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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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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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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8 17: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七  烽火燎原

一带晚霞烟彤色,半坠浩渺璧波中。
毗山大湖,波光粼影,翻卷寒烟。本是凝如沉玉的水色,天边火烈烈的红霞伴着晚日夕光奔涌下来,一霎儿就如同水面上燃起了连绵大火,水湄山边,俱沦火宅意象之中。
静坐于湖畔等候天时的孤城吹角起身,望天望水捻了捻胡髭,长声一笑:“壮观好景!”又转头看向抱着小一号星仪的转烛翁,“烛翁,此刻可当时?”
转烛翁手上一拨,星仪徐徐旋转,似也沾染上了一抹晚霞艳色:“天人长夜,宇宙黯黯。举火并焚,不灭何生?今夜血霞泼地,正宜刀兵大兴,城主与诸位尽可放手一搏。”
孤城吹角闻言朗笑:“破灭白骨兵灾,当从此始!”随即伸手望空一抓,平地风雷,寒芒落现,雕宝紫金戟赫然横空而出,凛风卷动戟上缠绕的绣带,“噼啪”声爆响不绝,杀气腾腾四溢。
孤城吹角脚下一踏,徐徐起于半空,双手一伸擎起金戟,真元满运,顿见戟身上明光通起,狂涌向三尺余长的寒刃尖端。待到光芒一瞬极盛,他蓦然一声大喝,双臂力道虬张,一戟轮出,如开山岳,澎湃雄浑的力道映现狮犼狂形,咆哮着奔向眼前大泽。刹那虚空如裂,水响惊雷,浩渺璧影湖中轰然乍起千叠浪,白波翻雪直上高空百尺遥,偌大一片水域齐齐为之撼动,水幕一时足以遮天蔽日,恍若倒挂天河。
如雷鸣不绝的浩大水声中,岸边站定方位的四名西天兑弟子同时出手,剑气如雨切入漫天掀起的湖浪。无数道剑气彼此勾连成网,皆附以碧云天小鸿蒙诀心法,水浪触之则虚,凝水成云。也不过片刻,泼天而起的白浪尽数化为云气,连绵弥广布于璧影湖上,宛若一座巨大无朋的云盖,上承天下连水,蔚为奇观。
此际天边遥传一声清鸣,一道拖着五色霞羽的凤影似自日中来,彩翼蹁跹绕云盖而舞。随着无数灵光从羽翅间落下,云盖被其引动鼓荡,形貌丕变,最终竟凝作了一张卧波云弓,其长其广,足开大湖半壁有余。
云弓既成,彩凤敛翅徐徐从云中降下,落入恰如其时伸过来的一只手中。风天末无声无息踏出水云间,左手一抹,风影瞬间虚化拉长,五色流转化作一根灵光辉耀的长弦,舒展张开在云弓之上。他屈指扣弦,身形疾起,一瞬间开弓成满月,云水聚大观,奇弓之上云霞汇聚,凝成一金一银两根灵矢,其象日月、其慑妖邪、其开天地。一声弦响,凤凰啼鸣洞大千,百丈云弓难承灵矢之威,瞬间崩塌如雪片,又化作了一场瓢泼急雨。滚滚惊雷伴着烈日锐月之象冲破雨幕云层而去,直往璧影湖对面远远山泽之中。所经之处,虚空为辟,挡者消无,赫然由神箭开道,贯通出了一条直指白骨田所在的兵途。
孤城吹角振戟昂首高声:“诸位,开战了!”当先纵起遁光,追着灵矢所向飞驰而去。在他身后,群结于此的众人也各按之前排布纷纷动身。一时间璧影湖畔杀气冲天,正映一湖血霞赤色。

环山之中,白骨灾兵聚众于此已有数日,数量与日俱增之下,浓郁魔气邪氛也愈发深重难开。周遭山林受其侵染,草木无不衰凋,或有渐渐异化如冥迷之谷中者,茎叶怪曲妖异,随寒风狂舞,如鬼影憧憧。
因与御师有约在先,骸生枯魍退出白骨田后就未再踏足,甚至还要约束一众手下精怪不可擅入。白骨少智,只知多日来蹲守荒山,既不能寻觅血食也不似在老巢中那般可以沉眠修炼,时间一久愈发躁动聒噪,不分昼夜山上皆是一片狼哭鬼嚎,乱成一锅粥也似。
骸生枯魍懒得去约束他们,只命令聚集而来的妖骨分守各处,提防来袭。随着天时挪转,白骨田中逸散的阴气也逐渐难以掩盖,御师对此早有预警,更再三告知北地修门绝不可能坐以任之,不日必有大战将至,就在白骨田彻底应天时开启之前。骸生枯魍倒也对他的话上了心,但白骨灾兵自出谷后声威只盛不衰,放眼北地竟似无可入眼,如今大军齐集,更觉全然不惧任何攻伐手段,因此应虽应声,守也固守,仍多了七分疏忽,只余三分漫不经心的对待,待白骨田上迷阵散开;也待北地炼气士自寻死路,将无数魂元血肉送上门来。
蓦然天边隐约似响起一阵闷雷,自山脚水泽远处滚滚而来。阴邪魔秽之物,对雷火的厌恶与生俱来,骸生枯魍放吸收尽了一枚魂珠,闻声不大高兴的抬起头:“哪来的闷天雷,败兴……咦?”
举目所见,火霞烧天,晴光万里,不见丝毫雨雪预兆。而那阵阵雷声却愈发清晰迫近,天地间也似渐渐与其有感,生出一股凝重冷冽的威压。至此骸生枯魍再如何心不在焉也已觉察预兆,忽的一下从地上跳起,一身骨架晃动得“喀啦”作响,怪叫了一声:“来了,果然来了!这是何物?”
漫天云霞艳色忽似齐齐黯淡,日将落月初升,薄日残月一瞬虚淡如失色剪影,却赫见灼目金轮玉镜并现南天,璨光似燃,一路割开渐昏暮色呼啸而来。凡所经处,气烈如焚,烧灼虚空的炸裂痕迹化作无数缠绕其上的噼啪电闪,纵行过浩渺天地狠狠贯入犹然聚在山头散漫遍布的白骨灾兵中。
神箭象日月,浩气荡魔邪。双灵矢一入环山,积累浓郁的魔气顿时如同一锅滚油炸沸。圣气魔气轰然相撞,一路迸出无数扭曲闪现的大小涡旋,凡处于附近的白骨灾兵竟无半点抵抗之力,一眨眼就被搅入乱流撕扯成了一蓬蓬纷碎骨屑。而正当其路者,更是唯见昊光呼啸扫过,早已片痕无存。
也不过片刻,天来灵矢神威赫赫,竟将一面环山内外一举贯穿,以漫天碎骨为基,硬生生开出了一条直入灾兵最内层的宽阔通道。
通道尽头,树阵茫遮白骨田;白骨田前,狰狞白骨突然拔起数丈宛如巨怪,张开一双阔大森然的骨掌狠狠迎向灵矢来路,嘶吼怪叫响彻山间:“胆敢杀伤本座部属,本座定叫尔等有来无回!”
“轰轰轰”一连数声惊爆,余势未竭的一双灵矢当头撞上白骨魔身。骸生枯魍双掌燃起熊熊幽光,惨绿魔火硬撼日月之行,荡开的残力震动身处环山,四周白骨精怪顿时一片东倒西歪。而地动声中,尘烟弥漫、飙风狂扫,骸生枯魍一声大吼,身在冲击之下疾速后滑,转眼就已踏出山头地面,一片妖云邪光登时生于脚下将他托举在半空。同时又闻他一声长噑,双手分开左右用力一握,烟光火气在掌心白骨上腾起,一阵涩耳之极的锐响后,赫然牢牢锢拿住了一金一银两根灵光缭绕的长箭。胸腔中的幽火卷跃如怪蛇,从骨隙漫出攀援上手,亦如凶蛇扑食绞上箭杆,大股秽烟连同一片相互侵蚀的“滋滋”声炸开,末了终闻一声闷爆,长箭化作无数灵光崩解碎散,簌簌消失在骨掌之中。
骸生枯魍“哼”了一声,这才双手一甩抖落沾染上的的星点圣气。却不料刚一抬眼,立刻又闻数声锐风撕空而至。沿着崩天一击辟开的箭路现出一团疾速扑来的风旋,箭矢锐光突出更甚于飙风,寒芒湛湛眨眼临身。
一声大叫,骸生枯魍体内调用的魔元再次猛涨,将一身白骨都覆上了层朦朦幽光,竟是以身躯之坚硬接此箭。风象灵矢来速奇快,转眼正中胸骨,擦出连串爆响。纵然威力比起云弓双箭大为削弱,但因少了七分用力辟路的损耗,仍是不容小觑,登时又在骸生枯魍的怪叫声中将他射退数丈之遥,妖云涌动,已不知不觉更为远出适才立足的山头。
但这一箭仍只能算是开端,紧随其后,但见快箭连环,六象迭出,曰天曰地曰经纬之则,曰日曰月曰长风之行,漫天灵光夺目,箭如骤雨无歇,彼此之间上下穿插左右纵横,更因天然灵气回环相通,骸生枯魍竟被迫得全然寻不出还手时机,只能依仗九幽之体运转魔元硬抗。一时间山林部属俱远,满目唯有箭芒迭迭。待到这一轮不歇气般的快箭终于渐缓渐止,再环顾身之所处,竟是硬生生被迫得偏出了大半个迷阵树林,落在了远离白骨灾兵的斜斜另一座小山之上。
骸生枯魍勃然大怒,昂头激啸:“雕虫小技,何奈本座?有胆量现身来!”
回应他的咆哮的是半空中一声凤鸣,幽暗之地绽开一片瑞彩明霞,中出一人手挽长弓步云而下,一手扣弦冷面冷声:“应你所求,现身取命。”
弓弦铮鸣一响,天际彩凤敛翅,化作一片吉光跃入了凤翼弓。

破魔神弓、白骨尊者,目视一瞬,魔气灵光已同时高拔而起,悍然交锋。骸生枯魍满心怒气出手便杀,一时间早将团团聚集在另一座山头上的白骨灾兵抛开脑后。那山头神箭所辟之路圣气犹然波动未止,大片遁光循路而入,虽慢了风天末一步,也已陆续落入漫山遍野的灾兵之中。千嶂城诸人依正阳之数分划九路,各有统领之人率众散开,顿时杀声连山,兵戈交震,掀开了一场浩大正魔混战。
千嶂城乃有备而来,更有孤城吹角一马当先统帅全局,进退得度。甫一交锋,便将一片混乱的白骨灾兵冲散分割,随即辅以阵法困器进行绞杀。这一手段对付起寻常白骨精怪势如破竹,但群聚之中亦有大批不死妖骨,依仗强横魔身横冲直撞,最为棘手。稍有不慎处,甚至不免渐生伤亡,亦有不支渐逊者,反被灾兵夺取声势,隐约见颓。
这般各有胜负的乱战中,天色渐暝,夜幕初临。漫山遍野杀喊声混乱难分,高天黑云之中,一只同样漆黑的鸦影却正趁着地面乱象遮掩掠空而过,竟无一人得以察觉的任其钻向了山谷之中。
群山环谷,因迷阵未散,满目所见仍是大片密密丛生的老树成林。本已入了夜,连星月微光都无法透入的林中更是全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无光无声中,怪鸦两只赤瞳是谷中唯一可见的两点光亮,妖异又醒目,助它从容避开一切障碍逐渐深入。蓦然,一点细碎光芒在怪鸦身上的黑羽尖处一亮即灭,“啵”的一声轻响,它好似就此一头撞开了什么无形之界,前一瞬还在黑林穿梭,下一刻天旋地转,已落入一片无数阴灵呼啸涌动的古战墟中。
迷阵之下,别有死域荒原。或许是隐隐兆感天时将至,这片白骨田中长年累月滋养孕育出的阴灵也都格外活跃起来,大片妖光汇聚如流,既杂乱无章又似依稀遵从着什么规律陆续向中心处聚集,渐渐竟汇成了一道阴眼涡旋,在一个光秃秃的深坑四周流淌起来。
红眼怪鸦嘎叫一声,拍拍翅膀也向着那个深坑飞了过去。越是靠近,阴气如刻骨之刃,越绞刮着它一身翎羽。从最初的不为所动到后面的跌跌撞撞,再到一身血痕斑驳。待到挣扎着飞至深坑中心时,怪鸦早已半边羽毛血肉剐散,露出体内半副黑漆漆的骨架来。而它犹似不知伤痛,一双血眼中红光愈盛,似凝血将滴,绕着深坑又盘旋了小半圈,终于锁定了坑底一块焦土,蓦的将身一转,换做一个头下爪上的俯冲姿势,疾速拍翅如一抹黑光,狠狠的一头扎了下去。
一片血羽飞溅中,怪鸦在被汇聚成漩的阴气彻底绞碎前俯冲至了坑底,“咔”的一声脆响,头颅破裂、颈骨寸折,化作一滩黑红血肉糊上了那块焦土。原本并无多少异样的土块受了活物血肉渗润,竟肉眼可见的开始渐软渐融,不过片刻就化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幽深不可见底的孔洞。怪鸦虽死,一直被它抓在爪中的那颗黑色蛇蛋却分毫未损,此刻便顺畅之极的沿着融开的孔洞一滑而下,下至不知几许之深的地层深处后,无声无息化作了一蓬黑烟。
黑烟砰然散去,星星点点的赤红光簇得以从桎梏中脱出,赫然竟是无数细若毫厘的微小火星。出自红莲离火的残焰本该正是这片阴地天生克星,只是这些几乎肉眼难辨的火星实在太过微弱,纵然仍遵循着与阴地相克的天然之理开始在土层中扩散,却仍无法撼动这片阴地之芯分毫。甚至正因为这些许的赤阳火气的加入,久久沉寂如死水的地底深处反而渐渐生出了几分细微变化,似乎有什么沉埋已久的存在受其挑拨,正在从千余年的死寂中重新开始凝聚。
地深千尺,离火光点荧荧不熄。而每一簇火星旁,都渐有零星微白的光芒一点点亮起。那是久久沉眠在此而不为人知的无数残碎元灵,无意无识本该随着时间流逝彻底消散的存在,却因天意人心拨弄,懵然复苏。

白骨田中微妙之变无人知晓,白骨田外杀声征伐不曾止息。不过群山四环,总有战事波及不到处。较之战火正炽的南北诸山,四面环山西麓可称得上一片风平浪静,若非远远可望见冲霄魔气灵光四射迸散,当真一派月黑风高,冷寂空幽。
这一带山势最为低矮曲折,甚至山根之下就是大片可以连通璧影湖的沼泽湿地。查询史载,这片湿地正是当年高僧斩璧湖半湖之水消洗白骨田秽业所残留的遗迹,年岁经久,半璧明湖早成水洼湿沼杳无人烟,也将原本可以通行山峡入谷的道路彻底冲毁。只不过纵然阻得凡人踏足,在炼气士眼中却仍为坦途,只是少有人知、更绝少有人经行罢了。
趁着夜色飘然落至沼泽山口的三条人影许是近百年来的首次到访之人。有心遮掩与隐蔽山口叠加效用下,半分未曾惊动对面战至如火如荼的与战双方。这也是在千嶂城时就已规划好的路线,林明霁更有灵雀为前站,早已将这一带路径变化烂熟于胸,此时当先为引,轻声笑道:“此地天然迷阵,既不使人轻易入内,也同样禁锢了白骨田中积年阴气不使溢出,因此阵破之前反而安全无虞,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我们只需好生寻找入内路径就可。”他又四下看了看,转向随同而来的青瑟,“青瑟,你的金铃有守心导向之用,少时入阵,你不必随我们进入白骨田,只需守住外围门户,若见有何异变,及时传讯告知即可。”
青瑟闷闷点了点头,只“嗯”了一声便无他话,仍安安静静跟在两人身后。剑清执乃是初次见她,除了她来自沧波楼外一无所知,自觉交由林明霁安排为好,自己索性先浅浅释开一缕神识,试探着探向山口之中。也未太过深入,在肉眼可见的密林边缘打了个转,“咦”了一声:“不觉阴秽之气,倒有几分稀薄灵气,隐约胜出外面三分。”
林明霁闻言微笑:“这就是迷阵之妙用了,只将阴邪气息禁锢不使出,而放任战墟中残存灵气贯通内外,不知不觉便成了阵法翼助,才得这么多年大阵不衰,果然天生造化,自有妙笔。”
“古灵诸族当真不愧为天道所钟之族属!”剑清执稍一思索也明白了个中关窍,登时感慨,“封闭千年,又是恶战积尸之地,至今犹有灵气残存,难免使人神往当年诸族鼎盛之况!不过……”
林明霁莞尔接下了他后面欲说未说之话:“不过若古灵诸族一直昌盛如斯,何来之后人族炼气士之大兴?盛盛衰衰,起起落落,一隅窥见,不胜唏嘘!”
脱口一言,三人一时间竟皆有所感,其意同出而情境各非,伴随瑟瑟北风隐隐寒水,滋生出了一股苍茫凄寥之意。
伴随这这股天然寂寥之感寻隙穿过山口,放眼便见连绵密林起伏无际,薄岚缕缕起于林木之间,呼呼簌簌,俱是山林秘啸,三人的脚步声踩入,不知不觉间竟似融化在了其中,再不得闻。下一瞬,剑清执左手掌心一层朦胧五色宝光徐徐绽开,映肌骨、洗灵识,如一股冰冷之风穿身而过,他蓦的打了个激灵,耳边一瞬山声俱灭,只有“哒”一声脆响从脚下传出,一低头,干燥荒芜的地面上,是一粒小小碎石咕噜噜从鞋尖前滚开了。
寒烟、荒地、宛如凝固的空气……剑清执一瞬反应过来,自己竟已不知不觉身在阵中。林明霁和青瑟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更不曾留下丝毫讯息,仿佛空旷苍茫之中,只余孤身一人在此,无来路亦无去处,懵懵懂懂无可作为。
但又岂会当真就此陷入不知所措的局面?早在千嶂城中时,便有众人对迷阵中可能的遭遇做出种种揣度,无非寻找阵中隙缝徐徐图之,或是有精于此道者排布演算入阵之眼,再或者,也可藉偌大蛮力以势强破……不过这种种办法皆不同于剑清执所想,他今夜来此,一因己身乃是催动离火之种的不二之选,二来便是自信任凭天然迷阵千年而成,也绝难使自己受阻其中,贻误天时。
“休与帝台,佩之无惑……”口中默诵一声,剑清执右手并指一划,方痊愈不久的左掌掌心就又被割开了一道两寸多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一瞬涌出,又被他立刻握起的拳头禁锢住了,只有一线红丝在指缝间沥沥滴落,“啪嗒”一声轻响落在地面上,尘埃黄土倏然一阵晃动模糊,其下变幻而出了一点不同于周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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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三八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团团云烟无根而生,一瞬变幻了身处之地的模样。树木水泽隐去,漆黑难见五指的夜晚也改换成了一个草枯霜白的清晨。秋风瑟瑟如刀,杀向伴死之心。
古旧空旷的房间里死气沉沉,源头乃是躺在床榻上的枯槁老人。天年将近或是久郁之疾使他憔悴得只剩一把病骨,只有眼中还勉强有光,口中喃喃不住的低唤着一个名字:“少阳……少阳……”
跪在床前的高大青年立刻抹了一把眼泪将脸凑过去几分:“师父,我在,我在这儿呢!”
浑浊老眼中映出他年华正好生气勃勃的模样,像是给老者又注入了少许生机,抖着手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腕:“少阳……少阳啊……”
屋外一阵“咔啦咔啦”声突兀响起,是肃杀秋风疾拍门窗,催命将尽。老者尽力的睁大了眼,眼底像是烧起最后一把火:“少阳,你的天资……不可限量,我门传承冀望……皆在……你身。去……去秘窟……悟通古卷。待到功法大成,我明夷上……上……”
断断续续的话交待到一半,老者就没了继续开口的力气,只能将一双眼灼热的盯在青年脸上,恨不得将他的皮肉融开,深刻入骨。高大青年哽咽了几声,重重点了点头:“师父放心,徒儿必将明夷古卷修炼大成,传续宗门不绝。若不尽心竭力,愿受天诛地灭!”
床前毒誓,垂死老者像是终得心满意足,将死死盯着青年的目光稍有挪开,挪到了他身后同样跪地流泪的年轻姑娘与一名小少年身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再没能说出什么话。那双几乎睁裂了眼角的眼中火焰倏的燃尽了,化作一片灰翳,随着撒开的手彻底倒塌。
床前抽噎的声音一瞬变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呼唤“师父”和以头碰地的声音乱成一团。和着门窗被秋风大力冲撞的响声一起,成了一曲喑哑怪异的悼亡歌。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仍是那座旧宅古院,几番秋去,换作冬来,皑皑白雪将一切古老的、陈旧的、黯淡的都遮盖住了,反倒露出几分崭新洁净的亮亮堂堂,透出了些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
同样喜庆的还有一袭被摊开在窗前长桌上的大红嫁衣,秾丽的颜色灼亮人眼,正在仔细缝上最后几个纽襻的姑娘双颊也被映得一片微红,便是连呼啸而来的北风都遮不住这股热烈喜气,在窗檐前就偃旗息鼓了,只仓促的打了个旋,搅起了一小蓬碎雪。
一阵敲门声也恰巧响了起来,捏着绣针的手登时一顿,随即迫不及待放下针线,揽着裙摆匆忙从屋里小跑出来:“阿弟,阿弟,是不是师兄回来了?”
正在庭院中练剑的少年比她的行动还要更快些,已经几步窜到门前一把拉开,兴高采烈的叫了声:“师兄……”
只可惜声音才叫出口又停住,随即换了似模似样稳重乖巧的语调:“是……多谢……劳烦你了……”
已经跑到院子里的姑娘停下脚步,脸色露出几分失望与茫然。等到少年重新关好了大门,才偏了偏头问道:“不是师兄?是谁?”
少年扬了扬手中的信封:“我也不知道,是有人寄来了信……海波门?是什么地方?”
姑娘抿了抿嘴唇:“师兄上次捎信来时说过,他新近结识了几个同伴,打算日后一起结伴历练。我记得那几人就是出身海波门,似乎也是个不小的东陆派门。”
少年顿时“嘻嘻”一笑:“师兄说过的事,阿姐你桩桩件件都记得好生清楚!那这信也让你来拆看,我不和你争抢!”
姑娘红着脸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不过接过信的动作也没半点迟疑,飞快的就将信封拆开了,里面只有薄薄一张便笺,浅浅稀疏的几行墨迹透过纸背就能看出来,全然不似往日收到过的厚厚成叠的家书。少年立刻“咦”了一声,有些诧异:“这不像是师兄写来的信啊……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字迹寥寥,转眼看尽。前一瞬还红着脸颊的姑娘脸色一霎变得惨白,可舞长剑可拈细针的手指抖得全然拿捏不住那轻薄的一张纸,无声从指间滑落,有气无力的摊开在了积雪的地面上。
雪白纸白,黑色的墨字在一片白茫茫中扎眼得反而有些模糊,少年匆忙低头,一眼看去只瞥见了上面零星几个字词:遇恶……陷身……生死不明……退走……甚憾……

“春日里新竹生,地气竹气皆润,窖新酿于其下,经年启之,竹香盈口。而藏之愈久,香气沁润愈浓而不腻,可称奇味……”
昔年手把手教着自己如何酿出新酒的话语犹然在耳,姑娘活泼带笑的声音比春天的新竹出节还要明快,看着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仍扎着手帮不上忙的模样越发笑成一团,伸出沾了黑土的手指不由分说的抹到了他们的脸上去……
屋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的将美好回忆打破,青年一霎回了神,飞快端起檐下凉着的药碗进了屋:“阿姐,该吃药了,我在外头晾了一阵子,现在入口正好。”
半旧床帐挑起,颜色鲜亮的嫩黄翠绿色的被褥里裹着的,却是张憔悴枯瘦的面庞。心结劳病与人事炎凉事事如刀,将年轻身躯里的青春和生气斩得七零八落,到如今只剩了这么具千疮百孔的躯壳,拖着口犹然不甘的气息苟延残喘,不肯瞑目。
不过今天与往日大有不同,像是已察觉到了什么,又好似已不得不认清了什么,剧烈带血的咳嗽后,躺在床上的姑娘脸颊上反而泛起了几丝少见的血色,看着青年递过来的药碗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想喝这个,太苦了……”
青年一愣,立刻道:“阿姐好生吃药,我再给你兑碗蜜糖水来,喝了就不苦了。”
姑娘仍是摇头:“苦的……还是苦的……”她眨了眨眼,本就圆亮的杏眼嵌在瘦得没了肉的脸上,大得有些伶仃怪异。一行细细的泪痕随着眨动从眼角滑下来,“人世为何这般苦?阿弟,未入修门时,只觉凡人生苦,若能作得神仙,自然岁月甘美。”
“待到入了修门,才知宗门败落仍是苦,须得拼尽全力挣扎出一条通达道路来,方能畅心顺意达愿。”
“努力过了为何依然是苦?生死性命,到头来在那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名门眼中不过蝼蚁尘埃,连稍出一分力、寻一个公道真相都不值得动手,孜孜矻矻,换来仍是冷颜冷眼……阿弟,这世上太苦太不公,我挣扎得累了,不想再尝这滋味了。”
青年怔怔的站在床边,满耳听来皆是心酸血泪,却不知又能如何劝慰。大概只是因为连他自己也不只一次这般怨恨辗转过,己心犹不能平,又何以平他人之心?踌躇许久,只能寡淡无味的道:“海波门不肯给出说法便不说,不能指望那些大宗门仗义出手便不指望。阿姐你放心,哪怕只凭我一个人,总有一天也定能寻得师兄的下落,给他挣出一个公道。让那些问心有愧的,都……”
又是几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姑娘瞧着他捏拳瞪眼的样子,难得竟笑了笑,只是笑得亦苦,也不知是欣慰其志向还是无奈其无知妄言:“罢了,阿弟,你先兑点糖水来给我,从心里泛到嘴里的苦,不压一压,这药我实在喝不下去。”
“阿姐你稍等!”青年立刻搁下药碗,飞也似的去了,转眼离开了屋子。姑娘看着他的身影一闪不见,自被子里吃力的伸出一只胳膊,伶仃细瘦的手腕没有半点这个年纪女儿家该有的丰腻润泽,像是一根被压在风雪下的枯枝,丑陋又脆弱,一触即折。
“我不想再熬下去了,太丑了……也太苦了……”姑娘盯着自己的手腕喃喃自语,蓦然拼出一股力气猛的将手一轮,“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搁在床沿的药碗翻滚着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黑漆漆的药汁溅了满地,泼出一股又涩又苦还夹杂着点腥臭的气味。
屋里的声响立刻惊动了还在兑糖水的青年,连手里的水壶都没来得及放下就三两步冲了回去:“阿姐!阿姐……”
慌乱的呼唤声到了床前戛然而止,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里再没了第二道呼吸的声音,只有枯枝般的手臂执拗的仍伸向床外,指尖指着泼溅了一地的药汁,像是还在不肯罢休的控诉苦不可言的滋味。
“当啷”一声,青年手中的铜壶也砸到了地上,滚烫的水立刻争先恐后加入到一塌糊涂的药汁中去。腾腾的白气冒起来,苦药的气味混杂其中,瞬间熏红了他一双清澄微湿的眼。
“当真很苦啊……”青年喃喃一声,手脚皆是撑不住的虚软,踉跄着坐到了满地水渍中。苦涩的气味立刻无所不在涌了上来,无声无息要将人溺毙其中……

“哪有不苦的人生,哪有走不出来的道路?”
忽来一声轻笑,春光凄厉的老旧宅院中凭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一枝青青翠竹拈在指尖,漫不经心一拨一挑,眼前一切就都如同一张失色的画纸,被轻巧的彻底掀开了。纷杂颜色如潮水退去,一同消散的还有浓郁到呛人的苦涩气味,转眼点滴不留,好似从未存在过。
手的主人也完全显露出了身形,林明霁步履从容踩上一片白地的虚无空间,环视四周轻轻挑了挑眉:“事事诛心,天然迷阵?哈!”他一边摇着头一边状似随意的踏出了一步,眼前倏然光景变幻,虚无空间同样开始寸寸破碎,另一蓬幽暗诡弔的色彩群涌而至,拼合成了一片漠漠无垠的枯草荒原,尸骸落拓之景。无数幽光阴气正起于这望不尽的尸骨之野上,呼啸来去,躁动非常。
眼见此景,林明霁反倒不出意料的吐出了一口气,少有的带了点讥诮意味的低低笑了声:“无心之人,何以诛之?不过壁上图画,一触即破罢了。”他手中竹枝一转,化作一支青笛,凑到唇边吹出了几个轻快灵动的音节。曲调无形而存质,飘飘荡荡半空中一转,就循着他的来路消失不见。林明霁这才抬头辨了辨漫天阴灵狂舞的轨迹,寻了一个方向一晃身遁行而去。

白骨田中暗流渐涌,四环山上杀声犹炽。虽只一人一魔,往来间烈气纵横战云奔卷之势却全然不逊对面山头乱兵杀阵。风天末手挽神弓,张弦开合流光如雨,身形更行云流水进退飘忽,牢牢将骸生枯魍定死在这尺寸山间,半步不使其踏出或转向,打乱早已布下的战局。
而与其相比,进不能入白骨田,退不能回对面环山,转眼酣战上百回合,骸生枯魍已躁动不耐之极。那漫天灵矢俱合凤翼瑞气,却不同于寻常兵刃法宝,每每捱上一箭,甚至只是擦身而过,都惹动他体内魔元震荡不休。惨绿幽火穿梭缭绕在根根白骨间,与疾射而至的灵矢每一交冲,便有一缕灵光和魔气相互侵蚀着燃尽,此起彼伏的炸裂声入耳添怒,骸生枯魍蓦然大吼一声,一身幽光迸发,身形疾长,转眼已成数丈魔身,巨口一张,喷出一团黑光直取风天末。
风天末心有盘算,对战中一直采用游斗之法而非硬撼对方魔威。但骸生枯魍情急之下喷出的这团黑光与之前交手声势截然不同,甫一化现空中,周遭空间便隐现无数扭曲残痕,迸发出的威压之强势,六象灵矢竟也尽受其所慑,缓缓于半空中凝滞。纵横的箭轨陡然散落,露出了双方间全无遮掩的一段空白。
那道黑光便挟生灵俱毁之势,呼啸而至,转眼逼近风天末身前。
一道漠漠黄光也在同时似徐实疾的舒张展开。
六象有则,取法天地,凡有见生,既坤道不绝。虚空中诸象破碎,独有法地之光徐徐自大地拔起,于毫厘之间抵在了黑光之前。寸寸黄光崩散又凝聚,黑光之杀疾速受阻,但也仍在继续寸寸迫近。而就在这争得的数个呼吸间,凤翼飞旋,彩凤虚影缭绕其上而舞,通体灵光汇作一根湛湛青矢横出弓弦。风天末神凝手稳,推弓开弦,天行一箭锐响而出,须臾破开黄色盾壁对上黑杀之光。一者魔威浩浩,一者天象地法融而相生,悍然一声爆响,巨震动摇山峦大地,土石草木皆成狂飙,刹那横扫四方,硬生生将两人立足处平地削下一尺有余。
而尘烬未散,乱象中又听骸生枯魍数声厉啸,破开了风天末箭阵封锁的空隙中,数股磅礴魔气奔涌而出,若黑虹之将经天,要斜跨迷阵树海落入乱战场中。
骸生枯魍乃自魔尊本源碎片化生,与冥迷之谷血月同根同源,皆可称之为诸多由血月魔元滋生的精怪之本。这数股魔气释出,一落白骨灾兵之中,不啻于刹那便可重整旗鼓再振军威,更将使诸人苦战之果尽化乌有。风天末瞬息翻转凤翼,身似飘风而旋,一身三幻三现,站定三处方位开弓响弦,顿见三道玄矢宛如同出,不向魔身却指苍天,凡所及处,连经划纬,赫然成矩。黑虹纵起奇快,犹有三道去势稍逊,晃眼落在矩则之中被硬生生强压下来。只是三围一旷,到底还有一线魔气破困而出,周遭邪风秽云齐动,落向了对面山头。

最初云弓灵矢开道处,早已战火彤彤烈烈,烧卷成一片难解难分。对战双方一凭奇术、一仗魔身,死死缠磨在一起,全然一副不死不休之局。而孤城吹角身先士卒,同时也在分出一缕心思关注战况与天时。眼见两边拼杀时久仍无明显颓胜之分,而天悬残月周遭,数点寒星不知何时已变得越发明灿夺目,烂烂银光几乎将月华也压伏了下去,一时群星夺月,跃于阴正,正是正阳开位,极阴将至未至而返阳之象。天时在正,翼助于战,他掌中金戟一晃,扫飞身边数只白骨精怪,一晃掠至几只正在人群中肆虐的妖骨前,抬手在金戟刃尖上一抹,叱喝一声:“今日断不许再纵尔等妖魔脱逃,纳命来吧!”一戟横出势若雷霆,当面足有三五只妖骨皆在戟风笼罩之下,一时难闪难避。
这些不死妖骨虽大多少智,倒也不乏本能。人群中战至混乱,谁强谁弱早有分辨。他们全然不惧那些寻常的炼气士,但对上诸位统领战事、修为高拔之人却能避则避,不肯硬耗。只是孤城吹角这一换手来得奇快,长戟横扫足堪遍覆数丈方圆更使他们走脱不能,也只得各个嚎叫出声,喷吐妖光抓挠利爪,要挡下这声威赫赫的一戟。
一交睫间,两方硬撼,妖骨不惧骨摧身裂,只需魔元不绝就是不死不灭,顿时一片骸骨迸溅,惨嚎连声,金戟势重足可破山裂石,纵使坚骨也难承其力,应声破碎成了一地残骸。而幽光点点却不在被碾灭之列,随着战场诡风一阵摇摇曳曳,转眼便要再聚。
变故与孤城吹角的一声冷哼就在此刻同时到来。冷光森然的金戟刃尖上,吞吐的寒芒还未尽敛,一点赤红却更快的绽开了。那一点微光起初细小若烛焰,晃眼“轰”的一声化作一道迎风而长的火龙。金红之焰腾而狂舞,炽烈灵息暴烈四溢,张牙舞爪着沿着金戟挥出的弧度扑出。破散的幽光与骨殖尽在火龙盘舞范围之内,顿见无数缕或粗或细的青烟蹿起,凡近其身,皆付一炬,“噼噼啪啪”的烧灼炸裂声将一切哀嚎惨叫全数吞噬,一时间方圆数丈之内全成白地,只有孤城吹角一人拄戟傲立当中,焰光灼灼的火舌绕身盘戟吞吐,声威一时赫极。
而随着此处离火突现破开僵持战局,广布于山头各处的战团顿起群应。行中虑带回的离火之种乃是此战中必不可少的利器,除了火种元芯留予剑清执行事,剩余火元便被细细分剖封存于法器或阵图之内。这一战足足带来了半数,握持在九路分兵统领之人手中。此时孤城吹角当先释出火元的举动就如同一个约定好了的信号,连山之上,霎时此起彼伏片片火光冲天,火随风行,人力再赞,邪云缭绕的暗夜被生生烧穿成连片赤海。饱受东皇紫气浸润的离火灼邪焚秽,火舌蔓延于白骨灾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非但寻常精怪沾之则毙,就连一众妖骨仗以狂妄的不死之身也为之逊色,不得不仓皇退避,乱成一团。
大乱之中,蓦然天纵黑虹,降若雷霆贯地,势不可挡冲入乱战场中。诞自北海魔尊的本源魔气全然不同于那些分蘖小支,黑光落地而漫,形如黑水灰云,转瞬汹涌灌入一众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妖骨体内,登时如同在那些惨白骨架上镀了层濛濛灰翳。离火随后卷荡扑至,炽红的火光毫无间隙的舐上白惨惨的腿骨,但下一瞬却未见其如之前那般转眼灰飞烟灭。附着在白骨上的灰烟如沼泥漫下,污秽沉重,竟将极致翻腾热烈的火舌压得一暗。这突来的破绽只持续了数息,却也足够让被离火缠绕上的妖骨飞快纵身脱离,逃出生天。而更多的黑色烟气则化作晦暗细流蜿蜒至整个山头,悍然不畏缠绕上了四下奔涌燃烧的火焰。红与黑大团大团难解难分的翻搅撕扯着,一方被绊住了追逐魔物的进程,另一方也未能如愿助阵白骨灾兵,无巧不巧碰撞在一起拉扯出了新的僵局,却也算得上脱出了双方原本的预计,又将刚刚有了些推进的战况逼回了原本的僵局。
乱上加乱,起落忽倏,战局片刻间变又生变,只是与战之人无不正面生死,竟也分不出太多心思旁顾,任凭烟流火泽失控般相撞,将山头切割得一片破碎凌乱,反倒渐渐迫得众人趋向退往边缘,空出了中间偌大一片白地,放纵炎气与魔流往来冲杀。
天际就在此刻忽然传来一声铮鸣,有人于九霄之上抬手舒弦,清越之音广弥四野,蓦然罩落。
一音初响,随即毫不容隙,乱弦疾声似天兵滚滚杀下。音浪排云,如金风似疾雨,刹那拨动漫山乱滚红流。本是无序流窜的炽热火舌仿佛受音律所慑,纷纷收拢汇聚,也不过片刻,四散的炎光终于聚拢合一,赫然昂出一道通体披裹着金红鳞甲的焰龙,鳞爪勃张,须髯乱舞,威不可犯。
天际玄音在龙形塑成之际微有一歇,随即便闻七弦狂乱,炸似雷霆。火龙听之昂头摆尾,口吐无声咆哮、烟火彤云。吼势未竭,四爪抓腾一跃而起,扑向了犹在张牙舞爪作乱的黑烟魔气。
离火为躯,玄音凝注,得翼助融合零散威力的离火之龙较之之前宛如脱胎换骨,挟滚滚烟焰一头撞进魔气,凡所经处,悍势难挡,眼见魔气团团在龙爪下被撕扯成大片飞烟,数次冲杀后就已被湮灭得七七八八,火龙登时再次转头,昂藏身躯犹如炽热火练,飞腾而起绕山一匝,被迫在边缘的一众白骨灾兵刹那大难临头,只被龙身上滚落的火麟一沾,便见骨枯神萎,哀嚎连片。
不过这些白骨灾兵也并非火龙所欲,绕山一匝,离火烈气更盛,转眼火龙咆哮挟风聚势,一举向天冲破战场而出,竟也如适才黑虹贯落一般,笔直冲向了对面战至风云翻覆的不死不休之地。
琴声烈烈,如挥千军,斩将夺首,未尝一怯。一道人影从黑夜暗云中翩然而落,正踏龙首,十指间金银两色灵光跃动流转,弦响如弓鸣,奇异合律于风天末的开弓放箭声中:“风天末,我应约来诛此魔,你可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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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 17: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九  火焚白骨田

迷云涌动,无数似假还真的虚影走马灯般在云烟中淌过,纵然都是模糊不清的浅浅轮廓,也足有许多让剑清执感觉到熟悉的画面,依稀似从自己记忆深处抽取,再具象成形,引人沉入迷幻之中。
只不过迷云不迷,这些虚影勾勒出的幻境也就全然无法达到拘人心神的目的。剑清执左拳虚握,血线如红丝,滴滴垂坠不休。赤红的血液中五色宝光莹然,清灵流转破开一切迷障,云中诸像一眼可透,断然不存恍惚入毂之理。而在烟云乱雾中一路行去,所经行的地面尘埃似融似散,其下竟渐渐化作半透明的模样,依稀可见大团大团阴云晦光涌动奔腾,凝成实质的阴郁秽气望之无尽,哪怕只是注视得久了些,都有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与自身修炼出的清灵之气冲突不止。
剑清执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泛起的本能厌恶,半蹲下身以手按地,碰触到的地方立刻荡开一圈圈细细的涟漪,眼下所见的图景如水中月影,可见难及,甚至随着涟漪的波荡也变得晃动模糊,倒比此刻身处的烟云迷阵更似一场幻境。
剑清执按着地面的手略微更用力些,沿着手指滑下的血痕在地上晕开一片,但帝台棋不惑破妄的效用并未再引起什么变化,显见此时所见已非虚幻,而是实打实的一层屏障拦阻在了自己与白骨田之间。
得出这一结论,剑清执心中登时有了定论。虽说当下烟云迷眼天地难辨,但因自己未曾入迷,估算起从入阵至此时的时间也不会太过偏差。他掐指算了算长短,随即反倒没了旁的举动,就在原地盘膝坐下,将背上丹霄连鞘横在膝头,以手压之缓缓吐纳起来。
其身不动,迷阵烟云空自涌动,而身下隔着透明屏障的白骨田中阴气俨然成漩,大大小小遍布在这片古老的遗地之上。无数妖灵闪烁着诡异光芒啸傲川流,乍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妖异绮丽。只可惜这份绮丽蔓生于累累骸骨中,更本不该续存于当世。剑清执双目半瞑,低头注视着白骨田中妖灵的狂欢,许多念头缓缓从心中流过。起初时不免纷杂缭乱,但随着静坐时间愈久,念头便越趋于澄澈,千思百绪,到底终是归结成一,再不流杂。
妖灵狂舞,天星摄月。剑清执心底静水归流之际,亦是天际灿灿星辉压夺浊月之时。他霍然长身而起,伸手一引,丹霄出鞘,清鸣霞彩四动,一时震荡起周遭大片烟云。剑清执目不旁视持剑而立,阵中四时封闭,无风无澜,此刻却分明有一阵阵锐利气息开始穿梭涌动,无根之风渐大渐烈,风中隐隐尽是金戈之声,凡所过处,切削云霾,无物不破。那阵阵金风呼啸着涌向剑清执,或该说是他手中霞光璨然的丹霄剑,清透如水的剑身鸣动微颤,分明兴奋雀跃不已,金风鼓荡,皆成剑芒,一缕缕衔尾接踵附着剑上,片刻间,剑芒飙长而起愈丈,凛冽几不可直视。剑清执擎剑在手,这才眉睫一挑,双眼倏张,心至手动剑出,寒芒金风锐啸奔出,金庚剑意强横一剑悍可开山辟地,笔直斩向了脚下半为云遮半为雾绕的阵法之屏。
一剑落,如星陨,似天开。至撼无声,唯见茫茫世界静滞一瞬后,赫然掀起一片烟云狂涌,如同暴怒般疯狂卷向胆敢出剑毁阵之人。剑清执身在风暴最为汹涌处,身周亦见剑光纵横,削断袭来攻势,而他自己却是倒持剑柄,丹霄刃尖刻地,声威赫赫斩落的一剑余势未尽,犹然激荡。蓦然,那剑尖所抵处,一点微隙突兀出现,随即猛的扩散蔓延,一转眼就在透明的屏障上划开了一道足有三五丈长的深刻裂痕。裂痕周遭无数光点碎片绽落,以剑尖点落处为中心,顷刻融出了一个足以让人穿行的孔洞。剑清执眉梢一挑,周身剑气一敛,毫无犹豫的纵身跳了下去。大股大股狂烟浓雾紧随其后,但却在穿过孔洞的瞬间消无,没能留下半分痕迹。
剑清执此刻已飘然落地,脚下坚实的土地质感迥异于迷阵之中。他仗剑抬头望了眼头顶全无异样的天空,皱了皱眉:“真实虚妄难以并存,这般飘逸又规律的布阵手法,当真只是天然生成?”
只是虚妄一破,真实瞬至,尚不容他再有闲暇琢磨阵法之事,浩荡阴风呼啸起于眼前荒原古墟之上,生人气息落入其中如暗夜忽燃一灯,格格不入的存在立刻引得四周有所感应的阴灵躁动起来,挟风带秽,卷荡而来。

刹那之间,阴潮涌动,秽云冲天。阴灵无智无识,只知近前一股勃然生气迥异自身与白骨田,在难以存异的本能驱使下卷袭而至,只为将其驱逐或同化。剑清执毫无闪避,丹霄一划,千百道剑气齐啸,全不留手将当先一批靠近的阴灵绞杀殆尽,眼前路途顿时一空,露出一隙容他一人一剑飞掠而过,往适才进入白骨田时惊鸿一瞥到的一处高坡赶去。
火烧阴地,其计策胆大之极也艰难之极,破入迷阵为其一,在阴流遍布的白骨田中寻到几处地眼就是其二。纵然有红莲火种在手,也无法凭一己之力烧尽这片偌大的古战墟中全部阴气,最为妥善的办法乃是寻到地流交汇的阴穴所在,以破魔离火将其源头烧断,再假以时日,此地阴气自然无根而散,不成气候,而白骨灾兵也对其觊觎无用。剑清执此时要做的,就是循阴脉定阴窍,多多益善,以待天时。
一路上只见剑光纵横,金声凛厉,大群大群涌至的阴灵被斩碎形体溃散成一蓬阴气散开,又有源源不断的新的阴灵循气息蜂拥而至。短短不过三五里的路途,剑清执一力斩出足有上千剑,狂溢而出的金杀之气激荡不休,在沿途前后冲开道路,蓦然,一声清鸣起于刃端,锐利剑气凝化成一柄巨擎天地的阔大剑影,一剑呼啸如开山海,轰然斩落。前方目力堪及处,眨眼声熄灵灭,赫然一空。空荡荡如白地之所在,正有一座小山形貌在烟尘滚滚中显露出来。
剑清执将剑一背,踏步登空,藉此一缓之机飞身疾落山顶。小山虽高不过数丈,已算得上这片战墟中难得得一处高地,放眼可将周遭尽收。只是剑清执才匆匆运起目力远望了几眼,山下大股阴灵挟滚滚阴气又已涌至,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尽、杀之不竭。
正在剑清执不得不又挥出剑气斩落向山头蔓延上来的阴流之际,忽来一道清润带笑的声音入耳:“云主尽请放手一寻阴穴所在,其余交我。”
话音落,漫天涌现青光漠漠弥漫于小山之上,化作无数翠竿碧叶招摇。青青竹林密密成簇,润泽灵光随之铺展,一时间竟在这千年鬼域中辟开了一片清灵之境。那大片大片的阴灵挟阴气汹涌而来,迎头撞上竹海,顿成胶着纠缠之势。而剑清执得此良机,立刻毫不迟疑撒手祭剑而起,丹霄之上霞彩烁烁,疾转如轮,耀目剑华郁凝至极限,随着他一声清叱,霎时散作无穷剑意,融空中水气成云,疾速向着四周弥漫而去。黑天密云之中,酝酿出闷雷滚响,剑意合于灵息细雨,飘然直落白骨田旷阔之地,虽因弥广而不足以对抗遍地阴气,但彼此正邪一冲,剑清执闭目运剑于山顶,灵雨所及,处处阴气强盛衰弱聚集枯竭种种宛如图画铺开尽落心眼之中。这场细雨淅淅沥沥下足了一盏茶时间,环护于小山四周的竹林生生不息,林明霁手拈青笛立于竹梢之顶,一身修为融入笛中音律,再化作点点青光笼罩竹林。任凭阴灵如何冲碾撕扯,此一竹散则彼一竹生,硬生生将两人一山的周遭数十丈方圆固守如铁桶,未放半点阴气侵入内中。
只是这般大范围的施法所需消耗亦是极大,承受的阴气冲击更非同小可。时间一久,笛声纵然从容未变,控笛人额头鬓角已隐见一层细汗,略显吃力之象。林明霁如若不觉,指尖跃动的青光反而更盛几分,数个音节吹出,最外围的一圈青竹蓦然散作无数锋锐叶刃卷射而出,所过处在阴气大潮中切割翻搅炸裂,迸散的清气立刻又将阴流削薄一层。而阴气前赴后继,化叶之竹亦似源源不绝,细碎而连绵的炸裂声绕山震荡,分明竟是转守为攻,想要在这无穷无尽的阴潮中强拔一筹。
山顶似入冥想中的剑清执也就在此时霍然睁眼,极快速的分出一线目光向山下一瞥,双手并指结印连转,漫天雨云应心霎止,唯见广袤荒原上,远近五柄金气灵光凝结之剑从天而降,狠狠贯入其下地脉之中。一阵隆隆闷响顿时在地下涌起,剑清执未曾在意,只又伸手一抓,丹霄入手,引动空中残存剑意化作一片庞然虚影疾速回流。林明霁同时吹奏出了最后一个音节,青笛刹那化光而散,漫山遍野的翠竹尽成叶刃狂流,与弥天降下的剑意彼此交融,青青竹叶瞬间着色成金,满目所见寒光凛凛,浩荡竹风化作金风,呼啸席卷而去。金庚之杀,锐不可匹,凡所当者,无形阴气有形阴灵登时全然碾作一空,而山头上剑清执已一把握住了踏风徐落的林明霁手臂,短促道了声:“随我来!”剑虹一转裹住二人,已直往五柄灵剑落地处遁去。
灵剑标的,下方牢牢钉住的正是各个阴穴所在。剑清执一剑横空,再不顾忌无所不在的阴气前应后涌而来,剑气于身前身后纵横疾扫,全不容半分近身。林明霁托他庇护于后,抓紧这片刻的机会缓缓调息急剧消耗近空的真元,待到喘息平复,两人也已临近一处地窍上空,俯身下视,阴气汇聚宛如漆黑凝墨,正中一线微光不掩,正是灵剑所在。此时已不需二人再亲身深入其中,剑清执手掌一翻,托出一朵瓣如凝火的炽艳红莲,氤氲紫气隐约流转于焰气之中,甫一现面,便生无穷灼烈辟魔气息,一时间纵然无知无识如阴灵也不由本能轰散退避,半空所在霎为之一净,堪称奇观。
林明霁不由莞尔:“东皇神力、离火烈性,可见一斑。”
剑清执眉眼间神情微微一动,脱口半句:“离火之性,也不只爆烈一相……烦请楼主借一缕木风。”
林明霁微笑点头:“好说。”
便见剑清执指上掐诀,离火之种瞬间彤光大盛,十数花瓣浮起于花托之上,徐徐一转,汇成一剑之形。剑清执伸手一引,口中叱出一声:“去!”火形剑影霎离火种而出,迅若疾电破空直下,其速之快,甚至在剑影划过数息之后,所经行处才闻连串细碎爆响,那是沿路空气被其烧灼穿透留下的余音,竟不能与其同出同至,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天纵焰光,瞬息直落,不偏不倚正中地面灵剑。离火会庚金,杀机横四野,刹那好似滚油泼水,一道火柱轰然冲天而起,炎气所及,四野如焚。林明霁适时挥袖也降下一道青光,徐徐木风不温不火,一入火柱波及范围却也立刻与焰气彼此裹挟,离火之盛、庚金之烈、木风之广,相辅相成,哪消片刻,以此一处阴窍为源头,滚滚火浪吞噬阴气为薪,已烧出了一片冲天火海。
眼见这处阴窍火起,正是计策初成,半空中一直情绪绷紧的两人也都略有安心。剑清执随即继续掐算天时,无论破开迷阵还是被阴灵围攻都耗费了不短的时间,此时正阳开位时辰已过大半,容不得片刻耽搁,立刻又将遁光喝起,向林明霁微一点头:“下一处?”
林明霁挑眉一笑,素来柔和润泽的眼底也显露出几分飞扬颜色来:“自然!”
刹那剑光再扬,纵横斜穿白骨田。千年埋骨积阴之地,终将彻底一沐伏魔离火,烧出一场天时地利人和齐集的奇谋。

焚风渐起,如身处酷夏严暑之中,纵然衣衫轻薄,也渐渐渗出一身粘汗,让人很是不适,甚至连聚坐于敞轩之中习琴的兴致也被消磨殆尽,渐渐便有三三两两的少年或少女寻了借口告退,去寻泉清林深处纳凉避暑,以消苦夏。
轩堂之中人数渐稀,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几乎走了个罄尽——说是几乎,只因最角落尚有一名青衣少女仍在闷头对谱拨弦,弦声铮鏦也算得上流畅悦耳,但到底匠气过重而失本真,少了一份灵气在内。
那少女显然也是明了自己这一短处,将一段曲子翻来覆去练习不止。只是越是在意,越发琴意不畅,蓦然一声乱音,武弦霎断,细韧的弦丝倒卷而起,在她不及缩回的指肚上带起深深一道红痕。少女吃痛,忍不住低呼一声,一把捏住开始渗出血珠的手指,用力的压了压伤口。
好在伤口不算太深,被少女按压片刻就渐渐止住了血,但横在几案上的琴却是没法继续弹奏了。少女垂眼盯着翻卷的断弦,神色一时有些恍惚。恍惚中,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环佩声由远及近,似又有人正往这一处轩堂而来。
习琴轩本就是人来人往之地,少女倒不曾在意来人是谁。不过那人似也不是要进来轩中,渐近的脚步声到了门前一转,反倒往旁边窗下去了,片刻后便听得一阵女子轻快笑声:“啊哈,果然是掉在这儿了!我就说断不会丢,你还不信!”
随即一个青年男子略显无奈的声音道:“师姐,这不是没丢,是又找到了而已……唉唉,好好,我不说了,是没丢,没丢,只是落在这儿罢了!”
那女子“哼”了一声,窗外花枝一响,像是随手折了段什么枝条拍打了两下青年男子,不过仍是玩笑居多,声音中不加掩饰的藏着笑意:“你呀,呆,连两句好听话都说不明白,也就我不嫌弃你拙嘴笨舌了!你就不能学学青垣师弟,说话有分寸又好听,从来不少师姐师妹喜爱。”
青年男子闷笑一声:“已有师姐做我定下的同修人,我要那么些旁的师姐师妹喜爱作甚?”顿了顿,又似有些忍不住道,“青垣师弟人好是好,不过去年不是已经由长老合过命盘,为他选定了命数合契的同修?如今还多与旁的女子交从密切,到底不妥,不太妥。”
女子“噗嗤”一笑,语气飞扬:“呆子,你懂什么!被定给青垣师弟的那个小姑娘命盘是合适,不过也只有命盘合适了。”
“怎么说?”
“那个小师妹啊,自打入门,修行也颇刻苦,只是人生来总有两样强求不得,一为容貌,二为天赋。这小师妹偏此两桩皆不能得,青垣师弟却是他们那一茬中堪称佼佼之人,这等落差,你说他心中岂能甘愿?”
青年一愣,迟疑了好一阵子,才犹豫着道:“这……若还有这缘故……倒也……”
“罢罢罢,这都是些旁人杂事,听过便罢,也轮不到你操心什么!”女子声音又脆又快,立刻又把他的支支吾吾打断了,“走吧,别在这儿磨磨蹭蹭了,你我今日还要继续修习白燕清歌,快走,莫再耽误!”说着话,又是一阵脆笑,听声音是与那青年推推搡搡一并走远了,很快就再听不清他们还在继续说着什么。
不过后面的话那青衣少女也不愿再听了,仍是那个垂眼端坐的姿势,掐着受伤手指的力道却不知不觉越发用力,甚至将指甲都按得泛了白。那刚刚凝起细细血痂的伤口吃不住这力道,艳红艳红的血珠很快重新渗了出来,渐渐汇成一大滴,“啪嗒”一声砸在了桐木清漆的琴面上。
漆面光滑,血不能渗,只是血珠滴落处偏巧镌刻上了两个细秀小字,纤细的笔画间顷刻透入了一层血色,使得那两个字模糊成一团,好似光洁琴漆上突兀染了一块污渍,扎眼而不协。
青衣少女张了张嘴,目光愣愣落在字上,像是看着什么陌生至极、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坐,就又是许久。
滴落的血迹渐渐干涸了,被模糊了的两个字的轮廓重又清晰起来,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青瑟。

流光一转,寒暑几度。枯坐的少女影像似慢又快淡去,取而代之以一个更加沉默寡言的女子身影。仍是一身青衣,容貌不彰的女子默默握着一对金铃站在空旷的比试场地外,犹豫许久仍是没能迈上那一阶石阶,甚至在听到后面又有人接近的动静时,几乎是慌不择路的一头钻进了旁边的花树丛中,衣青叶翠,一时将她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若非刻意,全然难以发觉。
三五结伴走过的同门显然也都没有东张西望打量那些平常无奇的花树的癖好,彼此说笑着快步转过山路踩下阶梯,口中皆在兴奋的讨论着刚刚结束的几场比试。
这些寻常比试不在玄门三考五练之中,不过是一众修为相仿的弟子聚趣而成。切磋点到为止,既不伤同门和气,也可使弟子中卓越者立身扬名,是以在门人中颇有些分量。如今胜负比定,众多观战弟子兴尽而散,少不得一路都在谈论此番出了风头的得胜一方,口口声声皆赞“青垣师兄如何如何”、“青垣师兄果然是近年来修为进境最快之人”、“纵然不入玄、白之列,青字一辈魁首青垣师兄想来当之无愧”……种种之言。
乱声笑声中,忽听有人问道:“参战的师兄师姐都是两人同至同归,青垣师兄以一敌二纵然厉害,只是为何不见他的同修师姐或师妹,难不成至今未定?”
一句话问得周遭哄笑,立刻有人道:“师弟入门日短,自然不知。青垣师兄的同修师妹早早就已定下了,只是不知为何,两人的九转灵犀心法修习得很是不顺畅,至今勉强才过第一重,倒与没有也无什么区别。”
还有人小声笑道:“青瑟师妹修为着实与青垣师兄相差太远,两人联手高低不协,倒不如他一人对阵来得挥洒自如。”
“青瑟师妹啊……啧啧……”
纷纷议论声渐近又远,散尽了人迹的石阶上最后只余一片空空荡荡。石阶一旁,花树葱茏,青衣女子背靠树下,仰面透过斑驳花叶望着天,耳边乱声似仍嗡鸣不绝。她幻听得久了,脸上倏然露出一片痛苦神色,双手捂了脸躬身蹲下。一直被她捏在手心的两枚金铃也先后滚落到了地面,只是地上泥土湿软,金铃落地无声,一如她双肩默默耸动,也到底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

垂眼默视金铃,夹杂着残花落叶的泥土地在飞快变得模糊,沾染了土屑的铃铛重新被拾起,被微微颤抖的捧在一双手中。同样发着轻颤的还有女子微哑却坚定的声音:“青瑟心意已决,请大师兄和师姐明鉴,准许青瑟叩离玄门,再不复入。”
高堂正位之上,一双青年男女左右分坐,齐齐将目光落在了跪在堂下的青衣女子身上。半晌后,才听那正坐女子淡淡开口:“自请除名到我二人面前,就再无转圜余地。你当真考虑清楚了,要舍去玄门的弟子身份?此后玄门一应照应再不予你,除离开子午谷外,凡玄门立有门户处,也皆不许你容身。”
青衣女子长跪叩首:“考虑清楚了,青瑟愿承此戒。”
“既然如此……”
“她既然执意如此,料非一日念头,何必还强留她,放了便是!”稍微侧身斜坐着的男子蓦的抢过话头,三言两语便定下结论,转头看向身旁,“绯卿,你说是不是?”
那女子缓缓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除名叛师,须受一惩,破去五分功体。你既无怨,受下此惩,就可离去了。”
青衣女子仍伏在地上,闻言狠狠咬了咬嘴唇:“弟子受惩。”
男子嗤笑一声:“答应得倒是痛快,胆气不差,我高看你一眼……”话音未落,身如残影一晃已落在青衣女子身前,伸手一掌直拍向她丹田气海所在。青衣女子被他的陡然近身惊了一惊,本能抬头,眼底却是一片死水无澜的暗淡,全不似年华正好的年岁该有的模样。男子一刹视线与她相对,不知为何竟是愣了一愣。这一愣快得微不可察,甚至连正对面相向的青衣女子都没能发觉,但随之加诸于身的沉重一击立刻将她脑海里尚存的一点念头也彻底打散了。闷闷一声痛哼趴伏在了地上,张嘴咳出了一口鲜血。
男子的身形却是倏近倏退,一晃重新落座,撇了撇嘴向一旁女子道:“这点微末修为,掐算着废她五成倒觉得浪费了我的力气,随手一惩也就罢了,懒得计较多寡。”说罢,探手望空一摄,青衣女子手中的金铃立刻有一枚打着旋飞起,“叮铃叮当”一阵脆响落入了他手中。男子五指一合,也未见如何施力,“噼啪”声中,玲珑金铃已成了一堆坑洼碎片。他随手将碎片抛回青衣女子身边,“不足的,就以你这枚法器为抵。自此时此刻,玄门除名,永不再入……来人!”
立刻有执法弟子听命疾入,男子丢了丝目光示意:“将她驱出山门,限两个时辰内离开子午谷地界,不得延误。”
那几名执法弟子齐齐应声,飞快上前七手八手将痛得昏昏沉沉的青衣女子架起,半扶半拖着往堂外去。昏茫中,只又听得堂上男子一霎柔和了许多的声音唤了声:“绯卿,我们也回去吧……”
剧痛如潮水涌上,随即就要将人灭顶其中。

一丝笛音就当此时无所来处的在耳边响了起来,全然不同于玄门所修习的音功乐章,似潺潺清泉汩汩而入,一瞬冲淡了断肠般的剧痛,也将满身阴霾轻柔拨开。四周环绕着自己的乱声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为另一道铭记难忘的带着笑的声音:“姑娘若一时间没有什么去处,不妨留在我这沧波楼小住。鄙地虽陋,安一身却足以。待到看惯这天云舒卷、听惯这大海潮音,说不得便也能得野居之趣,不啻于金玉华堂之所在呢。”
闭目若瞑的青瑟身子猛的一震,双眼刹那大张。睁开眼的同时,掌中金铃也疾旋而出,一连串清脆铃声震荡得四周迷雾散开了些许,露出一片空旷不知天地的所在。她定了定神,立刻收心敛性,不进不退,也全无对四周幻境的试探打量,只拍了拍手,金铃一化二,二化四,转眼八方分护,将她一身拱卫其中。此起彼伏的铃声交汇出一个奇异奥妙的韵律,无形的音波漾开,迷云全不得近身之隙。而铃声却如数根细韧绵长的丝线,曲曲折折直往烟云深处穿透而去,划音成界,八音定位,勾连起了迷阵入口内外,徐徐辟出一条等待深入阵中之人抽身而出时得以畅通无阻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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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4 18:34: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〇  诛邪

白骨田中火海一路铺展开去,但因迷阵之阻,尚不足以将此中变故彰显于世。环山之战犹然激烈,一方白骨灾兵难挡火龙之威,死伤惨重,情势登时大颓。孤城吹角一众人立刻借机反压而上,百般手段迭出,力求毕全功于此役,杀灭白骨灾兵作乱的根本,以解北地魔祸之危。
而另一边,玄曦控火龙掉头直扑而下,风天末脚下一踏,云气托于足底,登时又将身形拔高数丈。炽烈焚风登时挟滚滚火浪从他让出的空隙张牙舞爪冲入战团,轰然一声巨响,黑光红焰悍然一撞,迸起漫天流光火簇,半山震荡,土石掀飞如雨,战中三人竟是一时间无人能免,不得不立刻纷纷出手以真元撑开防护,才不至于转眼灰头土脸,大失颜面。
风天末心有不悦,皱起眉叫他一声:“玄曦!”
玄曦却在一片大乱中“哈哈”一笑,笑声之中,弦声铮鏦,披着四散流光直指形态更为狼狈的骸生枯魍:“风天末,你我同诛此魔,何必在意小节?何况这离火也是你本家之物,你若还能在此事上吃亏,不免贻笑大方。”
风天末顿时气结,虽说玄曦之言不假,碧云天四脉之中,风火相成,金水相生,各有天然默契在内,纵然蕴含着东皇紫气的离火再如何爆裂狂放,也不至于使他堂堂东天云主为之棘手。但以此当做可以全无忌惮出手的底气到底还是太过轻狂,更不该是由玄门主事之人做出。眼见两人联手,气势足以压下骸生枯魍,他的心思便难免在此事上稍微一分,开弓三箭配合着玄曦弦上杀音攻向骸生枯魍,同时也冷哼了声:“玄门素来重仪,左阙主此言不免……嗯?”他话说一半,瞥过去的视线落在玄曦身上,漫天扬尘渐落,锦衣青年的身形也终于彻底显露出来,登时叫他一个急转改了口中话语,咬牙怒道:“真元已有大耗?玄曦,你姗姗来迟,又先于别处生波,不免对此战太过轻忽了!”
玄曦眼都不眨,手上抢攻不停,嘴上也半点不肯吃亏的哼了回去:“有损又如何?难道还碍得了我诛杀妖骨数量压一头于你不成?”
“你……”风天末三番两次被他呛了声,心底那点耐烦也被消磨尽了,当下不再多说什么,全神贯注眼前之战。龙弦灵韵、凤翼瑞华,两件出自灵裔族属的克魔神兵首次联手,冥冥中竟滋生出一股来自古灵之间的天然共鸣。琴弦亦响、弓弦亦鸣,彼此应和灵气纠缠,使得操运神兵的二人也在不知不觉间渐入至臻之境,金影银龙盘彩凤,圣气冲霄撼魔锋。骸生枯魍越战越觉一身魔元运转趋于滞涩,从未有过的掣肘感郁积,压得他心浮气躁,释出招式也渐渐更为狂躁,黑秽魔气与惨绿幽火狂掀怒出,凶猛追逐撕扯着龙凤灵气,一身珠光玉色的雪白骸骨上更迸突出无数细小骨刺,枚枚如刀似刃,惨白阴邪,去势宛若暴风骤雨,锐啸而向玄曦与风天末二人。
密密麻麻的骨刃来势汹汹,玄曦抬手一抹,徵弦激荡,不守反攻,音浪烈如大火一拨而起,毫无退让的当头迎了上去。风天末变势极快,见状凤翼弓霓彩一闪,蓝矢疾出风卷云扬,瞬与其相和。风火熊熊弥天而张,悍然一击下,骨刃瞬间尽数倒卷迸散,被反荡得七零八落。而凤仍啸火尚燃,汹涌扑向骸生枯魍。
骸生枯魍又恼又怒,怪叫一声伸手一引,漫天飞散的骨刃飞旋收回,转眼连成一条不知其几许长的森然骨鞭。骨鞭凌空一甩,抽散风火之威,随即带着一股浓黑如墨的阴秽气息狠狠卷向玄曦,意在先破一人,拆开合攻之势。
玄曦加入战团之际真元已有大耗,非但风天末能够一眼看出,骸生枯魍亦知其薄弱,因此不假思索就选定了他作为突破的人选。只是不想玄曦出手却较之于他更为决绝,一见骸生枯魍攻势转向,不惧不退,反而精神一振,十指连挥,玄门音功大多走的乃是广且缓柔而利的路子,偏生在他手中一时好似雄夫当关、挥军斩将,强杀硬碰的路数看得风天末无言以对,心里又隐约觉察出几分异样,似乎自打玄曦露面至此,通身杀气节节拔高,竟比自己这个已经与白骨灾兵缠斗了一段时间的人还要来得凶悍猛烈。这般情形着实怪异,非是一句“个性从来倨傲好胜”就能解释,倒好似因一直连战未止而累积愈重,一时难以散尽的情绪使然——可这连战之事又是从何而来……
尚未待他思索出头绪,这一带战火烧天的环山低谷之中,忽然窣窣起了一阵风。
风初起时与寻常天象并没什么不同,似是残冬寒夜,正该吹起这样一阵凛风。风起寒鸦叫,草木皆凋枯,应时应景,最为寻常。
但很快,这风就变得不再寻常起来,一股股分明灼热的气浪随着风势铺开在环山之间,山谷中茂密黑暗的密林内有大片大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烟云突兀蹿升而起,又被越发狂放的焚风撕扯着四散。灼灼热浪一阵胜过一阵,大股的烟云好似无穷无尽涌出,片刻后就将整座山谷遮蔽于其下。随后云烟海中,滚滚掀潮,一阵接着一阵的剧烈震荡不止,好似正有什么深潜在内的存在即将破障而出,昭然现于世人眼中。
眼见此景,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划过了同一个念头:白骨田要现世了!

即便计策早定,阵外人不知阵中剧变,至此仍不免心生忐忑揣测。唯一情绪最为持定的反倒成了把守在迷阵入口处的青瑟。白骨田中离火烧天,所引起的震荡更早一刻就已波及到了她身所在处。隔开现世与白骨田的迷云屏障开始不断扭曲聚散,时而烟云缭绕如旧,时而一晃闪现种种荒原废墟火舌铺卷的炽烈之景。青瑟依照林明霁之前叮嘱,对眼前诸象视若无睹,只专心操控八音定位,将金铃震荡产生的音线竭尽所能探入可及的最深处。依稀似有虚幻的火焰影子沿着无形的音丝反卷上来,炽热的焰气却非虚幻,烧灼金铃,便如炙烤操使之人神识气脉,青瑟脸色刹那一白,随即又飞快的变得越来越红,好似置身焚火堆上,受那皮肉骨血被生烧之苦。
不过这等苦楚也未能使她有何动摇,音丝愈探愈深,直至一处早已被在心中反复默记过的方位,青瑟指诀一变,八音霎拢,金铃重聚为一,风驰电掣狠狠向着那处冲击过去。片刻后隐约一声砰然碎裂声响传来,无形屏障应声被金铃破开一道缝隙,一股炽烈之焰登时冲出,金铃去势未竭,就已坠入火焰之中。青瑟闷声一哼,己身同感,通体红光乱窜,一晃已有性命之忧。
不过紧随在冲出的火焰之后的,就是一片青濛濛的灵光。一刹身坠火窟,下一瞬青光清润如雨覆下,立刻冲淡了炽烈的焚身苦楚。青瑟猛一咬牙,手上法诀霎变,用力向怀中一收。一阵铃声急促自远方返回,随后同至的还有一白一青两道遁光。金铃辟道为引,遁光忽倏便到了近前,一敛露出两人身形。剑清执甫一落地,手擎红莲上华光一闪,堪堪被青气压制不至伤及青瑟性命的火焰顿时化作一道红光被纳回莲心。至此青瑟才终是心气一松,瞥了眼全身而出的两人,眼睛一闭,便在原地萎倒下去。
林明霁立刻一伸手将她扶住了,一手运起真元护她心神,一边匆匆对剑清执道:“此阵将破,尽快离开。你若还有余力,可去襄助战事一程,青瑟伤势不轻,我需得先为她疗伤安顿。就此别过,战后千嶂城再见。”
剑清执也知眼下情势容不得什么客套,当即点头道了声:“各自小心!”伸手一引,剑光霞彩绕身而起,裹着他化作飞虹破空而去。林明霁稍落后一步,看了看漫天漫地逐迷云而焚的熊熊烈焰,眉梢扬了扬,低头轻声对着仍在昏迷中的青瑟道了句:“有劳你了。”
一蓬青光瞬间大盛,荡开了迫近的火与烟云。待到光芒敛去,再无人踪,只有烈烈红莲火弥天喷卷,吞噬着已开始急剧消退的锁阵迷云。

这一场大火烧乱了白骨田的阴气本源,破魔净火以阴秽之气为油柴,舐舔着一望无尽的白骨荒原。火舌蔓延处,无数阴灵惊慌逃窜,满地枯草荒枝尽成飞灰,甚至浅浅半露于地面的粗粝石块与朽骨都不能在这一场大火中幸免,被炙烤成了糊涂一片的焦枯灰黑颜色,而烧灼着一切的腾腾炎气犹在肆意狂散,上燎黑夜,下炙土石。
紫气离火非同凡火,即便是土层中亦有丝丝缕缕的炽热气息渗透。战骸白骨半埋荒野之中,其上缭绕的死气与怨气就是白骨田造生源头。一把熊熊大火搜罗着将其付之一炬,那难以计数的积年阴气便成了无根无源之物,大多在火中灰飞烟灭,却也有不小的一部分逐渐深潜入土,本能的向着地下极深处逃逸而去。地深千尺之下,是纵然无所不焚的离火也难以企及处,随着庞大阴气争先恐后的遁入,终是逐渐生出了一份奇妙的变化。
大地深处,一丝丝一簇簇白光与先前黑鸦投下的蛇蛋中释出的细碎火星纠缠在一起,似在土层中泛起了片片星光。离火可焚诸恶秽,却不会刻意针对一些天精地灵之存在,而被火气迫入地下的大股大股的阴气在深入至此后,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忽似兴奋起来,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许多。
阴气滔滔,至此如受无形之力所拘,毫无抵抗的冲着光芒汇聚处涌去,密集庞大的阴流盘绕着每一点光芒缠绕成一个个细小的漩涡,不过片刻,地下千尺宛然已成奇观。那些原本分布零散的光芒被阴气裹挟着开始聚拢,而聚集在它们周遭的阴气漩涡也彼此碰撞融合。这一变化起初尚是缓慢,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光点合而为一,阴气漩涡的融合也在加速加剧。白骨田地理广阔,被离火炎流驱赶入地下的阴流也在不断增多,直至一个足可称之为阴气湖泊的巨大漩涡成形。在漩涡最中心处,悬浮着一团散发出刺目白光的光茧。阴气滔滔不绝注入其中,那光茧就如无底洞般,鲸吞海吸尽数吸纳。渐渐的,依稀似有一个什么模糊轮廓正在光茧内聚阴成形,尚不能窥见一二真容,已隐隐有一股深重难喻的威压加诸其上,地深千尺,犹不能掩,勃发欲出。

树海迷阵突来的动静不可谓不剧烈,环山上人皆为之一惊。正阳将隐,太阴将悬,正是抑道仰魔之天时。骸生枯魍仰天一啸,陡然精神振奋,骨鞭疾旋似血肉磨轮,当面撞上音浪与灵矢,流光四迸震荡不绝,锐而尖长的鞭梢骨刃更似一根狰狞长刺,一路破开阻碍,指向玄曦面门。
玄曦近身在前,被骨鞭排开的音流余势未竭在外,但身处之所反而一霎防护空虚。晃眼骨刺迫在睫前,游走在外圈正以箭网全力压制骸生枯魍的风天末悚然一惊,想也不想立刻扬弓数箭连发,灵光璀然的箭矢前后成链贯向骨鞭,意在强断其势以为援护,但箭出之刻到底略迟半分,那厢已见玄曦冷笑一声,不闪不避,双手十指一分,指上七弦一瞬化去大半,唯余两根金光银彩明辉耀目。骨刺挟阴风而至,玄曦抬手猛的一扬一绞,一阵刺耳厉响,锋锐无匹的骨刺被死死锁在了龙弦之间。灵光灿灿的弦丝下黑光魔气被层层搅碎,却连半分也难能再进,一时僵持。
僵持中,连珠灵矢破空已至,数箭一点,分毫不差击在骨鞭中段。纵然坚逾金石,也难当这破魔神兵连串攻击皆落于一处,一片细密裂纹顿时浮现,又蛛网般向着四周扩散了出去。
忽听玄曦“哈”的一声大笑,声音陡然提高:“魔物,你看,那可是你还在心心念念的白骨田?”

他这一声太过响亮,骸生枯魍几乎是毫无防备便扭了头转向迷云散尽露出本来面目的山谷。入眼一瞬,早非连绵树海,亦不是几日前与御师同往时见到的尸骨累累的古战墟。取代了接天阴气的是大片大片如火凤冲霄而舞的辉煌赤焰,蔓及谷地之中,无寸土可免。那燎向天际的火舌与焚风映红了半边夜空,环山之上,人人衣发亦皆镀了层深深浅浅的红光。蓦的,一阵欢呼雀跃声远远而至,是正在对面山头清缴灾兵余孽的与战诸人,人人欣而相告:“白骨田终于告破了!”
白骨田毁!突兀四个大字扎进了骸生枯魍意识之中,激得他眼窝中刹那幽光凸迸,一身魔气倾流而出,瞬间染黑了整座山头。浓厚难辨内中身影的黑风魔氛中,风天末已领会玄曦之意,挑起凤翼弓弦,在霞彩凝结成灵矢的同时也开了口:“太阴倒悬,尚差一分……魔物,你必败了!”
话音落,弓弦响,日月行空。
漆黑的魔障中,日形月相同时化现,光芒如刃,丝丝缕缕破开周遭暗翳。随即只闻一声龙吟激荡,金银之光亦大放异彩,近在咫尺指于玄曦面门的骨刃寸寸破碎,龟裂之痕蜿蜒合至凤翼灵矢造就的损伤处,骨鞭彻底居中截断。锋刃一去,光芒倏化双龙之影,呼啸齐腾,盘日绕月。龙弦凤翼双器合流,赫赫龙威加成瑞凤之灵,尽数融于日月双矢。那耀目无伦的光彩中,浩瀚灵风一刹威压北海残流,漫天魔气被撕扯着如同破絮纷纷碎散,又在星驰电掣划过的箭光中片片消融。转瞬间秽光褪尽,露出狰狞白骨真身,双箭正抵于胸骨之前,灵光对撼无上魔元,锐矢强叩九幽之体。双方相持只一刹,但又似格外绵长,忽来“噗”的一声响,灵矢瞬间穿胸透骨而过,澎湃于胸腔中跃动的幽火应声湮灭,骸生枯魍只余一声嘶声惨叫,那逾丈的白骨之躯轰然崩解。无数惨白碎骨“哗啦”散了满地,再不能聚拢重生。

诛魔一役,至此大功告成。但环山之上魔烟一时仍未散尽,山下谷中更烧得火海赤城一般,烈焰高拔冲霄,赫然天威,全不似能以人力使其收敛。
灼烧的焚风吹卷上山头,火光彤彤映红人面,几乎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玄曦指间缠绕着的灵光缓缓退却,皱着眉望出一眼又转向风天末,不甚客气道:“你们碧云天难不成打算将这百八十里的连山深谷都烧成一片白地?”
风天末一窒,才要开口,火场之上忽见一道遁光如长虹经天,转瞬便至山谷上方。剑光稍敛,显出一人白衣高冠,云履凌空,正是一手排布出这片汹涌火海的剑清执。此际他人在火浪之上,焰气焚风望空直冲,一眼瞧去直似要将他也卷入其中。纵然知他定有成算,这般情形还是让不少人胸口气息一屏,暗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剑清执本身倒是从容,立定高空,自有剑意护身无虞。随即手腕一翻,倒持红莲火种,并指掐诀虚虚向着莲芯一点,火种之性受真元激发,光华一闪,内中登时生出一股异力,罩向了下方火海。
火海声势正烈,似可烧天灼地。但一经异力笼下,刹那便见无数透明的红色光带自火中起,飘摇直往红莲火种而去。那光芒似火似焰,又无火焰之实质,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却又同归于一途。红莲火种不过巴掌大小,仿佛无穷无尽的红光涌至尽入其中,也不过使得莲瓣光华稍添璀璨罢了。而其下火海中遁走了红色光带,烈焰须臾之间就退去八成炎气,原本还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火舌偃旗息鼓,以着极快的速度开始了消退。
眼见最后一抹红光也被收取,剑清执身形一转,驭剑光而下,落回了群聚着众人的山头。早已等在人前的孤城吹角立刻上前一步问道:“火势可是控制住了?”
剑清执略一点头:“以火种收了烈气,火失其炎,自然将熄,城主且放心。”
“如此便好,不然也是一桩麻烦事啊!”孤城吹角“呵呵”一笑,随即拈了捻须髭,全然不掩得意神色,“不过此役竟得全功,哪怕这样的麻烦再添上三桩五件,某也是甘愿。”
一句话引得周遭纷纷也是一片畅快附和声,而随着山谷中火势渐渐趋弱,没了冲天的明亮火光,浓郁夜色卷土重来,又将众人的身影涂抹得沉暗了。
山谷深处,依然还有簇簇赤光未曾熄尽;高天之上,银色的辉芒铺展而下。夜正深,月正冷,分明月光灿如银屑,却偏不能将夜色照得稍微明亮几分。这一点异样说突兀又不算太过突兀,在场众人皆为一场全胜喜悦,也不知是哪一个还能在此时生出些观月的心境,在一片热闹气氛中,蓦的冒出了一声:“这月光有些怪异了!”
无心之言引得有心之人,旁人尚未如何,转烛翁心中一动倏然抬头。天穹之上,诸星皆暗,独捧一方明月清辉。太阴星璨然烂然,明亮如小日,皓光皆不彰,正是……“太阴倒悬天时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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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四一  异兽

太阴倒悬乃是倒阴逆阳的至暗之象,主不吉之生、亦主刀藏斧暗、显星将晦,是天道魔识为白骨田现世择定的“吉日”。如今纵然白骨灾兵大败,白骨田地气也被一把东皇离火烧得七零八落,但眼见这一天象显现,仍使得众人心中不喜亦不安。妖异天象,必然兆凶,非是人力能可成之或泯之。
山头因此人声骤然一静,穿梭的夜风呼啸声就被凸显了出来,呜呜荡荡,如同鬼哭。银子般灿灿的月光铺下,那风似也被染了层淡淡的黑,却又与灾兵魔物等的黝黑魔气不同,无正无邪、无善无恶,纯然生而如此,也该归于天地滋生之属。
忽来遁光一闪,玄曦与风天末先后在孤城吹角旁边落下。还未等人开口,玄曦先随手向着空中一捞,凉风穿流过指缝,他“哼”了一声:“邪风恶象,坏人兴致!”
不想这一“坏”字甫出口,微而脆的一声突出自他衣褶之间。垂坠在腰间的一枚碧玉鱼龙大概是在适才激战中遭了波及,此际再受山风所激,自中齐齐断裂,跌落在地。
佩玉有损,兆极不详,不只旁人,连玄曦的脸色也登时一黑,反手一抓,将碎玉摄回手中,以拇指压住用力碾了两下。
见状,只得是孤城吹角率先开了口,摸着胡髭笑道:“经此恶战,玉碎人全,正合乎今夜众人一场辛劳。诸位不妨先回千嶂城歇息修整,再论余事。”
玄曦闻言挑了挑眉:“谢孤城城主之邀了,不过此役乃由千嶂城统领,风楼双阙是客非主。如今允诺已达,就不多扰,就此别过。”他说着话,状似有意无意目光在剑清执与风天末身上一掠而过,“他日若再有棘手之事,亦可前来风楼,玄曦在位,定不为辞。”说罢,随手将那两块碎玉向着山下一抛,道,“青垣,走吧。”
青垣和与他同来的一干玄门弟子早已簇拥至玄曦身后,闻言未有半点异议,立刻齐声应“是”,气派斐然。见此情形,旁人都不好再说什么,剑、风二人多少知他脾性,也未开口,只好又显出孤城吹角一个举手应声作别。偏当此时,转烛翁手中星仪“嗡”的一声,忽然疾转起来,其上精金赤铜描绘出的星图刹那成了一片残影。转势越来越快,几个呼吸间便让他握持不住,不得已一松手,就见星仪嗡嗡颤动飞起,好似被什么未知之力所摄,一路翻滚沿着玄曦抛下碎玉的方位向山下坠去。
只是碎玉纵然价值千金,也不过寻常配饰,这尊星仪却是转烛翁多年随身法器,心血相通、气脉相连,岂能轻损?星仪滚落的速度不慢,剑清执袖底挥出的一道白光却更快,金庚锐气亦可软如长绸,疾出一绕,就将星仪束住倒卷而回。转烛翁那边闷哼一声,一身汗出如浆,已险险瘫倒在地,被正在他身后的风雨生一把扶住了,随后星仪落回怀中,才大口喘着气艰难出声:“非鬼非兽,返生……之灵!”
转烛翁所修乃是玄解妙觉之道,据说自身亦有一丝古传巫属血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似平日,倒好像刹那间有所感脱口而出的乩语。只是他勉强说出这句话后,情况仍不甚好,风雨生已扶着他就地坐下,运功为他梳理紊乱的真元,一时间难再开口。倒是剑清执摊开掌心,若有所思查辨着指间未散去的剑气:“山下突然多出了一股不明气息,只是似仍藏于混沌,一时难辨。”
“莫非还有白骨魔物藏身其下?”
剑清执摇了摇头:“不似魔类,只觉怪异,之前也未曾遇见过相似的气息。”
孤城吹角忽然肃容道:“烛翁适才说:‘返生之灵’,太阴倒悬又兆不吉之生。莫非这白骨田中另藏玄机,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存在要藉此天时出世?”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中都是一凛,仿佛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滋味难喻。忽然一名青年女子越众而出,道:“既然猜测不出,亲眼一观就是。”
“沙姑娘有何计较?”
沙白翠囊中摸出一面菱花小镜,乍一看与寻常女子闺房所用别无二致,被她甩手抛起。那镜子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倏然一分为二,一者高悬在天迎风而长,片刻大如磨盘,镜面泛起一层清光;另一枚小镜则化作流光直落山下,一路穿过浓烟黑云,凡所途经皆在悬空镜面上一一展现。在场诸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镜子上,眼见着大片大片的黑暗无穷无尽,也不知那面小镜子到底下坠到多深,才终于窥见了一丝变化出现。
镜中映出了一点白色的影子,乍一看全然不能分辨究竟是什么存在。但很快,那点白影越扩越大、越来越亮,片刻间,已是一片炫目亮极的光芒几欲透镜而出,即便隔镜观之,犹觉刺目难当。
好在小镜子转动灵活,少时方位略偏了偏,终于照见了白光的全景,却是一只发着光的巨大白茧,置身在一潭数丈方圆的黑水之中。水浪涌动,光茧漂浮其上剧烈摇晃,时而隐约显出一点藏于内的模糊轮廓,时而又只能见光芒夺目,难辨毫厘。
风天末见此眼中光芒一闪,灵目辨气识机,即便隔着镜面也不足为碍,沉声道:“那不是黑水,是凝聚起的浓重阴气。”
剑清执皱了皱眉:“离火烧尽了白骨田的阴气,纵然还有残留,也不该浓重若此……”他心中一动,转向沙白翠,“镜中所映之地在何处?”
沙白翠倒也心领神会,立刻道:“地下三百尺……只是……”
数道视线登时转了过来,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下照三百尺,已是我这阴阳返真镜的极限。适才只见黑暗,片刻后映见白光,再片刻就能见光茧全貌。这情形……”
“那光茧在从地底上升出来!”数人不由得脱口而出,孤城吹角更是干脆踏前了一步,直接俯视着山下仍一片黑暗浓烟滚滚的谷地,喃喃道:“返生……不吉……莫非当真天要乱我北地,才使灾殃层出不穷?”

只这片刻间,镜中黑潭愈浅而白光愈盛,忽然沙白翠低呼一声,急忙伸手望空一摄。镜中画面一阵天旋地转颠倒杂乱,但仍能在镜面一角看到一片涌动如活物的白光在飞快张开:“要出土层了,太快了!”
山谷中细细破空之声,先见一道银光疾出,与半空悬镜合二为一,重新化作菱花小镜落回沙白翠手中。随即便是一线光芒起于浓重黑暗之中,一丝一缕,千条万簇,蓦然黑暗谷底光华大盛,恍若一月又从地下倒升而起。天边冷月明光黑彩,地出一月暗彩明光。一时间天地相映如影,双月象气机勾连,澎湃异力须臾弥漫开的同时,漫山遍野灾兵残骨齐齐震动,纷纷浮空而起,跃跃欲出。
不只那些残碎白骨,在场众人身佩的阴阳属性之物也一并出现了震荡。只不过诸物有主,异象甫一生出就被各自安抚镇压,平息下去。而那些数不清的碎骨密密麻麻铺开,全然无从下手,转眼就前仆后继向着光茧中投去。众人一时只能先纷纷防护己身免受波及,待到白骨尽去,山头风静,彼此间对视,各个皆是脸色难看之极,相互无言,只能又将视线转向了异变的山谷。
死气沉沉的山谷此时已被一片明光照彻。满目荒土焦石之上,光茧如悬卵,正居当中。先后吸纳了庞大阴气与漫山白骨后,光茧形状亦起了变化,拉长缩短、凸凹扭曲变动不止,好像有一双无形之手正在雕塑其形,想要揉捏出一个最为满意的模样。
山顶上,无数道目光也牢牢盯着这一变化进程。不明深浅,不便擅动;但又明知光茧中蕴藏的定是一惊世骇俗之物,想要窥见其真面目的念头甚至压过了趋吉避凶的本能,无一人借机抽身退走,只待茧中真身现世而出。
众目睽睽下,光茧的变化越发剧烈,几经形态变幻,终于渐趋稳定。虽说仍未现真容,但已能分辨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横身四蹄,隐见角尾——全不类人,倒似一只野兽模样。
蓦然,玄曦与风天末的神色齐齐一动,一人猛的握了握拳;一人左掌一翻,按在了凤翼的弓背上。与两人的举动一同出现的,是金银两色弦光突来的窜动,和凤翼弓弦不动自鸣,仿佛有什么曾为相识的存在复苏将现。龙凤二族皆为古灵之长,即便只余残灵遗骨,对同类气息的感应仍是敏锐,此异动一生,玄曦与风天末身为神兵之主,霎时明了,同声开口:
“古灵!”
“兽骸!”
众人脚下所踏,正是数千年前古灵诸族大战遗迹;白骨田上白骨累累,也皆是灵族残破尸骸。纵然一场大火将此处焚烧成一片白地,但灵族非魔非邪,离火不诛,未有一人敢于确保古灵气息也被一并涤荡一空。而就像是佐证这突来的猜测,白光勾勒的兽形越见清晰,虽不可见毛甲头蹄,也已分明展现出大概形貌:正是一头奇身异貌的荒古之兽,蹬蹄塌腰昂首,赫然作仰天长啸之姿。
下一瞬,冷月黑彩、漫地白光,同时大放光明。既同且异的两股奇诡之力碰撞交融,刹那竟闻滚滚雷声起于山谷之中,震荡四野,激卷风云。而光至极而衰,一霎辉煌若白日后便开始转暗,地之光天之月的异象至此渐平渐复,天时已过,天象消弭,归于寻常静夜。
最不寻常的存在终于彻底露出了真实面目。
山上人群中此起彼伏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不少人直接脱口惊呼,无不震撼。赫然见一只巨兽踏风起于深谷之中,阔额利角、尾如钢鞭。而最为触目惊心的,乃是小山般的狰狞古兽不见半分皮毛血肉,唯见无数森森白骨构架身躯。而缭绕于每一寸骨架之上的阴气就是生而附之的皮毛血肉——转烛翁呓出的乩语果然半分不差,“非鬼非兽,返生之灵”,白骨田遁逃之阴气、古战墟残存之兽灵,白骨灾兵邪异之骨骸,辅以太阴倒悬之天时,当真天时地利人和,成全此异兽隔世重生。巨兽踏蹄仰首,一啸生雷,环山震荡,适才雷声滚滚竟是出自其口。雷音一动,青白电光亦绕体辅生而现,脚踏风雷起于空中的巨兽此时几与四面山头高度持平,一双精光璨然的冷目一转,盯向了唯一群聚着生人的所在。
山上众人一与那双电目相对,修为稍差者,便觉好似受了一记电鞭,吃痛出声。这般凶悍气势,即便不至敌对,也绝非善与之辈。孤城吹角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诸位速退!”更有一道剑光暴起,一晃绽开如屏,阻断了异兽盯向众人的视线。
有了这一缓之机,山上众人再不敢耽搁,立刻纷纷退离。而异兽电目鎏光,转瞬又落下了数道雷光,劈得山头一片土石翻飞。剑清执转身连出数剑,金风激荡劈散了几道追逐向众人退路的雷霆,皱眉道:“身大御雷,是猊兽一族?”
“猊?”玄曦与风天末同声开口,再看那白骨异兽,脚蹬风雷正向几人追来,行至中途一声咆哮,群山回荡,劲气激昂,竟有无数土石应声开裂崩落,滚滚砸向退走众人。风天末伸手疾抹,一道玄色灵光上弦而出,拖曳出经丝纬线,纵横成网,险之又险拦在了乱石之前,将其去势一阻。随后才接上了话头:“擅吼者为夔,又不尽然。”
说话间,异兽已踏上山头,庞大身躯甫一落地,便觉一阵地动山摇,凶悍之势惊人肝胆。见这异兽颇有咬定众人穷追之势,玄曦手挥灵光,喝道:“是猊是夔,或是巨力如兕,左右不过古灵兽属。合力一击试它深浅,将它迫退才是紧要,他话后说!”喝罢,当先交织指间灵光,金银龙影隐隐若现,望空一盘,悍然扑向异兽。见此,剑清执、风天末、孤城吹角等留步断后之人也不再多言,几人同时出手,剑意灵矢戟风尽出,缀入龙影之中。数股真元招式汇为沛然一击,势足开天裂地,直冲异兽而去。刹那间,纵然异兽庞然巨身,也被澎湃灵光惊飙所掩。乱风飞尘流光中,只闻一声厉吼,正面直撄众人合招的异兽顿时被倒掀出了山头,坠下山谷。
一击奏效,几人心中各自一松,却也不敢继续耽搁下去,彼此间心领神会,看看其余众人在这短促的交手拖延后亦已退走,便纷纷驾起遁光打算撤离。不想就当此时,山下隆隆又闻雷声,片刻后,坠落的异兽身纵风雷再次腾起,周身瞧来全然无损,反倒像是被彻底激怒,张口咆哮着喷光吐电,狠狠扫向山头。
几人疾退,雷光电火过处,山巅顿时一片乱石崩塌。只是不知为何,这一遭那异兽纵然看似怒不可遏,却未再如先前那般声势赫赫追赶上来,只将巨大身躯踏在半空,望向几人连连怒吼,喷吐着粗壮雷电。但一方不进,一方飞快后撤,两边距离愈见拉开。哪怕异兽再是暴怒凶悍,发出的攻击也只能一一落空,不成威胁。而此刻几人已退数里之遥,几乎将出环山范围。异兽的咆哮声渐成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动静,交织的雷光闪影也虚化为稀微的明暗变幻。未曾料到就这样轻易脱身,几人彼此相觑,一时都有些无话。立定半晌又观望片刻,见那异兽似乎当真彻底偃旗息鼓,也只得继续去追上退离的众人一同回返。诸谈诸论,留待到了千嶂城中再提不迟。

这般浩浩荡荡诛魔众人也算得上大胜而回,经历了一番恶战的白骨田,迷云树海、白骨灾兵、乃至积年阴秽,皆付之一炬。喧腾纷乱了多日的环山与深谷重归寂静,月暗星微,照见的只有几道一明一灭的电光,仍缭绕在山间巨兽之身,非生非死,正如此时此地。
山间一切喧嚣尽去,暴怒发泄了许久的异兽也也渐渐平静下来,脚踏风雷又一点点沉回了谷底。白骨田中唯余一片莽莽,异兽现世使得最后仅存的阴气、灵息与异骨也荡然无存。空荡荡烙着大片火痕的地面上,异兽趴伏敛息,顿时似与周遭融为一体。偏在此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向着黑暗谷底飘然直下。迥异气息的到来登时惊扰异兽,庞大身躯一抖站起,兽头一昂,两道电光已从双目射出,疾向来人。
半空中黑氅飘飘,闲庭信步般避过电光,来人拢在袖中的手拔出向前一伸,一块白玉符出现在他掌心,玉符上流光熠熠,映出了一道阵纹。
阵纹一现,蠢蠢欲动的异兽前额位置,骨角之下,顿时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浮现。双纹相照如同对镜,前一刻还在蓄势待发的异兽身躯一僵,一身暴戾之气冰消瓦解。黑衣御师姿态从容落在了它面前,异兽身躯高大,只能半浮于空中才堪堪伸手拍了拍它的独角,呵声轻笑:“骨奴儿,应时出世,未有偏差,你当真不曾让人失望。”
异兽此刻在他手下就如木雕泥塑,风雷尽敛,毫无异动。御师颇带欣赏意味的踏空绕行一圈,又点了点头:“如此雄威,难怪即便以白骨田与白骨灾兵为祭,君也要促成你出世之机。能得此翼助,当真……哈!”他笑出半声便止,随后足下一点,翩翩跃至异兽背脊上。巨大宽阔的脊骨足以容人坐卧,御师索性也就盘膝坐下,伸手按在骨面,叹了口气:“骸生尊者,还不现面一见么?”
一片惨白光芒自他掌下应声绽放,无数细小的白屑从骨奴儿体内飞旋而出,转眼化作一具白骨人形也立在了它的背上。御师微微仰头,裹住了全身的黑氅中因此露出一双轮廓十分雅致的眼睛。他半眯起眼看着空余一具骨躯的骸生,又笑了一声:“造化为魔,灵骨双生,纵然元灵消亡,骸生尊者,你这身受足了魔元浸润的灵骨,可也没那么容易与之同丧……何况尊者于君尚有用处,这一线生机,还望尊者小意珍稀。”说罢,屈指在玉符上叩了叩,一团儿拳大小的白光从骨奴儿的头颅中飞出,飘忽而上,投入了骸生的胸腔。
白光一经落定,立刻向着四周铺展蔓延,片刻后,如寻常骨架一般的白骨上重又泛起一片莹光,较之骸生之前并未有太大不同。甚至白光涌动间,颜色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一点点染上幽绿,直至与魔元幽火一般无二。那光芒一路直至骸生颈上骷髅,填满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幽光于其中明暗烁动,骸生微微摆动了一下颈骨,似仍有几分迟滞,半晌才找准了御师的所在,嘶哑开口叫了声:“主人。”
御师轻笑:“倒也不必,继续称我‘御师’即可。”说着话,又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骨奴儿:“走吧,君尚在等我带你们前去谒见。”
骨奴儿立刻应声而动,甩了甩长鞭似的骨尾,四蹄一踏,风雷绕生,负着它背上的一人一魔腾空而起,直往黑夜云空中钻去。
御师似叹非叹的最末一句话袅袅随风散在了空谷之中:“下一步的计划,也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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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8 17:2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二  天意人心未可知

白水清波三十里,非是渔家是仙家。
明湖如镜,好景长春,如纱如绡的烟岚之气经年飘荡湖面不散。湖心远远望去依稀可见一带亭台楼阁,小园缤纷,却无人得以一窥全貌真容,空余百般猜测流传在这一片大湖之上。
大湖名为金波,浩浩汤汤占地足有百余顷,湖边亦有大小城郭人家和靠水吃水的渔人村落。只是不知祖祖辈辈多少年来,金波湖东便有一片方圆三十里的水域凡人莫近,若有窥探或误入者,便见水面大雾生风,吹转船头,一去水路十余里外。或折楫橹、或破网竿,不伤性命,却是小惩大诫,以摒猎奇之心。
时日一久,金波湖畔盛传湖东乃为仙人居,凡夫俗子,不请莫近;仙缘若至,自入其中。甚至还有供奉小庙神像者,称呼其为湖神水仙,祷风告雨,祭祀有时,经久不衰。更有渔者言,曾于月朗风清之夜,行舟水上,忽闻渺渺乐声在水雾中传来,细律不辨,疑似仙音……种种或真或假的传言世代迭出,那三十里水域便也越发神秘莫测,引人浮想联翩。

长夜初晓,天泛鱼白,一抹呜呜咽咽的曲调断续沉浮在水雾间。只是音声虽清透,那曲子却着实有些不太入耳,不似仙人奏乐,倒好像是初识工尺之人的拙劣献艺,磕磕绊绊得让人闻不忍闻。
风送乐声飘远,沿风回溯,揭开层层烟纱,那曲子的来处原浮在是水面的一座画舫。珠帘缀玉、鲛绡四叠的华美舱室内,一名总角小童跪坐锦褥,双手捧了只莹光流转的骨埙正在吹奏,随着吹出的音律,埙孔中烟雾飘飘,凝作仙女伴随乐声婆娑起舞。只是吹奏技艺实在太过稚拙,仙女舞姿方凝出片刻就开始溃散,埙孔中的异烟渐淡渐无,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一声长叹从舱室另一端布置的巨大画案后传出:“不开窍,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不开窍!”
小童瘪嘴,干脆搁下骨埙,鼓着脸颊道:“公子,我只是一条鱼,又不是如冰那只鸟,不擅长乐舞不是理所该然么?让我奏乐助兴是强鱼所难,你就不要再难为一条鱼了!”
他相貌生得团圆可爱,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更是灵动活泼。即便是在抱怨,也难以让人生厌。只是碧绿的瞳孔和额角褪不尽的白鳞昭示着非人的身份,不过显然画舫中无人对此在意……
画案后的人“唉”了一声:“大德讲经、天尊说法,往往得天花乱坠、虎豹垂听,我却连一条鱼都调教不出来,实在是太过挫败,罢了,罢了!”他叹着气,搁下了笔抬头,入目如见奇峰雪,高也由人、雅也由人,分明天然一段灵韵堆砌。此时似笑非笑的看着小童,伸手虚点了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甚是可恶!”
小童噘了噘嘴,还没开口,画舫外忽然传来银铃般一声笑:“水精,你又挨了公子的骂了?”随着声音,一只白鸥翩然落在甲板上,一转身化作一名眉眼俏丽的丱发女童,双手捧着只水晶瓯蹦蹦跳跳进了舱,蹲身施礼道:“公子泛舟夤夜,这是新烹好的晨茶,正好入口。”
“先放着吧。”那公子兴趣不在茶上,示意将水晶瓯搁在旁边几案,却道,“如冰,你昨夜歇在何处?”
如冰愣了愣,歪了歪头,有些不解:“自然是宿在如冰最喜欢的那处楼巢中。”
“居高当可观远,你那楼巢筑在景风玉烛最高处,夜观可有所得,说来听听?”
如冰眼中迷惘神色更重,半晌呐呐道:“我……我夜里只管蒙头大睡,并没有观什么得什么……”
水精立刻抓住机会嘲笑了回去:“你还说我,你不也是一样只会吃吃睡睡!”
那公子幽幽一叹,手指指点两人:“都是顽劣不知上进的蠢物!”
“元老说了,我们只需陪在公子身边打趣解闷,上进什么的太难为小鱼小鸟了,不需要!”
“元老说了,我们只需陪在公子身边打趣解闷,上进什么的太难为小鸟小鱼了,不需要!”
水精和如冰登时异口同声,默契的为自己寻开解。只是转眼又开始为了谁压过谁一头争了起来,叽叽喳喳,不肯示弱。
那公子无奈的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闭嘴。耳边清静后,才又重新持笔,看着铺开在案上的未完之作。雪白的纸面上泼满云雾,连山接海,云蒸雾绕间,一条腾龙翱翔九天之上,鳞甲鎏光、须爪昂扬,势不可侵,睥睨万物。那股狂傲独尊的气势几欲破纸而出,甚至心智稍有不坚之人,连放肆直视都是不能,更兀论于其上指点挥毫,恣意勾抹。
不过那公子身为作画之人,全然不受影响,目光一寸寸在画面上细致扫过,便觉仍有许多不足,手中笔欲落又提,喃喃自语:“不成,尚未至……此时犹不可……”这般反复了几次,忽的将笔一抛,转而从袖中抖出一方名章,用力盖在了画卷的下角。

水精和如冰已又凑在一处,小声嘀嘀咕咕:“公子这一幅画已画了快十年了,怎么还没有画完呀!”
“公子自有道理,你又不懂画,当然不明白。”
“可是公子每作此画,便是夤夜旷日,煎熬心血,如冰很是心疼。”
“水精也心疼……”
两颗小脑袋正抵在一块儿说话,见那公子动作,如冰当先便跳起身,拍手惊喜道:“公子的画这是画完了?”
水精紧跟着扒在了画案一角,却不敢去看那画幅,闭紧了眼故作老成:“哇,当真不容易,画了这么久,我们鱼都可以爷爷孙孙十几代了!”
那公子失笑,倒过笔杆在他头上敲了敲:“胡说八道,此画尚未完成。”
如冰的小脑袋也立刻挤了上来,晃了又晃:“为什么?”
“不过是尚未到此画可以完成的时候罢了。”那公子拨开两人的脑袋,去取了旁边几案上的温茶,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道,“连天象都不懂得看的蠢儿,想不明白也是该然。”
水精和如冰立刻都垮了脸,如冰嘟囔几声,忽然想到什么,蹦跳着凑过去:“公子,我想起来了!昨夜我感觉到北天有一道奇怪的气息出现过!”
“噢?如何奇怪?又是什么样的气息?”
如冰顿时又卡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反正……反正就是有点奇怪……奇奇怪怪的,鸟不喜欢,也不讨厌。”
那公子莞尔,伸手盖在她头顶蹭了蹭:“那是一道奇生之灵的气息,非妖非灵,渊源便也不深不浅。奇生之灵啊!”他说着话,忽然自己颇生感叹,“灵裔在炼气界销声匿迹数千年,想不到仍不乏有心人时刻惦念,可真是……”
“让鸟讨厌?”
“让鱼欢喜?”
那公子笑出声,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当真是天意如此,变不由人啊!”
水精和如冰面面相觑,全然不明其意。那公子也不再多说什么,端着茶施施然出了船舱,随手挥袖,水面平白一阵风起,吹着画舫灵活调转方向,向着濛濛烟水更深处的湖心岛而去。
水面风亦吹拂入舱,铺开的画纸微微颤动了几下。水精和如冰不敢擅碰,两人小心翼翼拿起旁边的玉龟压住了纸面,墨玉龟身旁,正是鲜红欲滴的印纹寥廓大气,勾勒出持笔作画人之名:玉嵯峨。

莽莽荒荒背城岭深处,孤城寥落,千年无改,听凭长风绕行,呼啸来去。
分明升起的朝阳正在一点点破开长夜阴霾,可吹过背岭城的风却依稀渐染了一层阴晦颜色。灰天之下,浩浩黑风,裹着一道狰狞巨大的兽形自天而降,轰然一响踩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上。
已见残破的墙体和大门石匾上都被震得簌簌落下些灰屑,待到溅起的灰烟沉静,坐在骨奴儿背上的御师才伸手拍了拍它的脊骨:“走吧,进城。”
话音才落,一道白光却比骨奴儿的脚步更快泛起,将整座背岭城团团罩在其中。骨奴儿一步落下,正踩入白色光罩边缘,顿时一股庞然斥力生出,任凭它身重体大巨力难匹,也被掀得踉跄一退,重重在身后蔓了石砖的地面上踏出三四个凹坑才重新站稳,立刻躁动的踏了踏蹄子,张口欲吼。
御师急忙伸手一按,手中的玉符上光芒一闪,将骨奴儿安抚下来。随即便在兽脊上站起身,仰头望向高高在上的悬楼。天日之下,一团耀眼白光犹然辉煌如炬,笼罩在那座位于最高处的建筑上,一道隐然有些不悦的声音冷冷传出:“让他们留在城外,你一人进入即可。”
御师登时微笑,恭顺的低了低头:“遵君之意。”将玉符一挥,一道泛着微光的阵纹脱出落在了骨奴儿脚下。骨奴儿低吼一声,立刻趴伏于地,连带着背上的骸生都一并不再动作,宛如两具无识白骨,老老实实的盘踞在了阵纹之中。
御师这才望空踏步,凭风而起,独身一个与以往一般无二,径入背岭城。

背岭城中,玉墀宗也如往日高坐悬楼,白玉舆台的光芒掩去身形面容,自然也不容人看出什么喜怒好恶。不过御师还是快步上前,微低了头道:“君原不喜此类骨秽之物近身,是我疏忽了。”
玉墀宗淡淡哼了声:“无妨。”稍后才又道,“此骨兽得以出世,白骨田可留有后患?”
“出了冥迷之谷的白骨灾兵尽数献祭其中,只余骸生一身,定然无碍。不过……”御师略迟疑了下,“以千嶂城为首的那群人亲眼见到了骨奴儿,甚至还有短暂交手。虽然此时已退去,但绝不可能放任此事不再理会。骨奴儿不同于白骨兵灾,只在北地闹动。若是听闻有古灵异兽聚骨重生,只怕整个东陆都将为之侧目。届时若集合了东陆炼气界之力来寻,也难免为之棘手。”
玉墀宗笑了一声:“你意为何?”
御师道:“骨奴儿虽是应天时而异生,但目前尚不曾伤人。若眼下有什么别的大事将他们的注意力拉开,时日一久,关注骨奴儿之心自然变淡。而君使此兽宛如臂指,届时再有安排,也可瞒天过海,不动声色。”
玉墀宗忽似生出些趣味,笑道:“本座素爱你心思机敏缜密,既出此言,想来心中对那‘大事’也有了八分成算。一并说来听听,本座许你畅言。”
御师闻言,却是俯身端正一礼,才道:“昔日君曾有言,冥迷魔主得北海魔尊魔元残片而生,可造生一谷精灵,非是易与。欲与之抗,需得一炽阳凌厉的破魔之宝,锁其魔窍、贯其魔骨,才可图之。此等宝物不易得,而今我却恰知一物,或可如君之愿。”
“哦?”玉墀宗颇感兴趣的向前欠了欠身,“是何物?在何处?”
御师道:“便是玄门秘藏的神兵龙弦,本身出自古灵龙筋,灵威足可破魔。而龙山古月异变后,玄曦将之与自身元神融二为一。当年玄玉镜为了孙女玄绯的阴体玄身,欲求烈火赤阳之性人为婿,她嫁得玄曦,正是因此。龙弦如今得玄曦元神滋养,破魔之威与炽阳之性已然俱全,岂非正是君所欲求之宝?”
白玉舆台上霎时一片沉默,过了半晌,才有一声低低的笑声传了出来。笑过之后,玉墀宗高台端坐轻轻拍了两下手:“能出此言,好胆识,好心思!”
御师重又半垂下头:“为君分忧,乃我夙愿……君欲得此龙弦否?”
“我欲得之,你待如何?”
御师挺直了腰,语气从容似在说着什么寻常小事:“我必设计为君取来,同时又可扰乱东陆炼气界视线,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玉墀宗收了笑,过了片刻道:“玄曦可不同于你以往对付过的那些杂鱼,一击不中,便后患无穷,你心中需有成算。”
御师点了点头,反而带了点轻快的笑意道:“我明白,这几日玄曦先是四处截杀肆虐凡民的妖骨灾兵,又与骸生枯魍一场恶战。以他烈性,只怕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杀气战意叠叠而加早至巅顶,而犹未得消散之机。抓紧此刻时机诱之以战,再辅佐以小计,要取他龙弦又有何难!”
见御师果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玉墀宗终似满意,徐徐道出了两字:“不差。”
御师谦然低头:“只是届时或许仍需借用骨奴儿一助。”
玉墀宗道:“你先前便曾豢养过蛇母一族,此兽亦也交你暂养。背城岭中那座兽谷,足可安置。”
御师的头闻言垂得更低,大氅的帽檐连仅余的一点眼睛的微光都遮挡得全然不见了,只恭声答道:“是。”
玉墀宗似也高坐着在垂下眼看他,又微微一笑:“待到龙弦骨兽齐集,冥迷之谷如探囊取物。届时本座需闭关一段时日,便将背岭城交由你掌控打理,兀使有失。”
御师也带着笑意应声:“那我也在此先预祝君大计将成,尽收魔尊遗脉于囊中。”

同样一道晨曦,可落百顷湖波,可落孤城寒岭,亦可落在因诛魔大胜而回变得喧嚣热闹起来的千嶂城中。
纵然隔了数重院落屋舍,仍隐隐能听到风中送来些许前面大厅传来的说笑雀跃声。跟随着楚腰轻一路匆匆穿廊过桥的宜酒侧耳听着听着脚下便不由得一缓,小声嘀咕道:“怎的炼气修行之人,也会有这般闹腾的时候?只听说他们是昨夜诛魔得胜回来,到底是怎样不得了的大魔头,能让他们欢欣若此?”
楚腰轻闻言扭头笑道:“傻丫头,你怎的这般不晓外事,日日只知些没用的玩闹。夫君昨夜一朝旗开得胜,便可保北地修者生民皆悉太平。这等大事,岂能不喜!”
宜歌也粗嘎着声音道:“听说城主他们去杀的大魔头专爱食人,你这等的小丫头,一口下去两三个就都没了。”
宜酒吐了吐舌头扮鬼脸:“那么厉害,不是也败在城主手下了?我才不怕!”
两个丫头颠三倒四的拌了几句嘴,楚腰轻听得用帕子掩着嘴直笑,末了才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这些蠢话也就在我面前说罢了,可不能让外人听去,着实丢人。”想想又道,“等会到了小姐面前更不能胡说,小姐最不喜这些无稽之谈,你们可得记住了!”
听她提到孤城琅玕,宜歌和宜酒也登时老实了七分,相互看看,齐声答应道:“我们晓得。”

说话间,过小桥园景亭台,风帘翠幕的大门已抬眼可见。一缕悠扬的箜篌声在晨风中细细流淌,楚腰轻微微一怔,脚下加快了些,几步迈进半敞着的大门,冲院子里一个正在扫地的小丫头招了招手:“小姐怎么一大早就在弹琴?”
小丫头扫地扫得认真,被叫了才吓了一跳抬头,看清来人连忙蹲身施礼:“夫人!”
楚腰轻随意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那小丫头抱着扫帚继续道:“回夫人,小姐不是一大早起来弹琴,是昨儿半夜起就断断续续一直没停过。宜诗姐姐叫人送过三两次炭盆和热水,听说是厉小爷夜里忽然发了魇,闹动不停,小姐才一直弹琴安抚他。这会儿有大半个时辰没见宜诗姐姐再出来了,应是已经安定下来了。”
小丫头口齿颇伶俐,一口气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楚腰轻却越听越是皱起一双细眉,听罢了原委冲着宜歌和宜酒吩咐了声:“你们去外头屋子等着。”就独自一人走到正房,揭开厚厚的毡帘进去。
一进房内,滚滚热气扑面而来,三五个火盆里间外间的搁着,烘烤得一室温暖如春。
宜诗正在外面小桌子上收拾几样刚送来的早点心,见楚腰轻一副急匆匆样子突然进了屋,不由得一呆,纳着闷呐呐叫了声:“夫人?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楚腰轻这时也收住了快走的步子,抬手扶了扶髻上步摇,轻声道:“小姐还没休息?”
宜诗登时明白了她在问什么,也摇摇头掐着嗓子小声道:“大约是不打算睡了,已经让我准备早点了……”
里面传出的琴声这时蓦的停下,片刻后,才听到孤城琅玕在内道:“是夫人来了?请进来说话。”
宜诗立刻搁下手上的东西去挑开珠帘,楚腰轻一迈进去,就看到孤城琅玕正盘膝坐在阔大的木坐炕上,凤首箜篌已被推在一旁,于是紧贴在她膝边正在熟睡的男童便彻底显了出来。一幅厚厚的锦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一张小脸也睡得红扑扑的好似个粉嫩寿桃,哪有半点“夜里发魇闹动不停”的模样。
楚腰轻深吸了口气,随即柔婉带笑道:“夫君昨日率众出城决战白骨灾兵,万幸有惊无险,大胜而回。我心中一时欢喜,急着来告知小姐喜讯,倒是疏忽了时辰早晚!”说着话,又仔细向着孤城琅玕看了看,见她神色舒展,精神也算不错,才继续道,“好在没打扰到小姐休息。”
孤城琅玕抿嘴笑道:“父亲诛魔得胜,本就是一桩喜事,是千嶂城之幸亦是北地之幸。夫人前来告知乃是好意,何来打扰之言。”
“小姐心思果然通达。”楚腰轻也笑着在木炕边坐下,“小姐既然已起身了,不妨用了早饭,就同我一并去见夫君。既是为他道贺,也是一家人这段时间难得坐在一处,好生说上几句体己话。不然少时若再有事,这点难得的空闲也就没了。”
“也可……”孤城琅玕点点头,似要应允。只是话才开口,偎着她酣睡的厉北苑忽然扭动了两下,一只小手伸出被子胡乱划拉着,直到碰到了她裙上禁步,一把攥住了,才又哼哼两声平息下来,继续老实睡觉。于是孤城琅玕到了嘴边的话也登时一改:“稍后我自去拜见父亲就是,夫人先自行去吧。”
“这……”楚腰轻的视线不得不落到了厉北苑身上,没什么表情的盯着他看了两眼,“小姐当真不同去?”
孤城琅玕摇了摇头:“北苑昨夜一晚没睡安稳,天快亮时才睡得熟些。我若这时走了,只怕他又要惊醒,还是待午后再说吧。”
见她心意已定,楚腰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揽裙站起身:“那好吧,小姐用过早饭,也再休息一会儿才好,我就自个过去见夫君了。”
“夫人慢走。”
楚腰轻点点头,施施然准备离开。不过就在将出内室时,还是停了步子,扶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孤城琅玕正在慢慢理顺着箜篌上点缀的丝绦,忽听她幽幽叹息一声:“小姐,你对这孩子未免有些太过上心了!”
孤城琅玕眉心微微一皱,摆弄箜篌的手也停下。那边楚腰轻叹出这一句话,没再多做踯躅当真离开,留着她皱眉静坐,片刻后才伸出根手指,轻轻在厉北苑软乎乎的脸颊上戳了戳,似有迷惘低声道:“我心觉此子投缘,莫非也是不可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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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0 16:3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三  破识通玄

虽说是欲夫妻同贺,但待到孤城吹角终于大略将事务周全妥当,回到后堂时,也已从拂晓到了近午时分,楚腰轻在小厅中备下一桌精致菜点,也不用宜歌宜酒在旁伺候,自己亲自持壶,满斟金杯,笑盈盈捧起递到孤城吹角面前:“扫平灾兵,北地修凡二界重得太平。众人皆为城主贺,妾身独为夫君贺。夫君请满饮此杯,以知妾心。”
孤城吹角“哈哈”一笑,接了酒满口饮下:“夫人盛意,岂能不饮!”
夫妻二人遂对坐春台,一饮一陪,连尽三杯。不过三杯酒后,孤城吹角便将金杯挪开了,摆手笑道:“今夜尚要设宴,此时不能多饮,夫人见谅,见谅。”
楚腰轻抿嘴一笑:“正事自需重于家事,妾身岂会不体谅?夜宴上有诸多派门列席,琐事繁杂,夫君可需妾身帮手安排?”
“这倒也不用麻烦夫人,有老金在,自然安排得妥妥当当。”孤城吹角忽而生出些感慨,摸了摸胡髭叹道,“经这一场灾兵魔祸,才觉千嶂城纵然扬名北地,但于这炼气界中仍不过沧海一粟罢了。高隐名门、精怪人杰,层出不穷。这些年某偏居一地过得颇多安逸,于修行上也不免懈惫。如今倒觉需得再三振奋,才能免得日后捉襟见肘于同道之间,不可不心生警醒!”
楚腰轻笑吟吟道:“夫妻本是一体,夫君复长壮志雄心,妾身自然乐见。”
“夫人翌日可将《乱天经》备下,白骨灾兵之患了结,后事暂已非千嶂城能可插手,不如就此闭门潜修一段时日,静观他处风云。”
楚腰轻仍是眉眼间一片柔情带笑,却立刻问道:“后续还有何事未竟?”
“一者,尚需暂观白骨灾兵可在他处留有余孽,毕竟至今冥迷之谷位于何处还无人得知,既生灾兵,未必没有其他隐患同在。二来……”孤城吹角沉吟了下,“白骨阴气聚合太阴倒悬化生异兽一事太过诡奇,那异兽身带上古灵裔气息,这一现面,惊动的可就不只北地一地。只怕几日之内,消息就要遍传东陆炼气界,掀起又一场风波了。”
“先有灾兵、再来异兽,怎的这些风风雨雨如今都扎了堆的在北地出现!”楚腰轻又动手添上一盅羹汤端在孤城吹角面前,“好一通山雨欲来的热闹!”
“任它山雨欲来,千嶂城闭门谢客,暂且只做个旁观之人罢了。”
“夫君能够冷眼洞观,妾身自是信服。”楚腰轻又继续张罗为他布菜,忙碌了一回才施施然道,“《乱天经》何其珍贵,妾身岂敢留在身边,自是交在小姐手中保管。夫君要潜心修习,妾身往小姐处取来就是。”
孤城吹角舒眉一笑:“夫人甚周全!”又问道,“琅玕近来可好?连日谋划白骨兵灾战事,倒有些日子未去看她了。”
楚腰轻闻言,却是微微叹了口气,搁下银箸:“小姐甚好,只是妾身却觉此好不似彼好,反倒不能称之为‘好’。”
孤城吹角也停了筷子:“夫人何出此言?”
“小姐之‘好’,见之喜之,是眼下一心之好;夫君与妾,是长之远之,父母筹谋之好。两者本也可不相涉,但……”她眼中盈盈秋水一汪睇向孤城吹角,孤城吹角忙道:“夫人但说无妨。”
楚腰轻这才又微微嚼了丝笑道:“所谓莫测之威,在喜怒亦在哀乐。小姐尊贵之身,独善一寻常小童,显喜好于外,妾身以为不妥。”
“这……”孤城吹角登时明了她意指之人,微一踌躇,“北苑不过一失持失怙的小童,自身又有心窍之疾。琅玕多半因他孤苦才生怜爱,不过只当是留在身边作伴解闷罢了,夫人倒也不必这般在意……”
“自他住入风帘翠幕,小姐悉心为他疗复淤塞灵窍,才不过月余,已颇见好转,再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楚腰轻慢声细语道,“他出身修门,灵骨上佳,前途无量。这等佳童子留在小姐身边,夫君觉得……妥当么?”
“……”孤城吹角一时竟是无话,片刻后叹了口气,“夫人容我再深思一二。”
楚腰轻莞尔:“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后堂之中夫妻对坐,和乐融融。城主府安置贵客的院落一隅,此刻却气氛僵凝,显见又起了几分争执。
说是争执也不尽然,分明已有些急怒的只风天末一个,剑清执半侧身坐在桌边,垂眼抚摸丹霄的剑鞘,任凭风天末脚步急促绕着圆桌兜了两圈,脸上神色仍不咸不淡,开口只有那不变的几个字:“你先回去吧。”
风天末重重吸了口气,身份使然,他纵然憋了满肚子的气也不能发作到剑清执身上,只能磨着牙恨声道:“小师叔,北地魔祸暂息,但后患仍不知何时将起。这段时日正该回山修整调理一番,也要见过宗主回禀诸事,不克在外耽搁。”
剑清执摇了摇头:“我尚有事要耽搁几日,你先回山复命即可。宗主……宗主那里自会体谅,也不需你说些什么。”
“……”风天末尽力压着气,但还是粗嘎着声音道,“小师叔的‘有事’,该不会仍是朱络吧?”
剑清执眉头一皱,没点头也没摇头:“不干你事。”
风天末冷笑一声:“我欲杀他,你欲救他,岂不相干!”
“如今他行踪杳杳,你要杀他,寻而不得;我要救他,同样寻而不得,自然不相干。”剑清执驳了一句,忽又觉得有些无力,默然按剑,连半个字都不想再说了。
风天末又绕着他转了几圈,见剑清执如泥塑菩萨般端坐垂眼不言不语,心火更旺,恼道:“朱络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事到如今,你竟还一味要偏护他!”
又道:“连大小姐也是……你们一个一个……唉!”
“杨辰师兄在天有灵,若知今日,岂能瞑目!”
剑清执忽的开口:“此事若糊涂不明下去,杨辰才当真难以瞑目。”
风天末登时眼睛一瞪:“话不能随便说……”只是话出口半截又被他自己憋了回去,“哼”了声道,“私逃堕魔,已是铁证,碧云天再不能容他。”
“此事终有真相大白时。”剑清执不愿争论,干脆又闭上眼,一副谢客请离开的模样。这一遭任凭风天末再如何绕来绕去的踱步,也未再理会。风天末拗不过,只得气哼哼望门口走,一手摸上了门板又回头:“你当真不回去?”
见剑清执仍无动静,叹了口气:“届时宗主怪罪,我是晚辈,做不得你的主,可就要都归罪你一人之身了。”
“……白骨兵灾虽已了结,白骨田中又有异兽出世,不得不仍加以关注。”风天末尽力自己给自己压了压火气,“小师叔既然在此暂留法驾,还请莫要疏忽了这一桩要事!”
至此,剑清执才又有动静,轻轻缓缓道了声:“多谢。”
风天末噎下去一口气甩手出门,门扇“砰”一声在他身后碰上,声音响亮盖住了最末一句嘀咕:“长大了长大了,拗脾气倒是半点没改,还让……谁……哄着你!”

剑清执一直端挺着的脊背在风天末离开后微微一垮,那股油盐不进的冷漠登时褪去了不少,眉眼间却是一股更浓重的疲色泛了上来,握拳抵在额前捺了捺:“公不公、私不私么?”
迟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要是能当真……你我如今,也未必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
他伸手习惯性的摸到腰边,入手却非是熟悉的笛管而换做了一块圆佩。下意识的愣了愣,才记起那只随身多年的骨笛已遗失了。不过愣神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隐隐的冲动,剑清执手指在佩玉上按了又按,轻声喃喃:“那座荒山……”
荒山之上,血火交杀,亦成再一次音信两失的源头。剑清执忽的有些坐不定了,虽说心中明知那一带残迹中未必会留下什么线索,但念头一起,就有些按捺不住猛的站了起来,在房中兜兜转转了几圈,咬了咬牙寻出笔墨,草草写就一封短笺,来到门外随意唤过一名仆役吩咐道:“将此信送交孤城城主,就说我有急事待办,自行离开了。不及面辞,请他见谅。”
那仆役连忙双手接了信,连声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连连点头应声未止,锵然一声剑带霞彩冲霄而起,剑清执已就此遁御而去,竟是半刻都不欲再有耽搁。

一人离开的这点动静也未曾惊动城主府中众人,反倒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时至午后,忽来一道清冽剑光笔直而落,自空中直入城主府内。
这段剑光迅疾而细短,晃眼显出真容,原是一道剑书,一晃插在正堂前廊柱之上。廊下有三两人正在闲话,忽然见此都是一愣,好在其中一人随即辨认出来:“是风雨生的传讯。”
另一人奇道:“他不是一早就又出城去了……”说着话脸色忽然也变了变,“他是不放心白骨田那异兽,折返回去打算暗中再探。”
“莫不是那异兽又起事端!”
几人并未遮掩的猜测登时引得旁人陆续过来,再过片刻,连在后宅的孤城吹角也闻讯而出。众目睽睽下,那剑书徐徐一展,赫然只有几个潦草大字跃然纸上,显见作书之人甚急之意:异兽消失,不知所踪。

幽洞之中不知岁月长短,海涛涌动声、暗风呼啸声,听得久了,也不过如出一辙的单调枯燥,全无半点乐趣。
一片荧荧流转的白光成了单调中稍有的鲜活点缀。
在昏暗的光线和周遭烁动的萤火下,这片白光甚至有些别致的美丽,只有近观才能察觉那非是什么天然妙物,而是无数纤细曲折蔓布于地面的玄奥阵纹。这方阵图被玉墀宗布下后就一直隐在粗粝的岩石地面之下,如今却如休眠乍醒,逐一浮现,似有所待。
将阵法点亮的正是端坐在阵纹中央的朱络,一抹微若孱烟的薄光绕生于他周身,乍眼看去似泛着淡淡的玄色、再看却又好似隐约生红、须臾转眼,又如一种浅淡到了极致的暗金……他伸出去的一只手掌上也同样流动着这股奇光,虚按于地,光芒立刻好似一条灵蛇窜出,转眼融入到了细密繁复的阵纹中。片刻之间,诸光涌动,方生方灭,薄薄的一圈阵纹自内向外渐暗渐淡,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沿着什么规律一点点抹去。这一摩擦的过程持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被抹灭的阵纹约有半掌之宽,忽然“嗤”的一声,一道金烟在朱络按地的掌心处升起,他“啊”的低叫了一声,飞快挪开了手,顿时地面的阵纹白光和他身上绕生着的奇异光芒一齐消隐,好似从不曾出现过。
但也并非全无什么痕迹留下,自朱络膝下一掌之地到阵纹消失处,粗糙的地面上有着一圈又一圈一寸多深的蚀痕,自内而外,算上刚刚被一点点擦除了阵纹光芒的位置,正是大小三圈,环环相套。朱络拍打了两下隐隐作痛的手掌,垂眼看了看那第三道新出现的蚀痕,也不知是满意还是惋惜的叹了口气:“哎,第三次了!”
“旬日未见,此阵已破三成,你的进度倒是不差。”
突来的灼灼白光耀起于对面石壁下,光中端坐之人毫无预兆开了口。不过已是第二次见识玉墀宗出现的场面,朱络只是全身一瞬紧绷,随即就松散下来,有点懒洋洋的调子“嗯哼”了声:“过奖过奖,在下不才,也就善于摆弄这些小术而已。”
玉墀宗这一遭也不恼他,反而笑了一声:“短短一段时间内就能想通了顺从本座的安排,该夸奖你一句识时务。天资加上识时务,本座看人从不走眼。”
    朱络索性连眼皮都搭垂下去,慢吞吞道:“若都是用囚困起来再辅以性命相挟的手段,想要走眼也难不是?”
玉墀宗言语间仍带几分笑:“传以心诀,教以阵术,若被囚困起来后吃的都是这样的苦头,只怕求着要被本座囚困的人可从平波海面排上碧云天不止。”
听他轻描淡写般再次提及碧云天,朱络那一副恨不得还要再打一个哈欠的表情登时僵了僵,坐正了身子一抱拳:“打蛇打七寸,你是高手……呃!”
熟悉的重压袭来,压得朱络上半身向前一个跄扑闷哼了声,随后是玉墀宗不厌其烦的慢条斯理道:“称本座为‘君’。”然而他纵然在施以小惩,说话仍不见半点恼意而有笑意,“你尚算不上什么蛇蟒,不过是个少调教的皮猴子罢了。”
朱络默默翻了个白眼,等待重压带来的闷痛渐退,才换了一口气:“囚我困我、传我教我,难不成就只为了听在下称这一声‘君’?那不若就此放了我,我回去便立起个高香牌位,日日恭恭敬敬按照三茶六饭拜称,可好?”
“日后自有你恭恭敬敬礼拜本座之时,”玉墀宗冷笑一声,“不过要是现在放了你,你自己说,可有活到日后的本事?”
朱络一愣,旋即叹息:“在下只怕今日所得越多,受人恩惠,日后越不好下手反将这一军。”
“受本座恩惠,他日便要做事来偿,本座从未吃亏,倒也不用你来帮忙计算得失。”玉墀宗似是不想再和他拉扯这些废话,抬手一拨,朱络登时被倒掀了个四脚朝天,半点动弹不得,只觉一股微风拂面,随即那风好似分肌透窍,直入自身经脉百骸,不疾不徐兜转了一大圈后旋于丹田之中。玉墀宗屈指轻叩舆台扶手:“至今还没悟通玄瞳之力的运使之法,蠢材!”
朱络只一张嘴巴能动,立刻道:“你刚刚还在夸赞我‘不差有天资’……呃!”
一句话换来丹田之内一阵剧痛,霎时激出他一身冷汗,不得不闭了嘴。玉墀宗方又道:“不过是在阵术一道小有天分,却连将神识内的阵法与心诀连通的本事都无,也只是难以登堂入室的天分。”随着话语声,悬停在朱络丹田的那缕微风再次动了起来,不同于之前探查心诀修习进度,而是在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或穿梭或绕经他体内窍穴与经脉,渐成周天。周天三绕,微风成飙,灵肉齐颤,深藏于灵台的法阵亦与其共鸣,一缕玄黑之气渐渐自玄瞳上逸散出来,沿七重金锁盘旋游走,又在遍布金锁的风鸣中被逐渐吹淡了颜色。待到七重阵锁皆已绕毕,玄气见弱五分,更已全不能再称之为“玄气”……清润的灵气映透锁阵金光,被飙风一卷,朱络脱口“啊”一声大叫,右掌不由自主凭空拍出,霎时火龙如卷,轰然直冲一旁石壁,一声巨响后,厚重不知几许的坚石上豁开一道深长裂隙,焦痕一眼难尽,犹有细小的火星在碎石边缝噼啪跳跃不止,簌簌许久方熄。
朱络猛然张大了眼,瞠然看向那道石缝,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也是玄瞳之力?可全然与我自身离火真元无有不同……也不是,我自己的修为远不及此,这……”
玉墀宗冷哼一声:“本座传你的心诀妙用无穷,若非你顽冥不灵,早该自行体悟,何必用本座教你。”
朱络这时倒也无法嘴硬,呐呐叹气:“若世上神功皆这般易得,何愁不出天纵奇才!”
玉墀宗嗤笑他:“悟此破识通玄心法,玄瞳之力堪为你用,你也才可勉强去为本座办几桩要事。”
朱络只当没听到后面半句,仍将手翻来覆去看着,皱眉道:“在下修此心诀有旬,虽隐约知其关窍,抽取出的玄气却连一重金锁的洗练都难以通过,勉力一试,也不过只能将自身原有真元锻铸一二罢了……”
“你心不坚,犹惧玄瞳暗能,方至如此。”
“这嘛……”朱络眨眨眼,“如何破此心障,望君教我!”
玉墀宗冷冷一笑,不过也没对他突来的改口说些什么,只道:“心有极致之欲,可为破茧之锥。”
“极致之欲?”朱络呆滞一瞬,连连摇头,“在下素来清心寡欲……”
“极欲求成之事、极欲求取之物。”
朱络还是摇头:“虽或是有,但也谈不得‘极欲’二字。”
玉墀宗微有不耐:“无欲无求,岂非圣人,你瞧自己可有圣人之姿?”
朱络讪笑一声:“在下凡心俗体,岂敢妄图圣人。也非是无欲无求,只是……”他说着话,心头忽然一动,一霎有了些许的恍神。
玉墀宗手指微点,绕在朱络体内那缕微风忽倏散去,似是随口打发、又似有意为之,“若有心心念念之人也可,只是情若不坚,不妨不试。”
“我可一试!”朱络脱口而出,随即却又想到眼前神秘人对自己身家来历早已知之甚深,脸色霎又一白,改口已然不及,只得颇为警惕的横了一眼过去。
玉墀宗好似轻易洞察了他心中所想,讥讽一笑:“你心心念念者谁,本座全无兴趣。不过你参悟这心诀与阵法的期限只剩半月,半月之后,若仍不堪用,本座也不必再留你了。”说罢,石壁下明光霎暗,再没留给朱络半分开口之机就已遁去无踪。
朱络张了张嘴,对着转眼空荡荡的石壁也只能默然吞声。想了想,又把刚刚拍出那气势恢宏一掌的右手用力按在胸前,悄声悄语念叨了句:“小师叔,这一遭你可定要保佑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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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四四  道崎情多苦

白日里天光堂堂亮亮,照在一片凌乱破碎的荒败石山间,较之夜色下几乎是难以顾及的仓促一瞥更觉触目惊心。
那一场既惊险又浑浑噩噩的战事早已过去了许多天,甚至残留在碎岩乱石间的清气和魔气也都散了个干干净净。剑清执御剑而下,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没找错地方的,竟是被大片融化又再次封冻的冰雪凝固住的片片血迹。冻结在冰下的血甚至还泛着刺目的红,剑清执下意识的握了握左拳,反复被割开过的掌心此时尚有微凸的伤疤痕迹没完全消退,可思及当夜那场全然措手不及的混乱,甚至还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无力与不如同陨的悲怆,都好似已模糊成了一团云雾。呈现在云雾之前更为鲜明的,是魔祸四起的北地乱局、是刚刚落幕的白骨田大战,亦有天生异兽、云海芝峰……每一帧画面晃过,遮挡住了那夜记忆的云雾就更浓重几分,渐渐就连那时宁可同生同死的决然心境也有些难以再触摸到了。剑清执长叹一声,握着丹霄靠上身后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壁,屈起一臂遮住了眼,半晌才自嘲般笑出一声:“朱络,你可曾怨我?”
无论心中千思量万纠结,到底还是一次次因眼前许多不得不为的“正事”绊住了孤注一掷的脚步。两情相悦也好、至死不渝也罢,一次次说来仿佛笑话,转身便又不得不羁于繁杂尘网之中,正身、正行、正言,碌碌奔波,不得旁顾,更兀论私情……
若是六年前能执意去追索一个生死下落、若是三里村中不曾离开、又或者是……胡思乱想的念头忽然梗住,半晌剑清执才又扶着额头站直身子,原来竟也是天悭缘分,连后悔的机会也吝于多给予几个,还要奢望什么长长久久、日后绵绵……他心底蓦的涌上一股浓烈之极的不甘,忽然狠狠一挥手臂,一道剑气尖啸着劈出十数丈远,所经处石开土裂,在冻得结实的地面上犁出一道深沟。满怀郁气却非但未能随着这一剑发泄出少许,反倒更为淤堵在心窍,憋得人心慌气促,如塞乱麻。
就着这般连自己都开释不得的情绪,剑清执索性直接将这一片山坳野岭掀了个底朝天,可惜除了些烙在石面的剑痕掌印外一无所获。他此时倒也不因这意料中的失望如何沮丧,或者说,几乎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一种昏昏茫茫自我厌弃的情绪中,再多一分或少上一分,并没太大差别。恍惚间,舍了这片已不值得惦念的野地,直纵剑光横行乱走,无头无绪,也分明抗拒着转头回去找寻风天末一行或就此径回碧云天,索性就这么乱七八糟的遁行了下去。青霄之上,风啸如刀,他未以真元护身,被呼啸凛冽的罡风剐削了一路,自觉连心肝脏腑都被刮成了透薄一片,天地你我,浑然皆忘,不知何在。蓦然,剑光一晃,随即急转自高天而下,“砰”一声重重掼在了地面,崩溅起一片尘土飞扬。剑清执脚下有些踉跄的扶剑站住,身上虽不见伤,却忽一撇头,“哇”的呕了口血出来。
血色淤红,他身子晃了两晃,也觉自身情形有些出乎意料的不妥。这时稍微回了神,才发现一通乱走了不知多久,连天色都从日正当空变成了昏暗将暝。身在之处一片清冷,一两条荒草小径,七八棵杂枝乱树……眼前又是一晃,错乱的视线中,似远似近依稀露出栋屋舍的轮廓,在昏沉沉的暮色中像是一个虚影,连真假都难以分辨。
勉强提振了下精神,剑清执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全身每一寸骨血似乎都在叫嚣着不适,迟迟缓缓走了半晌,到了近前才发现,所望见的虽说果然是栋屋子不假,却非是什么人家院落,而是一座破败不堪的草亭,门窗早已朽烂不说,连墙瓦都一派摇摇欲坠,撑持不了几日的样子。
不过纵是一间破屋,勉强歇脚也算够用了。剑清执一力支撑到草亭前,伸手轻轻一推,那扇只剩了几根木条的破门就倒了下去——连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没多大,彻底散成了一堆木屑。
剑清执见此脚下不由犹了一豫,不过还是迈了进去。好在草亭内倒没有想象中那般腌臜,空荡荡的地面浮灰不多,更有些意外的是西侧还摆了一座金漆彩绘都剥落得难辨面目的神像,似乎这草亭还曾一度被用做神庙。只是如今烟香俱冷,连神座前的供桌都杳杳不知所踪,也不知在这草亭里吃用过香火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庇佑过哪一方的信徒,又可曾灵验?
念及“灵验”两字,剑清执的心思忽然间有些飘忽,鬼使神差的又朝着神像走了两步。开裂得连男女都分辨不出的神像面庞上,唯独一双眼还留有些轮廓,慈眉悲目,下视人间。剑清执对上这样一双眼,心中蓦一块只觉酸软一片,一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端端正正对着那神像拜了几拜,舌尖上却全然吐不出一个字,反倒是又一股血气猛的逆冲上喉口,急忙偏头掩唇,重重咳出了口血沫。
咳嗽声带得耳边也隐隐起了阵嗡鸣,不过还是听到了外面一阵脚步声直入草亭而来。剑清执心中勉强生出几分警惕,才一抬头,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却比他更快的惊讶叫了出来:“清执云主?”
眼前晃过一片黄衫,一个有些纤瘦的小姑娘一手提着个水囊站在门边,双眼平平直视着屋内,倒是鼻尖微微抽动了下,又道:“血气?你受伤了?”
见她这有些不和谐的动作,剑清执扶着头倒也记起了来人身份:“是光碧堂的杜姑娘?”
“是我。”杜灵华急忙进屋,手中提着的水囊干脆冲他递过去,“云主怎会负伤在此……你先坐下,先喝口水吧……”
猝不及防的碰面,杜灵华既不擅武、亦不擅医,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能否帮上些什么忙。不过还不待她再多纠结,一道平平淡淡的声音就从那神像后面飘了过来:“内外瘀伤,又有沉郁于心,积成暗结。久不得开后,必伤心窍,甚者可损寿数。”
“什么人?”
“冉前辈!”
两人登时同声开口,只不过剑清执一霎大惊而生戒备,杜灵华却是有些意外的惊喜道:“前辈是愿出手一助?”
神像后的人又敷衍的叹了口气:“他进门后不由分说便拜,我无故受了他三拜,这一点因果不偿不可。此乃天数,也将生之后无尽变数。”

随着说话声,那座神像连同其下木座似被轻巧托举,无声向旁挪开数尺。露出神像背后,原来与墙壁间还有不小的一块空地。白衣白发的青年盘膝浮坐,亦如神像般垂眉闭目,即便已是面对面的状况,剑清执仍察觉不到他半分气息,仿佛只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虚幻投影,不着半点生人烟火气。
陌生的面孔、看不透的能为,纵然对方看起来似乎是杜灵华的同路人,剑清执仍不免释出一丝神识尝试探其深浅。但才一动念,冉无华眼皮略略一撩,已又哼声道:“再妄动,也不过伤你自身罢了。”
杜灵华在旁忙道:“云主且安心,冉前辈乃自外方而来的卜道大德,非是神州炼气修士。他既然说要助你,定无旁意。”说着话,自运灵息也又向着剑清执一观,眇目不见肉身,心眼却窥真灵,果然见他头顶灵象暗淡滞涩,竟已隐生淤陷不畅的逆伤之状,与数月前在碧云天所见大相径庭,忍不住暗暗抽了口凉气,“神败灵淤,这……”
剑清执对此不明所以,但自身状况着实不妙也是心知肚明。适才先后两次呕血,非但不觉得胸口的滞气稍有消退,反倒更生几分闷痛,便向冉无华道:“先生是卜者,亦是医者?”
冉无华淡淡道:“你这毛病,乃是命相所藏,若换了医者来,怕是治死容易治活难。”又轻“呵”一声:“岂有无缘无故的因果,原来你也是局中人!”
一声感慨,冉无华这才睁开了眼,瞳孔之中一晃竟是一片灿金颜色。剑清执本就盯紧了他,自然也没错过这点异于常人之处,心底蓦的已有一个声音脱口道:“怎的这般相似!”只是连他自己都一时不明白这“相似”二字是从何而来,指向何处。
冉无华对上他有些直勾勾的视线,微微一笑,反似更洞明几分:“你与我本有一分浅薄缘分还在日后,不过既然同在局中,今日能逢也是天意相授。之后你需往东南而去,尚有一桩因果要你见证,切记,切记。”说罢,也不待剑清执如何应对,金瞳一开合,一道金光笔直窜入了他的灵台。剑清执连哼声都来不及,霎时闭眼就向后倒,反倒是旁边杜灵华吓了一跳,忙连扶带拽将他搀住了:“前辈,这……”
冉无华摇了摇头:“无妨,放他在此安睡一觉即可。他身上缠缠绕绕着的因果天数……岂能这么轻易就没了性命。”
杜灵华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将剑清执扶到一块整洁些的地面上躺卧下去,莞尔道:“前辈平素只谈大道天运,难得观人命数,竟也看得极深。”
冉无华似笑非笑又看了眼昏睡的剑清执:“寻常命数不足一观,不过若一人命数与天运纠葛至深,便是不看,也足以知其八九了。”
“天运大道皆不可测,如何其与纠葛之人的命数反倒这般易知?”
见杜灵华满眼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冉无华轻轻叹了口气:“大道无情,天运自行。命数纠葛其中,如置孤舟于汹涌大海,既不得停靠也不得自控,随波而走,身不由己……这等命数,何需一看。”
杜灵华一愣:“这样说来,天命随身,不吉反厄?”
冉无华随手在身前一划:“生涯如海,天运不彰之人,早早船沉命尽,焉知不是解脱于风浪之中?而天运不尽,船行不止,哪怕破帆烂舵,也要被命数拖曳前行。无论最终能不能抵达岸边,这一路上要受的坎坷辛苦,远过于千帆之沉……杜灵华,若是你,是愿做沉船之人,还是渡海之人呢?”
杜灵华犹豫片刻,颓然道:“前辈问得深了,此时我尚不可知。”
“小小年纪,不知该然。”冉无华点头,“知天命时,天命已然随之不可去了。”
杜灵华心中一动,纵知不妥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前辈也是知天命之人……”
冉无华微微笑道:“我已是将抵岸之舟,天数天运,存之我前,亦存之我后,你且慢慢观之吧!”
“前辈……”
见杜灵华脸上又露出几分恍惚之色,冉无华拂袖站起了身,随口打断她的思绪,“走吧。”
“啊?”杜灵华茫然眨眨眼,迟钝一瞬才回过神,不由得看向一旁:“可清执云主还……”
“我与他日后因果,此时多见无益。”冉无华徐徐迈步径直出了已停留数日的草亭。杜灵华犹豫一下也连忙追了上去,想了想又道,“可就这样放他在此昏睡,前辈不是还指点东南尚有因果,不会意外错过么?”
“那是一桩注定要发生的变数。”冉无华悠悠然道,“赶得及是变数,赶不及亦是变数,你又何必平白操心呢!”

深邃幽洞,自玉墀宗离开后已过一昼夜……其实早已被模糊了时间意识的朱络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一日之久,只知自己已从三次失败的入定中转醒,虽说每一次的沉浸灵台碰触法阵都有所进境,但仍是全然摸不到玉墀宗所说的破障之机。不疾不徐运转着的法阵张开似漫漫天罗,玄瞳沉锢于内,周遭幽深玄力绕行无止,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伸手一触便要被卷入其中,无所遁逃……
又一次冷汗潸潸猛的睁开眼,神识频繁的疾速抽离惹出了一阵干呕。朱络撑着地面缓慢的用力呼吸了几次才伸手抹了抹几乎渗入眼窝的汗水,满把湿凉腻在手心,就好似蒙在心头的那层暗影,是挥之不去的梦魇,难以跨出的心牢。
然而纵是心魔成牢,也到了不得不破开的时候。虽说从未在玉墀宗身上感觉到恶意与杀机,朱络却全不觉得他给出的半月之限只是一个玩笑。人生而时常欲死,但既已死中得生,便断然不肯再沦落到只能以死相抗的卑微境地去。更何况玄瞳终究是融在了自己身上,是吉是凶可得人一时之助,却不能得一世之助……这许许多多的的念头不知第多少次在脑子里转了又转,直到身体上的不适渐渐淡去,朱络长叹一声,捏起拳头用力在自己头顶砸了两下,旋即又守心凝神,再一次将意识沉入了灵台深处。
熟能生巧,漆黑一片的玄境徐徐铺开,转身已似立身浩瀚穹宇之中。朱络慢慢睁开眼,正对着的仍是那个幽光流转的漩涡,内心的恐惧具象而成深不可测的巨大,迈不过这一道坎,就永难触摸到其后真正的玄力所在。而每一次任凭朱络如何在想象中斩杀破坏,漩涡最多只是在外围泛起些浅浅的涟漪,全然非是以蛮力或自我说服般的意念能够驱散……朱络愁眉苦脸的盯着那漩涡又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叹完,忽然愣了愣,哪怕知晓现下的身体只是一具神识映像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一点极为微弱的金光仍非幻觉的出现在了玄色之涡的左下方,真实的存在着,浅浅的绽放着光芒。
心中的惊讶一时难表,即便是在自身灵台化境,朱络也全然不知这点金光从何而来。未曾见过的光芒带着股与玄瞳截然不同的温暖之意,如一者比拟为鬼,一者便如鲜活之生。而随着这一点“生”的出现,一直仿佛凝固不动的玄境也渐渐起了变化,全然的大片漆黑被无名的生机冲淡。虽然占据着四周目所能及处的仍是黑暗,但黑暗中有了鲜活的流动,就如同死中见生,一隙灵机乍现。
朱络此时却全然不敢有什么动作,一霎不霎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改变,近在漩涡咫尺的意识瞬间被抽离得极远,据远而观,更能看得分明:占据了最大范围的仍是浓墨般熟悉的玄黑,细小的一点金光看来与其别如天壤,却不曾被那黑暗吞噬同化掉半分,甚至涌动的金光还在更加清晰明亮,渐渐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也将更远处似无穷尽的黑拨开了一线缝隙。
朱络连连眨眼,分明又看到漩涡左边也有一团虚幻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了轮廓。纵然只是一个虚影,偏偏让人无由来的觉得那一处本该被一片盛大的白色光芒所占据。天极曜白,地陷微玄,中而出人,聚精乃金……朱络讶然得一瞬间忘却了自身处境,喃喃一声:“三才之象!可……”道成三才,日月星、天人鬼,若玄瞳位在其一,如何从来只闻北海魔尊双目异瞳之说?昔年东皇紫微双剑伏魔,以一折一损的代价毁去其一,才在滔天魔祸中开出一线生机,难不成也只是未窥全貌的讹传?刹那间朱络的心思一荡极远,反倒不知不觉疏忽了眼前变化。直到好不容易刹住了狂奔发散的念头再回过神,忽然脱口“咦”了一声,盯着不远不近处那点金光目瞪口呆。
金光烁动,虽仍是极为微小的一簇,到底还是在三方力量彼此间或许存在的关联影响下增大了几分,从毫厘之弱,渐似明月之珠。而扩大了的光晕中,竟隐约出现了一道淡淡的人影,蜷身侧卧,拢似婴孩,一动不动。
那影子极单薄极模糊,甚至连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的轮廓都尚难确定。朱络望在眼里,全然不能分辨,但心中却蓦然急促的“啊”的叫了起来,万念霎收只剩了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那是谁?能不能叫醒他?我想要看清他!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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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4 16: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五  似梦非梦

玄漩似幕,金光如星,还有暗淡的第三个影子隐隐约约生成在侧。三者之间形成一种颇为玄奥的勾连之势,使得久无动静的玄境也终于起了变化。
朱络对这份变化尚知之不清,但此玄境本就是在他灵台化出,沉心凝念,自觉流转,一股说不清是吸引还是排斥的力量正源源不断自漩涡中溢出,一分为二,灌注向其他两个存在。
那道暗色的影子似乎当真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因三者共鸣被招唤出的残像罢了。玄力涌至,全不能触,空无一物。而另外那点金光却在接触到玄瞳的力量后乍然明亮了几分,烁动的光芒中存在的影子似也清晰了少许,但依然轮廓朦胧,难以分辨。
朱络伸手按了按胸口,纵然只是神识,也觉心跳几分急促。但一边本能躁动,一边又不免生出疑惑,总觉这般心想事成的幻境出现得太过怪异,一时也不知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自己太欲突破心牢而导致的幻觉。他一时不敢擅动,只默默注视着那团光晕,想要再找出些什么线索。
凝神静气中,巨大漩涡逸散出的能量轨迹越发清晰,之前几次失败的尝试都只将全副精力放在了如何破入漩涡上,倒是一直未曾注意到这些轨迹的存在。此时神思一时空明,朱络才看清楚了那巨大的漩涡其实也只是玄瞳之力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玄力早已无所不在,充斥着这片玄境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包括了自己神识存在的这一隅。
这一认知使得他心中一惊,霎时觉得一股斥力生出,就要将自己再次从玄境中推离。这种感觉前后已历三次,难得在这第四次的尝试中稍见不同,朱络断然不肯就此作罢,更有一股鬼使神差般的莫名执念引得他全然不能无视那片金光,若这一次仍旧失败抽离神识,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见此刻奇景更不能知……这般念头纷繁一转,心中执拗的念头宛如一股实质之力,推着他竭力向着金光的方向挪动过去。
几乎是明知不可成的尝试,朱络怀抱着下一瞬就又在幽洞中苏醒的念头全力调动神识。一霎只觉玄境如海,身似飘舟,波平浪静的海面犹如一滩粘稠的浆糊束缚舟楫,若不得助力天风,想要前行实在是千难万难。
“风……来一阵风……要风动起来……”一股庞大之力镇压在神识之上,碾得朱络本身的意识都有些飘忽,一时间竟是混乱了身在何处,面临何地。但随着他喃喃唤风,尽力尝试……渐渐的,竟似当真有缕缕微风起于幽茫之间,那风起初轻悄得好似错觉,朱络一心都在尝试着去碰触金光,全然不觉。但是微风越来越大,越见兴起,无所不在的风卷动着无所不在的玄气高飙涌动,渐汇聚成了一道汹涌之极的风浪。朱络身在浪头,前一瞬如同被困在浆糊中的粘滞感忽倏尽散,整个人像是片鸿毛随风而起,转眼高扬直上,眼前只见一片金光大盛。
到了这一境地,再如何迟钝也已发现了自身与周遭的变化。朱络茫然愕然,推涌着自己的风中分明尽是熟悉的玄瞳之力,不同于之前隔阂深重的排斥敌对,反倒像是化作了应心而动的助力,心所欲往,风送随行。
他心中蓦然一动,伸手望空虚抓了两把:“玄瞳为我所用,玄力亦该为我而用……原来就是如此么?”
灵台玄境中无人应答释疑,朱络此刻似解又似非解,慢慢垂下眼,入目的正是那团原本如何努力也难以接近的金光,此刻在玄力风飙的助力下,已是近在咫尺。
只是已这般接近,仍只见灿灿光芒不辨内外,那个淡淡的似蜷卧着的影子依然轮廓模糊。即便朱络在脑子里尽力想着剑清执的样子去嵌套,也全然无法使其清晰少许。他深吸口气,一点点回想着玉墀宗的话:“心有极致之欲,可为破茧之锥……破茧……玄力已动,是茧将破?”
抱着试探的想法和一点点隐晦的期盼,朱络半闭上眼,以心默念默祷。目不能视时反而更为体察细微,心意所向,流水行风般的玄力也一浪又一浪涌至,尝试着渗入到那团金光中去。两者非同非异,金光纵然微渺,玄色的水和风却全然无法融入其中。朱络虚虚的张开双手,神识凝出的肉身丝丝贴合在金光边缘,连每一条掌纹都密密实实的压紧了,仿佛此刻已不是玄风幽水在试图进入金光,而只是自己纯然的一个念头而已。既是不同,便化为同;既是相异,便剔去异;既是有别,便同止同息到无别……心心念念,变化自生,位于玄境正中的巨大漩涡仍在搅动着一股股玄力流转不息,但流经过了朱络身边的风蓦的褪去了颜色,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剥抽离,芜杂尽去,仅余纯粹,又缠绕到了他的十指之间。
朱络此刻情形如在空茫之中,对周遭的变化似有所觉又无所觉,指间绕上奇异之力,好似贴附上了一层柔和清润的水膜。清透之水无不可入,下一瞬,指尖一陷,已没入金光,好似穿过了一道虚幻的边界,碰触到了一点柔软又温热的什么……
恍恍惚惚,心神合于玄虚之内。指尖异样的触感竟不能使朱络回神,仍处于那种玄奇奥妙的境界不可自拔。玄风过体,异气穿身,以他一身为媒,被剥析出的灵气潺潺注入金光,朱络的手也随之没进的更深,仿佛只要再稍加助力,就能一把捉住某个存在……
蓦来天旋地转,再一遭降临的巨大斥力这一次没留给朱络半点挣扎余力,空寂的灵台玄境也一并扭曲崩散,刹那将他的神识彻底弹出。昏黑的幽洞中,盘坐地面的朱络全身一颤,猛然睁开了眼,却是忡怔半晌才慢慢回过神,随之而来的是头颅内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眩晕,神识过耗以至肉身难以撑持,朱络闷哼两声,脑海里一时间唯一划过的是在脱离灵台前的最后一瞬,留在探入金光中的手指上的一点刺痛和薄湿。

相似又有着细微不同的金光同样也在另一道神识深处烁动着。
被冉无华推入其中的剑清执只觉得自身好似沉沉浮浮在一个明亮舒适的梦境中,一直深藏在表面下的疲伤瘀滞仿佛都被彻底翻了出来,无所遁形的一一摊开。梦中透彻的光芒洒下来,细小的火簇就在那些污浊的沉积上跃动,一点一点,抚慰伤处,焚烧郁结。隐隐的灼痛随之出现,剑清执却不觉得如何难捱,反倒生出些许久违的痛快。他轻缓的叹出一口气,百骸俱软,索性就那么彻底放任着自己沉入了这场梦境,不思来路去路,不念世危时艰,只求这一场好梦罢了。
似睡又似清醒,身体和灵识上的伤疲都在缓慢的被修复,但一双眼仍是沉重得撩不开眼皮,仿佛意识也被无所不在的光芒浸泡得迟钝了,一时一瞬被拉长如岁岁年年……柔软又漫长的时光中,虽然仍目不能视,身不能动,剑清执却渐渐好似生出了些脱出于五感的感知,感知一片寰宇茫茫展开在眼前,天穹之上三光明耀,穿梭流转,瑰丽奇幻之景,瞬间超脱于之前沉溺着的梦境。变化生成得无声无息,即便身在其中,也是恍惚一瞬才有所察觉。
突来的改变登时又将剑清执心底那份机敏戒备挑了起来,但纵是有心,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处境还是让他无可奈何。明亮的光芒一如既往落在合着的眼睑上,但三星周流的景象却似穿过那层光芒直接着落于认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似真似幻,不知何以存在于此。不过很快,黑色的星芒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扩张,所过之处,不容旁存。无垠旷宇渐渐都被涂抹上了玄黑的底色,剑清执身在一隅,尚未来得及对此生出什么忧虑,已然身在黑星之下,幽光如潮,刹那淹没了周遭的一切。
那一场难得的舒适梦境似乎也要在这瞬间被打破,可出乎意料的是无尽黑光漫过头顶身边,笼罩于身的那片明亮热光仍不曾有半点消退,蕴藏在光芒中的火簇依然活跃灵动,烧灼着体表与体内的沉淤。剑清执有些讶异的挣动了一下身体,不出意料的仍难以挪动分毫,只好又将意识投注在眼前所“见”,既被莫名带来,索性尝试着去看一看这个奇异所在的真面目。
依然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发散着黑光的星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自己沉睡着的这团光芒只占据了很偏很小的一个角落,而三光中的最末一处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消亡。冥冥中的感知告诉剑清执,那个存在的消亡并非是被黑星吞噬抹杀,可他还是不由自主有些惴惴不安,难免忧虑于若是自己安身之处也被黑光吞没,最终的结果将会如何?
恍惚中,像是要呼应他心底的担忧,漫天黑光忽然无声搅起了巨浪狂风,一叠又一叠,不留空隙的劈面冲荡而来。
剑清执一霎惊骇,喧天的浪头拍击在灿烂的光穹上,破碎的声音几乎已出现在耳边——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响起,什么变化也都没有发生,巨大的黑影泼溅过这一小片光明,没能留下半分痕迹,更兀论造成什么实质的破坏。剑清执稍微松了一口气,来不及去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已又有一道影子笔直的扑到了近在咫尺处。光明隔开黑色的星光,也将这道影子挡在了外面,无从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但很快,这点猜测就无需继续下去了,分明是一只人的手,轻巧的穿透了无形的光幕,一点点试探着探入了这片光明。
经历了几次虚惊,剑清执本已能抱持着平常心去看待黑色星光下发生的一切。但这突如其来一只手还是让他错愕的睁大了眼——眼皮仍被粘住了般打不开哪怕一条缝隙,而进入到这片光明所在后,这只手就也好似脱出了能可感知到的黑色穹宇的范围——未知而存在的手,或是人,和一个只能以神识存在着的奇境,两者叠加,剑清执一霎只觉毛骨悚然,甚至生出了丝不惜自损灵台也要试图脱困的决绝心思。不过还没等他当真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脸上蓦然出现的过分鲜明的触感让他猛的打了个激灵,眼皮下的瞳孔瞬间睁大了,身上竭力拼凑起的几分意识却全然垮塌了下去,散落得凌乱不堪。
落在脸上的触感分明也是也是人的皮肤,还带着点薄薄的甲缘——那正是几根手指。陌生的处境、陌生的接触,可那碰触中带着的丝丝缕缕极为稀薄的气息却分明熟悉,熟悉到剑清执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了另一个梦境。不过随即这份怀疑就被一拥而上的无数情绪掀飞得半点不存,疑问、惊喜、错愕、愤怒、嗔软……千情百绪密集得好像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头,扑打得他自己都应接不暇。可那只手却全然不知指尖碰触到的人的心里究竟掀起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仍在一点一点小心仔细的探入着。一股纯粹醇和的灵气随着这只手一并渗入,并被这小片光明毫无排斥的接纳了。

光明内外,世界两分,突如其来探入的手打破了两个世界的界限,随之灌注入内的灵气更是澎湃而来,好似一大捆浇了油的柴薪猛的丢入了充斥在光芒中的火簇上。
星星之火,一霎燎原,原本温吞平和的火焰窜起了高涨的火舌,熊熊碾过剑清执的灵识和身躯。急剧爆燃的火焰不伤心神肉体,纵然激烈也只是加快了吞噬体内沉秽的速度,但乍然带起的痛楚毫无预兆变得猛烈,气势汹汹舐舔上了毫无准备的剑清执。闷哼一声,剑清执觉得自己额头鬓边定然瞬间就被烧灼出了细密的汗珠,纵然还经历过很多远胜过此刻的伤痛,但或许是碰触在脸颊上那点不知真假的气息使然,一点呻吟忽倏就像是示弱的出了口,破碎凌乱的散落了一地。
呻吟出口无声,只能在自身的意识中盘旋零落。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灵气进入,焚伤驱秽的火焰也越发汹涌炽烈。在铺天盖地涌过的黑星之光下未有稍动的光明中传出了细微的破裂声,破裂的预兆来自内部而非外在。剑清执心中生出几分无措,一为担忧光明结界的破损,也为碰触在自己脸上那丝熟悉气息的是真是幻。只可惜对方对此全无所觉,仍在源源不绝引注灵气入内,同时加快着这一隅光明崩解的速度。
无数细碎的光屑开始夹杂在火焰中坠落,剑清执不能言不能行、无法阻止更无法挽救,纷乱的情绪上更添纷乱。蓦然,一直在脸上游走着的手指渐渐下滑过鼻翼来到了唇角,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其中一根若即若离的碰触在了嘴唇之间——砰然一声,明光四溅,黑白之间界限崩塌。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剑清执只觉一瞬间身上被抽离的五感尽数回归,猛的睁眼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天地倒悬,三光破碎,仿佛混沌破开的景象中视线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明确的存在,那一刻唯一能做且来得及做到的,也不过是两排齿列间用力一合,牙关似有碰触又无碰触,随即黑白光影尽数颠倒,前一刻还称得上清晰的意识刹那彻底沉沦,落入了一片连梦也没有的宁静之中。

滴答滴答的微雨声敲在破瓦房檐。淅淅沥沥一场夹着冰珠的雨落了下来,比起隆冬时的大雪还觉几分寒凉。
破败的草亭中,只余剑清执一人平躺在空荡荡的地面,数步远外就是神像低眉,慈眼垂观。既清冷又宁静,浑然不受风雨所扰,闭门自成一片小天地。
这光线昏暗而冷风瑟瑟的小天地中,剑清执犹然闭目睡得安稳,面带红润薄汗,呼吸声悠长平缓,仿佛好梦正酣。而一道神识就在此刻突兀自远天而来,瞬至草亭凌空降下,好似又一场无声的春风细雨,入户侵墙一扫而过。上至亭中熟睡的剑清执,下至地底三尺的冬眠蛇鼠,无一不尽览在心,也无一是他所欲追寻之人。
忽倏而来的神识也忽倏散去,极远而渺的高山顶上,轻悠悠落下一声叹息:“走得好快,又没能抓到这位手握‘人之瞳’的异士!”
风中传来“啧啧”两声,似是感叹,又似薄怨:“三光互映,诡路相逢,连这般奇巧的机缘也能叫你遇见成为破障之助,真是……”说话之人似是一时间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字词刻画心情,只能转而在话尾又添上悠悠一声叹息:“徒儿啊徒儿,可见你当年就是少了这一分运气,才至如斯,当为天意!”
话语声在风中转薄,高山独立之人的身影也在一重又一重涌来的云浪下模糊淡去,只留下最后一言,宛如谶词:“可天意,终也不过随人心拨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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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6 17: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六  是假还真

“天生异兽,才是当下最值得关注的事。”
千嶂城聚宴之后,前来襄助白骨兵灾战事的各路炼气士也都纷纷告辞离开,风楼双阙一行人同在其列。只是还没等离开下榻的院门,青垣就被玄曦召唤过去吩咐,“这不是区区北地能担得住的,我需亲自走一趟玄门见祖父说明。你带着其余的人回去风楼双阙,好生驻守,提防再生事端。”
青垣乍听时不免意外,不过玄曦我行我素的性子他早也习惯了,点头道:“左阙主放心,楼中还有右阙主坐镇,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玄曦闻言不免挑起眉:“你们做好自个的事也就罢了,何必事事去烦她……转告绯卿,我此去子午谷,数日必回,让她无需惦念。”
青垣笑了起来:“这我们可做不了右阙主的主,还是你快去快回为好……妙少爷可也还在呢,右阙主素来纵容他,也不知要怎生折腾一通。”
玄曦立刻瞪眼:“让玄独妙老实修行!要是讨嫌,就让绯卿将他赶回玄门,我正好在子午谷等着给他紧一紧皮!”
青垣忍笑,连声应“是”,玄曦这才撇了撇嘴:“也要留神派人打探那只异兽出没的消息,不可擅动,万事等我回来再说。”说罢,自觉已将一切交托明白,当下既不再召集其余弟子,也不待主家来送,旋身便喝起遁光,一路向东去了。青垣站在原地仰头,见那遁光瞬间入云消失不见,才“哎”了一声,晃晃脑袋转了身。
一扭过头,就见到几步远的廊下,碧凝半身遮在朱漆柱子后有点怯生生的也在望着东天,不由好笑道:“你躲在哪儿干嘛,怕左阙主吃了你?”
碧凝噘了下嘴,这才蹭出来小声道:“左阙主那么凶,谁不怕他!我只怕他见了我又是当头一句:‘你的九转灵犀修炼到第几重了?’上次从龙山古月回来,我足足捱过了一个多月的苦修才被放出来透气,想想都要去了半条命不止……”
“你被关着,我不是也陪着!”青垣笑着摇摇头,过去牵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廊下几步,“左阙主不过嘴上不饶人些,又不会无缘无故发作或迁怒,你在风楼久了,自然就能渐渐知道他的好处……”
碧凝登时扮了个鬼脸送他:“什么好处!每次我都觉得只要他不是想要打我一顿,我便知足了!”
青垣“哈哈”一笑:“也是,你才从子午谷来风楼几个月罢了,日后便知,若是当真在左阙主手下讨过一通打,他日后必不会放你自生自灭,且安心着呢。”
碧凝却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鼓着嘴嘟囔道:“我只怕我再不能突破九转灵犀第四层,就要真的被他动手打死了。”
青垣笑得不止,边笑边顺手帮她抿了抿鬓角有些蓬散的发丝:“好吧,我回头好生督促你用功……该去向孤城城主辞行了,走吧。”
碧凝这才点点头:“那我去叫其他师兄师弟们过来。”转身又一溜烟的小跑回了屋里去。
青垣只在院中等着,蓦然一阵风来,吹得脸上一丝湿凉。他伸手一摸,指尖碰到一点细小的水痕,再抬头,才发现刚刚还是一片响晴的天空竟突兀飘起了星星点点霰雪。雪势不大,里头却夹杂了不少更微小的雨珠,扑打在脸上身上一片冰凉,比起隆冬时纯然的大雪似乎还要冷上几分。
这般怪异的天气让人琢磨不透,青垣也只得挪步到廊下避了避,心中极快的闪过了个念头:“左阙主回子午谷的那个方向,雪可能还要更大些……”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果然也叫玄曦迎头撞上了,只是他看重白骨田异兽之事,一路疾往子午谷,全未将这点天气的变化搁在心上。身在高天,风横雪猛,犹然绊不住迅捷的遁光,穿开茫茫莽莽,径自向前。
一场雪雨飘飘从午后下到近晚,玄曦早出北地何止百里之遥。夹杂在风中的雪粒渐渐愈稀愈薄,直至变作了纯然一场大雨,瓢泼倾下云隙,将天地间浇注得一片飞烟滚滚,放眼望去,万物皆在濛濛之中,颠倒四极,昏昼难辨。
这个时令突来这样一场豪雨,连玄曦也大感意外,赶路的速度不得不受了影响收缓,一边以真元护住身周遮挡雨势,一边按下遁光,有些无奈的四下张望起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暂且一避。雨幕如密帘,远眺的视线也就好似隔了层层的薄纱,蓦然有一片模糊的影子在雨中一闪,立刻又被冷风卷起的雨雾遮挡住了,虚幻得好似一片蜃景。
不过凭借玄曦的眼力还是看了个大概,雨中的影子应是座灰沉沉的宅院,这一带地处空旷,杂野无田,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将偌大的屋宅选建在了此处,只怕连日常生活都麻烦得很,不过眼下倒成了个避雨歇脚的好去处。当下立刻转了方向,拨开急雨往那片宅院而去。
一路疾过十余里,也不过片刻工夫就到了近前。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遁在高天时尚无所觉,但越在雨中淋得久了,越觉一片淡淡的水腥气缭绕不散,虽不至冲鼻浓烈的地步,也让人颇感不适。玄曦脚下不免又再快三分,顷刻赶到宅院门前,入目一片半新不旧的两进院落,黑漆的木门却是半开半掩,露出几分空荡荡的怪异。
玄曦盯着那半开的大门挑了下眉,旋即一把推开迈了进去。脚步才一踩进院子,忽听正房中传出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是谁?”
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开,一名青衣女子推门望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顿,玄曦随即轻嗤了一声:“青瑟?怎会是你在此?”
那屋中出来的女子正是破开迷阵后就被林明霁带离了白骨田的青瑟,脸色仍有些苍白憔悴,但衣衫鬓发整整齐齐,显然是雨落前就已在此,未曾吃到半点苦头。这时她见了玄曦也是一惊,有点儿慌乱的喊了声:“大……左阙主……”就连忙垂下了眼,又过了片刻才好似彻底回过神,飞快一侧身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左阙主,外头雨大,进来坐吧。”
玄曦微一哼声,也没与她客气,大步进了屋子。因风大雨大,屋中窗扇紧闭,又未曾点灯,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几件简单的桌椅床榻等物,掺杂在雨中的水腥气似乎也已无孔不入的渗透进来,玄曦皱了皱眉,颇嫌弃的捡了张瞧着还算顺眼的椅子坐了,又看向明显有着躺过痕迹的床榻:“这是谁家的宅子?”
青瑟踯躅着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我也不知……是楼主带我途经此地,因我伤势有些不妥,只得就近找了这宅子暂且安置。自那时就不曾见到此地的主人,或许是……或许是不在了吧。”
玄曦闻言,又四下看了看布置还算整洁的屋子:“已经远出北地,兵灾断不及此,怎的还有平白弃家不顾的事情……对了,林明霁呢?他怎么不在?”
青瑟更觉几分支吾:“楼主他……觉得外头似乎有些不妥,出去查探了,不知何时回来。”
“查探什么?”玄曦被她的吞吞吐吐惹得有些不耐,“有话直说就是,我又没不让你说话!”
青瑟反倒像是更吓了一跳,声音立刻再低三分:“楼主说外头好像有些不对头的气味,他要出去看看,让我留在屋内不要随便离开。大概……大概有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下雨前还是雨后?”
“还只是微雨的时候。”
“雨中的气味……”玄曦心中一动,隐有所思,起身到了窗边一把将紧闭的窗扇推开了。一股冷风挟着雨珠立刻卷了进来,但除了早已无所不在的水腥气并无什么旁的异处。他抽了抽鼻子又皱了皱眉,抬眼远望,一人多高的院墙外连着铅灰色的天,雨中的一切都好似扭曲了形状,又好似只是模糊了边缘。这种混沌不清的状态最让他不喜,但天降雨雪,无从迁怒,只得撇嘴道:“就算有什么气味,这场大雨浇下来,也早冲淡了,他又能找到什么。”说着话,扭头瞥了眼青瑟,“你既然有伤,自去休息调息就是,不必盯着我。”
“我没……”青瑟细弱的应了声,退后几步坐到那张床上,想了想轻声道,“天黑了,也不知道楼主是在哪儿……”蓦的窗边飞来一个小玉瓶,重重砸在了她的手边。玄曦叉着手靠着窗冷笑一声:“你身上这点伤,死不了人!林明霁那儿有什么灵丹妙药,有比玄门的丹药更好么?”说罢,干脆的直接在窗棂上一撑跳了出去,左右一望就朝一旁的厢房走,“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我要歇着了,你自己调息养伤,莫要扰了我!”最末的尾音消失在一声门响后,随即安静了下来。
宅院中又只闻哗哗不绝的雨声,青瑟坐在床边捏起那只小玉瓶看了看,不过半个巴掌大的瓶身上用金丝镂嵌了“灵阳丹”三个小字,是玄门独有的上品灵药,自己在子午谷生活多年也不曾亲眼见过一颗,想不到反而是在这个时候平白得了整一瓶的馈赠。她有点失神的握着玉瓶看了半晌,才在嘴角边扯出几分笑来,轻声喃喃道:“此时已不必了……”
语意模糊,青瑟也不欲再多说什么,随手将玉瓶掖到了枕褥下头,自己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座小小的香台。那香台十分小巧,内中搁着的一块黑乎乎不知什么的香料更是只有指肚大小。她将香点燃了,一缕细细的青烟升起,逸散开一股十分清雅好闻的气味,充斥在屋中的水腥气立刻被压住了大半,淡得几不可察。
青瑟盯着那座小香台又发了会儿呆,才双手捧起来出了门。玄曦已在左边的厢房歇下了,她便将香台小心搁在了门槛外的位置,小声道:“雨腥气难闻,左阙主应是不大习惯。此香名为‘半天霜’,能驱寒邪异味,可堪一用。”说罢,也没等房中有何回应,立刻转身匆匆离开,像是连稍多停留一瞬都不肯。
那边厢房中也没有立刻就她的话传出什么动静,直到许久后,才听到细微的一点开关门的声音,玄曦在一片黑漆无光的屋里伸出手一把端走了香台,也不肯说好还是不好,状似随意的向桌上一丢,长出一口气,又折回了墙边的木榻上。

不似正房中的床榻还有被褥可供坐卧,这间厢房只在墙边搁了张光秃秃的坐榻,上头一方细绢蒲团还是玄曦从自己的丹囊中掏出来的。陌生之地,阴沉之夜,即便隔壁还有个相熟的故人在,玄曦也只是盘膝坐在榻上养神调息,并未全然放松心神。瓢泼大雨在入夜后又下足了一个更次才淅淅沥沥有了停歇的迹象,从爆裂的疾雨变作细碎的雨珠不间断的敲打房檐窗棂,侵入屋中的水腥气也被香台中的淡雅香气驱散了,渐渐竟有了几分难得的舒适气氛。而玄曦静坐木榻,气息绵润悠长,似也正入妙境之中。
蓦然,一阵比雨滴滴落的声音更细密了几分的沙沙声蜿蜒而过窗下,些微的不同稍有疏忽便难以发觉。玄曦的耳尖微微一动,下一瞬便猛的睁开了眼,稍带凌厉的一眼斜睇了过去。
一道金光却比他的目光还要快上几分,未见其动,已一晃从窗缝飞出,窗外“噗嗤”一声闷响,似是钉透了什么东西。玄曦将手一抬,这才现出指间若隐若现的一根弦丝,卷束住了窗下之物破窗而回,竟是一条通体漆黑、目如血石的怪蛇。琴弦正从蛇颈七寸没过,怪蛇气息全无,显然已死得十分透彻。但就在下一瞬,两尺多长的蛇身在玄曦眼前一点点消融化散成了一团黑色雾气,血肉骨骼半点无存,只有一股极为浓郁的腥气骤然扩散开,直冲玄曦鼻端。
玄曦脸色顿时一黑,指尖再动,金光闪烁,将那团黑气也绞成了飞灰。不过扑鼻而来的腥气一时还不能散尽,潮湿的雨水气味也在大股大股的从洞开的窗户被风刮进来,两种味道纠缠在一块儿,渐渐又融成了那股熟悉又让人厌恶的水腥气。玄曦眸光一凝,扭头看向桌面,才发现那小小一块“半天霜”早已烧成了一捏灰烬,没了压制的水腥气肆无忌惮的开始蔓延,在屋内屋外连成一片,无数的“噼啪”声也一并传入耳中,在地面墙边檐角攀爬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响动。
一道裹挟着金光银彩的庞大气流猛的在厢房中炸开,轰然一响,烟尘乱飞,连带着门窗在内的半边屋子都被这一击之力扫成了瓦砾废墟。无数黑蛇在澎湃灵气的冲击下化作飞灰,密密麻麻不知何时爬满了整座宅院的蛇潮登时被破开一块白地,玄曦身形一闪即出,却先转身一脚踹开了隔壁的屋门,喝了一声:“青瑟,有变故!”
正房中一片空空荡荡,无人亦无黑蛇,只有一些桌椅床榻之物零散的搁置着。连床上的被褥都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清冷灰暗,毫无人气。玄曦霎时愣了一下,但由不得他多想,身后阵阵阴风,数条逾丈长的黑蛇已在夜雨中悄然出现,随即猛的齐齐扑向了他的后背。

旷野空宅,一霎化作阴险蛇窟,数不清的黑鳞怪蛇源源滋生,涌向宅子里唯一的生人所在。
玄曦十指控弦,每一道音刃扫出,便如刈草般将密密麻麻的黑蛇扫空一片。这些邪物看似狰狞恶心,却连他半点皮毛都伤不及,玄曦也全然未将其放在心上,信手拨弦,还能分出几分心思琢磨青瑟悄无声息消失的缘故。
但很快,这点分出去的心思也不得不被迫收了回来,源源不断的黑蛇仿佛杀之不尽,无论打散了多少,都立刻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大股蛇潮填补上来。甚至随着死在他弦下的黑蛇越多,再次出现的蛇躯也在不断变得更为粗大强劲,从手腕粗细两尺多长,渐渐已有了十数条水桶般粗大的巨蟒从墙头屋檐攀爬而出,喷吐红信,摆扫长尾,气势汹汹扑将过来。
玄曦脚下一踏,登时起在半空,几条粗尾堪堪带着腥风从他脚下扫过,扑了个空的同时,杀弦当头已至,纵横的光弦横竖割开厚厚的蟒皮,豁开的伤口处却也不见血肉,只有团团黑气溢出。但巨蟒身大体粗,这十几道伤口竟也没能让它们立时丧命,立刻又有两三条奋起余力往空窜起,或扑头、或缠腰、或咬向小腿脚踝位置。玄曦凌空折腰转身,闪避得洒然利落,转手弦光一吐,一蓬银浪暴起,一瞬吞没了几条巨蟒的身躯,自己随即飘然落地,轻哼了一声:“原来如此!”
稍加试探,已隐约看出了这方空宅蛇阵的端倪。玄曦也不拖沓,双手一拨,弦光簇簇,绽若飞花,直落远近蛇潮之中,顷刻荡空了半边院落。旋即灵光落地成界,音浪漫地而涌,一展铺开在他脚下,金银两色流光璀璨,宛若锦云,拢护于内,往空便起。
而像是看出了玄曦的意图,云光一动,宅院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嘶声,无数条粗长黑影裹挟腥风同时向上纵跃,绵绵密密,蜿蜒游走,霎时竟似凭空织就了一张庞然黑网,撑起在屋宅院落之上。更如一片狰狞罩盖,无数张血口张开,齐齐下噬,欲阻玄曦腾起之势。
一转眼间,锦云黑网悍然相撞,此起彼伏的“滋啦”声连绵成片,龙弦灵气与黑蛇恶气绞杀成团,无数股黑烟腾起又立刻融化在了微雨之中。不过片刻,似乎连细碎的雨珠也都被染上了漆黑的颜色。黑夜、黑天、黑雨、黑蛇,眼见墨染,鼻嗅腥膻,若陷腌臜鬼域之中。而那黑蛇黑气像是无穷无尽从墙外涌来,层层叠叠团圞裹覆,金光银彩纵然华光灿烂,一时也渐被广厚不知几重的黑色压在了下面。浓重的黑越聚越如深沉实质,在院子中凝作方圆十数丈的硕大一枚黑球,凸凹不平的球面上隐约鼓动,是无数蛇身蜿蜒爬行的痕迹……
突来一声弦响,于厚重的黑霾之下若敲金裂帛,清音扶摇直上,无形有质划开绵绵细雨,直高抛至九霄云顶,灰云汇结之处,引出一线亮紫色的毫光。
只一转眼,雷霆震鸣,循音路而下,刺目的雷光瞬间笔直贯入黑气蒸腾的宅院,狠狠劈在了那颗黑蛇恶气凝成的硕大黑球上。天雷之殛,诸邪辟易,黑气翻腾的大球立刻被豁开了一道裂隙,内中七弦齐响,仿若龙吟相合,一道灿灿龙影应声化现,缠身黑气触之即散,顷刻间破障而出,登云踏雾,将无尽翻涌的黑气浪潮抛在身下,飘摇横起在了空中。
龙影缠绕当中,正是玄曦盘膝虚坐,十指间灿金华银、弦光熠熠几不可直视。他脸上一片冷漠,垂下眼看了看追之不及的黑气,勾弦轻哼了一声:“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语罢,八音齐震,昊气泼天,黑沉雨夜一瞬明光大绽,好似一场盛大的光雨从天而降。天音回荡,天龙翔舞,一音一鳞,朵朵生花。无数光焰的花朵泼洒在黑气缠绕涌动的宅院中,黑蛇、恶气、水腥气味、甚至还有一直飘荡不开的阴阴雾气都纷纷冰消雪融,仿佛一块块巨大的沉积无垢被剥离,终于露出了藏于其后的本来面目。
于蛇潮一同融化在华音灵雨下的竟还有整座宅院,墙院屋舍的轮廓也都在一点点模糊消失,直至最后,诸障散尽,空荡荡的平地上现出一条盘踞着的巨大黑蛇,小山般的身躯恍惚存在于虚实之间,每一片鳞甲下都逸散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既腥且苦,嗅之秽不可闻。
玄曦身凌高空,闻到这股秽气登时皱眉,觉出几分怪异:“这气味不对……”蛇群身上从始至终存在的水腥气与这股苦臭的味道截然不同,纵然有强弱浓淡之别,也不该差异得全没半点相似之处。他察觉至此,心中微微一凛,陡然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而与预感同时到来的,是远天之上,忽来一声长啸,若雷声滚滚倾下,震得他耳骨一阵微麻。
踏着这阵滚雷般的吼声驭风雷破云而出的,正是一只巨大的狰狞骨兽,一双烁动着电光的眼牢牢锁定玄曦,即便相隔尚远,一缕刺痛也飞快的窜过了他外露的皮肤。玄曦此刻却顾不及此,目光落在端坐于骨奴儿背上裹着一袭黑氅的身影,一派肃容:“你是何人?”
来人不答,却先笑了一声:“‘半天霜’的药气也该散尽了,左阙主,你嗅到这股真实的气味了么?”他慢悠悠一字字笑道,“这就是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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