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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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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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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6 17: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五  谷谜

沧波楼因地处之故,山声涛声,终年常有不绝之声,只是区别于冬夏寒暑,凛风春风,或强或弱而已。
东陆临海之地,至冬海波不凝,唯闻北风恶荡呼啸,卷掀海浪轰鸣不已。直到凛冬序去,春暖花开,于海面上嘶吼了数月的劲风趋于柔和,浪涌声中金戈之势渐隐,海声迢递而至山中,更似天人吹管拨弦,于静夜中款动人心,婉婉入梦。
林栖蒙林明霁教授“太霞章”,常指导他天音弦意间曲律之妙,日积月累下来,便养成了睡前起时,于静寂中冥听风音海韵的习惯。焚香一炉,静坐一刻,观心观妙,常有所得。
只是今夜同样静坐,时地不易,正心性两空之时,依稀一声啼唳蓦然掺杂进满耳的风声水韵,静谧之情霎时迸破。端坐床榻上的林栖猛的睁眼,一时竟有几分惶惶无措之态,脱口唤了一声:“玉翎!”
双眼一睁,满室昏黑,唯有香炉之内红光荧荧烁烁,也再不闻其余杂声。林栖恍惚晃了晃头,有些分辨不清到底当真听到了什么还是只是错觉。但玉翎乃是自他记事跟在林明霁身边时就同玩同处的禽伴,断然不会错认声音,只犹疑一瞬,还是飞快跳下床推门冲了出去,急切切压低了声音又望空呼唤了声:“玉翎!”
空旷夜幕下全无回应,倒是有一道略带些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玉翎?阿栖……”
林栖一回头,就见程北旄睡眼惺忪披着外衣从窗口探出头,那窗扇本就是虚掩,才没发出什么动静。程北旄大约是还睡得有些迷糊,愣愣的盯着林栖看了半晌,才含糊道:“阿栖,怎么是你?不是玉翎啊!”
林栖心中一动,凑到窗边双手一伸,捧住程北旄双颊下大力揉了一气,登时将他满头的瞌睡揉飞了大半,整个人清明不少:“你也听到玉翎的叫声了?”
“喔……喔……”程北旄被挤着嘴,艰难出声,“我睡得正迷糊,稀里糊涂好像听到玉翎的声音,又疑是梦,怎么……”他说着话人也终于彻底清醒,愣了一下反手握住林栖手腕,“咱们都听到了?是玉翎?那……便不是梦!”骤来的惊喜压过疑惑,程北旄瞬间眉宇间喜色翻飞,拉扯着林栖大力摇晃了几下,“玉翎回来了?那是不是楼主也回来了?”
林栖被他扯得踉跄,一只手又被扣着,只得将另一手用力向他肩上捶了两下,才将程北旄的大嗓门止住了,撑着窗棂咬牙轻声道:“你别嚷,别嚷!这事有些蹊跷,到底是不是师父和玉翎还未可知呢。”
“断无你我都听错的道理!”程北旄仍是笃定,不过兴奋的劲头过了,也慢慢冷静下来,抓了抓额发,“不过怎么只叫了一声?若是楼主乘玉翎回来,不该这样毫无声息才是……难道……当真不是楼主、玉翎?”
林栖心中一瞬转过的疑窦也正在此,再听程北旄之言,登时决断:“无论如何,我先去灵圃几处看看,是真是假,总有痕迹。”说着话,转身便欲走。
程北旄忙一把扯住他,急道:“阿栖,你等等我,等我……”扭头缩回房去穿衣套靴。林栖站在窗口想了一想,干脆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取来雁阔云音背上,再一出门,程北旄已然飞速将自己打理整齐站在了廊上,也不知两人心有灵犀还是如何,同样背负长刀,似有所恃。
两人对看一眼,皆望见对方装束,蓦然隐隐一股不安无声滋生于心底,当下也都没了再多说什么的心情,一前一后快步而出,当先往群禽聚集的灵圃而去。

夜静更深,唯风声海涛声耳。灵圃之中同样寂静一片,月光昏昏照见不明,只能依稀辨出许多大小灵禽或卧枝头、或蜷芳草,皆在栖息安眠之中。纵有几只敏锐察觉外来人声,甫一抬头认出是林、程二人气息,也就立刻继续埋头大睡,毫无多余反应。
这般安然静谧之境,莫说玉翎那小霸王回来,分明除他二人再无丝毫旁的行迹杂声到此。林栖与程北旄第一处就扑了个空,两人无言相视,也只能都摇了摇头,又转身去往林明霁的院落查看。

如此这般,深夜之中沧波楼所在的整片山头灯火俱暗人声皆寂,也就只有林栖与程北旄行色匆匆穿梭于一处处庭园院落之间。随着两人找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却一无所获,心中的那点不安反而滋生得越发鲜明。时事至此,无人先去开口怀疑最初那一声鹤唳是否只是错听,待到将最末一处山间小亭也走过,两人的脚步几乎是同时缓下,一霎静默后,不分先后开了口:
“各处都已找遍,并无异样,如今只还有那里……”
“动静不在楼中,咱们可要去那儿……”
一同开口又一同顿止,林栖与程北旄刹那对上视线。半晌还是林栖先扶着头晃了晃苦笑一声:“隐谷其地蹊跷,我断然不想与今夜之事扯上什么关系。可若只余那一处不去看过,心中难安……”
程北旄却是干脆,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大声道:“去就去,莫说只是有点蹊跷,到底还在沧波楼的地界,又能当真有什么莫测危险不成!何况……”他说着话便有些气馁,声音也不由低落了几分,“难道真不是玉翎?怎么可能不是玉翎!今夜若是不将那声音的根源挖出来,我绝难甘心!”
林栖跟着他的话尾轻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是……”他话未再续,只觉程北旄握着自己的手更紧了紧,心底没着没落的滋味便勉强安顿了些许,索性也摩挲着反握回去,定定道:“走吧。”
程北旄点头,两人脚步顿时一提,只是这一遭却未再分前后,而是携手并着头,披着夜色往后山深处的隐谷所在掠去。

然而行去匆匆,两人都未能有所察觉身后渐远的大小院落建筑中,一道人影正懒懒散散半躺半倚在一座高亭之顶,似是睡眼朦胧,偏又能准确无误的将两人半宿搜寻路径看得清清楚楚。一边看着,一边咂嘴摸唇,自言自语:“这两个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哪来的闲心在沧波楼上上下下跑了这么一大圈?”
“嗯……他们在找什么?提刀携琴,不似太平喔……”
“……倒好似一无所获。”
“这是……要去隐谷的方向?”
念及“隐谷”二字,斜躺在黑影里的那人终于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赫然竟是逢先生。此刻仍与白日人前时一般懒洋洋一身随性,但远望着林栖与程北旄渐渐隐于黑暗中的身影却皱起了眉,拈着嘴角一点胡髭打了个哈声:“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两个!那隐谷之中的秽气……岂是好相与之物……”话音未尽,身形已如薄雾虚散于空气之中,转眼只余一片空荡荡的亭顶沐于夜色下,点尘未惊、片羽未鸣。

当先已往隐谷的两人却是全然不知身后这份螳螂黄雀般的动静。山间小路这些日子下来早走得熟了,不需多久便至隐谷入口。夜深林密,愈发显得谷中浓黑一片诸物莫辨,谷口一线之地宛如划割出阴阳两界,向前一步就是沦落无间。
这般氛围,林栖不由得忡怔了下,向后小退半步,腰间就被程北旄拦紧了,凑在自己脸颊边咕哝:“怎的白日里还未觉如何,入了夜的隐谷倒是渗人得很,说不得当真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在里头呢!”
林栖勉强笑了声:“胡说八道,这是沧波楼地界,哪来的什么妖魔鬼怪,最多不过阴气浓重些罢了。”说着话从丹囊中摸出一只琉璃灯球,望内一吹,明烛登时燃起,不过一指节长短的灯焰,却照得两人身边五步皆明,周遭漆黑滞涩的气氛也随之淡去许多,可以望见脚下一路杂生荒草蔓延向谷中深处去。
程北旄忽一探臂,从林栖手中摘下了灯球:“我来,你且抱好你的琴。”也不待他再说什么,当先一步跨入谷口,霎时一股潮湿阴冷的黑风吹过,使人遍体生寒,如履深渊。

谷内谷外,两般天地,莫名而来的森然压力使得两人也不敢恣意乱走翻找,只循着白日巡视时熟悉的路线一路走过去。好在灯球光芒未受影响,所至处仍能照得草木道路通透,却无半点异样,也不见有第三人曾至的痕迹。不觉间已将隐谷搜索大半,依然点滴无获,程北旄也不免纳闷抓头:“这儿竟也风平浪静得很!”
林栖浅浅吸了口气,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落:“无事才好,无事也未必不好……”
两人此时驻足说话处正在一片乱石荒草叠叠的小径转弯所在,半步外就是连片足以没膝的深草,上接森森林木,不透半点天光。即便灯球耀耀,也难以将草木深处景象一一映照透彻。偏偏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陡然自林中传来,程北旄因面向缘故瞧得清楚,茂密草丛中分明有如浪涌,逆着风向一晃又复归平静,若非高挑细韧的数片草尖仍在微微摇晃,就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然而又岂能当真无事发生?
他在察觉异动的同时已一把握住了肩头刀柄,另一手猛的扯住林栖朝着身后一拉。林栖猝不及防,但虽未看到身后动静,也清清楚楚听到了那阵细碎声响,登时整个身子绷紧如弓,顺着程北旄的力道向他栽歪过去,直到两人肩膊相叠,才歪歪头贴在他耳边呵出一声气声:“是什么?”
程北旄锐眼盯紧再没动静的草丛,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没看清楚,但定是有什么活物,冲着那个方向去了。”
他伸手一点山谷更深处示意,林栖这才缓缓偏过头,望一眼幽深林谷,半个身子还贴靠在程北旄怀中,开口一吐字却十分坚定:“追!”
程北旄毫无二话,两人登时舍了惯行的小径,循着草浪动处那一点线索一头扎入了茂密林中。隐谷小径已是漆黑一片,林内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灯球被掐灭后瞬间的纯然黑暗使得二人好似盲人视夜,足足捱过半盏茶工夫才勉强凝聚起了几分眼力,半是试探半是摸索的摸着树干前行。
不过视力被限制到几近于无,所听所感便不由自主变得更加敏锐,呼呼风声、簌簌木声、沙沙……再次出现的杂声入耳,鲜明更胜适才一晃而过之际。两人齐齐循声扭头,这一遭反应不慢,堪堪在一片浓黑中捕捉到一点两点细小的红色光点闪过,随即摩挲草叶的声音愈发远去,显见那物已窜向了更远的所在。
程北旄轻声吸气:“被察觉到了?”
林栖贴近着他摇头:“不知……那不似生人,倒像是什么矮小贴地游走的动物。”
程北旄抽了抽鼻子,似是在追逐着飘散在空气中的什么气味,半晌才嫌恶的皱眉:“还有一股腥臭味……阿栖!”他说着话,脸色忽然一凛,像是捉到了一点灵光,抓住林栖的手都不觉加重了许多力道,又匆匆将两人上述诸种感知总合了一遍,“阿栖……腥臭味,贴地而行的动物,还有红光……那红光莫不是眼瞳异色?”
“眼瞳?”林栖微有诧异,“你是指……”
“蛇!”程北旄像是牙疼般的抽着凉气,“我想起来一种蛇……妖蛇……”他言辞模糊,也不知是一时间尚不能笃定还是什么缘故,反反复复念叨了几个“蛇”字,蓦的一挺身跃步而出,直追了过去。
“北旄!”林栖忙叫他一声跟上,“你且慢些,小心前方暗伏危险!”

这一追又约耗了一炷香左右,已深入到从未曾达甚至是从未曾知的隐谷极深处。两人也不曾想到看似荒芜偏僻的山谷内中还有偌大乾坤,黑黑密密的树林穿过一片又一片,曲曲折折也早混乱了方位,才终于在满目漆黑中隐约看到了些许光亮,影影绰绰在树林的边缘露出来,又摇摇曳曳时隐时现,仿佛随时都会隐没不见。
两人的呼吸登时都是一屏,将自身气息一再收束,才小心翼翼摸了过去。越是靠近,那一片光亮越是鲜明,却全然不似星月光芒之类,倒像是大片大片被点燃的蜡烛,许多细小的红色焰头明明烁烁,簇拥着位于中心位置的一道身影。
昏夜黑灯,照见的人影也模糊在浓重的夜色中看不分明,一时难辨。但林栖两人乍于沧波楼极隐秘处惊见生人,所受震动非同小可,交握着的手齐齐下意识发力一顿,险险捏出两声痛呼,不过也使二人飞快回了神,彼此贴得极近的互换了一个眼神,又按捺住心情往林间空地望去。
空地上的人影似未觉察他们的到来,仍背对着树林垂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片刻后,蓦然双臂一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登时自他身上逸散开,周遭大片红焰齐齐烁动,激起了一片“嘶嘶”声响,无数细碎白色光点自焰头处升起,徐徐飘向那人身上。
“嘶嘶……”一时间尚未能厘清眼前是何场面,程北旄蓦的头皮一炸,后知后觉最后听到的一声嘶叫距离自己太过挨近了。他猛扭头,赫然三五步外,不知何时也已亮起了两簇细小红光,下一瞬终是看得清楚,那竟是一条足有手臂粗细的妖异黑蛇,正从地面昂首人立而起,冲着二人“嘶嘶”吞吐长信。而猩红两点便是蛇头上一双诡异目,邪光烁动,瘆人非常。
变出突然,大惊大骇之下,程北旄不假思索,寒光一凛,已反手一刀挥出。雪亮的刀刃抹过黑夜,好似平地一道冷闪打过黑蛇,“嘶嘶”之声未尽,那蛇已身首两分,被齐齐斩成了两截,登时从昂立的姿势萎顿下去,却不见什么血迹溅迸,只有几股黑气滋滋溢出蛇躯断口,徐徐沿地蔓延。
这一起一落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不只林栖,就连挥刀出手的程北旄亦是在斩杀了黑蛇后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一见黑蛇死状,之前的怀疑已然笃定,立刻低声冲着林栖咬出三个字:“三里村……”
林栖一愣,也随即在记忆中翻出了对此种黑蛇的印象,然而还不待他说话作答,空地上无数细小白色光点飞舞的景象不知何时已消散殆尽,那背立之人猛的偏头转身,侧向林中:“什么人在那儿!”
除彼此外,陡闻人声。那一声叱问入耳,林栖与程北旄皆是全身一震,相对的四目中分明皆是惊骇与难以置信,又僵硬之极的将视线一转盯向了空地之人。只是程北旄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能吐出,空地上“嘶嘶”之声骤然加剧,响成一片,那无数红色焰头与声同动,整齐划一扭动着弯曲向树林。而直到这时,林、程二人才终于看清了,那又哪是什么细烛红焰,分明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红眼黑蛇盘踞地面,此时一动皆动,都在向着两人吐信嘶叫不已,一眼看去,足以使人毛骨悚然之极。
但当下情势之变已留不出什么空档让两人梳理情绪,空地中人一声叱喝,转身的同时伸手一抓,一件阔大黑氅凭空而现,衣袂飞扬如暗云落下,一转眼就将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赫然正是如今东陆讨声汹汹的御师其人。而御师披起黑氅的同时似也锁定二人所在,先是微讶一声:“竟是你们……”随即便闭口不言,只将大袖一拂,数不清的黑蛇立刻如黑色潮水贴地蔓延,直扑林中而去。
杀机骤降,前一瞬还在瞠目结舌的两人立刻回神。林栖手臂翻擎托起雁阔云音,五指一轮,玄音疾出,扫翻了最前方扑来的一片黑蛇:“快走!”
此刻面对妖蛇如潮,纵然再多疑惑也不是细论之时,林栖阻拦后路,程北旄掌中刀光一闪,也不必再避讳噤声,登时草叶树木摧折,在密林中劈出一道笔直路隙,伸手一扯林栖,两人转身疾动,飞快向着来路退去。
静夜深谷之中,转眼喝起杀声,蛇潮嘶鸣、琴音铿锵、刀光纵横,一团大乱。乱势中,林栖与程北旄勉强凭借着对来时方位的一点记忆飞速奔逃,身后密麻雨脚般的蛇行声时远时近,更有无数被琴律刀光掀飞的草木枝叶漫天泼溅,嘈杂一片难辨。就在这般情形下,一口气也不知兜兜转转跑出了多远,黑夜杀机中陌生得好似一座巨大迷宫的隐谷仍未见出口,只是好在身后追杀诡声渐熄,似是终于甩脱了穷追不舍的蛇潮。两人这才浅浅松了口气,脚步缓下,扭头回望了一眼。
身后一片寂静黑暗,离开了密林地带,微有些许天光,正勉强照见距离二人不过七八丈开外,一袭黑氅迎风。黑衣御师身如鬼魅无声无息站在那里,迎上二人目光,微微叹了口气:“既露行迹,便留你二人不得!”
“你……你是不是……”程北旄悚然色变,自空地处一直憋在胸口的一声疑问才问出半截,恶风劈面,御师身形一晃已在眼前,立掌如刃,毫无留手切向了两人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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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3 03: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六  一念生杀

正当夤夜,本不该生变之地,本不该出现之人,堂皇现面,骤起杀心。
林栖与程北旄尚来不及惊恐于御师鬼魅般现身,取命之招骤然临头,闪避已是不及,只能各自出手招架。但见琴与刀甫一与掌势相接,只能勉强阻上一阻,随即便如摧枯拉朽,将两人齐齐震飞出数丈开外,落地犹然踉跄,嘴角隐约见红。
这一招之接,也登时使得二人明了彼此修为天差地别。林栖心念转处,抓琴抡指,数道音刃凝成,飞取御师周身,程北旄却比他还要更快一分,一个翻身从地上跃起,刀光煞寒,合身直扑而上,向着御师搂头便劈,口中大叫一声:“阿栖快走!”原是两人各自发难,皆是为将眼前杀机引至己身,为对方勉强谋求一线生机罢了。
转眼音刃刀锋回杀而至,御师幽幽立身,见状只是冷冷哂笑,黑氅一荡就将攻势悉数挡下,随后身形乍散又凝,竟已出现在林栖面前,看似漫不经心一掌按下,林栖顿觉身滞如僵,自己脚步已踏上了生死关隘。
偏在此时,御师下落的手掌又堪堪一顿,似抵未抵在了他横抱于怀的雁阔云音上,数息之后,才让人不知何意的轻笑了声:“一把好琴!”
林栖只觉毛骨悚然,尚不及思为何来此一语,耳听金风之声,侧向程北旄已全力一刀来救。自己也忙就势倾身,竭尽全力后跃,欲出御师杀招范围之外。
一道掌风就在此刻姗姗来迟,丝丝缕缕似淡去了八成绝杀之意,但林栖一经挨身,通身登时筋骨如碎,整个人似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一路跌入身后足有七八丈开外的稀疏树林,直到狠狠撞上一棵大树才勉强止住,“砰”的一声枝叶淋头乱坠,好不狼狈。
林栖此时却顾不及此,稀薄星光勉强洒落,正照见林外空地上,御师一掌扫飞自己,再一旋身,只两指便夹住了程北旄攻来的雪亮寒锋。那长刀登时如入磐石,半分不得挣动,连带程北旄亦一同受制。因黑氅遮蔽难见御师当下容色,唯能见他另一掌抬起虚覆至程北旄天灵之上,只消气劲一吐,便是黄泉门开。
林栖霎时目眦欲裂,惊吼一声:“住手!”奋力一跃起身,但随即就是一个踉跄,若非手边雁阔云音撑住,又要摔到在地。
这一耽搁,便是不及;数丈之遥,更早已不及。林栖一刹心若寒灰,而性命就在御师指掌方寸间的程北旄亦心中洞明,不思己身,唯念林栖之后生途,顿生决绝之意,全然不顾及压下天灵之掌,双手同持刀柄,一声爆喝,奇经八脉之中登时精血疾飙。外显于体,便是周身筋络刹那皆成赤红,乍眼望去就如无数红绳血线蜿蜒攀于皮肤之上,可怖之甚。而他自身修为也藉这自残般的刺激陡然暴涨,本是甫入门路的“长恨刀诀”下半篇一时间运转随心,刀刃之上,忽起颤吟,长歌当哭,斩尽萧瑟人心。御师“咦”了一声,本是钳住刀锋的手指在此萧杀哭哀之意下也不由稍松,白刃瞬息脱出,挟孤愤枯槁之意当胸挥下,冰芒灿烂,沙飞草碎,乱气之中,“砰”、“砰”两声闷响不分先后而出,一为御师一掌盖落,程北旄七窍霎时血涌如泉,虽有毫厘之偏不至立地取命,犹然将他掀得倒飞出去,在半空中溅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虹;而另一声响,却是御师以真元罡气硬捱长恨刀诀,舍命之招威力不容小觑,锋芒落处,御师也不得不顺势疾退卸力,护体罡气显露微芒乱窜之象,蓦然一声清脆散去,黑氅上赫然露出了一道一尺多长的破口。
御师微“啧”一声,也不知是赞他浅薄修为能至于此还是笑他搏命一招不过如此,抬眼再看,终于挣扎起身的林栖正跌跌撞撞跑出来尽力去接程北旄。然而一人力不从心一人更是已无知无觉,眨眼撞在一团成了两个滚地葫芦,狼狈不堪摔作一堆。御师这才摇头哼声:“早晚一死,何必还要在死前自讨苦吃!”一指虚点,真元凝如冷矢,直贯二人而去。
这一记杀招再避无可避,林栖一时只当两人当此命绝,脑中诸念皆空,只勉力将程北旄用力抱在怀中,闭目待死。然而似是一瞬,又似挨过了漫长时光,不觉杀式来到,却有一股醇厚软绵之力横空而至,笼住两人周遭数尺范围,将两人团团一裹,滴溜溜推掷出去,所向正是稀疏树林方向。林栖于绝处横生意外,讶然睁眼,耳闻“嚓”一声脆响,黑乎乎一物迎上御师指劲,在半空中炸开一片水雾,随即便见一道人影凭空跃出,糅身抡掌冲向御师,声音却如附耳清晰传入耳廓:“出林向西,快走!”
声音落,二人之身亦落,已在林中远离了战团之处。护绕周身的气劲散开,林栖惊觉身上气力在这片刻间竟回复了少许,脱口叫出一声:“逢先生!”再看向林外,夜幕茫茫,微光难辨,只可闻连串交手之声。他站在原地茫然一瞬,随即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一把将程北旄甩上后背,不再去看空地战况,全力撑持着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林中动静,亦难瞒过有心人耳目。半路杀出的逢先生见林栖当真听话退去而非莽撞纠缠,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笑嘻嘻道:“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不如我来陪你耍耍!”口中笑谑,手下招式却是老辣又灵动,真元鼓荡掌势连绵,更蕴奇巧暗劲,将御师一身裹入其中,再不能同面对林、程二人时般轻慢戏耍,不得不打点起十分精神,专注对敌。
这一番战事重开,声势斐然,顿见谷中空地上沙飞石走,乱气飙溅。逢先生快招不停,仍能寻得余暇笑哼道:“这般藏头遮面,俨然此地恶客,倒是叫我来看一看你的真面目为何!”
御师招架从容,其速亦不在其下,一口气连拆七招,方寻隙猛然抽身退开数步,不辨喜怒开口:“你是沧波楼的人?”
逢先生嘿然:“散行之客,借居楼中,自然要为主人家提防门户,照料几分小辈。你这登门踏户之人,倒是眼见被我捉了现行,仍不觉亏心,脸皮未免太厚,不如让我给你抹掉几层吧!”话音一落,袍袖一抬,一道红光疾出,打向御师面门。
御师见状亦以掌作屏,手挥荧荧青光成幕,一迎来势。霎闻一声闷爆,红光青光四迸,袭来之物显露本貌,正是逢先生常持在手的红玉法尺,灵光灼动如鞭,狠狠抽在光幕之上。两厢角力,光幕应声破裂,红玉法尺却也被震起在半空,随即一声帛裂,御师黑氅之上再添一道裂痕,布帛破碎边缘竟隐见几分烧灼焦痕模样。
御师垂眼一看,轻哼出声:“不差。”反手又是数掌,不取逢先生,而是向着犹在头顶半空盘旋不去的红玉法尺。法尺灵光流转,上下轨迹飘忽,三五掌中只得一掌中的,而一道依稀可见的光痕已然沿着其划过的轨迹渐渐显露出来。
逢先生也不趁势再战,只将双掌向空虚扣,十指灵动,与红玉法尺如牵似引,正是隔空操阵之法,于此从容施展。
御师此时也已看出端倪,登时意于趁阵未成破之。但才一提转真元,隐约竟已受法尺阵心压制。他心念一动,冲着逢先生只一声冷笑,黑氅一抖,不知何处生出一道尖锐之音,直透丛林深谷而去。随即不需片刻,谷深处已可闻“沙沙”之声由远及近,其快如飞,尚未得见,阴秽邪异之气已先弥弥铺展,登时使得逢先生一皱眉头,嫌恶唾道:“又是这些邪物,你一并召来也好,倒省了我再去一一搜寻的力气!”指诀一变,阵痕顿见红光大盛,宛如流火倏扩,所笼盖处何止扩大数倍。辉光之下,分明可见无数黑蛇如潮涌来,血眼狰狞,个个昂首疾突,欲啖对面之人血肉魂元。
御师这才将手一摔,叱出一字:“去!”手指处,正向逢先生。妖蛇得令,卷地而冲、跃空而扑,刹那遮蔽稀微天光,密密麻麻群拥而上。而御师身在蛇群之后,仰头瞥了半空阵势一眼,忽然冷冷一笑:“阁下若是喜好这些小东西,便好好与它们玩玩吧。”说话间,胸前陡然白光炽盛,依稀可见一轮白玉阵盘之形。那光芒透彻天地,刹那映白漆黑幽谷,半空蜿蜒的红芒阵纹亦被一时间淹没难见。而光芒霎放霎敛,灿烂之后转瞬消无,与之一同消失不见了的,正是御师其人,行踪杳杳,已然不见半分痕迹。
逢先生脱口“呀”了一声:“这是什么古怪法器!”但不容他过多诧异,蛇潮转眼已近。他因莫名走脱了御师的一口恶气登时转了宣泄的口子,只将双掌一拍一合,重现于空中的阵法轰然而落。红光烧天,内中只见万千流火炽盛,如星雨、如飞矢,暴雨冰雹般向黑压压的蛇潮劈头砸下。净火焚邪,立刻在密密麻麻的黑蛇群中燃起冲天大火,嘶叫声攀爬声卷地挣扎声与烈火灼爆声响成一片嘈乱。那黑蛇本是有形躯无血肉之邪物,火场中只见滚滚烟气黑霾四溢狂走,然而法尺定界,驱阵开杀,并无一丝一缕能可自内突出。一把烈火足足焚烧了小半个时辰,方圆十数丈内草木皆成焦灰,妖蛇尽化黑气焚灭于净火之中,唯见浓烟滚滚上冲谷口,却再无丝毫邪秽气息掺杂其中,落得一片干干净净。
逢先生这才口中“啧啧”有声,一招手,红玉法尺旋飞而回,阵界渐淡归无,焦风四溢而出,吹散了残存的最后几点火星。逢先生也同时挥了挥袖,拂开扑面烟气焚风,转脸向御师退走的方向瞥去了几眼。烈火既熄,重归黑暗,山谷深处更是幽深一望难尽。他先前跟入隐谷,便因地况陌生徒劳兜了许多弯弯绕绕,这一眼看过,登时歇了深入追踪的心思,摇头晃脑以尺轻敲额头:“罢罢罢,左右行藏已露,自会有人前来收拾你,到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嘀咕罢了,索性反身也闪入稀疏树林,改而循着林栖二人退走的方向寻去了。

战火甫息处,忽来一声讴哑鸦啼。
嘶啼声曲曲折折递入隐谷深处,正至林栖与程北旄最初撞破御师行迹的密林空地所在。此刻遍地血眼黑蛇片鳞无存,空荡荡的地面上只有御师一人独立,循声望向鸦啼传来方向,半晌才低笑一声:“这便离开了?”
顿了顿,又喃喃自语,“今日既去,他日必见大股兵锋卷土重来。哈,有趣,有趣,不知是我入谁毂中,谁又入我之毂中……”话音未落,却是一声呛咳,猛的偏头呕出一口浓血,分明之前在平波海一战中重伤未愈。只是他全然不以为意,随意撩起黑氅拭过唇角,又低低连笑数声,随即身形如烟如魅,飘忽退去,一转眼便彻底隐散在了漆黑一片的幽谷夜色之中。林梢那阵鸦啼也戛然而止,使得周遭重归寂静,再无波澜。

那边逢先生转头去追负伤遁走的林栖二人,虽也隐约听得鸦啼,倒未曾放在心上,踏风掠尘,一路疾行,不过片刻便至谷口,眼见地上一片清晰踩踏痕迹,还有深深浅浅血痕溅落其中,登时摇头叹息:“无妄之灾,当真无妄之灾。”循着痕迹追了下去。
他此刻心中也是清楚,林栖二人毕竟年少修为浅薄,负伤之后更无余力遁行,不过勉强走脱罢了。依自己的脚力速度,即便与御师对阵有所耽搁,也足可轻巧追及。心中盘算,身形更如清风穿林过径,片刻已出十数里外,地面犹有断续血迹不绝,一时让他更为担忧程北旄身上的致命伤势,脚程再快一分,不觉早已离了沧波楼所在山峦地界,忍不住暗暗出声抱怨:“怎的偏要向楼外逃命,难不成是大慌之下失了分寸……嗯?”
声音未落,陡见前方天际丹彩割云,一晃划过浓黑夜幕,直投下方一地而去。逢先生疾行向前的脚步登时一滞,几乎是错愕的连连眨了几下眼睛:“这……怎会前来此地……”霎时形容皆敛,不再一副晃晃荡荡不羁模样,身形一闪如电,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栖却不知身后又有何事发生,侥幸脱得性命,背负着程北旄只顾埋头夺路而走。当时咬牙冲出疏林,向西一口气奔出不知多远,直到恍惚中突觉眼前光线转明,如霜似雪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地面,才发现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闯出了隐谷。四周草木扶疏,头顶星月流光,一瞬间宛如隔世。
不过心旌激荡也只片刻,压在背后沉甸甸的重量与弱似游丝的呼吸立刻又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几乎本能便要踏上回去沧波楼的路,却在脚步落下的瞬间又硬生生改了方向,转向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条出山小径。
这一步踩落,林栖只觉心中一半惊恐一半苍凉,隐谷突来之变使得他几成惊弓之鸟,没了林明霁坐镇的沧波楼竟也使他全无安心之感,更不要提及御师与大群妖蛇为何会无声无息潜藏在划归沧波楼地界的隐谷之中。诸多谜团与隐患千头万绪,分明半山腰上叠檐楼苑乃是自幼熟居之地,此刻只能无端却步。林栖默默狠咬了自己下唇一口,旋即头也不回背着程北旄直往山外而去,身边草木萧萧,耳畔流风啸啸,还有间歇而不止的“滴答”血水滴落声,此刻俱成催命之咒,要将他与程北旄淹没其中。
昏茫中说不清一路奔走了多久,脚下已从山林变为旷野,长风四涌,身后肩头的呼吸声却越发微弱欲绝。林栖心中惊惧如潮浪涌,环视四周空荡荡一片黑夜沉寂,稀薄月光照见无人,忙深吸了口气将程北旄小心放下,自己跪坐一边,伸手轻轻拂开他颠簸得散乱的额发,登时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庞,几乎已了无生气,唯有七窍中仍在蜿蜒渗出的血红颜色触目惊心。
看清程北旄这副模样的林栖心头一窒,忙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出几道紫红血印才勉强镇定下来,抖着手胡乱往丹囊中掏摸,只是取出来的都是些寻常丹药,应对起程北旄当下伤势不过杯水车薪。此时他倒不免暗恨自己警惕过头,若是回了沧波楼,书楼中藏储着的灵丹妙药不少,总有能可保命之物……不过这点念头也是一转即逝,林栖随即定了定神,扶着程北旄倚在一丛乱石旁坐好,自己盘膝对坐当面,将雁阔云音横于膝头,十指一拨,真元融于玄音气劲,宛若不可见之涟漪,层层叠叠扩散向程北旄身周。
此一指诀音术乃是脱胎自林明霁的《太霞章》,高妙更出于太霞十二律之上,本是以真元催动音律变化合于或敌或友,若可大成,是杀是助,便在十指七弦一念之间。只是林栖修为远不及彼,便如先前程北旄强行运使长恨刀诀下篇,尚未能将二人之间气脉相通,已觉力有不逮,丹田经脉俱觉枯灼难续。但程北旄性命就在眼前指下,退不容退。林栖将牙一咬,真元再催,奇经八脉顿生剧痛,指尖却稳稳未乱分毫,一缕琴音徐徐不绝,似山泉清风自程北旄天灵潺潺注下,流淌向他体内明暗伤势所在。
这一探下,更知不妙,程北旄非但一身经脉有损,气血逆乱,灵窍之中更是暗淡昏沉毫无反应。即便刀式反噬也断不该及此,想来只有御师那当头一掌之威,摧伤直抵神魂元气。这等伤情以林栖当下眼界来说可算闻所未闻,更不知该如何救助应对,当下唯能将心一横,搜刮全身灵气藉琴音灌入程北旄体内,以求保下他一息之存。
但这般几乎是在以命换命的行径对他来说实在勉强,相持不过一炷香工夫,便见面色萎靡下来,额头滚汗如珠,琴音本是木叶清风之韵,内中也渐杂血气之声,已近撑无可撑。
林栖自己心中也是洞明,犹然不肯放手,蓦的锵然一响,一弦失控陡乱,割开了一片指尖皮肉,赤红血色刹那染上丝弦琴面。而与此同时,更有一道雷霆之掌突兀自高天直落,不偏不倚正中他后心。林栖本已是强弩之末,骤然全无准备下受此一击,“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出,泼溅半边瑶琴,眼前更是一片黑光乱窜,“咚”的向前一栽,整个人扑倒在雁阔云音之上,更随即与琴身一同压向了同样摇摇欲倒的程北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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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10 17:29: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七  暗恨生

高天一掌兀然疾降,全然不在林栖的反应之中。霎时掌气临身,溅血喷红。
不过与这一掌同至的,还有一道丹彩之光,其快甚至更胜掌气三分。一转眼霞光剑气隐散,露出内中颀长白衣身影,伸手一抄,正将林栖稳稳扶住,另一手举袖自他头顶拂过,无数荧荧清光灵气如细雨渗下,接续上已被压榨至岌岌可危的干涸经脉,更直沁润入被击出了瘀污的丹田之中,护住了他一身修为根基。
这一翻震荡与护持接踵而来,林栖本已在强弩之末,登时不支,一偏头就在来人怀中昏了过去。来人却也不急,一臂挽住林栖软到的身子,另一手顺手一指,遥点在程北旄低垂的眉心。但见微光涌动,流灌而入,不消片刻已将他当下情形探索大概,登时眉头一皱,显然所查探出的伤势颇出其意料,却并非能如对待林栖一般信手拈来了。
另一边,林栖虽说昏迷,但所受非是新伤而是滋养回护。似他这般炼气修行之人,若非伤重濒死,体内自有灵息运转不绝,再得外援介入,空耗之伤便被填补得极为迅速。也不过一炷香左右,喉间一声呻吟,就缓缓转醒过来。
霎时迷茫中,混沌了前事后事。他懵懵懂懂甫一张眼,便见一盏金灯悬空,照见白衣人影负手侧立,轮廓面貌竟是相熟,顿时脱口一声:“清执前辈!”
白衣人正是自平波海一路追踪御师至此的剑清执,阴差阳错巧遇逃亡的林栖二人,也算故旧相识,又不免爱惜后辈,便停步出手相助。这时见林栖苏醒,才觉放心,就看他脸色倏然变化,张皇四顾,分明一副要急切切起身的样子,便抬手一按制住他的动作,道:“你那同门暂也无碍,且放心吧……此处距沧波楼不远,你二人为何如此狼狈出现在这儿?莫非楼中生变?”
林栖在他说话间也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一眼看到程北旄就昏昏沉沉平躺在自己几步之外,再听剑清执所言,才略心安。但随即一问又让他心头一空,说不清是惊惧、后怕、茫然、困惑种种滋味混杂难明,愣怔怔看着剑清执半晌,才犹犹疑疑道:“是后山的隐谷潜藏了一名恶人,被我和北旄无意间撞见,便要杀人灭口……我们……我怕牵连楼中,不敢回去,只得向山外逃出……”
“恶人?什么恶人?”剑清执皱眉,“沧波楼非是什么无名之地,即便林楼主不在,也不该有人随意侵门踏户才是。”
“是……”林栖又犹豫了下,才道,“是一名通体裹在黑氅中之人,修为高深,又会号令一群邪异黑蛇。我二人挡不住他一个回合,便是侥幸逃命,也是依仗一位暂落脚楼中的前辈援手……”
“是他!”无需提名道姓,只听描述,剑清执便不容错认御师身份。想到自己一路自平波海追出千数里外,到底还是失了他的踪迹,不料却又阴差阳错在林栖口中得知,登时忙又道,“你可还见他有什么异常之处?”
林栖又尽力想了想:“初一见他,似在号令蛇群进行什么怪异仪式,自黑蛇身上吞纳了不少白色光点……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不似蛇血,应是人血气味。”
剑清执点了点头:“血气……若真是御师,他受代宗主一剑,又以血遁逃命,受创定然不清。那妖蛇能吸纳人身魂元精气,倒也是他可以藉以疗伤的手段……哼,妖人邪术,到此地步还不知悔改,命数当绝!”
林栖自此也已听出几分关窍,试探道:“那恶人就是传闻中的魔脉御师?那是不是我师父的行踪也……”他本欲问“也可在他身上得知”,但话到嘴边,蓦的一滞,又生生咽了回去。
剑清执未尝觉察,只道:“十有八九就是他,只是他为何会藏身在此而不回老巢……”他又看了眼满脸懵懂的林栖,暗暗摇头,也不过分追问,独问了句,“隐谷地势如何?”
林栖摇头道:“说是在沧波楼地界,但楼中并无人去过,日常也无有杂事需往那里。我本以为不过是一处荒僻山谷,直到今夜深入,才发觉内中幽深曲折、别有洞天,竟说不清有几许深广,多少路径。莫说只藏一人,便是再有百十人散落其中,也难以甄辨。”
剑清执微一颔首:“若地势这般奇异便于隐藏,倒也勉强说得通。”视线便向仍昏迷不醒的程北旄一睇:“先不说这些,你这同门伤势深及灵识,我只能暂且护他性命,非能救治,还需寻得岐黄一道修者出手。你也不必多想,先随我往赤明圃吧。”
林栖一愣,因剑清执之言一惊一忧。先是惊于程北旄伤重若此,听闻剑清执欲带二人寻医,却又反过来忧心沧波楼与隐谷之患,一时踌躇:“可楼中……”
话音未落,忽闻侧旁破空之声,他还未看清楚,剑清执抬手一接,已握了一物在手,原是一团粗布,边角毛糙,一看就是随手在衣襟或什么地方扯下,上面潦草写了两行红字,非是血色,倒有股酸酸甜甜的气味隐约透出:妖人退入谷深处,楼内无事,安心治伤。
剑清执脸色霎时一凛,将布块塞给林栖,一晃人已不见,只一道剑光冷冽须臾环绕周遭十余丈方圆一圈。然而深夜寂静、人踪杳杳,全无半点发现,只得又收敛剑意回到原处,见林栖仍盯着那布,便道:“你认得此人?”
林栖脸色略有尴尬,点头道:“应是我先前所说,出手救了我二人的那位前辈,这上面……上面的字是以他惯用来烤鱼的味料写就的。”
剑清执也不免又看了那红彤彤的大字一眼:“在御师手下全身而退,又能无声无息传讯于我,这人倒是修为不凡。”
“前辈自称云游散人,本欲往北地闲游,因听闻白骨兵灾才在沧波楼暂时落脚。我等只知唤他‘逢先生’,倒是不曾见过他出手,今夜还是首次……”
“逢先生?”剑清执暗嚼名字,全然陌生,看那布上留字也是歪歪斜斜不辨笔迹,只得暂且搁开了,道:“沧波楼无事便好,既然御师退入谷深处,看来他暂且还不愿放弃这一藏身之地,倒是胆大狂妄。不过如此也好……”他话未说尽,掌心微光一闪,已凝出数枚小巧的云纹白玉扣,正是碧云天用以传讯的云光信篆。随即灵光簇簇抹过,玉扣刹那腾飞而起,化作数道云光四方疾去。剑清执这才一弯腰抱起程北旄,冲着林栖一颔首,“走吧。”也不待他说话,丹霄清吟,剑光旋覆,丹霞一裹三人,须臾遁去无踪。
此时长夜已然将近,天边微透绀青,但没了金灯光耀之地反而更觉深黑一片。又过了片刻,天际剑光亦已消失不见,忽有微风一动,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三人适才停留处,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地面,又仰首望了望黑远云天,喃喃自语道:“碧云天已追杀至此,看来又要有一场大乱了!那御师……”他忽又摇头,哂笑一声,“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哎,既是他来,又怎会与我无干!且趁着还有几日逍遥,不如回去喝酒烤鱼,烤鱼喝酒……”
说着话,口中嘟嘟囔囔反身便走,只三五步迈出,身形便如融于夜色,再难寻见。

亦是静夜,亦是如水凉宵。残月未坠,风楼双阙的雅阁之上已又燃起通明烛火。明亮的灯光一路蜿蜒将楼阁庭院映得通透,但临到玄绯的寝卧门前又倏然收敛,只有泛着晕黄暖光的两排灯架在房中列开,照明床前几上又不至于过分扰人,不得安卧。
但说是安卧,玄绯自苏醒后纵然已静养经月,伤躯仍是虚弱,日日难离针石药物,每日里半日浅睡半日昏醒,直到近来才又略复了几分精神,能可偶尔起身舒展片刻,聊为慰藉。
虞云罗已被夜菱歌打发回子午谷避讳,但温白仍留在楼中,尽力以一身医术照料玄绯伤势,斟酌汤药,辅以行针,勉力支撑着她周身脆弱不堪的经脉。但这也非长久之计,到底仍需玄门赐下回天灵药,才是治本之方。温白乃是心思精细之人,在此月余,早也感知到了几分诸人中暗流晦涩。他虽随妻定居子午谷,到底非是玄门中人,对此伦常情理之事不好置喙,也只能权做不知,只每日里默默尽心为玄绯诊治罢了。此刻天未见晓,子时方辟,正又该是一轮行针固气的时辰,便依惯例往雅阁中为玄绯施针,针罢再问脉象,以便细微斟酌下一幅汤药用方加减。
玄绯这两日精神稍长,以金针固气续脉的过程甚是痛苦,但仍清醒着撑了下来,一头薄汗倚枕而坐,一边由着碧凝捏了帕子为自己擦拭,一边垂眼看温白神色一丝不苟把腕听脉,不知是为转好还是恶化,一双长眉微锁,分明显露几分若有所思的模样。
片刻后把过脉象,玄绯这才缓缓开口:“温先生所得如何?我这一身凶险伤势,留得性命已然不易,倒也不必过于强求。”
温白微微一顿,摇头道:“右阙主何必自弃,伤势纵险,终非绝症,不过假以时日灵药罢了。且近来看诊已隐见好转之象,如今唯需放宽心怀,莫添内郁,便是助力康复之方。”
“那也是依仗先生杏林妙手。”玄绯勉力点了点头,便似已将积攒的力气耗尽了,缓慢将一身重量都压回床榻软枕,“劳动先生夙夜操劳,眼下我已无事,先生也尽早回去歇息吧。”
温白点头,并不多言,起身收拾了随身器物便告辞离开。碧凝此时才为玄绯收拾得清爽了,换过一条帕子再看,玄绯微微侧头沉卧枕上,已在这片刻间昏昏睡去,登时也忙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为她整了整床帐被褥,又将两排灯架上的明烛尽熄了,只在桌上用细纱罩了一盏灯留光,小心翼翼退出房门,放她安生休息。
房中霎时由明转暗,人声尽息,才又有了几分深更静夜之象。然而随着雅阁与院落中皆归于沉寂,忽然一声轻咳在床被间传出,不似伤中撕心裂肺,但在此时也足堪鲜明。
又过片刻,这一声咳并未惹来什么旁的动静,便见床帐一动,本已该是不支熟睡过去的玄绯竟又睁眼,扶着床柱慢慢坐起了身。她也不言语什么,拥被坐在床上只望着房中一处怔怔出神。那是一张簇新雕屏,连绵琢着玲珑花卉,沉香细细,有定神安眠之效。但不过一个多月前,那里摆放着的还是座朱漆柜架,上面随手搁置着些玄曦的惯用旧物。自己的伤势来得迅猛凶险,霎时便成天塌地陷。却不想再能睁开眼,已然物非、人更……
心头蓦一抽痛,打断了晦涩思绪。玄绯一瞬拉回心思,低垂下眼睑,随手一抹,化出一只嵌金玉盒。盒中乃是数枚霜雪般异香扑鼻的药丸,但分明与温白诊治开具的药物无关。玄绯却是毫无犹豫便从中拈出一颗服下。药一入喉,随津而化,立入腹中。其效灵异,瞬间便似在丹田中催出一簇旺火,火流汹涌冲向经脉百骸,玄绯额上登时渗出一层冷汗,本就没甚血色的脸颊上更添一层过于痛楚导致的惨白。只是任凭经受寸磔经脉之痛,她犹然一声不吭,咬牙苦撑不知多久,直到那股汹涌之痛终又淡去,才沉沉吐出一口郁气,随即晃了两晃就歪斜回枕上,昏沉沉精疲力尽的睡了过去。

“右阙主脉象隐有不协,似在我每日诊治之外,私下里另有添加。”
小堂之中,灯火摇曳,夜菱歌同样夤夜未眠,只为等待温白前来回禀玄绯病情变化,不想却等到这样一个断论,登时微有讶异,皱眉道:“你是说绯儿自己私下也在服药疗伤?”
“也不似。”温白摇头,思度了一下才道,“以我从脉象中窥见,她应是服用了某味凝元化气的灵丹,虽说能短暂催生些许真元,造就经脉贯通的伪象,但到底只是草率治标之法,非但于伤势无益,时日若久更将损薄本就伤痕累累的根基……”他稍显犹豫,但一手摩挲腰间银戥,还是开口,“右阙主此举似与玄门原本冀望相差,前辈在此主持大局,为此为彼着想故,不可不知。”
话至此已说明,不想夜菱歌闻言不急不怒,脸上反倒添了几分惆怅颜色。半晌后才取出一只小瓶递于温白,叹了口气道:“此乃白华擢秀丹,你拿去细辨药性,以便在日后绯儿的药物中酌量加减,只求暂缓药中烈性,莫要当真再损她元气。”
温白一愣,接过玉瓶看了看:“白华擢秀丹?我曾听云罗提及,乃是老掌门一脉秘传灵药,确有凝润经脉真元的奇效,莫非右阙主偷偷服用的就是此丹?”
夜菱歌点点头,似是无奈:“此为她一时任性之举,只是以当下情形尚不好挑明,你且先装作不知,暗地里为她调养吧。”
温白犹豫着收起药瓶,想了想还是道:“这也非长久之计,前辈还需尽快开解右阙主停服此丹,否则遗祸无穷。”
夜菱歌长长叹息:“我明白,暂且有劳你了。我明日再去探望绯儿,好生为她开解一二。”
“前辈切莫如此说,白为后辈,自该分忧。”温白向着夜菱歌一礼,不再多说什么,默默退去了。
夜菱歌却仍坐在堂中,静静看着堂外洒落的灰黑月影出了会儿神,才扶头叹气:“掌门也是为玄门大业着想,你又何必与他赌气至此,徒伤心身……”她稍有沉默,又微微摇头,“纵有一日二日、一月二月,难道最后还能当真忤逆其意不成!”

长夜一夜无话,几处各自别有心思。而待到晨光透晓,又是一片明花丽日,妙景和天。若非楼中处处仍见素幔白纱挂满,便与寻常往日再无什么不同。
晴朗朗的新阳也慷慨映入了玄绯寝卧之中,窗扇微开,就有柔软春风细细吹入,使人久闭内室的耳目为之一新。玄绯一手扶着窗棂,长长吸透一口气,楼外春光灼灼耀入眼底,顿觉数十日中宛如一梦,苍凉噩魇,如隔水月空花,虽留痕迹,却难再触及。
正此时,身后门口处忽听碧凝惊喜道:“右阙主,你今日精神见长了!”
玄绯微微侧脸一点头,体内经脉犹然如火焚之,烧淬出几分残存真元,却无半点显露在外,反倒使得脸颊上稍带了几丝红润,愈发好似气色清和,俨然伤势见愈、精神亦是颇佳之态。

玄绯这般见好状态直到午后犹然,用过药饭后又小憩片刻,玄独妙便笑嘻嘻寻上门来探视,手中折了一条嫩柳,进门就笑道:“院中柳芽金绿正好,姐姐今日亦见大好,可见物映人心,此话不假。”他说着话又挑挑眉毛故作为难,“折来新枝本欲与姐姐共娱,但这柳条偏又寓意有些违和,也不知赠得赠不得、收得收不得。”
玄绯在窗边软榻上闲坐,抬眼见来人是他,也微微露笑,闻言道:“新柳新芽,褪冬逢春而生,有何不好。”便以目示意。碧凝忙过去接了柳枝,插到几案上一只春瓶中,又去取水滋润枝叶。玄绯一手扶头,仍侧目看那新柳,似是喜爱非常。玄独妙见此不由诧异一笑:“嫩柳虽好,也不过庭院中寻常树种罢了,姐姐竟这般青睐,莫非还有什么我不曾觉察到的妙处?”
玄绯摇头:“柳是寻常,但这许多时日度过得浑浑噩噩,少见天阳草木,一时便至失态……你说这柳枝乃顺手折来,可是你居所往这边来所经的曲溪畔那株垂柳?”
“正是那棵老树的新条。”玄独妙笑眼弯弯,“春来绿满溪头,杂花缤纷,昨日嚼徵还摘了不少柳条和花瓣回去摆弄呢。”
“外头春光已然明媚若此……”玄绯轻叹一声,怅然若失,不过片刻后忽的起身,招手叫玄独妙近前,“你陪我出去走走散心可好?”
玄独妙一愣,但仍顺手扶住玄绯:“姐姐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太过劳累。”
“我虽伤损修为,又岂会连寻常人都不如。不过在楼中散散步罢了,何至劳累之言。”玄绯倒似已拿定了主意,见玄独妙拦劝,索性将他轻轻一推,自行便要出门。玄独妙吓了一跳,连忙跟上,一边冲着旁边手足无措的碧凝摇摇头,一边连声道:“好好好!是是是!姐姐要散步,我陪同一起就是,何必在这点小事上着恼。”抢上几步又虚搀住玄绯,当真与她一同下楼去了。
留下碧凝一个站在房中,手中尚捧着为柳枝掸水的铜盂,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一声:“右阙主竟当真大好了?怎的恢复得这般快速……”

未叫碧凝相随,玄绯姐弟两个徐徐下了雅阁,一路缓行庭院之中。路上遇见门人弟子、洒扫侍者,多半讶异,但也不免个个为玄绯伤势转好欣喜,并不敢过多打扰二人,只远远见礼又避让。而两人一路捡着佳木繁花处漫步,玄绯气息倒还均匀,沿逢观花看景,饶有兴致,似乎当真只是在房中养伤得太过憋闷,难得出来透气的模样。玄独妙亦步亦趋伴着,走得不快,但穿庭过院,临桥绕池,也渐渐离了雅阁院落,走到后面又一片小苑之中。
玄独妙便又开始操心,软言劝道:“走得颇久了,姐姐该回去歇着了。”
玄绯似意犹未尽,想了想道:“前面苑中就有可歇息处,便去坐一坐吧。”
“那是……”玄独妙愣了愣,尽力一想,蓦的记起,“前面是姐姐修行的榣台所在吧,我进入不免不妥。”
玄绯扭头深看他一眼,莞尔道:“于外人来说或为不妥,你我血脉同源,又有何妨。”
玄独妙只得点头,又与她绕过一带假山小景,就见一座玲珑楼阁起在面前,占地不过前后数十步方圆,修建得亦是雅致有如仙阙。但玄门之中人人皆知,凡此楼阁俱为门中禁地,乃是身负榣山血脉的门主一脉血亲独有,用以锻炼血脉,凝发天赋之处。外姓之人不可擅入,若有违背必受严责。
不过正如玄绯所说,她与玄独妙乃是同脉血亲,俱为榣山血脉延传,便无太多顾忌。玄绯引他入榣台,阁中唯见锦席绣座,八面悬珠,此外空落落再无杂物,只有地板屋顶乃至四堵墙壁上玄纹隐现灵光,乃是榣台赖以运作的玄奥阵法。玄独妙对此并不陌生,环顾四周笑道:“倒也与我那座榣台无甚区别处。”
玄绯也在他后方轻声笑了笑:“一般血脉,有何分别。不过执着,不过虚妄。”
“?”玄独妙听她之言突生变调之意,心中一愣。便当此时,还未容他有何反应,身后极近处忽来一股细细凛风,凉如冰雪寒天。玄独妙讶然转身未及,“噗”一声轻响,一截雪亮的剑尖已自他后背插透前胸而出,三寸冷刃如凉冰,一串殷红血珠刹那沿着剑尖滴滴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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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六八  冷月送孤踪

半步溅血,无可置信之变就在一呼一吸之间。玄独妙毫无提防,一剑穿胸,霎时红涌如细泉。
然而奇异之事便在此时一同发生。
几乎在血色晕开的同一时间,描满榣台内壁的玄色阵纹齐齐而亮,祥光顿起,一股自冥冥生出的玄奥之力汹涌而至,竟无半点血色落地,便被这股无形力量轻柔包裹,随即虚悬在了半空,宛如一团绯色晶莹的珠宝。
“嚓”的一声,贯胸之剑轻巧拔出,玄独妙应声仰倒,露出其身后手持占冰的玄绯。玄绯似对眼前奇象早有预知,神色不变,一伸手将他揽住,随即又向前轻轻一推,玄独妙整个身子顿时腾空,被一股真元承托着缓缓落到了榣台正中一张白玉小榻上。
接连出手,玄绯神色依旧如常,甚至气色红润全然不见虚弱之态,正是白华擢秀丹造化奇功。她缓步走到玄独妙身旁,垂眼只一瞥,就将占冰插入地面。剑尖入地甫寸,一阵机括轻响,榣台正中布局陡变。玄独妙倚躺着的白玉小榻自正中位置缓缓挪开数尺,另有一张玉榻升出地面,模样纹路与其一般无二,却是通体墨玉材质,玄光流转,亦非寻常。
玄绯一转身坐上墨玉榻,手扣阴阳之诀,引动榣台诸法阵。顿见流光四迸、玄气如流,如浪潮一层层自内向外漾开。不过片刻,大阵全数启动,枢纽尽操其一人之手,直至这时才闻得玄绯轻叹了口气,唤了一声:“独妙。”
无人应声,玄独妙兀自闭目沉沉昏迷。玄绯也不在意,抬眼目光落在仍缓缓于半空起伏旋转的血珠上,沉默片刻才又道:“姐弟一场,我甚知你,又不知你。不过你今日既肯随我来此,料非全无绸缪。既然如此,便是遂你之意,成全我心。两方皆好,彼此无负。”慨叹罢,法诀引动榣台之阵,四周隆响频生,眼前阵光一刹错乱,又再平稳之后,竟成倒行逆走之势。玄绯以指尖互切,双腕之上血光迸出,化作无数纤细雾线入阵而走,流通于繁琐阵纹之后,便见薄薄绯光如烟如雨,潺潺融向了半空中的血珠。

榣台之中,变生悄然;雅阁之内,此刻却尚无一人觉诧生疑,仍各在其位,惯常处事。
但时辰渐过,仍不见玄绯姐弟回来,被留在雅阁的碧凝渐也心生几分忐忑,纵然不觉人在风楼会有何危机,可心底那一点莫名生出的惶惶却越发难以忽视,坐立不安几圈后,还是出门召来一众侍者使女,令其四散出去寻人,莫再耽搁。
风楼双阙虽是玄门偏驻,又为使玄绯能够静养,禁了许多门人在雅阁附近往来出入,但到底不是什么冷清偏僻的所在。十余人洒将出去,不过片刻就有回报。碧凝亲自领人循着方向找了过去,一路穿庭过院,越向楼台深处行,她辨认道路,心生暗惊,越觉举步艰难。一心中只默默企盼着“莫要当真在那一处才好……”不想事与愿违,一路直到小苑之中,抬头赫见微微昏沉的天色下,前方小巧楼阁四角飞檐,华灯俱亮——这正是榣台阵法启动乃至外显之状,本意是为不使门人误会冲撞,但此刻看在碧凝眼中,只有悚然一惊,脱口道:“怎会在此地……”
榣台禁地,非玄氏血脉不可轻近,碧凝来到此处已然无能为力,只得遣人速寻夜菱歌。春阳渐斜,薄暮滋生,这般天景下,榣台四角明灯越发辉煌,一眼看去耀目心惊。碧凝远远驻足而望,以她之见识,一时间尚想不出玄绯二人若在榣台会有何危险,但出自本能深处的那股忐忑难安却无由来,只反复在她绷紧的心弦上鞭笞狂乱,灼得她意乱神慌,越发难以自已。
这般煎熬下,分寸时辰难捱。蓦的,平地一阵微风,如烟残影霎远即近,直越出众人之前方显露身形,正是闻讯匆匆赶至的夜菱歌,甫一落定,一眼望见榣台灯火,神色霎凝,立时扭头向碧凝道:“绯儿与妙少爷都在内中?”
碧凝不敢笃定,只能道:“只见右阙主与妙少爷同往此处行来,却不知此时是否仍在。”
夜菱歌眉头愈发紧皱:“既不见人出,多半仍在榣台……绯儿为何来此?她可有什么话说?”
“除了今日精神大好,并无异样。也是妙少爷先折了柳条来,右阙主才动了外出散心的念头。”
“精神大好,精神大好……”夜菱歌喃喃咀嚼此语,再思及昨日温白提及的白华擢秀丹之事,念头霎明,更有一个几乎无法置信的荒唐念头悚然涌现,咬牙喃喃一句:“绯儿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说着话,夜菱歌再次举目望向眼前小楼,唯一连通内外的大门紧闭,此外无窗无栏,并没半点能可窥见内中情形的缝隙。而楼阁四角,华灯高烧,内中璀璨光芒并非出自寻常灯烛油膏乃至珠宝,而是铭以精致阵纹。榣台内血脉修行阵法若动,灵气流转,其灯自耀。如此眼下情形八九分明,玄绯与玄独妙二人必是在榣台中开启阵法。虽说两人一姓同出,皆可藉此奇阵锻炼血脉之功,却不该在此时此刻。夜菱歌心中不详之兆愈发鲜明,暗暗出神,脚下不由自主,继续向着榣台大门靠近过去。
碧凝站在她身后,心中倒没那许多念头,但玄门弟子无人不知榣台禁忌,登时忍不住出声叫道:“夜长老,慎近……”
话音未落,夜菱歌一脚踏入门前白石幔地,四角明灯同时大放光明,无数流光如飞刃,交织成天罗地网攻向来犯之人,正是榣台禁制被外来气息触动,格杀勿论。
碧凝一霎惊恐,脱口就是一声惊呼。只是才出了半声就又生生顿住。只见夜菱歌自身并无举措,却有一面玄字玉牌的虚影自她胸前浮现。光刃之杀来势汹汹,玉牌却只悬空一转,无声无息就将四面杀机消弭无形,夜菱歌也恍若自沉思中回神,伸手在胸口一按,玉牌光芒敛去,她也退后半步让出门前禁线,摇了摇头:“是绯儿在内中操控阵法无疑了。”
碧凝忙道:“那要怎么办?右阙主的身子虽说稍见起色,也难以撑持修行所耗,长老可有法子请她出来?”
夜菱歌叹了口气:“榣台禁地,岂能擅入,何况还是在内中阵法运作之时。我纵有掌门令护持,也不过到此为止……且等等吧,当下也只能静待她和妙少爷自行出来了。”
碧凝哑然,不过连夜菱歌都束手无策,她自然也只能按着心焦站到一旁。一行人团团围在榣台之前,从天阳斜西直到初月登梢,时间越久,夜菱歌神色越是凝重,几次三番按捺,才忍住了冒大不韪强行破门的冲动。又过一时片刻,走丢了病人又没了苦主的温白也不得不寻了过来。不过他与旁人不同,甫一靠近,登时皱眉,望空像是虚虚抓捏了一把什么:“血腥气!”
夜菱歌猛一转头:“你说什么?”
“鲜血的气味……”温白若有所思,但对自己于此道的修行显然极为自信,又指了指榣台紧闭的门户,“此阁中血气涓涓,不过不算浓郁,应非恶事所致。”
“若是绯儿伤情反复,妙少爷岂有毫无动静之理?”夜菱歌盯紧了大门,一时踌躇,又一时咬牙,“此门若仍不开,我也只得传讯掌门,冒犯一探了。”
她话音刚落,忽听人群中不知哪一个低呼出声:“那灯……好像灯光暗了点儿下去!”
就见四角飞檐明灯,随着夜色越浓,本是越发煌煌耀目、压月遮星。但此刻就在诸人眼前,那明灿灿的光芒竟一分一分开始减弱,不过片刻,四灯皆熄,榣台楼阁顿陷黑暗之中。
乍从光明转暗,在场众人眼前亦觉一昏。夜菱歌却不为所动,只将一双眼牢牢盯紧了大门,不放过内中丝毫动静。
这一遭果未让她再等候太久,一片连气息都收敛起来的静默中,忽来一声清脆,如玉环脱扣。旋即紧闭了大半日的榣台之门终见露隙,先有内中悬珠之光洒出,内明外暗,一时竟令人恍惚生出泾渭之思。
“绯儿!”
渐渐被推开的门前,赫见玄绯身形背映明光显出众人面前,然而除了夜菱歌失控般一声惊呼,余者皆震撼不能言。眼前所见之人,一袭素衣,分明旧日容貌,却见雪鬓如霜。缟衣、白发、手挽一柄如冰似雪之剑,不言不语立于玉阶之上,垂睫看向四周众人。
夜菱歌已然大惊失色,榣台灯熄阵止,她立刻快步上前,伸手欲挽:“绯儿,你怎会变得如此!”
玄绯手腕一转,占雪立横身前,分明不许近身之意,只以目视夜菱歌,缓缓道:“我已将自身榣山之血皆付于玄独妙,此后,他便是玄门此代唯一血脉嫡传,而我一身桎梏解散。夜姑姑,我欲行,望你莫要相阻。”
夜菱歌脸色几变,竟不知究竟该震惊于玄绯话中哪一桩骇闻之事,只得勉强镇定道:“你一身伤病,又能走去哪里?绯儿,先随我回去,有什么事慢慢再说……”
玄绯只是摇头,嘴角竟微微见了一丝薄笑:“我如今从未有过之好,夜姑姑,你该为我欢喜才是。脱去血脉枷锁,天下之大,何处不容身,何处不能行。”
“你……”夜菱歌哑然,此时再想前因后果,哪里还不能明白玄绯如今别意决绝。她深吸口气,不得不出诛心之语,“玄曦尚停尸子午谷中,你若这样走了,他身后之事,奠祭之仪,你难道也要撒手不理了!”
玄绯听得玄曦之名,一霎恍神,但随即抬手抚在胸口,轻声道:“性命去而心无移,我何必还要死守那一具皮囊……”说着话,手中剑转,冰寒四溢,抬头向夜菱歌道,“今夜无非或去或亡,夜姑姑,你仍不肯让路么?”
夜菱歌暗吸凉气,倒非是惧战。以她修为,自能一看便知玄绯此刻实乃气力空竭,伤病不愈之状,全凭一味灵丹透支撑持至此。两人若是交手,只怕损伤更剧,后患无穷。当下便暗暗定了心思,唯有出手迅雷一击直接将人拿下,好在温白就在一旁,即刻施以妙手,总不至于局面彻底失控。
但她一边拿定主意,一边还欲再劝解玄绯几句。再一抬眼,忽的一愣,瞬间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擦过眼前,双瞳陡觉炽热微眩,正是“瞬望之眼”毫无预兆再次发动。眼前所见诸物无异,唯有几步之外的玄绯身如白练,一片剑光凛冽,直欲逼刺见者双目。那寒光轰然卷至眼前,纵然心知是幻,夜菱歌仍不免低呼一声,微微后退了半步。旋即空见之象隐去,露出玄绯稍觉意外的脸庞,随即横剑一礼:“夜姑姑,多谢你。”
“绯儿……”夜菱歌再欲拦阻,只觉口舌皆涩,仿佛震撼眼前的剑光一时仍未散尽。而玄绯不克半分停留,一见夜菱歌退让,左手向丹囊一探,取出一卷轻纱望空一抛,立时展现云霓彩练,如一捧烟霞雾霭将她裹身而起,飘飘渺渺直往夜空中遁去。
地面顿时一片惊呼:
“右阙主!”
“夜长老!”
“这要怎样办……”
连片呼声使得夜菱歌回神,抬头一望,犹能瞥见一点霞光霓彩正遁向天边,若要疾追未尝不可。但心思几变,最末她仍是只深深叹了口气,抬手道:“罢了……由她去吧,先去看看妙少爷的情况。”
风楼双阙双主皆失,众人也只能听她吩咐。榣台不可擅入,但阵法未启之际,夜菱歌身怀掌门令不在被阻之列,一闪身便入内中。台内阵纹悬珠一如既往,唯有当中黑白玉台相对乃是奇异布局,玄独妙正平躺在白玉台上,胸口衣襟微渗血色,满面赤红如火,鼻翼疾扇,似乎也要喷出炽热的火星来。
夜菱歌立刻快步上前,顾不得考量黑白玉台,一手握住玄独妙腕脉,只觉内中异气涌动,血沸如燃,正是血脉蓬勃过盛之象。若依玄绯之言,应是骤然承受了过于浓郁的血脉之力所致。此刻两股血气似融未融,势强噬主,稍有不慎,便酿灾祸。夜菱歌登时再难分心,翻手化出一块剔透寒玉压在玄独妙印堂,刹那“滋滋”一阵细响,竟见他头脸上蒸腾起一片浓郁白雾,其寒森森。而随即一声呻吟,玄独妙得寒玉一激,缓缓转醒,眼尚未睁,先喃喃一声:“姐姐……”
夜菱歌心头一酸,摸了摸他的鬓角:“独妙,是我,是夜姑姑。”
“夜姑姑……”玄独妙咕哝一声,慢慢张开眼,眼前所见一瞬迷离,旋复明晰。他看清了正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夜菱歌,眼珠又向四下动了动,才叹息出声,“姐姐已经离开了,是么?”
“你……”
“我都知道……姐姐带我入阵之后,未有相瞒……”玄独妙才说出三言两语,呼吸便觉急促如灼,但仍要挣扎着继续开口,“我……我不怨她,我……谢……”最末半句一塞,歪头又昏沉了过去。
夜菱歌忙抱着他起身,飞步出了榣台。两扇大门在她背后无声闭合,夜菱歌目光在众人中一闪,厉声道:“今日之事,噤口不得外传!碧凝,随我来。”
碧凝忙应声跟上,两人一路疾至玄独妙住所,一直在房中久待人归的嚼徵顿时吓了一跳。夜菱歌不待她多问,便先道:“星槎可在你处?”
嚼徵连忙点头:“是少爷交我保管。”
“速取来,我要带妙少爷回子午谷。”夜菱歌此刻心急如焚,玄独妙的情况更是不假耽搁,一边将人放上软榻,一边吩咐道,“尽快将他安置妥当,我去去就来,立时便走。”话未说完人已不见,只远远又落下了一句话,“嚼徵,你且留在风楼双阙,弹压局面。”

她这般来去如风,嚼徵目瞪口呆扎手站在原地,一时好容易回过神,忙转身去看玄独妙情况,又向碧凝急道:“到底发生何事?”
夜菱歌虽下令噤口,但嚼徵几人乃是玄独妙贴身四侍,自然不在其列。碧凝便将今日之事大略说给她听,嚼徵顿觉荒谬得难以言表,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你是说,绯小姐……出走了?少爷……被灌注了血脉之力……这……”
碧凝也觉这半日所历宛如乱麻,撑得人头大心慌。好在不似嚼徵乃是乍闻惊耗,还能提醒她道:“还是先快些备下星槎,夜长老片刻既回,乃是要带妙少爷回宗门救命的。”
“啊……噢!”
嚼徵这才勉强打点起精神,往庭院中唤出星槎,小心翼翼将玄独妙安置了上去。再一回头,泛商已悄无声息出现在舱室角落,垂眼跪坐,不言不语。
嚼徵对他的神出鬼没习以为常,见状反而轻吐了口气:“我暂时不能回去,一路上少爷便要你照顾了。”
泛商点了点头:“放心,我……照顾好……少爷。”
嚼徵冲他艰难一笑,又立刻反身回房去收拾玄独妙的贴身物品。华舱之中,一时寂静。蓦然,一声轻叹自软枕香被之间传出。泛商连眉睫都不曾稍动,任凭叹息之后,本该在榻上昏睡的玄独妙缓慢睁眼,扭头瞥向侧方半掩的小窗。
星槎半悬空中,不受楼阁之障,正可望到一痕白月斜挂天边,冷素如冰,见之觉寒。玄独妙盯着那月钩看了片刻,才轻轻笑叹道,“亦成全她,亦成全我。我这姐姐当真心思剔透如皎月,之前却是我看轻她了。”
泛商这才慢吞吞道:“少爷……不怨恨?”
玄独妙笑了一声:“为何怨恨?她之所求,我之所求,本无相悖。如今这结局,反而该是最好不过……”他笑着笑着便呛咳几声,只觉体内血液如被煮沸的痛楚愈发鲜明。但这份加诸于肉身的痛苦对他而言却成酣畅,任凭那股来自血脉中的大火熊熊席卷全身,仰面朝向舱顶层叠鲛绡纱帐,轻声嗤笑道:“玄门易生情种,也易生无情之人……姐姐,愿你日后天高海阔,也愿我……”
话至末渐低渐无,这一遭,倒是当真体力再难支撑,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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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18 16:2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九  赤明圃

灵霄倒涌天一水,洒向千山翠色连。造化从来称奇异,仙人秤药五云间。
三十六泉绕山,一十二峰如簇,好水无源似自天倾,滋养连山四季翠色不凋。因此水得名为:水无涯;山亦得名:倒翠峰。
山脚之下,人烟兴旺。坐地人家、往来商贾,多以贩药石为生。煊赫之族于城镇之外开辟药田做得买卖风生水起,无甚本钱的小门小户便携了药锄药篓往倒翠峰中,所得也足堪温饱。久而久之,此地岐黄之风更胜,俨然成俗。正是一带良山淑水,才得钟粹人间。
不过若问起本地乡民,无论大家薄产、积富积贫,却皆众口一声,无不道如此兴旺实为药仙福赐之功。群山连绵一十二峰,外人只道一体,不知只有中心团圞六峰才是此地百姓口中的倒翠峰所在。外围六峰别名“小倒翠”,药仙城居民进山采药从来只在这小倒翠中,故老传俗,无人逾越。但倒翠峰中居有仙人,善植百草、辨疾疴,千百年间,常往常来,指点凡民,仙凡之间,默契蔚然,也可称炼气界中少有的杂处之谊。
这高居倒翠峰中的仙家之地,正是在东陆堪称持医道牛耳的赤明圃宗门所驻。半入红尘半隐山,迥然不同于旁家隔断尘俗之姿。而前往其地求医问药的各色修行人等,常往常来,时日一久,那些药仙城中居民倒也习以为常,甚至还有精明商户于山水明秀处建设山居,以为诸炼气士落脚暂住,一日十二时辰,时时灯火辉煌,不别昼夜。

剑清执带着林栖和重伤昏迷的程北旄来至之时,正值夜深,已在昼夜兼程三天之后。沧波楼与赤明圃虽同在东陆,但山川广阔,相距何止千里之遥。若非剑遁疾迅,林栖两人没了玉翎代步,万难及时到此。而尚在云霄之上,已能望见下方山峦叠翠,片片明光点缀小倒翠四周,不似别处人静夜黑,一片沉寂幽深。
但这些人间灯火还算寻常,最蔚为壮观处,乃是倒翠峰上,无数白练或粗或细,倒挂葱茏之间。夜色越浓,越见白练之上浮星月之光,银波烁烁,宛如天河倾流,落此宝地,化作了无数簇珠攒玉。山是亭亭仙子,水为绕身璎珞,洞天福地,实至名归。
林栖还是头一遭到此,一时下望,也不免惊艳于名山胜景。但此刻重伤垂危的程北旄就背在背上,哪有细赏闲心,一晃惊叹后就立刻向剑清执道:“前辈,前方可就是赤明圃?”
剑清执正将遁光拨转,向下直入倒翠峰。闻言点头:“你二人身上干系要事,赤明圃必会全力医治,安心便是。”停了一顿,又意有所指道,“莫要多想。”
林栖怔了怔神,环着程北旄的双手不免又紧了紧,心中泛起一股难言滋味,片刻后才低声应道:“诸位前辈愿施援手,我又岂会不知分寸。”

转瞬之间,丹霞如虹跃出云天,直落峰头。越是夜色深郁,越见剑光辉煌,登时惊动山门前驻守弟子抬头齐望。如今东陆亦不安宁,纵然见那剑意堂皇正道,也不免心中暗生提防。
不过立刻便听门内一人笑道:“是神京云主至,尔等莫慌,好生顾守门户即可。”
随着话语声,一道身影踏虚而出,身披淡黄衫,颌下一部黑髯飘洒,正是石脉主事范羽泽亲身来迎。日前剑清执释出的云讯早早已至,虽然内中言语寥寥,但御师之祸动荡东陆,赤明圃自不会等闲视之。范羽泽一见遁光落定显出三人身形,立刻上前伸手一引:“云主,请入内一叙。”
剑清执也不客套,颔首为礼,一行人逶迤转往赤明圃深处,不入客舍,倒是先来至石脉诊堂。剑清执一手搭在林栖肩头轻轻向前一推:“伤者在此,有劳范主事。”
林栖会意,忙将程北旄放下扶上木榻。范羽泽只张眼一望,先“咦”了一声:“伤贯天灵,钻蚀神识,好不寻常的伤势!”
林栖登时心慌,忙道:“主事,那可还救得?”
范羽泽转脸对他微微一笑:“你且放心,既然来到赤明圃,自然保他性命无妨。”又向剑清执道,“这是御师所伤?”
剑清执不置可否,只看向林栖。林栖忙又将隐谷交手经过粗略描述一番,着重在御师几次对程北旄出手之招上。范羽泽拈须细听,慢慢点头,旋即坐下为程北旄摸脉看诊。片刻后,摘下腰间玉壶,自内倒出一团似水液又似雾气之物,向着他额头一抹。那团水雾一沾肌肤,登时化开无痕,林栖却“啊”一声惊呼,虽说立刻捂住了嘴巴,仍足见其惊讶,甚至剑清执也不免侧目。就见程北旄囫囵头颅之上,印堂正中,皮肉骨骼分明完好仍在,却成透明之质,能可全无阻碍窥见他脑中正有一团漆黑之气包覆脑仁,缓慢蠕动若生,虽不知其为何物,但也知险恶非常。
范羽泽这才以指虚点道:“他身上其他伤势无碍,唯独脑中这团伤气最是棘手,蔽识伤灵,以至他昏迷不醒。这气团诡谲,非是常见修者手段,不过御师出身魔道,有此邪异之术不足为奇。当下便要设法将此气化散才可保命,否则时日一久,神识积伤难愈,重则丧命、轻则痴愚,这人也就彻底废了。”
剑清执虽知程北旄伤重,但也至此才知个中厉害。不过赤明圃既以医道扬名,千年积累,辨伤对症,手段何其不凡,心中仍是稳当,只向范羽泽拱了拱手:“他身家性命,便都托付在主事手中。”
范羽泽一颔首:“云主放心,不出三日,我必令其苏醒。不过……”
“有何难处?”
“非是难处,”范羽泽莞尔,“只是我观他脑中黑气不俗,又是魔道邪术,恐有后患。待我施术将其导出之时,还望云主在侧仗剑,就地斩灭,免生枝节。”
剑清执自是点头:“可。”
范羽泽这才转向一脸忧心忡忡的林栖,和蔼笑道:“稍后我让门人带你去客舍,几日后,便可还你一个活跳跳的同门。”
林栖连忙道谢,随后稍一迟疑,道:“北旄要安置在何处?”
“门中专为伤患辟有静室,十分妥当,不必担心。”
“我……可否随他同去,也好在旁照料一二?”
“这……”范羽泽略一迟疑,忽听剑清执在旁开口道:“他二人乍逢巨变,林楼主又暂失了行踪,一时难免有相依为命之态,不愿分开也是人之常情。”
范羽泽闻言知意,拍了拍手:“好吧,便将你二人安排在一处。”
这时已有弟子应声上前,听了范羽泽的吩咐,果然便引着两人往静室一带而去。见几人渐行渐远,范羽泽方才转向剑清执笑叹一声:“能遇见云主,也是这两个孩子行运。不然这脑中伤势再有耽搁,便要回天乏术了。”
剑清执闻言却摇了摇头:“若非巧遇他二人,至今难知御师行踪。魔祸不灭,东陆不宁,说不得还是我等借了他们的东风。”
“此话倒也不错。”范羽泽心中略一估算,“有你云讯传音,这几日中陆续必有人至,看来又一场诛魔之战将起。掌门虽在闭关,不过已吩咐下来,吾道修法不克与战,但除魔卫道,总要尽上一份心力。众人聚于倒翠峰,若有所需,但说无妨。”说着话,不免又叹了口气,“想我门中,与那魔尊遗脉也有数笔血债在册,只望云主一行能将魔孽除尽,告慰亡者。”
剑清执点头:“此一役定不空回。”
两人一时闲谈数句,随即剑清执离去休息不提。范羽泽留在诊堂之中,一边铺开纸笔,推敲为程北旄医治所需,一边忽的用笔杆敲了敲额头,像是蓦的回过味来,喃喃自语一声:“倒是忘了问问,那御师如何会潜藏到沧波楼去,莫非林楼主当真遭遇不测……呸!呸!不可胡言!不可胡言……”

另一边,林栖背起程北旄,随着引路弟子被安置到了一片清净院落中,四周环竹绕柳,叠石为障、栅花为篱,风景极为清幽雅致。更有一条软玉般的溪流穿院而过,看起来似乎是消失在一排屋舍墙角檐下,不知是什么巧妙排布。
引路弟子循他视线瞥去,便笑道:“此道药溪,源头处有掌门亲手移来的一株朱砂九穗菊。溪水久受熏染,最可镇定心神,宁气安眠,故而接入每间静室之中。寻常取饮,或盥洗手面,处处皆用得。”
林栖点头记下,随后才随那弟子入内,在一张软榻上将程北旄安置好了。一时引路弟子告辞离开,四周霎时寂静,只剩他一人默坐床边,用手背贴了贴程北旄冰凉一片的脸颊,这几日来累积着的惶惶难安陡然自心底爆发,只开口唤了一声:“北旄……”鼻头蓦的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不想正是将哭未哭之际,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喳喳笑声。林栖猛然扭头,就见还未关上的门外不知何时竟冒出两个小女娃,也不过七八岁年纪,梳着一模一样的丱发,眉眼亦是分毫无差。只是一人着青衣,襟口处别了一小簇淡蓝八仙;另一人着紫衫,腰坠紫白丁香串串,那衣衫鞋袜也是一般无二的布料针脚,正手挽着手,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一见自己回头,紫衫女童立刻笑着拍手:“哭啦,羞羞,羞羞!”
青衣女童虽未开口,但同样笑眼弯弯,附和之意分明。
林栖不料自己一时失态,竟被两个小女孩取笑了去,也顾不得泪珠到底掉没掉下来,忙用手胡乱一抹脸,起身道:“小妹妹,你们也是赤明圃的弟子?怎么跑到这安置伤患的静室来了?”
然而两个小女孩全然不搭理他的问话,也不知是未曾听清还是听不明白,仍挽着手只看着房内,这一遭不再理会林栖,而是望向了床榻上的程北旄。只看过几眼,青衣女童便开了口,伸手一指吃吃笑道:“有宝贝,有好看的宝贝。”
紫衫女童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吮着手指歪了歪头:“亮晶晶的,紫姑想要。”说着话又比划了个剖开什么的动作,“打开了,拿出来。”
青衣女童立刻摇头:“黑胡子老哥哥说了,人的脑袋不能打开,打开了就不能说话也不能出来玩了。”
紫衫女童登时泄气,嘟囔道:“黑胡子老哥哥会罚不听话的小孩背好多好多书,紫姑不喜欢,那……紫姑不要了……”
说着话,青衣女童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块糖果塞进了她口中,甜蜜蜜的滋味在嘴里化开,紫衫女童立刻又开心起来,双手抱着青衣女童的胳膊靠过去摇晃。而房中林栖将她们没头没脑的对话听了个清楚,虽不明其意,也知其所指正是程北旄,一时惊讶,忙低头看向床上,入目是程北旄依然气色惨淡昏迷不醒的模样,全然看不出什么宝贝、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而再欲向那两个女童细问究竟,一抬头,却见门口空空荡荡,前一瞬还挽手并肩站在那儿的女童们早已踪迹杳杳,不知去向。
林栖登时脸色几变,愣了一下就立刻跳起身冲到门边,展眼望去,庭院空旷、溪水潺潺,莫说人影,连鸟虫鸣声都只零落稀稀,仿佛适才所见所闻,只是自己一场朦胧梦境,什么女童、什么笑语,都不过幻觉罢了。

待到转过天来,林栖未曾再见到双女童出现,范羽泽却使人挪了硕大一口铜缸前来,就搁在院中空地,上方临时搭起一片芦棚为遮蔽。两名弟子就近溪中取水,将铜缸灌得八成满,范羽泽便亲手丢了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药材下去,又将一块温润微黄的拳大石珠塞进了铜缸与地面架起的空隙。那儿已预先留置了一只小巧石臼,石珠恰好嵌入其中,甫一落定,就见黄光微动,旋即一股腾腾热气散发出来,直逼铜缸之中水药。
范羽泽见林栖早早闻声出来,在旁默不出声看得仔细,便笑道:“此药石之火温软,不损缸中药性。今日七煮七添,待到明日药液煎成,就可动手为程小友医治了。”
林栖连忙又道谢,范羽泽便将两名弟子与许多分扎好的药材留下,嘱咐道:“好生照料,莫误了为师要事。”这才施施然离去。
林栖送他出院,但直到范羽泽走远了,才蓦的记起昨日遭逢的那桩纳闷事。迟疑了下,转身回去对着那两个留下的赤明圃弟子试探道:“这一带静室,平日也有弟子门人常来常往么?”
其中一人便笑道:“静室静室,自是让伤病患静心休养的所在,哪能人来人往那般闹腾。除了些洒扫弟子,若无师长吩咐,我们平素是不会过来这边的。”
“那……”林栖又稍作犹豫,“负责此处的洒扫弟子中……可有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子?”
“哪来的话!”搭话弟子登时诧异,“我们赤明圃入室弟子百余,其他门人杂役上上下下也有数百,什么样的人手拿不出,岂会使唤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些苦力……”
他兀自嚷着,一旁同伴忽然白了他一眼,嫌弃道:“呆子,你颈子上那物只是拿来摆设的?他问的分明是青姑和紫姑!”
“青姑?紫姑?”林栖立刻记起昨日那紫衫女童确实曾口口声声自呼“紫姑”一名,看来这二女童确有人在,而非自己癔症幻想出来。而被奚落的那名弟子也不在意,抓了抓头,“我就说嘛,你初来乍到,又不是有什么亲朋故眷在赤明圃,平白打听些洒扫弟子做甚?原来是见到了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小姑奶奶,被吓了一跳吧!”他说着话就拍手笑起来,“她们可不是什么洒扫弟子,洒扫弟子见了她们要叫师奶奶的!”
见林栖仍是一脸不明所以,另一人开口为他解释:“青姑和紫姑是掌门数年前自外收养回来的一对双胞姐妹,初来时还只是襁褓婴儿。掌门说她二人生来赋有灵医之质,欣然录入门墙,只是……”
“只是看起来好好一对聪明伶俐的女娃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长到七八岁上,还是如幼儿一般只知嬉笑玩耍,不通人事,偶尔还会口出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言怪语……她们不会也对你说了些什么吧?”
林栖连忙摇头:“我只见她们在这院子里一闪而过,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倒也未曾交谈。”
“说了什么也无妨。”笑嘻嘻的那弟子道,“连我们这些日日相处的同门都十句里听不懂九句,你再遇见,只当她们小孩子天真烂漫心性就是了。左右青姑紫姑虽说灵识不开,却从不曾乱来闯祸,比起新入门的那些调皮小师弟可要乖巧多了。唉,真是可惜,本该是好好的两个小姑娘……”
他那同门立时又白他一眼:“别胡说,掌门说了,她们只是因机缘未到,以至灵窍不通罢了,又不是当真天生痴愚。赤明圃灵医一脉久断未续,日后正要她姐妹重振门庭,岂能以寻常视之!”
“是是是,是我又说错了话!”那弟子立刻半真半假对着老天作了个揖,随即拿起一旁水桶,一溜烟往溪边打水去了。
林栖听了这一番话,好容易弄明白了昨日两名女童的来历,却反而更添几分疑窦,满心满耳都是她们口口声声向着程北旄脑袋比划,说着“有宝贝”的模样。虽说童言无忌,何况还是浑浑噩噩之人一时之言,但他心中总难以轻巧撇过,一时间不免思绪上脸。
而留下看顾铜缸那名弟子见他神色几分恍惚,也未多想,只当他自身带伤,又要照顾同伴,有些疲累罢了。而看他年岁,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些,就遭遇了这样一场炎灾,更是心生同情,软和了语气劝道:“这里有我们照看,你不知药理,帮不上手,还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待到明日师父出手,你在旁陪着,且还有的熬呢。”
林栖见他说得诚恳,也就承了他的好意,道谢回房。一入内室,便先身不由己的又走到程北旄床边去,盯着他苍白沉睡的脸庞默默发起了呆,三分是悲三分是怜,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由来生于心底深处的一股惶惶之意,仿佛自己二人正要身不由己的,被推搡着去面对一些疾风骤雨、人间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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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0 16:0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〇  疑心

因这心事重重,林栖一夜也未能好生安眠,只得在临近五更时爬起身打坐养神。窗外院中微光烁烁,不时还有压低了的说话声,那两名照料铜缸的赤明圃弟子颇是尽责,果无半点轻忽处。林栖一时听着他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和动作声、一时勉强自己静下心来守笃精神,稀里糊涂中一两个时辰过得飞快。再一定神,已然天光明亮,一片春光晨景。
范羽泽前来乃在辰时之后,剑清执与他同行,再未向林栖格外交待什么,就使那两名弟子将昏迷中的程北旄扶到院中,除尽衣物放入了铜缸之内。
经过一整日夜的熬煮,缸中余水过半,色泽却仍清透见底。程北旄一坐入内中,水线恰好涨在他脖颈位置,将一颗头好生生露了出来。水温乍看似沸,但人入其中,分毫无损,更无灼烧烫伤之虞。林栖不明白个中奥妙,只得闭紧了嘴巴在旁观看。
就见范羽泽取出一匣石针,约有数百之数。一手托匣,一手取针,动作行云流水。那石针上青光一闪,便没入缸中水下,虽看不清楚,只听细微刺破皮肉声,也知是钉入了程北旄身上。如此针针连绵,也不过一炷香左右,一匣石针用去大半,直至最末一针刺入后颈,才听范羽泽向那两名弟子道:“为师这套‘针鞭’手法,你们已是第三次见了,可看明白了此中关窍?”
其中一人立刻斯斯文文道:“乃是以针势为鞭,驱赶气血、振奋真阳,以抗病患体内邪气秽气之法。”
另一人也道:“不过前两次师父所用不过数十针,这一次却用了足足百余枚,或是他体内邪秽太重、或是真阳过于暗淡之故?”
范羽泽点头:“两者皆有。不过这小友体内的邪秽不是太重,而是格外之重。针鞭之术用在寻常邪秽侵体上还好说,搁在眼下,也不过只做一手铺垫罢了。”便转向剑清执道,“我以针路激发他自身真阳正气,使阴邪之秽不至下沉,接下来便是要将那团黑气自他七窍中逼出。魔道手段多有腌臜,请云主仔细护持,免生意外。”
剑清执将手一抬,一抹丹霞剑彩绽出,须臾环绕院落成阵。隐约可见无数剑影如流,盘旋往复,当真滴水难漏。那两名赤明圃弟子登时脸露艳羡神色,尽力看了数眼,才又专注回程北旄身上。而林栖见此剑势堂皇恢宏,果然大宗名门手段,心中反倒一苦,悄悄捏了捏拳头,没出半点声响。
范羽泽伺剑势已成,这才伸手一指,释出一缕灵光如环索,松松落在程北旄颈下。随后凝目而视,就见插入他周身百余窍穴的石针正自下而上,根根逐渐变色,自淡青颜色转为微透赤红,正是体内真阳之火灼烧,外显于针体之故。石针变色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如细流涨水一点点向上蔓延,直至后颈那最末落下的一针也变了颜色的同时,范羽泽五指虚抓,灵光环一霎收束,紧紧缚在了程北旄颈上。
林栖登时脱口“啊”了一声,下意识也一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只觉呼吸莫名艰难。好在随即就见灵光环越束越紧,片刻已然没入程北旄体内,方知此术作用不在肉身之上,这才松了口气。而范羽泽一边以药光为障,隔断黑气向身躯四处逃逸的后路,一边翻手一抹,抓出七根中空长针,一甩没入程北旄七窍附近。长针根根入肉足有寸许,不见血出,反倒开始极为细微的颤动起来。
那颤动之势起初缓慢,但在心中默计数十息后就陡然加剧。蓦然,一点黑色自针尾留空处露出,初时细小宛若错觉,但只一瞬间,便见一条黑色小蛇自内窜出,细若棉线,快若闪电,几乎使在场之人皆猝不及防,就往距离最为靠近的那名赤明圃弟子冲去。
但其速疾快,丹华一闪,四周旋流剑势应变却是更快。只见一道寒光悬空而落,正中黑蛇,蛇躯刹那一分两段坠地。随即众人才看清那哪是什么小蛇,不过一缕漆黑恶气,正与昨日以异法窥见的程北旄脑中黑气一般无二,此时难以禁受剑上金庚之气,须臾便化散得干干净净。
遇袭弟子这时才回过神来,咋舌抚胸:“这是什么邪术,倒似活物一般!”
剑清执沉声道:“驱御妖蛇,正是御师手段,看来出手伤人者确实是他无疑。”一边说话间,又渐有丝缕黑气循针溢出,果然都如活蛇形状。不过剑清执的剑意紧锁四面八方,分毫不漏,这些蛇形黑气也不过陆陆续续出现数十条罢了,不容它们再窥伺旁人,早被一一斩灭不存。而那两名赤明圃弟子也早放大了胆子,不但尽力张大眼睛去分辨黑气模样,甚至还颇有收集些许残余拿回去好生琢磨的意象。好在他们也只是想想,眼见自己师父都需请来剑清执坐镇,可见这些黑气之恶,纵然毫厘,怕也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存在。
正当此时,忽听范羽泽叱喝一声:“出!”他本在全神贯注操控灵光环一点点将黑气从程北旄脑中剥离,此刻大功将成,法诀一变,陡然浩荡白光绽放,程北旄整颗头颅都似被淹没其中。而一阵“滋滋啦啦”杂响声中,插在他七窍附近的七根长针中浓黑之气疾走,这一遭不同于之前,那些黑气出而不散,于半空中融汇相交,渐渐竟成一条粗恶黑蛇形状,炸鳞游身,血眼狰狞,一副蓄势待扑模样。
剑清执指端剑气霎凝,忽听范羽泽道:“先莫斩它,需得将残余黑气尽数逼出,否则蛇身一灭,残气就要倒灌回脑中了。”
这一声来得甚是及时,将剑气止在了将出未出之间。剑清执按下杀式,蓦然抬眼,目光直视黑蛇。黑蛇喷吐血信,同样作势欲扑,但就在弹身而起的同时,在场之人只觉四周空间晃动出一刹虚影。虚影之象一闪便逝,周遭一切看来全无变化,但分明春意融融丽阳晴照,此时已平添了一股凛冽肃杀气息。只是此般冷冽剑息指向黑蛇,旁人虽稍有所觉,终不至被其所摄。
而森森剑意虚空辟界,构筑于虚实之间。黑蛇虽秉蛇身,非是活物,也无那些恐惧激怒种种反应,仍盯紧在场最觉威胁的剑清执扑至。前一瞬腾跃如电,下一瞬忽深陷桎梏之中。周遭剑意无形又无所不在,黑蛇一腾一挪,剑气如网,困而不杀,越是挣扎跃动,越是一层层紧紧裹缚上来。渐渐便只见那黑蛇好似撞入一处肉眼难见的孔洞中,张牙舞爪向前突出不得,尾端犹与长针相连的黑气也愈发剧烈激荡。看似极力欲破束缚,但也使得黑气自程北旄七窍抽离的速度陡然加快许多。范羽泽见状,手上法诀再催,又添上一把力去,也不过片刻,忽然数声嗡鸣几乎不分先后响起,七窍长针次第脱体而飞,各自针尖皆挑起长长一线细细黑丝。就在黑丝末端也离开程北旄身体的同时,范羽泽叱喝一声,一掌虚拍,掌力印上铜缸,缸中药液登时翻涌如沸,高高溅起,刹那封住了他的七窍。而黑气不得回侵,纷纷攀附上黑蛇之体,黑蛇身形立时又长三分,正张牙舞爪欲再一搏,四周困网陡然消散。下一瞬,剑清执与范羽泽衔接默契,漫天金杀纵横而下,划界之剑化滔滔剑流,轰然扫荡而过。那无数金锋锐气千削万割,所过之处,黑蛇转眼灰飞烟灭。而剑气激荡犹有余韵,又倒卷冲天而起,一片“铮铮”促音之后,才慢慢消弭无踪。
忽听院门处传来一人击掌笑声:“好恢宏剑界,果不愧为碧云天主杀之剑。”

便见院门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中年书生,一柄折扇插在领后,正笑眯眯看着院中几人抚掌叫好。剑清执眉峰微微一动,还未开口,来人又抬手指了指:“还是先救治伤者要紧。”
此刻铜缸中蓬勃之水已渐渐息声,露出程北旄垂头不动的模样。范羽泽近前,一手托起他的脸颊左右端详几眼,便吩咐道:“扶他收拾干净,进去睡下。待明日醒来,固元养气之方煎服三副,就彻底无事了。”
那两名赤明圃弟子立刻动手去摆布仍未苏醒的程北旄,林栖虽插不上手,也半眼不错紧跟在侧。不想眼前忽然人影一闪,院门口处那人兀然出现在三步之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子就是发现御师行踪之人?”
林栖霎时身子一僵,还未答话,范羽泽已先拢着手踱步过来,笑骂一声:“原布衣,少在这里叨扰我的病人,咱们外头说话去。”
来人正是接了剑清执云讯后就马不停蹄赶来赤明圃的原布衣,因与范羽泽乃是故旧相识,也不拘于俗礼,听闻他在静室为人治伤就自行摸了过来,正见到剑清执剑斩黑蛇一幕。此时便也笑道:“昏着的那个不才是你的病人?”
范羽泽立刻伸手一掏,不知打哪儿摸出一颗丹药,不由分说弹进了林栖嘴里。那药入口即融,化作一股清润微温的细流滑落喉中,使得同样有暗伤未愈的经脉一阵通畅舒适。也没等林栖道谢,范羽泽已抢先道:“吃了我的药,自然就也是我的病人了!你少在这里讨嫌,先让他两个病患一并躺着休息。你们要议正事,我让人开了问花斋,过去那边说。”
原布衣也知自己这老友在照料病患上极为在意,再看程北旄与林栖两人一个昏迷未醒、一个气色同样不佳,确实需要休养,便也让步点头,笑道:“好,好,我明日再来问就是了……”这才转向剑清执正正经经见礼,“得云主传讯,我与乾云数名同道率门下弟子立刻兼程而来,只恐有误诛魔之机。如今详情,还请云主细说。”
剑清执与他彼此闻名未曾见面,不过也知晓这位玄门长老不拘小节的风评,便不去客套,直言道:“原长老尚有同行之人?不如与诸位见面细说。”
范羽泽立刻向院外招呼一声,叫来附近一名值守童子,吩咐他引二人前往问花斋,又笑道:“我就不与你们同去了,若有何需,叫弟子来石脉寻我便是。”

位于一道山溪小瀑边的问花斋乃是一座敞阔轩室,背山面水,爽气自生,任凭多人群聚也不觉拘束。不过随原布衣同来的那些门人弟子都歇驻在廊下,只有青垣与那两名乾云修者在堂中坐定,此时五人聚头,乾云六派中那名老妇立刻开口:“西云主,御师那魔头当真藏身在沧波楼中?”
“非是沧波楼中,而是沧波地界一座隐秘山谷。”剑清执至今也未曾亲身探过,只依照林栖所说大略描绘一番,再联系自己救下两人的经过,藉以定论。
众人这才详细得知了他一路追踪御师的经历,对剑清执所言自然无疑。但在明了为何是林栖二人在隐谷撞破御师行踪后,与老妇同行的那名中年人皱起眉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老妇低咳一声,登时打断他的意图,不过到底太过刻意,引得几人一同瞧了过去。
原布衣视线只在其间一转,蓦的笑起来,抽出折扇随意扇动两下,又半掩了脸笑道:“这个恶人还是由我来作吧……云主,我心中有一疑。”
剑清执毫不意外:“疑在沧波楼?”
“正是。”原布衣点头,“自我家左阙主遇害后,林楼主失踪至今,当日同行沧波楼之人本就尚未彻底洗脱嫌疑之处。如今又有御师在其地界藏身,不似匆忙藏匿,倒好像对那山谷地理颇为熟悉……如此种种,说是巧合,勉强也可;但若说沧波楼一点牵扯瓜葛都无,也不免太过心大疏漏了。”
那老妇这时也斟酌着开口:“沧波楼本就是散修往来之地,其中良莠不齐,或有隐瞒底细者也未可知。”
剑清执闻言心思一动,一刹便记起当夜自己抓到的那个传讯纸团。那名为“逢先生”之人,正是来历隐秘、又修为深浅莫测。不过观他作为不抱恶意,便又将此人事压下,只道:“沧波楼或有疑云,但御师藏身的隐谷才是标的之地。我问过林栖,那山谷荒僻幽深,连沧波楼中人也从不前往,不知内中路径与险恶处。御师或许正是看重此点才择地藏身,倒也不必太过偏想。”
原布衣笑了一声:“是或不是,倒也无妨。只是先前那两个小娃打草惊蛇,如今数日又过,可不要惊跑了御师才是。”
他这一言,也正切中众人担忧之处。便是心知御师伤重未愈,不至于轻易舍弃这般占尽地利的藏身之处,还是有些怕他铤而走险,使得诛魔算计扑空。不过原布衣才说出此话,又轻描淡写挥了挥扇子看向剑清执:“云主可是有话说?”
剑清执倒不卖关子,点头道:“我当日已传讯回山,派人往沧波楼一带暗中盯梢。隐谷若有异动,当不会全无所知。”
原布衣登时拍了拍手:“甚巧,我也给一位同道捎了口信,请他赶往隐谷一带伺机行事。”他又看向乾云二人,“说来,此人也算得上御师手下造灾的半个苦主呢。”
那中年人听是同病之人,不免开口:“是哪一位?可是大觉湖的修者?”
“非是大觉湖,而是问心斋。”原布衣叹了口气,“我这相识乃是青冥洞天出身,当日问心斋遭劫,他也正逢其难,亲见了钓秋水老斋主陨身之事。事后便视御师为仇寇,在公在私,此役皆会欣然拔剑而往。”
“青冥洞天素来不容魔孽猖狂。”老妇闻言便也放了心,“有二位妥善安排,必不能再使御师逃出生天。”

问花斋中众人估算人手,议定动身之时。静室之中,那两名赤明圃弟子已将程北旄安置妥当,便告辞离开,只说晚时熬了药再送来不提。
片刻后人声皆静,又只剩了林栖一个独坐床边,守着还未苏醒的程北旄。不过这一遭再看,无论气色还是身上浅淡伤势都已大大好转,一路来高悬了数日的心终得放下。林栖拿手煨在他颈窝边,皮肤触感微暖而干爽,心底波澜也难得平缓下来,登时久积的疲倦涌上,不知不觉间身子一侧,姿势十分别扭的头抵着床柱迷糊了过去。
似睡非睡朦朦胧胧,林栖一时间全然不记得自己身在赤明圃还是沧波楼中。周遭景物似是而非,如虚如实。虚实之间,唯独前方不远处一道背坐弹琴的身影最是熟悉,引得他不假思索,就迈开脚步直奔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看似不远,但一路走得蹒跚,好一阵子也未能拉近多少。林栖本就有些心焦,忽见那背对之人住了琴声,抱着琴起身,一副要就此离开的模样。
他登时焦急,张口欲喊,偏偏喉咙发紧,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又拼命挣动着向前追。前方之人却是不疾不徐,走了两步,对着旁边空无一人处温声细语道:“阿栖年纪还小,不必日日如此辛苦练琴。小孩子嘛,也不用太乖巧,还是要活泼淘气些才好。”
林栖一愣,随即依稀忆起,这该是小时候师父每每见自己勤奋一天,便哄着自己出门松快玩耍时说过的话。自己虽年幼失亲、不知父母,但被师父一手照料长大,也未较寻常孩童差了些什么,倒是程北旄乃是一次师徒外出时从一处人市上买来,小小年纪就很是吃过些苦头,足足养了数年才渐渐扳过了性子……
正念旧事,前方人迈步未止,仍在前行。一边走着,一边总会或左或右,对着空荡荡的空气和颜悦色说些什么,大多都是教导林栖和程北旄成长中的旧话,也夹杂着一二处置沧波楼之事。林栖追赶在后,听得心中一阵恍惚,仿佛就在这短短百十步间,将自己尚不足廿载的人生记忆重走了一遭。而思亲之情也越发浓烈,忍不住又尽力加快了几分脚步,笔直冲着那道背影飞奔过去。
蓦的,那身影步子停下,仍是背身而对,言语温和,冲着旁边看不见的“自己”道:“为师这次出门日久,后山那一处隐谷,便交由你与北旄日日早晚巡查看视。切记,不可擅自深入,也不可不去……”
林栖悚然一惊,“隐谷”二字入耳,这一段时间遭遇的血腥风波正由此地掀起。直至此时他也想不通为何荒置后山多年无人问津的隐谷会忽然被林明霁记挂在心,还特意安排了巡查之事。不过此时再听这话,冥冥中总觉遍体生寒,分明大有深意未知……
但他心中一时所想,脚下步子却未稍缓。而前方之人已然止步,短短数个念头转过,竟是终于追到了咫尺之间。眼见对方衣衫上的隐隐暗纹都清晰可见,林栖忽觉喉咙一松,脱口一声“师父”就喊了出来。
那人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声,徐徐便要转身。然而就在将露面而未露面之际,陡然周遭世界片片剥落如碎片光羽,连着那道身影一并湮灭其中。
林栖瞠目结舌,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见崩解的天地之后一片无尽昏暗。昏黑中,一道裹着漆黑大氅的人影兀现,劈面一掌,势若雷霆,直直向着自己面门劈来,正如御师在隐谷中拍在程北旄天灵的那一掌……
一声惊叫,林栖身体猛然一空,随即“咕咚”一声响,腰臀背部一阵闷痛传来。他惶惶睁眼,阳光流丽透过窗户照得房中一片亮堂,什么师父、什么黑暗、什么御师,不过南柯一梦,消散无踪。
霎知是梦,林栖坐在地上惊魂甫定,但仍有一半意识痴痴愣愣陷在其中没能回神。正不辨昏醒间,忽听院中大门一连响了几声,似是被人刻意拍了数下。旋即一名女子的声音入院渐近:“这里可是林小楼主兄弟的下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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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七一  暗鬼

那声音陌生,但因是女子,林栖还是艰难自恍惚中回过神。他甫经噩梦,此时心中还有些惶惶,顾不得身上隐痛,三两步赶到门边,就向院子里看去。
院中青天白日,自然不见什么黑暗、什么御师。却是有一名身材高挑的蓝衣女子也正在望向房门的方向。蓝衣女子背负双剑,眉眼亦见英气,但此刻手中却挽了个精致提篮,登时与拉开门的林栖打了个照面。她稍有一顿,随即微笑道:“可是林小楼主?”
林栖不认得她,迟疑着道:“我是林栖,姑娘是……”
女子眼睛一亮,立刻又快步过来些,然后才道:“我名沙白翠,是在北地静波川修行之人,曾蒙林楼主在白骨尊者手下救过性命。木脉的弟子杜兰是我好友,我来寻她一为散心、也为休养,昨日忽听闻小楼主也来赤明圃求医,特来一见。”
“原来是沙姑娘。”林栖心中默算,既是曾参与白骨灾兵之战,那便也在不久之前。他对其战粗知大略,自然也无法将沙白翠对号入座。只得道,“不过只有我与师弟前来此地,沙姑娘要是想见我师父,却是无法。”
沙白翠并不意外,叹息一声:“林楼主失踪之事早已在东陆传开,赤明圃又不是消息闭塞之地,我岂会不知。非但如此,我还知晓你们也带来了御师藏身之地的消息,不日便要前往兴战了吧!”
林栖愣了一下,喃喃自语:“原来已叫那么多人知道了……”
沙白翠看了看他的神色,知晓他大概还在懵懂之中,干脆直接挑明话头,坦然道:“我受林楼主之恩,又知沧波楼当下困境,因此才来寻你,只为说上几句话罢了。”见林栖仍是不明所以的模样,她又笑了笑,“神京与玄门主导此役,意在诛魔,其他前来襄助者亦如是。群情之下,你们既是后生晚辈,又被迫牵扯其中,遇事不妨当忍则忍。毕竟衡量得失,一二小处,倒也不必强求。”
林栖只道沙白翠是因师父缘故前来探望道谢一二,不想却听她说出这一一番话。几句话意有所指又带含糊,不过也正切中这两日里自己心中那点忧虑处。见沙白翠仍莞尔看着自己,深吸口气,这才点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指点,我记住了,只作自己当为之事。”
沙白翠又道:“谈不上什么指点,只不过我也是散修出身,不免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你当下的难处。”就将挽着的提篮向他一递,“此番之战,我也愿去,说不得届时还有互助的机会。”便不再等林栖多说什么,转身就往院门外离开了。
林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来去如风,呆滞了下,眼见人已出了院门,再要追上去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得有些懊恼的“啊”了一声,低头去看手中的提篮。
那提篮只是寻常器物,内中不功不过的放了几色点心小食,是最为寻常的凡俗中探望病患的礼节,药仙城或是小倒翠的山居中到处可见。礼物既是平平无奇,反倒更衬得沙白翠此来目的似乎只是为了那几句话而已。林栖提着篮襻站在院中半晌,反复思量,只觉惶惶,虽说当下众人皆是和颜悦色以礼相待,但若当真隐谷之中别有隐情,又或不知真假的牵扯到失踪至今的师父身上,那时自己又待如何?而诸人又会如何?

这一恍惚,就是许久。直到傍晚时有赤明圃弟子送药与饭菜来,林栖才勉强打起精神谢过。先一点点喂着程北旄服了药,自己也没滋没味的吃过饭,一边看着窗外自昏黑转成漆黑的夜色,一边摸去桌前点亮了灯烛。正举着灯要往床边去,蓦来一阵清风穿窗而至,林栖眼神登时一空,全身一软,就往地上堆萎过去。
这时另一道身影也随着清风在房中无声无息出现,一拂袖,无形之力托住林栖的身子向后挪了几尺,使他堪堪软倒在靠墙摆放的一张椅子上。那拿在手中的灯火也顺势翻落了,又立刻稳稳落在一张展开的折扇扇面,持扇之人便以扇凭灯,稍微托高了些,一边照见林栖没了意识的面庞,一边也照亮了自己的模样——却正是原布衣。
夤夜之中,不请自来,原布衣却毫无局促,随意瞥了眼床上还在昏迷中的程北旄,便一手擎灯,一手虚点在林栖眉心。一簇青光在他指尖绽开,徐徐绕着林栖的头部飞旋了起来。每绕过一圈,便见林栖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在勉力对抗着什么不适,不过待到转过十余圈,他脸上抗拒神色就又渐渐淡去。忽见原布衣指尖在他额头一抹,低唤了声:“醒来。”林栖全身一颤,紧闭的双眼倏张,只是内中神光俱无,犹似梦魇。
原布衣这时又将声音放柔和几分,像是避免惊醒了他:“你近日可曾得知你师父的行踪?”
“不曾。”
“你有多久未有他的音讯了?”
“自师父前往千嶂城后。”
原布衣点了点头,对这两个回答不算意外,想了下又道:“隐谷可是沧波楼隐蔽要地,禁人擅入?”
“隐谷只是后山野谷,偏僻冷清,楼中并未禁人进入,但平日也无人去那儿。”
“那你们又为何深夜前往?”
原布衣问出这一句,视线陡然变得锐利,紧紧盯住林栖双眼,不放过半点变化。
不过林栖似乎只是有些迟钝的回想了下,就没什么音调起伏的答道:“我和北旄似乎听到了玉翎的叫声,就起身寻它。找遍了沧波楼不见,又一路找到了后山隐谷。”
“咦?”原布衣“咦”了一声,像是有点意外,喃喃道,“莫非当真只是巧合?”再看看林栖,仍是那个直挺挺双眼无神安静坐着的模样。两人修为实在悬殊,只需一个照面,原布衣就知面前少年绝无抵抗自己秘术的本事,更兀论在自己眼皮下弄虚作假。想过一回,只得摇了摇头撇开,兴致也立刻退去大半,“好吧,那你入谷后所经所见又是如何?”
隐谷中的生死险恶虽只前后不过一个多更次,但显然已成林栖这段时日的心病,也不知多少次反复难以控制的回想起来。原布衣这一问,他登时脸上又露几分痛苦之色,但还是将进入隐谷乃至循黑蛇行迹发现黑氅之人前后大略复述了一遍。原布衣对此事还只是听剑清执说过大概,这时听得倒也仔细,待听到逢先生出手拦下御师时,登时又生出兴趣,一待林栖叙述结束就又追问起来。
但逢先生本就是浮萍行者,来到沧波楼也不过月余,每日里只是饮酒调羹闲聚吃茶,日子过得可称游手好闲,若非那夜现身救人,连林栖也不知他一身修为也甚是可观。原布衣问不出什么,只得摇了摇头,嗤笑一声:“南来北往、鱼龙混杂,沧波楼此地,即便你们两个娃娃清清白白,那其他人呢?这位‘逢先生’?青瑟?或是……你们的林楼主……”
他笑罢了,见当真再从林栖口中问不出什么,也不强求。折扇一合,灯盏轻飘飘落在桌面,旋即将扇看似随意在林栖额头一敲,戏谑般哼声:“今夜好好休息吧。”下一瞬微风穿襟,人如虚影散去不见。而靠坐在椅子上的林栖呻吟一声,慢慢晃着脑袋醒了过来,愣神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稀里糊涂的打了个盹。大概是睡得草率的缘故,微觉脑中混沌,眼前也有些迷眩,便抬手揉了几下。不想正搁下手时目光无意扫过,蓦然一愣。
自己手腕靠内侧的方向,正凝着一滴指肚大小的烛泪,一半粘在皮肤,一半压住了袖口小小一截针脚。他对这滴烛泪全无印象,更知自己不是毛手毛脚之人,盯着这滴莫名出现的烛泪全然没有什么头绪,半晌也只得狐狐疑疑的放下了。又再去看程北旄睡得安稳,呼吸也十分悠长平缓,便觉分外心安。也不去另一间卧房,就在房中另一张小榻上合衣躺下,翻来覆去不知多久,再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大约是去了担忧程北旄伤势的这一块心病,林栖这一觉睡得颇沉,再睁眼时晨曦已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清早的阳光带着点清透的凉意,但不寒不暖,只映得房内的一切都好似泛着点模糊的水光,湿湿润润,清新得程北旄的眼瞳也像是被水洗过,黑黑亮亮的让人喜欢。
林栖呼出一口浊气,坐起身打理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襟。不过手刚摸到领口猛的顿住,下一瞬既惊又喜从小榻上一跃而起,三两步冲到了程北旄的床边,伸手便要去碰触他的脸颊:“北旄……你醒了!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程北旄呲牙一笑,自己也将脸凑到林栖手中蹭了蹭:“没多久,看你还睡得沉,就瞧着你发了会儿呆。”
林栖登时有些赧然:“才醒过来就胡说八道!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先喝点水?等下就有人送药和饭菜来了。范主事果然厉害,说你三日内必醒,当真半点不差……”
他颠三倒四一通快语,半是有点不好意思,半是心中十分欢喜。程北旄难得见他也有这样手忙脚乱的样子,越发一瞬不瞬的盯着,直到林栖转身当真要去倒水,才探出只手一把扯住他:“好阿栖,我不渴、也不饿,现在只想好好瞧瞧你!我总觉得闭眼前还是那个黑氅人杀气腾腾一掌朝我拍过来的样子,一睁开眼,却是你和我都好生生睡在屋子里……好似再世为人,又像做了一场噩梦,连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林栖被他说得也不由恍惚,定了定神才道:“如今没事了,你我大难不死,隐谷里的麻烦也自有人去处理,你放心吧。”便将那夜生死悬命之际,如何被逢先生救下,又如何在逃命中巧遇剑清执,被他带来赤明圃之事详说了一遍。程北旄听闻自己竟在昏迷中还经历了这许多事,脑中几乎有些接应不暇,愣了愣神才道:“原来那人当真是那个御师……可他怎么会藏在咱们沧波楼的地界中!”
这一问也戳中林栖满心狐疑处,但又不知如何开释明白,只得道:“连那些厉害的前辈都想不到他的行踪,咱们又哪里想得明白。好好养伤,这些大事自有别人操心。”
程北旄缩在被子里哼哼两声,不甘道:“说不定楼主的失踪就与他相关,我岂能放他善罢甘休?左右有赤明圃出手,我身上现下已无事了,便与各位前辈一同杀回去,捉来人当面问质!”
林栖忙轻叱他:“你别胡闹,你好生在这儿养伤,隐谷的事不必你操心,我自会跟着。”
他这边正急忙忙要将程北旄脑子一热的念头安抚下去,便听院门处传来人声,似乎有不止一人往这边过来。也不过片刻,先是赤明圃来人送饭送药,见程北旄神清目明正和林栖说话,就笑起来道:“师父果然料得准,说你今日醒,就是今日醒!”
另一人也道:“醒了就好,今日再用两副药就能没事了。这药方可是我用心配的,给你收敛内外伤口,充盈气血,保你一两日内就能活跳跳和完好人一般。”
他正颇为自得自己开出的方子,后面又有人笑吟吟道:“范主事名师出高徒,出手自也不凡……程小兄弟当真只在一两日内就能彻底无碍了?”
“那是自然,便是现在,要起身走跳活动也是无妨。”那弟子说着话侧动身子,露出后面说话的人,原来竟是青垣。
林栖当日在龙山月下集曾远远与他打过照面,知其出身,立刻见礼招呼。青垣也不见外,过来关切了几句程北旄当下感觉如何、伤势如何,就话锋一转笑道:“多亏范主事妙手回春,如此一来,就更不怕耽搁日久,贻误战机走脱了御师魔头了。”
林栖闻言心中微微一沉,但他还没开口,程北旄已有些跃跃欲试道:“可是就要前往隐谷寻那御师?”
“正是。”青垣点头,“是以原长老和清执云主特意让我来看看你的情况。见你恢复极好,不会耽搁动身安排,也就放心了。”
林栖忙道:“是要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
林栖登时有些急了:“北旄今日才刚醒,身上其他伤势也未尽好,还需多多休养。隐谷之行,有我一人带路足可。”
青垣仍是笑得和和气气:“林楼主不在,二位就是沧波楼可以主事之人。御师之事牵扯重大,岂能独缺一人到场?你且放心,有诸家长辈在前,你们两人随行即可,定不会有什么凶险。”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客气,但所言内容全然不予林栖二人拒绝的机会。程北旄至此也隐隐约约听出了些微妙之意,立刻口快道:“便是要我和阿栖都不出你们视线之外就是了!我本就是一定要去的,但沧波楼也是这次魔祸中遭灾的苦主,至今我们楼主还下落不明,何必这般……”
他话没说完,林栖脸色一变,一把将他按回枕上:“我们依几位前辈的安排就是。北旄焦虑现况只是一时心急,师兄莫放在心上。”
青垣果然不恼,含笑道:“都是人之常情,我自然明白。那今天两位就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好就动身……噢,”他顿了下,又补上一句,“林兄弟,稍后还要请你往问花斋一趟,几位前辈都在那儿,想要听你再说一说隐谷中的情形。”
林栖点头:“等我梳洗收拾一下就去。”
青垣这才十分客气的与他告辞。那两名赤明圃弟子却不知事情内幕,也觉得当下气氛有些诡异,不再过多说说笑笑,留下煎好的药和饭菜就离开了。林栖站在门边出了会儿神,便将药盅捧着先递到床边,招呼程北旄喝药。
程北旄脸色还有些不大好看,爬起身两手接过药盅,看也不看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随手一抹嘴,愤愤道:“玄门那人分明不怀好心!”
林栖无奈:“人家能有什么坏心,不过就是来传个话罢了。你先起来吃些粥水,我往问花斋去去就回。”
程北旄忙一把拉住他:“先吃早饭,你急什么。”
“总不好叫各家前辈白等我一人。”
“等就等了,他们都拿咱们当做与魔类有染的嫌疑,你干嘛还小心翼翼的顺着他们?”
他口无遮拦就这么直白说出来,林栖脸色顿时白了几分,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但手上也不曾停,简单拾掇了下周身就自顾开门往院外去。程北旄坐在床上,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见林栖这样,只当是在和自己生气,当下也不由得赌起气来,直到见人走了也一动不动,小声嘀咕道:“他们分明各个在心里暗暗诋毁楼主和沧波楼,还不准我不高兴了?”又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前辈前辈、名门名门,你倒是一口一个顺着他们,我才不稀罕呢!”干脆的又将被子一拉,蒙住了脑袋摔躺回去,也不大能睡得着,只望着帐顶默默发呆。
发呆了好一阵子,心头那点火气才落了下去。程北旄心烦意懒,索性就躺在床上开始默运功法,一边算是修炼,也好好窥测一回自身的伤势状况。因听林栖描述过自己脑中受了御师那一掌伤得何其凶险,真元游走间也不由得十分小心。不过一个周天下来,顺畅得全然无碍,更觉体内气血也无什么亏损之状,一时大为惊艳于赤明圃医道妙手,也就放大了胆子继续行功不止。
这般真元运转周身,起初还有些伤后的滞涩,数个周天后便全然纯熟如往。程北旄也不知不觉端坐了姿态,重新摆出五心朝天之姿,正正经经的开始修炼。正渐入佳境,冥冥之中,忽觉有一团似虚似实的光团出现在眼前……或该说是浮现在识海之中。光芒明亮而不刺眼,形如一卵,或起或伏。程北旄不曾遇过这般情形,但自觉自己头脑清明、真元无异,也不像是走火入魔突来的幻觉,不由得大为好奇,意念一动立刻凝注过去,要看个究竟。
可就在意念投注的瞬间,那团光卵也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识海之内空空荡荡,只有真元如潺潺细流汇聚其中。程北旄“嗳”了一声,一霎睁眼,满室阳光扑面而来,亮堂堂照得他一个恍神,旋即伸手揉了揉脑袋,一时间也搞不清到底是真是幻,是当真有那么一颗光卵出现过还是自己被阳光照得分了神、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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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4 17:3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二  入谷

问心斋一行,林栖倒也未受到什么刻意为难,不过是众人让他将那夜之事再述一番后,又着重细问了些隐谷其中地形地貌、可有隐蔽险恶处等等。但林栖对于此处也知之甚少,尽力回想一回,都是些外缘地带的状况,再论无益,也就让他先回静室休息去了。
林栖回房之时,程北旄还坐在床上似是闭目养神,听到人进来的声音后半晌才刻意用力“哼”了一声:“三堂会审回来了?”
林栖苦笑:“瞎说什么,不过是与众人说一说隐谷状况,战前筹谋罢了。要不是有地主之便,这等大事还轮不到你我这样的小辈参与。”
程北旄登时更不高兴:“今日问隐谷,明日说不定就要问沧波楼,你难道也都说给他们听?”
“楼中又无甚不可见人之事,若有什么当真与隐谷有关,何妨一说。”林栖心中忽的一动,小声叹了口气,“我倒是宁愿当真能追查到某个楼中来去之人身上……”他后话未尽,只在心中想了想,“那便与师父、与咱们都没什么相干了!”
程北旄却听不到他的心声,闻言一扯被子翻身躺回床上,嘟囔了声:“捉贼捉赃,眼下还未见到什么呢,你怎么就站到他们那边怀疑起自家来了!阿栖,出了这桩意外,你好像也变得有些奇奇怪怪,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心事一样。”
听他这样说,林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要从脸上摸出这几天的惴惴不安。不过随即就回了神,在床边坐下揉了揉程北旄的后脑勺:“为沧波楼故,总不免多思多量,才知师父往日独自撑持这一份家业也颇不容易。”
程北旄被他恰到好处的手劲按揉得舒服呻吟了几声,也不转头,只背手伸过去摸摸索索,甚是艰难的才从林栖一角衣袖摸到他另一只手上,攥住扯了两下:“不是你说的,还有那些名门前辈们操着心呢!你我后生晚辈,倒也不必在这时候为难自己……我看你精神也不大好,你那晚被御师打出的伤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了,”林栖尽力笑了笑,“如今连你那要命的伤势都好了,何况我的!”
“便是好了,也需休养,你好生陪我躺一会儿吧。”程北旄索性也不再找借口,只拗着胳膊向床上拉扯他,“难得今天还有一天清闲,好生养足睡饱,明日之后,保不准又是什么情形了。”
林栖当下也无甚可作,果然就随着程北旄的拉扯力道上了床,在他身后合衣躺下。大概是近来波折忧虑太多,两人难得一分空暇平静无事的挨在一处,就如往日在楼中一般。身边身躯暖热,床榻也是舒适,渐渐就当真睡了过去。程北旄此时仍是背身侧躺,听着身后呼吸声渐稳渐绵,极小声的唤了声:“阿栖……”
身后仍没什么反应,他这才慢慢挪动着转过身,看到林栖闭眼熟睡的面庞,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阿栖啊阿栖,怎么我才昏迷过去三五天,就搞不懂你的念头了呢!”他皱了皱鼻子,自己平躺着仰面朝天,大概是这几天昏了太久,此刻毫无睡意,而也是因为一直昏迷到今早的缘故,那夜隐谷中所经所见之事仿佛相去不久,犹历历在目。他分明还记得,就在两人那时刚刚惊动了空地蛇群之际,尚未以黑氅遮挡住全身的神秘人陡然转身露出的一点面貌:似曾相识、似是而非、既有极为相似的眉眼轮廓、又是截然不同的神情气质……忍不住轻轻喃喃自语出声:“你究竟是谁?你那时当真是要杀了我么?”偏又在这个时候,识海一动,先前那团似隐似现的光卵像是又一瞬昭告了自己的存在。程北旄猛的抬手一捂脑袋,动作之大带动得旁边林栖立刻也迷迷糊糊哼了两声。他手臂顿时一僵,压在头上不敢再动,心思却仍乱七八糟转得飞快:“那光卵是什么?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识海?这事我还没同阿栖讲过……也罢,先让他好好睡着,等回头醒了再说罢。”
一边拿着主意,程北旄这才又小心翼翼放下手翻身,面对面去看睡着的林栖。两人挨得极近,甚至连对面人眼上睫毛都根根清晰,程北旄不知所谓的盯着他的睫毛一根根数过去,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即便当真楼主被牵扯其中,想来也有其苦衷。我连性命都是楼主给予的,不然早不知多久前就丢在那个人市里头了!若是当下让我连楼主都不能尽信,那还能信谁呢……”

只是这般稀里糊涂过了半日一夜,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程北旄到底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将光卵之事告知林栖。林栖见他较往日沉默许多,只当是伤势初愈精神还有些不济,也或是还对着玄门等一众人抱有些愤懑不悦之情,反倒觉得能这样少说少做些也好,免得一时冲动,再闹出什么不好收拾的场面。
这般两人都各有些心思的,次日拂晓,就随着众人动身离开了赤明圃。因人数不少,原布衣取出一张宝筏代步——玄门自出了夜菱歌这位炼器大家,诸类法器层出不穷,倒也无人称异。而虽说宝筏行速逊色剑清执的剑遁之术不少,但也颇胜过那些随行的寻常弟子以及林、程二人的脚程,众人一时都无异议,齐齐登上,转瞬已然冲霄破云而去。
自倒翠峰至隐谷,其间千里迢迢,剑清执来时救人心切只需三天,这番回程虽说同样昼夜兼程,也足足走了五天不止,直到第六天上过午时分,才见滨海青山遥出眼前,山静林寂,一片和煦模样。
原布衣站在筏头就是冷笑:“静海之下,暗流涌动。谁能想这样一片好风光下头,掩着多少见不得人的魔蜮勾当呢!”
程北旄脸色登时一变,林栖动作更快,藉着衣袖遮掩用力在他大腿上按了一下,强压着人又低下头去不曾言语。
不过原布衣似乎也不是刻意针对二人,眼见青峰愈近,便又向剑清执道:“我欲直往隐谷,兵贵神速,云主以为如何?”
剑清执倒也没什么异议,此次往返甚久,就算已安排人手把守隐谷出口,也难免担忧旁生事端。而隐谷既是沧波楼属地,林栖与程北旄二人皆在,也不算不请擅入,当下点头:“可。”
当下宝筏撞开云路,挟一片清气灵光直入深山之中。林栖此时方起身指点道:“隐谷谷口小路崎岖,山石草木繁茂,不利多人停驻,需得旁去一二里,有一块平缓开阔些的坡地,才好落脚。”
原布衣自那夜悄然夜探后,对待林栖二人与寻常后辈态度并无差别,立刻依言操控宝筏。在林栖所言处,果然见一片地貌空阔,碧草如丝蔓地,上下皆可一览无余。一行人便在此处降下身形,四周虫鸣鸟啭,午后时光恬静怡然。不过还没待人开口,几乎众人齐齐鼻头一动,都嗅到了一股诱人之极的酒肉香气,正在山林间随着清风徐徐飘来。不远不近、勾勾搭搭,霎时将许多人本要开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唯独林栖和程北旄对视一眼,都对这香气再熟悉不过,齐声开口:“是逢先生!”
“拦下过御师的那位逢先生?他在何处?”原布衣登时发问。
林栖摇了摇头:“是逢先生烤肉的香气。他在楼中就最爱捕鱼捉兔,炮制得喷香呼朋唤友吃喝欢娱。烤肉的用料都是他独家手艺,我们吃过不少,分辨得出。”
原布衣闻言又抽了两下鼻子,只觉那香气香甜油润,再被酒香一逼,更觉不俗,便笑出一声:“原来这位逢先生不只修为不凡、庖厨手艺也可称绝,我倒不免生出想要拜访之心了。”又笑看向剑清执,“看来隐谷之事也早引动了沧波楼中人,不知你我安排下的人手,能否在人家门口周全。”
剑清执脸色在嗅到那香气之际稍微一顿,不过反应也在情理之中,这时忽一挑眉:“岂会不周全,该是十分周全。”
他这两句话口吻中分明隐约带了不悦,一时便是原布衣都有几分诧异。不过剑清执也不多言,转身便走,所循方向正是酒肉香气源头,也正是隐谷所在的方向。
一时众人一拥而上,都跟随过去。二里山路转瞬即逝,只觉香气更加清晰浓郁的同时,也依稀能望见前方渐渐有兀岩突起如屏障,夹成一处天然门户。
远见山谷入口,眼前草木两开,谷前小片树林野径间的景象也就清晰展露人前。一小块明显被平整过的地面上砌着石塘架起篝火,一灰一红两道人影正在火上翻烤着几只野兔,旁边草地上还列有开坛好酒,酒香肉香,熏熏扑鼻,引人欲涎。
这般一大群人浩荡而至,正在快活吃喝的两人自然也听得清楚,登时齐齐转头,目光只一晃就都落在了剑清执一人身上,一个举酒一个举肉,同声开口:“小师叔!”
“……呃……西云主!”
又都粲然一笑:“要不要来尝尝我的手艺?”
“要不要来尝尝我带的好酒?”
剑清执登时深吸一口气,先压低了声音咬着牙叫了声:“小荩!”又转向那名潇洒不羁的灰衣人,“阁下认得我?你是……莫非就是逢先生?”
灰衣人立刻拍拍屁股站起身,举着根油汪汪的兔子腿笑道:“哎呀,西云主竟认得我这浮萍散人,当真受宠若惊。见面有礼,不如来尝尝我烤的兔子……噢!”他随即惊愕一声,似乎才看到剑清执身后人群,转眼挠头,“哎呀,这么多人,我和小荩只烤了三只兔子,还要留给道长一只,怕是不够分啊!”
原布衣听得“道长”二字,眉梢一动,展扇笑道:“怎么不见其常道长?”
兰荩随手抓了只小酒坛走过来:“他绕谷巡视去了,不过大约仍是看不出什么。小师叔,你别生气,我们几个日日在这里守着也是枯守,不要说不见御师或魔类出入,连烤只兔子吃都要跑远了才逮得到,当真无聊透顶,也就饮酒吃肉还算快活。左右不曾耽搁了正事,你还板着脸干嘛,从小到大你都没吓住过我!”
剑清执登时无奈:“魔脉余孽干系重大,不得有半点疏忽,我原以为代宗主会派风天末来,怎么反倒是你?”
兰荩将酒一晃,笑眯眯道:“是我又如何不可?我也不曾有半点疏漏呀。”便将酒坛随手一泼,一股清亮酒液溅出,化作一蓬水雾洒向隐谷地界。霎时“滋滋”一阵细响,陡然一道透明屏障显出,正拱环在整个谷口出入之处。阳光映照,屏障之上水泛虹彩,颇为绚丽,足有数息才渐渐隐去。就听兰荩笑道,“我以酒划界,圈住了此地,保证不曾错过半点风吹草动,小师叔可放心了?”
剑清执也无话可说,只得转头正色向原布衣道:“看来御师果然未放弃这藏身之处,只怕此谷与魔尊遗脉牵扯不浅,入内万要留神。”
原布衣摇了摇扇,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转看向天际:“其常道长来了,不妨再听听他的说法。”
说话间,一道剑光自空纵下,内中显出一名着靛蓝氅衣,束巾戴冠的道者。一见谷前阵仗,稍有一怔,随即展颜道:“原长老,贫道等候你们日久了。”
原布衣笑着答礼:“路远时长,有累道长斥守此地。不知这几日中,可有什么不寻常处?”
道其常道:“谷中不见丝毫动静,沧波楼中曾有人寻近此地,不过被……”他侧身看向犹然一脸带笑的逢先生一眼,“被这位逢先生现身劝说回去,也就再无人来了。谷口有兰荩姑娘封锁,十分稳妥,但却有一处极大的疑点。”
原布衣登时会意:“道兄遁行谷上查看,可是有所发现?”
不想道其常反而摇头:“毫无发现。也正因毫无发现,就是最大的发现。”
“愿闻其详。”
道其常道:“我遁行于此谷上方,下望无非葱茏草木,遮蔽得地面严严实实,瞧不见什么不寻常处。界地而观,更是十分狭小逼仄,全不如什么幽深难辨深浅的神秘深谷之说,此怪其一;其二,因怕打草惊蛇,我虽觉蹊跷,也未入谷,只以法旗掷入一探。但法旗竟在谷上难落,像是被一层无形屏障所阻。我这几日内反复试探,这片被屏蔽住的地界足有十数里不止,下望只见群山,难说在可疑与不可疑之间。”
原布衣听得脸色登时一肃,一扭头便直盯向林栖:“这是何缘故?”
林栖也是头一遭听闻自家地界上还有这等怪异之处,满脸愕然,只能道:“我不曾听过此事,平素出入,也未觉如何异常。”
“沧波楼地界,原来尚有小楼主也不知的所在么?”
听原布衣语气不善,不待林栖说话,程北旄已先不悦道:“沧波楼在前山,来往人尽可登门直入。这后山大片荒山野岭,既无洞天又非福地,寻常谁人前来?何况我们平素在山间走动,也未曾遇到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禁制,谁知是不是这几天内才被你们要找的人布置起来,与我们何干?”
他这一接话,两边气氛立时有些不好。忽听逢先生笑了一声:“到底是什么缘故,进去看个究竟,捉出人来,自然真相大白。这两个娃娃小小年纪,便换做我,也不会事事都让他们知道得明明白白不是?”说着话,又朝兰荩挥挥手,“大姑娘,如今人员齐备,你那门户也该打开了吧。”
兰荩目光在在场诸人身上一转,笑应道:“不收却也无妨,我观这谷里说不定藏着多少险阻,在场这许多人,倒也不必各个进去,免得添些不必要的伤损。不如以此屏为界,留下些人手把守在外接应。”
此刻谷外人中,尚有十数名跟从原布衣同来的玄门弟子,兰荩分明指向在彼,登时引起人群中一片小声骚动。不过原布衣闻言只一沉吟,就向青垣一招呼:“兰姑娘也是好意,青垣,你不妨先入谷一试。”
青垣应声而出,他与兰荩年岁相仿,便觉修为亦在大差不差之间,心中稍一把定,就向隐谷中走去。兰荩笑吟吟提着酒坛站在剑清执身边,见状抬手饮了一口,带笑道:“走稳了,莫脚软!”
一句话送入耳边,青垣也已一步迈出,正不知所云,脚下踏进无形屏障之内,便觉一阵熏气蒸腾上来,四肢百骸,竟是无孔不入。霎时异气冲头,满面如醺,全身的骨头一时都似无力支撑,立时就要软倒。好在他反应也不算慢,才觉异样就知不好,心念引动,识海之中登时浮现小小一座铜钟虚影,“当”一声脆响,金声袅袅自内透外,将紧紧裹上身来的熏气震开了半分。他也藉此机会忙先前一挣,终是跨过了那屏障。只是警醒得到底稍迟,一脚踩落仍有几分虚软难以承力,绊了个小小的踉跄才站稳了,心中已知差池半招,半是赧然半是愕然的转头看了眼兰荩。
兰荩自也看清楚了全程,拍手笑道:“醉后何妨死便埋,古今不脱一形骸。一步在外,形骸得全;一步入内,生死由天。原前辈,你看如何?”
原布衣看过青垣表现,已知兰荩布下的这一道屏障深浅,便含笑点头:“兰姑娘手段不拘一格,足可称道。”又随即吩咐一众随行弟子,“谷内安危叵测,未必没有我也顾全不得你们的险境,你们便在谷口把守等候,不必都随同进入了。”
那十余人齐声答应,立刻纷纷退开几步,也将其他仍要入谷的人皆尽显露出来。除了乾云二人外,便见一道蓝衣身影,正是沙白翠果然也跟随了来。兰荩不认得她,原本只当也是玄门弟子,这时才觉出不同,心思一转,索性朝向她一笑:“你可也要试试?”
沙白翠一愣,不知她为何刻意点名自己,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我正要入谷,献丑了。”便走上前去。因有青垣前车之鉴,却半点不敢轻心,手一翻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翠绿荷叶,往空一送,罩定头顶一尺之距,登时可见许多细若牛毛的涓涓水滴垂洒下来。她旋即迈入谷口一线,一过屏障,荷露熏气彼此相激,一者醇厚绵绵,一者清冽入骨,倒正可相互作抵。屏障晃眼即过,除了一身微染香气如好酒穿荷清润之极,再无其他。
兰荩笑道:“这位姑娘也入得谷中,原前辈,如何?小师叔,我们也进去罢。”虚拉了剑清执一把,随即自己一闪身,身影幻动,早轻飘飘落在谷内,站在沙白翠左近一抽鼻子:“好香的酒气!”
沙白翠愕然退开半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不过这时谷口众人也已动作起来。原布衣当先摇扇如闲庭信步,不见半点旁的动作,就施施然入了谷。乾元二人紧随在他身后,也未有什么耽搁,除了那中年人进入后脸上稍添一丝醺红无有异样。不过这些人过此屏障举重若轻,林栖与程北旄两个却不敢高估自己,互相看了看都有些踌躇。正踌躇中,耳边传来一声笑,还带着一阵香喷喷的烤肉香气:“沧波楼的两位小兄弟,自然是由我这个在楼中借住的人代劳了。”话音一落,也不待二人有所反应,就被裹在了一股肉香风中。前后不过一息,眼前诸景变动,早从谷外转为隐谷之内,手中还同时一热,各自被塞了只还热乎乎的兔子腿。逢先生让开两步笑眯眯看向他们:“垫垫肚子,等下说不准还要如何折腾呢!”
逢先生一同进入在众人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原布衣至此时仍未看透他的深浅来历,索性也就不做声默认了他的加入。此时谷外欲入之人只余剑清执与道其常,见众人都已稳妥,正待齐入,忽来一道灼烈气息猛然自天而下,直落在两人不远处、谷口一线之间。那道气息的主人旋即现身出来,一身灰衣,背负一柄阔刃长剑,站定了沉默不语。环视周遭片刻后,才抬手一拂,谷口障壁瞬间一阵烁动,再次被迫现形,其间分明四个大字烙印其上:我要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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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6 16:02:5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三  入谷·二

这突然闯入之人来得莫名,登时引得谷内谷外气氛一滞。原布衣微微眯眼看了看屏障上的字迹,片刻后才道:“这位修者如何称呼?可知此地潜藏魔孽,干戈一触,如今已不准闲人擅入了?”
灰衣人瞥过他一眼,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又一挥手,将“浮生客”三个字镂刻在了“我要入谷”四字之前,既报上名号,也将前来意图显露得明明白白,似乎全未将原布衣的婉拒听入耳中。
“浮生客?”原布衣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毫无印象,但只看他能轻易撼动兰荩结界就知其修为不俗,便又按捺下性子,微微一笑,“我观兄台气正神清,不似与魔类为伍之人,想来来意非恶,多也是因为听闻了御师下落追踪来此,不知可是与其有怨?我等欲探神秘、诛魔孽,此刻不得不谨慎行事。兄台若要同入,还需自证旁证,再论其他。”
他不紧不慢弯弯绕绕欲套浮生客的话,其实倒也并非恶意为难,更多是不欲节外生枝。不过旁人倒还罢了,林栖与程北旄两个一见浮生客现身,便都是一愣,但当时众人注意力皆不在他们身上,也未曾引起什么关注。程北旄一路上情绪本不大好,这时认出浮生客,登时记起当日惊鸿一瞥之剑,情绪稍振,再见原布衣左拦右阻,忍不住便要出声。
好在林栖一直留意,一见他嘴角一抽,手上立刻用力拽了他一把,示意不可再莽撞开口。随即就听有一道声音更抢在程北旄之前,“哈哈”一笑越众而出:“是你?是……我倒是认得你,原来你叫做浮生客啊!”
众人齐齐注目,就见逢先生颇为熟稔的冲着浮生客挥了挥手:“咦?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个生得丑怪的黑小子来着,你们两个在一块儿这形象也颇引人注目,可不怪我记得你!”
原布衣立时道:“先生认得这位兄台?”
逢先生笑嘻嘻:“我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我,毕竟我这人泯然众人,可没什么值得让人记住的地方。”便又向仍没什么表情的浮生客道,“约是两年前,我途径一处凡人城镇,听闻那镇外闹白衣鬼魅,夜夜出入荒坟间害人,便想去凑个热闹。结果就见你带了那个黑小子捷足先登,半宿不过就将那些‘鬼魅’都捉了回来,受了镇上人好一番道谢,可是也不是?”
他张口先来了这么一段乡间奇趣,兰荩立刻在旁边捧场:“捉到了鬼魅?可是鬼修一脉?”
逢先生大笑:“哪有什么鬼魅鬼修,不过是几个不够孝顺的‘孝子贤孙’随手抛在坟地中的孝袍子罢了!”
“那该只是几件白麻布袍……”在逢先生说出结果的同时,一直默不作声打量着浮生客的剑清执也默默在心中接上了这么一句。他其实一个照面便将人认出,不过逢先生的圆场打得实在太快,便暂时不曾开口。何况当日也只是与灰衣人彼此惊鸿一瞥并无交谈,知其人而不知其何许人,这时听了这桩轶事,正是三里村时曾在床边枕畔听朱络娓娓道来的趣闻之一,刹那恍然,“难道他就是朱络说过的什么小九的阿叔?若真是他,倒也有缘!”当下就转向原布衣道:“原长老,不必存疑了,此人我亦认得。当年曾得他襄助斩杀过妖蛇蛇母,与御师定然是异非同。”
“噢?”原布衣摇摇扇子,“当年蛇母兴灾祸害凡民,我倒也曾听闻,原来还有这位兄台其中出力。既有云主为其背书,我自是信得过的。”就向浮生客颔首一笑,“不过此谷中诡谲莫测,我等进入亦要步步为营,还望兄台从善如流,勿行莽撞。”
浮生客将目光一一在原布衣、逢先生、剑清执身上掠过,片刻后才一点头,随即一步跨出,身前屏障宛如无物,已入隐谷之中。

至此进入隐谷之人再无变动,一行人与留守的玄门众弟子分路扬镳,径入深谷中去。
就如林栖二人所说,一踏入隐谷,周遭气氛霎与谷外如阴阳相界。一线之外,春和景明;一线之内,天光陡暗,四寂无声,虫鸟啼鸣小兽簌簌一概禁绝,若非草木葱茏得遮天蔽日,就好似进入了一处死地。身在其中,即便还未深入,已叫众人心生提防,各个谨慎而对。
林栖看了看众人绷紧的脸色,又捏了一把程北旄的手心,便前出道:“此谷道路我也不太熟悉,不过当日到发现蛇群和御师的空地的路径倒还记得,各位不妨随我来。”
他一路引领前行,当日又是深夜追踪蛇痕、又是循声觅踪,兜兜转转如走迷魂阵般惊心动魄。如今故地重来,一片风平浪静,才发觉距离谷口竟也不远,穿过几片茂密树林,便远远可见前方草木稀疏,露出了一方足有十余丈方圆的开阔地面。
不过即便开阔,那天光明日也似艰难才能照透谷中少许,所见仍是昏昏沉沉。远观其处并无异样,众人脚步甫一踏入,原布衣与剑清执脸色忽然齐变,一人反手开扇,望空一扇;一人以指作剑,霞彩疾旋,瞬间便于空地上下横扫过大半。而在同时,又一道煊赫烈气轰然一响,爆裂溅走八方,将两人稍有不及之处也扫荡一空,随即才有阵阵腥焦之气冲入鼻端,虽已不至有害,仍颇使人不适。
兰荩登时眼神一转,靠向沙白翠两步:“沙姑娘,你那绿荷叶呢?”
沙白翠被她提点,忙抖手将荷叶甩出,转眼化如帷盖遮蔽于众人头顶,荷露滴滴,清气沁人,将难闻恶气驱散了七七八八。随后才见原布衣伸手一指前方:“这般大片秽气残留,此地定曾是驻扎之处,不过现已人去魔空,那御师看来也对咱们前来早有所料。”
空地之上,乍看平坦开阔,但稍一注目,就能见到密密麻麻十分纤细的土沟纵横交错于地面,正恰似许多蛇虫蜿蜒之痕。林栖霎时脸色就是一白,难能自抑记起那片血眼猩红的汹涌蛇潮,勉强压下不适道:“我那时所见,蛇群就在此处拱围御师,供奉白珠。不过随后被他发觉,我和北旄只得仓皇逃命,也不知这之后再往深处可还有什么诡异所在了。”
此时众人所在,也正是那夜他二人寻来之路,一路上尚能清楚看到些脚印与大片折断不久的树枝草梗,可见当时慌乱情形。原布衣点了点头,待空地上恶气散尽,便与众人上前查探,不过除了地面那些沟沟壑壑,连小径也不曾发现一条,低头举目,只见连绵草木,隔绝了一切通往他处的痕迹。
少时搜看过一圈,全无所得。也不知御师是疏忽还是刻意,一边放任空地蛇息秽气大片残留,一边又丝毫不露自身行踪,半遮半透,钓人深入。原布衣一时想过,便对剑清执冷笑一声:“御师分明意在挑衅,看来这隐谷非但是他藏身之处,更说不定就是魔脉一处巢穴。明知众人必将前来,作此模样,可见有恃无恐之极。”
剑清执所想与他无差,立刻道:“不妨分路再查,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这空地乃是弃地,料想老巢还在此谷更深处。”原布衣点点头。当下众人数点人手,粗粗一划,大略一分为三,由自己与剑清执各带门人为一路,再请道其常与乾元二人查探一路,又向沙白翠莞尔道:“沙姑娘可有意同入探查?”
沙白翠摇了摇头:“我自知深浅,和则冗余,独则难当一面,还是就在此地等候前辈们的消息吧。”她有意无意瞥了身边一眼,逢先生笑嘻嘻揣手倚着一棵老树,浮生客也闭目按剑毫无动静,这两人深浅来历依旧不明,至此仍不能让人完全放心下来。
兰荩忽的笑吟吟插了一句:“沙姑娘留下也好,你心细,多照料照料那两个小子。”就干脆利落的转身,选了一个方向往树林中钻去,“小师叔,我先去前头给你探探路!”
剑清执连忙跟上:“小荩,不要莽撞。”两人身影瞬间一前一后远去。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动身,不消片刻,空地只余沙白翠等五人,好巧不巧各据一角,气氛一时尴尬莫名。
打破了这份尴尬的又是一股浓郁肉香,逢先生双手一搓,先前在谷外烤熟的两只野兔子竟也被他带了进来,这时很是自来熟的将一张油纸铺在地面,把兔子扯成许多大块,就眉花眼笑的招呼另几人:“都来吃点,都来吃点,这兔子肉凉了就腥膻了,可不能糟蹋了好东西!原长老与西云主是多劳多忧的巧者智者,奔波辛苦,咱们只得应景做个饱食而遨游的无所能者了。”
林栖与程北旄和他相熟,左右无事,立刻捧场。沙白翠犹豫了下,也过来小心坐下,捡了块带骨肉斯斯文文撕着肉丝细嚼慢咽。叫人意外的却是浮生客,分明与众人格格不入又显得十分孤僻冷漠,这时听到逢先生招呼,扭过脸深深看他一眼,几大步跨过来,一伸手捞起一大块兔肉,毫无迟疑大口咬下吞咽。他这一动,其他三人都是一愣,程北旄更是险些连嘴里一块碎骨头都直接嚼了下去。不过倒是没人不识趣的开口,各自镇定了下,又继续若无其事埋头苦吃,唯独逢先生笑得舒畅,像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被众人欣赏,一边有条不紊的掰开兔子脑壳剔肉出来,一边饶有兴趣的向林栖两人打听起在赤明圃的见闻,听闻那些巍巍之山、潺潺之水、洞天福地之趣,倒也其乐融融。
一时几人饱足,仍不见寻路之人有什么动静传回。逢先生转了转眼珠拍手站起,向浮生客道:“兄台,久坐无聊,不妨我们也去四下看看?”
浮生客也不拂他面子,欣然起身,四下一瞥,就随便找了个方向走了出去。沙白翠拦也不是问也不是,忽听逢先生笑道:“大姑娘,我们出去走走,你也好乐得松快松快。”就带着满脸笑朝林栖二人挥了挥手,一旋身跟上了浮生客的步伐。落下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林栖才犹豫着开口:“他们……修为都是不俗,应该不会有事,我们还是继续在这儿等待吧。”
程北旄抹了把脸,直到此时才把疑问说出口:“怎么逢先生他们两个倒像是默契十足的样子,难不成还是旧识……”话没说话,就见林栖和沙白翠都用一种“说什么废话呢”的眼神看向自己,登时咽下一口唾沫,不开腔了。

逢先生两人进入林中,也没什么方向目的,纯然乱走乱转一气。不过以他二人的修为, 便是乱转也自有章法在内,辨地气听风位,琢磨阴秽之气集结之处,以便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犹以浮生客一身炽烈真元,对这些疏异气息最是敏锐,要察觉异处理应不难。
但怪也就怪在这一点上,逢先生跟着浮生客在一片片树林中穿梭晃荡,兜兜转转走过足有两顿饭之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兄台,我怎么觉得这片林子咱们已经路过四次了,你当真确定带的路没错?”
浮生客止步看他一眼,抬手在地面写字:此地无路。
“若是有路,大家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逢先生咕哝一声,但随即讶然,猛的抬头,“不会吧……你既然也找不到路径,怎么还能带路带得这么坦然?咱们已经兜了四个圈子了!”
浮生客不为所动,继续写道:阴气匀布,不辨头尾,有人刻意为之。
“这嘛……”逢先生咂了砸嘴,取出那柄红玉法尺,法天法地转悠起来,也不知他到底看了一圈什么,转过头来就对浮生客认真道,“回去吧,布阵之人好大的手笔,遮掩得天衣无缝,连我也没奈何……嘿,只怕他们那几路也要无功而返了!”
浮生客点头:此路不通,另寻他法,不必强求。
逢先生见他这般好说话,反倒诧异起来:“我如此一说,兄台竟是毫无所疑?难不成我长了张让人一见就深信不疑的脸?”说着话,还伸手往自己脸上捏捏摸摸了几下,又反过手来用手背拍了拍。
浮生客见他作怪,眉头微微一皱:不是脸。
“咦?”
浮生客又看他一眼,竟似带了几分无奈在内:我为魂识凝体寄剑而生。
逢先生顿时大惊失色:“这般命门秘辛,兄台可不能随意乱说啊……”
浮生客理都不理他,继续写道:我观人与旁不同,皮囊之外,亦识魂气。
“……”逢先生的惊呼戛然而止,片刻之后,讪讪一笑,“好神奇的手段,见识了,见识了……呃……既然你我都找不出正途,不如就此回去?”
浮生客对此提议并无二话,也未再继续适才的话题,仿佛出来一遭,只为饭后散了散步而已。逢先生这一趟回转态度亦收敛了些,正正经经道:“这山谷布局请君深入又不得而入,蹊跷得让人觉得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我总觉得该是我们疏忽了某处关键,才这般困顿不得前。”
浮生客抬眼凝望了一眼山林深处,片刻后,又默不作声的继续迈开了步子。

“关键之处?”
待到二人回到空地,不出所料,原布衣与剑清执两行也已无功而返,所遇情形与两人大差不差,都是在一片树林内反复打转,再不能进。原布衣见他二人擅离,本稍有不虞,不过逢先生一开口的话登时将他旁的念头压下了,只反复沉吟起来:“关键之处……关键之处……”
青垣也压低了声音陪他梳理思绪:“能够辨出谷中路径的关键,莫非是要破了布在此处的阵法?”
逢先生立刻尖着耳朵摇头:“这阵法连我都辨不分明……诸位之中似乎也只有我一人通晓些阵道之术,此法行不通,行不通。”
兰荩忽的凑近了剑清执小声道:“我看这阵法八成依托草木为之,不如让我把这些林子浇上些烈酒,咱们一片一片烧将过去,烧干净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剑清执霎时一咬牙,忙按下她:“别胡来!”
几人正都在窸窸窣窣商讨之际,旁边树林中脚步声再响,正是道其常三人也全无所获回来。道其常一见众人,便摇头叹气:“这山谷当真奇怪,遁术自上而下受其排斥,徒步入内却能畅行无阻。我这一趟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只被困在林中打转,但与在空中遁行不能的状态又是不同,莫非区区一处谷地,还布置了不只一手阵法?”
剑清执闻言若有所思:“自上不得入,亦不能辨谷中真貌,这手法倒与曾覆盖了白骨田的阵法相似,说不定正是出自一人手笔。”
乾元那老妇立刻道:“敢问云主当时如何破之?”
剑清执摇头:“那阵势乃是天时一至,自行散去,非我之功。不过阵未破时我倒是也曾入内过,所凭乃是帝台棋不惑之力引导……”
逢先生忽然接上话:“引导?”
“引导……”
他这一着重在此二字,场中登时有数人仿佛福至心灵,齐声开口,又倏然扭头,看向了林栖与程北旄二人。
林栖两个本因插不上话,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只出了两副耳朵。这时忽见一众视线落到身上,都是一愣,随即就听原布衣凝重道:“再走一趟,这一遭诸人同去。”
剑清执道:“他们既是两人,不妨仍分两路,毕竟路径还需慢慢找寻,也好事半功倍。”
至此林栖两人也终是明白过来众人的意思,程北旄刹那变了脸色:“你们怀疑我们故意隐藏谷中路径?”
原布衣轻巧摇扇,语气倒也还好:“一试便知。”
“你……”林栖猛一拽他,将他的话头拦住,向众人认真道,“隐谷深处我们从未来过,也不知为何能误打误撞找来此地。不过众位前辈既要一试,我们定然配合。”就将程北旄朝着剑清执的方向一推,“北旄,你与西云主同行,我往原前辈那一边。”
至此程北旄纵仍不甘,也无他法,只得板着脸抿着嘴站到了剑清执身后。旁余之人大略两分,逢先生也笑嘻嘻随了程北旄站过去,浮生客却只看了林栖一眼,就毫无犹豫跟上原布衣一行。两行人各择一方,立刻毫无耽搁再次分头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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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8 16: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四  背城岭、背岭城

这一遭再探谷中密林,所进不过一炷香左右,剑清执便觉与先前大相径庭。虽仍是林深草茂不辨路径,但周遭景物移转,总有许多不同,地貌植物渐皆陌生,不似之前只在一片林中团团打转的情形。这般变化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便是他仍不认为林栖与程北旄二人能有将诸人摆弄于股掌中的深沉心计,此刻也不得不笃定这两个少年身后必有隐情,或当真关乎此行关键。
正心中暗暗琢磨,便听一旁道其常开口道:“西云主,此路似乎当真不同于前,不再原地打转,应是进入隐谷更深处了。”
他话一出口,兰荩与逢先生也都各个赞同。几人适才都吃过那迷魂阵一般的密林的苦头,尤以逢先生为甚,明知暗藏阵法,偏偏看不出半点端倪,早如鲠在喉一般。这时便连连侧头去打量程北旄,也不刻意开腔,玩味之情却是溢于言表,人尽能知。
程北旄本有些气鼓鼓的不说话只闷头随着众人前行,但听了几人这番话也不免吃惊,讶异抬头环视一圈,忍不住道:“你们说的当真?我……不曾到过谷中此处,只是跟在你们后面走路罢了。”
兰荩嘿笑一声:“若你当真就是那个‘阵眼’,倒也不需你做什么,人在其中,路径自现……奇哉,奇哉,原来当真还有这等奇异手段!小师叔,你怎样看?”
剑清执看了看四周连绵茂密的山林,沉吟了下:“虽说破开了阻路迷障,但不得正途,到底不得深入关键。程北旄,你若当真要证己身无辜,眼下就是一个机会。”
程北旄听得“自证无辜”一说,顿时有些气往上顶。但此刻与之前又是不同,至少自身果然不受阵法阻碍就是一桩辩驳不清的铁证。不说旁人,连他自己心中都难免暗暗生疑,百思不解,因此也只能深吸口气压下旁的念头,有些憋屈的道:“我又不认得下面的路,能有什么法子!当时误打误撞到御师藏身处,还是因为追上了一条黑蛇……难道还能再找出一条蛇来?”
“误打误撞……”
逢先生忽然接了剑清执的话笑道:“误打误撞也未必不是一个办法。”
几人顿时都去看他,就见逢先生伸手在怀里掏摸一回,一无所得,索性直接“撕拉”一声扯下了一条灰扑扑的袖边,冲着程北旄一递:“你将眼遮了,只随心择路而走,说不定别有所得。”
程北旄愣了一下,看看那布条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十分中有八分不信:“这算什么办法,不还是乱走一气!”
“左也是走,右也是走,何妨一试。”
“……”事已至此,程北旄见另几人似乎也有赞同之意,只得接过布条,折了折紧紧扎到眼上,视野之内顿时变得昏黑一片,不可视物。而目力一被遮蔽,其他四感顿觉敏锐,风声草木声,声声清晰入耳,如满谷生涛,滚滚而来。他默默吸气,定了定神,此刻全然难辨南北东西,索性也就抛开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随心所欲迈出了一步。
待他数步踏出,同行四人才也动身跟上,无人开口言语,只见一行逶迤,默然穿梭于草木之间。程北旄虽视力受限,但神识稍加外放便不受那些地面起伏、横枝乱桠之碍,一路走得也算顺畅。这般不知前后亦不知方位的一口气不知走出多远,后面尾随众人既不叫停,他也就赌着口气般埋头大步,渐渐直到自己都走得有些恍惚,平白生出了种永无尽头的要一直在黑暗中踯躅独行的荒芜感,甚至连心头都一时涌起一股荒谬的苍凉。蓦的,识海之中生出震荡,一枚光卵如悬珠浮现。程北旄猝不及防,脱口“啊”了一声,声音未落,光卵之象转瞬即逝,却似另有一隙微光飘飘渺渺从远处照了过来。
剑清执也已在这瞬间一晃身到了他背后,伸手虚搭在他肩头:“发生何事?”
程北旄踌躇了下,但眼前那隙微光仍存在分明难能忽视,还是伸手朝着透了光的方向一指:“那边……似乎有光照了过来。”
众人齐转头,所见仍是野林丛丛遮天蔽日。不过剑清执立刻便道:“过去看看。”当先飞身而出,另几人也衣袂连翩紧随其后,反倒将程北旄落在了原地。他独自站在那儿愣怔片刻,才一抬手抓下蒙眼布条,叫了一声:“等等我!”一溜小跑跟上。

身在林中,只觉四周无不大木冲天,仿若绵绵无尽、四廓不存。但此时只择一方向前,不过片刻竟便穿林而出,才知身处之地早已就在密林边缘,枝叶障目而已。但此时几人都无闲暇去思量身后来路,齐齐抬头,就见眼前一面峭壁插天,截断再欲向前之路,竟是已然到了隐谷尽头,也是众人心中认定最该藏匿着魔脉隐秘之处。
剑清执忽的转头看向侧面树林:“原长老,你们也来了。”
树下轻笑一声,转出几个人来,果然就是原布衣一行:“彼此彼此,我们也是刚刚才找到这里。既然你我分头而入,殊途同归,想来这里定无差池了。”
说话间,两边诸人走近,程北旄立刻悄手悄脚靠到林栖身边,小声道:“阿栖,我是蒙上眼睛一路误打误撞走来这里,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
他这一问虽说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不过还是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凑在了林栖肩头耳畔。不过林栖竟似全无所觉,既不答话,也没什么旁的反应,仍是垂着手一动不动站着。程北旄顿时觉得怪异,略提高些音量又道,“阿栖,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阿栖!”他一边问着话,一边抻着脖子转到正面上下打量林栖,不料正对上一双无波无澜死水般的眼睛,刹那惊出一身冷汗,几乎是一跃而起,一手抓住林栖就往怀中扯,一手便探到身后去按刀柄,冲着原布衣大吼一声:“你……你对阿栖做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手方碰触到刀柄,肩后一沉,被一只手按住登时动弹不得。那厢原布衣听到他怒吼,也才将扇子在掌心一敲,微笑道:“这是我疏忽了,倒忘了这事……”随即展扇反手一扇,一缕流风扑上林栖之身。就见林栖身子一晃,闷闷低呻出一声,宛若大梦初醒,栽栽晃晃了两下,眼中便有了神采。之后茫然一低头,一见程北旄一条手臂正紧紧揽在自己腰上,慌的就去推他:“北旄,你放开手……”
程北旄被浮生客一手按肩,全身如锢于坚石之中,难以调用半分力气。林栖这一推登时挣开了,顺势退开两步,再看局面,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忙又回手牵住他,将声音放得柔缓十分:“北旄,北旄,我没事,你别冲动,别乱来,不是你想的那般……”
“……”程北旄此刻只觉头脑发胀,一惊一怒又一讶异之中,只能嘶哑了嗓子咬牙道:“阿栖,你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我……”林栖犹豫了下,才道,“是为了尽快寻得谷中正途,我才请原前辈暂时封了我的五感,只凭感应而行。果不其然,一路顺利来到此处。原前辈尚未来得及为我解禁,就被你撞见了……你呢?你们又是用了什么法子?”
程北旄听他这样解释,胸中一口闷气才吐出大半,绷紧的全身寸寸放松下来。他一松劲,浮生客也顺势放开了钳制他的力道,看了林栖一眼就又默不作声站到一边,任凭他两人说话。程北旄则立刻又扯住林栖上下打量了他好几圈,像是要再次确认他全然无恙,边道:“你何必那般委屈自己,只消蒙住了眼睛,顺心而行即可。”
林栖无话可说,只能顺着他的话不尴不尬笑了几声:“我没事,当真没事,只不过一时没能想到你那法子……不过有原前辈稳妥出手,足可安心。”
他这边尽力安抚程北旄,原布衣本在似笑非笑摇扇旁观,听得了这一句,才笑出一声,撇开了他两个转向剑清执道:“云主,你观此地如何?”
剑清执似是并未在意两个少年的小小闹腾,一直在打量着不远处高耸的峭壁。那山壁上藤萝松柏、青苔片片,形貌奇古。不过就在距离地面两丈多高的位置,不知是天然所成还是人力开辟,露出了一道狭窄缝隙。缝隙入口处全没什么遮挡,但居高临上,内中又一片幽深黑暗,难以一眼看穿,便以目示意道:“无论隐谷还是这片峭壁,这道山隙是至今唯一所得,当需入内一探。”
“我意亦同。”原布衣笑了笑,“不过内中情形不知,还需小心行事。”
“这倒不难。”剑清执立刻转向沙白翠,“沙姑娘,请借阴阳返真镜一用。”
沙白翠登时会意,取出两面菱花小镜上前,祭起一窥半空山隙。众人侧目同观,就见镜中所映,满目尽是粗粝岩壁,昏黑之余,空荡荡别无他物。那山隙深浅不知几许,镜光曲曲折折许久还未见尽头,仍一味枯燥向着不可知处延伸。又看了片刻,剑清执示意沙白翠停止,向原布衣道:“粗看只是一条山中隙道,只是不知通往何处。料想若有隐秘,就在山隙那端,还是亲身一见为真。”说着话,人已轻飘飘起在半空,冲着兰荩一点头,“我先行,你们随后再来。”
眼见他身形一晃就没入山隙之中,兰荩身边忽的风声一掠,一道人影穿群而过,也毫无犹豫紧随着一头扎了进去。随后才听得到是逢先生的一声笑:“我也跟去瞧个新鲜热乎的!”
霎时两人前后入山,转眼没了踪影。原布衣微愣一下,随即笑着摇摇头:“西云主当真一马当先……既已如此,诸位也同入吧。”

其余一行人便也次第登入山隙,在山壁下仰望时,只觉一线细窄如同天成,身在其中,才发觉这山隙并不局促,足可容得三人并行其中。而两边石壁上痕迹宛然,天然之外,亦不乏人力修砌的迹象。这样一来,山隙另一端究竟是何所在更让人好奇不止,有猜测会不会又是一座巨大蛇巢的,但更多人还是以为正该是御师此刻藏身之所、魔尊遗脉的一处隐蔽据地,该是处阴森魔秽,妖鬼齐行的极恶之地。
这般各自揣摩前行,因前后进入时间稍有分别,一路上已不见剑清执与逢先生二人身影。好在山隙中除了一片昏黑道路曲折外别无其他,以那两人修为,断然不至无声无息着了什么暗手,因此还算安心,只将脚步又提快三分,意要尽快穿过这条怪异莫名的山隙。
不过山隙之中终究脚程受限,也不好冒然遁行,一行人足足又走了一刻钟之久,绕过一道回弯,前方蓦然漏出一圈微光。光晕迷离中,一道人影无声伫立,霎时使人一惊,数声叱喝异口同声而出:
“有人!”
“什么人!”
“是谁?”
气氛一时绷紧,忽的却听前方传来笑声,那站在光晕中的人抬起手来尽力向着众人招了招,开口分明是逢先生:“快来,快来,你们可能想到,这山隙的尽头到底有什么在!”
听他口吻,倒像是有了什么令人讶异却一时间不至于太过危险的发现。山隙中众人脚下登时发力,不过片刻就纷纷赶到近前。原来那朦胧光圈正是这一程山中小路的尽头处,外面天光蔓入,又因时辰已是黄昏而不甚明亮,才衬托得逢先生站在洞口的身形影影绰绰,一时使人生疑。
不过此刻见到出口,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也就都抛开了。兰荩洒目一看,不见剑清执,立刻问道:“小师叔呢?”
逢先生笑眯眯向外一指:“他已经先出去了……哎!”
话没说完,兰荩身形一闪,已如一缕红烟自他旁边掠出:“小师……”那最末一个字竟没能叫出口,人已出洞,亦讶然在了洞外咫尺之处。

眼下正值薄暮,西山日晚,彤云烧天,在天地间洒下一片赤黄微光。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沧古残城正沐于这片暮晚天光之下。夕照犹暖,更衬得那些堆砌出城垣的巨大青石残破寒凉,仿佛久遗世外之地,骤然落入人间。
兰荩万没料到隐谷之后、山隙尽头,所藏着的原是这样一座荒城,霎时愣住。缓了一缓,才顾得上看到就站在不远处同样眺望孤城的剑清执,靠过去谨慎道:“小师叔,这是……”
这片刻间,山隙中余者皆至。不出逢先生所料,望见此城皆是一片讶声。窸窣低语中,剑清执忽然开口:“孤城背岭,岭负荒城,此地……或许就是背岭城。”
“背岭城?”在场众人中,对这一名字有知者有不知者。如原布衣,自然早从碧云天处听说过这一所在,只是不清楚碧云天得来渠道罢了;而如道其常一直云游在外、乾元二人所属派门尚不能及此秘辛,对此城便是一无所知;林栖与程北旄两个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谓。偏在众人之中,这时忽见一道烈芒拔地而起,直冲城门方向,却是浮生客在听到“背岭城”三字后脸色倏变,随即头也不回,闯向城前。
他这一动,原布衣与剑清执不知何故,立刻前后追上,逢先生亦高喊了声:“浮生兄,你且稍慢,稍慢!”跟了上去。那孤城相距山隙本就不远,只是城门相背,需得绕城大半圈才能看到正面可进出处。浮生客正是一路疾寻城门而去,一晃四人身影似电火流星,纵然石城占地庞然,也不过片刻就绕行过去,几乎不分先后落在了那两扇紧闭的石门之前。
好在浮生客也就到此为止,并未再试图破门深入,只站在门前几步开外,仰头似是怔忡看向高高的门楣。那城门头上,破旧的匾额同样裂痕宛然,正提有“背岭城”三字。苔痕点点,犹不能掩字迹冷劲之锋。
“果然是他说过的背岭城!”剑清执低讶一声。他身侧原布衣与逢先生立刻各有侧目,像是一同注意到了那个“他”字,却又因各有各的原因将这点关注掩去。逢先生更是靠近浮生客两步,笑道:“浮生兄,你莫非也知晓此地?”
浮生客仍保持着那个仰头注视匾额的姿势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就近在地面刻下四个大字:我要入城。
背岭城前的偌大一片空地同样以大块青石石板铺平,历久弥坚。浮生客此刻以指运气作笔,划过地面一片石屑纷飞,入石三分不止,可见其断然心切。逢先生忙道:“既已到此,岂有过城不入之理?浮生兄不必心急,这座背岭城非同一般,更应已被魔尊遗脉所据,内中不知危险几何。还是稍作等待,等大家一同商量过后再进入不迟。”
原布衣也在他身后慢吞吞道:“兄台,可还记得你入谷时的允诺?”
两人双管齐下,终是将浮生客躁动之意安抚下来。稍后诸人齐聚城前,得知此城正是魔尊遗脉中自号“玉墀宗”一系据地,无需多言,自是纷纷决意入内一探。乾云那名中年人更是道:“我们这般大张旗鼓找寻来此,也不见城中有何动静,说不定正是一桩空门。此时忌惮,恐失良机。”
道其常也道:“无论御师是否藏身城中,或擒抓其人,或断其巢穴退路,总有所得。只不过看这一路迹象,他也似有引君入瓮之意,这座背岭城不知被其经营多久,内中只怕险恶非常,还需格外留心。”
原布衣点头:“步步留心,切莫散离予人可乘之机。”
不想正当众人议论城中可能凶险之处,一直只是旁听的逢先生忽又开腔:“诸位,你们想得可是有些远了。”他嚼着丝笑伸手一指紧闭的城门,“一切后话,还是先等能进入城中再说罢。”
这句话说得不免有些讥诮,那乾云的中年人立刻冷哼一声:“既便闭门锁户,这偌大的庭院,何处不能进入!”便将身一纵,想要先落到宽阔高耸的城墙上,据高向内一观。
只是他方起身在半空,那看似空空荡荡的城墙之上顿见流光一烁,竟是连墙头都没能碰触到就被一堵无形屏障拦下,软若流水又坚不可摧,绕是中年人半空变招疾出三拳,拳拳落于其上,也不见一丝涟漪泛起,反倒将他自身震得倒退数尺开外,堪堪一个旋身勉强稳步落回地面,脸色登时涨红几分:“有阵法屏障!”
原布衣徐徐展开扇子:“也不意外,既是巢穴,岂能全无布置。”便手腕一翻,扇面之上云雾蒸腾,原本描绘的杏林春雨图案隐去,一晃变作群山环谷、古城森森,活脱脱就是眼前众人所见。他以指为笔,灵光作墨,在扇面图案上轻巧勾勒几下,添出了一座横跨城墙内外的虹桥。而随着他的落笔,现实之中亦生奇幻,同样一座灵光灼灼的长桥自虚转实,也在背岭城城头缓缓浮现出来。正是一桥跨界,通衢自生。
眼见入城之路就此生成,众人神色一松。不想随即原布衣脸色兀变,冲口一声:“不好!”就见半空中刚刚成形的灵桥以城头一线为界,探入城中的半边烁动起一片乱光,桥身如受巨力所碾,寸寸崩解成齑。而原布衣手中扇面之上亦闻一声震响,他连忙翻手压下,掌心一蓬灵光暴窜,才堪堪压制住了反震之力,立刻将扇一合,看向剑清执摇了摇头苦笑:“云主可也要一试?”
剑清执点头,丹霄应心而出,霎聚煌煌剑意。金风凛凛凭空自生,锐气直砭得诸人发肤生寒。便见剑光一转,跃成一道丹彩霞飙,所去却非是城墙,而是那两扇青石大门方向。也就在他一剑挥出的同时,浮生客双掌一托,亦有一道烈气腾起掌中,呼啸如一阳之坠,追上了金庚剑意。两股悍力刹那合二为一,轰然一响,直贯石门。只闻一声震爆,四周掀起一股狂风震荡,所及处地面青石块块迸裂,功力稍有不足之人也不免立刻后退避让其锋。但即便这般声势赫赫的一剑,待到尘烟落散,露出正中石门所在,犹然纹丝不动、分毫不损,甚至连其上被岁月风霜剥蚀出的裂痕都没多上半分,沉静而不可撼动的立于众人之前。
人群中顿时一片讶声,连在场修为最高几人都不得其门而入,片刻前的议论纷纷登时也好似成了笑话,难能再续。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逢先生忽的凑近林栖两人怂恿道:“你们两个不妨上去试试,说不定推得开这两扇大门。”
林栖和程北旄闻言都是一怔,不过随即诸人视线齐转过来,盯得二人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没有什么章法,只一人站在一扇青石门前,抵住了齐齐发力一推。两股力道顿如泥牛入海,连丝波澜都没能翻起,更不要说破门而入了。
林栖两人全然无功,互看了一眼,都觉自身在这门前全然蚍蜉撼树、无可奈何。程北旄犹豫了下咬了咬牙:“再试一次!”这一遭运转全身真元凝于掌心,“嗨”一声吼,拼了全力又是猛的向前一推。下一瞬,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不知有多厚重的青石门扇上霍然洞开一道一人多高雾气蒙蒙的圆形门洞,林栖和程北旄猝不及防,惊呼两声就一前一后直跌了进去,刹那没了动静。
这一变故发生太过突然,竟无人来得及出手拉住他两个。眼睁睁看着二人转眼不见,只余那圆形门洞如一张择人欲噬的怪兽之口,大张四开,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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