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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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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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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4 18: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五  孤灯照雨寒

天破晨曦,晴光落古城。
渐暖渐软的晨风吹上背岭城,朝阳灿烂,千年残旧古城也难得的有了些鲜活明亮的气氛,青苍苔藓、枝蔓藤萝蜿蜒出砖石破碎的城墙角落,稍添一缕生机。
御师独身立于悬楼之下,平日多是衔命来去匆匆,倒也少有这般安身静立之时,目光在思忱中无意瞥过石墙,突兀见到这泛出了绿意的一角,不由得微微一凝,轻笑了一声:“如此死地,也有草木知春,倒是过于讥讽了!”
他抬袖一拂,袖底肃风扫过,那小片的新绿顿时无声湮灭,涓埃不存。御师却在此时蓦的抬头向天,目力远及处,正望见云边露出一线辉煌,步出一道轩昂身影,天风浩荡,托足绕身,高举风袂,飘然而下。一头巨大的白骨异兽随侍在后,正是骨奴儿。
御师微“咦”了一声,目光只在形貌更见威武的骨奴儿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就不由自主又紧紧盯在了御风而下之人的身上——或该说是脸上:精致雕镂的玉遮覆去眉眼,映于天光下更觉宝光流转,令人几不敢直视。但他却未将视线稍移,直至玉墀宗的身形飘然直落背岭城中,净鞋丝履踏落尘埃,才垂下头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君!”
玉墀宗似是并不意外他在此出现,只微一颔首:“骨奴儿与收服的残存白骨精灵仍交由你处置。本座闭关期间,自可便宜行事。”
“自当尽力。”御师略略躬身,“尚未恭喜君冥迷之谷一行圆满,得偿所愿。”
玉墀宗“哈”的一笑:“你可知本座之愿?”
“自是收拢散落的魔尊遗脉,使其尽归一统,以辅大业。”
“大业?”玉墀宗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只又重复了两遭,“大业?大业……”但话尚未尽,已迈步往前走去,将未尽的后话抛至九霄云外了。
御师一时也听不出这几声之中深意,他并不多问,立刻转身轻悄跟上。两人并未登上悬楼,一路径自往背岭城更深处而去。偌大石城,斑驳破损之处无数,连各建筑上雕镂醒目的印记都被漫长的岁月洗刷得残破难辨——这一切沧桑古旧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纤毫毕现,越见天光明炽,越觉城中一派沉暮斑驳,尽是往昔荣光早已难拾之态。
玉墀宗对此似全无所觉、或是已司空见惯,衣袂飘飘直往背岭城最深处而去。御师目不斜视紧随在后,一路穿过古旧殿阁或是倾颓庭廊,直至四周建筑渐少渐无,一道兀立而起的光滑石壁出现在面前。
背岭城背倚绵山而建,深藏峻岭之间,至此仿佛已到了城池的尽头,玉墀宗却只是抬手虚虚向着石壁一点。层层涟漪泛起,前一瞬浑如天生的石壁上逐渐出现大片大片凸凹扭曲,片刻后形容稳固,竟现出一只足有数丈之高的石雕兽头,巨口阔张,内嵌石门,应手而开。
兽口石门内,便是黑暗蜿蜒极致漫长的甬道,亦是在山腹之中人力开凿而成。往日玉墀宗来此,不过凭借遁法长驱而入,今日却好似有了缓行漫步的兴致,一步步从容深入其中。
甬道内亦有数道石门层层套嵌,两旁零星分布着些残窟暗室,但也如同整座背岭城一般,早已空荡荡只余陈旧破败。玉墀宗一路而入,走过这些荒颓残迹,蓦的开口:“人事无常,唯金石永固。昔日有上清宗之鉴,来日又有多少后来从者。”
御师轻声道:“君已尽握魔君遗脉,来日再图,未必不能一登至高魔道,开疆辟界,永寿无极。”
玉墀宗闻言笑了一声:“连北海魔尊也不免陨落,区区三道遗脉,倒也不必过分高估了。”
“君之所图,必不止于此三脉,唯愿拭目以待之。”
“你这话倒是忒乖觉!”玉墀宗似笑非笑,“若待本座宏图成日,你尽心追随多年,功劳苦劳兼有之,届时若有所愿,不妨直言,本座必不吝啬。”
御师摇摇头:“追随君侧已是我愿,尚无他想。”
“也罢,那便日后再论。”玉墀宗也不在意,轻轻放过。两人又曲曲折折深入了颇漫长的一段,几已穿过绵山深腹,一直昏黑寂静的甬道中忽然依稀多了点点微光,又有些许难辨真幻的水声隐隐传了过来。
玉墀宗脚步未停,挥手破开最后一道石门。那水声猛的响亮起来,“哗啦啦”浪翻波涌镇日无歇,更有许多明暗飘荡的幽火涌现,依稀映出眼前高阔石窟,空冷清寂,宛如世遗之所。
玉墀宗这才又开口道:“本座于玄牙海眼闭关,此窟便是最后的护持处,个中安危,尽托你身。”
御师立刻深深躬身:“此地安危,性命相酬,不敢稍怠。”
玉墀宗笑了笑:“倒也不必将这些生死誓言翻来覆去……你随本座来。”
御师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玉墀宗来到那扇嵌入石壁的巨大石门前。玉墀宗一手按于石门,悠然道:“本座留于你灵台中的那道禁制保你不出二心,既然如此……”他的手掌在石门上一旋,随即抬起一扬,一道冷光跃出门上海浪波纹,一晃落至御师身前,“将此门阵法禁制与其相系,才当真称得上你口中的‘性命相酬’一说,你可甘愿?”
御师见那冷光飞来只是一愣,但仍是稳稳垂眼静立。此时听得玉墀宗之言,立刻毫不迟疑伸手在自己额前一抹,洞开灵台。冷光一闪没入其中,他身子微微一晃,旋即又站稳了,向着玉墀宗一拜:“谢君所赐。”
玉墀宗“哈”的一笑,也未见再如何动作,那扇石门轰然洞开,一股玄玄之风猛的自内中吹出。御师的黑氅被风撩得一鼓,连着己身都觉似有一股无形之力拂过魂魄深处,一霎恍惚。等他再回过神,玉墀宗的身影早已不见,石门亦已重新合拢,只余熟悉的空风空水回荡洞窟之中。
“玄牙海眼……”御师至此仍无什么多余言辞举动,只又向那扇巨大石门望了一眼,就垂下头安安静静循着来路退了出去。一路离开山腹、步出甬路、封闭兽口石门……再转过身,肆意泼洒下的阳光几乎一瞬刺痛了久在黑暗山洞中停留的双眼,御师下意识的扭开脸,但一瞬僵滞后,又重新微仰起头回望了过去。灿灿金轮高升于天,辉煌满目迥异身后幽穴,他盯着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半晌,才极轻的吐出了一口气:“我之所愿,不得好死而已……”

漫漫的春雨一场接着一场,送凛冬渐去,迎大地春回。
只可惜开始热闹起来的终还是那些人烟稠密的城镇村落,更多荒无人迹的幽山迷岭之中,一夜雨声一夜凄清,仍是挥之不尽的寒凉难散,黑暗冷寂不似人间。
这般既黑暗且落着雨的夜里,却有一行人突兀出现在深山之中。为首是一名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轻衫葛巾,手把折扇,正有些无奈的以扇蔽于额顶望向眼前黑山夜雨,长长叹了口气:“行路难,寻路难,行暗路、寻鬼路,当真更是难上加难,难之奈何啊!”
“长老,”他身边立刻有人道,“弟子等已尽力四出寻路,只是这山中似乎颇有怪异,进展极难,一时尚不能得正途。”
“唉!”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们,这山中地气杂乱,一看就是阴阳两脉久失正调,不能以寻常山路视之……连我有掌门赐下的地图在手,也不免失路,何况你们。”
“那……”说话人犹豫了下,“那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还请长老示下。”
中年男子摇摇头:“也罢,鬼山夜雨,阴上加阴,四气颠倒难返。还是让众人都先回来吧,暂且落脚等上一等,待天明雨霁,前路自现,也不必为难于这一时了。”
那说话人闻言似颇欣喜,立刻道:“多谢长老体恤,弟子这便叫他们回来。”说着话,已取出一只竹哨般的物件凑在嘴边一吹,清亮不刺耳的哨音立刻响彻山间。要不了多久,便见数道遁影披着微光从四面八方聚回,逐一现身在中年男子身前,纷纷行礼回禀,都道:“不得正路”、“行远则迷”、“不得辨……”等言,果然空被冷雨浇了满身,都是一无所获,做了半宿无用之功。
中年男子也是无奈,好言安抚了一众弟子几句。目光扫过诸人,忽然“咦”了一声:“自青呢,他怎未回来?”
一语顿时惊起众人诧异,纷纷环顾彼此打量:“对啊,曹师弟呢?”
“你有见到曹师弟么?”
“自青不曾与我几人同路……”
“我也没见到他,他探的是哪个方向?”
一片嘈杂议论中,好容易有人拼凑出印象,冲着西南方向一指:“长老,我记得曹师弟好像是朝那个方向寻路去了。”
又有人道:“曹师弟脚程慢,说说只寻出五里十里,不得就回。因此我没与他同去,走了另外一条路。”
还有人声音压得极低轻声笑道:“自青素来喜观美人,莫非这深山野林中还有什么仙子仙郎出现,才绊住了他的脚?”但笑声未止,中年男子一眼扫来,唬得他立刻收声,不敢再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垂手站了。
中年男子却也头疼,他亲点带出门的这一干弟子各个心中有数,旁人倒还罢了,唯独这个跟随自己才一年出头的小弟子性情最是跳脱,又有许多不太上台面的小癖好。此次前往探寻冥迷之谷颇需谨慎,本不想带他出来,偏生拗不过小孩子家撒娇缠磨还是点了头,不想一到地图附近,先是因夜雨失途,又莫名走丢了人,一时间只能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同去看看就知。方圆数十里内未觉生出异样,想来他也不至于遇到什么险情。”
众人立刻应声,中年男子折扇展开望空一扇,扇面上本作有挑灯观棋之画,此刻画中一点灯火轻飘飘破纸而出,中年男子凌空书写“曹自青”三字,灯火一闪吞燃,随即化作一道流光直往先前有人指出的方向而去。中年男子收扇跟上,众门人紧随其后,一行人破开夜雨跟随流光,一路前出足有十余里,忽有人脱口惊呼了声:“前面有灯光!”
中年男子也已看见,远处依稀在目力尚可及处,正有一豆灯光出现在暗夜雨幕中。那灯火微渺,距离又远,一时也无法看清周遭景象,不过引路流光倒是毫无迟疑直投彼方而去,他也只得继续跟上。脚下极速,又不过片刻,灯火所在更为清晰,竟是一座在山中不知历了多少岁月的破烂草亭,亭下悬挂一盏竹灯,远处望见的灯光正出于此。而草亭之内,竹灯之下,一道人影倚亭中石桌而坐。再向前看,亭下不远不近处站着一名少年,一身衣物头发尽被雨水打透,也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宛若无知。直到引路流光一闪没入他怀中,那少年才似乍被惊醒,猛的扭头惊呼了一声:“师父!”这一声叫唤前一字在骤然受惊中起得极高,但才第二字就猛的收声压低了下去,似是尽力控制不欲惊扰了亭中之人。只可惜补救得还是迟了,那亭中人已缓缓转身抬头,正与旁侧到了左近的中年男子一行打了个清楚明白的照面。
一霎之间,人尽噤声,唯闻夜雨簌簌落在草亭顶与地面上,阻路恶雨也成空灵乐音,盛簇一昙夜放,乍眼璀璨,又一瞬凋零。
不过中年男子修为不俗,转瞬便从意象幻境之中回神,反手展扇,挟了真元向身后一扇。顿时一片低呼抽气声纷杂响起,随行弟子的意识这才被剥离而出,不似中年男子从容模样,各个狼狈失态不已,一时难言。
中年男子也不理会他们,再次看向亭中之人,虽说破开意障,犹觉其容色之盛不似俗人。其人只着素衣,竹簪绾发腰缠红缨,盛容之下又露一丝病态苍白,莫名切合适才昙华一放一凋之境,使人直欲屏息不愿轻扰,自然也无什么刻意释出的敌意可言。
中年男子心思一转,踏上草亭一步,拢扇抱拳道了声:“先生有礼。”
“师……”曹自青显然也是那个莫名生出“不愿轻扰”念头的人,才在草亭下枯站至一身淋漓。此时一见中年男子举步上前,才要拦阻已然迟了,踌躇一下,干脆也跟在后面试探着向亭中挪了两小步,虽说乍见时堕入的意象幻境早已消散,但仍是心头立刻猛然连跳,忙一伸手捂住了胸口,低低呻吟般嘟囔了一句:“有美一人……”但随即便觉冒犯,慌忙住了嘴。
中年男子在心里默默瞪了眼自己不争气的小徒弟,亭中人已转过脸看向他点了点头,稍一顿又勉为其难开口:“无主野亭,避雨自便。”但只不过这寥寥八字,扭头便一连咳了数声,伸手抓起石桌上一只竹筒草草抠成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才压了下去,就又垂眼静坐默然不语了。
“……”中年男子不料他脾气这般怪异,看起来又是一副身体很是不好的样子,一时间竟没能找到话接续下去。只得也进了亭子在他对面坐了,顺便瞥了眼竹杯中,似乎盛的只是寻常山间冷泉,才又道,“先生可是身有不适?巧逢山中也是缘分,若需药石之助尽可开口。”
素衣人缓缓摇了摇头,仍好似发呆的盯着石桌,半晌才忽然开口:“你为何来此?”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我乃玄门长老原布衣,来此欲寻一处名为‘冥迷之谷’的隐蔽之地。先生又是为何在此呢?”
素衣人再次许久沉默,原布衣颇有耐心,甚至伸手在桌面一拂,化出一壶热茶与两只青瓷小盏,抬手斟茶奉客,将其中一杯轻巧推至了素衣人面前。
素衣人默默取茶饮下,热茶入喉,素白几近透明的脸颊上才微见血色,慢慢道:“你欲寻地?我欲寻人……”
“何人呢?”
“梦中人……”素衣人声轻似梦呓,“一个一直在我梦中出现的人,一个我必须找到的人……无论如何,要找到他……”
原布衣愣了愣,自觉对话全然已在意料之外,但也只好继续道:“不知此人名何?”
素衣人缓缓摇头。
“相貌为何?”
素衣人仍是摇头。
“可有何特征鲜明之处?”
素衣人继续摇头,忽而又咳了两声,才道:“我皆不知,但没关系……我定然会找到他……”
原布衣苦笑:“一切线索皆无,想要相助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祝先生早日得偿所愿了。”
“无妨。”素衣人又咽下几小口热茶,似乎暖热的茶水大有益于他此刻的身体状况,连吐字亦不似初时艰涩,抬眼看了看原布衣,忽然伸手向黑暗中一指,“深山迷径,此去或是正途。”
原布衣一愣,那素衣人已将最后一点茶水咽尽,扶着石桌缓慢起身,看似竟是要离去了。
“先生且慢!”原布衣忙唤出一声,但一句话出口,又不知下面该续上什么。正微觉尴尬时,旁边缩在亭子一角的曹自青也跳起了身,同样喊出一声:“美……先生稍待!”随即鼓足了勇气小步飞快蹭到素衣人面前,支吾一声,又差点愣着神没了后话。
素衣人倒是颇有耐心,见他叫住了自己便不急于离开。曹自青磨蹭半晌,才颠三倒四的从丹囊里掏出一顶白纱帷帽,抖着手递过去:“你……你生得这样好看,独自在外走动,还是……还是将脸遮一遮吧……”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直至微若蚊呐几不可闻,干脆将帷帽一把塞进了素衣人手中,旋即双手捣住脸一个箭步蹿到了自己师父身后,连耳朵都几乎冒出了烟。
素衣人手中莫名多了个物件,不由愣了一愣。但就在原布衣几乎都碍不住脸想再说些什么替自己徒儿描补时,他忽的轻轻道了声:“多谢。”随即当真将那帷帽往头上一戴,四圈白纱垂落,堪堪掩及肩下,将一张面庞尽数遮去了。
数声如释重负的吐气声同时在亭内亭外响起,素衣人对此全无所觉,伸手摘下亭上竹灯,就这么施施然迈出草亭走入了雨中。原布衣不好再拦阻,只得在后面扬声道:“还未请问先生姓名?”
素衣人闻声停步,像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垂眼看了看手中明灭烁动的竹灯,又望向眼前无尽般夜雨,片刻后才声音飘忽的开口:“我名……孤灯,寒照雨。”
话说罢,终是再无迟疑,提灯向雨,身影好似一抹寒烟散入了夜幕深处。

“孤灯……寒照雨?”
原布衣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咀嚼一遍,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总觉这名字颇似临时起意用以搪塞,但另一方面,又莫名觉得名与人隐约相衬,一似寒魂袅袅之音。
当此时候,亭外一众弟子也都纷纷凑上前来,彼此间看了看都觉得适才表现太差,勉强找了个话头开口:“长老可觉此人有异?”
“这般怪人,孤身莫名出现在这妖鬼潜伏的深山中,没有异常才奇怪吧!”
“何况又长得那么好看……”
“……”
原布衣哭笑不得的挥了挥手:“别乱说话,这位……寒先生一身清气剔透,不沾半点恶秽,无论身份来历为何,都不似与邪魔之属有何关联。”
“就是就是!”曹自青立刻也在旁边开口,“何况他还好似身患重病,你们不觉同情也就罢了,妄加揣度,太过伤人!”
人群中立刻有人揶揄他:“但凡美人,在曹师弟眼中都是极好不过,说不得说不得!”
曹自青气鼓鼓了两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何况你们刚才不也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要不是师父出手,只怕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又小声道,“我可没流口水,不可在美人面前失仪至此!”
人群中顿时又是一片哄笑,有笑他的,也有自嘲己身定力偏差。原布衣亦是微微摇了摇头笑叹一声,才道:“众人皆见昙华幻境,虽是他之手笔,但并无恶意在内,倒好似是灵气自溢成境,一触则生。不过即便不得人破,待过半晌,也就自解了。自青,”他扭头看向小徒弟,“你方才可就是如此?”
曹自青连忙点头:“没错没错,我在亭下站了那许久,寒先生没有半点着恼或伤人的意思。他身体不好,怕是也顾不及这些。唉,多亏我带了顶帷帽送他,不然出山后说不定还要遇上多少麻烦……”他说着话就又自顾自嘀咕起来。原布衣只得撂开他,望向雨中黑洞洞的山岭:“此人离开前所指之路,言是迷径正途。眼下也不必再妄议他人了,先循此路一探,其是敌是友,自然分明。”
一行人已在这山中冒雨打转了大半宿,这时听及正事,也都不再彼此玩笑打趣,立刻纷纷赞同。当下由原布衣界定方位,即刻动身,哪消片刻,已走了个干干净净,空剩一座山野荒亭,风也摇摇,雨也摇摇,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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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五六  人生难得一相逢

一阵又一阵不停歇的海风也在高崖青岸一带吹了整整一夜。待到天明时,整座灵圃中的新发花木都有些狼藉凌乱,横苞乱叶,萎靡精神。
不过饲喂在灵圃中的一众鸟雀倒仍是神气饱满,叽叽喳喳或水边剔羽、或花间凌舞,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惬意。只是被花翎锦羽环绕着的石台之上,今日却是空空荡荡,不闻弦音清冽,亦不见那个本该日日在此做早课的身影。
程北旄迈进灵圃的脚步登时一顿,搔着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石台,一声“阿栖”憋在了嗓子里头。一只彩毛小鸟“叽叽喳喳”飞过来,他顺手抬起手指让鸟儿驻足:“小翠,你有看到阿栖么?”
那鸟儿“喳”的一声拍着翅膀跳起,一口啄在了他脑门上,随即扭头毫不留恋的飞走了,只留下两根脱落的碎羽飘荡荡擦着程北旄的鼻尖落下。
程北旄“唉哟”一声,有点狼狈的捂住脑门揉了揉:“小彩……是小彩,不就是叫错了你的名字嘛,怎么这么大脾气……”
灵圃中不见林栖,他便也没了回后山继续练刀的心思,眼见这满园禽鸟不知所云,只好又转身一路往外头问去。沧波楼虽名为“楼”,不过多是层层小巧院落自山上一路散布下叠,点缀在山林绿意之中。他兜兜转转了半晌,逢人就问,才好不容易听得一名早起修行之人回忆道:“似是透早就见小楼主往山下海边去了,也该有一两个时辰了吧,还没回来么……”
“去海边了?”程北旄匆匆道了声谢,转身便换了条小路。他打小在这一带山海间长大,所有路径早摸得熟透,不需循着曲曲折折的山路绕行,轻车熟路拐到一处小小断崖缺口,从上下望,对面正是滔滔碧海,长风鼓浪,拍岸惊声。岸边散落着许多高高矮矮的礁丛,最为高出显眼的一块上,果然坐着一道人影,背山面海,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作些什么。
“阿栖!”程北旄放开了嗓子喊了一声,脚下一蹬便从断崖口纵身跃下。山风海风皆是料峭,他自高崖而下,两耳更是霎时灌满风声,连自己那一声到底有没有喊出去都听不甚分明。不过旋即便见礁石上的人猛的起身仰头,似是意外的张了张嘴,也应了声什么。
程北旄全不闻声,唯独分辨得清的是礁石上那人面庞,一身早挟劲风而下。临近不过数丈时,才一连改换了三次身法,堪堪卸去大半疾冲的力道,猛的扑在了石上,使得两人打了个极近的照面,顺势双臂一搂将眼前人腰臂一把锢住,呛着风大叫道:“阿栖,你怎么独一个跑到这儿来了!”
饶是已做了准备,程北旄也在空中尽力卸力,林栖还是被他这猛然一扑一抱带得一同在原地转了两三圈才稳住了身形,有点无奈的动了动手臂:“北旄,别闹了,先放开我……”
程北旄却将脑袋塞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偏不松手还紧了紧胳膊:“你还没说,你自己跑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叫我一起!”
“也没干什么,不过是随便走走散散心……”林栖仍觉得姿势别扭,不得不尽力向后仰了仰身,“北旄,放手,你勒得太紧了……啊……”
他越是向后挣,程北旄越是跟进,两人的动作不知不觉已从寻常抱在一块儿的站姿变得格外扭曲怪异。海边礁石上本就积水湿滑,林栖推拒的幅度过大到了临界,脚下蓦然一滑,整个人骤失平衡就向后仰。程北旄也被他带得向前一个踉跄,两人顿时在礁石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好在程北旄反应还算快,手臂向下一垫护住了林栖的腰背,自己倒是闷哼了声,显见吃痛不轻。
这一遭林栖登时不再纵着他,一个翻身跪坐起来,拿起他的手臂瞪了一眼:“你到底在干什么……抬头!”
程北旄这才不甘不愿的动了动脖子,磨蹭着把脑袋挪出林栖的肩窝。眼底微微泛着红抿着嘴,情绪分明不对头的模样让林栖愣了愣,声音立刻不自觉放得柔软:“北旄,你怎么了?”
再遮掩也是无用,程北旄索性也不遮掩了,垂了眼皮闷声道:“我担心你……”
“我就在沧波楼,有什么好担心……”
“担心你和楼主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音讯!”
林栖还要说什么的声音蓦然吞下,怔忡了片刻,才撂开他的手臂,改为双手捧着他脸颊两边硬是抬了起来:“师父定然平安,一定会有讯息传回来。我也在呢,我不会走,傻……傻子!”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片刻后,程北旄略微偏头蹭了蹭林栖掌心,嘟嘟囔囔道:“我也陪着你,你放心。我知道你自己跑来海边也是因为楼主的事不安心,下次你要记得找我,我陪着你一块儿来,别再一个人跑了。”
“……”林栖咬了咬下唇,才点头道,“好。”
两人慢慢换过了姿势,索性并肩都在礁石上坐下。对面肃肃海风滔滔白浪,风声水声缭乱入耳,截然不同于崖岸上的平和静谧。程北旄望着海面像是在发呆,偏又开口道:“近来楼里都安静了不少,没往常人来人往的热闹了。”
“嗯。”
“只有灵圃里的那些杂毛小鸟还是吵吵闹闹,没了玉翎坐镇,越发张狂得无法无天,还敢叨我的额头!”
“嗯……噗!”林栖笑出一声,“是不是小彩叨的你?定然你又把它的名字叫错了。”
程北旄不服气道:“它和小翠就差了脑门上一根长翠翎,一时走眼又有什么奇怪?等玉翎下次欺负它,我定不再拦着,把它撵到水池里吃通教训才好……”他说着话,声音不自觉又开始发蔫,“你说,玉翎什么时候回来?一段时间不见,我还怪想念那小混蛋的。”
林栖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不只玉翎,但自己心中同样一片茫然,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楼中终是力有不逮,且先等待玄门那边的消息吧。”
程北旄顿时更觉郁闷,粗声道:“距离出事已过了一旬有余了,玄门那边不也还是半点线索都没?除了将青瑟姑娘强行扣下,也没见他们再有什么动作,雷声大雨点小……”
“莫要乱说!”林栖轻喝一声拦下他的话头,“此话在旁人前且不可乱说,事关风楼阙主,玄门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只不过咱们身在局外,见不得人家动作罢了。”
程北旄仍有些不服气的晃头:“咱们楼主同样在此事中没了音讯,如何能算作局外人!还不是他们不肯互通信息,自持身份,左右旁人。”
“你呀……唉!”林栖叹了口气,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楼中不也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了么,何况玄门也未禁止青瑟姑娘与楼中传讯。听她言辞笃定,师父定会无事,倒是我们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阿栖,我听你的。”程北旄憋了半晌,不情不愿的点点头,随手抓着林栖握过来的手指搓揉着,忽然又闷闷道,“我要是能再年长五年十年就好了!”
林栖诧异瞥他一眼,便听程北旄继续道,“若我修行的时间再长些,定已将长恨刀法修得精熟,足以亲身外出找寻楼主踪迹,不必困顿于此只能等着旁人捎来结果。”他顿了顿,又道,“也能将你护得周全,多撑持些楼中事务。”
林栖垂眼笑笑:“你当下不也在帮我撑持楼务,何必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忽又想到什么,作势起身,“师父之前在千嶂城时,曾传来口信让我们好生看顾隐谷,今日还不曾去巡视过,也在这儿耽搁够久了,走吧,我们回去。”
“隐谷……是了,还有隐谷。”程北旄一并跳起身,一时忍不住道,“只是楼主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看顾隐谷?那儿多年荒置,连觅食遛弯的鸟儿都不会去。咱们前前后后巡视了一个多月,除了荒草杂树,小虫小兽都没见一只,到底有什么好看顾的?”
林栖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自打我记事,楼中就不曾有过什么事与隐谷相干。我记得师父曾无意提及,那谷中地阴,多会滋生些虫豸不洁之物,少靠近为妙。不过师父既然如此交待,必有其用意,你我早晚巡视总不能轻忽。”
“那是自然。”程北旄顺手揉了揉肚子,“等下直接先绕去隐谷转一圈,再回楼里吃饭,我现在已有几分觉饿了,你一大早就跑来海边吹风发呆,怕不更是肚里空空,快走,快走!”说着话,就要扯着林栖跳下礁石离开。
“倒也没有怎么饿……”林栖被他急匆匆扯着,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程北旄的动作忽又停下,突兀偏头像是追着什么向大海的方向凑了凑,抽了抽鼻子:“阿栖,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林栖一愣:“什么味道?”
“好像是烤……烤鱼烤肉的味道……”
林栖顿时哭笑不得:“你发什么癔症,这风大浪大的海边,谁能在这儿烤鱼……咦?”也不知是不是被程北旄一句话引动,林栖话没说完,鼻端也好似隐隐约约飘来了几缕鱼肉焦香,只是似真似幻,一时难以辨明。他诧异得睁大了眼睛,望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正是面前茫茫大海,白浪滔滔。因今日风急,一个浪头高似一个浪头,若非两人立足的礁石足够高大又近岸边,只怕也早被大浪拍了满身海水。这般境地之中,偏偏程北旄蓦的伸手向前一指,惊声道:“阿栖,那儿好似有艘小船!”
浪深处,果然赫见一叶轻舟被潮头抛上掷下,惊险万分时隐时现。细辨方向,似是正欲朝向岸边而来,然而舟轻楫小,浪涌如山,非但不能如愿靠近,反而被颠簸得东西南北乱转,似乎稍有差池就要翻在浪底不见。两人一时看得清楚,都倒吞了一口凉气,程北旄更是立刻就挥着手臂大声喊叫起来:“喂!那小船!朝这边来,海岸在这边!”只是也不知船上人到底能不能听到,又或者还能不能操控船行方向,逃出生天。
正焦急间,海上又掀起一道足有数丈高的大浪,朝向正在小船方向。两人尚来不及惊呼,忽见一道人影自船上飞身而起,舍了小船跃入滚滚波涛。风浪滔天,一转眼已将小船吞没,又如巨兽张口滚向人影。那道人影分水踏波,速度亦是不慢,踩出一抹流光飞纵而出,堪堪超出浪头两三步的距离。只是大浪越向岸边,声势渐弱,那人影的速度却半分不曾滞碍,一路飞奔直掠,到底在十数息后就将浪头彻底甩开,随即好似也盯住了这片高出海面不少的礁石群,一转身抹头冲了过来,又一连数个起落,猛的双臂一振,衣袍飘飘好似一只赭红大鸟,带着一身潮气风声扑上了礁石。
林栖和程北旄登时齐齐后退了一步,但仍在极近的距离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一身赭袍,懒散束发,经过这一段夺命狂奔后也还算整齐。当然更让人不知该如何置评的是他右手自打跃下小船就一直高举未曾放下,连带着纵掠上岸的姿势都有几分怪异。这时才看清楚了,被他一路高擎着的竟是几枚长钎,上头整整齐齐穿着几尾巴掌大的海鱼,均已烤得通体焦黄头尾酥香,即便已被海风吹凉了,仍止不住阵阵浓郁香气四溢,分外诱人。
面对这般情形,林栖和程北旄一时间反倒不知要如何开口。若问来人安危,其人分明连几条烤鱼都能顾及周全,更兀论自身;但要说他从容登岸,只怕那只被浪头打成碎片的小船残骸还飘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正尴尬中,那人倒是先“哈哈”一笑开了口:“多谢两位小友适才唤我一声指路,未想到今日海上风浪这般汹涌,失态见笑了,见笑见笑!”
两人连忙回礼,林栖这才道:“这一带海面偏僻,又无水港航道,先生如何会从海上来?”
那人“嗳”了一声,晃了晃脑袋笑道:“我是云游散客,天下游历。前几日在葫芦镇一带见风平浪缓天气正好,一起来了兴致买舟泛钓海上。不想这大海的脾气喜怒无常,几日风和日丽,转眼又掀起恶风恶浪,将我的小船一路吹至……至……这是什么地界?”
程北旄闻言忍不住道:“这是海波崖沧波楼附近,距离葫芦镇早出数百里之遥。你当真胆大,只凭这一艘小船就敢与海搏命,殊不知纵然是那些凡俗中造起的百十丈的巍峨楼船,湮灭在茫茫大海中也都只是等闲之事罢了。”
“哎呀!”那人顿时讪笑,“不过是仗着自己炼气修行,能可保命护身而已……小友说的极是,吃了这一顿苦头,我下一遭也必然谨慎行事,不敢再冒失。”说着话,将眼一瞥,从手中长钎里拔了两条烤鱼出来,“来来,相逢既是有缘,请你们吃!”
两条犹然香喷喷的烤鱼突兀戳到眼前,两人都是一愣,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未想出什么说辞,那人已将长钎硬塞到两人手里,随即自己横拎着剩下的那条,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一抹嘴道:“如何不吃?且尝尝我的手艺,若觉说得过去,可否换几日在贵处落脚的便宜?”
程北旄脱口道:“你认得我们?”
那人笑道:“我虽是个云游散人,但也是东陆人氏,如何不知沧波楼?只是素来闻名,却未曾想头一遭拜访是在这般情形之下。常听人说沧波楼客纳天下炼气散修,只要不是行差恶徒,登门不拒,来去自如,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林栖认真点头,“先生如果愿在楼中落脚,只消记录姓名来历,稍加验别,便可留居。但若要长久停驻,还需为楼中琐事尽力一二。”
那人拍手笑道:“无妨无妨,我本欲往北陆游历,只是吃了这通浪打,需寻一处休缓几日罢了。沧波楼若肯留客再好不过,我有一枚游历中得来的‘欹荡之阵’阵盘,愿献楼中,忝为酬资,不知可否?”
“欹荡之阵?”林栖与程北旄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
那人便翻手化出一枚阵盘:“乃是一攻守皆宜的奇行偏阵,称不上什么宝贝,不过也有些小小的用处。”说着话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崖,伸手一指,“崖上可就是沧波楼所在?”
程北旄点头:“正是,不过山间点缀了些不至于伤人的困阵迷阵,也需有人引路才能进入。”
那人登时一笑,一抬手将阵盘抛起。尚不待两人反应过来,眼前景物倏变,一瞬间大海礁岸山崖皆尽隐去不见,唯见一片茫茫中数座青桥散落,似断似连,高高低低,颇为怪异。
两人登时惊警,程北旄更是一翻手按上了背后刀柄。不过那人只道了声:“随我来。”就当下迈步登上了距离最近的青桥。林栖踌躇一下,悄悄伸手扯了扯程北旄的袖摆,示意他不要妄动,随后便拉着他跟了上去。三人一路或上或下,不过走过了七八座青桥,那人便驻足掐指算了算,笑眯眯道:“足矣!”手上捏了个诀一晃,身处之地再变,四周青桥重被些层叠树木道路建筑取代,三人正站在一座院落的门前不远处,身边遍布着些灌木野花,一派生气盎然。
那人“呀”的一声抚掌:“不曾来过,道路不熟,引路引到无路之处了,两位小友见笑!”
林栖与程北旄却皆是惊讶,两人认得分明,此地正是属于沧波楼中一处客院,虽说位置有些偏僻,到底已在楼中地界。而那些作为屏障布置在外的困阵迷阵,至此全无,已是彻底都被越于身后了。
程北旄不由惊讶道:“这就是‘奇行偏阵’之意?”
“然也。”那人笑嘻嘻将阵盘也塞给林栖,“只要不拿它去硬碰那些名门大阵,寻常之路足可畅通无阻。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得了此阵,若非已将其吃透,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原来先生修习的乃是阵道。”林栖点点头。沧波楼中规矩本就如此,他也就没甚推脱的将阵盘收下了,又指了指斜前方,“那边便是沧波楼入门客庭,可于该处勘录名姓,先生随我来。”
那人拱了拱手:“有劳。”又笑指了一下两人手中烤鱼,“怎么,还不肯赏面一尝么?”
“……”林栖一默,程北旄却是痛快,立刻举起鱼在腹部肉厚处啃了一口,双眼登时一亮:“好吃!阿栖,你快尝尝,当真滋味甚好,即便凉了也不觉腥气,只觉鲜甜。”
林栖被他一连推了数下,拗不过也只好咬了口鱼肉下来,果然入口甘香非常,也难怪这人纵然弃舟逃命也不肯丢掉,待咽下了便诚心实意也赞了句:“先生好手艺!”
那人得意一笑,倒比两人惊讶于阵盘时更愉悦三分:“尚可尚可,若不嫌弃,日后尽管来尝。一日三茶六饭,皆该不亦乐乎,才是人生美事!”
程北旄也来了兴致,很有些跃跃欲试道:“那我可要拿些菜肉之类堂皇登门了……”蓦的又想起一事,忙道,“是了,还不知先生姓名,如何称呼才好?”
那人莞尔,又晃了晃手,这一遭手中出现的乃是一把红玉法尺,尺面一翻,朝向两人的一面上正雕镂着一行字迹:人生难得一相逢。
“人生难得一相逢?”林栖与程北旄两人一出声一默念,又一并抬头看了过去。
那人转了转红玉法尺,笑道:“散行天下,无处不逢,逢皆有缘……二位小友称我‘逢先生’即可。至于凡俗名姓,早抛之尽忘,无需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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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8 16:3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七  蠢动

神州东陆西北之地,一座缥缈灵峰拔起于沃野群山之间。峰本无名,所处亦是偏僻,虽然灵气盎然,久无人知。直至五百年前赤海魔行之劫,东陆北陆皆受北海魔尊魔威震荡,炼气界战火连天血流漂杵,才有两地诸多派门群聚于此隐蔽处盟誓联合,以抗魔祸。
待到魔劫平荡,诸家于此峰上筑台,勒石成碑,堪录群名,镌写铭文以记之,遂名之为“叩心台”,此灵峰亦因此得名叩心峰,自此名传天下,常有瞻者仰者往来途经,依稀窥见昔年大战鳞爪,以省自心。
群山外地界旷阔,有派门依山靠水立宗门在此灵秀之地,名为问心斋。是为当年一众于魔祸中侥幸孤存的炼气士聚众留居,久而久之渐成一座小小门户,门徒不多亦不算寡,道统经多年累积也可跻身中流,常年清净修行,不彰外名。
于问心斋中开阔处举目,正可遥望叩心峰所在,地灵人运造化所积,峰顶常年可见五色云霞蒸蔚,绚朗晴光昼夜不掩,可称奇景。纵然山门已远出灵脉所在,也能在日积月累下受些造化滋养,山水清越,四季难见蒙晦之时。
偏偏这一日本是天光晴好,初春午后日丽风和,骤然间忽来异变。大片阴云蜂拥而至,转眼将天空晴色遮蔽得如若临晚之时。那阴云越积越厚,从薄薄灰霾渐成铅铁,更为诡异的,也不知是被遮住的阳光隐约漏出几分光线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那厚重灰云中又逐渐带上了丝丝缕缕暗红,让人非但不觉半点鲜亮,更有阴秽不吉之感模糊滋生,诧异非常。
这等反常之景,问心斋满门上下皆不曾见过,一时间非但门人弟子心生慌乱,连派门主事与恰巧在此地做客之人都被惊动,一时顾不得继续品茗闲谈,匆匆出了仙居,举头打量天变。
只这片刻间,天际云涌之势更剧,一阵隆隆闷响滚下,赫见无数细小的亮蓝色电闪在云隙间蜿蜒钻动,空气中却没有半点要下雨的潮湿之意,反倒有一股股干涩腥风渐疾渐紧,吹得幡旗帘帐一片猎猎作响,狂声如裂。
客位之人乃是一名蓝衣束冠的道士,见此天象神色一凝,随手从袖中摸出一面卦旗望空一抛。只闻“咔嚓”一声清脆,旗杆方才离手立刻齐中折断,未成之象直指大凶。一旁问心斋老斋主脸色丕变:“其常道长?”
道其常扫了眼跌落尘埃的卦旗:“凶邪之象,今日此地逢厄。老斋主速速收拢门徒,莫使其擅动。”话音未落,高天之上一声霹雳轰隆隆震荡群山漫野,黑云中开,一片猩红诡光之中,惊见一只闻所未闻的庞然异兽踏出,足绕风雷,口吞寒电,于云端直扑而下,所向处正是问心斋当面。
“小心!大家留神!”
“快退,快让开!”
“这是什么怪物?”
“它冲下来了……”
问心斋中顿时一片惊声,未曾见过这等阵仗的门人弟子仓皇而退。异兽来得却是更快,身在半空巨口一张,数道寒雷劈落,登时一片人仰马翻尘土飞扬。老斋主见状忙将腰间一物抛出,却是个竹编的鱼篓,滴溜溜一转化如巨瓮,望空一兜将随后几道落雷收入内中。登时一连串闷响在篓中响起,鱼篓在空中摇摇晃晃连翻了四五个筋斗才堪堪稳住,而异兽已迫近在头顶十数丈处,竟还有一名黑氅罩身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立于兽脊之上,正施施然略俯身下望着地面一片慌乱,好似在看着什么不大有趣的把戏,姿态懒散得几近意态阑珊。
锵然一声,道其常肩头一磨,法剑寒光如雪跃出鞘中,应他并指一点,挥出数道狠厉剑气直取来人:“你是何人,弄此妖邪手段来犯问心斋?”
御师一声轻笑,不闪不避,骨奴儿摆了摆头,头顶独角上一串电光闪过,将来袭剑气全数挑开,随即才听他慢悠悠道:“灭魔誓约之地,身承魔尊遗泽,岂可不来一观。只可惜昔日修门云集,如今却只得小小一座问心斋,即便用以彰我魔脉之名,也着实寒酸了些!”说着话,伸手一拍骨奴儿背脊:“尊者,此地血食,且看你但凭本事索取几何了。”
一股阴风卷起,凭空出现无数荧荧幽火漫天飘落。随之一同现身的是许多大大小小惨白骷髅,似火中生、又似自骨奴儿身躯上分剥而出,口中“嘎嘎”乱叫,一哄而散,扑向一众仓皇不知所措的问心斋弟子。
道其常与老斋主钓秋水同时惊声:“白骨灾兵!”
掀翻了大半个北地的白骨兵灾虽说终未及他处就被剿灭,但因其妖异之性与不凡来历,早已声蛮四处,问心斋同样有所耳闻。只是才听说魔祸已靖不足一月,赫见这等搅动北地风云的邪物竟登门踏户而来,错愕惊乱一时皆生,早有数声惨叫已入了耳,正是白骨精怪霎动如风,一些闪避不及的门人一旦被贴身而过,转眼血肉皆消,只余一副挂着残血残肉的骨架摇摇欲坠,狰狞恐怖之状激起惊声无数,清净修门瞬间宛若血腥鬼域,一片大乱。
见此惨状,尚有还手余力之人纷纷各出手段,回护门人应战妖兵。道其常也不得不舍了御师,手中法剑一指,剑迸寒星万点,横扫对面张狂白骨;钓秋水手中亦现出一根紫竹鱼竿,甩臂一轮,钓线绵绵若网,银光织界将妖兵与那些弱势门人两厢隔开,匆匆吩咐了声:“速避!”自己又将左手一招,仍在空中打转的鱼篓倒倾,一蓬急雨从天而降,颗颗水珠如银弹,砸向白骨灾兵。
转眼间问心斋已成血腥混战之地,御师手下收罗的白骨灾兵与先前一般无二难杀难灭,更有数只妖骨混在其中左冲右突,身形所至便见血雾人命。御师稳坐骨奴儿于半空中冷眼而观,忽又伸手一指旁侧一座高台,台上设一晶光如镜的白石之屏,屏面正对叩心峰方向。虽距极远,峰顶五色云霞仍可倒映于屏上,以勉昔年立门之时怀恩仇恶之意。此时御师抬手指点,骨奴儿应声而动,口中冷光凝烁,蓦的昂首高嗥,一道足有对卡粗细的蓝电喷出,“轰”的一声正中石屏。随后只闻一片“咔嚓咔嚓”石裂之声,竖立于此已有数百年的白石屏一转眼蜿蜒上无数大大小小的裂痕,在一片爆起的烟尘中碎成了一地残石。
“勒心屏……”钓秋水眼前一黑,险些呕出一口血来。闪神之隙,一道白光忽自虚空中乍现,剑星水芒沾身如若无物,一晃掠过钓线界网,蹦到了钓秋水身前不过两三尺处。眼前兀现一具惨白骷髅,钓秋水大惊失色,反手一抖,一把银钩劈面洒出。道其常亦是暗叫一声“不妙”,转身回肘,抓住法剑旋出一道清光,剑刃上陡然跃起三颗星芒,向着骷髅疾飞而去。
“咯”的一声,一转眼间银钩在骸生胸前透骨而出,三颗剑星更是直直命中颈骨,偌大一颗骷髅头登时打着旋倒飞了出去。然而还不待两人松了这口气,飞在半空的头骨口中发出阴恻恻笑声,迟来一瞬的剧痛随之才在钓秋水的意识中鲜明起来。他愕然低头,就见已没了头颅的白骨身躯仍是鲜活,一条骨臂笔直捅入了自己小腹,尚有余下五指捏拳在血肉中一旋。“啊”的一声惨叫这时才从他口中发出,声未及半,一身皮囊已在飞速干瘪消融,血肉精气转眼枯槁在了骸生的臂骨之上,成了一具与其他殒命门人一般无二的血淋淋骨架,晃晃悠悠散犹未散,“刷拉”作响。
骸生腕骨一抖,便将这具没了半点生气的白骨抖落在地,掌中只余一颗泛着幽幽白芒的魂珠。被剑星打飞出去的头骨这时已在空中兜了个大圈子又飞了回来,“咔”的坐回颈骨之上,下颌一张,将魂珠丢入了口中。身后立刻听得一声惊怒大吼:“老斋主!”剑气如泼风,纵横交错而下,将他一身尽笼在内。
骸生“嘎”的一笑,也不躲闪,任凭法剑临身,一连八剑剑剑斩落白骨之躯,火星四溅却难伤他分毫,反倒借势向前一窜,顺路掠过两名问心斋弟子摘取了性命,才腾身起在半空,又一晃隐去了。
御师仍在冷眼旁观,直至此时,才冷笑一声:“能可偿冤勒仇,何其有幸!”伸手一拍骨奴儿独角。骨奴儿立刻又喷出数道雷电打乱战况,亦迫退了本欲也纵身而起追杀凶手的道其常。而就藉此一息之机,场中一众白骨灾兵如闻号令,皆尽飞挠扑纵而退。御师抖手散下一片阴雾隔开两方,淡淡道了声:“不过如此!”就再无他话,骨奴儿将身躯一转,竟就这么如降临时一般踏着风雷血气,往高天云隙中去了。一路飞腾,一路白骨灾兵纷纷贴附上前被它一一纳回体内,片刻只余一具庞然巨影遁入了云中,似徐实疾消失无踪。

“一月前,白骨灾兵与白骨田异兽现身叩心峰下问心斋,杀噬三十九人,斋主钓秋水亦殒于此役……”
“十八日前,黑衣神秘人再率异兽、灾兵杀上大觉湖,死伤者众,幸存者不及半数……”
“此后近十日魔孽不知去向。”
“七日前,两界山一带似现魔踪,但此处方圆数百年内并无炼气宗门,或是有差……”
“无差。”小厅之中,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听着执事弟子禀告讯息的原布衣忽然开口打断,又看了眼上首面无表情闭目端坐的玄玉镜才道,“两界山乃是昔年破魔首战之地,碧云天七祖持东皇紫微双剑斩破北海魔尊一只魔瞳就在此处……”他顿了顿,声音微沉,“亦是我玄门六位长老殉天道之所。”
当年北海魔尊魔焰张扬不可一世,更身负天鬼六绝进退攻守毫无破绽,将半个炼气界摆布股掌之间,其中最为诡谲莫测便是“天三绝”中“天听”之能,几近无所不知,将炼气界排兵布阵洞彻幽微。为破此术,玄门十大长老中修行九转灵犀心法至九重者尽出,以人道修行至契之能布置玄境,遮蔽天听,议定铸神剑破魔之法。待到剑、阵俱成,六人修为、寿元、精血亦全部耗尽,枯竭而亡。此乃玄门开宗以来极为哀荣也极尽惨烈之事,不啻于掌门夫妇战死赤海之役。此时一经提及,非但原布衣正色恭敬,连玄玉镜也腰身笔直的慢慢睁开眼,半晌才道了声:“不错。”
原布衣微微吐出一口气,转脸向着阶下大气都不敢喘的执事弟子点了点头:“继续。”
“……是!”那名弟子匆忙垂眼扫了眼手中卷轴,又道,“两日前,乾云六派联盟估算路程,自觉有宗门或成这一股魔兵目的,召联周遭共十二门派严阵以待,但至今未见魔孽现踪。回禀掌门、原长老,有关此事能收集到的消息尽已在此,后续仍在追踪之中。”
玄玉镜缓缓点了点头:“去吧。”
那名弟子连忙行礼退出小厅,又过了片刻,玄玉镜才看向原布衣:“你说。”
原布衣心领神会,拱手道:“之前我带领门人找到冥迷之谷时,谷中只见遍布毫无灵机的残破骨骸,没有半点生机,更兀论白骨灾兵。如此看来,除却在白骨田被剿灭的大批精怪,冥迷之谷中本应还有部分残余,是有人抢在我等找到前将其一并收拢带走,留待己用……这动手之人,应就是与灾兵、异兽一同出现的黑袍人,或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玄玉镜点点头又摇摇头:“非是此人,而是那名手握玄黄纛的神秘高手。那黑袍人纵然能指挥灾兵四处作乱,修为仍远非那人般高深莫测……哼,魔尊遗脉,百足之虫,使人厌烦!”
原布衣试探道:“掌门已笃定这一股魔兵身份?”
“你心中亦有定论。”
“正是。”原布衣也不搪塞,直白道,“我从夜长老处打探过消息,她向我转述了碧云天剑清执之言。若所料无差,那名指使魔兵作乱的黑袍人应是先后搞出妖蛇之乱与在几方魔尊遗脉间穿针引线勾连的御师……此人极少亲身露面,所行之事也多隐于其他势力之后,至此尚无人真正与他有过交手,可见心计深沉不可轻忽。”
“嗯。”
“至于掌门分神所见的那名神秘人……御师身后,亦有其主。当下偃鬼、冥迷皆灭,还能为人所知的魔尊遗脉,也就只有传言中的玉墀宗了。”
玄玉镜这才开口:“玉墀宗此人,唯闻其名,其他全无所知。连老夫分神跨界与他交手,都将真面目掩而不现。这般行径,这等修为,使人不得不疑。”
“掌门之意是……”原布衣微微一怔,甚至不敢将话说得太过分明,“此人身份不同凡响?”
玄玉镜“哼”了一声:“藏头遮面,无论玉墀宗,还是那个御师,都必有蹊跷之处。龙弦遭夺玄曦被害更是证据确凿,玄门必不能放他们干休。”
原布衣点头附和:“这班魔孽各有隐蔽之法,寻之不易。如今既然御师堂皇现身,正可以他为突破追索下去,探一探玉墀宗的根底……但,”他又犹豫了下,“也不得不提防当下局面或许有诈。”
玄玉镜掀了掀眼皮:“诈在何处?”
“这……御师率魔兵一路挑衅昔年参与过灭魔之战的派门,对上的都是些实力不算太强的宗派,看似游刃有余,偏又不曾将任何一处屠戮至灭门。这般作为虽使得东陆风声鹤唳,但更不免激起众忿,自一月前至今,无论相关与否,已搅动得十数门派欲联手除之,却不知他到底目的何在,不免惹人思量。”
玄玉镜闻言冷笑,动了动嘴皮吐出四个字:“报复、立威。”
“报复……立威?”原布衣若有所思,半晌才犹疑着开口,“譬如问心斋之勒心屏、大觉湖之斓衣水镜、两界山之天火铸剑台遗址……处处皆是当年灭魔遗迹或留存表记。将其一一毁去,是意在为北海魔尊张目?但问心斋距离不远就是叩心台,倒是并未遭其践踏。”
“叩心台上誓碑有诸家派门留招勒誓,一个小小魔脉余孽,何敢轻犯!”玄玉镜不屑,“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不入流手段罢了。原长老,”他口吻忽然一变,原布衣忙微微低头:“掌门吩咐。”
“全力搜寻御师,尽力擒抓,查明其真实身份与背后之人。”
“是。”原布衣起身点头,眼前流光一晃,一座古朴玉磬凭空化现,徐徐落入他手中。
“此九合节交予你,足可破那白骨灾兵不死之身。”
原布衣收起玉磬:“掌门放心,这一遭定然不会轻纵此人。”
玄玉镜“嗯”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人……”
“?”
“你当日前往冥迷之谷途中所遇那人,也需分神关注一二。”
原布衣顿了顿:“那位寒先生通身灵息剔透,全无……”他说着说着蓦然止住,随即将后面的话一并吞了,改口道,“将此事分派于一众在外游历的弟子可否?”
“可。”玄玉镜这才徐徐一点头,又慢慢将双眼合上,已是示意他可自行离去。
原布衣却犹豫了下,还是又道:“掌门,尚有一事……”
半晌后,座上才低低飘下一声:“嗯?”
“是夜长老信中提及,绯小姐近日终于转醒,情况也大略稳住了。先前所说数味灵药不忒耽搁,该在百日内寻齐炮制为她服下,才不至于留下日后隐患。这几味药材无不在天材地宝之列,因此还需掌门格外发话。”
“玄门尚不至吝于几味药草。”玄玉镜不曾睁眼,只淡淡道,“此事我自会安排,你且去吧。”
原布衣这才施了一礼告辞,款款出了小厅。玄玉镜端坐若寐,许久后,慢慢动唇吐出两个字来:“玄绯……”内中无喜无悲,全然难辨其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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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五八  乱战乾云江

日正之时,松间小泉白气氤氲,袅袅而起被映出一道浅浅虹光,迷离若幻。妙境之中,可闻松风、泉涌、鸟啼、远远近近,入耳皆是佳音。但垂目盘坐于泉边大石上打坐之人仍若不觉,只与面前阔剑相对,人行吐纳、剑走灵光,一人一剑,境界天合,浑然超脱外物,抱浑圆于意识境内,默淬剑心锋芒。
心意剑意,丝缕相通,无数肉眼难见的锐细之锋于虚无中凝结,是天光水气、亦是草木尘埃,凡入此境,皆可为剑,无不成锋。浮生客默坐剑境之中,神意控剑,正窥入巅毫之细,蓦的,平白一声异响出现在耳边,极悠远又极厚重,仿佛远在天边,又像是分明响起于意识之中,好似一扇沉重古旧之极的巨门被缓缓推开了缝隙。乍生出的声响刹那将平如沉镜的心境破开一道裂口,周遭无形剑意倏然尽退,徒留浮生客身前阔剑一声嗡鸣,竟微微颤动起来。
“……”浮生客瞬间睁眼,一伸手握住剑柄,额上隐约迸起了几条青筋。魂身寄剑之体,最难受寻常外物撼动,这般反常的情况尚不容他细思,已先在冥冥中察觉到了一缕极为模糊又牵扯分明的勾连之意,紧随在那声突兀响起耳边的开门声后涌入意识之中。那种感觉非是痛楚也非遭逢外力入侵的不适,但却让他一瞬神识震荡,整个身体都难以自控的微微发颤。浮生客深吸一口气,握着剑柄的手再次加力,一股灿灿灵光猛然自剑身与他身躯之间穿梭疾纵起来。所经之处,金光璨然,压服一切魂身不稳之兆。如此足足挨过约一刻钟之久,那股自渺茫处突然出现的神识被勾连感才渐淡渐无,浮生客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手腕一动,剑上身上灵光隐遁,他自己却扶着剑柄跃下大石,向着东南方向仰头远望出去。
举目不过高天林海,晴阳金灿,一切都再平静寻常不过。浮生客的视线一点点在枝叶云纹间穿掠,却觉得自己的心脏部位前所未有的出现了悸动。体内丢失已久的一部分存在终于在适才突来的异动中短暂而模糊的现出了一点踪迹,虽仍缥缈得抓不到多少头绪,但已是多年的苦寻不得中唯一一丝线索。下一瞬,他伸手虚抓,阔剑锵然还鞘的同时,双足在地上一顿,已身化遁光直冲东天而去。云间渺渺,前路希夷,却是再不愿放过这仅有的一分方向。

春风稀微,吹春花、拂春柳,款款袅袅于街头巷尾、水岸亭桥之间。在微软的风下,街边水道上的行人也一并从心底泛着懒散,送冬去、望春归,沽两瓶春酒、泡一壶春茶,惬意于午后困倦时光。
这般连说话都不愿提高了声音的氛围中,路边茶棚忽有人一拍桌子高声叫了起来,霎时惊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茶客与茶倌:“快看,又有两道仙光过去了!”
这一句话倒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甚至没人去寻那大喊大叫之人的晦气,反倒都一窝蜂的拥到窗边门口,各个踮脚仰头,好似在争看什么稀罕之极的事儿抻着脖子望向远天之边,直到好久后,才意犹未尽的长吁短叹着回头,又去寻自己适才的座位重新坐下喝茶。
这一番起起坐坐的闹动,顿时显出了坐在最靠里墙一桌一个独身客人的稀罕处,竟是全程动也未动的安安静静坐在桌边慢慢喝着大碗粗茶。那些回到旧位的茶客显然有意犹未尽的,见此忍不住开口“哈哈”笑道:“兄台,你怎的只知道坐在这儿喝茶,可知刚刚错过了好大一场眼福么?啧啧,可惜,当真太可惜了!”
旁边还有人凑趣的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哎呦道:“这可是第十六、十七位了,了不得了不得,算上老汉爷爷那一辈,也不曾见过这么些仙人在天上飞来飞去过,可真是临到花甲开了眼,能给后辈儿孙再说上两三代了!”
听到“仙人”二字,那位一直稳坐不动的客人才将脸从茶碗中转开少许,分了些注意力在说话几人的身上。不过打趣他那人本也是顺口一声招呼,转眼就与那老汉兴致勃勃议论起来:“正是正是,若不是听说闹起了什么……什么骨头灾,咱们这寻常镇子,哪能见得到这么多仙人东奔西跑凑群,就说那乾云江离咱们这里也不过百里,沿江开宗立派的也不只一家,平日里年头到年尾,又见到过几位仙人!”
“白骨灾,是白骨灾。”
“不对不对,我记得清楚,是叫白骨兵灾……听说是一群骷髅架子成了精,专要找炼气士来吃,打得可热闹了。”
“骷髅架子成精,那得是什么模样啊?那不是一动弹就散掉了?”
“呸,所以人家才叫成了精的骷髅架子,人家不散……”
一群人七嘴八舌所说越发乱七八糟,桌边独坐之人却微微皱了皱眉。此人正是一路循着那灵光一现般的感应寻觅而来的浮生客,分明在北地时已闻白骨田一场大战荡尽群魔,只脱出了一只沉眠于彼不知多少岁月的古灵异兽,如何才过了一两个月光景,那本该销声匿迹的白骨兵灾竟已蔓延出了北地,往东陆其他地界扩散开去?而再听此地人言,此事发生应已有了些时日,才能让寻常百姓也有所耳闻,也使得沿途派门纷纷召来弟子援兵,严阵以待。
念头一转,他虽对白骨灾兵不会刻意追踪,但思及林明霁正是北地灭魔之战中举足轻重之人,还是一时不免岔过去了几分在意。而这出神的片刻间,一众茶客口中的话题已又拐到了品评那些途径的遁光颜色光影乃至能否看清内中之人上,越发无厘头之极。他听不待听,顺手将几枚茶钱撂在桌上,便悄无声息起身离开。
茶棚外的街道上此时也正热热闹闹议论纷纷,浮生客一路循着人隙出了镇子,举目四下一望,天云高淡,甚是清宁,心底越觉一点挂念不宁,踌躇了片刻,还是无声叹了口气,一转身舍了原定途径,往西边乾云江一带去了。

乾云江沿岸上下六派,本是同气连枝,上溯祖师至赤海魔行之时,乃是一名水行道人劫后余生所立。因曾助力斩魔神剑水火交济之功,事后纳残余铸剑灵泉于门户成池,因此也唯恐自家成了魔脉立威报复的目的之一,早在一旬前便开始召回弟子,传信旧交,沿江列阵警惕以待,不敢稍有轻忽。
然而江边越是一片烈气冲天,浮生客身寄金气之精,入之越若无人之境。他不欲生事,也未曾动念在这场战阵中出手现踪,索性便将实躯隐去,依附于剑光之上无声无息随意潜入了一家派门,可巧非是主持大局之处,所余人丁寥寥,只能顾守门户,不及其他。
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也未曾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浮生客无奈正欲离开,忽见偏门一开,一人急匆匆喊着“师兄”跑进了一处院落,嗓门极亮堂,隔得远远的尚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师兄,玄门来人往大掌门处去了,说要出手擒拿魔孽,特来助阵!师兄,师兄,你可要去露上一面?”
松林温泉相处时曾经林明霁一番简短介绍,如今浮生客也终于大略记住了东陆炼气界几户大派名门,玄门正在其列。听得这人之言,他便随后跟上,听了一耳朵玄曦身亡玄门缉凶的八卦,尚不得要领时,忽听其中一人无意或有意道:“还有沧波楼的林楼主,同样在风楼左阙主身亡一役中失踪至今,吉凶莫辨,只怕也……唉!”
“玄门的原长老此来,若能擒下那名为御师之人,暗害玄门阙主的凶手、林楼主生死踪迹,就皆能大白于世。”
“……”
浮生客闻言一怔,那两人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便也听不下去多少,皱眉敛息好容易听到了乾云六派与玄门联手列阵之地,立刻抹头就走,疾行如电,循路而去了。而那院中对话两人尚不知此,又拉拉杂杂了许多要紧或不要紧之事,随后那被称为“师兄”之人才道:“既是玄门长老前来,料想战阵无虞,也不必咱们兄弟去争抢那一份风头。不如转去祖师灵泉一带护持,也算另辟蹊径。”
另一人略一思索,继而喜道:“还是师兄想得细致,咱们这便往灵泉去,那一带不在六派门中,众人阵势布置在外,势在擒魔,未必更多分心顾及,正是咱们兄弟一场功劳!”

事实便也正如这些门人弟子所料想,乾云六派本因祖师灵泉与北海魔尊之瓜葛,乃是必守之地。但此灵泉与勒心屏、斓衣水镜等不同,因点化泉眼需循水文地脉,灵泉落地并不在六派门中,而是别取一处秘地安置,平素不显,甚至除六派掌门与心腹弟子,寻常门人也不能知。因此这一番战阵布局本就少了一处软肋,再有原布衣率玄门弟子前来相助,更是倍添底气,沿江排出必杀阵势,誓要将北海魔孽肃于此役之中。
而白骨灾兵这一遭的行踪也终未再出乎他们所料,天罗地网布下三日后,天近晚时,忽见黑云滚滚压顶而来。晚照江边顿时天昏地暗,阴风秽气肆虐卷荡,伴着一声尖利怪笑:“好大的阵仗迎接本座,尔等血食列队而来,岂能不笑纳!”
随着声音,众人眼前幽光乱窜,甚至更多的人都还没能看得分明来处,已有无数伶仃怪异的影子晃晃悠悠在幽火中现身,也不需麾指,登时纵蹿腾挪,就近扑向最为靠近的人群。
“布阵!”一面小旗亦同时从六派掌门列坐的台上掷下,早已烂熟白骨灾兵特质的众门人得令,步伐变幻,各持法咒,顿见雷火生于界定之地,殛雷破魔、烈火焚秽,虽不似东皇离火那般声威,也足以将白骨灾兵脚步一拦,霎见乱光飞声纵横而下,早有无数兵刃法器道诀落如飞蝗,打入了白骨群中。
不想髅生同样不甘示弱,伸手一掏,也从肋骨间摸出了小小一枚阵盘,释出飙风阴雷强势以对。天雷烈火、阴雷飙风,一时间竟堪堪互抵,隐隐有彼此吞噬溃散之势。
令台之上,登时有人皱眉道:“这等精怪,如何也通晓阵道法术,倒是前所不知。”
“纵然它们天生精怪不通法门,那御师之流,可是人道炼气修士,堕落与魔类为伍,焉能没有些修行手段?”
“哼,自甘堕落,死不足惜!”
“还是不能太过轻忽……只怕这阵法拦不住那些白骨灾兵了!”
正议论纷纷中,坐于特设的客座之上的原布衣忽然一捻折扇:“这些灾兵只是前哨,那御师与白骨异兽尚未出手,且要留神。”
众人闻言顿时一齐举目,就见高天之上,灰云之间,隐现巨兽妖躯,淡淡一抹裹着黑氅的人影跨坐兽脊,也正在注目下方混乱战事。虽说至此仍无动作,但这般居高冷眼,愈发使人倍生防备,心中隐隐不安。
原布衣亦是微微皱眉,将扇摇了两下,“啪”的一合击掌:“此人不动,便是战中变故,且他乃我玄门要擒之人,不可任其继续张狂。”
“原长老有何打算?”
原布衣以扇一指江边:“破了他依仗行凶的白骨灾兵,他岂能再稳坐不动?”说罢,身形一晃,如一道青烟忽倏而去,直往战团之上。混战之地,雷火风之力乱窜,修者魔兵杀得一片天愁地惨。原布衣纵入其中,却半点兵锋未曾沾身,飘然凌立半空,翻袖祭出九合节。霎时一片濛濛玉光铺展漫开,所笼罩处几近半个江面。第一声清响若凤之鸣,更有无形灵雨簌簌而下,淋遍烽火喧嚣之地。乾云六派一方闻之受之,精神一振;白骨灾兵却是沾身如受火燎,顿时有大大小小的焦印出现在惨白骨骼之上,激起一片惨叫嚎啕之声。
骸生见状大怒,吐出一道黑虹,如恶龙经天,直往原布衣所在冲去。
原布衣手中折扇一翻,挥出一道灵光将黑虹一阻,登时皱眉,暗暗心惊对手强悍修为竟不可小觑,左手立刻将九合节敲响了第二声。
玉磬二响,乾坤正序,涤靖邪秽。修为稍差的白骨灾兵在灵宝肃威之下已觉抵挡不住,一身坚骨迸出细碎微痕,骨片簌簌而落,其伤直贯魔元之中。片刻之后,惨叫忽起,几具雪白骨架砰然炸散成了漫天碎骨,铺溅了一地。
“只会借助外力的生人!”骸生咬牙切齿吼了一声,将头一甩,黑虹于半空骤然散作一片黑炎,泼洒在一众白骨灾兵身上,助他们抵抗九合节之威。自己则一爪穿透当前对战之人前胸,淋漓着一路血光纵身而上,直扑原布衣,嘶声一吼,十指如刃,直接将他挥出的扇形灵光扯成了碎片。
原布衣看着眼前血腥一皱眉,扇上灵光再转抵住骸生攻势。只一晃眼,数招已过,九合节虽尚未敲响第三声,但灵光熠熠于原布衣身侧,已足堪压制骸生一身魔元,蓦一个破绽,被原布衣一掌撩在胸前,气劲一泄,顿时怪叫着从半空中倒栽下去。原布衣更是觑见此机,扇出数道风刃追杀而下,同时反身击磬,锵然一响,金声玉振尽成音牢,扣向遍地白骨残兵与虽死犹生隐隐颤动的幽火碎骨。
也就在这一刻,一直远居高空观战的一人一兽终于有了动作。骨奴儿巨口箕张,紫光白电竟似酝酿已久,轰然咆哮而出。一瞬刺目雷光灼白天地,层层灰云亦染血色猩红,后发先至,于战阵上空织起一道电光流窜的巨网,一阻九合节伏魔之威。
骨奴儿乃是古灵遗骨遗灵藉天时地利而生,体内更藏孕一丝离火之元,虽然白骨为躯阴气罩体,却非纯然阴邪恶物。这一道雷光不在阴鸷之类,反倒堂皇赫赫之极,俨然蕴有九天雷火之气。九合节克制魔秽,但对上正道雷法便无优势偏颇,唯仗自身威能硬撼而已。一时间音光电网纵横攻伐,声势浩大几乎将地面生死大战掩去七分。而原布衣心中亦不免微生诧异,疑在异兽喷吐雷光电闪无正无邪,亦在疑惑御师既为魔脉传人,为何全然不惧天雷之阳。两股疑惑叠加,不免一时间舍了地面胶着局势,运足目力望向云隙处打量。这一打量,顿觉一股微妙违和之感,只是还没等他厘清感触何来,远出战场数十里外的一段江心中忽然响起一缕尖哨。一声拔云,半空中蹬风踏电耀武扬威的骨奴儿霎时转身,循哨声响起的方向飞遁而去。
就在同时,原布衣亦是终于辨出了自觉蹊跷处,抬手猛然一甩,折扇竟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疾电直取骨奴儿背上人影。两者同动,速度皆是不慢,只一转眼,扇影如利剑剖空飞旋而至,与骨奴儿顺势一挑的独角擦身而过,堪堪钉入人影之中。但雷霆一击下,却只有“噗”的一声轻响,骨奴儿去势半点未改,背上人影却乍然破碎如水泡,散成了一团浅淡灰烟。
“有诈!”原布衣一惊,但一时间却也不知骨奴儿要遁去何方,正欲先落下九合节第四响震慑住眼前局面,忽见下方令台上数道遁光飙起,转眼乾云六派掌门已至其四,齐齐惊声道:“原长老,那异兽往我派祖师灵泉去了,速追!”
“灵泉?”原布衣顿时诧异,一则是连他也不知的乾云灵泉所在竟已在对方掌握之中,二则为一步错算生出懊恼,忙也点头:“快走!”一瞬五道遁光划过天空,紧追向了哨响方位。
但只这稍一耽搁,骨奴儿足踏风雷,已远超于五人之前。遥遥望见原本平静微波的江心乍然生漩,大浪一瞬咆哮而起,如被无形巨掌推拨搅动。那漩涡生长飞快,转眼已扩至数十丈不止,几乎横断江心。先是几具身着六派服饰的尸首被喷出水中,随即一片濛濛白光随着水浪四面拨开于漩涡中心绽出,赫然浮现一片白玉砌台。玉台正中,冰珠流坠,翻溅银光,正是一汪如融银、似软玉,灵气盎然涌动的小泉,也不过一丈方圆,缓缓周流不息。
一条通身裹入黑氅中的人影正悬空立于泉眼上方,双掌左右虚托,一支玉杖浮于身前,冥冥之力自玉杖扩散开来,正是搅动漩涡出现的源头。此时人、泉俱现,御师蓦的抬头轻笑一声,将手一招,骨奴儿咆哮声中,一连三道粗如儿臂的雷霆轰然劈入江心。御师身影散若轻烟,雷霆正中下方玉台灵泉,只闻一声惊爆,水浪之上,更掀滔天水浪,无数流珠滚银的灵妙之气炸裂飞溅,泼入了滚滚江流之中。
“灵泉!”与原布衣同行的四位掌门齐齐惊喝,更有一人气怒之下蓦的捂住胸口身子一晃,险些跌落遁光。原布衣更是脸色极为难看,折扇一开,数道灵光如锁,链住滚滚江潮,随即身形纵出,向着半空中无一人处拍出一掌,叱道:“魔孽猖狂,还不现身受缚!”
砰然一响,御师身形乍现,却不硬捱此掌,身法灵动诡谲绕步避开,蓦一个腾身直上云霄,落在骨奴儿背上,也不多言,在兽脊上一拍,骨奴儿粗尾一甩,扫出一道冷光飞向远处,同时四爪生风,踏开一路蓝雷紫电,直往云隙之后钻去。
眼见对方避战遁走,原布衣顿时恨恨咬牙。无九合节在身,他亦无把握冒然对上骨奴儿这等古灵异兽,当下急急回头,欲回混战之处先将白骨灾兵一网打尽,再行追拿御师之事。但身方动,心中已有若失之感,只觉自己一举一动皆落对方算计之中,声东击西再转回于东,不过为使自己一行疲于奔命罢了。
果然正心中思量至此,骨奴儿鞭尾扫出冷光飞落,竟是直取犹悬于高空镇压白骨灾兵的九合节。九合节乃是灵宝之器,自不畏此一击,但周遭冷电窜动,一瞬搅动了其布散下的灵气音网。动则生隙,与之相抗的紫电雷火见缝攒动,流汇于一处,登时将绵密网障冲薄数分。骸生早已识机,尖啸一声全身一抖,混战中的灾兵与白骨一霎化作阴流层层贴附其身,眨眼身躯暴涨数丈,一身阴气幽火窜动,悍然直冲音网一闪而现的破绽之处。顿时连声震爆,魔气焦风碎骨漫天飞扬,骸生一身内外白骨幽火受九合节灵气所制,层层剥落碎散,转瞬将其魔身打灭三成不止。然而后力已穷,骸生又是一声怒啸,体内魔元透骨而出,裹覆周身如阴甲,拼尽全力猛的向上一撞,“咔嚓”一声,音网裂隙,天罗破路,瞬间一道滚滚黑光冲天而走,直追向骨奴儿退离方向去了。
原布衣“啊呀”一声低呼,心中竟诡异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释然之感,再不犹豫,伸手一召唤回九合节,另一手向着六派之人抛出一个青玉盎,匆匆留下一句:“此物可敛江中散落灵泉。”眨眼身纵青虹,衔追御师一行没入了云中。
只是这般处处混乱战局,几乎人人自顾不暇,却也无人能顾及到就在战圈边缘一带,亦有一道刻意压制了烈气的剑光在骨奴儿遁走一刹就同时纵空而出,机敏与速度更在耽搁了一步的原布衣之上,悄无声息破开一隙浓云,坠在了异兽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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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 17:2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九  此时此夜不可言

骨奴儿遁行疾速,掉头渡江而行,似是早已锚定了退离的方向和目的。原布衣却也不慢,虽然追迟一步,但一来扇卷清风凭以借势其速甚迅,二来身怀九合节,足以感应到遥遥一缕恶秽气息醒目如墨染白卷,指定方向不容错辨。他心恨御师指东打西毁乾云灵泉,亦是撕破了玄门脸面,忽倏间已出数百里之遥,仍不肯轻纵,眼见天边余晖散尽,暮色尽染,非但不觉倦怠,更将真元再提运三分,一抹扇影箕张如屏乍现于他身后,化高天之罡风,将遁行速度更催快了许多。
御师驭骨奴儿在前,见一直未能甩脱原布衣,不免轻声冷笑:“咬得真紧!”忽将手在兽脊一按,异兽蹄下风雷一敛,破空直落入下方一带荒山乱林中。入夜空林,不见人迹,亦少天光,一片昏黑中骨奴儿周身隐隐幽光更为醒目,御师“啧”了一声,掌心一翻现出玉令,向着它额头一按,轻叱道:“遁!”霎见幽光离合,裹住骨奴儿一副庞然巨躯缓缓下沉入地。白骨灾兵、异兽遗灵本为亡物,三尺黄土遮覆其身,顿时灵息尽掩,如水遁于海,不露分毫。而御师手上玉令犹然微光烁烁不止,直到白骨没地十数丈后才见收敛。御师抬头一瞥天际,已能隐约望见衔尾紧追而来的原布衣遁光首尾,这才不疾不徐一个转身,也不再往空避走,而是悄无声息的闪入了身后绵密山林之中。
原布衣遥在天际,隐约看到御师一行按落遁光入山,登时心生几分讶异。虽说山高林密可助遮蔽行踪,但在九合节面前,对方一身魔气便是暗夜通明之灯,岂是区区崎岖山林能可遮掩?他心中微微冷哂,下一瞬神色却忽的一凝,身上九合节感应之力疾转而弱,前方恶秽气息竟在突然间削弱大半不止,霎时从堂皇如月至微若残烛,恍惚将熄。原布衣顿觉大惊,不知对方弄出了什么手段掩去魔气,生怕再有耽搁便是行踪杳杳,忙也将方向一转,飞投入了下方荒山。
一入山林,昏黑有如子夜。原布衣深知己身在明,索性直接祭出九合节,灵光莹莹更胜月色清皎,圣华如鉴,转眼锁定了魔气窜流方位。
原布衣辨向而动,茂密山林反而更显他身法灵动长处,只见残影流光掠似飞电,而对方魔气骤减后速度也随之大降,前后追逐一刻钟左右,终见远远一抹黑影飞身疾行,几与夜色相融,肉眼难辨,却在九合节灵光下洞若观火,隐遁无从。
原布衣拈诀一指,九合节锵然玉振,响彻空山。前方黑影霎时如受雷殛,身法一僵,一股黑烟窜起护住了全身。原布衣撇嘴冷笑,人未至,反手挥扇一扇,数道风刃裂空而去,一路破开拦阻在前的杂枝乱叶,狠狠削向黑影。
黑影反应却也不慢,立时翻身向旁纵跃,护身黑烟一展如屏,格下风刃。然而也不知是力有不逮还是过于轻忽,黑烟堪堪只将攻势障去七八,一声裂帛,黑影身上大氅顿时添了数道割痕,发出些许如击败革的闷响。
原布衣闻声微微皱眉,只觉其响不似人身,脚步一错已又迫近几分,拍掌发声:“御师!”
黑影如若不闻,也不还手,仍只凭借黑烟格挡攻击。掌风过处,狠厉更胜前招,“砰”的一声黑烟四溃,黑影背心吃劲八成,竟一个踉跄倒栽出去数尺,重重撞在了斜前方一颗小树上。不过手臂粗细的树干“咔嚓”折断,原布衣心中心中陡觉不妙,身形晃动踏风而起,转眼腾至黑影身后,一伸手扳住了对方肩头,喝道:“给我站住!”
黑氅应手而裂,被他直接扯下大半,赫然露出内中一具狰狞鬼将,只是全然不似在九泉深受偃鬼王操控时那般灵动如生,若非一身邪异恶气撑持起些本能动作,便与僵尸无异。原布衣一愕,鬼将周身黑烟乍凝,轰然一声爆若惊雷。霎时只见幽光曝起土石树木横飞乱溅,鬼将一身炸作齑粉,两人交手的山坡处亦被巨大的破坏力掀开了一个足有两尺多深的深坑。坑中树折石摧,烟尘滚滚中,原布衣依托九合节之护分毫未损,但也不免沾染了些许尘秽,更闻悠悠一声笑语在爆炸之后凭空响起:“我主玉墀宗问候贵派掌门,以谢龙弦之馈。留步,莫送……”
“御师!”原布衣恨声咬牙,一时间心火若燎,却无可宣泄之处,只能又暗自吞下,重重在心中记上了一笔。

然而原布衣却不知正在自己懊丧之时,另一路潜行追踪而下的身影已早在魔秽之气生变时就早早改道,往着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这人正是同样紧随不曾放弃至此荒山的浮生客,他身与剑合,其速更在原布衣之上,几乎是死死咬在御师一行身后按落在了山中,甚至骨奴儿隐匿行踪之际也隐约有感。只是异兽也好、灾兵也罢,此际皆不在其顾及之内,仍只一心锁定御师欲拦。
但就在此时,偌大山中,本是鲜明的御师气息也在骨奴儿潜形片刻后突兀一变,生出了几分极为细微的异样。浮生客对此等魔类了解并不算透彻,本难以察觉这些许变化,只是就在御师魔气生异的同时,另一道分明熟悉的气息乍现乍散,如惊鸿一掠,无声无息遁出了山外。
浮生客悚然一惊,在意识尚未及笃定之际,脚步一转,已改换了方向循这这缕气息而去。凡人识人以五感、修者识人以灵机、但他因身之有异,别有一份直鉴神元魂魄之法。那道气息即便相隔有距又只是短暂出现,内中分明一点熟悉的魂魄感应却让他难以错认。惦念林明霁行踪本就是他此行目的所在,得此一点讯息自不会轻纵,旁事皆抛,只一心分辨蛛丝马迹紧跟了下去。
这一追,便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早将乾云江或荒山野林甩得远不可及。从荒僻野外至渐见人烟,头顶苍穹月明星稀,照一片城郭暗影、屋舍连绵,已到了偌大一座城镇左近。
浮生客本未顾及其他,但随着那道气息一晃进入城镇,纵然夜半更深也是生人魂气稠密之所,便如同一点鲜明颜色乍然混入一大片五彩缤纷,非不可察,却也一时难察。浮生客方向骤失,不得不犹疑止步于街头,目光草草扫过周遭,蓦然竟生出了几分熟悉之感。
子夜街巷,唯月影风声,吹得墙角一片沙沙枝叶作响,还有几缕清淡木香气息入了鼻。浮生客顿了顿,才觉出那该是淡淡的新竹气味,带着点泥土湿润而非凛冽雪气,但仍让他瞬间在记忆中找到了这一小片街景曾出现过的片段。
“琳琅阁”三个字映现脑海,他无声举目,大概是位置有些偏颇,只能望见一片楼台暗影陈于月下。更让他记得清晰的乃是此刻驻足的巷尾,一丛翠竿摇摇,恍惚跨过了这数个月的间隔,将彼时的心境也再次唤醒了……
模糊的影子重新掠过脑中,不知是不是紧锁的记忆随着之前感应到的冥冥中一声门响也稍许露出缝隙,这一番念及过往,竟然并非全然一片混沌灰霾,一点鲜亮欲滴的翠绿乍然浮现,分明正也是一丛茂盛青竹。竹枝竹叶随风簌簌而落,披了竹下人影一身……昙花一现般的画面至此戛然而止,破碎如水月空花,刚刚掀起了一角的记忆厚幕再次重重落下,隐于空茫之中。浮生客顿觉怅然若失,目光落在墙角竹丛上动也难动,一时间生出了几分真幻难辨之感。
就当此时,分明静夜,不远处的墙垣下突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一道门扇被拿捏着力道小心推开了。薄淡的女子熏衣甜香夹杂着酒香幽幽掺入风中,吹破了残存的竹梦之思。

细细春风,吹窗外花枝簌簌、竹叶飒飒,漏咽更长,凭生出了几丝薄怨凄凉。
一点飘落的残花被夜风卷着擦过纱窗,轻微到几不可察的声响,谢琳琅却蓦的自梦中惊醒。睁眼的一瞬还觉恍惚,像是梦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梦到,但睡意偏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拥着被子仰望床帐顶半晌,外间小几上留着的一点残烛光亮单薄若无,将描绣百草花卉的帐子照成了黑白的水墨颜色,混沌得一如睡中记忆……
就这么懵懵懂懂发呆了好一阵子,奈何仍找不回莫名消失的睡意,谢琳琅只得起身披衣,借着烛影摸到窗下的雕花高案旁。案上还有睡下前浅尝过的一壶新酿,烛光花影映着青瓷壶黄玉盏,倾出的酒液醺香淡淡,却觉得有些过于清苦了。
谢琳琅顺势伸长胳膊,“咯吱”一声推开了窗户,外头满院的月光花影一瞬间涌了进来,内外剔透如水晶琉璃,盈目空华,更忽有一声熟悉的叹息似远又近响在耳边,清淡柔和:“唉,你怎的偏偏在此时醒了!”
谢琳琅一怔,蓦的扶住窗框匆忙四顾,险些带翻了案上杯壶:“林先生?”
“哎。”那声音又是有些无奈的笑应,随即便见对面小小院落静室中,一点灯火幽幽亮起,将一道人影映在了窗上。
“先生!”谢琳琅顿觉又惊又喜,胡乱从旁边抓起一件罩衣披上就推门而出。门外月光如雪,不需藉灯烛照路便飞快行至对面院落。临到门前,才又后知后觉整理了一下衣裳鬓发,扶门轻声道:“先生怎么今夜忽然来了?”
隔窗但见人影倾身侧坐,淡淡笑道:“偶然途径,心血来潮,本想只是随意看过一眼就走,你却醒得让我意外了。”
谢琳琅微微低头,抿唇一笑:“飞花敲窗醒梦,未尝不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啊……”窗内轻叹一声,忽又道,“今夜倒不只这一点灵犀……琳琅,外面竟又有故人夤夜踏月而至,你这位主人家若不介意,不妨代我请他进来一坐。”
“故人?”谢琳琅有些诧异,随即若有所思,“若是我相识的先生的故人,倒也只有那一位了……”
窗内传来轻笑声,未再多言。谢琳琅隔着门深深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去了。再一举步,推花踏月,已不复适才行不由径的鹿撞之姿,款款沿着花墙来到后院小门,一手推开,冲着黑洞洞的街巷唤了一声:“这位不通名姓的旧客,既已来至门前,何妨应主人夜邀入内小坐微酌片刻?”
墙边竹丛一动,一道灰衣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前三尺之外,无话也无动作,只默默盯着她看了两眼。
谢琳琅掩口轻笑:“莫看我,我虽迎客,却非邀客之人。你若愿见,便随我来吧。”
浮生客仍是沉默,不过却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出三个浅淡金字:林明霁。
“自然是林先生。”谢琳琅也不多揣摩他何来此问,旋即转头引路。身后安安静静除了风声全无半点旁的声响,但月色分明将另一道拉长的人影烙印在地面,不远不近跟随着,一同折返回了修竹小院。

院中声悄夜静,唯见窗前人影。浮生客待看得清楚了,眼神霎时一凝,不消谢琳琅再多说什么,已一伸手推开了房门,大步入内。
静室中银烛高烧,照见窗下桌前人眉目分明,清隽中稍藏几分倦色,但仍是微微带着笑,从容斯文的开口叫他一声:“浮生兄。”
浮生客站定在门前皱眉,只觉今日心绪转折突兀得一时难表。过了好一阵,才拂袖凝出几个大字:听闻你失踪。
林明霁摇了摇头,稍露苦笑:“非是失踪,实是有些难言之事缠身,不得不藏敛行迹,使人莫见。”
浮生客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回过手指点了点自己。林明霁失笑:“若是浮生兄,却不妨事……小别再逢,浮生兄何必还站在那儿,请入座说话。”
他伸手向着旁边座位一引,浮生客深看他一眼,当真过去坐下了,但目光不曾挪开,在他脸上身上转过一圈,一手方抬又重新落回膝上,也说不清是想问一声“伤势如何了?”、还是“可是有为难处?”一瞬迟疑,林明霁倒先笑吟吟又开口,“浮生兄似是有话要说?”
“……”浮生客心中霎时抹去那两问,伸指慢慢在桌上写:我在追踪一人。
“噢?”林明霁眨眼,“何人?是敌?是友?莫非是向这一带来?可有需我帮手处?”
一连串问话中仿佛带了点莫名的打趣,浮生客如若不闻,仍在桌面写着字:御师其人,闻与你失踪相关……
林明霁蓦的掩去了嘴角笑意:“御师……”
浮生客指尖微顿,但随即写下了最末几字:自乾云江追踪至此匿去,不得。
两人几乎同时抬起了头,四目乍对,视线相触。林明霁呼吸轻轻一滞,方浅浅笑道:“为我一人之事,劳累浮生兄千里追缉,甚是感怀,亦觉愧疚万分。”
浮生客摇头,手掌一抹,桌面字迹皆散重归空白。他以指为笔,又在桌上写道:你无事,甚好。
看似寻常的一句关怀之语,却让两人间气氛莫名沉静下来。彼此相对许久,林明霁轻叹一声,稍微别开视线:“浮生兄除此就无他事要问么?”
浮生客摇了摇头,写道:客随主便。略作迟疑,又添上一行字:随心,不欲问。
“好一个‘不欲问’……”林明霁垂眼只看字不看人,“分明心有所惑,又随心而不问,浮生兄这般举动,是心有所凭、心不在焉、还是……欺心自欺呢?”说到最后几字,他猛然抬头,似是要猝不及防看到浮生客的眼底去。然而举目所见,全无波澜,就好似自己那份不可说的心思全未被察觉或已被全然透彻,浮生客半点神色未改,平静还来一道视线,随后才解释般写下四字:我欲寻竹。
林明霁一霎恍惚,将自心那点不可名状的念头瞬间全抛了,几乎屏住呼吸追问:“为何要寻竹?你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浮生客微微点头,在桌上写了个“门”字,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门?听到?”林明霁慢慢揣摩,“你听到了门……的声音?竹?竹在门后?开门见竹?”
浮生客自己都尚未能厘清记忆中那丛翠竹的由来,见林明霁反应若此,也只能先是摇头,又写字道:寻得即知。
记忆之事,对他来说本是最为隐秘的要害,从来不欲向人多说。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夜此景相对,平白生出了些想要与人言的冲动。林明霁一瞬间流露出的急迫关切被他捕捉到,这点冲动也就愈发鲜明,由指尖流出,化作桌上一个个大字:瞑中闻声,如开心隙,此门必存,可解我惑。
“那是什么样的一扇门?”林明霁轻声问。
浮生客又是摇头:月前乍闻,后再未得。
“月前?是一个月前……一个多月前么?”陡然,一个之前几乎令人难以联想到的念头跃出了脑海,林明霁不得不伸手按住桌面才压下了心中逐渐扬起的惊澜,喃喃好似自语:“一个多月前……门……你的记忆……海……秘窟……”无数碎散了多年的线头平白在这一刻隐约串起了头尾,林明霁蓦的低头扶额,满心只有“竟是如此、原来如此……”等明晃晃的字眼躁动不休。一时间心绪起伏之剧烈全难遮掩,浮生客察觉得清楚,隔着桌子向前探身,虽未出声,关切之意分明,将视线落在了他用力攥紧到有些发白的桌面那只手背上。
过了好一阵子,忽听林明霁涩着声音开口:“浮生兄,你可听说过‘背岭城’其地?”
全然陌生的地名,激不起记忆中半点涟漪。浮生客直白摇头,但仍是默默记下了这几个字。就见林明霁遮着额头眼睛的手拿开,冲着自己露出一个极为生疏的柔和笑容:“浮生兄,你不欲问,我亦不欲说。今夜此见,不如不见,你且请自便吧。”
这乍来的态度转变太过突然,浮生客都难免一瞬愕然。但愕然之后,如有所知,竟也二话不说推桌站起身,俨然一副立刻就要离开的模样。
见他这般利落,林明霁反又微生迟疑。一眼望见浮生客转身已到门边,忍不住又开口叫了他一声:“浮生兄!”
话一出口就觉失言,话到舌尖不得不吐,后面的声音登时低得好似一段呓语:“你……若……可往背岭城……走一遭……”
浮生客的背影只稍有一顿就不再停留推门而出,这最末的一句低语也不知是否听到了。林明霁盯着大开的门扇出了一回神,骤然生出的许多乱七八糟的思绪一时将自己裹缠其中。正茫茫间,门外又有一串细碎脚步声走近,轻轻“咦”了一声语带诧异:“那位客人呢?”
林明霁瞬间回神,看向门口捧杯提酒而来的素衣女郎:“浮生兄有事,已先离开了。”
谢琳琅闻言眨眼,还是进屋将酒具等搁下,笑道:“我去取了佳酿,本还想着先生邀客对饮,正好品一品我这新改过了方子的‘竹中酿’。怎的来去如此匆匆,辜负美酒良夜!”
“竹中酿?”林明霁看了看她提来的青瓷小酒坛,“也无妨,你同我饮上两杯也可。新酒尝新,正应岁时。”
谢琳琅笑应,旋即开坛倾酒。淡青色的清亮酒液注入白瓷酒杯,果然隐隐透着一丝竹叶香气,淡而不薄、郁而不腻,嗅其味如若风过翠林,身心皆得一畅。
林明霁取杯看酒,似有所思:“新竹者,春生也;”
“正是取春发万物,苏更之意。”
林明霁点头,蓦又抬头看了眼谢琳琅,唇边挂着笑意一举杯:“琳琅者,清音也……”说罢,不待谢琳琅作何反应,将酒一饮而尽,莞尔撂杯:“果然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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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4 17: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〇  长恨此身非我有

轻轻一声碰门声响起,嚼徵小心带上了玄绯的房门,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
不想才扭过头,就见廊边飘过一道身影,是虞云罗捧着一只药盅快步过来。两人对面,各自微顿,嚼徵随即立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招招手示意,向着楼下小厅走去。
虞云罗犹豫了下跟上,楼下布置精巧的花厅本是赏花品茶之用,如今却就近被当做了药庐,各色药材风炉架子大大小小摆了满地。温白正坐在案后皱眉写字,见虞云罗去而复返,“咦”了一声,又向后面的嚼徵点了点头:“嚼徵姑娘。”
嚼徵唏嘘摊手:“绯小姐刚刚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醒过来这两日,没少了受伤势折腾,精气消耗比之昏迷时还要剧烈。难得捱过发作勉强睡下,这药若不急,还是先搁一会儿再送进去吧。”
温白闻言搁笔:“即是如此,无妨,待过两个时辰我重加一味药熬过就是。绯小姐睡前情况如何?呕血盗汗的情况仍旧么?”
虞云罗斜睇了他一眼:“身伤心伤,哪是一时半刻就能见好转的,你这话问得多余……”说着将手中药盅放下,改为拿起几案上写满了字的素笺,“这是早晨看诊过的脉案?我拿去予师父,你且留心些楼上绯小姐的动静。”
嚼徵便道:“还有几个小丫头留在屋里照看呢,一时半刻该不会有什么事……我也要去回复我家少爷了,稍后晚间再过来。”

三人一时互别,虞云罗因与嚼徵在玄门时就是旧识,很是放心她的安排,持了脉案就去前面正堂寻夜菱歌。
彼时夜菱歌正在翻看一封书信,见她过来就随手搁置了,索了脉案一边细阅,一边询问玄绯此时情况。
虞云罗一一斟酌着应答,忽听夜菱歌话头一转问道:“若你看来,绯儿此番伤势如何?”
虞云罗愣了愣,瞥了眼仍被夜菱歌捏着的脉案才道:“伤势惨烈,损及根本,若在寻常修门,要想恢复如初千难万难。但……”
夜菱歌慢慢颔首:“但以玄门家业,必不会为难于几样救治丹药。”
“正是。”虞云罗回忆着温白开出的药材单子,“绯小姐所需,玄门或有库藏,或酬以人力物力,要得之也是不难。依照白哥估算,只需三个月内凑齐了药材,开炉炼出丹药,辅以一年半载精心调养,足以痊愈。”
“不难也难。”夜菱歌听她答得仍有几分天真,稍微叹气,“你只想着掌门发话,万事顺畅,倒不曾想想绯儿这边的难处……此事,只怕还有得折腾几番。”
虞云罗眨眼,一时不明所以:“绯小姐的情况有白哥尽心操持,虽无奇效,也能维持不至恶化,更慢慢温养着受损的经脉使其易于受药,有何为难?白哥乃是师承泊掌门,岐黄一道上师父大可放心。”
夜菱歌颇为无奈:“为师岂是质疑温小子的医术!”
“那是……”虞云罗皱起细眉,仍然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夜菱歌只得道:“傻丫头,你只想着掌门那边如何如何,怎就不想想绯儿自己心意,可愿用药?”
虞云罗一呆,不由脱口道:“为何不愿!她难道不想快点康复重新捡起修行么?”
夜菱歌叹了口气:“若只是疗伤治病,哪个不愿?但只怕难就难在这‘心甘情愿’一说上了。”她看了眼懵懵懂懂的虞云罗,摇了摇头,“你这丫头,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旁的什么都好,就是没见长几分心眼,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虞云罗挨着她的手臂蹭了蹭,撒娇弄痴道:“师父就直说了吧!我什么性子,不还都是你一手教养出来的,还能嫌弃着不要我了不成?”
夜菱歌屈指在她额上扣了一记:“像什么样子,站好!”顿了顿,才又道,“正因修复气海经脉之事关乎半生修为,紧要无比。掌门手中那几味药,就是拿捏住了绯儿的命门,以此为媒,任何事情都有了商榷余地,岂会不生事端。”
“掌门与绯小姐嫡亲祖孙,何必如此做……”虞云罗话说半句,忽然“啊”的一声一把捂住了嘴,脸上神色半是惊讶半是了然,“难……难不成……掌门会以这药为筹码,要……要绯小姐答应……”她自觉最末几个字难以说出口,蓦的平白心生几分酸楚,“这不免有些过分了!”
“谨言!”夜菱歌轻喝她一声,见虞云罗干脆又添了一只手盖住嘴巴,才放缓语气道,“掌门若行此举,也是为了绯儿和玄门基业,你不可再妄言。”
“可……可……”虞云罗支吾半晌,仗着自己在师父跟前的脸面还是心一横说了出来,“我也知其中不得不为的用意,可不消旁的,只将此事略略在徒儿自己与白哥身上一拟,便觉绝难禁受。更兀论左阙主尸骨未寒、七九未出,这时便要提及……之事,不免欺心!”
“不趁此时,又在何时更为合适省力呢?”夜菱歌叹了口气,“总之此事与你无关,届时绯儿少不得要折腾几回,说不定还要闹出些不大不小的事端。为师在风楼坐镇正为此事,而一来要借重温小子的医术,二来他非是玄门中人,问责不及,留在此地自然无虞。你却还是先回子午谷去吧,过两日我将这段时间诸事整理成文,你带上文书和青瑟动身回去,不待绯儿之事尘埃落定,莫要轻易再来,免受无端瓜葛。”
“我……”虞云罗一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夜菱歌本也是告知她自己的决定而已,说罢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几天好生照料绯儿伤势,兀生枝节。”
虞云罗满腹的话都被她一句交待堵了回去,闷闷低应了声:“是。”拖沓着脚步转身告退。可伺走到门边,还是没忍住又回了头,犹疑道:“师父,绯小姐……当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么?”
“傻丫头,去吧。”夜菱歌没答她的话,只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虞云罗没法子,二番转身,闷闷不乐去了。夜菱歌坐在哪儿看着她拖着步子离开的背影,好久才沉沉叹出一口气,一手扶住额头揉了揉眉心:“若不然,还能如何呢?”

微合双眼,似养精神,夜菱歌的心思倒是一点点飞远,像是被拉回了许多年前,层层灰霾笼罩于子午谷上空之时。
义兄意外身亡的噩耗随着灵柩一同回到玄门,掀起了掌门滔天怒火,却也难以荡平北陆尽头积秽数千年的滔滔恶海。缉凶不得,只能于丧事上极尽哀荣,满山遍谷如倾银雪,彻地哀声,经月不绝。
这般喧嚣至极的哀恸中,反倒让人一时疏忽了本该守在灵堂上的一对母女的踪迹。直到惊觉两人不见,自己一路找寻,好容易才在一带映水长亭畔觅得了仍懵懂不知发生何事的小女孩。
小小的女童裹着一身缟素袄裙越发精致得好似美玉娃娃,正双手抱着盏未点亮的银棱孝字灯笼坐在亭子里发呆。待看到自己才眼睛一亮,脆生生喊了声:“夜姑姑。”
夜菱歌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恍惚,尽力想了又想,才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抱起小女孩,应是问她:“绯儿,你娘呢?你怎么在这儿?”
小玄绯抱着灯笼望向后面的琴楼:“娘在楼上弹琴,让绯儿在这里等着,不要上去。等……”她偏了偏头,似是学语不精,吭哧吭哧接不上下面的话,好半晌才勉强挤出来,“等爷爷……等姑姑……”
“弹琴……怎不曾听到琴声?”夜菱歌至今仍记得那一瞬莫名涌来的通身冰凉,抱着小玄绯飞步闯入了琴楼,却又在门前堪堪停住,抖着手将小女孩放下后才跑上二楼,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随后所有的话就都噎在了喉间,再难吐出一字。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镂刻在残琴断瑟上的铭文历历在眼,素衣女子拥琴瑟倒在琴台上的身影也鲜明如昔。夜菱歌有刹那的恍惚,将义兄嫂并躺在棺中的面容与玄绯重伤昏迷不醒时的孱弱惨白脸庞叠加起来,霎时惊出了自己一身冷汗。猛的睁眼,旧时记忆顿如云烟散去,眼前只余空堂,亦是遍挂白纱素缎,层层如堆雪,在春光中涂抹出了一片凄厉寒凉。
夜菱歌蓦的重重靠在身后椅背上,一半悬心,一半又慢慢将心安放了下去。许久之后,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想要说予谁听,叹息道:“既无死志,便是大幸。事无大过生死,又有何关卡是迈不过去的绝路呢!”

“少爷今日心情似是不错?”
嚼徵回去客院小楼时,玄独妙正是午后小憩起身,一边倚在窗边饮茶,一边听她回禀玄绯的情况。“嗯嗯啊啊”胡乱点了一气头,又从几案上摸了块糕点慢慢咬着,一股郁馥的玫瑰花馅香气立刻在唇齿间溢开,甜蜜得与内外一片银白缟素全不相融。嚼徵见他懒散模样,忍不住讥他一声,又还是提起旁边茶壶为杯里续上了水,推回他面前。
玄独妙眯眼一笑,只当不懂:“是不错,得知姐姐性命无虞,岂有不欢喜之理。风楼上下已是一片愁云惨雾,难不成要我也日日哭丧着脸,却对让姐姐快点康复起来没半分用处!”
嚼徵听惯他的歪理,懒得驳斥,想了想倒是叹了口气:“绯小姐如今情形是太凄惨了些,日子总也不能一直这么过,无论是谁,能先走脱出来都是好事。”她又看了眼玄独妙,“少爷,不若你多去陪她开解开解,如今绯小姐既然醒了,总能听进人说话。万般心结,也得一点点一个个解开,不然憋久了积成病根,往后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你看出姐姐有心结?”玄独妙却反问她一句,丢开糕饼撑着脸颊歪了歪头。
“你当我傻么!”嚼徵白他一眼,“绯小姐才醒过来两日,每天还多半仍在昏睡。次次醒时,除了被伤势折腾得苦不堪言就是盯着床帐子顶发呆,连吭都不肯吭一声,那点清醒的时间往往就这么发呆过去了,若说心里没个梗在,谁会信。”
“姐姐素来不爱外露什么情绪,倒也不奇怪。”
“绯小姐是个内敛的性子,我自然知晓。但她丈夫新丧自身重伤,多少委屈憋闷在心里头。到如今却没见她哭过一次,只见到一口口血呕出来。只怕救命的丹药还没送来,自个就先虚耗空了。我看温先生这两天的药里都新添了不少补血益气的药材,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一桩。”
玄独妙忽的摇摇头,似笑非笑,声音却又微有几分冷:“若此种种,也称不上什么心结。要我说,说不定只是一些犹豫未定的踯躅罢了。”
嚼徵诧异:“踯躅?都到了眼下局面,哪还有什么要她定夺的为难事?”
“你不知,又岂是没有。”玄独妙又抱过茶盏慢慢喝着,“你莫要小看了我这姐姐,乍一见雪堆般的美人,风大了吹吹都要化了;实则是玉石堆成的芯子,要折了她,可没那么容易!”
嚼徵掩口一笑:“你若要夸一句‘冰肌玉骨’,以绯小姐的才貌,自是当得的,也不必兜这么个圈子。”
“……”玄独妙被她打岔得一噎,“哼”了一声趴到桌上,不耐烦的胡乱挥起袖子,“和你说你也听不懂,真笨!我还不如讲给泛商听。”
“你倒嫌弃我了!”嚼徵眉毛一立,瞪他一眼,当真起身道,“我也懒得陪你,还有旁的事要做呢。你要找泛商,就让泛商过来,也就欺负他是个锯嘴葫芦,随便你发疯的好性子!”说着话果然摔手去了。又过片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晃进了屋,绷着张小脸的泛商猫儿一般摸到窗下站定,小小声唤道:“……少爷。”
玄独妙一乐:“还真叫你过来了啊!”旋即扒起身,塞了块点心给他,“坐那儿慢慢吃,陪我说说话。”
泛商点头慢吞吞坐下,接过点心十分认真的小口啃起来。玄独妙拄着下巴看他一阵,忽然道:“小泛商,我问你,若是让你选一人拖战三天尽力取胜,你选嚼徵姐姐还是含宫哥哥?”
泛商有些诧异的歪了下脑袋,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还胜不过……他们。”
玄独妙失笑:“假装,假装一下而已。你就当你再苦练了十年,已能和他们半斤八两了。”
泛商却又摇头:“五年……足矣。”
“……好好好,五年,你就当你苦练五年之后……”玄独妙摸了摸额头,颇有无奈。
这一遭泛商才认真道:“选……嚼徵……姐姐。”
“为何呢?”
泛商皱了皱眉,好像要回答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十分艰难,半晌才尽力道:“含宫哥哥……性韧……远胜我,拖战……我弱……难胜。”
玄独妙“哈”的一笑,伸手在他头顶乱揉了一气:“小小年纪,洞若观火。小泛商啊小泛商,你来日定是个了不得的奇才!”
泛商只偏头看着他,嘴巴里还嚼着一口点心,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玄独妙却也不如何在意,把玩着他头顶小小发揪笑叹道:“你也知韧者难竞难折,我却尚未曾见过韧性有胜过姐姐之人……她若醒来后哭过闹过,倒还罢了;如今这般模样,分明心中已有了几分成算,不知何时积至极致,便要成一场大乱!”
嚼徵忽自屏风后探头,原来也没走开多远:“少爷,你说绯小姐待要如何?”
玄独妙以指抵唇“嘘”了一声,半眯起眼向后躺回软靠上:“乱风卷起,凭之者谁?当获不获,反受其咎……且静待吧。”

一串清脆的鸟啭声在疏枝密叶间传出,不过一界之隔,一边鸟语花香、春光明媚;一边却只见丛生茂树迭迭,遮蔽大半天光,静谧得连一星半点虫鸣鸟叫都没,阴郁之气几若扑面,使人望之便觉不适。
程北旄随手拔了一蓬横生在小路上的乱草,嘀咕道:“说来这隐谷也当真奇怪,果然除了些乱草乱树没见半个活物。每次进来都觉一身恶寒,让人不舒服得很,也不知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说法关窍,以至于此。”
林栖跟在他身后,目光颇为仔细的一点点扫过茂盛草木:“师父既然不曾说,定有他的道理,你何必费心琢磨又不得其解。不若好好巡视过这一圈,早些出谷,便不觉寒凉逼人了。”
“如不是这古怪地界偏生就在咱们沧波楼后山,我自然懒得去琢磨。”程北旄又把草棍丢开,稍慢两步等到林栖并行,“阿栖,你说,楼主刻意叮嘱让咱们巡视这片隐谷,若说没什么缘故绝不可能,这山谷里到底藏着什么蹊跷?说不定……”他忽然双臂尽力一展比划了个极大的范围,“说不定楼主捉到了什么上古的奇禽异兽,因怕招人惦记,深藏在了这里?”
林栖“噗嗤”一笑:“你怎么不说师父抓到条神龙圣凤呢!还奇禽异兽,当下炼气界闹得最沸沸扬扬的奇禽异兽就是白骨田里钻出来的那只,若此时当面,你我加起来都不够它咬一口的!少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好好巡完一圈回去吃饭,我听到你肚子又在叫唤了。”
程北旄登时抓头,嘿笑一声:“不免忍不住想想嘛。那些古灵禽兽,从来只见诸于图画,也不知真身到底是何模样。你跟着楼主修习太霞章,最应好奇这些才是。等到日后我陪你外出历练,山水踏遍,也不知能不能侥幸寻得一二遗迹残痕……”他眯着眼想了想,先在自己心里勾勒出一副画面来,“我们可以去寻南陆凤巢,要是能得到一两支灵禽羽,正可炼化在你那琴上,贴合‘雁阔云音’之名,岂不美哉!”
他一番畅想无边无际似小儿空梦,偏偏神色宛若真见陶醉其中,引得林栖一时间也不由晃了神随之憧憬起来。脚步因心不在焉而失途,蓦一脚踩空出了小路,歪歪斜斜踏在了旁边的乱草丛中。
“哗啦啦”一阵枝叶乱响,林栖忙欲稳住身形,忽见对面程北旄神色一变,一瞬瞪圆了眼睛纵身扑过来来,一把揽住自己向怀中一带,另一手重重挥出一道刀气,扫入了身后乱木丛中:“什么东西!”
林栖猛的回头,眼角一瞬似瞥见了一道淡淡烟影在草树间一晃而过,但再凝神注目,却又什么异样都未曾发现,只有大片被刀气扫折的黑绿枝叶凌乱一地,格外惨惨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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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6 17:2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一  人心惶惶

林栖与程北旄霎时一同警醒,可除却初时错觉般的惊鸿一瞥,杂草乱枝间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不同的痕迹存在,更兀论邪异。
林栖有些迟疑的盯着那块地面:“莫不是你我都看花眼了?”
“刚刚定是有些什么过去!”程北旄不信邪,大步跨进树丛,抽出刀背在内中一通乱抡乱打。登时残枝碎叶凌乱如雨沾了两人半身,还夹杂着几点溅起来的土屑,惹得一片狼藉。
林栖忙不迭扯着他退回小路上,在两人头上身上好一气拍打才清爽些,无奈道:“就算有什么,你这么一通折腾,也早跑得没影了……别乱来,未必有什么大事。”
程北旄哼声,顺手将林栖肩头一块碎叶摘了下去:“见人就躲,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栖登时失笑:“你是不是被那群无法无天的鸟儿折腾傻了!寻常小兽飞禽,哪个不是见了人就躲的,谁还傻乎乎凑上来让人活捉不成!无论有还是没有,不愿露于人前,大约也就不是什么凶残暴虐的生灵,说不定只是误入谷中,或者干脆就是你我皆看错了。”
“哪有两个人一同看错的道理!”程北旄嘟囔一声,不过一直紧绷着的架势也渐渐放松,忽又懊恼道,“都是你宠着惯着那群鸟儿,才养得它们横行霸道的性子。”
“好好,回头我就对它们严厉些。”林栖随口搪塞,但也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树丛,才道,“走吧,前面还有好大一片地面要巡视,且记得这一处,下次再来多加留心就是。”
“就怕这次躲了,下次也抓不到什么……”程北旄仍有些悻悻,不过还是顺着林栖的力道挪步。又走出去一段距离,渐也就将这一段小插曲搁下了,又扯着林栖兴高采烈说起些闲话。
待到两人将隐谷大略转过一圈,也是午时光景,日头正好。一步迈出谷口地界,满眼春光暖意当头倾泻,一扫阴湿。程北旄立刻大口呼了口气,拖住了林栖的手:“可算出来了,里头真真憋闷得让人难过……快走,我们先回去吃饭。”
隐谷本就是荒僻之地,连沧波楼诸人都对其忽视已久,自然除他两个外再无旁人。林栖也就任由程北旄牵着,一路兜兜转转从坎坷弯曲的小道绕出去,绕了半晌才算踩着一条破旧石径上了正经的石板砌路。这条路上通沧波楼,下面一口气下去就可绕到海边礁滩,这时正有一条人影晃晃荡荡从下头上来,巧巧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逢先生?”程北旄一眼瞥见,立刻叫了起来,“怎么在这儿碰见啦,你也还没回去吃饭?”
逢先生一身打扮十分入乡随俗:身披蓑笠、肩扛网竿、手提硕大一只鱼篓。见是他们,便笑嘻嘻将篓子一亮,“饭在这儿呢!我今天一早去海上,折腾到现在抓了好些肥鱼,你们可赶巧有口福了,要不要同来?”
自那日一尝逢先生的烤鱼手艺,程北旄便念念不忘,听他这一说,立刻欢喜起来:“那自然好,先生的手艺一尝难忘,我早想再试试了。”一边晃了晃林栖,“阿栖,对不对?”
林栖这时才想起两人仍挽着手,忙将手抽了出来故作无事道:“那就叨扰逢先生了。”
“不叨扰不叨扰。”逢先生笑着掂篓,“左右一时半会去不了北地,闲时大把,能摆弄些吃吃喝喝也是人生美事……嗳,走走,烤鱼去。”
随着他向上迈步,林栖微微侧身让出了一个空档。两人擦身而过,逢先生忽的一顿,平白望空抽了两下鼻子:“什么气味?”
程北旄笑起来:“满篓子满身的鱼腥味。”
“倒不是这个……”逢先生嘟囔一声,又扭头深深盯了林栖一眼。
林栖同样莫名其妙:“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逢先生又抽了两下鼻子,还是没忍住道,“你们刚刚……是去了什么地方?”
林栖与程北旄对看一眼,林栖便摇了摇头:“只是在后面山谷里乱走了一通,到不曾去到什么奇怪所在,先生莫不是察觉有何不妥?”
逢先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原来是去后山了啊,山上草木茂密,露水气又重,难怪你们两个一身湿乎乎的霉气,快赶上我这身海腥味了!”
“霉气?”程北旄一愣,立刻举起袖子嗅了嗅,又要凑到林栖身上去,“没有啊……”
逢先生失笑:“我这鼻子,是庖厨里腌出来的,对气味难免敏锐,你们可比不得我!”说着话,倒出一只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一把小小的纸帚随意在两人肩背手臂上拍打了两下,“成了成了,这就拍掉了。霉气虽不是什么病气,沾惹到了也觉不好,不过我给你们拍打干净就没事了,下次进山记得要留神些。”
林栖与程北旄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这位素来嘻嘻哈哈的逢先生说得到底真有其事还是在拿两人开玩笑,也只好“嗯嗯啊啊”权且答应两声,又一同转头上山。
逢先生让二人先走,自己拎着一堆渔具晃晃悠悠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手上虚虚握拳。那支小纸帚被他捏在拳头里一挤,登时化作细屑纷落,一丝极淡薄的黑气自内溢出,却也没能逃出他的五指之地,就被顺势掐灭得无影无踪。逢先生这才带了点厌恶的甩甩手腕,将些残屑纸灰一抖而尽,又笑眯眯开口道:“对了,厨下可有茱萸?待我再讨些茱萸来添料,这烤鱼的滋味定然更胜一筹,包你们连鱼尾巴也舍不得要啃光呢!”

于是这一餐午饭果然是在逢先生下榻的小院中解决,正如他所说,新鲜打捞起的海鱼剖洗干净架上火,遍撒香料味汁,烤出来的鱼肉鲜甜中添了一丝薄辣,和着淡淡的咸味堪称极品。林栖尚有些收敛,程北旄却是毫不客气的啃光了圆滚滚的五六条,才意犹未尽的揉着肚子停手,不无惋惜道:“若等先生去了北地,这般好的烤鱼也不知再何时能吃到了!”
逢先生一边就酒剔着鱼肉一边笑道:“听二位小友之言,北地如今实在算不得太平。我这人惜命,游历天下非是要闯龙潭虎穴。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少不得还要多在沧波楼盘桓一段。你若当真喜欢,多来我这儿吃上几回,烤鱼的窍门自然也就看会了,如何?”
程北旄瞥一眼林栖面前啃得干干净净的一小堆鱼骨,立刻嘿笑着点头:“不错,待我吃会了这手烤鱼,日后同样外出游历,也能不委屈到自己的肚子。过后我提鱼上门,先生可莫要嫌烦。”
逢先生哈哈一笑:“扫榻相待!况且我的手艺还不只这一条鱼呢,能学去多少,端看你的本事!”
说说笑笑间一顿饭吃完,逢先生目送两人离开,自己又瘫在座位上好一阵子,才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又起身将一旁剩下的七八条鱼也都烤了。浓郁的香气顺着山风一路飘飘扬扬吹出去,他一手抓着大把烤鱼,一手提了坛屋里翻出来的酒,踢踢踏踏也出了门,往另一边山路上走去。
一路经过数处楼阁庭院,皆是空空荡荡一片安静。自林明霁失踪的消息传来,留在楼中的散修闲人也离开了一部分。沧波楼本就是一个来去自在的聚散之地,见此也不意外,只是仍不免有些常年落脚于此的旧人生出几分唏嘘,又为楼主安危与莫测前景喟叹一番。
待逢先生走到第五处院落,便见五六个人正在院中对坐闲话,所谈所叹无非如此。内中有脸生面孔,想是刚刚从外头回来,还不曾打过照面,但旁的大多与他相识,远远望见立刻高声打起招呼,还有人终于嗅着鱼香见了些笑意,笑道:“何以解忧,不过美食美酒!逢先生,见了你来,我心中烦闷便扫开大半,一时间只想着先一解馋吻了。”
还有人连忙为一旁生面孔引见:“逢先生是近日才至沧波楼,你在外打探楼主消息还不曾见过。今日可巧,快来尝尝他的好手艺,这烤鱼堪称一绝!”
逢先生笑着将鱼、酒都搁下,自己却只在旁边拢着袖子道:“我正是听闻今日有新朋归来,才备了些酒菜来凑热闹,大家尽管吃,不要客气。”
立刻就有人笑道:“你怕不是还惦记着何时能动身往北地吧?若我说,你还是听一句劝,安心在沧波楼多留一段时日。现在外头不太平的可不只北地一处,连整个东陆都被翻搅起来了,也不知到底要闹出多大的阵仗!”
逢先生登时懊恼:“这又是怎的了?”
随后才听众人一边饮酒吃鱼一边七嘴八舌,连带着刚刚带回来的外头消息道:“之前只在北地闹得鸡犬不宁的白骨兵灾,说是已被镇压,却又死灰复燃且蔓延出境了。”
“这事大家都知,第一个遭了灾的就是问心斋。听闻当时还有一位青冥洞天的道长在场,也不知知消息传到青冥洞天没,那些位道爷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且不必说青冥洞天,眼下他们就已惹上了玄门,怕是马上要大难临头。”
“玄门,可是风楼左阙主的血仇?”
“不止,不止,还要算上几天前……”才从外面回返那人打探到的消息当真细致,当下就将乾云江之战拿来说了个七七八八,听得众人齐齐咋舌:“这般三番两次踩下玄门的脸面,御师其人,实在猖狂!”
“也非仅是踩了玄门的脸面,照这情势下去,怕不是要把当年赤海魔行时有干系的派门一家家踩过,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底气,胆敢如此叫嚣。”
“只他身边那只白骨异兽,就非寻常派门能敌了。”
“那异兽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偌大东陆,岂能当真奈何他们不得。”
“那也要那些高修大能肯站出来出手才行……”
听众人说得热闹,在旁边捧着杯茶慢啜的逢先生忽然插嘴:“那位御师带着灾兵异兽如今又往何处去了,可有什么消息?若知晓他们下一处目的,自然有各家派门再联手布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
“偏就是不知他们下一个打算招惹的是哪一家!”立刻有人道,“他在乾云江和玄门长老对了一阵后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知又潜藏到何处,接下来要如何动作。”
“或许是受了伤不得不沉潜一阵子?”
“算了吧,那玄门的原长老都说他是‘早有谋算、狡黠脱身’,若是重创了对方,岂有不说的道理。”
“我们在这儿乱猜也无用,若那御师当真无事,总不要再过多久,定然会再现身兴风作浪,就是不知要倒霉的是哪一家了!”
一众人正纷纷摇头,忽听有人石破天惊般开口:“若说下一处目的……那乾云江顺流直下,东行入海后,在海上立着宗门的那一家,可是当年完结赤海魔行,北海魔尊最大的一位冤亲债主不是?”
这一句话,登时四下皆静,竟无一人应声。直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惊叹道:“你可当真敢想敢说,平波海那芝峰上头,供着的可是斩了北海魔尊的神剑。御师就算疯了,也没胆大妄为到敢去撞上这一家吧!”
一人开口,惹起四面嘘声哄笑,都觉先前猜测那人太过异想天开。逢先生也跟着笑了几声,晃了晃手中茶杯,暗在心中道了声:“荒谬!”便也道:“神京何等门户,便是能打上倚云岩者都是寥寥,更兀论妄想芝峰之顶。那千顷平波一览无余,凭何手段都无处潜藏,御师纵去,也不过折戟罢了。”
“正是正是,御师已招惹了玄门,再惹上神京,岂非自寻绝路!”
“只一片平波海,就足以御敌于海波之外了。芝峰仙山立于海上又非在岸边,哪有诸如乾云江那般的空子可钻……”
“岸边?”逢先生忽然愣了愣,但随即便连连摇头,默默自哂,“便是岸边的那一处也……御师当真有包天的胆子,才敢伸手吧!”

林明霁在琳琅阁中一连停了数日,这是往年从未有过之事,谢琳琅又觉欢喜,心底又隐隐有几分莫名的不安,索性将一众楼中事务皆推交出去,自己只单单将全副心思搁在小院静室,生怕错过了半点动静。
林明霁住在小院,倒也没什么旁的安排,或是在静室打坐读书、或是在院中散散步——春花正渐一簇簇的盛开,妍姿秀态,他偏在墙角一丛青竹边驻足最久,惹得谢琳琅每每前来,都忍不住向那竹丛多瞥上两眼,却也未见有何不寻常处。
大概是她好奇的模样太过明显,林明霁亦有所觉,便在竹边笑问道:“你屡屡看它为何?”
谢琳琅也不遮掩,抿嘴道:“是先生先留心在这竹子上,我才好奇随之。要问它有何好看,还要听先生何解。”
“我不过随性看花看竹罢了。”林明霁失笑,转过头却见女郎眉目间艳色灼灼,不掩不避看向自己,微微一怔,旋即摇摇头道,“寻常举止,你不必在意若此,怕是有些过了。”
谢琳琅愣了愣,眼中光彩倏然一暗:“是琳琅自心甘愿,先生不在意大可继续不在意,何必劝阻呢!”
“非是劝阻什么,”林明霁笑了声,垂眼看了看手中杯,尚有三分残酒未尽,便伸指在杯壁上轻轻一叩,“我几日来饮你几味新酿,各有千秋,造化殊异。这般手段与心境,已堪堪触及酒道边缘,未来不可限量。只是饮中趣迥异其他,心中需先得一番大取舍,随后才能勘得酒中三昧,别开天地。你若自困心牢,类于自误,不可不说。”
“酒道?”谢琳琅茫然,一时间倒是想起不久前也曾听自称“酒徒”的兰荩这般说过,但便摇头:“酒道何道?我一寻常酿酒卖酒人家,没什么兴趣。守着这份小家业,待先生来时,好酒菜相待,已是足矣。”
“你啊!”林明霁笑叹一声,“此言太过天真了。人间至艰至险,莫过于修途。若你当真有成那一日,之后事事,岂能如己所愿一派云淡风轻。我当年为你家中留下酒方,全未料到会有这一番造化着落在你身上。如今也不知是助了你,还是害了你。”说罢,晃了晃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世事难料!”
“岂有先生的过错?”谢琳琅约略是从未听过他这般言辞,神色半是不解半是好奇,“若说修途多艰,先生不也走在这条路上?何况当年旧事,若非依仗酒方安身立命,谢家先祖早成路边无名白骨,何来今日琳琅阁与谢琳琅。有生之恩在先,任凭日后如何沉浮变幻,又岂能一概而论。”
林明霁莞尔:“你这坦荡心性,倒也说不定能自辟出一片天地来。”便将酒杯一覆,“此时多虑无益,他日好自为之,莫伐其心,才是明白道理。这道理,许多人知之,却未必有几人能持之,你且尽力一为吧!”
林明霁今日之言,谢琳琅仍有大多不解,但听闻他如此说,还是点点头:“琳琅记下了。”又迟疑道,“先生今日忽生出几许感慨,可是为何?”
林明霁一顿,随即笑了起来:“明心坚意之下,岂有难为之事,是我一时无聊多言了。”
“若是这般多言,我倒是颇喜听,只是先生却不肯常来常说呢。”谢琳琅笑吟吟过去拿起空杯,“他日当真得了那什么‘酒中至道’,再有极品佳酿,也不知能不能引得先生多驻足些时日?”
“待有好酒之日,何妨望空酬我。”
“先生……”谢琳琅却是脸色倏变,笑意也凝住了三分,切切低声道,“此言不吉,莫要这般说了……”
林明霁一言出口,自己也才后知后觉出内中隐意。但听见谢琳琅如此,还是“哈”的一笑,未再多说些什么,只将衣袖摆了摆,径自回静室去了。
谢琳琅站在竹边,也待举步跟上,但犹豫了下又停住,只望着门口方向出了一回神,便用手帕裹着那只酒杯轻声轻步退出了小院。
竹香淡淡、酒香未散,空翠沾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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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2:38:3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二  平波波未平

花雨婆娑,缭绕阶槛,春光融融,兴昼兴夜,不负芳时。
西天兑中的梅花早已谢了,但春时正好,树发新绿,杂花簇簇,仍将这碧云天上金杀之气最为凛冽的所在点染得柔软了许多。吹过庭前的风清新淡软,也吹过广堂上新插的一瓶木笔,风润花妍,别生意趣。
花是裴澹月折下后连瓶抱来,此刻人也正坐在堂中,笑意浅浅,端杯啜茶。品过一轮后才笑道:“小师叔,你看这枝木笔花意挺拔,望之如玉管丹锋,岂不是正和今年由你点选水云乡中弟子入门之事?花开现蕊,乃是绝好的一个兆头,你的门庭也该见一见新枝了。”
坐在她对面的剑清执微微垂眼:“今年四脉皆有门人新进,西天兑自然也不例外,数日前便已安排妥当,何又来此一说?”
“小师叔呀!”裴澹月无奈搁下茶杯,“你心知肚明,我所说非是西天兑门下弟子,而是你自身收徒秉道之事。师老遁去已久,你亦已撑持西天兑门户多年。论以修为资历与门中情况,也该开门授徒,传薪续火了。”
见她直白,剑清执便也摇摇头:“我此时尚无收徒之意,无此心亦觉自身修行且不足。再说四天之中,自有一套指导门中弟子修行的规范,何必在意一个师徒名分?再搁搁吧。”
“你啊……”裴澹月叹气,见剑清执又转而低头拭剑,只得道,“此师徒与彼师徒,怎能一概而论!罢了,我与你何必兜什么圈子,不如直说了吧。只是想你身边若有了亲传的弟子,便也多了一份责任牵扯,于当下情况,该是有益。不然同样门下空乏,我如何不去说服风师兄开录门庭,偏来寻你!”
剑清执一怔:“有益?为何?”
“你难道自己都未尝发觉么?”裴澹月伸手过去丹霄剑脊上轻轻一叩,“心思飘忽、神灵不属。小师叔啊小师叔,这段时日眼见你神意游离之极,于每日试剑时皆有所感。我在紫盖顶观剑七日,日日俱是如此,更觉愈演愈烈。长此以往,剑心必惑,才来今日一说。你……”她犹豫了下,斟酌字词,“何以不定至此!”
“不定?”剑清执闻言只是稍稍吃惊,却未过分显露意外,反而若有所觉:“原来是这个缘故,难怪我近来行剑有差。师父昔年所传心诀,乃秉剑道之修。心疑剑钝,心紊剑喧,相映无别,金庚之至……是心剑相映,故有此象。”
裴澹月登时一皱眉:“心疑剑钝,心紊剑喧……小师叔,此非善象,何以至此!”她蓦又是一怔,语气转而低软三分,“莫不是因为……”
剑清执全无躲避她的目光,只做寻常点头:“正是。”
“这……”裴澹月搁在桌上的手霎时一握紧,又缓缓松开,苦笑一声,“是我之过!”
“大小姐不必如此说。”剑清执摇头,“彼时情境,猝不及防,便是换做我或旁人,也难以面面周全。你和朱络乃是为了碧云天和杨辰身后声名行事,个中苦心岂会不知。”他说着话视线不免放得悠远了些,颇有感慨,“只是之后种种变故,天意拨弄,只能说是劫数该然,倒也归罪不到任何人身上。”
“终究有我一人私心在内!”裴澹月喟叹,“只待日后寻回朱络,碧云天必倾全力保他无虞。”
“终是后话而已。”剑清执不置可否,心中蓦然忆起玄瞳侵夺朱络神智时种种失控之举,神色便是一黯,“何况他当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一无所知,玄瞳魔宝本已难缠,还有那将他带走之人也不知是正是邪,所图为何……”忽听裴澹月轻声道:“这便是你当下剑心飘忽的缘故么?”
“嗯?”剑清执顿了顿,转眼盯着手中丹霄,却是微微一笑,“大小姐,当年恩师授剑,曾对我言:剑之一道欲修至极致,并非只有唯一道途唯一法门,千人千剑、万人万万剑,人人体悟皆有不同,岂能一以标之。不过加以梳洽规整,大略不出于四,有心、无心、有情、无情而已。”
裴澹月不明他为何忽然转了话头,但既是无常师昔年论剑之语,仍立时正色侧耳,又稍加思索,道:“小师叔之意,乃是你当下剑心有变,也是循此四道之中?”
剑清执悠悠道:“旧时我修剑,多循无心之道。金庚在杀,不杀不足以彰显无所不摧的杀伐意象。秉杀无心,理所当然。”他又重将丹霄一转,冰白的刃锋上带起一线凛光,如凝寒粹。下一瞬,随着他手指轻轻压上,寒凛之气倏然而褪,剑上分明净洁无物,却好似看到丝丝水线顺锋刃蜿蜒而下,没入了剑脊之中。
裴澹月一惊,脱口道:“小师叔,你的剑意?”
剑清执明白她惊讶何来,点了点头:“无心入有情,意象皆转,剑心两分,尚不能合。也是我一时高估自身,自以为能转圜圆融,不想一槛难越,才如你所观。”
“这……这……”裴澹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神色几变,显见内心一点念头纠结至极。末了到底一咬牙,看了看堂下不乏弟子门人在,干脆起身一把拖住剑清执臂弯,拗着他跟着自己转向后堂。剑清执却没料到她这般动作,推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得别扭了几步跟上:“大小姐?”

后堂内甚是清净,连个洒扫的童子都不见。一片空荡荡中,裴澹月还是将剑清执一直拉到一架立屏后面,咬了咬唇才轻声道:“小师叔,你……你与朱络……可是?”
问及私密,她到底有些脸皮薄,没能彻底一把掀开。倒是不想片刻前尚能坦然一言无心有情之道的剑清执稍一愣神,随即竟也半别开了眼,沉默片刻才道:“你倒也不必太过上心这些事。”
“我……”裴澹月一噎,但多少也从剑清执的态度中猜出了大概的答案,一时间又气又笑又有几分五味陈杂,两人面面相觑好一阵子,硬是没人能再开口说话。最末还是裴澹月抬手扶额晃了晃头:“你们……你和他……唉,我倒是白白和你们打小一起长起来,想不到你们却在我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剑清执被她说得微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还嘴,只好继续让开目光:“眼下多事,不足以论及这些小处。”
裴澹月“哼”了一声:“破你剑心,逼得你改了之前几十年苦修的剑道,还算什么小处!你……”她突然一愣,想到了什么,“你剑中生变,我和风师兄眼力不足也就罢了,二叔又岂会看不出来?”
“代宗主他……”剑清执稍一沉默,“自是瞒不过代宗主。”
“那二叔还……”裴澹月猛的向后一仰,深吸了口气,像是闹起了几分小脾气,一下一下的咬着牙。
剑清执少见她这副样子,不免问了句:“代宗主如何了?”
只是裴澹月还没应答,堂上忽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有人高声急切道:“云主,云主,有云光生变!”
听那声音,正是西天兑中堂下执事的弟子。两人神色登时皆肃,飞快转出后堂,就见几名弟子匆忙迎上前来:“大小姐,云主。”便将手一指门外,“山门传讯,遥见水云乡以云光传讯,有莫名之敌侵扰,报请宗门速援!”
“莫名之敌?”剑清执脸色微凛,一手已按上丹霄,“莫名?”
那报讯弟子咽了口口水:“云讯简略,只知来袭阵仗中黑云压顶,有雷火齐降。我等不敢妄度,猜测或许是……”
“是御师一行!”裴澹月登时眉毛一竖,心中已有几分底定,咬牙冷笑一声,“这魔人竟真敢来触碧云天的霉头,好不知死活!”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快步出了正堂,忽一抬眼,一道炫目遁光正从东天震方向纵起。剑清执不假思索旋身合剑,人与剑划出一道白虹堪堪截在了遁光之前,低喝了声:“你回去!”
那遁光正是风天末唤起,想来同样已听闻了水云乡遇袭的消息,暴跳如雷正欲前往。忽然面前出现剑清执横拦一脚,斓光顿散,露出风天末黑着一张脸:“小师叔,何意?”
“我去,你留下顾守山门。”剑清执也不多言,只丢下这一句话就转身掉头,剑气如虹贯下芝峰,直投东南方向。风天末平白被他一句话摁下,猛的憋住一口气。偏偏自打杨辰祸事真相半白,他就自觉在剑清执面前矮下三分,再有一顶长辈之命的帽子压着,竟当真没能继续往山门外迈出半分,偏又心中实在不甘,也不肯回头,孤零零在半空凌虚而立,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风师兄,你在这儿发呆作甚!”
一回头,就见裴澹月翩然御风而上,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兰师姐这段时间一直在水云乡授道,必也被困。你快去寻适容姨母安排人手跟随小师叔下山打扎,我去见二叔!”
“兰……”风天末一顿,随后连忙点头,调头去了。裴澹月望着他一晃即远的背影重重盯了两眼,叹了口气,随即也不再耽搁,转身直往洗心流。

平波海上,高风沉浪。不见潮头,只闻海雾烟华间遮蔽着亘古不绝的隆隆水响。这般奇景直出数百里外,冷烟初开,寒波乍涌,才显出偌大一座人声鼎沸的热闹海岛。
此岛便是介于芝峰与海岸之间的水云乡,本是裴氏一族不入仙途的旁脉支流世居之所。久而久之,人气渐聚,遂成鼎盛。碧云天收徒纳才亦以此为基,常相往来,渐渐便得了个“小仙岛”的美誉,岛上建有云阁宝殿,迎送海上仙家,也有碧云天四脉大弟子于此间升座,普授些修行门径于岛上百姓,最是使人歆羡之处。
不过当下这安居宝地之上,却见黑云如铁,雷火倾泻,阴雷恶火宛如灭世之景在水云乡东侧泼天洒下。岛上大多只是些寻常百姓,如何见识过这般阵仗,登时一片惊号哭喊连天,争相逃命,闹乱成了一锅沸粥也似。
好在岛上也非全然无所防备,措不及防遭了一轮肆虐,旋即便见一层漠漠云光于正中云阁宝殿之上升起,一绽如屏,撑起在水云乡东天之际,堪堪挡下后续雷火灾殃。随后又徐徐铺展蔓延,尽力向着全岛笼盖而去。只是水云乡岛屿广阔,想要顾全绝非一时一力能可。高天黑云隙中,骨奴儿四蹄蹬开咆哮不止,隐遁多日后再次现身的御师漠然坐于其上,抬手向南一指,冷笑道:“区区小岛,碧云天又会花上多少心思布置,不过一点撑门面的纸糊架子罢了。这薄纸般的防护护得了东西,便顾不得南北……且向南去……”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清越女声叱喝:“魔徒,你哪里也休想去!”
天纵霞绡如云似霰,蓦然破开雷火灰云凌空而至。长绫卷处,宛若天河一洗,挡路妖霾顿被冲散三分。而其势不止,更呼啸直取御师所在,凌厉凛冽非常。
御师身不动,将手在座下一拍,骨奴儿立刻一甩头颅,独角绽起寒光,凶悍挑向长绫。锵然一响,绫、角相击,声若撞金,长绫一卷而退,随后才现出一名女子踏云光而来,绿衣素帛,严妆高髻,长绫正以金环束于腕袖之间,一击不及,手腕翻转,绫带再出一分为二,一者犹然强取骨奴儿,一者方才脱手,便化入云霞之间,游离若云气不定,穿梭灰云,伺机而出。
御师终于抬眼,笑了一声:“我认得你,碧云天北天坎首徒兰斯馨,想不到是你驻守在这水云乡。在这天海之交水气蒸腾处和你斗法,却是我不得地利了。”
兰斯馨冷哼一声,却不和他废话,身形灵动长绫翻卷,收放间利若罡风软似飘云,绫带所至更汲天海之中水气云光,那漫天灰云竟难以维持下去,渐渐支离破碎,重现出一片堂皇天光。
天光一透,魔消道长,水云乡上空战况更觉激烈。漫天飞绫交织若网,边界处更与云霞融而难辨,稍一疏忽,便陷罗罟之中。御师至此终是手中清光一闪,一支玉杖旋出,须臾寒光四迸,恍若天梁一架,挑住飞绫网罗之势,同时轻叱了声:“去。”骨奴儿刹那四蹄蹬动风雷,悍然一头撞出两人战团,直往水云乡上空狂奔而走。
兰斯馨登时色变,手上法诀一点,一幅长绫立刻衔尾疾追而去。但自身甫欲动却被御师持玉杖拦住,眼见幽光如电穿刺飞绫之间,不暇分神,也只得重新掉头应战。这一来游刃有余的立场顿掉,御师之意只在拦阻拖延,那边骨奴儿却早挟风雷恶势扑在薄薄云幔之上,与下方乱作一团的水云乡隔空相望,将身抖了几抖。
随其动作,只见大团阴气起于巨躯之间,内中更有簇簇幽火无声无息燃起。幽火之上,白骨幢幢,正是自乾云江大阵中逃出生天的半数白骨灾兵。此刻卷土重出,仍是各个狰狞,张牙舞爪嘶嚎厉啸,向着下方涌去,扑至云幔之上。
云幔轻薄,但也绝非一触即破的平庸手段。一众白骨灾兵群拥而上,利爪顷刻撕碎大片云絮,不过云气本就若虚若实,此之一溃,彼处又结,生生灭灭,聚聚散散,一时间也叫这些秉持妖身强悍一味蛮力破阵的精怪难以突入。正僵持间,骨奴儿又一声咆哮,口喷粗壮青雷轰然落于云幔之上,霎时受击处云滚如沸,大团大团的雪白云气在雷光下湮灭不存,彼方云幔肉眼可见稀薄了两分,更引得下方岛上百姓一阵惊恐尖叫,瑟瑟不知可避往何方。
天落凶雷,助阵灾兵,正险恶时,忽有滔滔水声渐鸣渐起。一幅长绫蜿蜒而过天际,倒垂入海,顿见平波浪涌,似玉龙跃海而出,攀绫直上,直扑犹在撕扯攻击云幔薄弱处的白骨灾兵。一片“哗哗”水声,强横水龙之力横冲直撞,所过处嚎叫起伏,无数白骨灾兵被从云幔上扫飞出去,大水随即漫灌成无数细小漩涡,将白骨精怪各个困锢其中,一时竟不得脱。
转眼之间,各自换招,眼见白骨灾兵被制,骨奴儿喷吐的雷电亦被经天之水所隔。御师仍是不疾不徐,一边操控玉杖缠斗兰斯馨,一边摇了摇头:“一力三分,是你不智。为那岛上几许凡人性命,你今天该应一劫。”话音落,甩手挥出一道白光直入天水漩涡。内中嗨然一声吼叫,陡然长出一具高可逾丈的狰狞白骨,嘎嘎怪笑:“该到本座展露本事之时!”猛的将身一跃,那水流漩涡束缚他不住,已挣脱在水绫上方,腔中幽火蔓延至双掌之间,陡然一旋,头下脚上,大吼一声疾扑而下,口喷一道白练般的秽光,双掌上更见幽火缭绕尺长利爪,青黑若金铁,狠狠插入了水绫之中。
一连串裂帛声响,利爪顿见齐根而入,狠狠插入水绫。四周大团水雾云气翻滚溅起,骸生浑然不惧,又一声尖啸,两根臂骨发力,数息僵持之后,“哗啦”一声巨响,水绫中开,云水两分,竟被他硬生生以蛮力扯开了一道缝隙。灰白秽气立刻趁机而入,以极秽之物去染那云水灵透之阵幔,其势虽不彰,见效却不在骨奴儿阴雷击打之下,大团阴影飞快于水绫下蔓延开来。而远处正鏖战中的兰斯馨法宝有损,本是一气相连,登时胸中气血一涌,挪身换位间稍迟半分,御师并指一点,玉杖飞击破绽,“咔”一声正中她左肩,伤筋碎骨,打得兰斯馨身形一个踉跄,遁光不稳直落数丈,才勉强一个翻身掐诀,长绫卷来脚下,重新将她托起。而御师已藉此机会,一抽身掠至骨奴儿身侧,一人一兽同时施为,玉杖行法,幻十二镜,骨奴儿口中一道阴雷吐出,镜中妖光烁动,接引雷霆,收化再出。一雷霎化十二蓝霆,震荡苍穹亦为之动,轰然齐落水云乡。
仙岛之上,晴天霹雳,水滚波扬,云沸天开。这般雷殛之势,本就因勉强扩张至覆盖整座水云乡而稀薄至极的云幔再三受创,难以撑持,应声破裂出硕大一片空洞。虽说尚未全然崩解,但隙路一开,已再难拦阻一众白骨灾兵,只闻一片嚎咆乱叫,无数白影纵跃,欲往岛上投去。
兰斯馨霎时红了眼睛,惊怒叱喝一声:“你敢?”
却更有一声冷喝远自云天之上同至:“尔敢!”
御师猛然抬头,就见一道辉煌剑光凛然现出高天。金戈之威、杀伐之气,穿云破雾,一瞬罩定了大乱一团的水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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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 17: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三  大雾弥天

天际一剑疾来,肃肃金杀自远天一瞬横扫至水云乡破绽上空。那许多正蠢蠢欲动欲侵入云幔破洞的白骨灾兵首当其冲,正撄其锋者霎那破灭尘灰,稍远余者亦是难免,或是骨碎身摧、或被剑意巨压扫得横飞落海。云幔之上骤然一清,竟果然未让半只精怪越得雷池。
而剑气扫荡过一众灾兵后犹有余劲未歇,擦过云幔又倒卷再冲而起。一声锐割声划破空气,堪堪擦过御师与骨奴儿身侧,凛凛寒锋扯出了一缕黑氅碎片与一蓬细碎骨屑。
御师将身一旋,扯起黑氅挡下余威,望空不冷不热笑了一声:“金庚剑意,名不虚传。”
一句话间,剑清执人亦赶至,早将当下战局看得清楚,甩袖一推,一片轻云裹住兰斯馨,将她向水云乡中送去。
兰斯馨不好反抗,只得叫了一声:“小师叔,让我留下助你!”
“后面尚有人至,你且去岛上主持局面。”剑清执背身应她一句,那抹轻云早卷着兰斯馨遁去。随即便见剑气纵横,截然不同于适才云水困杀之势,磅然飒然,直取御师。
御师对此也不敢轻忽,不再只凭玉杖隔空斗法。眼见剑光粼粼当头斩至,忙将身转,一边招架剑清执攻势,一边喝令骨奴儿从旁佐攻。青空之上顿见气劲纵横、诸光迸溅,缠斗之激烈反而将水云乡危势盖下,唯见两人一兽屡屡擦身在电光石火之间,一时胶着难分胜负。
而天上战至若此,剑清执心知御师在魔尊遗脉中身处要害,一心要将他拿下问询相关朱络的蛛丝马迹,一剑递出一剑,片刻不予其喘息之机,但自己也无暇再旁顾其他。海面之上,尚有在适才惊天一剑下幸存的白骨灾兵又纷纷起身,纵跳着开始攀爬云幔,意图再来。骸生更是仗着九幽之体强横无伦,双掌在水面一拍,拔起数丈踩上云幔,一边向着破口处飞掠一边望空喷出一道黑光,黑光点点纷落如不详之雨,落于白骨灾兵之身正是助长凶焰,顿时嚎啸之声不绝,摧残得云幔更岌岌可危。
兰斯馨此时已落身回云阁宝殿,顾不得肩上伤势,匆忙入内欲加持阵法。宝殿中也有一些随行而来的北天坎弟子驻守,本不敢擅离,见她回返立刻上前请令。也好在兰斯馨因出身缘故,乃是四天弟子中最常往来水云乡之人,尚能有条不紊命使众人分头前去安顿岛上受惊民众躲避灾殃,忽听一人惊呼一声,望天一指:“大师姐,那些妖物又要冲进来了!”
兰斯馨忙抬头,就见骸生喷吐黑雨场面。蓦然,就在大片不详之雨上方,簌簌云卷风吹,又现一蓬银光。那银光自高天而降,疾速穿云洒向海面,转眼挨得近了,竟也是一片濛濛水色。银雨如丝,淅淅沥沥,打落在黑雨上头,恶焰顿时为之一矮,随即淋在白骨灾兵之身,亦闻焦气绽放,分明内蕴极为清圣之灵气,才得一阻这些妖邪脚步。
这随后来至的援手正是剑清执能可对御师放手一搏的底气,眼见一缕淡烟卷出云间,须臾显出一名红氅女子,足踏云气,手把一只赤金酒囊。酒囊口正向下倾,又一蓬灵粹酒液泼出,转眼化作甘霖洒向白骨灾兵,蚀其魔气魔身。而天阔风疾,红氅女子片刻间已至云幔之上,忽然哼了一声:“这等丑物,当真糟蹋了我的酒!”将手一扬,赤金酒囊疾旋而出,直向骸生面门。
骸生正要接近云幔破口,蓦然脑后生风,扭头就见一件金灿灿的物件劈面打来。他自出冥迷之谷至今屡经战阵,也已知晓这些炼气士手中常有层出不穷的奥妙法器,即便自己九幽之体不破不灭,但不知深浅的硬抗也不免吃上一个闷亏,忙将双臂一抬交叉拦在头脸前方,堪堪架住了来物。“锵”的一声,臂骨被震得一晃,他也看清了那原不过是只酒囊,顿时放了心,手臂一抖,就要将其扫飞出去。
不想心动念动,那酒囊却更快一步发动,陡然在他臂间滴溜溜一转,囊口正冲头骨,“啵”的一声喷出一股清亮的酒液来。酒一洒出,醇香四散浓郁妙不可言,但猝不及防被喷了一头一脸的骸生却一声惨嚎,如受重创,一窜丈余两手在头骨上乱抓乱挠,连体内的幽火都失控般疯狂躁动起来,蓦的反身在半空中连打了数个滚,“砰”一声重重砸上云幔又难能自控的往海面滑落下去。
白骨灾兵被突如其来的攻势打得大乱,连骸生也分明吃了暗亏一时自顾不暇。下方在宝殿前仰观的北天坎弟子中立刻有人欢欣拍手道:“是小师姐!小师姐也来了!”就见藉白骨灾兵七零八落之际,兰荩腾身直下云端,伸手召回赤金酒囊,瞥了一眼云幔上偌大的破洞,猛一仰头凑上酒囊饮了一口,随即真元鼓足,丹唇一吐,一道银光晃出,直落云幔破处而去。
而立于宝殿阶前的兰斯馨见状,指上掐诀,一幅长绫也在同时冲天而起,升出云幔散作霞云,灵酒合以飞霞,化作一片莹莹七彩霞光,徐徐下落云幔,正覆上那片缺口。两者相接处团团云气绽起又弥平,本是同源同出,无所排斥,登时补起了阵法之漏。

眼见云幔恢复完整,水云乡中众人皆是松了口气,但兰斯馨仍是悬心,皱眉望向岛外战团:“小荩的灵酒转眼便用了四口出来,她得了淑风囊也不过三四年间,一年只得养出三口灵酒,这般逞强,甚是不妥!”
“小师姐从来都是这个脾气,何况眼下救急如救火,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幸好还有小师叔在,待小师叔拿下御师,水云乡之危自解……”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也各个心知当下补起云幔不过缓兵之计,到底还是要将来犯魔类斩杀驱逐干净才能当真解除危机。除了领命分头往水云乡四处安抚民众的弟子,余者皆齐齐昂首,目光逐定在剑清执与御师的战局,无不企盼立刻能将魔首斩于当下。
而高空之上,人影交穿如风,剑气清光纵横,更有青雷紫电时时绽放,不留分毫喘息之机。剑清执以一敌二,分毫不惧,金庚至烈、丹霄至正,仿佛天然便是阴邪之物的克星,剑光扫处切云破雾。御师手中玉杖亦不敢轻易与他相碰,多是采用游走缠斗的手段寻隙而攻,一晃便过数十回合,也不得不被压至劣势,愈见不敌。
与此同时,海面之上恶浪翻波。水涌之间,兰荩与骸生亦战得激烈,兰荩身如残烟,腕上金链绕缠淑风壶,收放间灵动若流,只见金光如簇于白浪间时隐时现,不离骸生周身方圆。而壶中逸散出的灵酒气息虽淡薄,搁在刚刚劈头吃了大亏的骸生身上仍不免忌惮三分,束手束脚,难以尽展魔威,倒也斗成一个旗鼓相当,一时难分轩轾。
半空中御师也在分心关注海上局面,见白骨灾兵与骸生攻势先后被制,轻笑一声:“倒是低估了你们神京之能。”
剑清执掌心一旋,剑光如轮飞斩而出,闻言只是冷哼:“平波海下葬了多少来犯之敌,也不妨再添你一具尸身!”剑光随话语声斩至,横割向御师腰腹之间。
御师忙倒转玉杖一拨,用劲甚巧,将剑光斜斜擦身拨飞。不想剑清执也在这一剑上添了巧劲,斜飞剑光没入云中,一转又出,竟一分为二,寒光凛冽,掉头再攻,速度分毫不逊初来。御师只觉身后金风砭肤,不暇转身,玉杖转出一屏清光便挡,前方剑清执却忽然连人带剑一并虚化消失。他心中惊道一声:“不好!”眼角瞥见一幅白袖乍现,云气于身后咫尺幻出剑清执真身,探手一抓,分光之剑中竟有其一乃是丹霄本体而出。只闻一声清脆,一抹霞彩绚若飞虹掠过玉杖之屏,清光霎时崩解溃散,冷刃正中其后玉杖杖身。玉杖应声而断,御师匆匆转身未及,忙反手拍出一掌稍阻,自身疾退,以避剑锋。
只是剑清执誓要将他拿下,见状不退不避,真元一催,剑上光芒再盛,毫无停滞将掌风一刺而穿,剑芒冷耀直取御师,其势之快更胜其退速三分。长空之上,只见一白一黑两道人影如流星赶月划天而走,一瞬横越大半个水云乡,自东天至贯西极。终是御师身法稍逊一筹,“噗”一声轻响,丹霄剑尖刺破黑氅,堪堪入胸半寸而止。
剑清执只觉手腕一顿,似有什么极坚硬之物阻在剑前,任凭丹霄之利,也难能再入。而御师步死半分,犹然气定,藉剑势受阻之隙一晃身脱出,也不避远,只相隔数丈与剑清执虚空相对,蓦然笑了一声:“西天云主,不知你等可见识过此物的厉害?”
话音落,一只白玉盘自他胸前滴溜溜转出,不过巴掌大小,一晃陡然扩大直至消散虚无之中。随着阵盘隐去,天地海面风云皆变,团团烟云张如弥天巨帐,转眼将整座水云乡与周遭对战之人皆尽笼入其中。

突来变化,惹得上下皆惊。眼见御师与骨奴儿身形一闪已没入烟云不可知处,剑清执冷目以对,丹霄陡然一转,在身周划出了一道冷弧。
一阵“噼噼啪啪”声密如急雨,竟有无数细若毫毛的冰针自四面八方而来,针形似虚似实,不可目辨,若非剑清执见机出手皆快,剑气护身固若金汤,只怕就要吃下这个暗亏。而一击不中,针芒倏散,又作一片空茫。
见此情形,剑清执心知自己必是陷入某一阵势之中。这大阵遮天蔽日,非同小可,奇异的是内中虽说杀机隐现,却无分毫妖邪阴秽气息,也不知如何到了御师手中。但眼下也非细思此事之时,他心思一转,低喝一声:“小荩!”翻手挥使剑意破开云路,往下直寻水面而去。
波涛之上,情势险峻更胜高天,云烟水气浪簇,本是碧云天门人弟子最擅操弄之外力,此时却皆成索命杀机,层层四伏,或骤然一片瓢泼而至,转眼扫荡过兰荩立足之处。兰荩处局急转直下,她也不犹豫,金链一收,淑风壶落回手中,立刻一口灵酒吸入,转而望空一吐,郁馥仙酿顿成灿银华盖,无数银雨低垂往复,护定周身,抵挡杀机。如此往复三番五次,眼见一口灵酒即将耗尽,便见霞彩辉芒自天而降,剑清执一剑辟路,数只白骨灾兵于不可见处连篇惨叫,显见伤于剑气横扫之下,而剑清执已飞步落至兰荩面前,一把扣住她肩膊:“此阵凶险,先回水云乡!”
兰荩连忙点头,收了淑风壶。剑清执随即以丹霄飞芒护住二人,循记忆中方位直冲云幔而去。兰荩不明所以,惊愕一声:“小师叔,方位有差……呃……”
她话音未落,两人冲透厚重云烟,已直穿云幔而入。兰荩这才想起向着剑清执左掌瞥了一眼,果见正有五色之光流转晶莹,一片明辉不掩。

一入水云乡,云遮雾绕的混沌之状顿消,万物复归清明。只是纵有云幔将大阵暂时格挡,天光仍不免骤暗,分明正午时分,倒成了一片将入夜时昏晦光景。
两人身形甫一落定,兰斯馨立刻率众迎上前,忧心忡忡道:“小师叔,小荩,外面情况如何?”
兰荩登时一鼓腮:“这是什么鬼东西,忽然就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要不是小师叔来得快,我怕是撑不了多久!”顿了下又道,“这滚滚云烟还有迷人之能,我便不自觉中着了道,还好有帝台棋在。”
剑清执左手宝光此刻也才渐渐隐去,有些忧心的抬头望向云幔之外:“御师其人倒是不难对付,但他计划狡诈,又有层出不穷的手段……这云烟大阵此前从未听人提及,想来是他暗藏的一张底牌。用在此阵,莫非当真要与水云乡不死不休?”想想自己也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水云乡虽号称‘小仙岛’,也不过只是个凡人群聚的岛城罢了,攻破此岛,就算使得碧云天颜面一时无光,于其也是得不偿失。若非深仇大恨,断不至此。”
兰荩嘀咕一声:“说不定就是有什么咱们不知的冤仇在内呢!这世上多少的打打杀杀,非从爱生,既从恨起,纷纷扰扰无非爱恨,当是辨也辨不分明。”
“……”剑清执与兰斯馨登时只能相视摇头,兰斯馨最为熟悉自家师妹脾气,伸手挽住她一臂:“当下破阵为先,不必先去深究那些有的没的。我看云幔虽能拦阻一时,却也不得不尽快想出一个万一被破后的应对之法,不然水云乡中无数性命,皆如危卵。便依宗门法训,也不能坐视这等情况发生。”
兰荩拢着手也抬头:“这大阵也是以云气为基,甚是可恶,我怀疑御师是为了故意挑衅碧云天才用出此阵……嗳?”她忽然一愣,抬手揉了揉眼睛,惊讶道,“我没看错吧,那云气……”
她一句话出口,剑清执动作却更快,在察觉有异的瞬间已遁身而起,一道剑光直接迫近云幔与云烟大阵相触处,赫见烟光之下,本该彼此相抵的两股云气竟在排异之余,又不可抑制的缓慢蠕动着渐渐交融,俨然虽有泾渭之别,更深层却存在着莫名的一股可融之源。他一时间不知为何会出现这种怪异情况,但有一点却直白若揭:若是放任这种异状继续,不需太久,护住水云乡的云幔就会被云烟大阵全数溶解吞噬。届时魔众面前再无遮拦,即便岛上战力齐出,也绝无可能将偌大海岛上所有角落护持周全,伤亡必是惨重之极!

水云乡中,风云色变;碧云天上洗心流中,却见波平如鉴,静水无澜,一泓清池化作照世之镜,正将水云乡一带战况悉数映出。灾兵之凶烈、异兽之暴戾、御师之诡异的从容不迫,与剑清执三人应战之法,各个看得分明。
裴澹月与君又寒皆站在银阙外石台之上,俯身自水镜窥看战局。先见剑清执与兰荩驰援及时,拦下灾兵;又见二人分头压制御师与髅生之战,登时松了口气。裴澹月更是笑道:“御师分明不是小师叔的对手,小荩只需缠住那恶骷髅,待小师叔腾出手来,再将其一一斩灭就是。”
君又寒眼力稍逊,但也看得出上风下风局面:“难怪师父闻讯不急,若是这等情形,着实也没什么可急的。小师叔乃是碧云天中最为锋锐之剑,有他出手,必不放魔人张狂。”
“……”裴澹月却蓦的一怔,一时念及剑清执剑心之忧,险些脱口说出什么,好在又及时按下了,转而道:“小荩的淑风壶却不想正好用在这一阵,我看那些白骨骷髅对壶中灵酒甚是忌惮,纵不能杀之,也足可牵制……”她说着话忽然又愣了愣,低呼了一声:“不对呀!”
君又寒不解:“大小姐,怎么了?”
裴澹月略有些迟疑:“我记得小师叔曾说过,他的金庚剑意能斩寻常白骨灾兵,但对上这号称‘九幽之体’的白骨尊者却杀之不灭。这……”
忽听银阙中裴长恭倦倦传声道:“击败御师,这群乌合魔类自会退去,倒也不必急于在一时间赶尽杀绝。”
“?”裴澹月与君又寒顿时皆是不解,但见裴长恭出了这一声后就无后话,也只得先咽下疑惑,继续专注观战。
而银阙之内,卧房之中,裴长恭正披着长衣站在推开的窗前,倦眼静观水面清荷。水镜中映像不需去看,已尽在心中,忽然扯动嘴角讥讽低笑一声:“作局若此,初心可在否?”
一声低问无人听得也无人答得,更难明话中深意。裴长恭笑罢长叹,抓着衣襟转身,不再去看那些纷纷扰扰的乱状,慢慢踱步回床边坐下。
偏在此时,外面石台上忽然响起裴澹月与君又寒一前一后两声惊呼:“那是什么!”
裴长恭身形亦是一顿,突然之间,捉在衣领上的五根手指猛的收紧,用力之大,只见根根指骨关节泛白,分明正有一股极怒之气撞上了心头。
数息之后,他霍然转身,甩起的袍角如炽火瞬燃,齿间一丝丝咬出两个字来:“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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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6 16: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四  滟潋红花落

水云乡上情势骤变,遥以水镜观之的裴澹月与君又寒一时皆惊。非身处其地,难以觉察到云烟大阵奥妙之处,但见团团云雾涌来,遮天蔽日,一瞬甚至充斥于水镜视野之中,人邪难辨,更兀论窥清内中发生了何事。
裴澹月皱着眉伸手向前一拂,一层薄光漫过,水面顿起荡漾,镜中画面纷纷破碎又重新归合为一,但所见仍只迷云团团,难以拨分。她一时也没了办法,正想着回去银阙内寻裴长恭,忽听身边君又寒低低讶异的唤了一声:“师父?”
她忙回头,就见银阙门户大开,正是裴长恭冷着一张脸大步而出。在她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裴长恭这般模样,分明动怒不轻,甚至于一时怯于上前问询,只能站在原地也轻呼了声:“二叔……”
裴长恭却未有半句相对她与君又寒,立身石台之上,将手遥遥点向眼前浩渺清波。充塞着云烟景象的水镜倏然消散,碧波之间,唯见朵朵清荷绽蕊,玉瓣如霜,忽然随着裴长恭这一指齐齐脱出花萼,望空而行。刹那间花雨纷纷,倒卷冲天。
而随着无数花瓣旋空而起,越向上方,丝丝缕缕瑰丽红痕生于白瓣之间,初时只见花芯一点,转眼便成艳火通体染遍。素底涂丹、清荷生火,洗心流半天空中,无数红花连缀成辉煌火路,甚至连天际绯月也被映淡了几分颜色。
正当裴澹月与君又寒皆为此震惊,一时不知何故之际。身边红影一动,裴长恭揽襟负手,踏虚而起,须臾腾身火路之上。红花怒盛、火莲炽烈,如扶尊拱圣,簇拥着他一冲高天。裴澹月眼见此景瞠目结舌,眼见红花火路高拔无尽,洗心流虽观之浩渺高远,终究不过一方小巧天地,转眼便至尽头,她心中忽然一惊,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二叔,你难道要……”
一言未尽,乍现天隙。自构筑而成之日起从来只见静夜流绯之景的洗心流赫然自天顶泄下了一线天光。霎时水乱波扬、诸象皆动,连悬天绯月亦开始为之烁动。而裴长恭全若不觉,一转眼间火路开天,簇拥其身直出天隙,径自往现世中而去。
裴澹月此时再顾不得什么,匆忙一扯君又寒,两人脚下生云,也在一片混乱与瑰丽交杂的异景中衔后追上。好在天隙一时之间并未闭合,待二人同样自内而出,就见彤云如海,灼灼映透了碧云天半边天空。裴长恭朱衣红袍雍容于火海之中,一步踏出,便有火路卷扬直出十数里之遥。连踏七步,离火烧天,通天赤云成桥横出平波海上,声势浩然不可言表。随即才见他扬臂并指,漫天火莲一卷而化贯天之剑,红花铸神锋、飞火为刃气,溢朱流紫,明绝天海,浩瀚一剑直斩东南方向而去,正是水云乡所在。
“是水云乡!”裴澹月低呼一声,依稀明了裴长恭出手之意。只是尚未想通他为何忽然动怒若此,周边倏然红花如凋,纷零雨落。一晃裴长恭已又出现在两人面前,脸上冷色不再,又与往日一副倦倦病容一般无二,轻缓道了声:“回吧。”
袍袖一卷,火海彤云皆为之倒转。裴澹月与君又寒只觉眼前一花,竟已回至洗心流中、银阙之前。而仰头再望,天隙似倾飞火流花,通天火路自其处倒泄而回,一入境中,便重新散作无数红花绯瓣飘然坠落,却都不待落回水面就灰飞烟灭得无影无踪。
天隙徐徐合拢,动荡之月、凌乱之象一一归于沉静,宛若从来无事发生——然而“砰”一声响,银阙大门罕有的轰然关闭,连着檐角一排银灯齐齐俱熄,只有裴长恭的声音自内中传出:“之后一段时日不必前来扰我,诸事由你与三天共议,去吧。”
裴澹月一愣,随即连忙拍了拍大门,急道:“二叔,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动用真元又……”
“我无事。”裴长恭的声音倒也当真听不出什么异样处,“又寒每日奉药于门前即可,你且去吧,外面应还有事待你处置。”
“我……”裴澹月犹是放不下心,但见裴长恭一副说死了不肯松口的架势,也全无什么办法,只得一步三回头磨蹭着离开,又连连递眼色打手势给君又寒,让他务必事事留心,稍有不妥,即刻来寻。
君又寒也飞快点头答应,两人方各自分头转身,忽听一阵窸窸窣窣声起,正自一旁湖水中传来。
一扭头,就见清波滟潋、縠纹荡漾,无数高高低低的含苞莲茎正从水下露头。忽一阵风来,吹开连翩清荷绽放,颤颤白瓣、细细花香,如梦亦如幻。

水云乡中,危机四伏,莫名云阵遮天蔽日,如潜伏伺机待噬的巨兽,虎视眈眈于云幔之外。而其所等待的时机也不需多久就可到来,正是云幔分分寸寸受其无声吞融侵蚀,撑持不得太久而彻底崩毁之时。
看过一回云幔情况,剑清执面沉似水落回宝殿阶前,面对兰斯馨与兰荩摇了摇头:“不妥。”
二人也已大概看出云幔所承危机,兰斯馨忧心忡忡道:“此事难以取巧,云幔一破,绝非三五人等能可周全后果。还需即可回报宗门,以得破阵救援之法。”
兰荩登时不悦:“小师叔与我本足以将其拿下,谁想到偏又弄出这劳什子的怪阵?碧云天本就不修阵术之道,除了宗主天纵之才自得其趣,旁人又有几个曾精研过阵法。待得援来,水云乡早没于魔戮之下了!”
“当今唯得一法,”剑清执明白两人所说皆是实情,心念一转,立时有了决断,“寻出御师斩杀。他乃控阵之人,杀之阵势自破。”说罢,一边叮嘱道,“你二人在此提防后手,我去寻他。”剑光一纵,早直冲高天而去。
兰斯馨与兰荩却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另一方面也是剑清执所言已是当下最为可行之上策。眼见剑影冲天,彼此对视一眼,也只能道:“望小师叔此去斩魔顺利,得破此困局。”而剑清执这片刻间早已遁至云幔交界之处,并未冒失一冲而出,先是凝神静念细观向滚滚云烟深处,观索御师可能潜藏方位。
正这停顿之间,分明眼前仍是混沌翻涌着的障目云霾,忽觉隐隐一股极为强悍凌厉的气势更自云烟之上而来。即便云浓如海,仍足以感知。剑清执一时惊异,而重重云阵外,裴长恭步出虚空斩出的浩然一剑正磅礴而至。霎时只见高天云海,皆如映火。赤霞融融,环簇剑锋。几可贯天通地的庞然剑意凛然来到,以一股绝无可回避之姿直接斩向云烟之阵。剑威掠处,云波如啸,轰然而开,纵是神异大阵,千变万化也成无用。一力之悍强势如斯,云烟遮掩的深处传出御师一声咦叹:“好剑!”
话音袅袅未尽,漫天漫海只见红花炽瓣伴剑而生,如一场瑰丽火雨倾天泼洒,任凭云深烟重,触之皆消,前一刻还在将整座水云乡团团密裹着的大阵在这等焚天煮海之威下如冰消雪融,急剧消弭不存。而屏身之障一去,隐于内中的来犯之敌纷纷现形,正在纵跃乱舞中的白骨灾兵甚至还来不及察觉到底发生何事,剑气离火狂荡而过,便见烟消云散,彻底被荡灭无存。即便是骸生能倚仗九幽之体在白骨田一战中逃得神元重生,至此也终是再踏穷途,剑势之中所蕴斩魔神剑气息何其霸道,使得他也与那些一个照面就灰飞烟灭的白骨精怪全无二致,连一声嚎叫都没能发出就湮灭于剑光火海之下。
御师见状登时一凛,应对此剑更添十二分警惕,恍惚平生所历,以此刻最为半步生死之间。他心中慑然,动作分毫不慢,一闪避至骨奴儿身后,双掌疾运真元,向前一推,撑起了一道屏护。而剑至之快,也只能容许他绸缪若此,下一瞬焚风狂烈,一声细响,骨奴儿几近坚不可摧的巨躯上顿时破灭了半副白骨,还是庆幸在剑威只是擦身而过并未正中,才没落得个与一众白骨灾兵同样的下场。而御师避在其后,真元屏障如脆纸薄冰,不触已破,他自身却是寻常炼气修士,这等剑气只需稍一擦身,就是神魂俱灭。好在一道白光于此悬丝一线间猛然收敛至他胸前,正是阵势破散后自行回转的那枚白玉阵盘。也不知是何材质手段所制,只闻一声锵然,御师之身倒飞十数丈外,一路大蓬大蓬血红泼溅,却也到底在阵盘护持下不至于丧命当场。而御师若断线之鸢摔出,还能在半空中勉强一个折身,本就重创的身上猛的又爆出一蓬血雾。血雾一瞬弥张,将自己与旁边同样残损不堪的骨奴儿一同笼住,旋即化作一线血光直冲云霄,竟是藉血遁而走,毫不留半分拉扯再在水云乡战局之中。
此等遁术损精耗血、大亏元气,非性命攸关而不用。但一经施展,迅若电闪雷奔,那大蓬血雾转眼就被火海烧灭,御师与骨奴儿却也就在这毫厘之隙脱身而走。旋即竟又见一道剑光拔起于水云乡中,紧咬其后衔尾直追。两道遁光一前一后快如流星赶月,一转眼就灭迹于高天渺海之间,再不得见。

下方的水云乡随着大阵告破重见天日,兰斯馨一行也终于看清了云幔外这场巨变。一霎云烟开,一霎火海临,惊天一剑在重创御师后终于威势渐尽,只余一两分残力落向了水云乡。
但纵然只这一两分残力,也非饱受摧残的云幔能可抵御。未能出口的惊呼梗在宝殿前一众人喉中,就见浩荡一剑裹挟着无边火雨斩落,在碰触到云幔的刹那,却无声无息化作大片灿烂彤霞。沛然霞雨飘飘忽穿透云幔而未损其分毫,越向下落,焰光炎火愈褪,火莲赤蕊一点点回复清荷素瓣本来面目。直至半空之上,火云烧天,云光之下,却是降下了浩浩渺渺一场无边花雨,如飞羽轻翎、如零琼碎雪,覆盖了整座水云乡的天空。
花雨落不及地,再化云烟散去,清净不留半点痕迹。而重新举目高天,撑持至此刻的云幔也终于丝丝缕缕归无。天高云淡、丽日长风,有些喧嚣的海浪声被水润略腥咸的海风裹杂着一拥而入,与之前一场大战时恍若换了人间。
良久,兰斯馨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敛衽望天而拜:“多谢代宗主一剑之援!”
自她而始,次第人声自宝殿云阶一路向下铺延而去,直至逐渐蔓展整座水云乡。浩浩生民,皆向空遥拜:“多谢代宗主活命之恩!”
水云乡上空,云烟摇荡,蒸升海雾,祝咒之声,广弥海天。

距离水云乡数百里之遥处,此刻也有一行人正在驻足遥观。
为首者正是原布衣,一路随行有玄门弟子、也有数名乾云六派之人。御师攻打水云乡闹出的声势着实不小,虽不似碧云天得讯迅速,但一直都在尽力找寻其行踪的玄门消息同样灵通。一得通报,即刻动身往平波海上而来。而乾云六派甫遭御师羞辱,被砸毁了祖师灵泉,更是正心火中烧之际,同样派出数人随行。
这一行人赶至此刻停驻之处时,正值御师斗法落于下风,张开云烟大阵天罗地网一困水云乡之际。平波海上,旷览无余,即便相隔尚远,滚滚百十里内风云皆动的阵势也足以让众人有感。因觉那阵法怪异不俗,原布衣不欲冒进,使众人停步暂观。也是这一耽搁,才将随后天来一剑烧天辟海,一举破灭御师此番攻势的全程看了个清清楚楚。那一剑拔起于芝峰之外,浩瀚之威使得天海齐齐震慑,纵然远隔,原布衣犹能望空一捉,拈到一丝逸散于风中的淡薄气息。他合掌稍加辨认,讶异道:“南天离火?此剑是以碧云天的南天离功法运使,才有这等烧天煮海的火海异象!”
同行人中登时哗然:“南天离?那不是碧云天近几十年来都最为低调不显的一脉么?”
“数年前还曾听闻此一脉中首徒意外身亡,此后更再无半点声息于外。”
“可其也是裴宗主亲弟执掌云主之位的一脉,倒也不至于困顿若此。”
“裴宗主的弟弟?”开口之人似乎茫然一瞬,才从记忆中对号入座,“我想起来了,似乎就是他这弟弟一身疴疾难医,连赤明圃的老掌门都束手无策,只能以灵药终年温养,才使得裴宗主不驻宗门,常年云游在外为其寻药,也称得上是炼气界中兄弟相得益彰的典范!”
旁边立刻有人大声道:“老兄,你只说‘寻药’二字可未免太过轻飘飘了!可知那裴宗主为了他这弟弟,上天入地觅了多少天材地宝,流水样都吃进了肚子!听闻所得宝药灵材之稀罕,连赤明圃的几脉主事都垂涎不止,拦在半路只求一观呢。”
“我也曾听说确有此事。”
“这位裴云主到底患了什么怪病,这般将养,仍不能痊愈?”
“这倒是不知,只知裴宗主昔年曾与弟、妻同出游历,不知为何失了讯息一载有余。后来再次露面时,连裴大小姐都已出生了。可惜他夫人却在回碧云天途中遭遇妖邪侵扰不幸亡故,只得兄弟两个带着婴儿返家。随后不久,就又传出了其弟患病的消息至今。”
原布衣听了他们的杂说一回,才开口道:“裴长恭当年亦是仙家翘楚,炼气界少有的天纵之才。是时都说碧云天得他们兄弟携手,足以更上层楼,谁知就突生了那许多变故。不过裴长恭常年卧病非是什么秘密,除了泊掌门曾亲自登门看诊,也有不只一人见过他,果然病骨支离之态,全仗内外温养不断才得以保全,这却是作不得假的……”他话意未尽,变作沉吟,“可适才那般声威斐然的一剑,难道当真是一名久病之人所出?”
一言问得四下皆默。片刻后,方有人犹疑道,“碧云天中修习离火之剑的又非只他一人,或是有其他大能出手……”
“那剑意中又蕴有堂皇圣气,分明是斩魔神剑所有。若非东皇剑主,何人使得出?”
“……是了,据说裴家这一代的东皇剑主正是裴长恭。奉剑之责至死方休,却与其是伤是病无改。”
七七八八议论下来,反而更使众人疑惑惊愕兼而有之。不过转头再观火云卷处,烟云大阵灰飞烟灭,分明水云乡之危已解,倒也不需众人再去援手。而御师血遁逃走与剑清执紧追而去更是相隔过远,加入无用。原布衣稍一思度,道:“情势变化若此,不如我等同往碧云天,先将今日之事议过再说。魔邪当道,又犯众怒,所及之处无有可置身事外者。”
一众人也皆同此议,当下诸人遁光一转,浩浩荡荡,直向芝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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