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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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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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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七  竹下清风持赠君

暗夜慢褪,微见曙光。
残冬的初阳光线剔透纤细,穿过凝结在一簇簇松针上的细碎冰晶再落下,就好似连仅有的那点儿温度都被剥掉了,脆硬得像一片金色的琉璃。
不温暖,却明亮,生硬的蹭上了紧闭的眼皮。
何况带来截然不同于冬季的暖意的也非是月光或日光,而是不远处正在汩汩蒸腾起大团白色水雾的一眼温泉。
扎根在深山巉岩环绕中的大片密林松涛如海,傲雪凛寒。谁也不曾想到还有一眼温泉掩藏在松林深处,四时不歇涌出的暖气和水气滋养着周遭,地蔓苔藓,树绕青藤,还有几大块青石被水气洗得色泽温润,零星散布在泉眼周围湿软的草地上。
如此佳境,清妙脱俗,若非草地上纵横交错着数道深而长的焦黑剑痕,以及像是被随手插在石头边的宽刃古剑之上寒光凛冽的话。
林明霁被明亮的阳光撩开眼皮,第一眼就看到了距离自己躺着的大青石近在咫尺的这把古剑。
目光在并不陌生的剑身上扫过,林明霁眨了眨眼,偏着半边身子缓缓坐了起来。肩头伤处血肉抽痛,不过已被包扎得干净熨帖,微微透着点儿草木的清涩气味,并不难闻,但也不过只是些寻常的草药罢了。
他用手轻轻碰了碰肩头,忽然莞尔一笑:“昨夜战中乍见剑光杀入如金阳腾跃,一瞬依稀念及故人,却原来果然是故人。浮生兄,救命之恩,多谢你了!”
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自松林中走出来,浮生客一手拿了几株还带着碎土的新鲜草药,一手端了个粗大的木钵,见他已醒倒也不出意料,微微摇了摇头,就走过去把东西都放在大青石上,指了指他的肩伤,又把那几株草药随手挪开了。
林明霁翘着嘴角看他动作,这时方伸手按住草药,笑道:“既蒙恩情,自然该谢,与客不客套也没什么关系。我伤势尚好,此时已觉没什么大碍了……这些草药是止血之用?或可清创?固血生肌?叫什么名字?”
见他竟兴致勃勃开始研究那几根草,浮生客眉头一皱,在石面上划出几个字:取药换药,莫要耽搁。
“取药……”林明霁顿了顿,随即恍然,“是了,寻常药物于你无用,你身上想来不曾备着,才要临时寻草药给我。”他一边说,一边捻开怀中丹囊,摸了两个小瓶子出来,“不过我身上素来常备周全,浮生兄不必担心,嗳……”
见他身上果然带有疗伤药物,浮生客点点头,伸手一拂,就要将那几株已没了用处的药草扫开。不想林明霁眼尖手快,更快一步一把捞起药草,笑眯眯的就往自己的丹囊中塞了进去:“此乃浮生兄采来为我所用,自然已算是我的东西,如何安置该然由我……我看它们青嫩可爱,生机勃勃,想要带回沧波楼试着培育栽种,浮生兄不会不愿吧?”
“……”浮生客还清晰记得那几株药草既不青嫩也谈不上可爱的模样,不过林明霁笑吟吟的看过来,他也就顺势点了点头不去纠结,转而拿过石上药瓶,作了一个“倾倒”的手势。
林明霁会意:“白瓶外敷,紫瓶内服,有劳浮生兄。”就坦坦然松开衣襟,侧过身子将受伤的肩膀主动递了过去。
轻轻揭开糊着草药糊的布条,足有手指粗细的贯穿血洞就露了出来,暗红色的血块仍是将凝未凝,甚至隐约能看到伤口两端若有若无的一点白茬,哪怕只是温泉旁边湿湿暖暖的风吹过,都能看到鲜红绽开的血肉细微的猛一抽搐,又一点点松弛下来。
林明霁恍若不觉,扭着头打量自己也是第一次看清楚的伤口,还轻笑了一声:“擦着骨头过去的,只算是皮肉伤,我的运气不错!”
浮生客的视线却落在伤口最深处,闻言摇了摇头,忽然一伸手用力圈住了他的腰背。林明霁一愣,尚没反应过来用意为何,便见浮生客手并剑指一指点出,一道细而疾的炽烈剑光猛的沿着伤处二次贯透,带起的一蓬血雨中甚至还有细碎之极的星点血肉,笔直从林明霁肩后射出,喷溅在几步外的草地上。微黄带青的一片细草顿时发出一阵“滋滋”声响,几乎肉眼难见的淡淡黑气沾着血气散开,但还未蔓延出方寸之地,就在剑气中蕴含的灼烈之气炙烤下烧成了一片黑烬,彻底不存。
直到这时,同样的烧灼剧痛才在林明霁的意识中蔓延开来。他脸色霎时一白,本是端坐着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摇晃了两下。好在浮生客的手臂早有准备牢牢把他扣住了,另一只手已飞快的推出白瓶瓶塞,将里面的药粉绕着伤口前后洒了一圈。仙家灵药触血即凝,淡淡的血腥气登时被清透的药香逼了回去,一并被咽下去的还有将出未出的闷哼,只有一滴细细的冷汗还是没能被管束住,沿着鬓角滑下来,“啪嗒”砸在了浮生客的手背上。
浮生客手上动作极快,从扶稳林明霁到逼出魔气再到上药止血不过数息之间,此刻已经一手捞起干净的布条要重新裹住伤口。那滴冷汗偏巧在这时落下,不偏不倚滴在手背,浮生客的动作登时一顿,随后像是想起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曾想,半眯起眼看了眼咫尺间血色糊涂的伤口。
林明霁似乎有些尴尬,连忙清清嗓子轻咳了一声:“我无……”
话没说完,忽见浮生客稍微低头凑近肩膀几分,冲着依然血肉模糊的伤处吹了两口气——气息微凉带湿,好似凡俗人家中最寻常不过的安抚受了伤的小孩子的举动,却让林明霁脑中瞬间一阵晕眩。眩晕之感霎来霎去,再看浮生客,已在全无什么异样神色的拿过布条包扎伤口,手上动作一丝不乱,既快且轻,利落得一如其人行事。
林明霁垂眼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这是哄怕痛的小孩子的手段,浮生兄怎么用在我身上,莫不是怕我也会哭闹不成?”
浮生客耳骨微微一动,听到了他的玩笑,却没什么反应,仍专心致志打理手上的布条。
林明霁顿了顿,又道:“不过浮生兄是好意不是取笑,我自然晓得。说起来,倒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也常被兄姐这般哄过,倒很是让人怀念!”
他这次没再等浮生客会不会有什么反应,自顾自一口气说了下去:“我小时候十分淘气——哪有不淘气的男孩子,疯玩儿起来就难免到处磕磕碰碰,伤了皮见了血也毫不在乎,但偏偏回去见到我阿姐就立刻哭得山崩地裂。阿姐心疼我,动手给我包扎时就总会一边涂药一边吹伤口,说是轻轻吹一吹伤痛就飞走了,再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后来我师兄……师兄也学会了这招,只是他又不温柔、力气又大,莽莽撞撞一口气吹出来像刮了一阵小风,莫说止疼,反倒疼得我哭得更厉害了。他哄也哄不好我,只能想方设法找些好吃好喝的给我赔不是……”
不知不觉带上了点儿笑意的回忆絮语戛然而止,浮生客已将伤口重新包扎稳妥,正顺手帮他拉起衣襟,听他忽然不出声了,有些奇怪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明霁正巧别开脸去看自己的肩膀:“幼年琐事,随口胡说八道,让浮生兄听得无聊了。”
浮生客默然摇摇头,但也没再有什么示意,只一手摸起另一只紫色玉瓶,一手将旁边的大木碗端了过来,一并搁到林明霁面前。
木碗粗糙而大,显见是临时斫了大块的木头草草掏出来的,里头本堆着大半碗干净的雪和冰块。浮生客真气一转,冰雪俱融,就成了稍微冒着点儿热气的温水。寒冬山野,能有一碗热水送药乃是妙事,林明霁欣然接过,和着丹药一口气灌下去半碗,随后慢慢整束衣带打理仪容,像是刚刚才想起来观察自己此刻处身之地,又好像要将之前的种种闲话全数一把掀过不提:“之前倒是一直忘了问,我们这是落脚在何处?是浮生兄你的暂居之所?”
这一片林间温泉虽说可称佳地,但全无半点供人生活起居的痕迹。一句话问出口,林明霁登时有些懊恼自己失言,浮生客却没觉得如何,只摇了下头,在青石上写道:曾潜修一月。
“能得此静地潜修,想来颇有助于你修为精进。”林明霁环顾四周,叹了口气,“倒是我误带烽烟入此了。”
浮生客按在石面上的手指一顿,立刻又写了四个字:我带你来。
林明霁见字莞尔,不置可否,只仰头看向松林顶上高而小的一块天空道:“我对此处地形陌生,还得烦你为我指一条出路。耽搁一夜,事态多变,我得尽快赶回千嶂城了。”他说着话正要站起来,浮生客一伸手按住了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拦阻之意显而易见。又在自己肩膀和胸口各指了几下,手上的力气也加大几分,倒像是要推着他继续躺回大青石上,更兀论起身离开。
林明霁“嗳”了一声,连忙腰背用力才没当真躺下去,苦笑道:“我已用了药,又有你帮手祛除了伤处魔气,只是赶路全然无碍,你不必担心。况且我一人休养事小,山外战事急如星火,一旦耽搁便是北地无数修门与凡人性命,才是万不能疏忽的大事。”
他微抬起头,看着浮生客面庞逆光,勾勒得神色格外严肃,语气便不由得放得更轻缓,叹息道:“你昨夜救我,当知与我交手的乃是一群残横魔物,而不是什么寻常派门个人间恩怨。你可要听一听当今北地究竟是如何一个情势?”
山风荡荡,吹得四周松林针叶簌簌,到底还是将已近烧燎了整个北地的战事吹进了这块林泉净地。

白骨兵灾的始末林明霁交待得并不繁琐,但其中的血雨腥风仍是从字里行间轻易溢散出来。他从黄花镇的惨亏说到昨夜旷野之上脱出计划的大败,是北地炼气界数百年来也不多见的正魔交锋。浮生客默不作声的听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林明霁瞥他一眼,忽而话头一转,轻吐出一口气:“不过料来局势也不至于进一步恶化了,白骨灾兵再如何肆虐,终究有法可破。昨夜惨亏是疏忽也是意外,经由此事,各家自然会再无半点藏拙。哀兵之理,你想来也明白。”
浮生客蓦的抬眼,看了看神色庄重的林明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有点混乱的动作,林明霁却好似没费什么力气就能理解,双手揽袖放眼看去远方:“确实是要你安心,但也非诳语搪塞于你。白骨灾兵虽说难破却非不可破,风楼双阙左阙主的龙弦琴,神京东天云主的凤翼弓,皆是妖骨也难当其威的破魔宝器,只是之前这两位身份超然,就连孤城城主也只能客客气气请其援手,不好随意指派。眼下魔高一丈,血涂北地,伤损纵然惨烈,能得这二位不再留手,也是塞翁失马了!何况算算脚程,行师借火也该到了平波海,届时诸多破魔之法齐出,即便灾兵猖獗,也再难维持当下优势……自古从来邪不胜正,你又何必太过担心呢!”
他将北地当下与未来局势侃侃说来,从容之间自有一分成竹在胸的淡定,即便搁在千嶂城议事大厅中,也足以安抚刚刚受挫的一众人心。可一席话说尽,再转过头,看到的却是浮生客眉头仍皱,眼中有疑,神态全然不似他预料。林明霁微微一怔,下意识将声音放柔和几分:“你……仍是不信我之言?”
浮生客这次没再以点头摇头示意,眼一垂手也动,在林明霁坐着的大青石上写足了长长一行字迹:你不愿我去千嶂城参与此事,何故?
直白一问毫无宛转,林明霁随着他手指的挪动一个个字看过去,脸上醇和神色蓦的一凝。浮生客写罢了疑问抬头,看到的是一双匆忙闭上的眼,合起的双眼被遮住了内中情绪变幻,浮生客也就无法再从中分辨出什么,只能缄口停手,一并沉默。
好在这怪异的气氛只不过持续了片刻,片刻后,林明霁叹了口气睁眼,看的却是插在大青石旁的古剑,低声缓缓开口:“因为……身不同,路有异。”
浮生客难得的也愣了下,随后嘴唇微动,虽发不出声音,也看得出是将那六个字重复了一遍。他经年草莽穿行、天涯漂泊,偶尔在一地停留得久些,也不过是为自身修行他人不平罢了,虽不避人,亦不与人多有交集,说到尽头也不过“萍水相逢”四个字。而此时默默念着“不同有异”之言,心中不觉激愤,倒觉恍然,片刻后肩头一晃,插在大青石边的古剑锵然还鞘,对着林明霁点了点头。
只是他释出明了之意,林明霁却猛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动作莽撞得让浮生客扶之不及,旋即被一把揪住了手臂上的衣服:“浮生兄,我……我非是视你为异,而是担心千嶂城人杂事乱,或有不协之处,你……”七零八落的说了几句,林明霁蓦然一止,抿了抿嘴角,再开口语气已又如常,“近日诸多变故,不免思虑驳杂,让浮生兄笑话了。”一边慢慢松开了抓着衣袖的手指,抱以歉然一笑。
浮生客对他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又在石上写了几字:我惯独行,若逢白骨,必当诛之。
林明霁这一遭没再显露出什么异议,垂眼看罢了字,正色道:“这是浮生兄你素常行事作风,倒不需我再有置喙。不过这些白骨灾兵行迹诡谲,善噬生人血肉,犹喜修者精粹魂元。你身上情况特异,切切留神于此。”说罢稍见莞尔,“你业已见过他们手段,我不过平白叮嘱了几句废话。”
浮生客又摇了摇头,抬手按上身后剑柄。日轮剑佩迎风一响,古剑通体隐见烈光流转,较之冬阳薄淡之光还要灼目几分。林明霁目光拭过古剑,笑了起来:“浮生兄真元炽烈,取法于大日之威,正是阴魔诡邪之辈的克星,是我多虑了……也罢,既然事情已都交待妥帖,我在外耽搁太久,也该回千嶂城了。浮生兄多保重,下次再会若烽烟已平,我请你畅饮琳琅阁的陈酿。”
听得“琳琅阁”之名,浮生客脑中便有几簇青翠竹影隐约晃动起来,稍一分神,手指倒先在石头上划出了四个字:酒好,竹好。
林明霁眼中笑意深刻:“浮生兄赞誉,我定会转告琳琅,说不得她心中欢喜,还会为你格外酿上一坛好酒。”说着话,他向一旁空地上拂袖,几竿竹影摇曳生出,转眼凝虚成实,当真化作了生在温泉畔的一丛青青翠竹。松风一过,簌簌有声,隐约成韵。
不过林明霁的用意并不在这几竿翠竹上,而是伸手向着竹下虚虚一抓。一团翠绿光芒应手而出,在半空中化作一只精致的碧玉小酒坛,打着转飘向浮生客。
浮生客不明所以,但还是顺手接住了,便听林明霁笑吟吟道:“琳琅阁的好酒当下没有,不过倒是有一坛我旧时试手的‘清风酿’。浮生兄若不嫌弃,以此奉送如何?”
那酒坛约有一尺见方,是以整块碧玉挖琢而成,只以盛酒来说手笔不免过于阔绰,不似林明霁行事作风。但托在手中一晃,内中水声分明。酒坛外侧更雕有栩栩如生的精细竹叶纹,盘绕成“清”、“竹”二字……浮生客盯着酒坛竟又有几分恍神,像有什么影子在记忆中一晃而过却抓之不住,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带着这份茫然抬头,正看到林明霁对自己拱了拱手:“在此作别,他日再见。浮生兄,烦你为我指一指路。”
风声泉涌声、竹声人语声,一瞬纷纷涌入感知,将片刻的恍神冲散。浮生客又看了看手里的碧玉酒坛,转身冲着一个方向走了两步以为示意。林明霁会意的点头:“多谢……”下一瞬却见浮生客拂袖落字于地:莫再轻易孤身犯险。
八字入眼亦入心,熨帖了一夜恶战受伤险死生还的大起大落。林明霁莞尔在字迹边站了站,随即没再多说什么,一道青光绽于脚下,化长虹遁入了长天。

须臾人去人留自此两分,浮生客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退回到大青石边,纵身坐了上去。只是没再如往常一般沉入修行之境,而是将那只碧玉酒坛捧在腿上,又翻来覆去的打量了几圈。
可惜刚刚那点儿如虚影的模糊记忆当真云散无踪,任凭他再如何将坛子上的竹纹与刻字一寸寸琢磨下来也不曾重现。多年来追寻前尘不得前尘,既已习惯了求之不得的失望也仍不免执着于每一次意识深处的模糊悸动,心绪忽起忽落间,浮生客忽觉一缕沁凉的淡淡青色拂过了眼角。
抬起头,温泉边不合时不合地幻生出的那一小丛翠竹正在渐淡渐虚,从青翠欲滴逐渐褪色成了一片淡青色的影子。蓦的,青影崩解,山风吹破,绿枝碧叶碎如水中迷月,转眼尽成空无。只有山风仍在荡荡吹过,风本无色,吹过温泉畔的这阵风却好似染上了些许深深浅浅的青碧,吹过身边眼角,吹入山林深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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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八  阵中谜

秘地幽深,磷火为烛,照百千浪,照梦中身……
空旷凸凹的地面上,朱络大刺刺的摔开手脚仰躺着,睁眼闭眼皆是黑洞洞的天顶,入睡与清醒时似没有半点区别……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愈发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中,或者梦中梦觉,南柯未醒。
自称玉墀宗的人离开后就再没出现,或许一两日、或许两三日。幽深地界天光不透,时辰不明,难以计日,朱络只能在心里估约个大概,但大多数时间还是用来自我折磨般一帧一帧回忆着玄瞳夺识后经历的一切,漫天魔光,满目凄红……记忆总在大蓬血色溅满灯庐之际戛然而止,丧识无知的无力感接踵而至,如一根顽骨生生哽在喉间。
恹恹的在石头地上翻了个身,虽说体内魔识已被压制,但身体上的大小伤势仍拖拖拉拉还没痊愈。地气寒凉水气湿潮,呼吸重了些便拉扯得脏腑一阵阵抽痛。朱络动作间嗓子里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立刻又牵动胸腔中隐痛连绵——这般翻来覆去的折腾好似钝刀子割肉,既不得痛快也难以安眠,除了折磨自己别无用处。朱络咳过了劲又一头栽倒下去,瞪着一片漆黑的洞顶默默出神,脑中纷繁人事过尽,末了再次忍不住开始暗骂,骂一回自己行差踏错,骂一回玄瞳趁人之危,骂一回那个莫名其妙将自己扣在此地的玉墀宗……
不过得其镇压玄瞳之恩,这最末一骂便有些理不直气不壮。朱络嘴里含糊咕哝了几句,伸手撘住眼睛,脑子里一时间又开始纷纷扰扰乱思乱想。最为诧异的仍是玉墀宗之身份,分明之前髅生枯魅曾提及他亦出身魔尊遗脉,但如今回想,竟不见对方身上有半点魔道痕迹,对待玄瞳的态度也可称微妙,既不贪图又通晓镇压之法……如此种种,越是琢磨,越觉此人望之如在五里雾中,鳞爪难窥,尽是谜团。
蓦然,耳边忽然“哗啦啦”响起潮涌连声。洞中无风,偏偏每隔一段时间就见静海掀潮,喷珠溅玉,足以将小半边粗石地面泼得透湿。朱络身所在处本也处于浪花喷溅的范围之内,但……只见白光一闪,光壁如屏拔起于玉墀宗随手圈出的阵图边缘,将水浪全数挡下。朱络身在咫尺之间,片水不曾沾身,他自己也早知会是如此,未曾在意潮涌喧嚣,目光却落在了随着白光烁动同时亮起的大片阵纹上面。
虽说玉墀宗言行霸道莫名让朱络心生抗拒,这几日来宁愿装死般躺在洞中也不肯动手破阵。但阵法之学本是他之所好,每每阵纹被激发仍免不得瞥过去几眼,即便不曾细辨,也依稀体味得到圆融阵意灵动连绵,其像涌动不绝。但这时再看,忽然惊觉不知何时阵图灵气已暗淡许多,多处阵纹线条模糊将褪——阵纹一消,阵法自破,玉墀宗口中的“限五日破阵”也就再没什么意义。朱络脑中转过这些念头的瞬间不喜反惊,一来不觉似那般阵法大能会疏漏至此,二来则是全然不知何起的一点警觉之兆,兆见若当真任凭阵纹自褪阵法消失,将成一场难料之险。
似是与他心中警兆呼应,海潮翻涌之声未绝,一缕异样之感忽自朱络灵台深处出现,仿佛九闾宫门忽开一隙,拘禁于内中之物登时蠢蠢欲动,哪怕明知雷池难越,仍按捺不住的探出一丝触角,试图再次撩拨宿主心神……朱络“啊”一声大叫,这一遭乃是实打实的原地跳了起来。毕竟被玄瞳魔识强占意识的滋味太过刻骨铭心,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试探也足以让他如临大敌,匆匆手忙脚乱的掐了一个清心咒拍入体内,随即凝神定性,内视灵台。
灵台之上,层层金镣镇锁漆黑瞳丸,双方皆在此反客为主,却叫朱络这个真正的灵台主人只能小心谨慎窥视旁观。这不是他几日来第一次内视玄瞳魔识被镇压的模样,但此刻所见,与之前几次微有些许不同:本该是滴水不漏宝光圆满的七重金枷,此刻轮转金光上微露一丝不谐,像是其中一环阵法渐露缺陷即将崩解。而七锁连环,若破其一,只怕之后环环相扣,终至动摇整个镇压法阵。随之而来的就是再一次被魔识夺灵……朱络在心中猛的抽了一口冷气,神识一荡,登时被弹出了识海,一睁眼又是昏黑幽暗,磷火微芒。
暗淡的微光下,脚边的阵法光芒未熄,无数精密阵纹一一显露,也更衬得模糊之处格外碍眼鲜明。朱络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其中一处,脑中一时间还转着镇压玄瞳的金枷破裂之事。七重锁镣,亦是七重精妙法阵,而正在崩解的金锁,换而言之便是阵法灵纹,欲使枷锁稳固,需保阵纹不损……念头一浪浪翻涌起来,灵台中的阵法金痕不断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渐渐与眼前所见多有重合。朱络蓦的一愣,直勾勾盯着地面半晌,直到地上阵法的淡淡白光将要熄灭才急忙蹲下身,一手虚按阵图勾连阵中灵气,阵纹顿时再绽明光,也叫他终于彻底看了个清清楚楚。
看清楚后,只能报以一声苦笑,顺便捏着拳头狠狠在自己脑袋上砸了两下:“玉墀宗啊玉墀宗,你留下这样一道阵法让我破解,倒真是算定了人心!”
灵台阵与眼前阵,乍眼看去全无相似之处,阵法之高深亦有云泥之别。但沉心静辨方能辨认出二者勾连,竟隐有内外化生而出的痕迹。若是能将眼前阵法拆解分明,自然得法补足金枷崩解处——当真至此才知玉墀宗用意深沉,分明已在镇压玄瞳的阵法中留下先手,不多出一言,却胜却千言。破阵与否,但凭随意;魔识如刀,又岂能随意?
没收敛力道的拳头砸得额角生疼,大约已多了块乌青,但也将半死不活躺平这几日积攒下的混混沌沌砸得飞出了天灵盖。朱络胡乱揉了揉脑袋,由蹲跪的姿势直接盘膝坐下,眼前阵纹白光流转,映得他眼底一片晶芒,恰似神采焕然,伸手猛的按上了地面:“我既然活,便不当于此地而绝。玉墀宗,这一阵,在下入了!”
一圈圈虚幻的涟漪在朱络掌下荡起,逐渐渗透入地面的每一道阵纹之中,往来流转,回馈细微,正是他自行摸索擅用的解构阵术之法。潜心之中,光阴不觉如流水,只听得耳边又是几番潮声起落,掌下阵纹却在一寸一寸逐渐模糊消退。这一遭褪色与之前因灵气流逝导致的阵纹消蚀截然不同,每擦去一分,便得一分融会贯通。起初巴掌大一片方寸地,足足耗去朱络大半心神,不得不暂作调息后才能继续。但随着解构的深入,吸纳阵法的速度也逐渐趋于流畅,地上阵势灵光每灭去一簇,心中阵纹便多出一条;眼前阵图越是残损,绘于意识中的阵图走向越发完整……这般此消彼长至于极致,只见朱络盘坐于地,一指虚点,去地分明足有寸余,细如银线的灵光却灵动非常的在阵图与手指间流转不息,渐渐光丝抽离至尽头,布于地面的阵图也暗去了最末一点光芒,朱络端坐的姿势仍未稍动,甚至双目微合,在光丝全数吸纳入体的刹那也随之一同将意识沉入了识海深处。识海之中,银光转化秘纹勾勒成阵,刚刚构筑成形的阵图又在瞬间崩解化光再次轮转,如此反复不知几十百千次,每一次阵图成形的速度与形态都较之前一次更精妙几分。那反复循环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只见银光纵跃如流,弹指刹那,方生方灭,恍若无穷,直至……
识海之中忽见万千银光齐绽,银流霎凝,团圞成阵。就在阵法彻底成形再无更换之际,冥冥之中亦有一股牵引之力落下,将阵图引动而起,直入识海最深处。
朱络的意识也随之而动,并且毫不意外的直落灵台。灵台内七重金枷依旧,即便微生瑕疵,仍镇压得玄瞳魔识动弹不能。而随着被牵引来的阵图徐徐补入那一点瑕疵,微妙不谐不复存焉,一如初筑圆融之时。
朱络见此,轻轻“啊”了一声,也吐出了一口气,像是解下了一把在头顶摇摇欲坠的悬刃。他心念一动,随即脱出内视之状,意识一瞬回至黑暗石窟。举目昏然,但心中却有一缕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翻涌上来,分明细微,却能搔得人心头一时如醉,陶然沉溺其中。
几乎没有半点抵抗,朱络的心思就被这缕使人惬意之极的喜悦感拉了进去。他一手扶头晃了晃,有几分是长时间不断消耗心神导致的倦累,更有许多如堕美梦的酣然。眼前虚景流光变幻,心知是梦非实,仍甘于任其放纵,飞过眼前的流光愈明亮愈盛大,直到尽头,光芒绽裂,露出一片绯红月光清湖白荷的绮丽景色来。

明月流红,银烛光灿,天水悠悠,居仙人焉。
此地此景对朱络来说毫不陌生,甚至熟悉得对周遭白玉围栏上每一道纹路都如数家珍。不过再仔细打量,还是有许多不同于记忆中的摆设……或者该说,是更久远前的记忆,懵懂少年彼时尚顾不及那些,因而在印象中也模糊了模样。
眷恋怀念的视线一点点沿着白石阶桥挪动,水畔花木,阁前银灯,绘着秋水长天白鹭高飞的插屏蓦的入眼,才让他恍然“哦”了一声,心中默道:“竟是那个时候么?”
精致华贵的插屏隔开内外厅室,不同于正堂的端庄大气,日常起居的屋子布置得更舒适些,厚而软的地毯绵延铺满,像是生怕住在里头的人磕了碰了,甚至连桌椅几榻的棱角都裹着柔软的丝绵与锦缎。朱络的目光打从那些那些刻意拾掇过的家具摆设上一一划过,心中就不由自主微微发笑:“是了,月儿打小大半时间住在洗心流,师父待她如珠如宝,才会细致至此……”
念头一转,果然看到窗下一张软榻上,一袭红袍的裴长恭持卷斜倚。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就坐靠在他怀中,摆弄着一串银光灿烂的九连环。一大一小都不如何出声,相处得却格外和谐亲昵,更有两人眉眼间轮廓几分微妙神似,倒与亲生的父女也不差上什么。
正放飞了念头胡思乱想,门外珠帘几声清脆,像是被人刻意撩碰出了动静。随即有脚步声轻车熟路的走进来,一道英挺身影转入内室,坐在榻上的裴澹月立刻抬头高高兴兴喊了一声:“爹爹!咦?小哥哥?”
跟着裴长仪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从头到脚换装一新因而略显局促的小少年,干瘪瘪瘦巴巴的模样看得朱络忍不住一直叹气摇头,撮着牙花子感叹:“真丑,又瘪又瘦,原来我还有这么难看的时候!”
大约那小少年也自惭形秽,初来乍到这仙境中更似仙境的所在岂止手足无措,甚至连榻上那神仙般人物也不敢多看一眼。不过“咚”的一声,裴澹月已经兴冲冲丢开手里的银环跳下软榻,跑过来快快乐乐的仰头问道:“爹爹,你是带小哥哥来陪我玩么?风师兄和阿执弟弟呢?”
裴长仪伸手一晃,凭空捏出一只小兔子模样的珠花给她别在毛茸茸的领口,笑道:“不是阿执弟弟,是清执小师叔。”
“可是……比我大的是哥哥姐姐,比我小的就该是弟弟妹妹呀……”
童言童语软哝咿呀,让朱络忍不住会心一笑。忽听榻上裴长恭坐起身道:“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裴长仪笑着走过去几步:“本是带月儿和天末去灵泉会长长见识,能碰到这么个好苗子也算意外之喜……我欲将他收入门下,加以悉心调教,将来在阵法一途必有大成。”
“你要让他专修阵道之学?”裴长恭将手里的书搁下了,眉眼间神色仍是淡淡,向着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少年瞥去一眼。本就小心翼翼竖起耳朵听着两人说话的小少年被这一眼扫了个正着,登时全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站得更笔直些,一张脸却慢慢开始从耳根处泛起浅浅淡淡的红,连眼睛都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朱络见此无声哽咽,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两眼年少时的自己,无用功的作起了口型:“过去,端茶倒水伺候师父啊,傻愣着看什么呢……呃……那时候还不是师父……”他忽觉胸腔中的心跳有些急促,明明早已知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还是不争气的共情到了几分小少年的紧张,忍不住又把视线投在了那个熟悉的红衣身影上,直到……
“我看他也是不错,让他拜在我门下吧。南天离的首徒,也不比当你的徒弟寒碜了什么。”
少年时最深刻入心的一句话,将朝不保夕的小乞丐与之后意气风发的南天离大师兄命运彻底分途。朱络喉中莫名一哽,低低呢喃了声:“师父……”
怔忡在屋里的小少年却还没这个喊一声“师父”的觉悟,倒是裴长仪闻言低低笑了一声:“难得,你也愿意开门收徒了。既是你看上的孩子,我自然不会与你争。待我回头将他录名在册,他便是南天离这一代的亲传大师兄。这样,你可欢喜?”
裴长恭不置可否,揽衣起身下榻,缓步走到紧张得捏紧了拳头的小少年面前,低头看了看他高还不及自己胸腹的发顶,色泽枯焦的头发窝成了个小小的发髻,也不知是哪个弟子侍者打理的,插了根金光灿灿的粗长发簪上去,头重脚轻得颇为滑稽:“你叫什么名字?”
“朱……朱大……”小少年“咕嘟”一声吞下口水的声音此刻无比响亮,立刻羞得自己满脸通红,更不敢抬头,只用力拗着脖子盯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绯红衣摆,深深浅浅的红色丝线绣出大片翻卷云纹,随着举止动作轻轻摆动,当真便如天上层云卷舒,堂皇得使人目眩。
目眩神驰中,又听人道:“我名裴长恭,乃是碧云天南天离云主。你可愿拜我为师,从此为我南天离一脉顶门立户,延续传承?”
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心跳从昔年今日两个身躯的胸腔中一齐传出,朱络无声的张了张嘴,听到的是小少年稚嫩又有点儿迟疑的声音:“……好……”
懵懂孩童初入仙门,尚不明白身边两位“仙人”短短几句话间如何框划了自己的人生,甚至一声应答也不过是出自生怕惊破美梦一场的本能。裴长恭却不在意这些,听他应声,便伸手一拂,“啪”的一声闷响,小少年发髻上那根粗大得有些碍眼的金簪子滚落到了厚厚的地毯上,金灿灿的光芒在眼前一晃,刺得他几乎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不过裴长恭的手已经更快的轻轻扶住了他的头,宽大的秾红大袖中传出药香细细,登时让他不敢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裴长恭自袖中抽出一条红色绫带,十指貌似随意的灵巧绾动了几下,就将自己的头发牢牢束好了,末了轻轻在他头顶一拍,稍作思索道:“凡俗行乞,一朝登仙,为命所定,为缘所结。你我师徒间这一丝缘分牵系,不可谓不妙哉。你此后便单名一个‘络’字,朱络。”
“我的名字?朱大……朱络!”小少年呢喃出声,胸膛中难能自抑的烧灼成一团,又暖又涨,催得他通红着一张脸抬起头,看向对面也在垂眼看着自己的红衣人,喉咙又是一动,哑着声音唤出了一声:“师父!”

“师父……”
脱口一声轻呼,但比这声呼声更清晰的是骤然响亮的翻涌水声。“哗啦”满目泼溅,被涌浪掀起的海水没了阵法屏碍,直将朱络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心凉。湿哒哒的衣服头发黏贴一身,脸上却犹然带着一丝大梦初醒还没来得及掩去的欢喜笑意,朱络整个人都为之一僵,竟半晌没能收拾好此刻心境与处境之冲突造就的难言之状。
忽听不远处传来冷淡一声问:“冷水浇身,你在笑什么?”
所有的心思都被这突来一声拦腰斩断,朱络猛的转过身,动作之大甚至带得周身一片水珠飞溅。他顾不及那些,目光一扫,就看到一座白玉舆台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远处石壁下,端坐之人白光罩身不露分毫,只有冷诮的声音透了出来,像是刚刚看了一场拙劣的滑稽戏。
朱络心中顿时一哽,没好气的哼声:“没笑什么,难道不让人离开,还不准人笑了!”
玉墀宗似不在意他语气冒犯,慢条斯理“唔”了一声:“想到你师父,就让你这么欢喜?”
“是你搞出的把戏?”朱络脸色顿时一黑,但念及刚刚沉溺回忆中难以掩饰的怀念和喜悦,又有些发作不出,顿了顿,只能咬牙道,“你带我来此,又设阵相困。杀不是杀,救不为救,到底用意为何……呃!”
他话没说完,身上陡然一重,降下一股沉压若山。本就处在气弱体虚之时再受了这一压,朱络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被压得跪伏在地,然后才听玉墀宗冷声道:“出言不敬,该当受罚。”
朱络登时又瞪红了眼角,方才一场美梦带来的几许喜悦早消散得七七八八,咬牙梗着脖子抬头,在心里已十七八拳捶了上去,才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只反复在心里念咒般憋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约是他这副逼着自己忍气吞声的模样取悦了玉墀宗,白玉舆台上又传出一声轻笑:“五日吃透一阵,你于此道悟性不差。此阵牵系人心七情之喜,你参悟阵法时亦受阵意沾染,沉溺于心中过往欢喜之事……看来你师父待你不差,才让你得入旧梦之中。”
朱络磨了磨牙,还是没忍住开口:“我师父对我如何,我自然明了,不必你说!”心中忽又一惊,“你知道我师父?”
他这句话脱口问出,心里蓦的一慌,玉墀宗分明有备而来,自己身家来历怕不是也早在其掌握之中。无论师门故地、旧友同门,乃上至恩师,再及情之所系……凡所种种,瓜葛上魔尊遗脉,便有祸乱无穷。登时越想越觉心悬一线,挣扎着用力挺起几分腰,目光警惕盯了过去:“碧云天千年仙门,你莫妄想轻犯!”
同样称得上出言不逊,这次玉墀宗却没翻脸,倒是一声声笑了出来。笑了几声后,漫不经心般开口:“你若识趣,本座为何要去惹上神京?除非你太过不争气,难以达到本座的要求……说来,听闻裴宗主于阵法一道亦有天纵之才,不知本座这座‘大衍转心阵’,与他相比高下如何。”
朱络顿时更觉气恼:“宗主能为,岂是你能揣测!”
玉墀宗闻言“哈哈”一笑,似乎颇添愉悦,笑得朱络也愈发莫名其妙。不过下一瞬,就见一道白光漫出白玉舆台,须臾于地面再成一阵,只乍眼一看,较之之前的阵法便不知深奥玄妙了多少。再欲细观,忽觉神识动荡,有眼难开。朱络闷哼一声,喉头一甜,竟呛咳出了一口血沫。
这时才听玉墀宗道:“此阵予你一月之期参悟。若不想迷于阵意受其绞杀,便先以此法锻铸你之神识。”随着话语声,阵中映现行行文字流转,一闪之后又复归无。朱络看之不及,只得转向玉墀宗艰难道:“这般随意传我阵法心诀,你不怕他日祸起萧墙之中?”
玉墀宗回应他的只有“哈”一声冷笑:“不过米粒之珠、微末毫光……”笑声未尽,便见白玉舆台上灿灿白光一转,弥盖洞天。而待到光芒敛去,石壁之下已除却空荡无有所存,只有洞中日夜不歇的涛声越发鲜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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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九  风吹荷

珠帘绮屏下,银烛低转将至燃尽,便被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自烛台上取了下来。新烛换了旧烛,再以长簪一拨,光焰就明亮了许多,微微摇曳着照亮厅堂。
裴澹月一路走来,不疾不徐将小厅中两排灯烛一一换过,透窗绯月照银灯,静谧空灵如夜半深时。蓦的,“滴答”一声,水珠滴落紫金漏壶,她挑拨烛芯的手势一顿,立刻脚步轻盈走进了内室,软语带笑唤了声:“二叔,时辰近午了。”
床榻上层叠鲛绡一动,被一只秾红大袖撩开。裴长恭眉眼间似有些倦意,但还是缓缓披衣起了身,“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径自向屋外走去。
裴澹月随后跟着,倒是有些担心:“二叔,你身体可是又有不适?今日若不取火种也无妨,莫要勉强。”
听她忧心忡忡,裴长恭这才轻笑了声:“我无妨,小小年纪的女孩家,没得平白操心太多,自添烦恼。”
“二叔……”裴澹月拖长了声音叫他一声,微微鼓了鼓腮,“我这是贴心孝顺,哪有不夸奖反而还要奚落我的道理!”说着话,快走两步跟上到裴长恭身边,又刻意又无意的探了探头看他脸色,虽说仍有几分倦怠,但气色尚好,这才道,“动用神剑,消耗的是二叔你本身真元精气。今日取这一点火种,不知日后要花多少心思才能补足回来……还好爹爹已回宗门,应能助你尽快恢复元气。”
裴长恭脚步顿时微滞,不过随即又迈步如初:“他近日有事,你不必去寻他。”
“喔……”裴澹月似是不是的应了一声,一听便知大有口是心非之意。裴长恭也没再与她过多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一边前行,忽而问道:“北地路遥,损耗在己,你不妨说说,这火种究竟该取还是不取?”
裴澹月一愣,口中已不假思索先道:“自然是要取的。”说罢,才后知后觉诧异起来,“二叔,为何有此一问?”
裴长恭不理会她的疑惑,只笑叹了声:“心有正邪大义,果然是裴家女儿。”说罢,两人已前后来至傍水石台尽头。清波缓缓拂拭台阶,水声哗哗天地俱寂,裴长恭抬眼看了看漠漠水光天光,抬起右手,正待虚虚一抓,又顿住了,转而道:“你去取东皇剑来。”
裴澹月心中转着的诸多念头登时被这一句话打消,下意识连呼吸都绷紧了些,才轻轻道了声:“好。”旋即揽裙转身又往银阙中去,只是脚步难免虚浮几分,映照心绪波动难平。

心事犹未尽数释怀的人匆匆离开,留下的人俯身对水自照。岸上一人,水中一影,分明对鉴,面目全非。裴长恭微微皱了皱眉,低喃一声:“堂皇神京,裴家子孙啊……”未尽的嗟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继而一步踏向了水中。
水花清溅,却在与丝履接触之时染上了一层艳红。清列之水化作炽燃之火,也不过是在举手抬足的刹那。裴长恭漫步踩向湖水深处,脚下簇簇烈火成花,一路走去,一路水波承起红焰,水火本不相容,却在此时此地宛若天然相嵌而生,温柔又炽烈的舐舔着长长垂下的红色衣摆,如彤云托举仙人足,仙人应在尘俗外。
裴长恭并未当真离俗而去,仍是一步步行至湖水中央。垂眼再看,纵然离火烈烈烧灼,水下映影依旧分寸未减。他蓦一闭眼,一股灼热气浪在身周荡开,焚风如啸、烈火如潮,前一瞬分明还是水火相映的奇异绮景,转眼焰光冲天而起,化作十数条奋爪扬髯的火龙,自他脚下冲往四面八方。
须臾之间,火海滔滔。

裴澹月略带几分恍惚的抱着那柄东皇神剑再出银阙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火海狂澜的景象。碧水清波早被翻涌的火舌覆盖得不见痕迹,天际终年垂下水晶般剔透的月光也逊色于烧天之焰。天水皆红,人在当中,即便分明知晓眼前无边火海乃是出自裴长恭之手,她心头还是不由自主颤了一下,脚下步伐立刻加快,一路小跑上了石台,喊了一声:“二叔!”
裴长恭于大火中抬眼,伸手望空一抓,东皇嗡鸣着脱鞘而出,如一道紫电划过熊熊火海落入他掌中。持剑在手,剑随身转,裴长恭顺势旋身,紫光流丽的东皇剑环身划出了一道炫目剑弧。剑势走尽其意未尽,濛濛紫色灵光随即窜走四方,一化千、千若一,火海一莲生,紫电一点落。顷刻之间,烧天火中万点紫光如星,仿佛遍地红莲皆生紫蕊,汇成壮丽奇景,使人目不暇给。
裴澹月双手握着空鞘竖在胸前,至此心中惊颤已去,反倒是双眼瞳中灿灿生出光彩,喃喃道:“二叔的明潋滟,当真丽绝之剑,只可惜少为人所知……”心念蓦动,又探身扬声喊道:“二叔,火种在火海何处?”
裴长恭瞥她一眼:“莫再近前。”左手并指在剑身一弹,东皇登时振起长吟,离手虚浮而起。昔年斩魔神锋,历经数百载剑威犹然,一剑腾出,剑上威压顿时搅动炎流飞腾,似条条火龙怒欲冲霄,又被剑势强行压下。彼此冲击震荡亦是在将火浪不断锻打凝实,待到千百归一,火种自从中生。
裴澹月站在石台边认真观望,裴长恭虽未开口解释,她也渐渐看出了内中关窍。一边点头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忽又再次生出许多担忧,迟疑往火中道:“如此消耗心力,才得一种……二叔,你体力可吃得消……啊!”
关切话语说了一半忽然变调,成了声短促的惊呼。有浩浩长风忽自天来,所过之处,风卷火盛,本已被牢牢压制锻打的火海炎涛轰然一涨,掀起弥天焱气,汹汹溢出清波湖水界定之线,离火之烈,刹那扑面。但比火势来得更快的仍是一缕风,吹衣穿发轻柔若无物,偏偏就这么举重若轻的将裴澹月托了起来。天风轻送,卷着她直接落入银阙,随即“砰砰”几声门窗皆掩,只留下了句和颜悦色的叮嘱:“留在银阙,不要出来。”
裴澹月讶然,直到脚下踉跄着在安然落地后又退了几步,跌坐进一张椅子,才惊愕出声:“爹?你来了……”

“你回来了?”
与裴澹月相比,处于炎流暴涨而起的火海中心的裴长恭连眼睫都未尝一动,视眼前狂风扬火的浩大声势浑似寻常。不过纵然风疾火烈,他立足之处便是风旋火眼所在,再激烈的动荡也不过绕身鼓动,难以波及到他分毫。反倒是后背一暖贴覆上了属于另一人的温度,两条手臂探到身前,一手虚扶在他腰侧,另一手却牵引着他本在掐诀的右手望空一抓,东皇剑上紫光璀璨一闪,登时徐徐落回了手中。
双手交叠,在内在外。明明剑柄握在一人之手,偏偏恰似两人同持此剑。熟悉的真元自贴合的手心手背飞快交融流转,随之一剑挥出,剑上惊风撩烈火,轰然一声飙风倒掀火海,搅起漫天火莲如雨,被全数卷入了愈发壮大的风旋之中。自高远处望去,巨大的风旋染成通体赤艳颜色,既绮丽又凶煞,张扬的火光攀绕风旋而生,满目尽是飞赤流丹。这通天的风火之旋越转越快,越快且也越发凝实,初时恍若通天连水,渐渐数十丈十数丈的低矮下来,又至不过丈许方圆。被压缩到极致也飞旋到极致的风火旋流乍眼看去,倒好似一块静止不动的赤色琉璃,光芒流溢致人目眩,全然看不出内中究竟凝结着何其强大的两股力量。
裴长恭眯了眯眼,贴合在手背上的温度已悄然挪开,他登时将手腕一抖,真元直透东皇剑身而出,上贯风火琉璃。只闻一声清脆,琉璃瞬间破裂千百块,块块皆如红莲细瓣,翩翩绕剑飞旋。旋绕之际,千瓣聚拢成花,直至徐徐落定于东皇剑尖之上,正是一朵剑上生莲,离火之种。
将剑横于面前,裴长恭垂眼看了看莲种,瓣瓣如凝火,内蕴一缕紫气氤氲,与自己所料大差不差,这才微微冷了脸道:“多此一举!”
自他身后步出之人正是已离数日的裴长仪,双手从容拢在袖中,全没半点风尘仆仆之意,含笑与他同观剑上莲:“见你多有消耗,就忍不住出了手,左右不过习惯成自然罢了。”
裴长恭闻言更为不悦:“我不需你处处回护。”一伸手将莲种摘下,足下一点,便自水上凌波渡去,翩然踏上了岸边石台。
裴长仪随在他身后,脚步不疾不徐:“好吧好吧,这次算我动手冒失。再有下次,让你畅快淋漓出上一剑也是无妨。”
裴长恭冷笑一声:“你在洗心流中同我说畅快一剑?”便将手中倒提着的东皇一挽,撩出一线紫色灵光,“只怕我这一剑下去,洗心流从此不复存矣。”
锐不可匹的名锋擦着脸颊划过,逸散的剑气带起了几茎断发,似乎只要再向前一分,就足可裂肤添红。裴长仪却若不觉,只定定看了裴长恭一眼,忽的轻叹一声:“破出此境之锢,或许亦不需再等上太久……”
“你说什么!”裴长仪分明语调轻缓,裴长恭却悚然色变,右手一松,东皇没入地面三分。他顾不及彼,一把抓住了裴长仪的手臂,张了张嘴,已经到了舌尖的话又猛的涩住,没能当真问出口。
裴长仪神态依然沉静,甚至还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这该是你我都期盼已久的结果,不是么。”
“你……”裴长恭蓦的深吸了口气,眼尾腾起两抹薄红。他闭了闭眼,才让声音尽可能的平稳了些,咬着牙根道,“你这几日究竟作了什么?”
眼皮上一暖,被一只手轻轻覆上了,眼睫稍颤便擦过掌心纹路,条条分明,可眼前却只有一片浓黑,透不进半点儿的光。轻柔温暖的黑暗中,有人贴在耳边吐字清晰:“彼应偿之罪孽,彼该还之救赎。”

低语声罢,石台上一片寂静,再无人言也无人动。忽然身后紧闭着的银阙大门内响起几声轻轻敲击,裴澹月试探的问话声传了出来:“爹?二叔?”
裴长仪失笑,袖摆一拂,门窗次第而开。裴澹月攥着剑鞘快步小跑出来,一抬头却是一愣:“二叔怎么了?”
裴长仪的手滑下去揽着裴长恭的肩膀,稍加了几分力将他扣在怀中:“无妨,只是耗力稍过,我为他调息一回即可。”
裴澹月这才放下心,目光一转,落到了裴长恭手中灼艳红莲上,登时秀眉一扬,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惊艳与惊喜:“二叔,这……就是离火之种?”
裴长恭“嗯”了一声,随手一抹,聚来云气成匣将红莲纳入,递给了裴澹月:“火种中封入了七七之数的紫焱,足以应对北地兵灾所需。”
裴长仪接着道:“为父与你二叔有事要谈,你且去吧,也不需引来人往紫盖顶见我。”
裴澹月全然不知裴长仪这几日里忽倏来去之事,闻言立刻点头:“女儿会好生安排。”又搁下剑鞘看了看格外沉默的裴长恭,犹豫了下还是不太放心叮嘱道,“二叔,房中备下了药,你记得吃了早些休息。”这才捧着云匣,姗姗去了。

“月儿纯孝。”目送裴澹月离去,裴长仪笑叹了一声,“为人父母,难免长忧儿女百岁未止。”
裴长恭手腕一动,插在地上的东皇锵然还鞘。他抱剑在怀,牵动了一下嘴角向前走出两步,才道:“你此刻忧她,何时忧己?”
“是我毕生夙愿,有何可忧。”裴长仪摇摇头,看了下自己空了的臂弯,索性负手于身后,仰头望向天际绯月。风火尽收,烟水重来,须臾已复旧观的洗心流佳景如梦,绯红透明的月光落在眼中,他却皱了皱眉:“有人闯入了洗心流?”
“是前几日之事。”裴长恭这才转身正眼看他,“来人自称冉无华,似巫似卜,颇为神秘,我也未能看出他的出身。只知此人无论修为来历,皆是不凡。”
“不请擅入为贼,你倒是青眼有加!”裴长仪轻哼,又望向空中。高悬明月如红玉之盘,受他目光遥遥凝注,内中隐约竟生出几分光影变幻。那片光影似是而非,不入第二人之眼,不过裴长恭显然对其有所知晓,片刻后问道:“你可看出了什么?”
“陌生之人、陌生之法。不过……”裴长仪冷笑一声,“他又自称是谁的故人!”
“想来非是你我,毕竟这人可是你最为厌恶的巫卜之道出身……”裴长恭随口讥他一句,话说出口才觉失言,登时将未尽的尾音生硬掐断了,有些刻意的别开了眼。
不想下颌蓦的被人一把捏住,硬生生拗过他的脸来,对上面沉似水的裴长仪,声音霎时低冷:“你在想谁?田愔愔?”
裴长恭一刹惊愕于他的举动,随即才有怒意上脸,在苍白脸颊上飞起一层淡淡薄红,猛的挥手撩开了他的胳膊:“裴长仪,你莫发疯冒犯过世之人!愔愔于你我有恩,不该受你荒唐迁怒。”
“我若迁怒,她当年便走不出阴磷洞。错了,该是根本无法踏入繁阴山,更兀论后来之事。”裴长仪脸色依然阴沉,不过较之刚刚一瞬失态已渐有收敛,似乎提及旧人旧地,不经意间也触动了一些颇为怀念的旧事,甚至随后又带了些慨然的感叹了句:“岁月易过,竟再也未曾故地重游。”
裴长恭仍带着薄怒瞪着他,好一阵后才咬着牙开口:“异数横空出世,你倒还有故地重游的闲心?”
“异数?你指冉无华?”裴长仪眉间戾气淡尽,又是一副从容模样,摇了摇头道,“此人应于碧云天无碍……长恭,你可知修习巫卜之道的人,也是最为笃信因果轮转生生不息的么?”
“二者何干?”裴长恭拧起眉头向银阙里走去,边走边道,“冉无华绝非光碧堂之人,我不至于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他自然不是光碧堂之人,但也未必与光碧堂无关。”裴长仪一同迈步,“你可知无心云相云门开启时之事?”
裴长恭终年不出洗心流,当日风天末出关也是遣君又寒送去一点鸿蒙灵息为贺便罢,是以确实不知内中细节。裴长仪瞥见他表情便会了意,继续道:“云门开时,光碧堂的小姑娘曾沐九天清气得入神占之境,于其中望见了一枚金色眼瞳。”
“金色眼瞳?”裴长恭本要去拿茶杯的手登时一顿,若有所思,“冉无华于洗心流脱身时,亦是得金瞳之像护持……这就是他与光碧堂的干系?”
“既是卜女灵光一点所见,未必没有丝毫牵扯。”裴长仪呵笑了声,接替着裴长恭的动作取了茶壶添上满杯热茶,又递回他手里,“卜道亦是冥冥中一路大道,有此风起,兆彼尘扬,乃是他们一贯的认知。冉无华若是此道中人,越是修为高深,越该知不涉之理。何况碧云天千年来立身立名,又有何事可为人刻意关注。”
见裴长仪轻描淡写就将此事拂开,裴长恭心中却是通明,垂下眼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你若觉无事,便当做无事吧。”
“若他再有不请自来,无事也可视作生事。”裴长仪也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喝着,视线落在几案上一个刻意摆在正中的玉匣上,伸手便揭开了,“这是月儿提前给你备下的,运功后补益元气的药物……”
匣子打开,内中虽还有数个琉璃小盒整齐摆放,淡淡清透药香已隐隐浮动于外,嗅之使人心旷神怡。但几是同时,一缕突兀出现的血腥味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转眼便压下药香七分。血气出现得全不在意料之中,裴长仪不免迟钝一瞬,方才脸色霎变的一把捞住了裴长恭垂在身后的右臂,稍一用力拉扯出来:“东皇!”
数道如被利刃切割的深长伤口毫无预兆出现在裴长恭掌心手腕上,片刻前还是修长完好的掌腕一片血肉模糊,鲜红的血色潺潺而下,又在接触到被他握在手中的东皇剑后蓬散成一片灵雾氤氲,丝丝缕缕的渗入剑鞘之内。
分明神剑,渴饮朱红;名锋噬血,圣气清华……
最为矛盾的两个意象偏又无比和谐的并存眼前,裴长恭非是头一遭看见,但每每见之仍只觉荒诞莫名。强行压下要将东皇剑抢过来扔出去的冲动,忍耐到血流渐止,灵气回流,一蓬濛濛紫光明亮绽放于剑上,才黑沉着脸道:“放下!”
裴长恭对此习以为常,顺手将东皇倚在一旁椅子上,右掌摊开,犹有剑上紫光缭绕未散,灵气逼人。血淋淋的手掌在灵光滋润下,片刻间伤口凝合皮肉如初,没留下半点痕迹,但还是被一把攥住了,用力之猛,扯得他整个人都向前倾了倾。
“东皇为何突来躁动?”
“应是今日过于消耗剑中灵息……”
两人同时开口,正巧凑成一对问答。得到的解释并不意外,裴长仪却只想冷笑:“炼气界人人皆知赤海魔行后诛魔神剑归于碧云天,东皇剑主荣耀不尽。倒是不知他们若见到如此神剑、如此剑主,又作何想?”冷笑罢了,语气又一转,攥着裴长恭的手越发用力,出口之言就越是温柔,“裴家已等了太久……好在不需更久了……”
裴长恭身心皆凉,觉寒透体,说不清是因为耗力、损失精血、还是其他。被裴长仪紧握着的手心最是一片冰冷,迟疑了半晌才也叹了口气缓缓回握回去,随之就被紧紧勒入了身前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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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三〇  绝阳之地

不在生民聚居之地,亦不是高邈幽绝的仙灵或魔氛堆积之所,只不过几座再寻常不过的矮山坡四面环绕,内中一片凹谷绵延广阔,无数古松老槐盘根错节,仅能容些獐兔之类的小兽与飞鸟穿梭其中……然而此际,连这些獐兔飞鸟之类也已不见踪影,明明青天白日,山顶阴风惨雾滚滚而下,硬生生将这一片山谷地界搅得鬼域一般,生灵勿近。
妖雾源头处,就在西边一座矮山上。饱饕了一场血肉的数百白骨精怪群聚山上,正中留出四五丈方圆一块空地。骸生枯魍端坐地面,正仰头望空吞吐几枚灵光已暗淡之极的魂珠。在又数十次呼吸吞吐之后,他眼中幽火腾起,惨绿之炎张牙舞爪跃上半空,只一扫就将那几枚魂珠全数卷入焰心,须臾焚化一空。随即缓缓摇晃了几下,似是颇为知足内中所得,以一个比出现时懒散许多的速度又缩回了白骨身躯中。
骸生枯魍眼窝中流淌的幽焰也一并敛去,重新显出一对幽光烁动的眼窝,正看到周遭几只妖骨摇头晃脑的贪婪汲取着空气中残存的丁点魂气。他倒不在乎这点微末逸散,只颇不耐烦的磕了磕下颌骨,盯了两眼灰蒙蒙的天空:“怎么还不来?御师莫非在戏耍本座?哼!他敢?”
靠得最近的一只妖骨闻言,也跟着仰头看天,白骨精怪虽说大多先天灵智迟钝,但既在修途,自然明晓日月轮转周迭之理,立刻晃了晃骷髅头:“尚有半刻,距酉正尚有半刻,未曾晚,未曾晚……”
骸生枯魍抬臂一轮,硕大一具骨头架子就被他横扫出去几丈,稀里哗啦跌散在围在四周的白骨精怪群中,砸起一片尖声乱叫。他不耐烦再听这些手下没头没脑的乱嚷,头骨一摆,望向下方老绿深棕连绵的山谷,除了过分安静再无半点异常,分明平平无奇,也不知为何那人偏指定了要约在此处……这般想着,骸生枯魍已将一缕气息释出,顺风直下往山谷中落去。
魔息邪秽,最污生灵。莫看只是浅浅一缕,也足以摧枯山谷中一小片草木。但意料之外的,那缕不掩恶意的气息方侵入山谷一隙,转瞬便消弭无踪,莫说污秽谷中生物,就连半点涟漪都没能激起。骸生枯魍“咦”了一声,从漫不经心的模样陡然换做注目,正要再催动魔气尝试,忽听熟悉的冷笑声似就响在耳边:“尊者急不可耐,可是明了了此地之奥妙?”
出声之人分明尚远在白骨阵群之外,一言已到,顿时掐断了骸生枯魍的跃跃欲试。未待他作何回应,一片嘻嘻哈哈怪笑声已在一众白骨中掀起,幽光点点,口口声声:
“他又来了。”
“是那个人,那个人。”
“尊者称他‘御师’,何为御师?”
“未见到他如何到了此地,他为何而来……”
七嘴八舌一片嘈乱,黑衣御师恍若不闻,从容淡定拢着双手踏入白骨精怪之中。众多白骨皆知他与自家尊者有约,倒也没有为难阻拦的意思,任凭他徐徐迈步到骸生枯魍面前,似笑非笑道:“近来风闻白骨灾兵席卷北地,挡者披靡。出得冥迷之谷,才见不世之功,尊者以为如何?”
骸生枯魍“哼”了一声,不掩得意偏又故作不屑:“御师也会恭维本座?好稀罕,当真稀罕!”
御师又笑了声,没再多言,径自往山坡上最便于眺望下面谷地的位置走去,也正是刚刚骸生枯魍释出气息下落山谷的经行地。骸生枯魍立刻没犹豫的跟过去,口中冷哼:“你一句口信,就劳动本座带领人马星夜兼程赶到这么个山旮旯来,莫说本座不给你和玉墀宗面子。如今双方皆到,本座倒要好好听一听你如何说。”
御师点了点头:“魔主与尊者守时守约,君有感双方赤诚,特命我于此一践前言。”他转过身,黑氅大袖飘飘荡起,意指脚下山谷幽林,“冥迷之谷终究偏僻闭塞,不便魔主大业。如今白骨灾兵之名响彻北地,降服一众修门,也该于谷外开辟据地,以彰声名了。”
骸生枯魍眼中幽光一晃,“咻咻”怪笑两声:“你口中兵灾佐胜之地,就是指这片山包包山坳坳?”
“是否胜地,尊者不妨眼见为实。”御师在大氅兜帽下瞥过一眼,明明因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缘故连根头发丝都瞧不见,偏偏却让骸生枯魍觉察到有如实质的微妙讥讽,登时便大声道:“看又何妨,你可与本座同去?”
御师伸出一手往前一引:“请。”更当先他一步,飘然身起,直往谷中投去。

于山顶下望,连绵林海风送涛声,乃是群山中最寻常不过的景致。但随着两人纵身跃下,耳畔才听凛冽寒风声喧嚣扬起,不过数息又立刻转为一静。不止风声消歇,其他自然之声也半点不存,天地间一片空洞寂静,正如身边涌起又凝固的白雾,毫无鲜活,唯有死寂。
骸生枯魍随即反应过来,两人分明遁向谷中林海,一息之转,如何已身在这片诡异死雾之中,立刻怪声道:“此地布了阵法?御师,你是何意?”
御师同样稳稳站在雾中,意态从容:“君见此宝地时,因机缘不到,恐为旁人惊掠,故而以阵法遮掩封存。今日尊者既率众而来,便是天时将至,此地合该现世了。”说罢,大袖一挥,一方玉符飞出悬于空中,宝光一转,释出一道阵纹。顿时雾海生澜,死寂空间中四面八方皆有隆隆震响传出,好似天降无形巨手拨开障目之雾、搅碎隔绝之法,眼前浓重凝固的雾气纷纷破碎消散,将隐藏其下的真实谷地面目显露出来。
地貌还未曾尽露,那封印雾气渐薄渐淡,骸生枯魍突的原地打了一个激灵,竟有些失态的急促晃动起一身骨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亡的气息,好浓郁的死亡气息,本座感觉到了,这下面必然是尸山血海,尸骨连天,好地方!当真好地方!”
较之他的激动,御师只轻笑了声:“君所馈赠,必然让尊者满意万分。”
随着说话声,两人脚下雾气散去的速度越发迅速,四周的震荡也一浪剧烈过一浪。蓦然,一声闷响,天地破碎,浊雾之障彻底分崩离析,一股强烈浓郁之极的恶气急剧翻涌着逆冲而上,森白幽青玄紫种种妖异光芒耀动如潮,在原本该是大片连绵树林的谷地上涌动来去,奇幻诡谲,一时难表。
御师与骸生枯魍半空悬立,脚下自然也早不是深山老林寻常之景。就在恶气现形冲天而起的同时,御师将大氅一展,亮起一片濛濛白光将他从头到脚裹住,随即便闻星火激溅般无数“滋滋”细声在光盾上响起,如同万蚁噬人,险恶非常。
而与其不同,骸生枯魍对这恶秽之气却是喜爱非常,尖啸一声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一头扎了下去。恶气非但对他全然无伤,更肉眼可见的缠绕流淌在他每一根骨头上,润泽得一身白骨如霜玉如玉,几乎泛起了层薄薄莹光。骸生枯魍更是惬意之极的呻吟了一声,眼窝与胸腔中幽火鼓舞跃动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环视周遭。
广袤空旷的谷地之中,再没半棵古松老槐的踪迹,只有一片片颜色诡异的野草丛随风高低起伏。那些或凄红或幽黑或青黄的草丛中,不时有零星白色一晃而现。甚至不需细看,骸生枯魍凭借天生本能便知那是许多不知被半掩在地下多少年的尸骨残骸。荒草甸一望无尽,其下骨骸难以计数。纵然血肉早风化不存,累积起的深重阴气却几可凝为实质,缓慢浓重的在地表曲折流淌,隐隐溅起肉眼难见的浊水之声。
尖利的大笑了几声,骸生枯魍十分满意的仰起头,冲着仍踩在虚空的御师大声道:“此地阴盛,更胜偃鬼王那老鬼的九泉深许多!玉墀宗是如何寻到这么一处宝地,你可知此地由来?”
御师垂眼下望,只这片刻工夫,因终年封禁而积压得格外狂暴的恶气已宣泄了大半,不再势不两立攻击着一切蕴有生机的存在。他身上白光护盾的烁动渐渐规律平和,语气也十分镇定无波:“此乃数千年前一处炼气界古战墟遗址,受人封禁也有千年之久。君机缘巧合得见此地,自取无用,借花献骨。”
骸生枯魍又是“嘎嘎”一笑:“千年古战墟,古战墟……嗯?”他颈骨一摆,忽然折向不远处一片荒草丛,随手虚扣一抓。“砰”一声闷响,斗大一物被他从土中硬生生拔了出来。碎泥草屑簌簌落下,最后露出的竟是一枚形状古怪的头骨:大如笆斗,额有曲角,口中獠牙参差翻卷……即便已朽蚀了大半,仍能看出生时的狰狞凶残。骸生枯魍不曾见过这怪异模样,“啧啧”两声才道:“是兽骨?”
御师也瞥过去一眼:“此兽名为凶兕,乃是依附夔族的小族之一,力大善搏,常任先锋之职。”
“夔族?”骸生枯魍又挠了挠头骨,用力挤压着自己存货不多的记忆,但一时半会还是只觉略微耳熟,再思不能。
御师只得又道:“数千年前,炼气士与古灵诸族曾有过势同水火、彼此攻伐的一段时间。夔族乃是古兽族之一,在战中多有出力。”
“古灵眷族!”至此,骸生枯魍“啊”的大叫一声,才终于反应过来手中巨大头骨的来历。与寻常炼气士不同,以他出身跟脚,对那些人灵之争千年旧事并无多大兴趣,反倒是抓着那颗头骨兴致盎然:“本座听闻,那些古灵族裔得天地眷顾,即便肉身也堪比炼气士手中法宝威能,想来一身骨架也是难得的好东西,不如……”
御师冷笑一声,立刻打断了他的妄想:“古灵遗骨,放在当今炼气界皆是罕有之宝,即便在千年前,也足以让人趋之若鹜。这处古战墟非是什么秘地玄境,不过因地理特异年代久远暂被遗忘罢了,尊者倒也不必再抱有什么奢望。”
满腔跃跃欲试才冒头就被浇灭,骸生枯魍顿时不悦的哼声,不过再看手中朽骨残破模样,也知御师所言非虚,只得随手一搓,那巨大头骨顿化飞灰,绕着层浅浅灰光被他纳入体内:“呸,当真全无什么滋味!”
“尊者倒也不必沮丧。”御师脚下风漩一降,托着他缓缓落地,面向在山谷中涌动的各色玄光,“尸骨虽朽,阴秽之气却随着时间和阵法的加持日益浓郁,以此地尸骸怨气血秽孕出的阴灵有形无质,即可助长白骨精灵修为,亦能用以平日驱使护阵,乃是大有用处。”
“倒也不差。”骸生枯魍也看了看那些谷中阴灵,点头认同了御师的建议,随即又立刻大喇喇道,“玉墀宗这一遭行事当真贴心,本座甚是满意,定会在魔主面前美言……你们既然已将这片古战墟送出了手,本座便要下令手下白骨入谷驻扎了。”
“不急。”见骸生枯魍将头一昂,大有立刻呼唤等候在四周矮山上的白骨灾兵前来的架势,御师一抬手拦在他面前,“天时未至,白骨田尚不到真正现世之时。”
“呸,这又是什么说法?你糊弄本座?”骸生枯魍登时跳脚,甩着一双骨臂绕着御师蹦跶了一圈。
御师不理会他的气急败坏,望空招了招手将白玉符收回,才不紧不慢道:“先已说过,此处地气有异,君得此地后,便设阵加以蕴养。如今距离阵法功成圆满尚有数日之期,届时这片白骨田才可称极阴绝阳之妙地。冥迷之谷潜伏既久,何妨再多待些时日?待大功告成,赠与尊者的必是一桩绝妙好处,不枉数日等待之功。”
“……”骸生枯魍全然不解阵术玄奥,四下眺望一回也不得法,但思及之前玉墀宗与御师行事倒也未有什么不实坑害之处,半信半疑道:“你此言当真?”
御师轻笑一声:“尊者拭目以待便是。”
“……好吧。”骸生枯魍见状晃了晃硕大的骷髅头,“区区几日,本座等得起,信你一遭又有何妨!倒也正好传讯各路兵众,数日内速来此会合。届时,你莫要拿不出压场子的手段!”
“尊者放心,君早已将此间事安排妥当,尽管聚白骨灾兵前来。”
妖云锁谷,群邪环布,谷中正议妖邪事。御师与骸生枯魍两人各为其主而谈,倒是无人发觉远在千百丈不止的高天之上,一道灵俊纤巧的禽影正无声盘旋飞掠。数息过后,似目的已达,那小巧飞禽双翅一振,宛如一道掠空疾电直入云霄更深处,其速之快,目视不暇,云间惊痕未褪,便早已消失了踪迹。

旷野上三日前的一场惊魂恶战以双方大胜大败而告终,白骨灾兵志得意满挺进白骨田,千嶂城一方却是折损岂止惨烈二字,十数人出城剿魔,只得三人奄奄一息被玉翎星夜救回,其余同行修士,乃至带队的林明霁与言中伦二人,全数当场阵亡或下落不明。一时间得知战况的整座城主府都不免愁云惨雾,更有切切哀音间或传出,皆是一众亡者同行伙伴悼怀之声。
千嶂城自身并未在此战中派遣人马同行,倒是无甚损失。但身为此间主事者,孤城吹角一身愁绪反而更甚,半是为亡者自责,半是因白骨灾兵实力强盛之忧,短短两三日下来,整个人眼见着憔悴许多,连一贯修饰精心的胡髭都凌乱了不少,可见心思已艰难之极。
此刻天已近晚,厅堂之中旁人俱无,只孤城吹角一人独坐在主位大椅上。手拈扶手雕花,曲肘支额深思不止。
日影西薄,厅中光影更是暗淡,还有不知何处飘飘渺渺而来的细细哭声入耳添愁。孤城吹角思索无绪,倒是先被扯动了一点愁心,阖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点微光紧随着叹气声透入了眼帘,侧方屏风后面脚步声细碎,随着那点光亮一同转了出来。灯烛搁在一旁几案,随即伴着袅袅甜香,两只柔软纤细的手扶上他额头两侧,拿捏着力道和技巧缓缓按揉起来。恰到好处的按压舒缓了不少紧绷的神经,孤城吹角不自觉挪了挪身子换成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仰靠在椅背上,颇为奢侈的享受了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有劳夫人了!”
楚腰轻嫣然一笑,又为孤城吹角按揉片刻,见他脸上神色已大为舒展,才揽裙在一旁坐下,轻声缓语道:“各家战亡之人的后事已都安置妥当,同行诸人也各有安抚。见他们哀则哀矣,倒是无人因此愤懑于夫君,妾身因此颇慰。”
“修者修身修心、卫道除魔,既然来此对抗白骨灾兵,焉是无觉悟之人。”孤城吹角又叹了口气,“但因某料差一着,断送十数性命,难免心中有愧不已……甚至连言师与圣文简牍都折在战中,待到行师回转,当真无面目对他!”
楚腰轻摇了摇头:“战事多变,岂能尽料,夫君不必过于自责,风雨生对此事亦无怨怼,想来届时自有他安抚行师情绪。”说罢,想了想,又微微歪头道,“不过旁人也就罢了,这当中还有一人之事,妾身也不知如何处置才最为周全。”
“嗯?”孤城吹角鼻中哼出一个问音,但随即便了然道,“夫人是指林楼主?”
楚腰轻幽幽叹息:“林楼主战中失讯,迄今已有三日生死未卜。他孤身一人来此助战,听闻两个后人尚都远在沧波楼。如今这不吉之讯也不知该传还是不传,既怕让那两个孩子虚惊一场,又怕耽搁了他们师徒人伦……当真叫人为难。”
“不必!”一听此问,孤城吹角顿改之前惆怅模样,腰背一挺在椅子上坐直了,斩钉截铁断言,“林楼主必然不会有事,不用传信沧波楼。”
“可……”楚腰轻眼波流转,仍似有几许迟疑,“妾身听沙白翠所言,命悬一线之际,是林楼主破开生路,唤来玉翎将他们三人救出,但因救人耽搁,反而让林楼主陷于重围不得脱身。白骨灾兵凶悍势重,林楼主又带伤力亏,当真能……”
这时倒要孤城吹角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难得微微见笑:“林楼主身负太霞章绝学,玉翎仙更是他多年豢养的神俊灵禽,彼此之间定有秘法牵系感应。既然玉翎救人回转,这几日里又不见异样,林楼主处境料想无危。这倒比派人四处打探猜测消息靠谱得多,众人只需安待他归来,也算是一众噩耗中难得的一点盼头了。”
楚腰轻这才低眉一笑:“原来如此,是妾身对炼气界知之甚少,才闹出这么个笑话!说来也是,昨日还听宜酒说,玉翎仙不知为何颇为青睐风帘翠幕,近来常去院中散步觅食。小姐也对它很是喜爱,派宜诗四处搜罗了不少灵果肥鱼任它取用……禽畜有灵,它既然还这么有胃口的大吃大喝,林楼主定然也会是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孤城吹角闻言很是欣慰:“自是,自是,如此甚好。”又笑道,“原来琅玕还与玉翎仙有了交情!她平素太过深居简出了,也没有什么同龄小姐妹来往玩耍,全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如今能活泛些,某也觉得宽慰……风帘翠幕要什么用什么,你尽管支取了送去,莫要悭吝!”
楚腰轻登时嗔笑他一声:“这还用夫君嘱咐?小姐但有所需,妾身早足备了送过去,半点不曾耽搁。只不过近来送往风帘翠幕的不是鲜果鱼虾,就是些男童的吃穿用度,倒是小姐自己还与往常一样,并无什么索求。”
“男童?”孤城吹角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是给厉家那孩子的吧。”
楚腰轻轻哼:“还不是小姐心善,收留他在身边,又是延医问诊,又是照料衣食,当真让妾身看了都觉嫉妒!”
孤城吹角失笑:“夫人与琅玕是何等关系,何必计较一个小孩子!就当是为琅玕寻了个打发时日的玩伴也未尝不可。”
“妾身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楚腰轻嫣然一笑,复伸手挽在孤城吹角臂弯,“夫君,后面晚膳也该布好了,忧正忧邪、忧生忧死,也不能耽搁了饮食休息,不然时日一久,何堪心血消耗。说罢,手上微微用力,要拉扯孤城吹角起身。”
孤城吹角也就顺势站了起来,眉宇间微微舒展:“也好……”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清亮鹤唳在城主府后院响起,随即一羽冲霄,破开亭台花木直往外城而去。孤城夫妇二人从对面敞开的窗口看到鹤影疾掠而过,认得正是平素散漫贪嘴的玉翎,不由诧异。但孤城吹角紧随其后也想到了什么,眉毛一扬顿时扫开大半阴郁:“定是林楼主有消息了!”也顾不得再多耽搁,只胡乱在楚腰轻手上拍了两下就三步并作两步追出了厅堂,转眼不见了人影。
片刻间,偌大厅堂中又只剩下一人,却从孤城吹角换做了楚腰轻。她倒也不急不恼,望着大敞四开的大门抿嘴一笑,拿起几案上的灯烛,莲步姗姗独自往后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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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7 06:3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一  风起时

距离千嶂城不足十里处,一道青色遁光正在破空疾行,忽来九天之上一声清唳,将其前行之势阻住。青光一敛,化作一枚硕大竹叶模样,飘飘荡荡停驻在半空,其上之人正是林明霁,拢袖望空,眉眼带笑唤了声:“玉翎!”
仙羽挟风,自高邈云间俯冲而下,将到近前时双翅一振挟掠而过,掀起的气浪登时打破竹叶青光。只是还不待林明霁脚下觉空,就已先稳稳当当落在了熟悉的鹤背之上。他顺势坐下,笑吟吟伸手捋了捋玉翎颈上雪羽:“这几日委屈你了。”
玉翎又欢叫一声,长颈一拗,有些吃力的把脑袋也塞到林明霁的手下蹭了蹭,随即才振翅一飞冲天,掉头往来路折返。
一来一去间,千嶂城城头上已多了数道人影,为首正是孤城吹角。见玉翎果然负主而回,急忙迎上几步,满脸不掩喜悦:“林楼主,你当真无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林明霁跃下鹤背,冲众人微露笑意:“有累诸位挂心了,侥幸无事。”他目光一转,又看向孤城吹角身后背负双剑的一名青年女子,分明一身伤势未愈也跟来城头吹硬风,“沙姑娘,你们三人可也安好?”
沙白翠登时上前一步,眼圈微红端端正正的冲着林明霁施了一礼:“我与冯、严二位道友蒙楼主奋不顾身相救,直至今日见楼主安然归返,此心方安。此恩铭记,必不敢忘。”
林明霁“嗳”了一声,忙摆摆手:“战阵之中,扶持照料本是该为之义,不必如此。前战实在过于凶险,能多脱身一人,我也不会不为。”
孤城吹角也在旁道:“林楼主仁心大义,岂只在一人一事。他如今平安回来,几位也可放了心好生养伤了。”他又向林明霁笑叹一声,“沙姑娘伤势最轻,自能起身后就时时往城头关注你的消息,冯、严二位道友尚且卧床,只能拜托她代为尽心。”
林明霁也只能摇头笑笑,不好再多说什么。不过闲话捎带而过,除沙白翠外,城头上其余几人倒是更多为正事赶来,孤城吹角也是两者兼顾,略略寒暄后话锋一转:“某观林楼主不似因伤耗之故耽搁了行程,在外三日才返,可是别有际遇?若与兵灾战事有关,何妨一说。”
话题转回正轨,林明霁脸上神色也显而易见的严肃许多,点头道:“确实有一桩骇人发现,只怕非只千嶂城,北地安危也攸关于此,正要与诸位详谈。”
孤城吹角也只是试探一问,不想林明霁当真扔了个炸雷出来,登时肃容:“林楼主请讲。”
林明霁环视周遭,聚在城头上的几人都是如今千嶂城中修士中翘楚主事者,无需避讳,便道:“我当日侥幸脱困,本能在第二日就回转千嶂城。但事后细思,总觉得这一战前后安排仔细,本不该惨亏至此。那些平白出现的白骨灾兵,内中更有修为雄浑被称为‘尊者’的厉害魔头,若只是为我等区区十数人前来,着实小题大做,不合常理……因此心中起疑,又暗中折返,缀在那队白骨灾兵之后随行了一程。”
他说得轻巧,但在场众人皆知这一举措内中风险,登时各个暗自吸气。孤城吹角更是苦笑道:“太冒险了,林楼主此举实在太过冒险。言师身故,某不能再损林楼主,以后万万不可如此。”
林明霁莞尔:“倒也未必如何凶险,我颇好杂学小道,驱禽御兽之法略有几分心得。那些白骨灾兵虽最为敏感生人气息,但若是远在百丈高天之上的一只小雀,他们也不至于提防及彼。”
孤城吹角闻言一愣,旋即抚掌大笑:“妙!林楼主的太霞章绝学,亏某日日与玉翎仙对面,一时间竟也忘了!”
林明霁却是叹了口气:“此法虽好,探得的消息却是十分不好……我一路追踪出数百里外,因无法靠近,不知那些白骨灾兵弄了何等手段,平白中忽然出现一处极恶之地,阴秽之气冲霄,如有万千积尸累于其下。白骨灾兵若得此阴恶地,实力定然更甚之前。只怕不只北地一地,白骨兵灾将蔓延东陆,不可收拾。”
他口中情势极为险恶,周遭众人皆听得懵怔,半是心惊半是存疑,便有人诧异道:“在下不才,虽是小门小派出身,也已在北地扎根经营上百年,为何从不曾听闻还有这样一块阴秽邪地?林楼主可能详说其处地理方位,让我等仔细验证验证?”
林明霁欣然开口:“我以灵雀儿在高空窥探,只见周遭多是连绵小山,地貌如碗。那处山谷就位于凹碗之中,似生有大片野林,但在恶气出现后就都消失不见了。”
“山谷如凹碗?”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切切低语声。
林明霁又想了想:“山外不远,还有大片浅沼。只不过此时天寒,皆成冻土,只有源头处一座大湖尚未积冰,湖水形状如半璧,很是特别。”
这一地貌颇为特殊,几乎立刻就有人道:“那是璧影湖!不过……璧影湖只是寻常湖泊,也不曾听闻左近有何异常之处。若当真藏有那般凶地,断然不会至今无人发觉……”
“那是一处被天然迷阵遮盖住的古战墟。”
诸人议论纷纷之外,忽来另一道人声。随即一片祥光飘落城头,风天末皱着眉显露身形,立刻斩钉截铁道:“林楼主所言非虚,若那一处古战墟被白骨灾兵发现加以利用,将有遗患无穷。”
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没想到借居城中养伤的风天末也被惊动前来。不过不待他们发问,风天末已十分干脆的继续说了下去:“我当年得了凤翼后,曾起意周游各地寻访古灵诸族遗迹。碧云天有残卷记载,北地璧湖附近曾在数千年前有过一场古灵与炼气士的大战,尸骸遍野死伤无数,甚至连地气也受了影响,断阳积阴,渐成一方绝地,名为白骨田。后来有佛门大能施法斩断璧湖,以半湖之水融合佛法入谷涤荡。虽不能将谷中怨气全数超度,但也可以镇压一时,此地之患得以消除,璧湖也自此改名璧影湖。”
林明霁顿觉恍然:“恶地现世,莫非是镇压之法出了疏漏?”
风天末摇了摇头:“镇压一时,难镇永世,数千年岁月,早非一道镇法能够彻底封禁谷中恶秽。我当年曾造访过那里,也察觉不到多少封禁的力量,不过大概天意造化,那山谷一带少有人迹,草木山石随意滋生,倒天生天长成了一座隐阵,将山谷与恶气尽数隐没其下。我不敢擅动,原路退回。当时只作一桩游历中的稀罕际遇,未曾想还有今日后话。”
听他说出这一番原委,众人这才恍然。但明了之后,先前林明霁口中的“十分不好的消息”顿时成了实打实的头顶悬刃,寒锋雪亮的横在了眼前。
孤城吹角更是立刻开口:“绝不能放任白骨灾兵侵入白骨田!”
林明霁深深吸了口气:“如何应对还需从长计议……我那灵雀儿藏身高空,虽听不得却能看见分明。那些白骨灾兵只在四周矮山上驻扎,将白骨田团团围住后就没了动作,不知他们为何不一鼓作气进入白骨田,但彼之耽搁,或许可成我方战机。”
风天末挑了挑眉:“那些白骨灾兵邪法诡异,但未必通晓阵术之学,或是他们尚无法破开隐阵?”
“若如此当真最好不过。”林明霁苦笑一声,“但不论早晚,终会有一场恶战。”
众人顿时纷纷将目光投向孤城吹角,后者也是毫不犹豫的赞同:“此战急如星火,既险且艰,千嶂城自然会竭尽所能,但也要仰仗诸位齐心协力才可。”
四周顿时一片应声,不知何时又有些后得了消息的人也陆续聚集过来。城头之上,林立足有数十近百之众,齐声一喏,气势顿生,战意昂然。
待到激愤之声稍歇,才听抱臂站在一旁的风天末道:“我伤势已恢复七八,此战可同往。”顿了顿,又道,“白骨灾兵势众,内中定有不少不死妖骨,还有那‘尊者’魔头坐镇。若叫上玄曦同行,能添胜算。”
神京玄门,皆是东陆声名赫赫的名门,即便同为修行中人,与北地诸家也大有高下之别。风天末与剑清执身在城中借地养伤,孤城吹角尚不好轻易劳烦,玄曦更是在当初局面稍定后就回了风楼双阙,还需重新上门延请……
忽见林明霁微露笑意,从容道:“我在回来千嶂城的路上,思及接下来定有浩大阵势,助阵之人多多益善,便修书一封,简述其事,送往风楼双阙了。左阙主性子虽有些孤傲,但也最为嫉恶如仇,想来定会共襄此举,让我等再睹凤翼龙弦赫赫之威。”
风天末脸皮微微一抽,一刹沉默,随后才慢慢应道:“可。”

高天之上,排云滚滚,涌动如潮;长风浩浩,弄海掀波。蓦然,被大风卷开一角的云海尽头处,逐渐泛起一片灿灿星光。夕阳红坠,霞气如烧,这片星彩自彤霞烂云深处来,熠熠如有奇光,更生无穷冶艳华姿。
云路两开,星光愈盛,蓦然,点点银辉簇拥出一只如意点云形状的船头乘风破云而来。分明高凌九霄,偏见云海舟行,不过须臾,周长足有数丈的华贵星槎翩然尽现,披星芒,赶云浪,驰风驭电,曳空疾行。
星槎前行之速甚快,但身在船上,平稳如踏实地,行走往来皆是无碍。一名秀丽少女就站在船头凸起的如意云头处,身前半尺既是云海空渊,她却没半点在乎模样,甚至还颇有闲心的摸出一把小银梳拢了拢稍许凌乱的鬓角,这才一揽长裙纵身跳下船头,款款往舱阁内走去。
舱内布置一如星槎通体华贵,正中有厚厚的丝毯铺地,数个绵软精致的锦缎靠枕四下散落着,慵慵懒懒躺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玉面朱唇,头戴小冠,身披玄氅,既娇且贵的模样与这星槎堪称十分合衬,活脱脱一副富家小少爷出游踏青的派头,张扬夺目得浑然天成。
那少女应是见惯了这副场面,走过去伸手一捞就将少年拉扯得坐了起来,一边为他整理袍冠一边道:“前面不远就到风楼双阙,少爷你要是还这副样子走进去,信不信左阙主立刻就能将你原路丢出大门?”
少年“嘻嘻”一笑,顺势又没骨头般趴在了身前的矮几上:“堂姐夫不喜欢我,我就是扮成了姐姐的样子,他丢起我来也不会手软,和我什么穿戴模样倒没多大关系。”
少女登时一噎,半晌才气呼呼的一摔手:“小祖宗,你就不能少招惹招惹左阙主!”
“我才没去招惹他。”少年懒洋洋的翻了个面,让少女为他继续整理领口,忽然又吃吃笑了起来,“嚼徵姐姐,我这姐夫也当真是个妙人!你来说,若是为了姐姐好,将来顺利执掌玄门,本该我越是放纵不成器才越对他的心思,怎的他倒恨不得我时时刻刻勤修苦练,最好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都花在修行上才好。要不是知道他对姐姐从小到大一往情深,我真要想着……呜呜呜……”
没说完的话被少女忽然伸手捏住了嘴而不得不咽了回去,少年原地扭动了好几下才逃出“魔掌”,立刻连声讨饶:“好啦好啦我不说了,我接下来乖乖的还不成么!嚼徵姐姐,你去看看阿商,他在那儿对着那两只燕尾青蝶运气好久了,也没能把花蜜喂进去,这会儿怕不是已经要急哭了。”
听他这一说,才看到被几个硕大靠枕遮住大半的角落里还跪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长相乖乖巧巧,打扮得也乖乖巧巧,面对着一个比他双臂合抱还要巨大的墨玉花盘正在发呆。小小一只玛瑙壶攥在手里,里面一汪黄澄澄的花蜜,从上船时是多少,现下就还是多少,果然半点没少。
嚼徵“噗嗤”一笑,起身凑了过去:“小泛商,燕尾青蝶不是这么喂的。这些小东西只认青燕莲,生生死死、饮食睡眠皆不离花,你得先将预备下的花蜜从花梗下滴注进去……”
她絮絮叨叨开始手把手指导泛商如何灌注花蜜饲喂青蝶,虽说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只听不说,看起来倒也都乐在其中。一旁那少年更是得以脱身,懒洋洋笑眯眯的又歪在了一个软绵绵的靠枕上,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嚼徵姐姐,饲蝶是个精细活儿,当初含宫也是花了小半个月才能上手。星槎上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别为难阿商了,左右那蝶儿十天半月也饿不死,你不如带阿商出去玩玩,我可是当真怕他哭出来。”
嚼徵登时笑骂他:“小泛商最乖不过,什么时候哭闹过,你少欺负他!”那小男孩也一并转过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少年,认真的一个个字道:“泛商……从来……不哭……”
“哎呦哎呦!”少年又是好一通笑,在丝毯上滚来滚去,立刻糟践了嚼徵刚刚打理他花费的工夫。不过他也不在乎,笑过了,又叹气道,“早知道就把含宫也带上,又能照料阿商和青蝶,又能陪你喂招解闷,还能跟我说说笑话……啊哟,我家含宫哥哥当真事事全能,就是……啧啧,就是运气差了那么一丝丝!”
他伸出食指拇指比划了个米粒大小的距离:“就那么一丝丝!”
这一次连嚼徵都不愿搭理他了,背过身去专心哄泛商。少年眨了眨眼,见当真没人接自己的话,只好又哼哼着叹了口气:“唉,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含宫的霉运气当真只有一丝丝而已。他若是真的运气不好,又怎么会成了我的‘四侍’,平平顺顺在玄门长大修行呢!”

乘槎飞度之人在舱阁中嬉笑闲话,星槎如电,穿云掠空,如追即将西坠之日,直往秀山丽水之畔。
舱阁中闹腾一阵后又复安静下来,嚼徵带着泛商将两只燕尾青蝶伺候好,就又顺手烹了甜茶让他们喝着解闷。少年素来偏好这些香甜饮食,抱着茶盏小口慢畷,但才喝了几口,忽又搁下了,转头道:“嚼徵姐姐,你将左侧舷窗打开。”
“外头无非云雾,又没什么看头。”嚼徵诧异一声,不过还是动手推开了窗,丝丝缕缕的云雾顿时扑面而来,虽因星槎上的阵法不能漫入,但也立刻将三尺见方的窗口塞了个满满当当,放眼浓白彤紫,不见其他。
也并非当真除了云雾一无所有,沿着少年的视线看出去,一点细碎银光正掩于云气之中,在距离星槎不远不近的地方斜掠而过。尚不待嚼徵和泛商看清那点银光究竟是何物,已听少年拍案笑道:“山叠好云藏玉鸟,海翻狂浪隔金鳌。好鸟儿,你与我有缘,今日云中相遇,不如来我船中作一作客?”说话间,伸手向外虚引,窗边云气顿散,露出一只通身银羽、灵俊纤巧的飞鸟,不过一掌大小,却在这高天云海之中恣意翱翔,全无半分吃力。
嚼徵这时也看清了那鸟,惊讶道:“这是什么灵禽,速度竟不在星槎之下?”
但见那鸟灵巧穿梭云中,四周虽无水浪高扬,也颇有乘风破浪之势。忽将双翅一敛,天风呼啸,立刻将那小小的身子掀得在空中云里翻滚了数圈。嚼徵“啊”的惊叫一声,只是一颗心还没来及担忧的提起来,鸟儿羽翼一舒,登时脱出风轨重新稳住了身体,而少年挥出的一缕真元刚巧擦身而过,落入它原本飞行的路径中撩了个空。
少年抚掌大笑:“好聪明的鸟儿!”
一直在角落里独自发呆的泛商这时也瞧了过来,他似是不太明了少年在笑些什么,向着窗外一瞥瞧见那鸟,犹豫了下才开口:“鸟儿……有主人……”
一句话叫少年和嚼徵一同侧目,两人皆知泛商天生目力异于常人,倒不作疑,少年反而笑问了句:“阿商是如何看出来的?”
泛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翅膀下面……有银管。”
经他提点,少年再转头看向窗外灵禽,振翅之际果然不时有微光在翅根下方流泻,只不过鸟羽本就银光灿烂,那小小一根手指长的管子也是银白颜色,稍有不慎就难发觉罢了。略微偏头细看片刻,少年哀声长叹:“果然是有了主的鸟儿,非但有主家,还在替主家勤勤恳恳送着信。如此灵禽,大材小用,如使美人屠猪豕,见之不忍啊!”
嚼徵立刻警惕道:“这鸟儿有主,又是在传送信件,少爷你莫要调皮乱来。万一耽误了别人的正事,小心惹上麻烦!”
“嗳嗳,我当真有那么不靠谱嘛……”少年嘟囔一声,不过眉眼间依然带笑,显然并未放在心上。而星槎依然在长空飞掠,窗户并未关上,仍能看到小小灵禽振翅高翔,不见丝毫力竭,倒隐隐与星槎成并驾齐驱之势,时时引动舱阁中人目光。

这般云路轻越,未再过多久,远处一带山水清景出现在视线可及处。山间水畔,长桥卧波,中出双楼,高可乘风,正是玄门之下,风楼双阙已然在目。
嚼徵翩翩起身,准备操控星槎渐渐下落,忽然又小小惊呼了声:“少爷,这鸟儿……怎么好似一直在和咱们同路?”
少年仰躺软枕之上,啜饮甜茶悠哉悠哉,闻言眨眼笑道:“嚼徵姐姐,你说,藉着这送信鸟儿的东风,姐夫是不是就顾不及分心我这个‘不成器的内弟’,能放我顺利进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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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8 23:07: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二  今宵花间琴剑

铮铮琴、簌簌花、飒飒剑、卷云霞。
大片的梅林中寒花怒放,满目尽是霜华堆雪。有风过处,吹动浩荡冷香,也送来阵阵激昂如促的琴声。曲调似一枝新梅初绽,方上梢头便经风雪,于是更于风雪中错节生花、凌寒吐蕊,直至盛极绝顶之处,霜华明如剑,傲杀凛凛风。
梅林深处,两道身影坐立宛然。是公子抚琴,佳人舞剑。七弦急促似点兵,冷刃翻光凌风雪,好生生一幕本该是花下琴剑的风雅画卷,却被这凌厉的琴声剑意改写得面目全非。偏生抚琴舞剑人皆乐在其中,剑斩梅花琴掀飞雪,至乐音高亢剑势穷尽处,一股契合之极的真元也随之鼓荡而出,尽扫梅花林。顿时漫天雪白雪香,齐齐激荡飞旋,浩浩大观。
盘坐在一株老梅树下的玄曦眸中灿亮如星,分明意犹未尽。前音尚袅袅未绝,指尖在弦上一抹,又起一声铮鏦,欲再开新章。不料一弦才动,梅林外忽然也传来“咚”的一响,似有人叩响金钟,无音无韵,胡搅蛮缠般一头撞入琴律之中,登时撞散金戈与冰雪,佳境一溃,再续已非前音。
花间一剑也已刺至尽头,一泓薄冰般的剑刃微颤,剑意无形花雪有质,轰然于剑尖前一寸绽开,仿佛林间又开出一朵巨大雪白的花朵,雪为身梅为骨,香魂不灭,转瞬散作芳华雨。
玄绯在一片香雪中手腕一转,占雪还鞘:“是青垣的紫铜钟。”
玄曦登时眉头一扬,不屑道:“他还没这个胆子!”按着弦的手指蓦然一勾一挑,一道音浪旋入飞刃,直往林外钟声来处,“玄独妙!是不是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又来讨打!”
音刃刹那卷出了梅花林,林外青石小径上站着两人,一个是两手空空只能扎着手一脸苦相的青垣,另一个则是玄氅金冠的半大少年,一手擎着紫铜钟满脸笑嘻嘻模样,眼见音刃飞旋直指面门,才又屈指在铜钟上叩了叩,“当”一声响抵住了飞刃。只是音刃上附着的力道着实强悍,虽无意伤人,也毫不留情的将少年掀得倒飞出去,在空中一连翻了两三个跟头才泄尽余劲,衣氅飘飘如一只巨大墨蝶落回地上。
青垣这时终于能插上话:“妙少爷,你别闹了,当心左阙主真的生了气……”
玄独妙随手一抛,将紫铜钟抛还给他,举步就往梅花林里走去。边走边笑道:“姐夫这是同我耍呢!我们从来兄友弟恭,什么时候当真红过脸……”
说着话,两人前后深入林中,正对上玄曦一张黑脸走出来:“玄独妙,你不在子午谷好好修行,跑来风楼双阙干什么?”
玄独妙眨眨眼,视线在他身上一转,就直接望到了后面去:“当然是听说姐姐姐夫这里十里梅花开得正当时令,前来赏花观景……半年不见,姐姐越发如仙子出尘,衬得这一林芳雪皆是尘埃了!”
玄曦身后正是玄绯抱琴而来,听他之言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赏梅此地为佳,你若喜欢,尽管多盘桓几日……你这次出来,祖父可知?”
“自然是禀告了伯祖父才动身。嚼徵和泛商也随我一同来了,我让他们直接去了我之前住过的院子安置。”
玄曦闻言又是一皱眉:“泛商生有剑骨灵目,是难得的良才美质。你莫拖着他四处乱跑胡闹,耽误他的修行!”顿了顿又哼了声,“你自己懈怠也就罢了,好歹身边四侍中有高手在,也能护着你凡事无虞。”
玄独妙登时“噗嗤”笑出声:“泛商才多大,我再不成器,也不用指望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护卫我吧……哎哎哎,姐夫你别挽袖子,如今你龙弦在体不比往日,三拳两脚下来我的半条命就没了,姐姐你也不说护着我些……”他说着话就灵巧万分的往玄绯身后躲去,躲好了一探头,看到玄瞳一张脸已黑得能滴出墨汁,心知不能再撩拨玩笑,这才整了整脸色道:“姐夫,莫气莫气,我不闹你们了!我是来赏花不假,不过还顺路给你带来了位娇客,你且快顾着正事去忙吧!”
玄曦瞪他一眼,显见对他的话有七分不信。若不是隔着玄绯,只怕早就伸手过来拎起了他的领子。不过忽听一直垂手垂眼站在旁边的青垣这时也小声试探着开了口:“左阙主……妙少爷所言不差,是当真有客来……”
“嗯?”青垣所言要比玄独妙可靠得多,玄曦分了丝目光过去,“当真有客人?是谁?”
玄独妙靠在玄绯身边笑嘻嘻道:“姐夫,你不妨抬头。”
他往空中招了招手,云间一声脆啼,一道银光立刻直冲而下,快若疾电。直至林中诸人头顶三尺处悬停,露出真身模样,却是一只透体银羽俊巧的小雀。那小雀绕人盘旋两圈,翅膀一抖,从身上传出清朗朗一道人声:“沧波楼林明霁,有要讯传于左阙主,烦劳诸位通禀。”
这声音玄曦不算陌生,登时一挑眉:“林明霁?”
青垣忙道:“正是。这只灵鸟与妙少爷的星槎一同来到,既是林楼主口称要事,我不敢耽搁,本欲立刻前来通禀,只是……”他话没说尽,略带哀怨的瞥了眼摇头晃脑正尝试逗弄那小雀的玄独妙。玄独妙浑如不觉,一边冲着鸟儿招手一边笑道:“这位林楼主,便是人称‘玉楼迭岫’的那位散修楼主?”想了想又道,“听闻他习得上古遗篇所传《太霞章》,以音律驭鸟兽之能,便是玄门也有不及?”
玄绯这才也开口道:“林楼主之学,与玄门音术大相径庭,并无必要搁在一块儿论个高低上下。”
玄独妙“啧啧”两声:“不过瞧见这灵鸟儿,我倒是有些好奇那《太霞章》了!”
说话间,玄曦已看向小雀,如对林明霁当面:“是何要事?信讯何在?”
小雀又清脆啼叫了声,双翅一敛,落到左近一截梅树枝上,右翅掀起,露出翅根处一根手指长短的小银管,随即歪头看向玄曦。虽人言禽语不通,也看得出眼中催促指向之意。
玄曦领会,伸手将那银管取了下来。管为中空,内里塞着一卷代纸薄纱,展开来足有两三张信笺大小,上面墨字秀劲写了满篇,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紧要事儿书写得这般落落长……却见玄瞳越是细读脸上神色越冷,与之前被玄独妙招惹得一张黑脸截然不同,分明一股腾腾杀气四溢出来,甚至周遭风吹梅落之景都为之静寂,四下一片无声。
紧绷的氛围中,玄绯抱琴走上前两步,缓声慢语问道:“发生了何事?”
“恶事!”玄曦满面杀机不掩,顺手将展开的薄纱偏向玄绯几分,“你也看看吧。”
玄绯便藉着他的手逐行看了下去,尚未看到一半,已惊讶道:“不过半月而已,白骨兵灾形势何以恶化至此!”
玄曦咬着牙根冷笑:“魔脉、阴地、兵灾!这些腌臜魔物当真太过猖狂,真当东陆炼气界任凭他们恣意撒野不成?”
玄绯还在继续皱着眉读信:“……古战墟,白骨田?林楼主这是邀约你共举除魔断阴之战?”
“不只林明霁。”玄曦手指摩挲纱面,若有所思,“对抗白骨兵灾之事一直是由千嶂城牵头,想来面对这场大战,城中精锐也会尽出……风天末已在城中躲懒养伤了许久,这一遭再不出力可是说不过去。呵,他那张凤翼弓,能克制妖骨不死之身,想来要在战中大出风头了!”
玄绯此时也已将书信读完,闻言斜睇他一眼:“北地大灾,勠力同心,你又何必在细枝末节处执拗。”
玄曦顿时哼声冷笑:“他有凤翼为碧云天神兵,我亦有龙弦可称玄门至宝,同是出自古灵遗骸,焉能逊色对方半分!何况碧云天远在平波海,他千里迢迢来此,若是立足北地的风楼双阙矮了气势,岂不可笑!”说罢,双手将薄纱一拢,喝了声:“青垣。”
“左阙主。”
“你去点上十数门人,前往千嶂城,暂听孤城城主调度安排。”
玄独妙忽的在旁插嘴:“姐夫不与同行?”
玄曦挑了挑眉:“我倒要去见识见识那些白骨妖骨什么骨,半月不见,可当真又长了三分本事闹动得北地大乱,人心惶惶!”
“玄曦……”听他言辞中战意杀意毫不遮掩,玄绯反倒有些迟疑,唤了他一声,但一见玄曦眼中亮如灼火的模样,又犹豫着顿住了。
玄曦偏过头,通身杀气不敛,脸上神色却一瞬温柔许多,看着她低声道:“绯卿放心,这一场我定不再让你担忧。”说罢伸手在玄绯肩头一拈,拾起了一朵不知什么时候飘落的梅花,瞧了一眼顺手就簪在了她鬓边,朗笑一声:“月黑风高诛魔夜,如今时辰正好,杀妖祭天!”话落,惊飙忽卷,金光银电翻卷如龙,一跃直登九天之上而去。
遥遥长天,月正升日已落,日月交昏之中,又丢下一句话来:“玄独妙,早些回子午谷去,莫再在外游手好闲,不知上进!”

近来月余,白骨兵灾于北地愈演愈烈,所遭难处非但炼气修门,连些寻常村落小镇渐也难逃毒手,或是因恰巧位于灾兵行进路线上、或许只因为百姓人家婚丧嫁娶,不免人气旺盛喧闹,就引得三五小簇的白骨精怪闻声而至,吮血肉噬骸骨,惨绝人寰。
因此一待入夜,就如同有什么不成文的约定,无论大宅小户、村野人家,无不闭门掩窗捻熄灯火,于生死之大恐怖中捱度漫漫长夜。天破晓,才如人新生,各自庆幸道贺不止。
不过比起人口稀薄或地处偏僻的野村小镇,规模较大的城池底气便要足些,动辄数千户往上的人家,寻常不过五六七八只结队的白骨精怪少有来犯,渐渐引得周遭住户携家带口来投,于是城中人丁更旺,而小村小镇住户越发伶仃、惶惶然不可终日,也成北地如今一大无可奈何之极的奇观。
北地虽偏属东陆一隅,较之昌盛繁华处大有不及,但地理广阔、民风彪飒,也颇有几条热闹商道,串连着几座堂皇大城,除了凛冬两三个月中清寂些,可称得上终年车马人声,川流往来不歇。
眼下残冬将尽,春风未至,算算还不到商道人流复苏之时,最多不过几个北地自家城镇村落买卖往来罢了。不过南渡城内外,此刻却车马人声鼎沸,灯烛火把通亮,乍看像是什么大商队正在安排进城。但再细辨,那队伍中分明贫富老幼、男女妇孺混杂无比,或车、或马、或驴骡、或木板小车、肩扛手提,像是将能拿着的全副家当都收拾了带在身上,顶风冒雪辛苦跋涉,往城中讨生活而来。
近年来北地无旱无涝无疫,寻常百姓日子过得不说富足也算有衣有食,断不至于星夜苦寒中挨挨挤挤在南渡城外一副逃荒模样。不过那守城的士卒们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边手脚麻利安排人次第入城,还分出人手沿着歪歪曲曲的队伍往来吆喝,让人莫挤莫急,城主心善,已下令延迟半个时辰再闭城,人人到此皆能平安,无需再有惊慌。
来来回回喊了几趟,因天色愈晚而隐见躁动的人群又渐渐平静下来,各个抓紧了随身行李有条不紊向着城门口慢慢移动脚步。已排到了关卡前的人,更是望向灯火辉煌的大城如望顺遂生途,匆忙拖家带口进城的同时,也不忘连连冲着守卡士卒感恩戴德拱手作礼:“城主慈悲、诸位辛苦,避入南渡城,终于不用日日惊惧那些白骨妖怪前来破家毁命了!”

这般一方顺序放行,一方守着规矩好生排队,并未太久,城门口的长队已短了一大截,搭眼看看,也不过还剩下四五十人,再有一刻钟就能全数进入南渡城中。那两名一直沿着长队走来走去的士卒似也有些乏了,偷了个空子躲回城门下避避寒风,年轻毛躁些的那个便忍不住小声嘟囔着抱怨:“这次又是一个村子举村来投,算算丁口,也不过一旬时间,怕不是城中已多了好几千外来避祸的,听说连最偏僻的城北的破棚子都住上了人。再这么塞下去,哪怕南渡城再大,早晚也要吃不消!”
年长那人登时横了他一眼,抢白道:“你算得明白?还是城主算得明白?既然是城主开口放人进城避祸,自然早有了妥当安排,哪轮得到你操白心!再说了,你看这些人为了保全性命,抛家舍业也要投奔而来,难不成还能当真将人关在城外?不说那搅得人心惶惶的妖魔,就是吹上一夜的东北风,也不是寻常人吃得消的。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做完了事收拾收拾回家去该吃吃该睡睡就完了,省心,安逸!”
一句抱怨招惹来好长一顿数落,年轻人立刻缩起了脖子连声示弱:“是是是,对对对,塞得下塞不下的,不是还有城主老人家操心嘛,咱就是个吃饷听令的,想那么多做甚!嗳,你那老酒还有剩的没?分我一口,今晚这风,冷得也太扎实了……”
年长那人便从怀里摸出个羊皮酒囊塞给他,可见说教是说教,两人关系倒是当真不错。年轻人也不客气,立刻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随即热辣辣呼出一口白气:“舒坦……哎?”
从他的位置半眯着眼望出去,正能看到一个歪歪斜斜的长队尾巴。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处灯火明亮,却照不到落在队伍最后的十几个人身上,只能瞧见一片人影模模糊糊,高高矮矮聚在一块,似也在抱团取暖。只是抱团也就罢了,十余人全都站成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跺脚搓手都没,着实有些怪异?
只是还不待他多想,一道声嘶力竭的尖叫突然拔高响起,将城门内外左近的人都惊得猛转过头,年轻人眼中怪异情形也霎时大白……
“死人了啊啊啊!”
轰的一声,还在城门外排队的人群登时好似水浇沸油,一片大乱。混乱中,分明不过数十人众,却好似瞬间成了无数只脚、无数双手,哭着喊着齐齐向城门涌来。因已入夜,城门只开半扇出入,被众人乍然一冲,连带着门口的小车驮畜士卒搅成一团,反倒是半个人都挤不过去,硬生生卡在了城门前。
偷闲喝酒的那两人因是躲在一旁城墙的凹角处避风,反倒没落入被拥挤踩踏的窘境。但势单力薄站在一旁,毛骨悚然之感更甚在人群中受那拥挤推搡。而一股股风势渐大,也将起初细微、随即愈发浓郁的一股血腥气吹送入鼻,使人嗅之胆寒。忽然“锵啷”一声,年轻人一把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寒锋凛凛向着黑洞洞的夜色中胡乱挥舞了几下:“何……何妨妖邪,敢犯南渡城,你们可知这是何人辖下!”
本该是气势满满的一句话,只可惜牙齿打颤的声音要比嗓门还大些,全然色厉内荏。那年长之人虽也又惊又怕,但到底多了几分见识经历,见城门口一片大乱,却不曾当真有什么邪物从黑暗中跳出来继续伤人,也不知是只拿下了那十几人的性命就知足了,还是别有缘故?他干脆深吸了口气,一把拔下插在城门边的一只火把,轮圆了胳膊呼喝一声猛掷了出去。只见一溜火光烧开夜色,远处一片黑暗模糊中骤现光亮,照出一片骇人之景。
残雪地上,血溅如泼,霎时生人,转头白骨。十几条抱团凑在一处的身影仍然姿态鲜活,或拢手或掩耳或在怀中掏摸着什么的模样,但却早已血肉俱空,只余具具白骨撑起那些衣衫鞋帽。而寒风呼啸,片刻工夫便刮得白骨人形摇摇欲坠,随即就在无数惊恐的眼神中“哗啦”、“哗啦”一具接着一具的坍塌下来,溅起一片雪尘血尘。
喧腾的人声蓦然一静,随即轰然更上层楼,惊恐哭喊着奋力向城门内拥挤。混乱中,“吱呀”一阵涩响,已关上的另半扇城门也被硬生生撞开了,卡成一团的人流顿时一拥而入,将另一队闻声赶来欲观究竟的士卒又裹挟着带回了城里。
就在城内城外乱成一团之际,城头上忽然传来高喝:“下面的人莫慌,纵然是那些白骨妖邪,也无法在城中伤人。遇难之人只因还未进入南渡城地界才被其所杀。尔等既已进了城,就无需再过于惊慌,好生顺序录下姓名籍贯,就各寻安置之处去吧!”说罢,又大喊了一声,“升明膏灯,请金钟!”
城头登时出现许多披挂挎刀的士卒,一盏盏明亮之极的硕大灯笼次第燃起,煌煌照亮了半边夜空。城墙下的黑暗也被光明驱散,不似小小一只火把带来的惊鸿一瞥,将深藏于暗夜中的致命危机彻底揭开在了众人眼前。
以遇害的十几人尸骸处为界,竟有一条极浅淡的金线虚浮于地面之上。金线之内,脚印蹄痕车辙一片凌乱;金线之外,却是骨白血红扬溅尘泥……但此时已无人能再分心去看那些凄惨尸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了与南渡城边界一“线”之隔的近百具伶仃怪影身上——白骨为身,幽火为魂,天阴地秽、聚而生精。正是如今北地人人闻之色变的白骨灾兵。
曾闻人言,白骨精怪不死不灭、邪焰滔天,若有四五,可灭一村;若过十数,便屠一镇。如今竟有近百之众无声无息出现在南渡城外,即便高城固垒,到底也是凡人群聚之处。眼下北地一众炼气修门联手犹难将其剿灭,何况满城肉体凡胎,能奈之何?
城头上,出声喊话调度的人也一瞬脸色铁青,不过仍能握着腰间刀柄站定不移,脸上肌肉猛的抽搐了下,大吼道:“鸣金钟!”
一架足有两人高的粗大木架正被推上城头,上悬一座大可容人的青铜大钟。听得令下,立刻有数人合力将钟锤托举起来,齐喊着号子用力荡出。
“嗡”一声悠长之音响起,沉沉钟声远播四野,振荡全城。城中无论将睡还是未醒之人,心头登时皆随钟声鸣响悸动。而城外那道界开生死两端的金线,也霎时在钟声中光芒大盛,转眼化作手臂粗细一道金绳,如一条圈住了整座南渡城的环城金带,凛然阻住赫赫兵灾,不使其轻犯城池内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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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三三  明时月下金戈

“滋啦”一阵刺耳抓挠声响起,五根指骨尖锐如利钩寒刃,狠狠的挥向金绳上方看似空无一物之处,却如同抓在了一片无形无色的透明罩子上,任凭爪甲锋锐,半分不得越界。
挥爪的白骨精怪似是愣了愣,偏头看了看自己的指骨爪尖,又猛的再出数爪。森森白光留下一片纵横交错的残影,也看得城头众人心口皆是一提,各个握紧了手中刀剑,一瞬屏息不敢多言。
好在金绳之界不愧是南渡城于危难关头才肯拿出来的保命手段,任凭尝试破关的白骨精怪从一只增到两只、三只……再到一大片白骨森森,群魔乱舞的一拥而上,犹能岿然不动。非但金光毫不见弱,更隐隐在一波波的攻击下生出反震迹象,眼见着将抓挠得最为凶悍的一只白骨精怪数截指骨反弹得飞溅了出去……
城头不知是谁,见此竟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也将周遭凝重气氛冲淡了不少。为首的统领终于松了口气,暗暗捏了把手心的冷汗,一挥手又下令:“再撞钟!”
“当——嗡……”钟声绵长厚重,在敲响的同时,金绳之界蓦然光芒一晃,数只白骨精怪措不及防,双爪挠下,整副骨架顿时被突然增强的反冲之力弹得倒飞出去,砸得身后同类一片怪叫连连,甚至还有数根手骨腿骨肋骨之类四下迸散,乱成了一团。
城上守卒眼见心喜,不需再听号令,钟声连撞,嗡响不绝,那金绳上的光芒更是璀璨得直如一条耀目光带,凡有靠近试图攻击的白骨精怪皆被震荡得脚步不稳东倒西歪,一时间若不是雪地上尸骸犹在血冰未凝,倒好似逆转了攻守两边,换做南渡城一方以金钟为矛戈,将贸然来犯的一众白骨灾兵驱赶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城头甚至有人在小声嘀咕:“白骨灾兵?就这点本事?既然它们闯不进南渡城,被拦在那根金绳外面,岂不是任由着咱们打?也不过百来具骷髅架子,咱们这城门口都不只一百个人了,一顿乱棍乱箭下去,还不都砸成了骨头渣子!”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不少附和声,还有些胆大心壮的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很有些冲下去立刻动手的架势。不过那统领之人到底稳重谨慎,想了又想,还是吩咐道:“不要下去对战,去搬重弩来,就在城头放弩箭远攻。”
一声令下,五具大弩立刻被架上城垛。训练有素的重弩手各就各位,先试探着射出了一箭。数尺长的钢头弩箭从城头裂风而下,金绳之界全不拦阻,一箭正中一只白骨精怪颈骨。只听“咔”的一声,颈上硕大的骷髅头直飞而起,而箭头破骨而出,势犹未竭,又狠狠在后面的白骨精怪身上带飞了数根肋骨才当啷落地。
城头顿起一片欢呼之声。
接下来的行动便再没了什么顾虑,城头重弩连环,一箭接着一箭狠狠扎入白骨群中。若非重弩配置太少,只怕不需多久就能将城外的灾兵扫荡一空……那统领脸上神色忽然一凝:白骨妖魔看似势众,其实也不过百十,即便重弩数量稀少,一箭箭累加起来,射碎的白骨也早该超过了这个数量,为何只见城头箭出,不见白骨渐少渐灭?他心中顿时空跳了一拍,一伸手拉开一名重弩手:“换我来!”
扳弦上箭,扣动机括,长箭带着劲风与寒光快准稳的直入白骨群,一前一后将两具白骨胸腔搅得纷碎,挟着大片破裂的骨片斜插到了地上。那统领目光瞬也不瞬,睁大了眼看得分明,被重创的白骨精怪转眼被推搡到了后面,但仍能从空隙中看到他只是随意的晃了晃头颅手臂、抖了抖身子,碎散的骨屑便在一片幽光的裹挟中纷纷飞起复位,前后不过数息,囫囵完好,通身再找不到一丝伤痕,嚎叫一声立刻又冲上前去奋力抓挠金绳之界,没有半点颓唐之意。
统领看了个完完全全,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泼下,连扣着弩机的手指都觉得僵硬,半晌才慢慢松开了手,艰难道:“停手,都停手,不要再放箭了!”
一根长箭恰巧卡着他开口的同时离弦飞出,既准又狠的射向了一只白骨精怪的面门。
炼气士辨识白骨精怪,乃是观其身上邪光魔气,洞若观火,一眼可知修为深浅;但寻常凡俗人眼中只看得到累累白骨、具具妖骸,皆是一般狰狞可怖,谁又能从那些长长短短的骨头、七窍不过七个黑洞洞窟窿的骷髅头上分出什么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因此那一箭射去,正中面门,操弩的小伙子立刻小小“嘿”了一声,纵然压低了嗓门也听得出满满的得意:“又一个!”
    箭长四尺有余,深深扎入骷髅口中,即便不能洞穿也足以将头颅带飞出去,但这一支箭似乎格外不同,中的同时气势顿消,甚至连尾羽的颤动都一并凝固了。再细看,才知是那骷髅口中两排森然白齿上下一合,如铁钳般牢牢咬住了箭头使其不能再进。随即将头一甩,依稀一抹幽绿光芒闪过黑洞洞的眼窝,“咯”的一声将口中箭支喷吐了出来,就那么箭头在后,箭羽在前,倒转来路化作一抹灰黑残影疾射回了南渡城方向。
突来的变故带起城头数声低呼,只是还有一声更出乎意料也更巨大的响声在箭支与金绳之界接触的瞬间炸开。轰然一震,金光幽光齐齐迸射,不过寻常凡铁凡木制成的长箭刹那灰飞烟灭,一直稳若泰山的金绳也终于肉眼可见的晃动了一下。只一下,足以惊人心魄。
不过吐出飞箭的白骨精怪似乎还更要意外些,甩着两条臂骨直接跑到了最前面,鼻腔里哼了一声,喷出一道白气又狠狠撞上眼前无形结界。闷声再爆,白气溃散金绳摇晃,城头上所有人的心也都随着金绳晃了又晃,大惊大喜翻覆再翻覆,一时竟无人能够开口。
那只白骨精怪却状似不悦的磕了磕下颌骨,嘟囔道:“什么怪东西?这是什么怪东西?你们不是说此地有血肉可食?那些血肉都在这怪东西里面,吃不到!吃不到!”
一群正在从七零八落渐渐拼合回完整模样的白骨精怪散开,又有数具妖骨露了头,各个“咔嚓咔嚓”摇头晃脑七嘴八舌起来:
“我认得,这个叫阵法,尊者说过,是炼气士的手段!”
“血肉,这里面好多鲜活的血肉……”
“尊者召集,快吃快吃,快走快走,莫要耽搁久了。”
“吃不到……吃不到……”
鬼言鬼语,如论砧上鱼肉,入耳使人魂飞魄散。只是那些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得热闹的白骨精怪也未曾将困守城池的许许多多生人放在心上,片刻后不知到底议定了什么,只见五六只妖骨齐齐昂头,数条白练般秽气喷向金绳之界。这一遭全不似之前小打小闹的试探,双方一触,顿时生出连绵不绝的巨大震动隆隆声。那金绳绕城划界,这震荡之威也就藉由此界蔓延扩散。一时间,几乎小半座南渡城都觉闷声滚滚如雷压地而来,直面冲击的城头上众士卒更是一派心惊胆颤,纵然高墙固垒尚不至于被震动波及,也恍惚觉得脚下一并晃晃荡荡,时刻有倾覆之危。

眼见形如白练的秽气一道接着一道鞭上金绳之界,传来的震荡也一阵剧烈过一阵。不需多久,金绳之上光芒竟显见弱气了三分。原本能在大群寻常白骨抓挠撕扯下不损分毫的宝物,一伺遭逢妖骨凶魔,也不过成了件流落凡俗地界的寻常法器,既遭强攻又受污秽,护持之能岌岌将危。
此时城门早已紧闭锁死,还停留在附近的所有士卒都聚集到了城头,见此情形全然无计可施。进不得退不能间,忽听旁边马道上传来一声招呼:“城主来了!”话音才落,就见数名护卫簇拥着一位老者快步登了上来,也不要众人见礼问候,直接扒到了城垛前细看城下危局。才只看了片刻,金绳光芒便又见暗淡,急忙扭头大声道:“鸣钟!快快再鸣钟!”
陪在他身边的一名高壮护卫立刻上前几步,也不用原本城头上的士卒动手,自己一个就将那需三人合力驾驭的钟锤提了起来,腰腿一沉,双膀荡出,撞向铜钟。
厚重的钟声再次响起,一声接续一声,高壮护卫一口气连撞了七八下,浑雄音浪在城头荡开的同时,金绳上的光芒也如得翼助,渐又明亮凝实许多。直到金光恢复如初,城上那许多人不约而同的齐齐松了口气,然后才又纷纷望向老者,统领之人更是匆匆过来见礼,一开口却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城主,如此城中可是稳妥了?”
老城主捋捋胡须,也给自己定了定神,但眉头仍是紧皱:“南渡城所能依仗,无非‘天音定界’这一桩宝贝,可守不可攻。城外这些魔物凶悍,非我等能敌,当下只能固守在城中,以待外援。”他说着话,双手合在一起握了握,视线从城头铜钟转而望向夜空,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望外援速来……”
城中城主府邸内,一缕淡白色的烟气正冉冉升起。即便寒风嘶吼,烟柱仍一路笔直直上云霄,于高天上结成一枚钟形印记。天幕玄黑,星月微辉,这一枚硕大的白色印记嵌于其中也就格外醒目,足以远昭至周遭数百里外,临危陷险,但求急援。
那统领见此也是恍然:“是求助于赐下天音定界的仙门……只是仙居远离尘俗,也不知仙人们何时可见,何时来援……”

求救烟讯燃起,纵然城中守卒心中仍不免忐忑,终究成了当前最可指望的转机。眼下唯一要做且能做的,就是在援兵到来前确保城池不破……这却只能寄望于天音定界的威力足以与城下白骨灾兵相峙下去,只要金绳之界无恙,便无性命之虞。
寒夜初至,漫长如许,距离次日的黎明遥不可期,唯有城上金钟与城前界绳寄予着众望。城头飞蝗般乱箭早已停止,上至城主,下及守卒,皆守在金钟之前,再无他话的默看白骨灾兵攻击金绳之界。在前前后后到来的近十只妖骨轮番出手下,界绳金光数番暗淡,又仗持着金钟助力再次亮起,起初每一间隔可有一刻钟左右,但随即渐频渐短,也才不过一个时辰,便缩短到了每每不过只能支撑盏茶功夫。城头钟鸣愈疾,钟声与城前此起彼伏的震荡巨响搅作一团偏偏却没半点人声掺杂进去,既是极喧闹又是极静谧,动静之中,忽然“呯”一声异音响起,打乱了原本还算规律的撞钟声。前后左右齐齐扭头,就看到那一直提着钟锤的高壮护卫脸色极为难看,深深吸了两口气才挤出一句话来:“城主,钟上……有裂纹了!”
一道白线般的细长裂痕蜿蜒出现在钟身上,虽不过纤毫之细、一尺多长,老城主的脸色却顿时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白了下去,周遭之人也齐齐色变。但眼前情势如走悬丝,进退早已不能自主。抚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老城主硬生生又将情绪稳住了,立刻厉声喝道:“不要管,继续!继续鸣钟!”又反手随便从身后护卫中扯过一人,“你再下去看看,城里的人可都躲藏起来了?让他们快点,再快点!”
那护卫应声转身跑下马道,守卒统领恨恨揉了揉额头:“打也打不过,藏也藏不起,城主,要不我下去和这些妖魔拼了算了……”
话音未落,高壮护卫手中钟锤已又重重敲在了金钟上,微有变调的钟声再次响起,立刻淹没了他后面的话,只看得到他满面忿然咬紧了牙,愤怒且无能为力。老城主也只能叹了口气,一手拍上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落到城下的胶着局面,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
城下白骨聚集数量近百,这些白骨灾兵虽说凶名赫赫,但终究不过灵智模糊的天生精怪沐魔元得生,除了自然顺服于族中修为强势者外,本身并无规矩秩序等意识。即便当下妖骨群聚攻击天音定界,那些寻常白骨也都吵吵闹闹围在四周,各种嘶声怪叫此起彼伏,乱人心旌。
但就在一瞬,并未有任何异常显于表象,在场所有白骨灾兵——连正喷吐白练攻击界绳的几只妖骨在内——忽然齐齐动作一顿,吵嚷声、怪叫声、白练秽气与金绳之界碰撞的炸裂声仿佛被什么同时掐断,一时间城池内外唯余阵阵钟声回荡未止。钟声中,几只妖骨齐声叫嚷起来:
“尊者召唤!是尊者召唤!”
“莫要再耽搁了,速去,速去!”
“此地血肉不食也罢……”
“尊者召唤不可拖延。”
乱叫中,围在周围的白骨精怪们也一并发出嘶声。纵然不明其意,但分明看得清楚他们已在妖骨带头下纷纷转向,显而易见是要放弃这座久攻不得的坚城,绕路继续前行。
前一刻的大难临头,转眼遭逢生机乍现。城头上一众人竟没一个敢于出声,像是生怕突来一点什么旁的动静刺激到了白骨灾兵的退离。只有刚刚还叫嚷着要出城去不论死活拼个痛快的统领紧挨着老城主,憋红了脸卡紧嗓子用气声不敢置信道:“这些妖物放弃攻城了?”
老城主深吸口气,看起来才比他镇定了些,也压低声音道:“大差不差……他们刚刚是不是在叫嚷听到了什么的召唤?”
“管他是什么召唤!只要他们不进南渡城,有多远走多远,我就谢天谢地!”守卒统领抬手在额头重重抹了一把,满手湿汗冰凉,“可快走吧!”
“我准你们走了么!”
像是偏与城头众人心声作对,就在所有人都紧盯着白骨灾兵陆续离开的当口,横空而现一道陌生声音,张狂倨傲,清晰无比的落入耳中,宛如一石惊破千重浪。霎时无论南渡城中人、还是吵嚷着正在乱哄哄调转方向的白骨灾兵,或惊或怒或茫然,无数视线疾转,寻向声音来处。只是夜色茫茫,城头灯火城下妖光,此外放眼四野无非满目黑暗,要找出说话之人谈何容易?不过那突来出声人似也不屑于让一众凡人与精怪在大片大片的夜色中狐疑打量,话音方落,“铮”的一声弦音响自九霄之上。淡月微星旁升起的钟形烟印早已散去,此刻赫然横出七道弦影,似天公斫琴,悬于云边。旋即一弦忽张,玄音鼓荡天地间,凝作无形镰刃横扫而下,斩落白骨群中。
白骨成堆无队无列,眼见威压天降,杀意临身,各个急挡。却不想一弦之后、一弦又至。浩渺长天,琴音如骤。瞬间五道音刃次第而下,白骨灾兵人仰马翻,首当其中的十数只中,除了几只妖骨踉跄连退,其余那些寻常白骨精怪直面乱刃割身,刹那崩散成一蓬接一蓬的碎骨散落遍地。尖声厉叫不绝于耳,却难压天音之怒,更使得城头众人无不震撼莫名,瞠目结舌于城下白骨在绵密琴音弦刃下的溃不成军,再望天琴横云,宛如神兵天降,顿时喜不自胜。
凌空而下的弦光连绵不绝,受袭得猝不及防的白骨灾兵在最初大乱后,也渐渐重新站稳了脚跟。妖骨身同不死,不畏音刃之利,彼此间一声呼号,立刻有数只腾跃而起,半空卷来妖云邪风,合力一吐,凝成一只巨大无比的鬼爪,似虚似实,凌空抓向云间弦影。
天弦拨弹灵动,只这片刻已又连连挥出数道音刃,自上下左右迎上鬼爪。只不过数只妖骨合力之威同样不容小觑,妖风鼓荡恶气翻涌,音刃甫一靠近就被倒弹出去,转眼弦尽音绝,鬼爪破空已至,张开箕天大掌狠狠一把抓下,将云间弦影全数捏在了掌中,只一握一碾,大片灵光迸散,七弦顿作无数光屑散去,只余妖骨咄咄怪叫嚣张响彻:“何人敢欺冥迷之谷兵锋?现身速死,奉上血肉魂元!”
一时间,弥天盖地,皆闻白骨妖唳回荡不休:“现身速死!现身速死!”“奉上血肉魂元!奉上血肉魂元……”
一片叫嚣声中,蓦然又听到一声冷笑:“既求速死……”那声音分明轻飘飘好似寻常低语,偏又无比清晰使得众人皆闻,随着话语声,握紧的鬼爪中一丝一缕绽出金银两色明光,初时不过微微簇簇,才一转眼,轰然灿灿若升日月之明。无数的金银光芒如剑如戈,自鬼爪内爆冲而出,横扫半边天际。无论妖风恶气、鬼爪阴云,方触即溃,浑如沸汤扬雪,一扫而空,使得天幕瞬间重归清明。
湛湛高天,星月无辉,唯有金银光芒灿亮夺目,扩散至极后再收敛成形,赫然化作盘龙之影游弋云端,又一摆长尾穿云而下。一道人影傲然立于龙首,俯视白骨灾兵如观蝼蚁,随即将手一抬似拨七弦,“铮”的一声,弦音与判死之言同出同至:“便如尔愿。”
话声落,弦光临,金光银电避无可避,已没入当先一只妖骨体内。挑衅的嘶吼顿时变调成一声惨叫,两色灵光入体缠身,无论森森白骨还是胸腔中烁动的幽火魔元瞬间皆被笼于其下,旋即便见光芒愈盛,而白骨之形逐渐寸寸淹没于灵光之中。整个过程也不过数吐息间,灵光湮灭惨叫无声,光芒散去的原本之地只簌簌落下一小捧残灰,是彻彻底底的神魂俱灭,死而无生。
乘龙人这才飘然降下,不在白骨阵中,亦不入城头人群,龙影绕身,足尖稳稳点落在巨大的青铜钟纽上。伸手一拂,七条宝光流转的冰弦凭空张开,金银光芒跃动弦上,亦映彻他一脸冷诮与眼底寒霜:“困我城池,损我信物,若让尔等妖邪走脱一只,便成我风楼之耻,玄曦绝不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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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2 22: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四  惊弦动地来
   
天动玄音,天降杀神,攻守之势一夕翻覆。南渡城头七弦冷张,只信手一挥,玄音如刃横扫城下白骨灾兵。纵然不死妖身,有了那只瞬息神魂俱灭的妖骨前车之鉴,其余精怪无不急忙闪避,但仍有几只躲闪略慢了些,弦声催命,眨眼已被斩成一堆乱骨散落满地。登时便有妖骨大声嚎叫起来:“此人好生厉害,速退!速退!”
大群白骨灾兵立刻轰然四散,甚至也没个撤退的章法,各自夺路寻生。玄曦见状只是冷笑,手按冰弦,猛然一叩,一声龙吟霎起,化出巨大龙影扑下城头,所过之处,飙风卷雪扬尘,绕着城池前旷阔野地盘旋,周身罡气外放,竟无一只白骨精怪能得脱身,又全数被逼回了龙影划界之中。
高立铜钟之顶的玄曦身形一瞬模糊,如烟而散。下一刻,便见金银两道弦光直落白骨群中。不见控弦人,唯见冷光破开妖云秽气,笔直贯穿几具碍路白骨,势头未曾稍弱,左右双分,又同时电蛇般窜上了两只妖骨的身躯……直至此时,方见一道轻烟般人影从弦光来处掠过,身形现时光亦凝,化作指间数道弦丝。蓦然“铮铮”两声弦鸣,入耳取命,弦下几声凄厉惨嗥,被丝弦穿身而过的几只白骨精怪登时迸成大片朽骨扬落。玄曦眼也未眨,脚下一转,袍袖翻飞间已迫在仍怒吼着调动魔元抵抗龙弦的两只妖骨面前,轻声一哼,双掌齐翻,各自烙在他们胸骨上。先受龙弦勒身挣脱不能,如今再受玄曦一掌直撼魔元,古灵圣气加注玄门至功,破金铁之骨如开朽木,惨叫声未绝,胸腔中大洞豁开,金银两色灵光长驱直入,弹指间压灭魔元,收割性命,轰然倒地震散尘灰。
自玄曦现身前后不过片刻,妖骨十去其三。莫说城头众人目瞪口呆,便是白骨灾兵自出冥迷之谷后也未曾遭遇这般挫败。玄曦却仍半点不见停顿,那两只妖骨化尘萎地之际,他早又抽身,脚步一旋跃起半空,挥指拂袖,七弦再现。下一瞬,又见弦上音刃生如叠浪,汹涌弥及四野。无论寻常精怪还是不死妖骨尽覆其下,外受千刀万剐洗刷阴秽,内遭龙气翻搅震荡魔元,双色灵光从一丝一弦之形渐密渐凝,终至汇成一片盛大明光,不见妖氛只见音潮如海,海上琴乐铮铮,曲中无尽杀伐意,曲罢绝命断魂时,玄门无上音功挥洒,即便远在龙影划界之外、城池之上,一众毫无修为的世俗人也无不被其所侵,满目所见,金戈刀兵;盈耳所闻,杀喊连天;甚至鼻之所嗅,血腥骸锈;身之所触,生死大骇……分明已置身于一处杀戮无尽之地。即便心中明知此身此时应仍在南渡城中,城下正大开杀戒之人也是为援救己方而来的仙人,但哽在胸口的那股凉气仍刺得人心头惊悸,仿若自己也成了刀兵下毫无反抗之力的一员,只需操控者一个念头,就只能引颈就戮,当场横尸……
城下音域一片白骨哀声,城头上竟也有不少寻常士卒渐渐承受不住逸散出的杀音,抱头捂耳仓皇大叫起来,眼神分明失焦,险险就要一头跌下城墙。
玄曦虚踏半空受龙影音潮簇拥,十指轮弦声声当杀,蓦然耳骨微微一动,身未动眼未移,只小指一勾,一弦无声霎时直向城头,落于金钟之上。金钟受力,发出“嗡”一声鸣响,不似之前为抗白骨灾兵时声传四野全城,只在城头一带余音荡荡扩散开来。但钟声入得城头众人耳中,陷入幻境的心神乍闻金声玉振,一刹那诸幻崩解,心清神明,纷纷从杀伐绝境中脱出,登时额头身上汗出如浆,手足虚软,不得不寻一借力处或彼此倚靠才勉强站住了,互相顾盼,眼中犹然惊恐之色未褪。
玄曦却在拨出那一弦后就不再分神,高亢激烈之乐音亦入终曲之境,如将军挥旄令使大军冲杀敌阵,白刃翻卷所向披靡,脚下践踏尸骸无数,亦有大批残兵败将溃散将逃。三军将收,敌血淋漓,请问将军何以处?唯闻“杀”之一字而已……
杀意弥天,杀机横野,龙亢一吟,七弦齐鸣。曲至极处竟再无声,万籁俱息,独见金龙之影身缠银电,绕界周行一圈,一头扎入滚滚音潮灿灿灵光之中。
一丝一线、千丝百线、万千微毫之隙绽于眼前之境,音杀之域无声瓦解,重新化作数道跃动的金银双色灵光,盘旋而上归于冰弦。玄曦十指一捻,将灵光与七根琴弦全数抹散,浩大声势转瞬空无,只有苍苍天地,皎皎月色如霜降下,半落其身,半映白茫茫大地一片。
白亦非雪,无非半宿前恣意拨弄旁人生死性命,曲终魂灭也不过唯余遍地灰骸。待北风一吹,四野扬尘,彻底湮灭无存。

亲见一战兴与艾,城头竟无一人敢于擅自开口,眼前分明救命仙人、除魔卫善,但犹在心头缭绕未散的直面杀身之恐怖竟使得一干人等全然难以雀跃欢喜。玄曦一眼扫过城头,众人反倒都不由自主瑟缩了下,随后还是老城主定了定神,勉强躬身深深一拜:“多谢仙人救我南渡城……”
话还没说完,城下独立身影骤然消失不见,下一瞬,却听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自身侧高处传来:“手握天音定界与传讯香,此城为我玄门庇护,自会护你们无虞。”
老城主连忙应声:“正是正是,这座金钟还是当年家祖请来城中。赐下此宝的仙家,正是玄门。”
玄曦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眼前不过一众凡夫俗士,炼气界与白骨灾兵之纷争细论无用,便只在脚下微微一踏,一道灵光灌注于立足的大铜钟上,钟身顿起濛濛光彩,那道尺余长的细细裂缝竟渐渐在灵光沁润下恢复如初。他这才道:“此路白骨灾兵死绝,近来应无兵灾再至南渡城,你等安心度日就是……这些魔物从何方向来,是欲入城还是要往他方,你可知晓?”
这话却是旁边的守卒统领开口接了下来:“回仙人的话,近来多有四周村镇百姓投奔城中避祸,这些白骨妖怪就是在大家陆续进城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才一现身,便害了十余条人命,但无一人看清他们来路方向。至于目的……”他又认真回忆了下,肯定道,“他们攻城,只为血食,南渡城并非目的所在。我听他们口中叫嚷着些什么尊者召唤、什么不可耽搁之类乱七八糟的言词,想来应是别有去处,只是在途径此地之时受了人气吸引,才临时变道。”
“尊者召唤?”玄曦忽而冷笑一声,“看来林明霁所言无差,那冥迷之谷当真要搞出一场大动作了!”
城头无人明白他此言何意,自也不敢轻率发问。玄曦笑过这声,竟是再无只言片语,众人只见眼前金光银闪堂皇一转,再看大铜钟上,早已人迹杳杳,除却小小一只方盒,别无所存。
彼此面面相觑,片刻后,老城主颤颤踮脚伸手将那盒子取下,推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骤然缓和了许多,长长呼出口气道:“是仙人留下了新的传讯香!”
月过长天,至此方知当真逢凶化吉、劫后余生。

长天之月,半轮未满,照彼半宿惊魂恶夜,也照此山水之间,仙阙楼台,琴声宛转如流水,好风开襟入怀来。
轩亭之中垂帘四合,忽来水面流风吹乱纱幔,露出内中抚琴独坐之人。琴转琉璃色,人压明月光,本非凡俗之地、亦非凡俗之身,宛然成景,尘俗莫见。
琴上曲韵未曾随风稍乱,一拨一挑流淌在十指之间,琴亦出尘人亦出尘,独得此间山水灵秀七分。蓦然,一缕冷香随风而度,飘飘渺渺送入亭中,香风之后便闻人声带笑自远而近:“姐姐的琴声越发空灵雅致,入耳忘俗。这亭子不该叫做‘承雪’,该名‘广寒’才是。”
指下一转,琴音袅袅渐绝。玄绯手按琴桌抬头:“你不是留在林中赏花?”
“花甚好景甚妙,”仍披着玄色大氅的玄独妙笑嘻嘻沿着曲桥进了亭子,一枝白梅被他抱在怀中,瓣蕊晶莹剔透仿佛雪雕玉琢,淡香清远萦绕衣襟。他在亭中四下一望,就走近旁边一张小几,信手一挥化出一只花瓶,青瓷釉色莹润如一泓清水,将那枝白梅插了上去,相得益彰顿成玲珑画卷。他这才笑着接着说下去,“如此好花,天然雕饰,只得我这个俗人独赏未免暴殄天物,还是需折来与姐姐相衬才好……这一枝是我选遍了林中梅花才挑出来的,姐姐你看,可合心意?”
玄绯看那梅花,眼中微带了些笑:“莳花弄草是你打小就有的喜好,精心挑选,岂能不好。你若是喜欢,不妨多选几枝带回子午谷。”
玄独妙却摇了摇头:“一枝好花清供足矣,花若是多了,琳琳琅琅摆满一屋,反倒泯了风姿,落了下成。这道理还是小时候伯祖父教给我的,当真至理。”
“祖父还同你说过这些……”玄绯随口闲话,话说出口却又顿住,踯躅了一下才叹了口气,“其实倒也不必如此。”
“我倒是觉得此言甚对,甚合时宜。”玄独妙眯眼一笑,“只是姐姐姐夫都不是莳花之人,才不曾在意这些罢了。”他说着话,又懒洋洋整个身子都歪到一旁的美人靠上,“嗐,听我胡扯这些做什么,姐姐不继续抚琴了?”
“今日功课已足,倒也不必时时手不离弦。”
玄独妙闻言又笑,手背拄着下巴吹了吹前额垂下的发冠穗子:“玄门音功,独步炼气界,也就姐姐视之为‘功课’!”
玄绯微微一怔,一手下意识抚上琴面,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玄独妙又道:“不过天分资质,本就云泥有别。即便如此,如今姐姐指下琴音也已别出上境,空灵如在高天,是伯祖父最满意不过的高妙造诣。今夜听姐姐一曲,足可三日不闻他人乐音,善哉妙哉,玄门正大雅音哉!”
他口中笑嘻嘻似是玩笑又似认真,偏着头看着玄绯抚琴垂眼的模样眨了眨眼:“姐姐不爱听我说这些?”
玄绯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爱不爱听的,修习音术之道是祖父一直以来的期许,玄门仗以立身的根本。我既在此,必将其传习,也是正道。”
玄独妙晃了晃脑袋,眉眼弯弯:“又是‘期许’、又是‘根本’、又是‘传习’……好姐姐啊好姐姐,怎么偏从未曾听你说过一句‘喜欢’呢!”
“……”玄绯眉头倏然一皱,抚摸琴面的手指微有错位,在琴弦上擦出“铮”的一声。她随即反手按住了,语气淡淡道:“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晚课可做过了?”
玄独妙“噗嗤”笑了一声,懒洋洋翻了半个身仰面躺着:“好好好,是我胡说八道,姐姐莫恼莫气。难得姐夫不在,我不用被他从早到晚盯着修炼,可让我松快松快吧!”
“玄曦也是为了你好……”
“我自然知晓姐夫都是为了我好,可是姐姐可曾听过一句话叫‘能者多劳’?我今日勤勤勉勉修行,他日便要风尘仆仆奔波。便如姐夫如今这般,旁人说你二人在风楼双阙神仙眷属的好日子,但说不得姐夫一年到头能陪着你的时间,怕还不如门中那几个小姐姐小妹妹……这日子忒劳累忒无趣,还是撒手作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闲人来得舒坦!”玄独妙说着话鼻中哼哼两声,从他仰躺着的姿势抬眼,正可看到新插的青瓶白梅,便抬手胡乱一挥:“别出冰雪里,焉知不爱春?春风偎红紫,偏伶雪中魂……不过都是时也命也运也罢了!”
玄绯无语,也不知是被他满口胡言气到了还是干脆不想搭理他这些疯话,按琴坐了半晌,才慢慢道:“待你来日选定了同修携手之人,便不会如此懈惫了。”
“谁知道呢!”玄独妙没滋没味哼声,“姐姐姐夫感情这般好的,就是玄门中也不多见。何况凡有所爱,必有所怖……”他说着话忽然眉头一挑坐起身弯眉笑眼,“说来……姐夫今日就那么走了,杀气腾腾一看就是要去打架,你不担心?”
“北地闹起白骨兵灾,将成祸患。他去做本就该为之事,理所当然,谈不上担心二字。”
“好吧好吧!”没听到想听的答复,玄独妙又歪栽回去,“不过也是,你们有九转灵犀牵系,自知彼此祸福,用不到我来多嘴。就是不知那白骨兵灾到底要闹腾到几时,能让姐夫这般怒气冲冲的事儿不多见,难免让我也觉得好奇了。”
玄绯忽的转头瞥了他一眼:“魔孽之灾,从无小事,你莫擅自前去招惹,危及自身。”
玄独妙一愣,随即捂眼闷笑两声:“姐姐也不至于这般……勉强自保我还是能做到的。”
玄绯不在意他的辩驳,稍有思索,又道:“独妙,修行之上,你仍需着重。”
“我不过是……”
“玄门事务,总有迭代时。今日玄曦如此,他日未必不是你。”
这一遭玄独妙当真仰头无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忽然大袖一甩,以袖覆面,人在衣袖下闷声道:“姐姐这般器重冀望,只怕独妙当不起啊!”
“……”玄绯便又再无话可说 ,毕竟见惯了他的懒散样子,也只能当作还是少年心性,贪玩恶劳罢了。话说至此,自觉已到尽头,干脆推琴起身,“罢了,早些休息,明日早课不可耽误。”说罢,自顾自揽裙转身去了,徒留玄独妙一个仍歪在亭中,袖下含笑嘀咕了一声:“姐姐慢走。”

少时,环佩声远,而夜风愈寒,肃肃冷风撕扯着亭周垂幔,夹杂着断断续续缀玉檐铃声。玄独妙如若不闻,横躺在美人靠上似是就这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猛一股大风扫入亭中,垂帘刹那没了方向的乱卷,一角扫过小几上的花瓶,扫得瓶身不稳,连带着瓶中梅花一并左摇右晃了几下,就要往地面栽倒。
一只手比花瓶倒落的速度更快,半腰里伸过来只一托,就将瓶子和花枝稳稳扶住了。玄独妙无声无息的翻身坐了起来,瞧着瓶花撇撇嘴笑了一声:“怎么,你也耐不住寂寞了?可惜春风无限好,非为尔温柔。要怪只怪你没生在姹紫嫣红的春光里,自然就只能搏风斗雪,自诩寒枝了!”他说着话,声音渐低,好似缓缓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不过嘴角仍是翘着带着笑,又站起身走到琴桌边,盯着横在案上的瑶琴默默出了会儿神。
万籁俱寂,风声水响,忽听他慢吞吞问了句:“你知为何每到生辰将至,我都要跑来姐姐姐夫这转上一圈么,阿商?”
亭下的曲桥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个小小的身影,七八岁的小孩子分明一团稚气,又空荡荡得好似周身天地皆寂,万物流心而不存。玄独妙也最为喜爱他这副状态,刻意扭过头看着他又认真道:“因为每到这里看一看,才好告诉自己应该死心、本该死心,安安稳稳的去做人皆乐见的一个富贵闲人。”
泛商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瞧着他,充耳不闻毫无共情,清清脆脆开口:“少爷……回去……嚼徵姐姐……叫我来……”
玄独妙一瞬“哈哈哈”大笑出声,似真似假的朦胧情绪一扫而空:“好好,我这就回去,让嚼徵担心了。”说着话,袍袖一卷,将插着梅花的花瓶也卷过来抱在怀里,“走吧,你也随少爷一并去,让你看看青燕莲,见识一下真正的富贵花是什么样子!”说罢,跳下亭子扬长便走,脚步轻快身姿恣意一如来时。
    泛商默不作声紧随在后,个子小小速度却半点不慢,更不曾分走丝毫注意在旁的诸事诸物上。不消片刻,主仆两个走得无影无踪,整片寒水带轩亭空荡荡只余风声月影。
半满月,寂寞琴,满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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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4 17: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五  天机叵测

夜至更深,无尽黑寂之后,便有薄薄熹光试探着透过浓沉的夜枷,渐渐稀释了仿佛化不开的墨色。
天际似暗非暗、似明非明,月也微,星也稀,皆是朦朦胧胧,难辨进退。这一片昏沉的天幕上,独有坠在东天的几颗星仍银灿灿的明光流转,迥异于漫天星月迷离。
无名山野,草亭破败不知是何年旧物,颓于雨雪却尚可遮风。偏偏有两条身影不在亭中歇息,爬到了草亭顶上举头观天。一者麻袍赤足、白发红颜,一派从容盘膝而坐,需得细观才能察觉到他的身体竟是虚浮于草顶之上半尺有余,毫草微芒,片不沾身。另一人却是个伶仃瘦弱的黄衣姑娘,攀上草亭已颇有勉强之意,还要寸寸摩挲挪动着尽量将自己安置在一块稍微平缓的位置,待艰难坐稳了,方取出一枚小而精致的金镜,镜面朝天,接引天光。
这两人正是自离开平波海后又一路云游的冉无华与杜灵华,行徙天下,步量乾坤,看似全无目的,偏偏日日行来,只觉潜移默化中天生万象愈发鲜活于胸。杜灵华因天资卓绝在光碧堂中颇得师长青睐,所见所学皆是门中高妙至道,但恍惚中竟觉尚不足与两人同行这月余时间中得悟之深。冉无华一路行来,从不曾提及自己来处,她也就默契的绝不开口试探,只勤勤恳恳在心中深耘见闻体悟,方不辜负这思来极为奇妙难得的一程因缘际遇。
冉无华未曾视她为徒,也不曾自以为师,甚至大多点拨都在不经意般随口闲话中,或是忽有心血来潮,就如同今夜这般,前一刻两人还在荒野草亭中打坐过夜,时一过四更,忽的起身叫起杜灵华攀上了亭子顶,一观星轨奇行。
杜灵华不知他指意为何,但仍立刻应言而动,以明池金兆引天机。待金镜缓缓转动到一个方位时,冉无华突然开口:“止。”
杜灵华手指虚虚拂过镜面,镜中光芒一开,赫然映出东天一隅,或明或暗数点寒星点缀其上,洞幽烛微,皆是天机。
杜灵华以指尖轻点:“刀兵在野,大乱纷纷,是兆当下北地魔祸之乱么?”
“主星堂皇,刀兵在下,是邪不压正之势。”冉无华仰着头,自顾自道,“小小流灾,尚称不得‘魔祸’。”
杜灵华皱了皱眉,指肚下微光烁动,将她心神徐徐牵引入星海之中。肉眼瞽其形,心眼观其魄,星辰俱默,流转天机,窥之以道:“主星间白赤,岂不是兆见兵锋愈烈,战不能休?”
冉无华轻笑了一声:“此战非彼战也。”他也伸手遥遥一划,镜面荡起一片涟漪,天星在轨,竟纷纷开始缓缓移动,片刻之间,连聚三象:兵之大殃、诡之奇现、不中之正……杜灵华惊讶的以手虚描星轨轮廓:“这……天象翻覆,正邪相形……岂不是将要天下大乱?”
冉无华不置可否,轻叩镜面,镜中漫天映像顿时又变。分明更深夜重,镜中天域却成一片妖诡赤红颜色。漫天星斗周流疾转,又刹那间恍若天崩,星辰流坠如雨,在赤红天幕上烧开无数崩痕裂隙。那周天星辰呼啸陨落的画面扑面而来,纵知是幻非真,杜灵华仍是呼吸一窒,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向旁边一栽,险些滑下亭盖。
冉无华适时伸手托了她一把,屈指又在镜面轻轻一叩,浮光俱灭,杜灵华大口喘息了几口,才道:“前辈,这是……”
“赤海魔行,星流九野,是为大乱天下之魔劫。”
“赤海魔行……”杜灵华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当今东陆劫难,果然不能与其并论。但灾行于世,便有处处遭劫逢难之人,或十百、或千万,岂非都是生人性命?”
“天地不仁,生人性命、魔类性命、乃至古灵、精怪、妖邪……无有差异。”冉无华继续拨弄金镜,映照天廓,“古今凡以一厢情愿篡改天机者,注定到来的天时即便被推迟却非消泯,他日再临,总有须应劫之磨难与性命……为卜为巫,岂能不识此理?”
“这……前辈之意,莫非是如今劫难,早有天定?可我辈修卜道、问天机,若天机终有定数,毫厘无改,操天仪定命规之说,岂非自欺欺人的妄言笑话?”
“此言又差。”冉无华莞尔,“人生而向死,生岂同?死岂同?天命之定,亦复如是。你来说,何为‘宇宙’?”
“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曰宙。”杜灵华脱口便答,同时也紧皱起眉头仔细思量,“天命之定,亦可为宇宙说。”
“宇宙可变乎?”
“上下四方恒定不移,古往今来无可相阻。”
“不变既变,亦是天命。”冉无华手指在镜面涂抹,镜中星象瞬息变幻,主客吉凶皆悉倒转。一切混乱之后,再徐徐运转成象,竟又与之前大差不差,此处失一,则彼处添一,二三擢升,便有二三下行,全盘俱乱,乱中重成秩序……杜灵华心神一时凝注其中,恍惚许久才长长吐出口气,“拨弄天机,原来如是。”
“是亦不是。”冉无华见她若有所思,便抬手将镜中一切幻象全数抹灭,重新映出头顶那片因即将拂晓而越发暗淡的星空,“不过若要将天机透彻至此,所需代价同样非同小可。你出身光碧堂,最该知晓此理。”
杜灵华点了点头:“此为禁忌,不可擅触。若需碰触,必是一门将亡、一界将倾之时。”想了想又道,“就如昔年赤海魔行,穷尽满门性命,才窥得一线生机。”
冉无华对此不置可否,道:“此中代价非人力可定,需得一一付诸时,才可斗衡。不过卜道从来如此,你如今再观此夜天象,可悟了么?”
杜灵华犹豫了下:“北地之乱,犹有无穷变数。天星主杀,必有红祸蜿蜒,避无可避。”
冉无华“嗯”了一声,徐徐道:“杀星自起,定数早成,非当下人力能改……这道杀星却是炼气界自招自惹,正邪难定,故为‘不中之正’。”
“不中之正……”杜灵华一时间难解,只好摇头道,“晚辈见知浅显,还需时日长久后才能明前辈之意。”
“不急,你将来必有所见。”冉无华又指了指金镜,“不如且看眼前事。”
杜灵华晃了晃头,将心绪从诸多广袤深邃的念头中拔出来,双手虚拢金镜,再次闭目感应天象。片刻后“咦”了一声:“前辈,天兆恶气。”
冉无华点头:“非时非运而生的恶气,恰逢三日后太阴倒悬之象,泄极阴生独阳,兆生本不该存之于世的妖物。此妖出世,祸乱便不止北地一隅,是被拨乱的星轨将重新复位了。”
杜灵华顿觉心头滋味陈杂:“这也是注定要到来的天时?”
“既是定数无需惊惧,”冉无华转头也望向幽暗夜空,“生死消亡,运势起落,大道兴衰,不过周流轮转而已。”

“三日后天逢奇象,将是太阴倒悬、极阴汹涌之刻。”千嶂城的议事堂中,亦居中摆放着一座星仪,数名主事之人夤夜在此观议,终是得出了结论,“白骨灾兵围绕白骨田屯扎不入,应也是在等待这一天时到来。届时藉阴气爆涌,加以引导冲开天然迷阵,才好将这一方恶地彻底握在手中。”
孤城吹角点着头若有所思:“烛翁言之有理,不入白骨田,一为天时不至,二因地利未成,也难怪各方探查回报,散布四方的白骨灾兵近日都在向着白骨田方向聚集。看来这些白骨精怪也是看准了这块地盘,想要将其划为巢穴了。”
转烛翁又捋了捋长须:“阴极阳生,阳极阴至,太阴倒悬之前,先有正阳开位,也是最利于我等的交兵时刻。”
“此事也颇不易。”立刻又有人开口接过话头,“白骨灾兵势重凶悍,正阳开位时辰虽说有利,但时将入夜。天色一晚,地阴自生,又成掣肘,着实太过于紧迫。”
“若白骨灾兵齐聚,区区一个时辰,确实难以左右大局。”
“或可尽早出动,即便没有天时辅佐,也未必不能与其一战。反若稍有延误未能全功,待到时入太阴,岂不前功尽弃?”
“还是白骨灾兵的不死魔身太过难缠……”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有见地,厅中人声顿时嘈杂起来。孤城吹角身在其中,似也有些举棋不定,环视一周,将目光落在独坐一旁沉思不语的林明霁身上:“林楼主可有什么考量?”
林明霁讶然抬头,像是沉于思索中一时没能回神,停顿了数息才道:“我所思此役目的有三,须分轻重先后,不可一概论之。”
“三者为何?”
“首重者,不使白骨灾兵占得白骨田地利,以免其如虎添翼越发做大,兵灾流溢再难阻挡。”
孤城吹角点了点头:“白骨灾兵当下已甚为难缠,再得恶地,只怕集北地之力也难能镇压了。其二呢?”
“次重者,白骨灾兵修为参差,其中寻常精怪不足为惧,不死妖骨颇为难缠,那号称‘尊者’的统帅之魔最为强悍莫测,若能将他诛于此役,士气与胜算彼消我长,大有利于之后彻底剿灭这一路魔患。”
“擒贼擒王,该然。最后一个目的又如何说?”
林明霁摇头笑笑:“其三便是下下之望了,若前二者皆不能成,也就只好尽量多多斩杀些白骨灾兵,灭其翼助,聊胜于无。”
一言说得周遭也是一片笑叹声,片刻后,林明霁才继续道:“事有轻重缓急,此三者亦分主次。依我之意,白骨田之争最为紧要,定要在太阴倒悬之时前解决;二者三者为次,并不全然拘泥于天时,排布之上便可灵活一些。各依所须安排人手,才是妥当。”
“林楼主所言条理分明,最为可取。”孤城吹角返身走到主位的案几前,伸手拂开璧影湖一带的地理绘图,“兵分三路,各尽其事:白骨田、白骨尊者、与聚集起来的各路灾兵。须将三者各自割离,才好动作。”
话音才落,忽听门外一人道:“那只白骨尊者,便由我会上一会。”

众人齐齐转头,就见风天末正从外面大步进来,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就落在林明霁身上:“玄曦若至,我二人同对白骨尊者,绝无败理。”
林明霁微微一笑:“书信早传,以左阙主为人行事,当不会缺席此战。”
孤城吹角也道:“凤翼龙弦,都是破魔至宝,二位联手对敌,足矣,足矣!”说罢,才又转而道,“西天云主伤势如何了?”
风天末正是才从剑清执处赶过来,闻言便道:“小师叔情况颇好,若战事定在三日后,当可同行,城主尽管筹谋计划就是。”
孤城吹角甚为乐闻此话,立刻连声道:“好,好,再得西天云主之力,胜算又添几分。”
林明霁忽道:“孤城城主,风云主,若西天云主能够出战,在下则有一思。”
“如何说?”
林明霁垂眼沉吟着道:“白骨灾兵欲占白骨田,乃是因内中恶秽之气可称地利。所谓断水截源,抽薪止沸,想要断绝他们这一念想,最善莫过于将白骨田地气彻底毁去。只是一寻常古战墟之地,最终为谁所得,便不足为重了。”
转烛翁将星仪一拨,转向林明霁:“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白骨田的地气若能那么容易毁掉,也就不会积重至今,也不会引得太阴倒悬的奇象落于其处了。”
“我本也没什么办法。”林明霁莞尔,“但换做西天云主,未必不能成事。”他屈指算了算,确定无虞又继续说道,“行师此去神京若顺畅,或明日、或后日,定然可返。他求来的离火之种,交以西天云主以同源修为催使,再辅以一二助力,焉知不能举火燎原,尽焚白骨田?”
这一言说得满座皆惊,初听只觉林明霁所思所想太过大胆冒失,但转过头来细细琢磨,又觉并非全无道理,甚至颇有可行之处,一时反倒都没能接上话头,末了还是风天末最先开口:“我觉得林楼主此法不差……以金庚合离火,虽逊于风火双行,但有小师叔的大鸿蒙诀足矣……不知辅者人选为何?”
林明霁笑了笑,反手点了点自己胸口:“此事非同小可,计策既是由我提出,我愿陪西天云主走这一趟。至于另一人嘛……日前我已传讯沧波楼,楼中亦有愿来襄助之人,不日将至。中有一人小擅阵术,可与我二人同行,应对天然迷阵之障。”
人群中忽有一女子高声道:“破白骨田地气,拦杀白骨尊者,皆是万难之难。几位既肯当先,我等不才,便去对付那些白骨灾兵,不敢争功,不过豁出性命,不叫其扰到几位大计罢了。”
林明霁转头,便看到一身水蓝衣裙的沙白翠正冲着自己按剑点头,遂报之以一笑,未再多言。
不过沙白翠之言本也正合当下人手调配之理,她说得干脆,引得厅中不少人也纷纷附和赞同。孤城吹角见状,顺水推舟,将战事安排一一策定了下来。一时谋划妥当,天光也已大亮,厅内众人这才纷纷告辞离开,散了个七七八八。
林明霁落在后面,同孤城吹角作别后便唤住了风天末:“西天云主此时可方便见客?战中细则我还需与他探讨一二。”
风天末点了点头,干脆道:“随我来吧。”
两人同行前往小院静室,途中倒也没甚闲话,不过仍捡着眼前战事说上一二。风天末此行本非为白骨兵灾而来,阴差阳错搅入其中,对其既是嫌恶又觉不耐,因此倒不免真心实意对林明霁分条析理的筹谋夸赞了几句。林明霁只是含笑听着,末了才摇摇头苦笑一声:“风云主过誉了,此战处处安排虽已尽力周全,但仍有一最为难以周全之事,无可奈何,思及甚愧。”
风天末有些意外:“是何事?”
林明霁缓缓道:“白骨灾兵流毒遍及北地,因白骨田之召将要齐聚。我等纵然百般算计璧影湖一带的破魔之战,但鞭长不及各路白骨灾兵。他们这一路应召而来,四面八方所经行处,不知又有多少寻常性命受其残害,破村毁镇,无辜无妄!”
“……”风天末思未及此,猛的听他之言,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回复。默然片刻才涩然道:“寻常生民,太过孱弱,白骨灾兵只消呼啸而过便难免家毁人亡。顾不及彼,确实无可奈何。”
“可叹于他们太过孱弱啊!”林明霁也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幽幽叹了口气,就闭口不言了。
风天末却忽觉似有刺芒在背,刺得他连脚下的步子也稍乱了几分。

“一路走来,已见到三四座空村荒镇了。北地本就地广人稀,再被这么一折腾,也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气来。人气一衰,连本地修门都难免受到影响,越发式微。”
“你担心什么,北地再荒辟,也有几家家大业大的驻地在此。他们就是北地的定海神针,哪怕这兵灾闹上了天,有这几道根基,总不至于伤了元气!”
“这话倒也不错,我等欲往的千嶂城也在北地足有二三百年基业了,虽说一家一姓,实力可不差于一些寻常派门!还有那个,来头最大的风楼双阙,那可是玄门……”话没说话,忽然被一旁的伙伴拐了一胳膊硬生生打断,还有人冲他使了个眼色,努努嘴向不远处示意了下。说话之人这才后知后觉言语有失,颇尴尬的干咳了两声,生硬换了个旁的话头尽量遮掩过去。
被人示意的方向,十几步开外是一条仍结着冰的浅溪。青瑟独自在溪边破冰取水,也不过是随意擦洗擦洗手脸上细灰微尘。一行数人自接到林明霁传来的讯息后就动身出发,晓行夜宿,虽是路途遥远了些,时间倒还充裕。只是连日奔波,难免风尘仆仆,其他几人也就罢了,唯独青瑟若遇上水源,仍是忍不住过去汲水洁净手脸,待到收拾整齐,便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翠竹叶反复端详,低忱微思。
其他几人也都习惯了她这点不碍事的小举动,不过次数一多,还是有人忍不住招呼了声:“青瑟姑娘,你一路拿着楼主传讯细看,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在上头?可有需要我们另做准备之事?”
青瑟一怔,飞快从竹叶上别开眼:“并无他事,我只是估算了下楼主给出的时日期限。沧波楼毕竟路途遥远,切莫迟了日子,耽误北地战事。”
几人立刻纷纷笑开:“青瑟姑娘多虑了!”
“眼下我们已深入北地,不过日半脚程定然抵达千嶂城,万不会误了城主的嘱咐。”
“虽未来过这一带,但北地地况开阔,方位明辨,并无迷途之虑,青瑟姑娘且放心就是……”
众人七嘴八舌开口,稍有冬寒清冷的小河边登时又热闹了几分。托身沧波楼中的炼气士到底不同于其他宗派门人,一脉祖承下来自有规矩,反而都是些天南海北散修闲客往来会聚、偶有驻足罢了。这一行人中,倒还算青瑟在楼中时日最久,也最得林明霁信倚,因此其他几人纵然修为年岁出身高下各不相同,也都格外敬让她三分,相处起来和气一团,很是融洽。
青瑟自然也明白几人好意,收了竹叶,微微垂着头道:“只是难得与楼主同赴一场战事,心中患得患失,让诸位笑话了。”
提及近在眼前的大战,队伍中最为年长的一名虬髯汉子便笑叹一声:“青瑟姑娘大略是不知,若说魔祸,这偌大神州,时时日日处处都有发生。只不过多数不成气候,被各地宗门迅速镇压下去罢了。如眼前北地这阵仗的,该有百余年不曾见,应该也是此地魔类厚积薄发,才闹得天翻地覆,声势浩大。”
“正是,我等云游各地,走过的地方多了,妖邪魔鬼,总有碰面,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既然楼主和孤城城主都已调配妥当,听令行事就好,不必思虑太过。”
“我辈修行,正邪分立不容,兴战难免。除魔卫道也是自有之本分,多经多见,自能坦然处之……”
“不过这一场魔祸,到底太过波及那些没有修为的寻常百姓,一路行来,足见北地生民凋敝之象,唉!”
“邪魔祸世,从来不只炼气界遭难,凡夫俗人不堪一击,稍有瓜葛便难免死伤,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下人熙熙攘攘,又能救得几何……”
这人话音未落,那虬髯汉领口内忽然探出小小一只兽头,攀着他的脖子“吱吱”连叫数声,又伸出爪子冲着后面眼看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方向比划了几下,以为示意。虬髯汉脸色顿时一凝,霍然站起身:“有魔气!”
他身上这只嗅鼠乃是得自林明霁手中,机敏能为众人丝毫不疑,听他叫了这声,立刻也都纷纷起身戒备,更尽力运转真元,往那片密林中深入探查而去。
嗅鼠之敏锐,足胜人数倍有余,是以众人见其示警后,心中虽拿捏着小心,放开神识的速度却各个不慢,尽力直往可探知的最远距离发散。不想感知刚刚铺开,蓦觉三四股十分强横浓郁的魔氛扑面而来,接近的速度之快远出所料,顿时有两名修为略逊之人闷哼一声,被魔气直冲灵窍,踉踉跄跄连退了数步,脸色霎时惨白。
其他人顾彼不及,虬髯汉只来得及说了声:“来了,好快!”就见一道白影迅如疾电,当先笔直窜出了密林。青瑟双手一拍,腰间金铃腾起,一晃分化三九当面迎了上去。只闻一阵铃声清越,音声勾连成阵,困阻住了来者脚步。那白影在阵中现出真容,正是一具白惨惨妖光四溢的狰狞白骨,一见去路被断,登时张口怒啸一声,喷出一股污浊白气袭向青瑟。
众人顿时齐齐讶然出声:“是白骨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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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6 17:0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六  幽影

横溪野林之畔,乍见白骨灾兵,猝不及防的遭逢使得沧波楼一行人皆是意外。好在众人反应都不算慢,登时各色灵光气劲齐齐出手,诸多元功撞上白骨精怪口喷白气,一片烟尘卷荡轰鸣,竟是集数人之力才堪堪将其击散。青瑟更是面上紧绷,挥手连拨,金铃上下穿流疾旋攻向白骨周身空隙,边提高了声音道:“诸位留神,此魔应为不死妖骨,切莫轻敌!”
虬髯汉也同时大吼了声:“魔物不只这一只,当心!”说话间,猛的跨前一步,双臂势若拦虎吐力一喝,平地搅起一股飙风扫向树林来路。顿见沙飞石走,正撞上又从林中冲出的两道白影。只是拦阻之势虽迅猛,那两道身影全然动若鬼魅闪现无常,只见虚影一晃,破风而出,直撞人群。身未至,十根指爪寒光吞吐已迫人眼睫,虬髯汉身前已又横出一柄硕大蒲扇与两根疾旋成盾的短戟,一阵叮当乱响,全然难挡一合,顷刻间蒲扇破碎纷纷,短戟也被迸飞出数丈开外,虬髯汉竟是避不及避,杀机临身。
却不想森寒勾爪侵近咫尺之际猛的又停住,其上缭绕的魔气浓烈砭肤,激得虬髯汉脖子上爆起了一片细小疙瘩,却到底抓不下这最后毫厘。虬髯汉生死关头透过这一口气,就听林中有人冷哼一声,满是讥诮之意:“逃得掉么?废物!”
那两只难以寸移的妖骨颈子上,这才各显出一抹灿灿银光,分明是被自身后而来的两根细弦紧紧绞住了。只是在场众人无不全身心提防应战,却无一人察觉这两根琴弦是何时飞出,又如何在妖骨快若残影的移动中将其轻而易举禁锢住。一时间各个神色又惊又愣,唯独青瑟一人与众不同,乍见弦丝目光便是一滞,再听林中说话声传出,登时低声惴惴唤了句:“玄……左阙主……”
密林中北风吹叶,一片簌簌,果然是玄曦自林中步风踏叶而出,左手斜并二指于身前,龙弦绕指,拨弄妖骨性命,闻言“啧”了一声:“你竟也在……这是沧波楼的人手?”
他看似询问,但也不待旁人回答,又微微挑眉,显见不悦道:“数月不见,仍没什么长进!”左手蓦然又动一指,金光流灿如电,一闪直贯金铃结阵之中。青瑟本已在全力施为困住第一只露面的妖骨,乍然弦光落下,强悍之力随行而至,毫无照拂的撞入了阵中。铃阵难当其势,顿时崩解四散,青瑟也被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道直接掀退了数步,脸色一白,匆忙间急忙伸手连招,才将散落的影铃逐一召回金铃之中。
玄曦全然不见她的狼狈,目光只在甫脱困阵的妖骨身上一转。细韧金弦比他的目光还要快上几分,自出手、至破阵、再至分毫未受铃阵耽搁笔直贯透了妖骨的头颅,前后也不过弹指数息。那金弦入颅,跃动的金色电光伴随凄厉惨叫笔直冲下,刹那洞彻白骨妖身。昊光所及,血月魔元、不破之骨纷纷破裂瓦解,就这么在诸人面前垮塌成了一地灰白骨尘,生机荡然无存。
狰狞妖骨转眼灰飞烟灭,众人才知被他们视为大敌的魔类也只不过是在夺路逃命罢了,心中一时百味陈杂。玄曦手下动作十分利落,指尖再动,另两只同样被锢于弦下的妖骨也不过稍有残喘了片刻就同样惨叫着被彻底绞杀。弦光回窜,重新化作金银两色灵光盘绕于玄曦指间,才听他又漫不经心开口嗤了一声:“第二百零三。”
一众视线扫过地上三堆骨屑,对这个数字的指向似懂非懂。玄曦也不与他们分说这些,只一边拨弄手上弦光,一边道:“你等也是要往千嶂城?”
青瑟垂眼应声:“正是应林楼主召唤前去。”
“那便去吧。”玄曦不置可否,更无意与一行人再有什么交集的模样转身就走。不过才一举步又停住了,一副似是刚刚想到什么的样子瞥了一眼过去,“林后十五里,有一小村,你们先去将剩下的活人安置了再动身不迟。”说罢,也不管众人有没有领会到他话中含义,挥手拂开一片遁光,身影须臾已然不见。
这般辣手杀伐、来去如风的姿态多少过于嚣张,只是抬手间杀灭三妖的气势更为慑人,方压得满场一片寂静。直到连遁光的尾巴都杳不可见了,才听有人呼了口气道:“这人气焰好生狂妄,未免太过无理……”
虬髯汉一伸手撘住说话人的肩膀拍了拍:“你道那人是谁?若知晓了他的身份,便不会有此一说。”
“他自然不知,他本是南屿人士,近些年才到了东陆,如何认得这位小爷!”
“那就难怪……”
相差悬殊的修为带来的重压随着玄曦远去而渐渐消散,一行人也终于陆续从这场兔起鹘落的短暂战事中缓过了神。既然魔类俱灭,己方无伤,庆幸之余也有了闲话心思,就又有人笑道:“即便不认得,也该猜到了……你难道没听青瑟姑娘如何称呼他?”
最先开口那人尽力一想:“左……左阙主?”忽又猛的双掌一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他!”
见他终于领悟出来玄曦身份,周围之人又都凑趣笑了起来:“风楼双阙之主,这般狂妄,有何不可?”
“修为出身皆高高在上,自无不可。”
“这却非是我等四海闲散人可及之高位了。”
几人七嘴八舌艳羡了几句,倒是都颇有默契的没将话头牵扯到青瑟身上。反倒是青瑟默默听着众人说笑一通后,自行开了口:“左阙主指点林后十五里之地尚有人等待安置,诸位既然都已无事,不妨这就动身过去?”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当下还有待作之事,这时倒也没人提出异议,一行人即刻动身进了树林。前行中,忽听人嘀咕道:“白骨灾兵过路,尚能留有活口,那小村子也称得上吉星高照了!”
“想来是左阙主在彼撞见妖骨行凶,出手拦阻,才未导致一村尽灭。”
“这倒更觉奇怪,他堂堂风楼主事,金尊玉贵,怎的独身一人出现在这荒僻野村一带,难不成还真是就为了追杀这几只妖骨而来?”
“这倒不知……”
“你我如何能揣测他们行事心思……”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低声议论,青瑟走在最前面,并无加入其中的意愿。但间或听到一两句善意的胡乱猜测,心中不知为何,蓦的记起了玄曦口中那声轻飘飘的“第二百零三”。她忍不住也在嘴里不出声的把这个数字咀嚼了一遍,心底不由自主响起声音:“或许正是如此……”那人当真是在辗转于北地荒野山林之中,只为四处狙杀流窜魔类……乃至随手救得一些蝼蚁般卑弱的生人性命。
思绪及此,心中忽来苦涩之意。青瑟摇了摇头,将眼帘又垂下些许,脚下步伐默默加快了几分。

时序移转,似山雨欲来。
炼气界中的消息散布既快也慢,太阴倒悬奇象将至的预兆短短一两日内便传遍了北地。千嶂城与白骨田两处的动作都似有默契般安静了下来,像是彼此生出默契,只待天时一至,胜负决分。
只不过这十数天中一直都忙于在路上奔波的行中虑还不知此,他往碧云天这一行也算诸事顺遂,离火之种到手得全无什么刁难坎坷。然而两地距离到底太过遥远,纵然他尽力不曾耽搁,往返一趟也消耗了太多时日。离开时北地尚是战况如火如荼,也不知过了这么久,双方胜负变化如何……越是思索,越是疾行匆匆,恨不能一夕间插翅飞回,才能眼见为安。
行中虑这般心思,遁光横越长天,越发快如流星赶月,向北疾驰。只是不知为何,明明仍是青天白日,天色却渐觉有些浑浊晦暗起来,似是一些晚雾山岚,又不该出现在这般时辰,高天之上。
心中生出些许诧异,行中虑遁行的速度缓下几分。不想就在这行速变慢的片刻间,那股阴沉天色骤然开始蔓延,前一刻的朗朗乾坤,随着一阵寒风吹送,登时暗如临夜之时,更隐隐有一股陌生腥气在风中溢散,遍布到了身边四周。
到了这时,行中虑也明白过来自己定是撞见了什么妖邪手段,立刻止步遁向地面,同时手中擎出一支玉笔,提笔先在身前划出数枚圣文绕身环护,才扬声喝道:“是何人前方阻拦,不如现面一见?”
旷野无人,唯风呼啸,更有一阵浓郁过一阵的黑风腥气再不遮掩扑面涌来。只行中虑布下防护的这片刻,周遭已是天光尽掩,眼不能见,连立身何在都觉浑浑噩噩,恍惚之意涌上头来。
好在行中虑年长见广,意识稍一昏茫便有所觉,立刻又警醒的在自己身上连落数道清心术法,玉笔一挥,翩然凭空写下了一个“明”字。
字成法随,明灿光生,混沌模糊中亮起一字之灯,登时照亮了行中虑身边小小一块地方。脚下枯草杂石全无异样,甚至四周除了昏黑一片也不见什么邪影妖身露头,行中虑越是打量越觉疑惑,一时间难以揣摩行事之人的用意,索性道了一声:“得罪了!”玉笔一转,灵息为墨又一连龙飞凤舞书下四个各不相同的“斩”字。手腕一顿甩出,四字顿化剑气刀光枪芒镰影疾斩四方,尖锐的利风狠狠撕破沉沉黑气,一入数丈后,又变成几声如击败絮的闷响,缓缓消失无踪。
“这……”行中虑心中愕然,甚至生出了个自觉荒谬的念头,似乎作手之人无声无息布下这方罗网,不擒不杀,意只在困,只要能将自己拦阻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地里就觉足矣。可并非妄自菲薄,自觉自己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值得这般对待……不对!他悚然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往袖中丹囊摸了摸,忽的恍然大悟,心中斩钉截铁响起一个声音:“定是北地战事有变,我此行带回的离火之种关系要害,对方目的本不在我而在不欲火种进入北地,才有今日之遇!”
行中虑越是琢磨,越觉自己判断无差,明了了对方目的后才觉遍体生寒。虽说前往碧云天求火种之事不算十分机密,但详知其事者也不过千嶂城中主事数人。白骨灾兵皆是天生魔种,如何能这般精准得到消息拦阻在自己返程路上,又施以困阵术法……思来想去只觉定是有心怀不轨的炼气士暗中帮衬魔道行事,说不定还已经潜入了千嶂城中偷作手脚。他这样一想,更是难安,右手挥动玉笔勾勒出斗大一个“破”字,左掌运动真元,开声一吐按上。圣文登时金光高涨,凛然如山,势不可挡破空而去,带出一片隆隆之声。这一击行中虑运足修为,看似软硬不侵的黑雾也被荡起了大片涟漪,簌簌摇动中,沿着圣文去向豁开了一条通道,他身形瞬闪,衔尾而去,一晃已冲至数十丈开外,前方金光字影渐淡渐无,尽头却仍是一团黑雾缭绕,好似无边无际,难辨出入之门。
行中虑不得不再次停住身形,鼻端嗅到的腥气越发清晰,他倒转笔尖在额头一点,金光下落双眼,灵目顿开,层层黑雾次第剥开,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道能可看出形体的轮廓——那是一条不知几许粗长的庞然黑蛇,盘曲如小丘,狰狞宛如传说中烛阴巴蛇之巨。而自己身处之地竟是盘蛇腹肚之中,巨大的蛇身缓缓挪动,鳞片摩擦声沙沙不绝,四周的黑色雾气也就随之流动起来,填满每一道被破开的缝隙。
看清楚自身处境的那一刹那,行中虑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凉气直冲天灵。满心满眼都是“北地何时有这般妖物出世?北地危矣!我之性命危矣!”的念头。不过数息之后勉强镇定下来,再看看绕身流动的黑雾,全然不似活物体内该有的模样,纵然天生妖邪,也不可能全无血肉脏腑只靠化气而生。他默默揩了把额上冷汗,深吸口气席地坐下,运笔书写“破妄”二字落于天灵,辛辣寒凉之气灌入卤门,激得他全身一颤,脑内顿觉一片空明,眼中所见也再次起了变化,诸彩剥褪,诸幻洞开,所谓大可吞山的巨蛇重新化作一大片遮弥四野的浓黑雾气。而在雾气之上,无数黑蛇翻涌游动,张口正在喷吐妖息。那些一见便觉阴邪的气息源源不断注入雾团,也将巨蛇的身形凝实得越发逼真,宛如活物。
“黑蛇?幻阵……”行中虑晃了晃头,这一遭施为消耗甚巨,他不敢持续太久就匆匆收了功法,却越发觉得这一阵仗难破,竟不比当真被困入一条巨蛇腹中容易多少。一椽书舍门人修习乃是文载之道,圣文虽能破邪,到底逊色于武道攻伐手段,而这弥天妖气幻化成阵,若不能以力强破就只能依仗一些法器奇物的威能……行中虑念头一转,蓦的捏住了自己的袖口,喃喃道了声:“奇物?”
伸手入袖,再抽出时他手中已多了一方云匣,大小不过一尺见方,似真似幻的云雾凝结其上,碰触之处遍觉清凉。行中虑托着云匣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也只能擅自动用了!”一手揭开匣盖,清灵水润气息霎时破散,一股灼烈炽热之极的焰气从中蒸腾绽出,一瞬拔散四溢,四周黑雾竟也为之稍有瑟缩,平白生出一片“滋滋”似被炙烤的细碎爆裂声,扭曲摇晃起来。
行中虑早已得了嘱咐,此时忙伸手捏出一个法诀避开炎息,从匣中取出一朵宛如火焰凝成的灼艳红莲。莲开千瓣,气象无伦,正是融合了东皇神剑紫气的离火之种。这一朵火莲擎在手中,行中虑底气大增,也不多做什么冗杂举动,只并指轻轻抹过一瓣莲瓣后顺势划出,口中轻叱一声:“咄!”
一缕细若绣丝的火线应手而现,自莲瓣上一纵绽出,刹那间从牛毛之细化作一蓬赤焰。焰光每长一成,便盛八分,数息之后数尺之遥,只闻轰然一声爆裂,一道足有合抱粗细的火柱宛如炎龙临降,挟无可匹敌之势一头窜入了无尽黑雾之中。全然不同于行中虑之前屡屡无用之功,火龙经行,烈焰滔天,黑雾妖息,无所不燃。刹那间雾迷之阵化作一片红莲火海,举目所见摧枯拉朽,雾气也好、蛇影也罢,都在汹涌卷起的火焰中付之一炬。前后不过片刻工夫,行中虑眼中竟是天光再现,困身之所土崩瓦解。只不过那青天白日之上也已遍染一片火光烈焰,令人耳麻的“嘶嘶”声和炸裂声此起彼伏,也不知到底多少黑蛇笔直坠入了这片火海,转眼间被焚烧得灰烬无存。
行中虑一朝脱困,满心只觉惊羡的仰头看向头顶横扫一切妖氛的火焰翻腾,竟无一只黑蛇能够自火中逃离。明艳的红莲火烧足了一刻钟之久,直到天地间邪气荡然无存才渐渐熄灭隐去,还复一片天清地明。行中虑也随着火焰的消失回过了神,急忙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红莲放回云匣,再看那瓣被自己引出火气后颜色稍有暗淡的花瓣竟颇觉心疼,忍不住喟叹了声:“东皇离火,竟炽烈如斯!”

“此地何来离火焚天?”
就在此刻,遥远天际忽又传来一声询问,随即漫天飘落青叶,化作一场清凉细雨淅淅降下,淋开了空气中残存的少许火烈气息。
行中虑抬头,就见一只灵鹤出于云间,盘旋数圈后翩然飞向自己所在。那鹤是熟悉之鹤,鹤上乘者亦是熟悉之人,他心中立刻绽开几分轻快愉悦,招呼了一声:“林楼主!”
玉翎披雨而落,林明霁一见是他也登时莞尔:“行师,果然是你在此!”说话间轻巧跃下鹤背,环视周遭一圈又道,“此处这是发生了何事?”
行中虑也不隐瞒,三言两语将适才所历说了一遍,末了颇为慨叹:“这动手之人本意应是不愿我携离火之种归来,却不想偏偏是我依仗身上火种大破了此阵,也可称之为自食其果了!”
林明霁点头:“可见宵小行径必有其衰……不过当下也无暇继续追究此事,战事临头,急如星火,行师还是速速随我回转千嶂城吧。”
“战况如何了?”行中虑连忙跟问一句,“对了,林楼主你怎会不在城中而远来此地,可是还有什么要事在身?”
“我便是为了行师你而来啊!”林明霁笑了笑,“今夜一场大战将起,行师取得的离火之种乃是战中关键。因怕延误战机,这两日我时时常往这条路上相候,今日来时,远远望见一片冲天火起,料想或许与你有关,果不其然……”他说着话抬眼看了看日影,“此战细况说来话长,不妨先与我返程,路上我再细说于你。”
听闻有战事迫在眉睫,行中虑自无异议,谢过林明霁好意就一同跨上了鹤背。玉翎唳叫一声展翅而起,载着二人掉头向来路折返,片刻没入云中,不见了踪影。

此后又过许久,无论离火残焰之气还是竹叶所化细雨都已消弭不存,被烧成一片白地的荒坡上竟又迎来了第三波访客。
只闻一声短促尖利的啼鸣,一道黑影箭一般从半空中扎下,又在距离地面数丈高处堪堪止住。黑影乃是一只红眼怪鸦,悬停在半空中,那双红如凝血的眼珠中竟绽出了一抹诡异的暗光,从焦土上一尺一寸扫视过去。片刻后,怪鸦似是锁定了一处,拍拍翅膀落了地,利爪与尖喙并用,很快就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刨开了一个碗大的深坑。坑中赫然躺着一枚拳大之蛋,看似蛇蛋却通体漆黑,黑色中又隐隐流转着几丝火焰般的赤红,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何来历。不过这黑蛋显然就是怪鸦欲寻之物,一将其刨出,怪鸦便伸出脚爪牢牢抓住,蛋壳与鸟爪相触,“嗤”一声几簇绒羽上顿时冒出了缕缕青烟。怪鸦浑若不觉,翅膀一扇起在空中,速度竟丝毫不逊于玉翎,却是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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