牍本已是上乘法器,犹难抗衡内中魔气倒冲,纵然以他的修为填补上去,也不过杯水车薪。眼见简牍上的封印失衡愈甚,不过片刻,破碎的金光已在溢出的厚厚一层黑雾下纤弱难支,蓦然,凭空响起一声尖利怪笑:“今日前来送死的,只有你们这些人么?”
随着声音,突兀一只巨大骨臂探出简牍之外,虽是森然白骨,却十分灵活的倒转了肘弯反手一抓,强弩之末的金光圣文应声而碎,“哗啦啦”震荡之中简牍大开,一股庞然黑雾自其中腾空而起,转眼间弥漫了半边夜空。雾气中一阵噼啪声如疾雨,无数碎骨被黑雾抖落在地,随即星月俱遮的纯然黑暗中,一点又一点幽幽碧火燃起,仿佛无数鬼眼同时睁开,刺骨森寒的魔秽之气弥天盖地。天昏地惨间,幽火如练缠身入眼,一具具本已粉碎的白骨之身重新凝聚成形,影影绰绰晃动着迈向如临大敌的众人,而尖锐的怪笑声在簇簇火光中愈发恶意充盈,似在宣告着新一轮血腥战事的开端:“那本座就勉为其难收下这份血食了。”
旷野之外,一片妖风全无遮掩卷地而来,妖云魔气重如山岳压下,巨大的狰狞白骨身后尽是此起彼伏的粗哑怪啸之声:“好血食!好血食!”
邪氛弥野,天行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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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二五  烈剑泯寒声

小镇之中,街头巷尾响起的孩童哭声已在剑光暴起的瞬间被父母长辈用各种手段强制的掐灭了。灿烂金光将一片沉黑的镇子照亮后又熄灭,虽然光辉转瞬即逝,也让已在黑暗中枯守了大半夜的居民心中难以自抑的生出了憧憬。但即便如此,对未知的恐慌和妖魔侵袭的惧怕仍让所有人屏息噤声,不敢做出一点额外的举动。只有零星几个素来胆大的、或是如长华客栈一众主仆那般并非对现况全然一无所知的,才试探着将窗户或门扇推开些小小缝隙,偷眼向外打量。
但这点曲折狭小的视野对正发生在镇外的战事来说几等于无,除了偶尔能勉强瞥到在半空炸开的光芒一角,连正在交手的双方的一片衣角都无法窥见。而和白骨灾兵如影随形而至的恶气早已肆无忌惮弥漫开来,甚至依稀凝成了几道虚幻的巨大阴影,晃动着虚无的身躯踏向了镇西那片街道屋舍。
半空之中,剑气呼啸烈光纵横,浮生客手持古剑,正以一夫当关之势将来袭妖物全数拦下。不过与他交手的尚只是那七八具寻常白骨精怪,另两只妖骨虚踏空中,不时发出喋喋怪笑,似在观战,更似在仔细打量即将吞吃入腹的血食品质,原本以为的凡人血肉外突然多出了一名孤身在此的炼气士,如珍馐之上更添无上珍馐,但凡在场,无不垂涎欲滴。
浮生客并不在意两只妖骨的心思,只在照面一瞬,罕见的白骨之身便让他记起了数月前斩杀蛇母之战时,战中也曾见白骨骷髅妖行祸世,与噬魂蛇母分明沆瀣一气残害生人。今夜再见,掌中剑顿时毫不留情,灿灿明光大开大合,杀入白骨群中。
就在他一人与数具白骨缠战之时,虚无的恶气之影缓缓成形,直扑镇中。浮生客余光瞥见,意动身却未动,仍专注于眼前战事。但就在巨大虚影即将侵入小镇西垣的瞬间,一片炽烈明光陡然拔地而起,烙印在冻土上的焦痕剑印受邪气催逼,化作无数金红箭簇,携日阳之威煌煌而出。纵然魔影无形无质,在这般激荡的烈气之下仍难幸免,只一个照面就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又被炙烤着化作一股股扭曲的焦烟,吞没在光芒之中。这一番浩大声势,两只妖骨与战中的白骨精怪皆有察觉,顿时齐齐扭头望向烈光生处,但见金红箭簇在扫荡了恶气之影后势犹未尽,余威炫目,正也疾射而来,宛如无数道天透晨曦,一瞬贯穿了暗夜妖云。
两只妖骨登时尖声一啸,各自口中喷出白练,以秽气阻下箭芒;而其余白骨精怪修为尚不及此,急忙转身合力一挡,巨大冲击挟烧灼之气劈面而来,两厢一撞,乱声飞光中数具白骨已被扫得倒飞出去,惨白骨殖上浮现大片细碎的焦痕烙印,更有丝丝缕缕未曾散尽的烈气藉此冲入骨缝关节,死死缠上了骨骸中的原生魔气,两股水火不容的力量顿时以白骨之躯为沙场,死死纠缠冲杀。而这般状况显现于外,便是受创最重的几具白骨突兀原地颤动起来,手足踉跄凌乱,一时间全难自控,更不要说继续转头攻向浮生客。
浮生客所待的时机也正是在此,敌众我寡,便将半数真元提前灌入剑痕烙印之中,伺一发动,横扫之威比之寻常杀阵也毫不逊色,但凡修为不及者,皆受其伤。而此刻双元合一,他掌中古剑一声嗡鸣,瞬间烈气张扬,一剑横扫而出,便如山开石崩,挡者皆靡,受锢于原地的几具白骨首当其中,顿时在剑威下迸成无数四散碎骨,被炽如灿阳的烈光淹没。那光芒刺目辉煌,难以直视,但外围观战的两只妖骨眼眶中幽光一闪,目光已然透入其中,只见剑光灿烂似熔炉,落于其中的块块白骨就是炉下残灰,不过片刻便被烧燎成了大团大团的黑炭,窸窸窣窣铺满一地,再无拼合复生的可能。而湮灭于其剑下的虽是寻常白骨,两只妖骨已觉心中悚然,猛然齐声尖啸,两道白影快如残电,掠过尚有余波激荡的大片焚灰,探爪抓向浮生客。
那般狂放一招对浮生客自身同样也是不小的消耗,眼见原本围攻自己的白骨精怪皆尽伏诛,心中尚不及动念,两旁恶风席卷,两根惨白手骨速度更在风前,已是当头抓下。浮生客将头一偏,古剑上撩,“当啷”一声如击金石,一串细碎火星迸溅,攻防两端顿时各被震退几步,随即空中白影旋身翻转,指爪如钢钩二番攻上,浮生客提剑疾对,身后鼓荡的阴风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似虚似实的幽影,悄无声息向他背后贴附上去。
阴风中,惨白的色泽忽隐忽现,全然有别于生人血肉之躯,但也是最为渴望血肉的存在。而眼前正处于激战中的肉躯,真元与血气鼓荡澎湃,是所有白骨精怪都无法拒绝的美味。风中白骨几乎是以一种垂涎欲滴的姿势猛的扑附上去,只需稍一沾身,就能大快朵颐……一道金光却比他的扑噬动作更快,瞬息撑开在浮生客身后,弹开了近在咫尺的利爪同时,四周阴风也受被烈气吹开一隙,藏身其中的妖骨一声尖叫,踉跄着连连后退,像是难以接受自己就这么被轻而易举的窥破了行踪。直到又一股阴风卷过掩去了他的身形,才听到一声气急败坏的磨牙怒吼:“生人,胆敢冒犯魔威!”
“生人,你可知何为不死之身!”
啸嗷声中,两只妖骨一明一暗,再次联手攻上。经过了初一交手的试探,已觉浮生客修为不俗,真元中的灼烈之气更似蕴有日阳之威,加成于古剑之上,一招一式足以破魔克邪,也因此才能斩杀那些寻常白骨精怪如碾齑粉,毫不露怯。但妖骨之身乃受冥迷之谷血月魔元浸染而生,天生妖邪迥异寻常魔怪,若非极净之能更是难以彻底将其杀灭。浮生客一身修为虽是寻常魔秽克星,但遭逢于此,一者人力有限、一者不死不灭,不至落于下风却也取胜艰难,双方酣然缠斗,转眼已近百余回合,仍是一个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僵持局面,剑声铿锵、白骨嘶嚎,毫无止歇。
但生人之力究竟与不死妖骨不同,每一剑挥出时皆要附着上克魔烈气的消耗更是巨大。身在战局之中,即便是微弱的力量变化也足以被察觉,浮生客反手一剑荡开身侧阴风,似也察觉到自身真元的过量流失,脸上表情忽然一肃,剑随腕转,古剑之上金纹似融,竟肉眼可见的镀上了一层半尺长的灿金色光焰。跃动的光焰自剑尖而起,不过一息已流淌到剑锷的位置,浮生客便在此时双手合握上了剑柄,光焰如有灵智,立刻雀跃的舐舔上了他的手掌,随即便是手臂、肩膊、躯干……几乎只是眨眼间,整个人就仿佛融化般被淹没在了光焰之中,堂堂明光耀亮暗夜,通体化作金红的古剑一声铮鸣,在浩大的烈光中挟焚天之威笔直贯向前方妖骨。
这声威赫赫之极的一剑,便是自傲不死的妖骨也有大难临头之感,昂头一啸,全身每一根骨头都迸出了一层惨白光芒,胸腔中那缕维系着命元的幽焰无声无息散开,化作无数细小到几不可见的焰簇融入其中,惨白的光色顿时变得幽暗荧荧,随后疾速凝聚幻化,化作一面通体闪着幽光的护盾,张开在妖骨头顶三尺之处。
泼天剑光一闪而至,在护盾凝成的瞬间当头斩落。两股全然不同的力量轰然相撞,一瞬荡开的气浪甚至掀翻了数十丈外的冻土……还有一片骤然响起的尖叫声,那是镇子西垣最靠近战场的一带屋舍,在震荡的余波中一阵颠簸晃动,虽说不至于倒塌损毁,屋子内部却免不了一片狼藉,不时传出人畜惊声沸沸。
而在力量正面相撞的战场中心,一片烟光大盛,遮天弥月,片刻后声光俱暗,赫然一个足有丈余的半人深坑豁开在地面之上,坑中不见炽烈光焰、亦不见幽光流动的阔大护盾,唯见浮生客一手持剑,剑尖虚点在妖骨喉颈之间,相距足足三寸有余,像是势均力敌胜负未分。但尘埃飘落的下一瞬,一阵密集的碎声爆响,前一息狰狞白骨,忽倏散作漫天破碎残骸,崩溅在土坑内外。须臾尘定,只余浮生客冷颜持剑而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这一口气吐出,他挺立着的身躯也微微晃了晃,似是在适才一招中消耗太过,鬓角眉边隐见汗湿,连握着剑柄的手指都似有些脱力,颤动了两下,一翻腕将古剑插在了地上,凝元回气。
几乎是全不设防的最空虚之际,土坑外长风呜咽,卷荡而过,一缕阴风全无破绽的夹杂其间,却在吹过土坑之时猛的转了方向,一头扑向浮生客所在。如其所愿,这潜藏至深的惊来一笔全没有受到半分阻碍,甚至连浮生客护身的真气都来不及被触动,阴风已倏然长驱直入,带起了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生人,将你的血肉魂元都进献……”
放肆的尖笑声尚未得意到极致便戛然而止,换做了一声惊呼:“没……没有!这不是血肉之躯,这不是……”
叫嚷之中掺杂着无尽惊慌,浮生客不为所动,只微垂下眼皮,下一瞬,灿烂之光爆燃在他体内,四肢百骸、血肉骨髓……无不为光明洞彻之所。一具白骨恶像嘶嚎着在他身体圈定的囹圄中现形,左冲右突却被无所不在的光明牢牢桎梏。那炽烈的光芒却不只是囚牢,更是对自白骨到魔元的寸寸凌迟,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嚎,逐渐模糊暗淡,灵骨皆融。
最末一丝魔气和最后一点嚎叫声在同时消泯,是比前一具妖骨更彻底的被抹杀得丝毫不存。浮生客周身光焰渐熄,不同于之前刻意诱敌,以神魂之力绞杀魔物的消耗足以抽空他半数气力。环视四周,征尘已平静夜如故,索性一掌按在剑柄上,古剑立刻亮起濛濛一层灵光,以人与剑相交处为引,往来周游流转,助益彼此回气调息。
如此片刻,浮生客惨淡的脸色稍有恢复,身后镇子里似也终于察觉了此处大战消歇,隐隐有走动与人声传了过来。这些许的嘈杂反倒让他的心情舒展了几分,正欲再调息片刻,眉骨忽然一跳,原本按在剑柄上的手猛的化掌为抓,一转腕拔起了古剑,随即反手一剑挥出,一缕剑光如电,直透土坑外一处。
“嗤”的一声,剑光所落突兀拔起一声惨叫,一簇幽火摇晃着在虚空中浮现,已然快要飘荡到了镇子之内,却还是功亏一篑。眼见行迹暴露,那点幽火猛然烁动几下,一闪挪回土坑左近,散落坑中的大大小小零碎白骨一时皆起,将幽火团在正中,妖光映处,彼此拼合接连,重新化作了一具狰狞妖骨,只是气息远不似初时强盛,甚至可称之为足有五六分惨淡虚弱,也再无一点战意,一伺身躯回复,立刻纵跳而起,化作一溜残影冲向远方。
浮生客动作同样不慢,眼见妖骨复生,倒提古剑也立刻跃出了土坑,身未落地已一剑挥出,黑暗空中锵然一响,应是命中了逃窜中的妖骨。但一剑之威有限,遁行的妖影只被稍稍阻了一阻就又继续埋头逃命,浮生客脚下没有半分停顿的追了上去,两者一前一后,前者妖风幽秽,后者遁光如一道灿阳刺破暗夜黑天,片刻之间已过数十里之遥。正在追逃中,极远前方蓦然一股庞大魔气冲天而起,分明相隔尚在百里开外,瞬间弥漫开的浓重魔氛却已鲜明可感,已被追杀得慌不择路的妖骨见状,爆出一声喜出望外的尖叫:“尊者救命!”凭空又添了许多力气,一头向着魔源扎了过去,后面紧追的浮生客却是遁光一凝停在半空,感应着那股庞大魔气皱了皱眉。先前妖云过境时惊鸿一现的熟悉感再次出现且愈发清晰,最终缓缓在记忆中勾勒出了一面白骨令牌。就在白骨令牌彻底浮现的那一瞬,心中猜测同时落定,他眼神倏然一冷,下一刻,灿烂剑虹划过天空,直往百里之外。

百里之外,旷野之上,正是恶阵杀局,道消魔长,情势翻覆险关骤临。
圣文简牍一夕被破,与其心血连系的言中伦首当其冲遭受重创,“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飞溅的血色还没落地,妖影绰绰,重振气势的白骨精怪已纷纷扑入措手不及的人群逞凶,场面顿时一片大乱。
混乱之中,林明霁一手化拈竹枝挥退四周攻势,一手扶住重创萎靡的言中伦,犹有余暇草草纵观了一圈当下局面。但见白骨精怪之外,又有十数妖骨出现在战局之中,这等凶魔手段之前数次交手早有领教,远非当下身边众人能够抗衡。他机变极快,毫不恋战,竹枝挥洒出一片青光,同时提气高喝出声:“诸位快退,此战太过凶险!”
其余众人在这段时日也已知晓妖骨厉害,心知不敌,难免生怯,此时听他下令撤退,立刻纷纷留招施法断后。林明霁挥出的片片青光也在晃眼间落地成竹,大丛大丛的竹林割裂白骨灾兵与重重魔秽,将追袭之势一时绊住。藉这一瞬喘息之机,众人急忙各施手段,欲要突出旷野一带。
却不想方见几道遁光起在半空就猛然顿住,下一瞬连半点声息都没的一头栽入了前方的沉沉黑暗。无边黑暗静如深渊,不同于身后浪潮般的嚎叫杀喊声,无论生人还是法器坠入其中都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反常的不详之感生生扼住了众人退离的脚步。蓦的,一阵骨头磕碰的“咔啦咔啦”声从那片黑暗中渐渐靠近,片刻后,几具手持兵刃的白骨晃荡着冲了出来,惨白骨骸上残存的血色尚且新鲜刺目,残破挂在身上的衣物冠带更是眼熟,人群中陡然一片静默,数息之后才有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延迟着迸发。片刻前并肩之友,片刻后白骨骷髅,过于直观的冲击甚至可让心性稍弱之人方寸大乱,直到那几具白骨“嗬嗬”怪叫着举起兵刃冲杀过来,才有几人反应机敏的出手拦阻。数道寒光闪过,刚刚转化的白骨精怪顿时在攻击下崩解垮塌成了几堆残骨,所有人的脚步也都不由自主的踯躅着缓缓后退,视眼前无边黑暗如龙潭虎穴,无人胆敢轻易涉足。
进不能进,退……此处回头犹能望见一片竹海森森,横亘在匆忙退离的道路上,坠在最后的林明霁与言中伦还没有赶上来,分明仍在尽力支撑断后。然而就在此时,大片幽幽碧火缭绕升起,徐徐攀上竹梢,葱茏的翠色顿时萎黄枯槁,仿佛一瞬间被焚尽了所有生机。幽火连绵不绝,竹海消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大片大片的灰飞烟灭……蓦然,一道青影自后方一晃而至,林明霁搀扶着言中伦匆匆赶到,才一落地就急急催促众人:“怎么还不走,快来不及了……”话说一半猛然吞下,林明霁皱眉抬眼看着前方绊住众人脚步的恐怖黑暗,将手中竹枝一转,化作一支竹笛凑到唇边。一缕乐声婉转而出,清光随之盛绽,分明清气氤氲,却闻天际似有隐隐雷霆引动。那滚滚雷声愈发清晰接近,笛音同样节节拔高如抛银线。倏然一音高飙,惊雷滚落,数道紫电雷蛇当真自九霄直落,悍然劈入无尽黑暗之中,顿时烟光四迸,雷雾交杂,大片大片的黑暗一瞬如同厚幕褪去,还不待众人在音潮雷光中看得分明,已先有一道刺耳的森森笑声响起:“可算有能看得过眼的人出现了,不枉本座亲身走这一趟。”
怪笑发自前方,随之满是讥诮不屑的说话声却自众人身后而来。蓦一股森寒从头到脚疾速蔓延,柔和似水的青光同时扩张为一道足以覆盖住所有人的半透明护屏。便见无数幽绿光焰浩荡自他们上下左右飘过,汇成一条幽光烁动的焰龙,攀上了黑暗破开后出现的狰狞白骨。又蔓延入了骷髅头上黑洞洞的两只眼窝,顿时碧绿幽焰汇聚成瞳,幽光森冷四射中,两道似有异又似相同的声音一并开口,恶意满盈:“本座,冥迷之谷上位尊者,骸生枯魍,赐尔等奉献自身为本座血食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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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5:2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六  道消魔长

滚滚妖风,天愁地惨。骸生枯魍现身的同时,后方追杀的一众白骨灾兵也已逼至左近。今夜之战本意乃在试探暗袭,仰仗一椽书舍圣文阵法,所需对阵的也不过寻常白骨精怪。忽然情势翻覆,莫说修为全然难当此阵的十几名炼气士,即便林明霁与言中伦同样倍觉重压临身,想要全身而退当真难如登天。
言中伦的情况还要更为狼狈些,法器被破的反噬伤势越是拖延越觉严重,在又咳出一大口伤血后惨淡一笑:“林楼主,今夜此地就是老夫命中注定的不归路,且让老夫断后,你带着众人速退……能走一人就是一人。”
林明霁抓着竹笛的手背上青筋乱迸,也已深知情况凶险,闻言仍是喉中一哽:“言师……”
“快走吧!”言中伦深吸一口气,反手抓住林明霁搀着他的手臂,又用力向外一推,“一瞬一命,不容你我耽搁……嗬!”说话间,一气已贯神庭丹田,原本受创干涸的经脉中瞬间真元鼓荡,一道清光甚至直接自掌心透出,圣文简牍浴于其中,黯淡的灵气随之暴涨,几个吐息间便已臻完美之境,祥光流转,如天箓宝卷,轰然一开。
不过一掌可握的尺半之卷一瞬尽展,竟如浩浩之长无穷无尽。漫天金字光芒璀璨浮于根根竹简之上,如天生律矩、大道择法,赫然降世。随即字字间灵光相结,化作一道圣律锁链,金声荡荡,直向骸生枯魍。
林明霁也是头一遭见到圣文简牍彻底施展之时的全貌,眼前金光灿烂一息涤荡妖氛魔威,凛然之势气压全场,更应言中伦心念而起,只闻叮当声连绵,已将骸生枯魍好大一具狰狞白骨身匝绕锁住,道道圣字金链犹自疾转不休,搅得他周身幽火妖光连片破碎,阻路魔障顿开,露出其后一条生路。
见言中伦忽然发威制住对面白骨尊者,人群中顿时一片绝处逢生的惊喜呼声。不过如林明霁般知晓他分明在以透支命元的惨烈方式为众人辟开逃生道路的也不在少数,登时不需再多催促,急忙各行遁法冲过被困的骸生枯魍。林明霁落在最后,掌上竹笛疾转如风,凝现无数青翠叶刃射向后方白骨灾兵,更有濛濛青气摇曳竹林之影,虚虚实实相间,一时间倒也绊得追兵脚步稍滞。林明霁趁此之隙,急忙伸手欲抓言中伦手臂:“言师,快随我走!”
但尚未等他手指沾碰到言中伦的衣袖,一阵刺耳尖声陡然自半空传来。层层禁锢着骸生枯魍的圣文锁链上不知何时竟有一缕一缕浓黑之气攀附,绕链旋磨如砺粗石。而金链上灿烂灵光受其侵蚀,登时以极快的速度暗淡了下来。金光每暗一分,魔气便盛一筹,片刻之间,强弱之势已然倒置,言中伦闷哼一声,周身真元仍鼓荡不歇,却分明在抗衡中落了下风,自锢锁间隙漏泄下的魔气更是落地成沼,将还在匆匆退离的众人尽数困在其中,莫说施展遁法,一时间连挪动都是艰难。
言中伦见状,毫不犹豫双手相和,掐出一个极为复杂的指诀,“噗嗤”连片细碎密集的爆裂声响起,一股强悍真元夹杂着蓦然生出的大片红雾以他立身处为中心猛的荡开。林明霁正赶到他身边伸手欲抓,就被那股力量扫得踉跄连退,足足退出有数丈之远。他神色悚然大变,伸手在脸上一抹,一片微湿微腥,沾身红雾原是血雾,提升至极限的真元以命为抵。顿时金链之上遍抹红光,清圣之气蒙杂血气腥甜,强行撼上凛凛魔威,接连不断的震荡巨响在金链上隆隆滚动。片刻之后,震动之中又掺入了“咔嚓”“咔嚓”的迸裂声,从金链末端一直蔓延至被紧紧锢锁着的白骨妖身。蓦的,一阵“嘿嘿”冷笑响起,像是已经欣赏够了垂死挣扎的戏码,对接下来的乏善可陈再无耐心,骸生枯魍胸腔中的幽碧之火陡然一涨,惨绿的火光将整具白骨身躯都包裹其中,一圈圈金链立刻绷紧,但仍难以制止他一分分变得庞大。就在白骨之身涨大了足足一倍之际,“哗啦”一声脆响,一根金链终于难承重负崩成了两截。一根骨臂猛的抬起,将断裂的金链一把攥住,骸生枯魍磕打了两下颌骨竟是颇为满意的赞叹了一声:“老家伙,修为不差!”
赞叹一声,骨臂一振,层层叠叠的金链同时失控般急剧颤动起来,宏大魔威沿金链逆行而去,言中伦一声大叫,眼前条条金链崩裂倒卷,瞬间反将他紧紧缚住,本就因释出一身气血而千伤万创的身体再遭魔气凶蛮撞入,血肉脏腑寸寸被翻绞成糜,惨叫声一瞬中止。随即,随着骸生枯魍再次抬手,金链尽成墨染颜色,好似被一双无形巨手拧紧到极致后猛的放开,束紧了言中伦的无数长短不一的黑链飞旋成残影,一大团血雾轰然四溅,泼入了漫天黑气之中。再看锁链之上,唯余一具残破骨架摇摇晃晃,片刻后“哗”的跌落一地,散不成形。
眼睁睁看着惨烈至极的画面直接当面上演,比之之前黑雾吞噬活人化成白骨更让人肝胆俱裂。但没有半点停顿,将言中伦绞杀之后,被魔气侵染了的漆黑锁链如凶蛇四散而出,直取仍被困在魔沼中的众人。前一瞬刚刚目睹了这些魔化锁链的威力,自问修为法器全然无法与言中伦相提并论,只道此番必死,受困诸人中甚至有不少干脆直接放弃了抵抗,只待黑链穿身之时……一缕笛音陡然破开魔障后发先至,层层荡开的音浪如屏,轰然一响,竟硬生生在众人头顶接下了这必死一击。林明霁身若翩鸿踏空随至,手抟青光,掌笛并举,宏大一式直接拍向骸生枯魍,这一掌时机拿捏妙至巅毫,正是黑链攻势被破,骸生枯魍回气换招的毫厘之隙,青光如电窜入白骨胸腔,迎头撞上正在体内游走烁动的幽火,青光瞬息溃散,露出裹在内中的一滴竹心清露,“滴答”一声滴落火上,也不过只停留了一息之久,就被燎烤成了一缕细小烟气消散。
但也就是这短短一息的接触,竹心露水乃至清之物,落于骸生枯魍体内幽火之上,净秽之冲使得正向四周狂肆蔓延的魔元为之一止,困住众人脚步的魔沼之力登时削弱。生死关头,顿见受困众人齐心合力,法器兵刃齐出,汇成一股威势强悍的洪流,轰然一撞,乱气飙飞,将阻路魔沼彻底掀翻。
但竹心清露的克制之力也在此时被骸生枯魍胸腔中的幽火尽数焚化,狰狞白骨一声怒吼,双臂一展,骨爪两分,一掌引动浩荡魔气卷向逃命众人,再没半点玩弄猎物的耐心;另一掌五根指骨上钢钩暴凸,森森利爪开金破石,当胸抓向林明霁。两方同是必杀之招,便是已从后方追杀至左近的一众白骨灾兵脚步也不由为之一顿,不敢轻易上前冒犯魔威。
电光石火间,战局之中骤然掀起万叶涛声,数不清的翠叶身化清风卷过魔流,几乎不分先后涌至,一为杀一为救,但见青翠之风一举将众人吹得如纸鸢倒飞,转眼将出混战之地, 汹涌魔流却间不容隙如影随至,喷吐出无数黑索宛如妖蛇,望空一搅,一片惊呼惨叫,方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的众人竟被捆拿住了大半,黑气钻肉吮血,一经沾身血肉皆溃,转眼半空之中红雨横洒,惨烈之状更甚于修罗狱景。
另一边,因将大半真元分出救护众人,晃眼骨爪破风临身,林明霁匆忙回气一挡,金声一锵,仓促间聚拢起的青光顿如琉璃破碎,尖锐的爪钩狠狠抓在了一根翠绿竹笛上。但也只是转眼,笛身上就蔓延开无数裂痕,“啪”一声碎成一团齑粉,狰狞骨爪再无拦阻长驱而入,纵然林明霁旋身急躲,耳边仍传来“噗”的一响,剧痛随后方至,足有一尺多长的锋利骨尖已将他左肩扎了一个对穿,一蓬血色从伤处飞溅出来。林明霁脸色霎时一白,右掌凝光猛的也拍了上去,强行借力将自身震离了穿身骨刺,随即润泽的青色漫过伤处,将还欲继续破坏肉身的残存魔气迅速祛除。林明霁也藉着这伤上加伤的一掌疾退出数丈,运气抬头望空一唤:“玉翎!”
九霄之上,鹤唳清声。听闻主人召唤,一大团白影疾速排云而下,周身洁白翎羽隐见如玉光泽流转,遮蔽了大半天幕的混暗魔气对其全然无碍,转眼笔直冲至混战中的旷野上空。而与突入战局的大团白影同时入眼的,是一片刹那生死,血雨泼天。林明霁脸上神情一瞬空白,望着不远处漫天血肉飞溅的惨烈之象瞪大了眼睛,十数条性命弹指须臾破碎如斯,张牙舞爪正向着自己涌来的魔气似在宣告之前一切的奋力挣扎都不过一场笑话,如今大戏落幕,合该无一生还——吞没了一切的魔潮中还有仅存的三两点微弱的灵光在苟延残喘,但也不过是将灰飞烟灭的时刻稍稍推后了片刻而已……
林明霁眼底掀起的波澜骤然一平,下一瞬,一道青光随着他拂袖的动作笔直落往魔气肆虐处:“玉翎,去!”,拼尽余力的一击将滚滚暗潮撕开了一道豁口,通体纯白的灵鹤一头钻入内中,舒爪张喙,将气息奄奄的幸存三人一并捞起,随即双翅一振冲霄,轻灵快捷之速,妖风邪云全然追之不及,转眼间踪影已失。
一鹤穿云而去护下生机,气力两亏的林明霁转眼被四周拥至的魔气与白骨灾兵淹没。放眼环顾皆是妖邪之声,他右掌中青光一运,簌簌翠叶凝成叶刃四射而出,阻得一众白骨灾兵身形一滞。但更有大片叶刃一入浓黑魔障就被无声吞没,随之是骸生枯魍得意的“嘿嘿”笑声传来:“好修为,好魂元,本座今日算得上不亏……”
一者张狂一者沉默,就在对峙双方皆以为尘埃就此落定之刻,一缕细如金线的灿烂光芒突然自外而来,刺透了广弥四野的幽深魔氛。那光芒初才一线,转眼百百千千万万乃至无穷,好似暗夜之中忽升大日骄阳,以强悍不可当之势降临于此。炫目烈光中,一条身影挟开山辟海般的一道剑气快若奔雷长驱而入群妖环伺深处,狂放之剑横扫白骨灾兵而剑势未竭,轰然直向骸生枯魍。骸生枯魍同样一声厉啸,喷吐出一团幽光迎上。剑气妖光瞬间相撞,爆震连环冲击旷野,沙飞石走的余势鼓荡了足有数十息才渐渐平复,而一众白骨灾兵犹被那片辉煌明光刺激得眼前颠倒朦胧,好半晌才接二连三的尖叫出声:
“人呢?”
“那个人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都不见了!”
“是谁……”
混乱中,骸生枯魍眼中幽火烁动,腾腾溅出骷髅眼窝尺余:“熟悉的气味,是那个人!”
白骨晃动脖颈,“咔咔”作响:“是你失手了的那个魂魄,又出现了,终于又出现了!”
“抓住他,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一望清波悠悠荡荡,月也迷离、花也迷离。
好风好月好水吹拂玲珑荷瓣,一方天地俱笼细红绡下,是清景更是胜景,寻常人当此不醉奈何。
偏偏此时此景的洗心流中,不见赏景人,只见一条人影矫健腾挪于水面一处浮台上。手中剑舞如银龙翔跃,在身周洒下万点银星。一簇簇细小风旋更随着他的步伐时有化现,卷动浮台四周清莲点水、荷叶流珠,全然不复如画静谧,反倒生出了许多楚楚可怜的凌乱。
舞剑人对此无半点怜惜之心,剑舞愈疾,银光翻飞,几乎将他自身都团团裹入了剑光之中。银光掀起的潮头一浪高出一浪,卷动水与花的劲风也逐渐从一蹴之地扩散至整个浮台——数片白莲翠叶——乃至半幅清波。水浪声声扑溅如雪峰,飞波涌沫皆受剑势牵引而起,天即水,水成天,天水交融的一刹那,剑上真元箕张,抟搅漫天水气,无形之水呼啸涌来,竟皆攀附于剑势之上,渐渐凝作一柄巨大水剑,锋锷可见、刃脊分明……但就在水剑将成形还尚未成形之际,一声破裂的嗡鸣蓦然自半凝水体中响起,带动水剑猛的扭曲失控。下一瞬,聚拢起的磅礴之水哗然溃散,无数水流在半空中崩解飞溅,威凛之剑转眼成了一场瓢泼大雨当头淋下,将浮台上的舞剑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更有数不尽的银线白珠扯天扯地落入水面,砸得满湖清荷颠颤不休,楚楚可怜之极。
一股浩大无锋的真元也就在此时自湖心银阙中铺开,一展荡遍洗心流。凡所过处,风复轻、水复静、花复好,绯红月光剔透照一片静谧祥和,再无半点波澜翻涌。
与真元同出的还有裴长恭一声轻叹:“又寒,明滟潋的精髓在融在化,非是以蛮力爆冲,你用力过猛了!”
君又寒一身湿漉漉的尴尬收剑,拧紧了眉头咬了咬嘴唇:“师父,我再试一次!”
“今日不必了。”银阙中又传一声,随之门外两盏银灯一晃而燃,分明是开门见客之态。君又寒愣了愣,后知后觉:“师父有客人要来?”
“既是月儿引至洗心流,想来是客非敌。”裴长恭声音中略带几分笑意,“去迎他们进入吧。”
浮台下一瓣白莲自花托脱落,未坠入水反倒乘着清风翩跹而上,化作一簇红焰绕着君又寒飘舞了几圈后“嗤”的消散在空中。湿淋淋的衣冠肤发就在红焰的这几圈盘旋中蒸腾起了大片雾气,随即风吹雾散,君又寒上下里外重复一身干爽洁净,脸上微微发红的冲着银阙遥遥一拜,转身向月桥方向跃去。

月桥之上,来访之人正到桥头,便见洗心流门扉洞开,君又寒站在门内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大小姐,师父已在银阙相候了。”
裴澹月闻言一笑,向与自己同来的炼气士莞尔道:“叔父虽长居洗心流静养,但也非是不闻外事。行师今既为北地苍生而来,想来也不会受到为难,还请不必过于忧虑。”
行中虑只能叹了口气,苦笑一声:“万望如此。北地局势如火燎眉,再耽搁不起了!”
说话间,两人已入洗心流内。绯月流丽,荷风香浅,绝妙之景对于初来乍到之人不可谓不为之惊赞。不过行中虑思虑重重,全无赏月观花的闲心,裴澹月已大略听他说过此行缘故,便也不在不必要处引人蹉跎。三人步履匆匆,片刻直入银阙厅堂,华堂之外银灯璀璨,堂内明烛两排高烧,照耀层层纱幔珠帘清光流转。正当中八扇琉璃插屏簇拥软榻,榻上的红衣人似倦非倦随意倚坐着,行中虑心道此人想来就是碧云天那位口口相传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之弟、南天云主,却不好失礼的刻意打量,只连忙拱手见礼,自报家门。
裴长恭却比他想象中要开门见山得多,又或者是常年病体倦怠,不得不长话短说:“北地与平波海相距千里,你迢迢来此,有何不得不为之事?”
行中虑微微一怔,但随即便挥开了脑中那些千回百转的琢磨,微一躬身,也直言不讳道:“为求云主的离火之种,以救北地苍生与诸修门白骨之劫。”
“白骨之劫?”裴长恭略略挑眉,“北地素来偏僻宁静,是出现了什么变数,让千嶂城与一椽书舍联手都无法镇压?又与离火之种有什么干系?”
此时方见裴澹月驱前几步到软榻左近,虚搀上裴长恭手臂轻声道:“北地近来确有灾殃,只是天高路远,远不及平波海,故而消息不传……不过小师叔与风师兄先后前往,此际也已卷入其中了。”
行中虑也忙藉势道:“正如澹月仙子所言,我此番前来,就是得了西天云主的指点。要破白骨魔身,如我等寻常修者唯有依仗离火之种净魔之力才可。否则白骨灾兵势众,龙弦凤翼虽是神兵,到底分身乏术,难竟全功。”
“龙弦凤翼……”裴长恭这才终于正色看向行中虑,“连玄曦和风天末都为之棘手?说说看吧,到底是怎样的魔祸。”
见他问及了白骨兵灾的细节,行中虑心中反倒踏实,大约是觉得但凡听闻了北地魔祸之惨烈,以碧云天的立场便断不会拒绝援手,当下立刻将兵灾掀起至受指点求火诸事详而不繁一一说来,又有剑清执亲笔书信一封作为佐证,递于君又寒转交。
不想裴长恭听他说罢,眉眼间神色陡然一冷,开口却问细枝末节:“剑清执与风天末都先后受了重伤?”
“……”行中虑一肚子准备好以应对问询的话都没了用处,舌尖急急在嘴里一转,“是……但二位云主倒非是被白骨灾兵而伤,且当下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大略无碍了。”
裴长恭却不太耐烦听他这几句俗套,直接将书信展开,一目十行一扫而过。信中寥寥数行字同样言简意赅,只写了北地蒙灾与对东皇离火克魔之用的揣度,余事半点不曾提及。裴长恭将薄薄一张信纸一眼扫到头,哼笑了一声:“满纸无聊!”
裴澹月以袖掩口:“小师叔当是不愿你为他担心。”
裴长恭又轻哼了一声,眉宇间重掩上丝丝缕缕的倦怠,向后合身靠在软榻背靠上,缓缓对着行中虑道:“离火之种可允你带去,今夜让人安排客舍好生歇息,明日自有人带火种于你,届时速返,莫误了北地要事。”

得了裴长恭这一句话,行中虑终觉不负这一行的重托,心中也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心神畅快的出了洗心流随早已等在月桥下的侍者自去休息了。
见君又寒引人离开,裴长恭仍靠着软榻,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闭着眼闲散问了句:“你不回去?”
裴澹月双手攀着软榻蹲下身,好似一个小女孩模样,将脸颊贴在裴长恭散开的长长袖摆上轻声咕哝了一句:“我想留下看看。”
“看什么?”裴长恭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着话,语气随意柔和,倒也当真似对着一个自幼娇宠抚养大的小女孩。
“二叔要取东皇紫气滋养出的离火之种,我想再看看东皇神剑。”
“……”裴长恭眉头顿时一皱,睁开了眼,“我说过,你不要想得太多,有我和你父亲在,再大的风波也扰不得你。”
裴澹月摇了摇头,一手轻轻拉扯着裴长恭的衣袖卷绕:“我知道二叔和爹爹会一直对我好,只是,我也不能再见不得东皇剑。”她又叹了口气,手指沿着袖子悄悄向上攀援,直到攀上了裴长恭的肘弯小心勾住,“二叔,我是碧云天未来的宗主,也会是下一任东皇剑主,我不能怕它,我得能拿得起它,不管之前曾发生了什么事!”
裴长恭倏的默然,半晌后,才将另一只手在裴澹月的手背上拍了拍,是为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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