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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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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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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30 16: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五  石灵之囿

诡异孤城突兀洞开门户,在场众人哗然一惊,因见林栖和程北旄瞬间没入其中,一时间反倒都没了动作。面面相觑一瞬,才见逢先生越众而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不到这两个娃娃当真得用,一路遇谷寻路,逢城开门……怎么,连他两个都进去了,你们不打算进入么?”说着话,当真迈步,就也要往那神秘莫测的圆形门洞中走。
眼前忽然衣袖一扬,剑清执伸臂拦住了他:“深浅未知,不可冒进。”
“是深还是浅,早晚都要进去才知晓,只在外头也看不出什么。”逢先生顺手轻轻在他手臂上一搭,也不说拉住,也不说推开,“不妨由我先探个路罢!”
剑清执闻言眉头又是一皱,心中分明不愿他兀然冒险。不过原布衣已过来温温吞吞道:“先生修为高深,肯打这个头阵,当真求之不得。不过也当先约定个时信,免得万一就此失散,后面的事便难估量了。”
逢先生立刻冲他一笑:“原长老若这般担忧,不妨与我同入?”
还不待原布衣再说话,剑清执一眼扫过他搭着自己的手臂,不动声色挪开:“我与你同入……林栖他们两个进入得蹊跷,咱们在外耽搁久了,恐有生变,或遇险境。”
一听“险境”二字,一直默默在旁的浮生客也登时上前两步,视线直往门中望去,急于进入之心可见分明。这这般众人言此言彼尚未能定论之际,忽听一阵“哗啦啦”好似锁链拖曳的声音自那门洞中传出,带着一声冷笑:“奇哉怪哉,之前在别人家门外砸墙撬户的是你们,如今主人家开门延客,倒各个成了没胆的鹌鹑,口中百语千言,脚上如坠泰山。原来各个都只不过是些嘴上功夫,在我这大门外贻笑大方呢!”
这一道声音全然陌生,甚至还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不过内中讥诮之意溢于言表,宛如直戳在了众人的鼻子尖上。霎时无人不见色变,更有数人指掌之上气劲暗凝:“是何人说话?”
剑清执更及时低声补上一句:“不是御师的声音。”
“难不成是那名玉墀宗?”
“定然不是玉墀宗!”逢先生立刻反驳,旋即又忙道,“那般魔头,从来自视甚高,不会以弱示人。这人听来声虚气亏,不似有什么高深修为,怎么可能是那掌握魔脉的大魔头。”
闻众人之言,门中那声音又“嗤嗤”笑了两声,随后冷冷道:“想要知道我的身份,还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来到我的面前……哦,是了,你们连这道门都没胆子跨进来,兀论其他呀!也罢,便留下那两个小子与我作伴,我倒也没亏损什么。”说着话,眼见那泛着幽光的圆形门洞烁动几下,就开始缓缓向中心收缩,显然就要关闭。见此情形,众人已知背岭城铜墙铁壁难破,再失去这唯一的入内通道,更不知要蹉跎到几时。当下原布衣断喝一声:“速入!”将扇一转,数道流风结环挥出,抵上门洞一阻其关闭的速度,其余众人更是纷纷施展遁法,石门外刹那各色遁光齐现,飞矢一般冲入了门中。也不过数息之后,“啪”一声脆响,流风迸散幽光消泯,那道圆形门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背岭城的两扇青石大门犹然巍巍紧闭,四下皆静,只余风卷微尘。

一道门户,隔成两方天地。
迫于情形众人无暇再思疾遁入那方圆形门洞,但仍不免各自手中拿捏招式,以防不测。不想入内只觉光暗穿流,一瞬后脚下猛然一空,竟纷纷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好在数丈的高度对他们来说全然算不上什么险阻,立刻各自稳住身形,待到平稳落地,才发现已然身处在一座奇异的囿苑之中。
举目所见,茂草繁花、小池曲桥,中或点缀着一二亭台,分明正是一座匠心精致的小巧园林。旁人倒还罢了,唯独逢先生登时心中暗自吃惊,眼前所见,即便据地方圆有所不及,但与沧波楼中的灵圃风光何其相似,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不见如灵圃中那般佳禽啭啭、百羽集翔罢了。
这也正是这座囿苑使人大觉奇异之处。
那些池畔桥边,繁花密草佳木之间,无有一毛一羽之生灵,却见许多大大小小、栩栩如生的石雕像散落其中。或狮或虎、或狼或鹿、荆有白鹤、水见浮鱼……水陆毛鳞琳琅满目,足有百十座之多。这些禽虫鱼兽之像各个灵态必现,仿佛本就是天生活物,只是被不知名之力在嬉戏捕食酣睡的瞬间石化又安放在此,意态越是灵动,越让人生出十分戒备之心。
剑清执目光同样在这些禽兽群中转过,沉声道:“留神,这些雕像似有蹊跷。”
话音刚落,眼角余光便似看到一点虚影晃动,随后就听沙白翠低呼一声,伸手一指不远处一只正呈临水剔羽之姿的石鹤:“那只鹤……它的翅膀似乎动了一下!”
一句话抓过众人视线,就在一行人皆将注意力挪到那只石鹤身上之时,远远近近又传来窸窸窣窣几声异响。这些响动并无刻意遮掩,顿叫众人听得清楚,有似马蹄踏地声、有似熊罴低吼声、有似灵巧山猫穿越草丛声……蓦的,就闻背后一声厉嚎,一道灰影快似闪电一跃而起,直冲站在一旁未与众人聚堆的浮生客后颈扑去。
变故骤然,浮生客身无稍动而灰影已至,但一道烈光正起于灰影即将撕咬上他颈背之际。只听一声锵然,剑光迸出,灰影顿时被弹飞空中,也叫众人看清原来竟是一只灰毛巨狼。那灰狼在半空四爪一撑,凭空一个翻身就将身形重新稳住,但还未落地,数道金红剑影一闪,刹那勒于狼身,宛如热刃穿油,已将偌大狼躯斩得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残躯碎块立刻从空中洒落下来,却不见一滴鲜血溅出。而纷落的大小尸块甫一落地,“哗啦”一滚,就化作一片青灰石块,哪还有半点活物气息。
“是那些石雕!”见此情形,众人皆是明了。这怪异囿苑本就处处透着诡异,有此石傀之术也不算意外,当下各自戒备,以防再有偷袭。青垣更是低声向原布衣道:“长老,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毁去这些石雕……”
“嘘!”话没说完,原布衣忽的一抬手打断了他,随即以扇一指地面,“没那么简单,你看。”
就见巨狼被斩破后散落在草丛中的那些残块在几人说话间仍缓慢滚动不止,似被无形之力所促。起初速度尚慢,仿佛只是坠落后的余劲未消。但当那些石块渐渐聚合到一个足可呼应的距离时,陡然一道白光闪过,石块一瞬飞腾而起,彼此牵引,数声“咔嚓”响后,竟重新拼合成了一只灰狼雕像,只将全身一抖,兽瞳凝光,生机再发,赫然又是一只完好无损的灰毛巨狼,昂首长嚎一声,俯身抓地眈眈看向众人。
“嗯?杀不灭么?这倒有些麻烦!”原布衣呢喃一句,手上折扇疾速一开一合,旋流成刃又向灰狼杀去。而在这片刻间,众人四周树动草摇,杂声愈近。自灰狼始,整座囿苑中但凡立有石雕处,鸟兽鳞虫,一应而动,登时兽吼禽啼、长虫蜿蜒凶鳞击水,百十之众或飞天或踏地或洄游而起,一拥齐上,扑向眼前这群兀然闯入之人。
前一瞬静美小园,转眼便成厮杀之地,沙飞石走,恶啸连天,那数不胜数的芳草鲜花到处被践踏横飞。而众人面对这些石雕幻化的禽兽也无留手之理,灵光耀彩绚烂纵横,大如熊虎小至蛇蜈,纵然凶猛,也只能落得个被绞碎一地的下场。
但棘手之处也正在此,纵然那些石兽战力有限,尚不能对众人造成多少威胁,可哪怕只是一只巴掌大的朱蝎,一瞬被斩杀后,下一瞬就又能化石重生,与最初那头灰狼全无二致。如此一来,分明百十之数,便成千军万马,不知生死无有疲惫胆怯,源源不绝前仆后继而来。这般物力无尽而人力有穷,总有将诸人真元耗空之时,到时即便以原布衣剑清执二人之能,也难说能脱出这方囿苑寻得出路。
这种认知不需多说,众人反复见识过几次石兽不死之能后就各个心知肚明,一边纷纷手中还击不停,一边也都开始思索破局之机,忽听逢先生居中高叫一声:“诸位搏杀了这许久,不觉各自招式,有些奇怪么?”
他这莫名其妙一言,众人登时忍不住抬头分心四顾。满园芳华此时早已一片狼藉,不复原本华美面目,唯见个人真元激荡,或剑或扇或拳或掌种种流光交灿其中,夹杂石崩土溅,倒也让人眼花缭乱,一时间难以辨得各个分明。不过逢先生却似对此游刃有余,一边脚下滑不溜丢转了几转,靠近剑清执剑气回环的范围之内躲懒,一边竟开始掰起了手指头,还不忘又大声道:“去除那两个娃娃不算,咱们入城共有十人。西云主的剑光丹彩、原长老的扇底流风……”他望空一指,按下两根手指,又继续道,“其常道长的剑点寒星、浮生兄的烈阳之气……”又蜷起两指,他再环顾周遭,“乾云褚夫人的焦石杖、谢不敏的欺风掌……还有兰姑娘的酒、沙姑娘的剑、青垣公子的钟上玄音……”
蓦然,剑清执回身一剑,削落一颗硕大虎头与两只虎爪,流散的剑气未尽,堪堪“嗖”一声贴着逢先生的鬓边擦过,带飞了几根极为细碎的发丝,“你到底要说什么!”
逢先生“啊呀”一声,忙不迭跳开两步,只是还不离剑清执左右,嘿嘿笑道:“云主莫急,云主难道听我细数这一回,还不曾发现什么么?”
“发现何事?”剑清执心思疾转。逢先生将众人功法武器一一数来,正是从漫天沙飞石走灵光纵横间分辨而出。而他作出此举,若非是为了炫耀自己目力非凡,那便是……思绪及此,旋即脱口道,“诸人招式中有问题!”
“不是招式之中,是招式之外。”逢先生又补上一句,掌心光芒一闪,唤出了他那根红玉法尺,也不出手攻击石兽,而是往空一祭,似有所循。
“招式之外……之外……”剑清执皱紧眉头重复两遍,抬头再看漫天灵光,各种颜色、形态杂陈。对面那些石兽攻击只凭自身爪牙躯体,并无什么细巧招式变化在其中,那些灵光轨迹便该都是出自己方之手。在场十人,就该是有十道灵气痕迹……他突然“啊”了一声,终是发现了端倪,“此地不止众人的十股灵息,还有……”
这一言点破关窍,众人登时齐齐昂首,诸目注视之下,片刻就有所得,先是兰荩扬声道:“向西之处,多出一道白光!”
“我这边也有!”
“我这儿,是青色的……”
如有默契自生,察觉到奇异之处,众人皆将真元收敛,只暂以法器拳脚对抗汹汹兽潮。那飞纵在天在地的各色灵光一齐掩去,顿时显出另有青白赤黑四道灵光时隐时现,绕场飞旋。每一隐现,便有其中一缕灵光落在被斩灭的石兽之身,那些大大小小的残躯吸纳其力,顷刻聚拢重生,再次张牙舞爪扑回战团……顿时惊叹声此起彼伏,却不想竟是逢先生轻描淡写窥破了这些石兽不灭源头,兰荩更是索性大声喊道:“逢先生,你有这般本事,不如再加把劲,将这些妖光的来处也找寻出来。待杀通了这座魔城,我定请你饮个不醉不归!”
逢先生正在遥拨法尺,一圈圈光晕幻化其上,闻言但笑不语。又过片刻,陡然双掌屈指一扣,喝出一声:“疾!”就见原本平悬半空中的法尺陡然飞旋起来,快若一团赤红圆光。光芒之中前前后后飘起四朵朱焰,随着他再伸手一指,令了声:“去!”刹那朝向四个方向疾飞而出。也就在同时,原布衣、剑清执、浮生客、道其常四人心领神会,不消再说,也同时飞身而起,循朱焰之引冲向了四方。
逢先生这才一跃起身接回法尺,笑道:“诸位,将这些被毛戴角之物圈守住了,莫让它们耽误了破阵。”当下半空中身形一转,一阵风般跃上了一只花鹿脊背,也不下杀手,只一把擒住那对三叉巨角,发力向下一按。那鹿身上登时好似降下一座小山,被压得四蹄一屈“噗通”跪倒,半点挣扎不能。
他这一出手,余下几人会意,也立刻纷纷动手将那些石兽压制住。不过兽多人少,一时间不免力有不逮。兰荩见状,手中一翻擎起淑风壶,喝了声:“诸位助我!”将手腕一抖,壶身立刻挟金光旋飞出去,而其后拉出一道细细金链,仍缀于兰荩掌中。
那壶本是天生异物,此刻全力一动,就如一道金色流光绕着这片囿苑盘旋起来,速度越快,其后琅琅有声,那根金链也好似有无尽之长,任凭淑风壶转眼绕行数周仍不见耗尽。就在金链所圈范围,百十余大小石兽、禽兽虫鱼无不被纳入其中,虽未捆缚挨身而囹圄自生,宛如一具巨大无比的金光枷锁罩下,使其各个不得动弹。
不过这些石兽受阵元驱使,即便受困犹自挣动不休。兰荩手握金链猛然拽紧,唾弃一声:“给我老实些吧!”淑风壶壶口一开,酒雾如云,张掩而下。
也在同时,逢先生松开手中鹿角,提起法尺望空一挥,一层濛濛红光绽放,须臾幻化如大网,也向金链环锁之中压去。紧随其后,青垣、赭夫人、谢不敏、沙白翠四人也各出所能,层层添加,一时灵光乱窜,将金锁加固了一层又一层,任凭内中石兽如何挣扎,也难以轻易脱出。

这边几人合力困锁石兽,另一边,剑清执衔朱焰之迹疾追而去。这片囿苑本不算广阔,在他全力遁行之下,纵然随着朱焰循奇异路线又兜转了几圈,前后也不过片刻就望到了自己欲寻之处。
那是一片彩石漫地、草木环抱的空地,前后也不过数尺见方,内中筑着更小一座八角水池,池水粼粼中,正摆放着一座青龙雕像。此刻雕像周身青光吞吐,一双石眼之中亦见异芒烁动,每光芒一转,就见一缕青色灵光迸起,破空投向自己来处,也就是囿苑正中那片混战之地。引路朱焰一头扎入水中,转眼熄灭不存,剑清执缓下身形,尚在水池十余步外,已觉其上灵气逼人,甚至掌中丹霄也开始隐隐震颤,如有所感,当下轻哼一声:“东方青龙,主木之生,合该受我这一剑。”
说话间,刃聚霞光,金风自生,一股庞然金杀之气肆意而出,周遭茂盛草木甫一接触,如断生机,立刻枝摧叶败,皆尽凋枯。而就在这股凛冽杀伐气机牵引到极致之际,剑清执一声断喝,剑上金风汇同一斩,一道炫目之极的剑光直出,正中池中青龙石雕。顿闻惊爆轰然,碎石乱迸,异气成飙,池中之水一瞬倒卷成漩冲天而起,又在半空中爆散四溅。那颗颗裹覆着青气的水珠所及之处,好似无数劲弩投丸,石崩木裂,眨眼一片狼藉。
剑清执正在这股异力爆开的中心之处,见状身边云气乍涌,任凭千万水珠淋落,都被吸入其中,随即“噼噼啪啪”一阵细碎炸响,至柔之云,内生至刚剑意,前者纳之、后者破之,青龙雕像上所附之力,至此皆被绞消一空,再不复存。
也就在此时,几乎不分先后,远处不同方向也连续传来隆隆闷爆之声,该是其他三人同样得手,斩灭了各自对应方位上的异气源头。四象回旋之气一破,整座囿苑虽仍是同一模样,其间气息之变分明可察,仿佛一层光鲜亮丽的颜色也随之被抹去,山水亭台依旧,刹那灰沉似积古之朽,平添了一股沉沉暮气。
这等变化自然也被仍在困锢众多石兽的几人感知,逢先生双手一拍,笑了声:“成了!”也不待旁人动作,将手臂一振,望空一抬。瞬间“轰”的一声,只觉熊熊炎气扑面,那层笼罩半空中的红光刹时化作无数流火,笔直坠入其下酒雾之中。酒火相交,火海烧天,倾头而落。
兰荩见机最快,喊了一声:“沙姑娘!”一跃便到了沙白翠身边。沙白翠反应也是不慢,劈手甩出荷叶,擎成清凉翠伞,遮蔽于众人头顶。一时间,只见纷纷火雨,熊熊烈焰,直罩向四周石兽群中,火烧石碎之声不绝于耳,任凭在陆在水,在天在地,无一得逃,齐齐湮灭其中。

待到剑清执四人回转,所见到的就是被烧得一片灰黑,犹有多处焦烟袅袅升腾的狼藉场面。石雕鸟兽也好,草木园林也罢,都被一把酒火烧得难辨本来面目。唯一仅存的一小块干净地面上,荷叶亭亭如盖,其下站着或不满、或无奈、或瞧着热闹、或笑嘻嘻全然不在乎的几个人。逢先生正作模作样拍打着手上不存在的黑灰,冲几人“嘻嘻”一笑:“永绝后患,一了百了。左右不是自家的资财,何必替那些魔人心疼,是也不是?”
剑清执顿觉无话可说,反倒是原布衣也应和着笑眯眯道:“先生乃是破阵首功,如何处置此处,自然也随先生之意。”
逢先生正待再说话,忽然一片胡涂之中,众人耳畔又一次响起了那阵“哗啦啦”的锁链拖曳声。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那道中气不足的声音:“能破石灵之囿,你们倒是当真有些本事,也值得我一见了。”
随着话语声,半空中一抹幽光闪过,又凝出了一道幽深不可望透的门户。说话声正是从门中穿出:“如何,还敢前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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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1 16:0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六  明夷上青宗

挑衅言辞,透门而出,登时引得众人侧目。不过已有了大门外的经历,再次见到这虚空之门便都未过于惊讶。逢先生更是笑嘻嘻将红玉法尺抱在怀中,望空道:“主人家当真殷勤好客,开门揖让、赏过花园、也是该到了入座品茗的时候。承蒙盛情,岂可失礼,我等这便移步过去了。”说罢,当真再无二话,一跃起身双足虚踏,已到门户之前,伸手向内中一推,刹那就见一道流光卷过,人已没了踪影。
他既一骑当先,其余诸人也无有犹豫,虽说心中提防不减,同样各个腾身而起,先后没入门户。片刻之间众人皆去,一片狼藉的囿苑之中再没了半点声息。
而这一遭踏入幽光门户,一似初次,只觉眼前光影明暗间转,短短不过三两息,已现出出口,倒未再突兀开在半空,而是如一道寻常之门敞开在一片方砖地面上。
张目所见,竟是一座高顶石墙的阔大厅堂,只可惜内中器物陈设已十不存一,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可称简陋至极。而更使人注目的,乃是点燃在地面正中一盏浮灯,灯火微微,不过仍让众人看得清楚,有两人正齐头并肩横躺于灯下,不是一早失散了的林栖与程北旄又还是谁?
一看两人出现在此地,又是倒地闭目一动不动,众人微惊。不过立刻就听先到一步的逢先生道:“听得到这两个娃娃的呼吸声,应该只是昏迷过去,性命无碍。”顿了一下,又笑出一声,“不过,你们可还听到了旁的?”
他意有所指,诸人中刹那一静,随即一阵阵十分细碎的锁链曳动声就格外清晰起来。同处此厅堂之中,方位乃在……
像是呼应诸多猛然追索过去的视线,就在一众人的目光皆指向厅堂西侧时,“嗤”“嗤”两声,两盏与漂浮在林、程二人身边的浮灯一模一样的灯光燃起,堪堪照亮了西墙一隅。一刹只闻数人倒吸冷气之声,就见那堵厚重石砌的墙壁上,自高处蜿蜒垂下两条漆黑长链。长链尽头铸着两把手指粗细的黑亮弯钩,正牢牢锁透了一人的琵琶骨。而被锁之人素衣被发,盘坐地面,直至此时才缓缓抬起头,冲着逢先生哼笑了一声:“你料错了,此地无茶亦无酒,无可招待。不过本就是恶客践门,想来也无需那些。”
听其言语声音,正是之前两度与众人隔门对话之人,那些狷狂言辞凌人气态,分明该在城中地位举足轻重。无人能可料到,如今对面一见,竟是这样一种处境……奇异的情况。登时原布衣一拢扇上前两步,正色开口:“你是何人?与这魔窟是何关系?”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随即缓缓抬起头。披在两颊的散落黑发拨开,露出一张年轻秀气的陌生面庞。不过看来面色苍白之极,气息也颇虚弱,显见饱受扣在其身的乌钩黑链摧残,神气两亏,只怕全非在场任何一人的对手。不过即便两边强弱有目可见,这人仍毫不见怯懦之意,反倒以讥诮目光看了原布衣一眼:“你说错了,此地非是魔窟;而是福地。至于我是何人?我自然是这福地仙城唯一的主人。”
一言说出,一片愕然,谢不敏更是按捺不住破口骂道:“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什么福地!什么主人!快说,御师藏身何处?玉墀宗那魔头与其他的魔脉余孽呢?”说着话,就要大步向前,直往那人面前冲去。
蓦然一道灰光掠过身边,更有一人快在他先,一晃已到了西墙之下,一手并指如剑抵在那人颈前,另一手向地一拂,石砖地面细屑飞溅簌簌有声,现出三个大字:说清楚。
被锁之人神色仍无什么改变,任凭浮生客指尖剑气砭肤,看向他冷冷一笑:“我言确实,信或不信在你,恃强威逼,不过自以为是罢了。”
一时间两人各不相让言辞僵持,原布衣这才缓步近前,盯着那人细慢问道:“容我请教,何为福地?”
那人转而看他半晌,才无视了浮生客道:“天分九野,地列九城,竞其灵秀,以传薪光。雄踞神州半壁而择其为柱石,此非福地,何为福地?”
莫名其妙几句话听得在场多数人一片茫茫,但原布衣与剑清执两人出身不凡更是身在高位,见闻传习之广博远胜其他,一时只觉这番言论依稀耳熟。片刻之后,剑清执因近来广阅诸记,蓦的灵光一闪,记起曽见此言出处,登时脱口道:“《上宗古记》!”
“噢?”那人眸光一闪,一声嗤笑。
原布衣也在他提醒之下恍然:“《上宗古记》例数数千年前上古宗门,此记载乃为……明夷上青宗。”
这一名号道出,其余之人或有知之或有不知,一时间反应不一。不过被锁那人倒是将视线转换于两人之间,各自看过一番后开口:“想不到仍有人记得宗门之名,此番见你等一面倒也不亏。”
原布衣也立刻又转向他:“你口称明夷上青宗,难道此城就是上青宗当年列地九城之一?若当真如此,果然堪称‘福地’。不过任凭昔年何等灵秀,至今也不过风流云散,反作了魔类狡窟罢了。”
这一遭那人倒未讥讽驳斥,只道:“据地九野,大德赫赫,从者如云,何其辉煌之基业,千年过尽,也不过终是雨打风吹去。旧时福地沦落魔窟,今时是我,彼年未必不是尔等。哈!哈哈……”
见他仰头而笑,意态轻狂,浮生客抵在他颈前的指尖稍有挪开,但仍不离喉间方寸。直待他一口气笑罢了,才凝重神色又写下几字:你又是谁?
那人一眼扫过石屑斑驳的地面,立刻嗤出一声:“我乃此地主人,你说我会是何人呢?”
逢先生这时才走上前来,他之前一直在原地与沙白翠一起查看林栖与程北旄二人状况,不过倒也未忽略了西墙下这一番动静,此时“嘻嘻”一笑:“那你便是明夷上青宗之人了?不过据我所知,上青宗立教虽有数千年,沦落也早有千年之久,更有传闻其残脉也都消亡于赤海魔行之劫。你此刻自称明夷上青宗门人,可信与不可信,还在五五之间。”
不想那人闻言,立刻一眼瞪了过去:“我乃明夷上青宗当代掌门,岂容你质疑!”
逢先生玩味一笑:“若这样说,要是只有一人之宗门,以你之能为,自封掌门倒也顺理成章。”
“便是只有一人之宗门,又岂可虚悬掌门之位?以传薪光,非是戏言。”逢先生说得戏谑,那人却是难得正色端容。不过答过这一句后,又不明不白嗤笑一声,没了后话。
如此几轮对话下来,众人大约也明了了几分眼前这人刻薄孤僻之性。不过若当真如他所说,乃是古脉遗传,又被折辱囚锁在此,磋磨出这等性情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兰荩忽的在剑清执身后冒了个头,不满道:“说来说去,云里雾里!你既是上青宗掌门,为何被囚锁在自家城中?你若是被御师那班魔头所囚,先前又为何能屡屡操纵此城机枢作难于我等?这般前言后语不合,你莫非只想我众人与你在此闲话解闷么?我等此来尚有诛魔要责,可没有陪你闲耍的心情。”
她乍一开口,不似先前几人顺话套话柔软,句句将话挑得分明。不过那人不以为忤,反倒长笑一声:“问得好!那魔头不是不想杀我,而是不敢、不能杀我。这个中原委,非我能言,端看你等可有幸或不幸得知了。至于操纵城中机枢……”他双掌扶地,微一吐力,掌中泛起一层淡淡灵光的同时,被黑钩穿透的胛骨处受力,登时又崩裂出丝丝鲜红。不过他那袭素衣双肩乃至胸前本就已被层层叠加的血迹反复渗透,对此似无所觉、全不在乎,任凭黑钩钻肉,仍虚托掌心灵光一翻,随即猛一振臂挥向十余步外的一处墙壁。
“哗啦”一声,乌链剧颤,那人挥出灵光的刹那脸上血色便褪了个干净,皱眉咬唇还是低低闷哼出声,旋即闭眼静待接下来连绵不绝而至的钻骨之痛。不想这一遭锁链甫震荡起来,下一瞬,浮生客腕臂一转,原本抵在他喉间的手向旁挪开尺余,一把便将乌链抓住,霎时链中所蕴恶劲翻腾不已,如灵蛇回噬,只是这点以困锁折磨为目的的力道全然奈何浮生客不得,百般跃动无济于事,只得又颇为不甘的缓缓平复下来。
那人却不甚领情,只睁眼瞥过哼了声:“你倒是好心!”
浮生客也不理会他的态度,转而再看适才灵光落处,又现四盏浮灯。光焰环绕之下,原本黑漆漆的墙边全貌得以窥见,竟摆放着一张三尺见方的青石台。石台通体莹润光华,如冰如玉,其上更是隐现蜃影叠叠,楼台殿阁皆是宛然。
这石台蜃境顿时引得众人注目,不过一看之下,不只一人低呼出声:“这……似乎眼熟……”
“这摆着好多石雕的园子,不就是刚刚那处?”
“那这前方石殿,莫不就是此刻我等所在?”
一时间众议纷纷,兰荩已凑到最近前处又细看了几眼,扭回头道:“这就是可控此城的机枢?”
那人冷笑:“你是太过高看自己,还是太过小看别人?”
“难道不是?”兰荩嘀咕一声,又去看那石台,忽听剑清执道,“该是部分枢纽……此图不全,你难道未发觉么?”
兰荩立刻再次定睛,那青石台上蜃图,前面部分楼阁宛然如临实境,但其后尚三之有二,却都存在于一团幻雾之中。初一眼只当是环城之景,此时再观,才察觉那雾中景象竟在一直缓缓流动变幻,时而华庭美宅、时而层叠园苑、时而壁立千仞、时而大浪涛涛、时而幽如鬼域、时而一片茫茫……虚无不定之景,有如莫测之深。
“这是……”兰荩讶然,“这又是在弄什么玄虚?”她回头看向那人,“你是在故意遮掩此城真貌,还是有什么旁的意图?”
那人冷眼瞧着众人围着青石台打量低语,片刻后才白着一张脸道:“我连自己身陷囹圄之状都不怕被你们所见,又何必作此无谓遮掩。你之所见,便是我此时所能见。其余不可见者情境如何,倒是要问你们欲寻欲杀之人了。”
剑清执一直听到此处,尽力在心中将诸事梳理一番,方才开口:“你之意,莫非是说魔尊遗脉来到强占此城,锁困你于此,又在城中多处重新做过许多手脚?”
“你倒不是个蠢的。”那人对着剑清执撩撩眼皮,“不然,我为何要放你们入城一见?”
“原来阁下是有驱虎吞狼、坐享其成之意。”原布衣将扇一展,向着青石台上挥动一下,“这主意打得不差,只是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一扇清风拂过,勾勒蜃景的幻雾登时聚散离合流烁不定。一角开处,似乎即将隐现其后真容。但旋即就如错觉,又立刻被层层雾浪再次遮掩殆尽,终是未露庐山面目。
原布衣“咦”了一声,真元再催,扇风叠加。不过任凭他出手如何强弱变换,那雾气只如真似幻,涓滴不扰,仍旧将后半城图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人见状,也只是冷眼看他施为,待到屡试无功之后,才嗤笑道:“此物乃是明夷上青宗须弥照真龛,九城各得其一,以作一城之跟脚。你有何等通天修为,能以一力操运之?”
原布衣闻言这才收手,望着那青石台慨叹一声:“这般至宝,沦落此荒莽之地,实在令人惜其蒙尘。”
那人仍冷冷看着他,片刻后讥诮道:“明夷上青宗沦亡千载,其名犹未彻底湮灭尘世之中,你道这城中还能有何宝存之?能留存者,不过我之珍物、彼之瓦砾罢了。你若肯出把力气将此物扛了出去,大约往尘世村镇中寻一手艺纯熟的石匠,或能打造出一扇磨盘,日日碾着那些五谷杂粮、凡俗稷穑,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这话说得太过刻薄,几乎明晃晃指戳到了原布衣的鼻子尖上,青垣脸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上前就要开口。不过逢先生却抢在他前面,有意无意一步跨过,碍住了他的动作,向那人笑道:“路径不明、酬答也无,你只高坐此处,看着我等为你家的基业去寻那些魔头打生打死,算来我们不免太过吃亏了。”
那人搭他一眼,爱理不理:“你们愿杀就去杀,不愿杀便趁早退出城去,我又何曾强逼你们什么?左右玉墀宗将我锁在此地这么多年也不能取我性命,任他风水轮流,我仍是此城之主,何须对你们低声下气相请!”
“哎呀,你这话,当真说得我进退两难!”逢先生向后跳了一步,转向剑清执,“西云主,我计较不过此人的唇舌,你又如何看待?”
剑清执倒不在意他们明里暗里的言语交锋,只道:“深入此地,只为除魔,行不可废。”
“好吧好吧,那就是咱们还要自己将热脸贴上去给人家作白饶的苦力了!”逢先生感慨一声,又滴溜转身回到青石台前,上上下下摸索琢磨起来。
剑清执便向那人道:“我等与明夷上青宗无有瓜葛,此来只为御师与玉墀宗。你既自称城主,又与魔类共存此地多年,想来也该知晓他们的藏身之处。烦劳指点,我们自去寻其了断便是。”
不想那人仍又摇头,懒懒散散向后一倚。浮生客手捉乌链,他就毫不客气的也在身后手臂上借了点力,结结实实靠了上去。浮生客登时放手,身形一晃宛如残影,瞬息退回到诸人之中。那人倚了个空,肩头钩索拉扯,眉头一皱又见血出,开口说话倒是连个颤音都不打:“我也不知。”
“你不知?”
那人瞧着剑清执:“我被锁在此处不得离开,如何知晓那些魔头在城中何处动过手脚、又把哪一处选做了自己藏身的巢穴?你们难不成当我有天听地晓之能?”
青垣立刻开口讽他:“那你这城主也当真有名无实。”
“千年流散,只余一名,本也是天理之循。”那人并不在意,又将目光一一转过众人,这才慢吞吞道,“不过,我可指点一法,至于如何去做,是否能成,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他话才说罢,忽听青石台旁逢先生扬声道:“你所说之法,莫不就是这块磨盘石?”
那人哼笑一声:“破了石灵之囿阵法是你,如今又是你。你既然这般聪明,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你的话,多数比大姑娘的酒还辣,不听也罢。”逢先生嘴上说话,又俯身对着青石台若有所思,片刻后扬眉一笑:“我记得你刚刚说过,此物得需通天修为,才能以一力强运之?”
“你有此修为,大可一试。”
逢先生摇头晃脑:“在下可不敢狂悖至此!不过我观适才原长老出手,此物也并非全然无应,不过力尚不及,而关窍不开罢了。既然如此,不妨多集合几人之力再试上一试。难不成当年那上青宗当真人人修为通天,不然锻造此物何用?”
原布衣稍加思索,便点头道:“我可一试。”
剑清执听逢先生说话,蓦的又深深盯了他一眼,随后也附和道:“可。”
他二人一有决断,其余之人自然也无二话。逢先生冲着一直冷眼旁观那人笑了笑:“可莫要怪罪我等失手砸坏了你家的宝贝!”
那人只是八风不动道:“你若有那本事,但砸无妨。”
逢先生嘿笑一声,不再多言,又绕着青石台转了两圈,伸手一点正中之处,稍一停顿,又下偏两分有余:“离主坤客,明入地,火入土,向此处来。”
原布衣循声抬手,扇风霎出,绵绵存而不断,卷向他之所指。
随后,众人也都各自出手,虽说拿捏分寸,但在场修为无有弱者,齐力而为,声势足堪惊骇。十余步外深深钉入墙体的乌索也被撼动连连,连带被钩索加身那人神色登时惨淡,闷哼一声,咬得唇深见了血色。
浮生客在旁看他一眼,也同样挥出一道炽烈剑气加成上去。一时间厅堂中震动更甚,石墙地板无不簌簌有声,眼见诸式汇聚,辉煌炫目已臻至极,逢先生站在青石台边,这时将手中法尺一祭,红芒大盛,内中更隐隐似有丝丝玄异之色,只是一转即逝,和以诸力化作一片夺目白芒,笔直贯向须弥照真龛中一点。
这一击力量非同小可,即便余波也足可撼动整座厅堂。但奇异之象骤现,非但众人不觉磅礴冲击之力,亦不闻丝毫两相撞击声响。唯见龛上白光源源不断涌入幻雾之中。那雾气须臾膨胀起来,自三尺之地徐徐而起,袅袅而张,前后不过数息,便从石台方圆直至覆满了半面墙壁。而雾气中亦不再见流丽变幻之景,而是有什么具体有形之物,正于其中渐渐凝成。
“那是什么?”
数人同声开口,旋即白光暗去雾气弥成,一时众人皆静。
便见一座花纹古奥、上足可抵厅堂天顶的高大石门正在雾气中逐渐展现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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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3 17:2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七  祖堂

须弥照真龛饱纳众人元功,终至变化,却是在其后石壁上现出一扇巨大石门。那石门紧闭,不见字匾,只有许多繁复古拙的花纹雕琢其上,在场众人观之无能会得其意,却皆觉一股沧桑凝重之感扑面而来,无有正邪之分,唯见苍茫古韵。
一时间众人竟都不敢擅自上前,纷纷驻足在十余步外上下打量。片刻后,逢先生才“啧啧”两声道:“如此辛苦只现出这一道石门,后面若没什么当真价有所值之物,那也不免太亏!”
原布衣在他身后笑出一声:“至少此门定是古物无疑。”
“原长老已有见地?”
“那倒没有。”原布衣摇了摇扇子,“不过这门上的纹饰风味,颇有几分神似于我门中擢地谷地心所见,不免有感而发。”
剑清执登时慎重:“擢地谷地心据闻藏有数幅上古遗痕,岁月距今已是迢迢。若二者相类,倒是能成为此城来历的一份佐证。”
“管它是不是上古九城之一,真真假假上青宗遗迹,如今还不是被魔脉所据。”兰荩在旁开口,“这门是此地唯一通道,早晚都要一探。依我看,倒也不必深究那些故老遗传,还是先寻法子开门入内才是。”
“大姑娘之言切中要害。”逢先生笑眯眯转身,却是望向一直在冷眼众人施为那人,“图穷而匕见,功达而门开。看在我等这般耗力的份上,这门中是何地有何物,你总该告知一二了吧。”
那人坐在尘埃,只能仰头才可将高大石门全貌收于眼中,脸上难得流露一丝感怀之色。他足足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乃是至妙之地。不过我奉劝你们最好三思而入。”
“又是至妙,又要三思,阁下之言也未免太过奇怪。”原布衣也回身看他,“莫非内中别有玄奥,请君入瓮?”
那人顿时嗤笑,像是连答复他都懒,不过顿了顿,还是懒洋洋道:“一道门就裹足不前,倒也让人好奇你们是如何能一路追来此地欲灭魔脉?你们不信此门,尽可再找其他门路出入。我不过区区一个困于囹圄之人,能安坐此地吓退你们各大派门十余高手,倒也可称炼气界一段佳话。”
“……”大约是自从见到此人就一直在受他抢白讥讽,原布衣倒能依旧心平气和。不过眼见此人油盐不进、点滴不吐,只怕当真下了狠手逼问也没多少用处,心中不免一时踌躇,远远瞥了还在昏迷中的林栖一眼,微微动弹了一下持扇的手指。
忽见浮生客直接越众而出,站到那扇石门前,刻字于地:先开门。
写罢三字,就权当已与众人打过招呼,双掌之中霎凝金光,汇成一股雄劲,直向石门推去。
他这一动,众人拦之不及,或也有不只一人饱持了放任他先行一试的心思。便见气劲遥出贯向石门,两厢一触,发出一串沉闷响声,仿佛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石轴终被再次旋动,那高可及顶的高大石门就这么被毫无阻碍的推出了一道缝隙。
门隙一露,刹那众人各个提防,就连浮生客也暗暗凝聚真元护住己身。一众屏息静气中,后面那人冷笑之声也就格外明晰。只是笑过了又不开口,也不知是讥众人大胆冒失,还是讽众人谨小慎微。
笑声后,那门隙已开足一尺,虽是狭窄,倒也能勉强窥见门内一线情形。一时间目光皆尽凝注,第一眼便见有淡淡微光从门缝泄出,内中竟也似一间占地不小的厅堂,烛火煌煌,架列两旁,正中方位却是垂幔叠叠,连片云罗霞绡,遮掩住了其后的光景。
这一眼看清,原本心中对门后情形多有猜测的众人大都意外,原布衣更是直接挥出几道扇风撞上石门,将其推开了大半,皱眉道:“又是一间屋子?不见出路?”
石门大敞,那厅堂中耀耀灯光彻底流泻出来。此刻众人所处之地光线暗淡,愈发衬得彼室有流光溢彩之辉煌。立于两壁的排排灯架虽也是石质,但在明光转映下细腻如脂玉,纱罗帷幔之属亦似灿烂云霞。一门之隔,一者四壁空徒宛若寒窟,一者却华美堂皇仿佛仙阁,悬异之别,无可名状。
正当此时,道其常“咦”了一声,抽动两下鼻子,立刻将视线转向石架灯台:“这股气味……是伊水鱼膏!我云游南陆时曾在浮蓝水院见过,因其奇异,定不会认错。”
“以不尽膏燃不熄烛,好豪阔的手笔!”兰荩一挑眉,向剑清执道,“小师叔,这等铺陈,看来那幔帐后该有些不一般的东西。”
“既非是诈,一观便知。”
一行人在石门外议论片刻,除了被帘幔遮掩住的部分,厅中不见丝毫异样,心中戒备也就暗消。当下彼此间环顾都无异议,就先后举步迈入石门,当真踏入了那座厅堂。
身后忽又传来一声轻哼冷笑:“动意既决,吉凶由命。”

冷冷一句仿佛谶言,不过门内华堂直至此时仍无什么蹊跷动静。两厢明灯高举、云幔飘扬,除此之外寂静无声,也未见还有什么可通往他处的道路门户。
原布衣一挥扇,淡淡道:“既已至此,便好生看看此地又有什么玄虚。”扇风拿捏巧妙,所过之处,一层层帷幔飘然而举,左右分开,被遮掩在其后之物终于露现。登时所有视线齐聚而观,数声讶然不分先后一同响起,便是一直默然不动如浮生客,都不免惊愕中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便见层叠华幔之后,赫然数层玉架巍巍,高叠丈余。其上密密匝匝,一层层竟遍陈着数百座金漆牌位,座座朱字涂丹,宛然生光。而也就在这大片神牌现于众人眼前的同时,厅堂之中冥冥自生一股浩荡难喻之威仪,犹如万仞之山、浩渺之水,冲压而下,直撼入所有身处此地之人神识之中。
这股雄浑威仪之气出现得毫无征兆,神识乍受冲击,无人能可幸免,只觉一阵目眩神摇、手足俱软。不过在场修为最高几人反应也极迅速,随即各运真元以抗。一经相接,那庞然压力忽倏直下,压得人几乎连呼吸都是一滞,一时间难以顾及其他,只能全力应对此关,连反身质问一直在门外旁观那人也是有心无力。
然而铁索声微微簌簌,偏偏那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又在此际被送进了耳中:“无礼之人!”

莫名一句,众人皆闻,却全不知所谓。当下更甚者,仍是仿佛来自虚空中的那股无形威压,似乎也在随着众人运起的真元不断提升,就如不见极限,要将凡所在者尽数震慑得无法翻身。
一时间,唯见众人身上各有灵光,元功疾转。但无论沙白翠谢不敏这般修为略逊者,还是强如原布衣几人,无一例外,一身灵光皆在威压磋磨下逐渐暗淡,才只片刻,分明已见不支。蓦的,忽听已经手拄法尺单膝点地的逢先生呛咳一声,哑着声音道了句:“不对……”
他尽力抬了抬头,好容易透过一口气,也只能藉着自己刚巧不前不后的位置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急促道:“诸位修为不一……受制却同,这股力量……莫非还能因人而异……偏好个整整齐齐么!”
这当口他倒仍有闲心添了句笑话,不过此刻也无人顾及这些。凡有余力者,都不免顺着他的话暗暗思索起来。然而就在这般遍地惨淡中,众人都在踉跄苦撑,却忽的站起了一条身影,虽是每迈出一步都肉眼可见迟缓,还是一点点朝着前面那座供奉着密密麻麻神位的玉架走去。
“浮……”逢先生一刹惊愕,竟猛又将头抬起了两分,不过随即便闭上嘴巴,只在心中默默接了句后话:“是了,他是魂识凝体,或可不受这股力量钳制……”

逢先生心中念头暗动,其他有能看到浮生客动作的人也都各自揣摩。不过这股威压力量实在太过强横,全然处于劣势之下,不知为何还能动弹的浮生客便顺理成章成了一份冀望,即便不知他要如何动作,但只需能够破局一隙,诸事便有转圜余地。
登时诸人所望皆系一身,却无人能知浮生客此际心中更是惊骇。恰与逢先生所想大相径庭,正因他是魂身所凝,那股沛然威压下降之时几乎全无阻碍直接撼入灵台。刹那宛如阴阳裂序魂魄相解,似乎顷刻之间就要魂飞魄散再不能存。不过就在这毫厘之间,巨力好似重锤利刃轰然冲破灵台,又在触及能将他彻底碾杀的一线处无声消解,只如一道微风拂在神识之中。这骤起骤落之变便是浮生客瞬间也觉心悸,可未曾留予他半点缓和时间,旋即无形之力笼罩魂体,与众人所觉无所不在降下的威压不同,分明可辨正是从前方玉架处所出,不由分说拉扯着他一步步靠近过去。
厅堂纵然宽敞,两边相距也不过数十步远近。不过片刻,道道帘帷已在身后,直至玉架神牌之前。那层层堆叠起来的高大玉架下方,原来还有数个看不出材质的蒲团摆放在地,应是为拜谒之人所备。有这般陈设,厅堂看起来更像是一处祀拜祭奠之地。浮生客恍惚抬头,就见密密匝匝供奉于高处的牌位上各个微光流动,仿佛鲜活,也不知是身受强压下的幻觉,还是当真上有玄异,眼前一花,依稀间似见许多男女老少形貌殊异的身影虚实映现其中,皆是陌生不识,又在一见之下,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仰止之情。
情生骤然,无端自发,浮生客一时间心旌摇荡,忘我难持,竟就在神牌供位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顶礼三拜之礼,自他失忆复生之后从未曾有过,此刻却全不觉如何强迫受辱,反而心如静水回渊,恬然似醉。而就在这如梦如醒迷离之间,一直强加在身的那股震慑之力也在无所觉中消退,身上一轻,旋即毫不受阻的站了起来。
厅堂内顿时一片讶然,哪怕浮生客自己也迷迷茫茫如坠雾里,带着些迟疑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再次不可自抑看向身侧的层叠神牌。

数息之后,鸦雀无声中忽闻逢先生开口:“莫非是此地神主恼我等冒入不敬,出手施以惩戒?”他喘了口粗气,视线越过浮生客看向那些神牌。甫一进入就逢变故,直到此时众人才算认认真真看清楚了神牌之上各个供奉。那玉架牌位自上而下,位在最高处的几座上面文字古拙,如字如画,辨而不识;而越向下,渐有变化,才慢慢有依稀知之的字眼出现;又再向下,字体鲜明,终是入目通晓,皆是些人名字号,冠以“故”、“显”之称。
随即就听原布衣轻讶一声:“梦沉书远叶暄凉?此人古卷有载,乃是明夷上青宗数千年前掌门名号,自他之后,便逢古灵大劫,上青宗也从此倾颓渐泯。他之神位在此,莫非那人并非诳语,此地当真是……”
听他之言,众人更加用心细看,当即又从诸多神牌中辨认出几座似有所闻的名号,或见载正册、或流于野史,林林总总都在明夷上青宗出身之列。这一来,门外那人一番疯言狂语登时可信七分,诸多念头刹那涌起。剑清执最先抿了抿嘴角开口:“此地若当真乃是上青宗祖堂祀地,先前我等确有不恭之处……”干脆利落身形一矮,单膝点地,朝向玉架所在郑重一拜:“多有冒犯诸位前辈,碧云天西天兑弟子剑清执持礼参上。”
他这一拜,原布衣也同样撩衣作礼。在二人之后,一众人等纷纷各持晚辈礼数,当真再无轻忽之心,皆是恭畏有加。
说也奇异,仿佛通神。既得众人诚心以礼叩拜,冥冥中那股莫名威压如有所感,当真渐褪。数息之后,强压之力一如出现之时,全无可循消隐散去。众人只觉通身筋骨一酸,才察觉彼此都已汗湿衣鬓,狼狈之形难以言表,缓了一缓方能各自起身。一时再看向玉架神牌所在,都如观畏物。

不过这一遭莫名危机解开,对众人来说到底不是坏事。当下除了浮生客仍出神般站在玉架前,其余者都开始谨慎四下打量走动,想要寻出有异之处。毕竟此地既为祖堂,须弥照真龛肯放他们这些外人进入,总不可能只为了让他们给自家先人祖辈上香祭拜一番。众人此来目的仍在诛魔履正,此时被困石殿,找出离开困囿继续寻拿御师等人的办法才是当中之重。至于明夷上青宗存续遗留之事到底与众人无关,见之知之之后,也就搁开在一旁,只小心留意莫再冒犯到其宗门先祖就罢了。
不过任凭众人如何搜索打量,厅堂之中辉煌灯烛映照神台,此外别无他物。四面墙壁同样为巨大青石所砌,也不见丝毫暗门缝隙。大家兜转一圈,一无所得,回到厅中碰头,也不得不再次将打量的目光投向了玉架所在。
先前之事,心有余悸,一时间竟无人肯先开口。不过静默之后,原布衣还是挥了挥扇子:“事已至此,即便再有不敬之处,也只能叨扰一番上青宗诸位先人了。”他说话之声刻意不曾遮掩,料想能清清楚楚传入门外那人耳中。不过稍停片刻,不闻那人有任何动静或出言拦阻,登时又低笑一声:“这位现任掌门当真安居高坐,不把自家派门脸面放半点在心上。”
剑清执也不由得向石门外望了一眼,厅堂内灯火辉煌,其外越觉沉黑一片,仍席地而坐的那人身形淹没在昏黑之中,乍一眼看去倒似一个怪异的剪影。若非细碎锁链晃动声时时传来,几乎要让人对他是否还存身于彼心生疑惑。不过这点念头一闪而逝,剑清执随即点头:“诸位可先退出此门,待我与原长老先身一探。”
众人闻言立刻纷纷退后,不过逢先生却半点没动,只冲着两人笑嘻嘻道:“若有机巧,多为阵法,缺了我只怕是不成。”
原布衣立刻道:“正是还要有劳先生。”
三人默契瞬成,不过除他们外,却还有个浮生客仍一动不动站在玉架前,维持着仰头观瞻的姿势已然许久,任凭刚刚众人四处找寻商议都没能惊动他半分。此时旁人都已回避至石门外,逢先生便走过去伸手撘了撘他的肩:“浮生兄,你莫不是也想留下来同我们作伴……”
他话没说完,掌缘一触,脸色霎变。就觉手掌碰到的位置不似人身,倒如同一块炽热之极的火炭。虽说他知晓浮生客跟脚,这等异样也分明不妥,顿时变掌为抓,掌心真元疾运,扣上肩胛就向后尽力一扯:“退!”
一扯之下,浮生客分毫未动。不仅如此,逢先生反倒觉得一股倒吸之力自他身上传来,尽纳自己掌劲不止,犹在向己身深处搜索元功,急欲汲取。
逢先生登时在心中冷笑一声,处身虽险,却毫无所惧,正欲反击之际,不想旁边剑清执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一见他二人情形微妙便觉不对,反手一扬,一道冷光直飞向浮生客,想要将他击开。
逢先生霎时只来得及“嗳”了一声,没能再说出什么,剑劲已至,随即不出所料同样如沦泥潭,甚至拉扯得剑清执不防之下也向前踉跄了一步,脸色彻底一变,身周刹那明光绽起,真元疾汇,隐约之中剑势成形,就要再行全力一击。
这般大的动静,原布衣随即就也察觉,但见三人先后莫名受制,一时间稍有踌躇。也就在这踌躇之间,一直如木雕泥塑般不见动静的浮生客也有了动作,双掌翻举,相向而合,一道炽烈若大日之坠的烈阳剑气在手掌间凝运而生。逢先生、剑清执两人所释元功同样化现其中,三股力量纠合为一,浑成璀璨一剑磅然而出,所去正是玉架之上、数百座神牌正中。两方相距不过数尺,剑出剑至,宛如同一。顿时一声巨响,玉架神牌轰然飞散,整座厅堂也都随之隆隆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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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七八  遗城卦阵逢魔启

惊来一剑,震撼祖堂,非但石门内外一众人等看得清楚齐声骇然,就连一直默不作声半隐在黑暗中的那人都不由得抬了抬眼,眼瞳中一瞬精光,注目于祖堂之中。
比较起他之依然淡定,原布衣几人先前狠狠吃过一番祖堂威压的苦头,见状皆是大惊失色,不过尚不待他们脑中闪过的诸多念头择一而定,眼前变化再生。就见玉架神位虽应声四散崩解,稍过一瞬,却非是不可收拾的狼藉惨状接踵而至。就见半空之中,异光四射,玉架轰然倒地粉碎的同时,数百座神牌却无一落染尘埃,而是各自生光。诸光流转,神牌浮于半空起落之间,道道清芒交相辉映,渐融为一又缓缓暗淡下去。待到明光褪尽,祖堂大殿正中,赫然显露奇异,凭空自生数十盏灯影,各个形如爻彖又稍有别,上下高低列序成阵,环拱着正中一座一人多高的幽光门户。
对此门户众人再熟悉不过,只是未曾想会在此地以此种方式出现。而卦阵门户成形,又足足捱过许久,也不见厅堂中再有何异象或危险生出。众人慌不可持之心这才渐渐平复,原布衣更是立刻看向浮生客:“你是如何得知开启此处门户之法?”
浮生客站在原本摆放玉架如今空空如也处,也正带诧异的打量着眼前景象。闻言摇头,缓缓在地面上写道:如遭神控,诸事不知,翻见如此。
原布衣却分明不太相信他的说辞,轻笑一声:“自发现此地,诸多之事,皆见兄台一马当先。诸事不知……呵……”他言之未尽,但内中含义显然,登时将诸多视线都一并拉扯投注在了浮生客身上。浮生客仍只是默然站立,对四面而来的质疑不置可否,反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分辨着适才那股汹涌而来竟又使自己倍觉共鸣的奇异力量。厅堂之中一霎寂静,气氛胶凝。
然而就在这般僵持局面下,忽听“嗤”一声轻响,浮空爻彖之灯中最上面的一盏绽放微光,竟自点燃。此一动顿时引人侧目,靠得稍尽之人不由得退后几步,才听剑清执道:“他事暂放,还是先观此阵玄奥吧。”
“上青宗冠以‘明夷’之名,此处既是祖堂,出现六十四爻彖之象倒也算不得奇异。”逢先生紧贴在他身后拢着双手,一眼一眼自上而下看那灯阵,“卦灯明、门户现,说不得正是我等欲寻的柳暗花明,除此路径也别无其他了。”
原布衣冷笑:“这样说来,先生可敢亲身先试此门?”
“有何不敢。”逢先生摇晃肩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过,只怕这卦灯不燃,此门不开。”他抬抬下巴示意,果然如他所说,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半空爻彖自上而下次第燃起,已又点亮了数盏。那些微光非烛非膏,光晕所及,也不过堪堪映透灯盏罢了。甚至在四周伊水鱼膏所制灯火的环照下,若不留神几难发觉。点点清光出现的速度不疾不徐,众人一齐注目之刻,浮生客却向逢先生靠近几步,以字示意:我先入。
逢先生“噗嗤”一笑,懒洋洋道:“你再处处争先,只怕不等走出这座背岭城,就先要被人拿下了。何况几入其门都是我先,若不能有始有终,这心里百爪挠心的滋味却是没人替我担着!”
浮生客登时眉心一蹙,冷瞥了他一眼。不过随即轻闻一声剑吟,寒光一闪,赫然丹霄虚横在了逢先生胸前。剑清执却不看人,仍看向卦灯之阵,淡淡道:“诸事有待细商,非你二人可决。”
逢先生咋舌忙向后跳开尺半:“哎呀呀,西云主,好好说着话,何必动刀动剑呢……嗳,这灯亮起来的速度变快了!”
就在几人说话当口,摇曳卦灯果然燃速愈快,一盏一盏接续而明,片刻已又点亮许多。不过就在其中,也不知是阵法刻意排布还是机枢年久脱失,足有小半部分光芒尽力烁动一番后还是又暗淡下去,缀于阵中好似明月之缺,犹为扎眼。片刻之间,诸灯能者皆明,环绕门户一瞬明光大放,满室之中俱被光潮所掩。众人猝不及防,未有动作,已觉一股绝难抗拒的强大吸力就自那道门户中爆发,无论祖堂内外,修为深浅,竟无一人能可避脱。
数人连声惊呼“不好!”急忙各运元功全力相抗。但吸力之强无可匹敌,爆发之骤更不似先前威压那般徐徐递增。就在众人各自踉跄之际,人影一晃,还被安置在石门外依旧昏迷着的林栖与程北旄二人竟是最先被吸力所摄,直接撞入祖堂,在无人来得及援手之际就没入门户之中。幽光一闪,未留半点痕迹。
随即,似乎以他二人为开端,在场修为稍弱的沙白翠、谢不敏、青垣、兰荩也陆续被强行扯进门中。就见四周爻彖之上虚光流转,每吞没一人,就有极细微的流光绕行一周,随即一灯烁烁而灭。或上或下、或内或外,不辨其则。
眼见情势转瞬倾颓,逢先生蓦的开口笑了一声:“这般拉扯太失体面,早晚一见,我自去就是!”说罢,当真周身真元一泄,霎时双足离地被腾空摄起,也直直撞进了那道门户。
“逢……”剑清执见状一惊,旋即也将抵抗力道卸去,藉吸力所引顺势跃入门中。周遭流光连转,“嗤”、“嗤”两声,又见两盏卦灯暗淡下来。
有了他二人此番抉择,更兼那股强悍吸力全然无可匹敌,纵然全力相抗也不过拖延早晚罢了,随后原布衣、道其常、赭夫人也纷纷撒手,只将真元裹覆自身为护,先后顺应其力入阵而去。浮生客反而落在最末,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总觉得那股吸力落在己身,倒不似其他人那般不由分说,犹然留有一丝转圜余力。再念及之前几次巧合,也难怪原布衣登时将怀疑矛头指向过来,就连浮生客自己此刻也难免心中滋生困惑,总觉该有什么被自己疏忽或忘记了的关键就在这尘封古城之中,更说不定一步步有意无意来至此间无不尽在其冥冥策定之中。
这样一想,他索性就也要将周身气劲放开,好顺流而去。不想念头才定,忽又闻一阵“哗啦哗啦”铁索颤动,连带几声低低的呻吟自石门外传来。浮生客展眼,就见门外人影晃动,竟是连一直漠然远观种种变故那人也同样未能逃脱这股强悍吸力,被硬生生拖曳到了祖堂之外。然而卦阵择人欲没,扣锁在他肩头的两根乌亮弯钩同样不曾放松,其后连缀着的铁索被拉扯得紧绷成一线,受刑之身夹在两股力道之间,肩骨伤处只见血肉翻剥、红泉如注,已如将坠之叶,性命岌岌在一息之间。
浮生客脸色悚变,下一瞬掌中剑光凝现,烈芒轰然一斩,竟辟开四周胶着之力直向其人而去。剑光疾迅,只闻锵然两声,两根三指粗细的铁索应声而断,那人喉中“啊”一声低呼,整个人就如断线之鸢笔直被曳入了门中,正与浮生客撞了个满怀。前后之力相叠,浮生客只来得及本能伸手一抓,眼前陡然天旋地转,就身不由己被摄离地面,一头扎入了幽光之门。
时至此刻,祖堂内外无一人能得幸免,全数被流光旋动的卦阵门户吞没。也像是再察觉不到所在之地还有生人存在,绕阵飞旋的微光渐弱渐止,门户之中光芒收敛,一点点从通耀满室的明灿中暗淡下来。而明光越淡,幽光门户也随之越见虚淡不定。直到数十息后,一声好似什么破裂开的轻响,光散门隐,彻底归于一片虚无。
环绕着幽光门户的爻彖之灯也在其消散的同时开始崩解,与次第点亮的彼时不同,仿佛无形之风吹过,六十四盏卦灯齐齐摇曳,无论明者暗者,还是初始就不曾燃起的那些,尽在同时翩然成灰。簌簌灰落,若虚若存,随即“哗啦啦”一阵乱响,数百神牌纷纷自半空中跌落,大多数刹那破碎成了一蓬尘埃木屑、间或几段断损残骸。只有零零散散几块还能勉强保持完整,也被大片大片的木尘杂屑湮灭其中,一时间无从辨认。

爻彖卦阵至此彻底消泯,不过哪怕是最末才被卷入阵中的浮生客也对此毫无所觉。他所处之,唯见光影斑驳异气流转,许多或明或暗的光斑在眼前汇作旋流。似只一息、又似许久,一点光亮自中飞出来至眼前,一晃化作一道光壁展开,将自己裹入内中。浮生客只觉身子一空随即脚下一顿,触感竟似实地,稍微一个踉跄就站稳了,再环视一遭周围,天高云淡、近有花径远有轩阁,竟是又处身在了一片园景之中。而紧挨着自己不过半步,一人蓬发凌乱血污满身,一身凄惨跌坐在地,竟还能有余力勉力抬头看了眼自己,牙缝里冷飕飕挤出几个字:“谢你出手。”话才说完,眼中光芒一散,就此软绵绵栽倒下去,人事不知了。
浮生客一愣,犹豫了下还是弯腰伸手,极克制的将那人散乱披落的头发拨开些。入目脸庞是今日初见的陌生,即便在昏迷中,眼角眉梢也隐露着一丝戾气,全无半点相识处。他对着这张脸又看了几眼,才将目光挪下,又落到对方血肉翻卷可见白骨的伤处,两把弯钩犹然深咬在骨肉之间,断裂的铁索拖曳数尺蜿蜒在地面,好似盘曲黑蛇,时刻欲噬眼前之躯。
浮生客皱了皱眉,一伸手将那人扶坐起来,指尖一点红芒如炬,慎重点向黑钩透出骨肉间隙的尖端。
两厢一碰,“滋滋”之声大作,缕缕黑气立时从黑钩上腾起,张牙舞爪咬向浮生客指尖。不过红芒之烈使其不得寸进反而受制,烈阳之芒碰触恶秽黑气,正如冤家水火不死不休,立刻倒卷而上将黑气死死裹住,一缕缕焚作飞灰。这些恶气之能先前浮生客已有过碰触,虽是恶秽却不足为惧,事实果也如他所料,不过片刻,黑钩中释出的恶气已被烧得干干净净,整把钩身亦镀上一层炽热暗红色泽,触手可烫。那人肩上贯通伤口与之相触,如受铁烙之刑,皮肉间立刻血枯肉焦,即便人在昏迷之中也难免溢出几声呻吟,面露十分痛楚。
好在浮生客动作极快,就在烈气对伤处将损未损之际,他手掌一翻,瞬出二指如电,夹在了黑钩末端与铁索相系处。吐力一扯,“噗”一声钝响,就将弯如新月的长钩从那人肩胛中彻底拔了出来,随手一抛,“哗啦”落在几步开外。钩出之后,登见血箭飙射,浮生客一偏头,腥血堪堪擦脸而过,指落如飞,已封住肩头几处要穴,随即自怀中摸出一只白色药瓶,推开瓶塞,将内中药粉洒了上去。
药甚灵验,见血则封,立刻将伤处飙血之势锁住。浮生客又停手片刻,见伤口当真不再反复,才又将那人另一边的肩伤也如法炮制。一时间两把黑钩全数启出,再将伤口包扎妥当,浮生客才转而捡起丢开的黑钩铁索,细细端详起来。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遭,眉间郁色愈不见平,忽听身后浅咳几声,那人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两把跗骨之物有甚好看?我见之便觉既恨且耻,只恨不得一把火烧化了,方稍解心头怨怼。”
浮生客转身,就见那人以肘背撑地正缓缓坐起。像是有些不适多年桎梏就此不存,举动十分艰难。好容易坐稳了,缓过两口气,才又道:“你三番两次相救,我非不识好歹之人,身无长物,只能空口一谢,望你勿怪。”
浮生客摇了摇头,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紫色小瓶,比划了个吞咽的动作递给他。那人也不迟疑,接过了立刻仰头一饮而下,浓郁的药香气瞬间灌满喉口,热流辛辣,刺激得他连声呛咳,半晌才抹了抹嘴角和湿润的眼睫哑声道:“好药!好强劲的药力!”
浮生客伸手在地上一拂:友人所遗,借花献佛。
那人立刻嗤笑出来:“你有香花,我却不敢当这个‘佛’字。”说着话又运了运力气,扶着地面想要起身。不想浮生客一伸手将他按下,皱眉写了行字在他眼前:初脱桎梏,休息片刻,不急动作。
那人眸光一闪,晃着身子笑道:“换做旁人,该不是早迫不及待要我协助探阵寻路,或是严刑逼问也未不可。你这人看来冷漠不尽人情,想不到倒是个最最心软的烂好人……你就不怕我当真别有所图,将你卖个干干净净?”
浮生客闻言又深看他一眼,没再答话,只也在距他不远处盘膝坐下,默默养神疗元。那人又嘴上撩他几句,但得不到回应渐觉没趣,也就老老实实闭上了眼,运转真元调理内外伤势。好在他虽被拘禁,修为尚在,此刻调动起来也无障碍,一连数个周天转过,虽说仍是面白唇淡,精神却眼见好了不少,这才吐出一口浊气睁眼,冲着浮生客道:“可以动身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此地我亦不曾来过,也对阵法一道不甚通晓。你带我同行,不过只是多了个商量寻路的伴当,却不能指望我带着你一路势如破竹闯出此地,找上正途。”说着话,他再次起身,这一遭浮生客倒没拦阻,任凭那人胡乱抖了抖狼藉一片的素衣,又从袖口扯下根布条将一头乱发草草束了,向自己一招手:“走吧, 浮生兄。”
浮生客本正要举步,听他这一声称呼,反倒又生生顿住。那人见状挑了挑眉:“我听那些人都是这般叫你,难道错了?那阁下名号要如何称呼?”
浮生客顿了顿,随即摇头,似是默允了他,不过又伸手向他一指。那人登时会意,笑了声:“互通姓名,也是礼尚往来之谊。我名……竺……”
浮生客瞳光猛的一缩,抬手在地面挥出一字:竹。
“非也,”那人施施然过去,以鞋尖作笔,在“竹”字下又添了两横,“是竹下二人之‘竺’,山名野姓,称我‘竺生’即可。”说着话,他又哼笑一声,“是我失言了。”
浮生客倒不在乎他的失言与否,只盯着地上被涂改过的字迹出神一瞬,再没什么表示,当先转身迈步,择一方向而去。

适才在两人各自调息之际,浮生客已大略打量过此刻身处之地,看来是一片全然没什么异样的寻常园林。然而释以神识,即便探至最远能及处,也不过依然花木亭廊而已,恰似之前石灵之囿,唯一所别就是没有那些虎视眈眈的石雕像罢了。
这一来,此处不见危机,似以迷困为主。浮生客对阵术之道也不甚精通,只知凡阵必有其眼,得之则破,索性先将所能及处全数走过一遭,再从中仔细思量。
他前头阔步,竺生摇摇晃晃跟在后面,似乎还有几分腿脚不稳。走过一段,忽然低“咦”了声,向着一旁花径中一条小岔路指了指,“这条路瞧来有些古怪,花木齐整,何必辟此无用之径?”
浮生客扭头看了看,全然看不出那条没入花木深处的小路有何蹊跷,不过左右没有头绪,朝向哪个方位无甚差别,就干脆的点了点头,转而换了那条小花径走了下去。竺生有些意外他的痛快,干笑一声,没再开腔。两人沿着这条小路又一口气走了颇久,所过之处景物不重,不过也没见到什么与众不同疑似阵眼所在,直到脚步一转,眼前之路一分为二, 朝向迥异,各不知尽头为何。
浮生客停步,这才又回头看了看竺生。竺生也冲他眨眨眼,对着两条路皱眉思索半晌,伸手一指其中一条:“我瞧这条似乎……”
他话没说完,浮生客立刻转身,踏上了另一条道路。竺生站在原地愣了愣神,抽了抽嘴角哼了一声:“你这是信我,还是疑我,还是别有心思呢?”

两人就这样一路寻径而走,若遇岔路,便轮流择一,兜兜转转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天际日影仍不见丝毫变化,显见也是阵中奇异。而这一遭再次绕过一丛花木,眼前景物倏变,不再乱花乱草迷人眼,而是现出了一片苍苍竹林。青竿凌云、翠叶摇风,使人骤有耳目一明如洗之感。
浮生客脚步顿时一止,遥看竹林深深,最深处似乎还隐约有一角茅檐掩映,似藏有隐居人家。他心情刹那复杂,看向也在上下打量竹林的竺生,片刻后在地面写了两字:入否。
竺生欣然点头:“走了这许久,好容易才见到点儿不同一般的景致,岂能不入?我观林中还有屋舍,亦是一路行来未尝见,说不定正有出阵关窍在其间。”说着话,当先就一头闯进竹林,一刹四面皆凉,如生翠雾,忍不住脱口称赞了声:“美景佳地,足可流连其中!”
浮生客跟在后面,看着竺生一路分枝拂叶直往竹林深处走去,脚步反而愈见缓慢。直到竺生走了一阵子,猛一回头才看到他远远落后,连忙停步,带笑问了一句:“怎么?浮生兄莫不是担心林中有诈?”
浮生客摇摇头,缓步走近后抬袖一拂,地面字迹顿显:你究竟是谁?
竺生先头看他写字,还只当他是发现了什么,抱臂嚼笑而待。殊不想字迹一出,一眼看过,脸色登时倏变,猛的抬起了头:“你……”
一字甫出,烈风扑面,赫然就见一道炽阳剑气劈面而来。金光红焰冲开苍翠竹雾,玉竿纷折碧叶焦蜷,而冷刃已挟焚风逼至胸前,距取命就在毫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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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8 18: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九  故苑竹花向死开

当胸一剑,声威俱骇然。竺生讶然半声,立刻翻掌一拨,剑意堪堪擦身而过,但仍在肋下带起一蓬细碎血雨:“浮生兄,你这是为何?”
浮生客不作理会,手中剑转,刃气连发。竺生修为本就不足,又有伤在身,只能左右闪避勉强支拙。数招一过,下风更显,又险险避过一剑后,唉叹一声:“浮生兄,你这般突然翻脸,可叫我实在不明不白。可是有何误会之处,你不妨先做冷静再谈。”说着话,顺手攀过旁边一根竹枝一掸,一蓬竹雾青烟绽起,为他挡了一挡浮生客连绵攻势,自己则急急转身,就向竹林更深处掠去。
浮生客立剑一劈,竹雾骤散,立刻也毫不放纵紧追在后。两人身形于竹林中宛如两道清风虚影,一晃千竿,早来至将近竹林尽头,远远瞧见一角茅檐斜出之地。
也不知竺生有心还是无意,看似慌不择路,一晃就扎进了那座竹篱小院。浮生客紧随而至,抬头只望一眼,剑锋一扬,一道烈气横出,“轰”一声直接劈上院门。薄薄门板应声飞裂,他一步踏入,蓦的却是一愣。
眼前所见,不过寻常院落,清净屋舍,一如许多尘世人家。三两竹桃倚墙而栽,院子当中却留出了好大一块平整地面,以细碎砂石铺垫,打扫得干净整洁,好似专意辟出为人修武习剑之用……
浮生客心中疑惑更盛,分明从未曾踏足过的小院,一眼看尽又凭生许多熟悉之感,似乎不只院落正中,就连那些门窗半掩的屋舍也并非全然陌生。他视线在院中一洒,不见竺生行迹,干脆直接大步进入,径自直往居中正房所在走去。
正房门窗亦是紧闭,他却没再似一剑劈开院门那般,只伸手一推。老旧木门应手而开,不消入内,站在门口就能尽收眼底,无非一些桌椅床榻等等,只是床上被褥帘幔都被收拾了起来,似乎已经久无人居。
想到“久无人居”几个字,浮生客又皱了皱眉,对这一说法从心而生一股抗拒之感,随即转身去看两侧其他房间。东厢两间也无甚出奇之处,空空荡荡连竺生的影子都没半个。他稍有迟疑,还是又往西厢寻去。
西厢屋舍却与旁处不同,门窗皆是虚掩,窗口甚至还有月白色的一角纱帘垂下,上面绣了几丛青青翠竹,清风一过,就随风摇摇荡荡,将房中景象也若隐若现透露出几分。
浮生客不经意一瞥,窗口与纱帘扬起的一线隙缝中突有虚影一晃,似正有人在房中匆匆闪过。此地蹊跷,先后进入者唯他与竺生两人,浮生客登时神色一凝,将些乱七八糟若有若无的念头扫开,一步抢到门前,一边心中提防,一边伸手隔空一拂,半掩门扇“吱呀”洞开,露出内中彩桌绣墩、软榻香床,布置竟似是一间供女子起居的闺房。
浮生客正要迈出的脚步登时一顿,片刻迟疑后才又谨慎入内。房中窗明几净,陈设器物无不井井有条,似乎不久前还有人在此生活过。靠墙条案上青瓶供桃花,还有几只新嫩竹枝插在床头,与鹅黄色的床帐别致相映。更房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袭被摊开在窗前长桌上的大红嫁衣,秾丽颜色灼灼欲燃,浮生客一眼看去,登时下意识退了两步,只觉血火一般的颜色汹汹扑来,烫得眼底生疼,难以直视。
可那袭嫁衣纵然鲜红刺目,其上并无半点诡谲气息,只是平平常常摊放在桌上,仿佛还在等人接续针脚。浮生客却在几步踉跄后一把捂住了头,自心底生出几分惶恐,无法再直视嫁衣,又无法彻底将视线挪开,一时面上流露痛苦神色,无声哀呻一声,手中剑垂,刃尖没入了地面寸许。
就当此时,房中几层帘幔遮掩处,有人低低叹息一声,是男非女,既伤且哀:“雍雍鸣雁,旭日始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浮生兄,你这一眼看到的,到底迟了!”
浮生客猛的扭头,就见角落里扶帘而站的,正是之前寻而不得的竺生。仍是一身狼狈半身血污,眉眼间却掩去许多冷诮颜色,垂眉低目,些许陌生些许熟悉,让他心中纷然大乱,一时间手指微颤,勉强又于地上以字追问:你到底是谁?
竺生撇嘴笑了笑:“连我都觉此身皮囊无比陌生,你又岂能识我本来面目……这些小事无关紧要,你不如且看,那又是谁?”
他抬手向窗外一指,浮生客不由自主循向而看,就见宽敞院落中,不知何时竟有一袭倩影如烟如雾,手持长剑正窈窕而舞。转身踏步间,衣袂旋如花青丝半遮面,容颜不显,又分明正有一张芙蓉面隐现在记忆深处,说来熟悉却又模糊,虽是朦胧又觉相识。浮生客登时连连晃头,看看院中舞剑女子又看向笑得几分哀伤的竺生,纵然口不能言,诧异询问种种意象足堪鲜明。竺生偏不对此作答,只见院中女子剑路翩翩,腰肢韧柳般一摆,纵身跃起削断了一旁几枝竹枝。青枝未坠,被剑尖挑起绕刃一旋,顺势正向着浮生客所站的窗边飞射而来。
浮生客急欲闪避,偏在此时,那名女子压剑回身,鬓发吹拂,正露出一张眉眼间气韵飞扬的俏丽面庞,笑吟吟唤了声:“师兄!”
浮生客骇然,眼见那女子眉目,虽说陌生,一刹又觉与另一道青衫身影七分神似。神思一瞬不属,那几枝竹枝早飞到了面前,却无伤人之意,而是在将触未触间,“嗤”的一声蓬散成了一片细碎花穗拂了他满头满脸。
花穗细细遮人眼,须臾一晃,院中人影寥落不知何去,背后却蓦的伸过一只手,擦着他的耳廓捉住了一小把飞花,轻轻叹了口气:“浮生兄,你可知此为何花?”
浮生客半身僵硬,心知蹊跷奈何全然提不起半分杀念,好在竺生也无背后偷袭的意思,只又在他身后缓声道:“竹生花,其年便枯。这竹花一捧,院中那丛青竹,也就注定枯凋的命运了。你如今所见,是真是幻?是梦中所觉,还是精魄有感,你自己知晓么?”
他娓娓问来,浮生客一时间竟觉心怯,无法回头看他,只能僵挺着背脊在窗台上写下字迹:装神弄鬼,说清用意。
竺生嘿然一笑,五指一张,花穗纷纷从指间落下:“这岂是我在装神弄鬼,分明是你心中埋藏至深的妄见虚形。魂肉不属,记忆泯灭,为何还能生此一念?师兄,当知负心负情非你本意,我与阿姐,便皆瞑目了!”他话至余韵,蓦作一声长叹。浮生客顿觉悚然,再顾不得其他猛然回身,不想却是一股夹杂竹香的翠雾扑面而来。霎时魂荡魄摇神飞杳杳,身子一晃,就一头栽倒下去。

浮生客措手不及一霎昏迷,竺生动作却更快,一伸手就将他扶抱住了,另一手摆袖一拂,一阵光影缭乱云烟离散后,两人身处之地早已不见什么小院、什么屋舍、什么女子闺房,仍是适才先后进入的那片竹林,甚至浮生客质问几字尚在地面,上头稀疏落了三五片竹叶,此外再无半点变化。
竺生看着怀中的浮生客仍是叹气,不过叹息过后,眼中又微微透出些笑来,慢慢放他安然平躺在地面。那柄宽刃长剑上亦有丝缕竹雾盘绕,将其灵性尽锁,瞧来也与凡兵无异。竺生一伸手,便将那剑抄在手中,不过视线掠过了剑身剑锷,偏偏一手捞起那枚金铜色的日轮坠饰握在掌心,如对重逢老友:“日失其月,当有重逢。前尘尽忘,焉知非幸?如此也好,如此甚好……”
一言叹罢,他将手一松,任剑刃没入竹间泥尘,俯身柔声与浮生客作别:“竹花竹叶,全如一场大梦。今后上青宗再非你之责,山高水阔,盼君从此恣然。”在他身边,幽光忽倏绽放,徐徐勾勒出一道门户。竺生挺直腰身将袖一拂,,昂然一步迈入门中。旋即光散门隐,丛丛苍翠之间,只余犹然沉睡着的浮生客,不知诡谲、亦不知离别。

眼前景物乍变,从前一刻的漠漠荒林杀叶如雨,一转又化作一片皑皑茫茫、不辨尽头的黄沙漫天之象。逢先生“哎呀”一声,手中原本蓄势欲出的气劲止住,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摇摇头:“还来,还来,无用之功,如此勉强,何必呢!”
话说出口,远处天边飙风霎起,卷起一线黄尘如驰马,挟滚滚沙声汹汹而至。自然伟力,出于造化,全非人力能可抗衡。片刻间沙风卷至眼前,逢先生双手一洒,就直挺挺被风柱卷入其中。数不胜数的沙粒宛如乱矢飞蝗四面八方齐下,全然一副要将他就地打成筛子的阵仗。
不过这等凶险场面,逢先生在之前屡屡变幻的或荒山或密林或水泽中早已反复见识,犹能不疾不徐神色恬淡,只反手仗持红玉法尺,身随风摆,脚下踏步却自成一韵,分明颠颠倒倒身不由己,那步伐顺倚风势全不见乱,每一步踏下,就见一点玄光印记烙印虚空又随即隐去。直到这般陷在风中癫狂乱舞百十步后,他忽将法尺一转,念念有词:“丈量天,丈量地,人居其中,量度玄玄,得以锚定……定!”口中一声喝,法尺前指,尺头绽起一团灵光如飒踏流星,直冲斜方风眼而去。任凭狂风嘶嚎,全不能碍,一转眼已没入其中。
定星疾入风眼的同时,风柱顿生变化,狂乱之上再添狂乱,通天的巨大龙卷瞬间被撕扯成无数尖啸的乱流。逢先生身处其中,乱风如刃,百簇千刀险恶之状更胜之前百倍,霎时“噗”噗、“刺啦”几声绽开,袍角袖摆尽数遭殃,被割出数道深浅不一的破口。好在其人仍是毫发无损,犹以手中法尺遥牵定星,另一手虚掐暗算,算至玄奥处,又是开口一吐:“破!”
一声尖锐,一道横风自空直劈而下,欲斩其身。逢先生法尺牵星,纹丝不动,那恶风飙至身前三尺之近,突见他将袖一扬,红光一闪,一朵烈焰飘出,瞬间疾涨大如车轮,正落在风刃之前。风火相触,悍然爆裂,轰鸣震荡中焚风热浪激溅四射,逢先生的身形却正在这股毁灭力量堪堪擦至的同时由实转虚。高空风眼定星光耀投下,下一瞬,乾坤如挪,无论风火沙云皆成画中剪影,凛冽狂声亦再不闻,唯有一缕如冰似麝的墨香气沁入了鼻端。
逢先生又十分应景的讶异一声,张目四看,已身在一处云烟渺渺之地。上下四周除流云淡雾,唯见无数画轴虚悬于空,墨香袅袅,正是自此中来。
这一幕较之之前上天入地杀机几变可称胜景,逢先生登时来了兴趣,将法尺一背,踱着步子仰头四看。那些画轴或金丝纫底、或素绢承玡、或系青丝、或坠朱牌,各个皆是装裱锦绣。而其上画作,山川景物、草木禽兽、士子闺阁无所不包,幅幅所绘栩栩如生……栩栩如生,匠心精致,只见诸形,无有神韵。
逢先生眼光也是不俗,看过一回这些刻意之作,便摇晃着脑袋笑了起来:“上青宗也是古来名门,只拿这些匠人之作填充门面,不免过于小家子气了……咦?”他目光一溜,落在一幅画上,其上描绘瀚海阑干、黄云冲霄,一如自己甫脱身处,甚至画中那条直插云天的风卷亦分毫不差,似彼时正有人从旁坐观,留于纸面。
逢先生“啧啧”两声:“有趣!”立刻又往繁复画轴中细辨,不消太久,果然又叫他寻出了那些绘有荒山棘石列阵、幽林密叶飞蝗之作。他到这时倒有些明了,这一片丹青之地非但是新阵开局,只怕更是此一连环大阵关窍所在。只是不知自己落入此中,到底源于天意或是人心,还是其他……
“总不会是嫌弃我之前下手太狠、破了它诸多辅阵,索性使得主枢亲自出手了吧!”逢先生喃喃一声,自己也觉好笑。不过此地平和静谧,除却那些画卷光怪陆离也无甚危机潜藏,他索性继续信步闲行,左张右望中百景沉浮,忽的瞧见一张空白画轴也混在一片色彩斑斓中流转,如万花丛中一枝独素,甚是乍眼。
逢先生摸摸下巴,立刻转向那张与众不同的画轴,冷眼一见,果然纯然一张素白纸面,未着点墨。但再细观,依稀又好似有丝缕云烟腾于纸上,极轻极薄、若有若无,隐约变幻。他尽力分辨,心中一时觉得云烟中似乎淡淡勾勒着一片琳琅仙台,瑶草琼花零布纷纷,下一瞬烟景稍凝,果然将一座云中玉台之象显露出来,契合所思所想分毫不差。逢先生一时大乐,盯着那座玉台又暗暗道:“这般仙境,当簇五色之云;风崖高出,亦该有莘莘之胜。”
果不其然,随他动念,画卷云烟再涌,漫过其余留白处。纸面如彩墨晕开,点染颜色,正有高峰接天顶,朝者熙熙景象。逢先生见此宛如摸到画中窍门,思绪翩翩,不过片刻,画中已然勾勒出一派云中仙苑模样,四时之景俱然、八方馆舍林立,更一条杂花小径通往松梅深处,层扉掠尽,一室擎灯。灯下一人素衣乌发正凭几按剑而坐,剑流丹彩,映如人面桃花,也映得他一派心旌摇荡,一时竟忘了己身乃是画外观画,将手一伸,就往半掩着的门扇推去。
心动神驰情不自禁,这一把推出,所触宛然鲜活,“吱呀”一声应手门开,房中那人登时惊讶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刹那似越千山,逢先生只觉喉头干紧,一字难出,脚下却是毫不犹豫迈进房中,径自向那人双手握去……
而画外之地、丹青群中,所见正是逢先生痴对空白画轴,蓦然间半身虚化,一缕精魄已直投画中而去。刹那卷轴一抖自下倒卷而上,两根朱红扎带垂下,封系牢固。而四周画幅随之皆隐,转眼间空空荡荡流云涌动处,只余一人木雕泥塑般与画轴相对,再无其他。始知恬然娴静之地,亦藏不测杀机。
蓦的,空地无人处,忽传笑语声:“如此看来,这画就是阵中之眼、窍穴所在喽?”
随着声音,流光微旋,竟又有一位逢先生施施然自隐遁光中步出,冲着画轴前那“人”一招手,一道红光闪过,赫然一把红玉法尺跃回掌中。他笑吟吟捋了捋光溜溜的下巴,顺手以尺遥点两下:“可知何为班门弄斧?”
一言甫出,如动天怒,前一瞬晴光流云,霎变风雷狂涌之象。天横列缺,雷光如走龙蛇,轰然殛顶而下。逢先生身形疾动,滑不留手堪堪在数道雷光缝隙擦身而出,一闪避至画轴后方。不想雷火随至毫无停顿,“咔嚓”一声巨响,内中一道正中画轴,顿时烈焰腾起,眨眼将其吞没火中。
逢先生本就留神在那画轴蹊跷,一见此景,怒极反笑,哼出一声:“论玩火,本人不巧恰也能算半个行家!”法尺划处,红弧一闪,翩然凝出火凤之形,一声啼唳,霎时也向画轴所在振翅冲去。天火、离火甫一相接,如逢仇寇,顿时绞作一团,就将那画轴当做厮杀之地,此攻彼伐,各不相让。
两火之争持续足有近一刻之久,天雷涌动不绝,逢先生手掌法尺,亦毫无退缩之意。胶着之势一时难分,忽闻“哗啦”一声,束起的画轴重又展开,纸面氤氲一吐,将两股火舌一并卷入,霎时没了踪影。随即就见画纸晃动,无数虚影自上脱出转实。不过片刻,又重现百纸千张丹青成林之景。而那空白画轴泯然其中,一时间再无可辨。
逢先生见状却只是嗤笑,手一挥,法尺上绽起千朵红焰,一晃飞入画轴群中。画非寻常纸墨,火却也是南明炽焰,顿见连片红光冲天而起,诸景皆焚,更有一副画卷自内向外同样绽出一股火舌,正是逢先生将计就计送入的一点元火呼应而现。他顿时长声一笑:“找到你了!”法尺之上红芒暴涨,一瞬如凭三尺剑。身之所在,四周流焰千花,汇同成一。只一扬手,焚光挟斩破虚空之威直冲锁定画轴。这一招之势,不容转圜,砰然一声有如天破,那画轴一瞬裂成万千碎屑,正有一道微有光透的窄窄之隙取而代之出现在了原地。
逢先生毫无停顿,将身一闪,身裹炽红遁光之中,便自那道窄隙冲入。顿时好似一层厚厚的无形窍壳被从身上剥去,自入阵以来的泥泞滞碍感荡然无存。他“嘿”的一笑出声,却不想还没来得及得意自家一手妙棋,耳畔忽闻金风挂耳,凛然一道足可破魔杀神之剑赫赫而来,顿时八方生路齐禁,唯见剑意如雹当空笼下,不留半点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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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14 08:2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八〇  石甬路

骤然身不由己一头扎进背岭城那扇厚重石门中时,程北旄自觉自己该是惊呼出了声。不过那一声之后,就好似有什么无形有质之物密密实实裹上了身,分毫难动、五感俱缚,除却灵台中还隐隐保有一线清明,大约也与一具直挺挺的木偶没什么分别。
还不待他细思这场突逢之变,耳畔“砰”、“砰”两声闷响,好似有两块重石砸在了极近之处。程北旄登时一惊,不免侥幸还好不是直挺挺砸到自己身上,不然在这护身真元都难以运转的当口,怕是少不了皮肉筋骨受苦。但数息之后,他又蓦的反应过来,哪有什么重石或木梁,分明就该是自己和林栖被那股不知名力量吸入石门后又抛下的声音,只是此刻连疼痛都没所觉,才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
一思及此,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忧林栖此刻的状况,不过比照自身处境,大约还好。反倒是两人直到这时仍能被困缚在一块儿,算是个让人苦中作乐稍觉安心的情形。程北旄定了定神,又努力用舌尖在嘴里转了转,有口难言,挣扎无用,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或是会遭逢到什么……正在此时,细细一串锁链曳动的声音入耳,就在不远不近之处,蓦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声音十分陌生,程北旄心中猛的绷紧。但叹息之后,再没了旁的动静,又过片刻,锁链拖曳声也逐渐远去不闻。无边寂静笼罩下来,甚至让他不由得怀疑适才是否只是自己五感朦胧之下导致的错觉。
无穷无尽的寂静,恍惚连己身之存都开始模糊。
骤然,一声清越剑吟破空入耳,随之而来的锐气割裂虚空声宛如近在眉睫。程北旄自混沌中受惊,“啊”一声大叫睁眼,就见正身处一条荒山野径之上,四周围上无数血眼黑蛇如恶浪翻涌,条条狰狞噬人作势欲扑。而在蛇潮之上,一道灰衣人影凭空虚立,掌中之剑烈光灼灼,宛如大日当耀。灰衣人将剑在掌中一转,下一瞬,澎湃烈气爆裂横扫而出,所及处黑蛇如雪临烈日,顷刻消融得点滴不存。而凛冽剑光亦从自己身上穿透而过,不觉痛楚不觉心悸,却从心底无端自生一股熟悉亲近之感。程北旄张了张嘴,视线半分难从灰衣人身上挪开,反而是脑子后知后觉了好半晌才“啊”了一声,想起了其人正是已有两面之缘的浮生客。只是不知自己和他为何突然出现此处,又莫名陷在了一群黑蛇的围困之中……说是“围困”眼下已然不符,目力所及,黑蛇无有幸免全数烟消云散,眼前荒景也觉迷离,仿佛一张墨卷即将在水中消融。程北旄蓦然急了,忙的跳起身仰头朝向浮生客大喊出声:“前辈,你这是……”
轰然巨响,在他的话还没能说完之际,眼中所见蓦然动荡,人事物景皆成无数碎片迸散,化作一股清风扑面吹来。清透之风如无边灵雨,扑得透体清凉,程北旄精神登时一振,就听身后有人笑吟吟道:“此为《明夷古卷残篇》,长恨剑诀。”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程北旄闻之狂喜,一霎扭头:“楼主!”
就见一身青衣手拈竹枝的林明霁正含笑站在他几步远处,以竹枝遥点虚空:“明夷古传,在彼在汝。勿向人道,谨怀其宝。”
程北旄一愣,满腔疑问尚不及再开口,就见模样分明温润如前的林明霁一瞬变得满身血污淋漓,无数伤口匝身,可见骨肉翻卷。只是刻着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的脸上仍依稀辨得出带笑神态,笑着冲自己颔了颔首,拂身清风骤疾,将他一瞬卷去无踪。
“楼主!”程北旄只觉得自己撕心裂肺大吼了一声,但张开嘴才发现并没半点声音能够发出。随之眼前诸景又变,重归一片混沌黑暗。混沌黑暗中,只能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冷漠开口“天分九野,地列九城,竞其灵秀,以传薪光。雄踞神州半壁而择其为柱石,此非福地,何为福地?”
此刻程北旄的心神仍陷在林明霁一身惨烈消失的记忆中,听闻人声,只想拼命挣扎开口。可任凭他如何奋力,周遭的黑暗枷锁都难以撼动半分。徒费了许久力气,才又听到有人靠近,似是一只女子的手搭上了腕膊片刻,又转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面颊:“他二人性命应是无碍,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昏迷了过去……万幸!”
又有一人“啧”了一声:“这两个娃娃,真不知该说他们是命孬还是命幸,不过没事就好,且先顾那边的正事吧。”
“我看顾着他们便是……”那女子又应了一声,好像取出什么东西,随即一点带着淡淡荷叶香气的凉丝丝膏体抹到了七窍之处。程北旄顿感神气一清,心头火气也被压下大半,通体都觉舒畅,只是仍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罢了。也直到此时,他发热的脑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一点点记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遭遇,适才浮生客与林明霁的出现更似一场幻梦绝非真实,反倒是正在身边低声对话的一男一女并不陌生,稍加辨认,不是逢先生与沙白翠又是谁?
一念至此,程北旄先是不免怅然若失,旋即又有些振奋,听二人谈话,该是其余人等也都已进入背岭城,寻到了自己与林栖所在。无论如何,此地诡谲,能与一众相识前辈同路总归是十分底气,当下纵然一身仍受无形束缚,还是尽力侧耳,去听四周动静,分辨所临局势。
不想一听之下,除了同行众人,便是最早将自己从梦境中惊醒的那个声音在断续开口,说得都是些匪夷所思、即便在炼气界中也少有人闻的秘辛异事。程北旄越听越觉如坠五里雾中,既不知晓“明夷上青宗”是何派门,也听不明白那些有关阵法枢机的说辞。且目不能视,单凭声音难以一窥全貌,也不知过了多久,犹然稀里糊涂,甚至又有了几分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之感。
也恰在此时,蓦的远处传出一声震响,旋即连起数人惊呼,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程北旄也登时一急,勉强打起精神又仔细听了许久,不闻什么后话,全身却忽觉一轻,轻飘飘仿佛离地而起。他恍惚了下,才察觉一股不知名的强悍吸力不知从何而生,拖曳着自己好似一片枯叶碎纸毫不费力。转眼间就与数道惊声擦身而过,接着身体一震脑中一懵,除了隐隐约约听到几声“砰”、“砰”声响,就再无所觉的又昏迷了过去。

这一昏迷再没什么幻觉、什么梦境出现,沉沉一觉不知长短只余黑暗。直到黑暗中突兀生出一股极为炽烈刺鼻的气味,像是陈年烈酒中又混杂了许多酒糟的酸馊,浩浩荡荡直接冲进了鼻孔。这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一钻鼻便冲头,程北旄霎时全身一个哆嗦,打了个从头顶到脚底的冷颤,哼哼唧唧开了口:“好难闻……”随着这一句话出声,好似什么封禁也被破解,神知归位、五感俱苏,本能的一睁眼,就看到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几乎脸贴脸凑在自己面前,鼻子上面点的位置还能勉强看到一双眯缝眼。两边视线一对,都是一愣,随即那酒糟鼻子立刻跳开,只听到一个老头子的声音拍手笑道:“醒了!醒了!”又一转有些不高兴的“哼”了声,“什么难闻?哪里难闻?这可是老奴蕴养了上百年的一口老酒气,小娃子不知好歹,哼!”
程北旄晕晕乎乎挣扎着坐起,第一眼就看到正在旁边跳脚之人,原来是个葛袍宽带的白发红面老翁,素不相识,也不知又是何方神圣。不过老翁身后着红氅的女子倒是认得的,他扶了扶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兰姑娘?”
兰荩抱臂哼笑一声:“可算醒了,要是还得一路扛着你们两个杀出去,真想把你们丢给那群鬼尸塞牙缝算了!”
程北旄愣了愣,仍不明状况,不过立刻扭头先看身边,果然林栖睡着一般就躺在自己半步远的位置。若不是乍一睁眼看到酒糟老翁太过震惊,本该更早就能发现。
因有着自己亲身所历,程北旄对林栖的情况还算放心,不过仍立刻捞起他一只手攥着,小声唤了两声,又去试了试气息脉搏是否稳妥。
眼前一花,那酒糟老翁又硬生生挤进了两人之间,抬了抬下巴挥手道:“小娃子去去去,不要碍事,且看老奴的本事。”他一伸手将程北旄拨开,另一手揪着林栖的衣襟把人生生拉高了几分,随即一股腹、一张口,就在程北旄猝不及防之际,一股淡红酒气自口中喷出,直扑上林栖头脸。霎时之前嗅到的那股辛烈酸辣之气卷土重来,程北旄忙将身向后一倾,就见林栖一对眉毛猛的拧了起来,随即整个人抖动两下,口鼻出气,还没睁眼,也先嘴里喃喃出一声:“好难闻……”
“噗嗤”一声笑,来自几人身后的兰荩。这一遭酒糟老翁没敢跳脚,只甩手嘟囔道:“主人,连你也欺负老奴!”
兰荩伸手望空一晃,立刻多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瓷瓶,随手丢给酒糟老翁:“我笑你什么?我是笑这两个小兄弟果然是一家门出来的对子,连开口说话都是一个路数,有趣得紧。”
听她分明打趣,不过程北旄仗着皮粗肉厚只作不在意,仍忙忙的去关切林栖情况。林栖乍醒,整个人还有些懵懵的分不清状况,听程北旄颠三倒四的说了几句,又把目光挪向兰荩,分明探询。
兰荩见状又笑了一声,但还是很干脆的开口:“背岭城祖堂中的阵法被触动,众人都被卷入其中,我和你们两个落在了这处石甬道内。”她说着话叹了口气,“想我四处游历见识也不可谓不多,却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甫一落地就被一群鬼尸团团围上,身边还坠着两个昏迷不醒的拖油瓶的窘局。好在那些东西不是杀不死的白骨灾兵,才能夺路逃生,找到这个安身的石室。”
酒糟老翁立刻和声:“主人威武,主人厉害!”又拿手点了点林、程两人,吹着胡子道,“跑路还要扛着你们两个娃子,险些累断了老奴的老腰!”
林栖和程北旄对视一眼,再看兰荩,果然在红氅上分辨出几块暗红血渍。只不过一来颜色遮掩,二来斗室中被一股股酒气充盈,两人初醒没能发觉而已。见此忙起身郑重施了一礼:“多谢兰姑娘和老先生援手。”
兰荩挥挥手:“不必这些虚礼,当下仍以如何寻得出路离开此处为要事……说来,你们两个突然跌进背岭城那扇石门,之后可遭逢了什么?”
程北旄刚要开口,一旁林栖已先道:“一跌进石门,就觉被一股无形之力覆住了全身,封禁住肢体五感。再醒来时,目不能视,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空耗许久忽然听到众位前辈的动静,才知诸位也终于寻来。但彼时意识仍有些模糊,只在朦朦胧胧中隐约听到几句什么‘上青宗’之类的争执。”
兰荩诧异:“原来那时你们已经醒了?”
程北旄挠了挠头:“半梦半醒之间吧,之后又隐约听到一片乱声,就身不由己被一股力道摄走,再醒来时就是在此。”
兰荩摸着下巴绕着他们踱了几步:“也不知道你们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我们在和那名怪人拉扯着四处寻找机关阵枢时你们全然不知,到眼下需要扎扎实实出力拼个生死的时候倒是醒了。不过既然醒了,哪怕修为不济也得出上一份力。你两个先调息片刻,看看真元运转可有异样。若是无事,接下来还有不知多少场恶战。”
“怪人?”林栖全然一头雾水,试探问道,“可是与诸位前辈有过争执的那人?那是何人?”
兰荩冲着酒糟老翁挥了挥手:“老虫儿,你先去外头探探路。”
酒糟老翁应了声,立刻原地滴溜溜一转,“砰”一股红烟绽起,化作了一条两寸长短,通体赤红的肉滚滚酒虫,下一瞬便腾着薄烟蜿蜒穿过紧闭的石门缝隙,往外头去了。沧波楼中虽说饲喂了许多珍禽,白鹤玉翎更是已颇有道行的灵鸟,但林栖与程北旄也是第一遭看到这等大变活“人”的场面,登时都有些目瞪口呆。兰荩对此习以为常,也不啰嗦,将众人进入背岭城后的遭遇言简意赅同他们说了一遍,末了叮嘱道:“这阵法既是在其祖堂开启,料想不是善与。目前看来众人落处各有不同,也不知遭逢是否有异,不过我们落到的这条石甬道中好似只有源源不绝的鬼尸出现,有时十数聚堆、有时三五成群、有时又空空荡荡,譬如当下躲避的这间石室。等下离开此处,少不得还要一路杀将过去,你们两个可要确保自身不出篓子,不然我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也不能时时照顾你们周全。”
听她一名女子将几人安危大包大揽,虽说明知兰荩修为远胜自身,林栖二人也觉赧然。程北旄更是立刻道:“那些鬼尸不过是些无知无思的怪物,短兵相接,岂有退惧的道理。稍后我在前头开路,大家一路杀过去便是。”
林栖也道:“兰姑娘放心,我二人必然尽力自保,不添累赘。”
兰荩笑了一声,捋了捋胸前垂发:“好罢,好罢,随你们两个去了……我本是想着,若能落到与沙姑娘同路才算美事,不过既然你们这般懂事乖巧,倒也不枉之前我尽心救护。”说罢,就地盘膝坐下,开始自顾自闭目打坐。
见她开始专注调息,林栖两人也立刻噤声,分头打坐。不过程北旄一边坐下,一边又忍不住用眼角去瞥林栖,满心翻腾着自己迷梦中所见,总想也偷个空儿问问他是否有同样的见闻。一肚子的话在心中转了又转,但看看近在咫尺的兰荩,又想起林明霁梦中那句“勿向人道,谨怀其宝。”,还是勉强压下冲动,默默调运起真元养精蓄锐。

又过了一阵子,一缕红烟如去时般无声无息从门缝飘入。兰荩似有所感,立即睁眼看了过去:“如何?”
红烟中的赤红酒虫凭空一转,再次化作酒糟老翁人形,笑嘻嘻道:“前路还好,虽有许多岔道,不过不是什么回转迷魂阵,咱仍循着一边摸索下去就可;路上也还是那些臭烘烘的鬼尸到处游荡着,瞧来没什么蹊跷。”他说着话瞧了眼林栖二人,“只要这两个小娃子不拖后腿,再杀他个七进七出也不是问题。”
程北旄一拍长刀刀柄:“杀鬼杀尸,又有何难!”
酒虫嘿笑一声,抹了抹糟红鼻头,又看向兰荩:“主人,可要动身了?”
兰荩点头,起身一抬袖口,酒虫倏的化作红烟窜了进去。林栖愣怔了下:“老先生这是……”
没待兰荩开口,她袖中登时先传出声音:“老奴这般年岁,先前还要拖着一把老骨头扛着你们两个跑路,险些累废了这把筋骨。你们如今好手好脚,莫非还要指望老奴出去奋勇杀尸不成,哼,没礼貌!”
林栖一噎,那边兰荩长笑一声,道了句:“走罢!”几步过去推开石门,登时一股阴冷幽风中掺杂着丝缕臭气吹来。她抽了抽鼻子,有些不悦,“那群鬼尸快要游荡过来了,你们留神。”就当先跨了出去。
林栖二人连忙跟上,这才看清困住几人的这条石甬道,宽不过五尺,却是曲曲弯弯通往前方好似没有尽头。甬道中不见天光,处处昏黑,先前在石室中照明的明珠灯盏随着几人一同飘出,才堪堪照亮了一小段前行之路。不过这点亮光与生人的气味在此格格不入,很快就能听到一阵阵杂乱的脚步拖曳声在由远及近,那股混在幽风中的恶臭也愈发浓重,熏人欲呕。
林栖忙小声低头靠近程北旄道:“来了。”
程北旄精神一振,顾不得臭气冲鼻,立刻就要抢上前列。不想兰荩一人大马金刀就站在最前方的甬路中央,闻声回头笑哼:“给你们瞧个热闹的。”话音一落,手中打出一道金光,淑风壶坠着细长金链疾飞而出,宛如生了眼睛,灵巧曲折过一路上的大小回弯,直没入黑暗深处。而金壶所经之地,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随之蔓延,立刻压下恶臭七分。林栖和程北旄几乎立刻同时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就见一点金光再次由远及近,片刻后又倒飞回了兰荩手中。
程北旄忍不住开口:“兰姑娘,你是要……”
兰荩甩了甩淑风壶:“那些丑物伤人眼睛,能少看一眼都是好的。”说罢,也不待二人是否明了,双手一搓一扬,一股白浪飙出,循酒气喷出半路,蓦的“轰”一声化作一股通体剔透的红火,沾酒如沾油,转眼一条火龙烧向前方。就在众人视线不可及处,一群七八只非人非鬼的绿毛怪物先被烈酒淋头,又遭火龙卷地冲身,登时被烧得惨叫连天,任凭如何蹦跳拍打,那火只如附骨之疽,直往骨缝与腐臭的脏腹中钻烧而去,焚其邪元、断其凶根,尽付一炬。

林栖与程北旄远远看着火龙烧路鬼叫连天,这时也才明白了兰荩的用意。程北旄顿时挠头:“啊这……岂不是没了我们的用武之地?”
兰荩回头瞥他一眼:“这法子虽说好用,但甬路不见天日,流风不畅,也不能频繁使用。我正舍不得我的淑风壶,你那刀也该见见血开开锋了。别怕那些鬼尸腌臜,回头我找沙姑娘给你讨些荷露,擦过就好。”
“……”程北旄不想她已经计算得这般远,一时语塞,索性反手提起长刀,再深吸口混杂着酒香的空气就往前走去:“修灵修身修心,一点点臭气有什么关系,下面看我的就好……阿栖,你将后路守好了,咱们速战速决,早早闯出这鬼地方,好去找那个御师问清楚楼主的下落!”
林栖默默点头,兰荩也嚼着点笑看他两个排布。一行三人再不耽搁,循着仍未尽熄的酒火方向走了下去。七拐八拐沿着火痕前行片刻,一阵阵臭气、焦风、酒气混杂在一块儿的味道滚滚而来,便是之前醇厚酒香也再难压制。程北旄一手掩鼻,一手将长刀挽了个刀花,脚下步子陡然加快。就在再绕过一道回弯后,眼前蓦然火光灼目,被烧得半死不活的几只狰狞鬼尸犹然在披着一身残火嘶吼挣扎。这时节乍见生人,凶性立生,嚎叫一声就踉踉跄跄扑冲了过来。
程北旄也不畏惧,看看兰荩与林栖尚在后面,嘿然一笑,喝了声:“来吧!”也纵身迎上。掌中长刀斜抹,一晃便带起了一溜雪亮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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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16 08: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八一  雾杀境

刃光寒胜雪,霞彩掠飞虹。匹练般的剑光抹过,才刚刚在浓雾中显出身形的七八条人影齐齐断首,头颅刹那高冲上天,只是不见鲜血喷溅。不过转瞬,分离的身首两段尽数虚化,再次融于浓重雾气中,四周顿时沉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剑清执皱眉,并未将丹霄还鞘,而是笔直插在了身前半步之距,继续沉心打量着周遭。一如他甫掉落此界之景,昏灰不开的浓雾充塞天地,东南西北全然难辨。似乎有稀薄之光透过雾气照下,却是一种诡异的幽蓝色调,显然异于日月之光。蓝光映灰雾,诡谲之中更添诡谲。这般景色仿佛凝固了般毫无波动,唯一的声响是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阵阵海浪涛声,而唯一的动静,就是每隔一阵子便从雾气中生出的猎杀人影——说是人影也不尽然,那些状人之形通体幽蓝,像被一层紧贴着皮肤的皮膜紧紧包裹,连五官须发都不得见。而一旦被斩于剑下,顷刻就会化作虚影散入雾气。若不是每次剑锋割裂肉身的触感太过真实,剑清执都要怀疑这些人影究竟真实还是只是自己幻觉生出……一念及此,不免低头看了看被划破了尺余长一道破口的袖摆,便是曾尝试让那些人影近身后留下的印记。是虚是实,分辨无从,但其怀杀机,却是凛然分明。
正一边心中慢慢思索,一边尝试找寻这块封闭之地的出路,剑清执耳骨蓦的微动。下一瞬,海浪之声愈响,前方雾气陡然成漩,隐约显出一道身影凌空虚踏而来。来人不同于那些怪异人形,衣袂飘飘洒然大气,高冠云履装束不凡,掌中之剑更是丹彩流转灵光熠熠——剑清执瞳孔猛然一缩,宛如对镜。那对面飘然到来之人,体态面貌衣着无不与自己一模一样,甚至左边袖摆上也同样正有一道新鲜绽开的裂痕。只是一层薄薄的蓝光覆在来人全身,成为两人间唯一有别之处。
剑清执深深吸了口气,剑指一挑,丹霄锵然一声跃起:“一!”
话音甫落,剑意齐鸣。几乎一模一样的两股金庚之气冲霄而起,一者金光璨然,一者蓝芒流跃,毫无花哨正面狠狠相撞,霎时两人所在处的大片灰雾都被绞荡一空,唯余金风凛冽杀意如割,铺天盖地席卷而下。
剑清执对此早有防范,左手掐诀一抬,头顶凝现金灯,凌空一转化作百十之数。灯盏之上华光齐耀,如织漠漠金纱笼下,将横飞剑气尽数阻隔。而此剑之后,来人毫不停歇,并指抹剑,金杀之意愈重,随即再一剑挥出,又见剑气翻腾卷啸而来,其势丝毫不在剑清执全力之下。
彼剑出、此剑应。两人各自鼓荡真元,宛如镜像。面对悍然攻至之剑,剑清执掌中丹霄一转,绽如丹屏,尽揽其势。那泼天剑光受似是非是的同源剑意所引,剑清执身在其中澄明剑心,绕身真元骤然一变,自锋芒咄咄蓦的尽敛其锋,攻来之剑立刻趁势而入,裂气割风爽利非常。但甫觉势如破竹,剑清执手中剑尖随意般一点,金庚之气竟若软云水浪涌至,破绽登时消弭不存。攻来剑意越强悍突入,越被这股异变的剑势冲击得纷纷落落,也不过眨眼间,千剑万剑,断若毫微,才听剑清执口中又道了声:“二!”绵中现锋、金锋相对,一扫俱灭。
交锋两剑,己方皆是守势。一待这第二道攻袭剑意被破,剑清执指诀一点,丹霄横抹,一刹旋空而起。随着一声“三!”喝出口,剑芒穿云破雾,惊雷之势更在适才来剑之上,丹彩扫透半片虚无化作一道煌煌巨影,向那镜像之人凌空斩下。这一剑声威不俗,那人也立刻喝剑回应,剑清执却毫不停留,一剑挥出,己身瞬动衔追而上,一闪已脱出千灯帐防护之界。一片金声大震中,只见身形如电如烟,晃眼掠至镜影面前。彼时正值双势交锋,攻守易位,悍飙冲天。便如适才第一剑之交,几乎不相上下的剑势相互硬撼下唯见山崩金解,金风凛光四迸。镜影疾退闪避,剑清执身入其中,顿时如临千刀万剑之下,无所不在的剑芒呼啸而过,护身真元难以尽防,颊边发尾衣角都立刻出现了条条浅痕。他如若不觉,抬手一招,丹霄破空直下归入掌中:“四!”
雪刃一转,金庚杀剑好似滴水纷纷,无坚不摧之剑,尽化无隙不入之柔,绵绵透过在强势对撼下的震荡余威无声而去,分明杀意凛凛,又如清风细细,直扑上正在退避中的镜影之身。这一遭全无先前各种骇然声势,甚至还在第三剑余韵未尽的飙卷之中。柔风绕体,浑不可觉;待到觉时,生机寸灭。刹那镜影没能再出任何反应,万刃加身,砰然碎散,立刻也化作了一片虚烟雾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剑清执手腕一旋,丹霄倒持掌中,斜指地面。出招一方消亡,恶斗激起的诸象也都悉数退散,无边灰雾卷地重来,恢复了之前平静又诡异的局面。他持剑在雾气中平复了片刻,这才抬手一抹颊边,手背立刻擦上了浅浅一道血痕。以己毫末之伤换来对方败走溃散,本是胜局,剑清执此刻心中却冷静得几乎没有半点波动。如此之战之前已历三场,从初次照面对方只出一剑就被自己强势斩灭、再到第二次出现后化出更胜之前的第二剑……镜影实力似乎在随着每一次被杀灭又凝出而不断增强,四战之后,自己已不能在全然无伤下取胜,若继续这般不知尽头的反复下去,早晚终有难以匹敌之时。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寻找到离开此境之路是唯一能够全身而退的办法……剑清执念及此又默默叹了口气,眼前灰雾无边、耳畔涛声隐隐,分明一片阵中天地,可惜自己对阵术一道全然陌生。若是迷阵,还能依仗帝台棋之力尝试一番;而面对这般纯然困杀之局,竟是连从何下手都琢磨不透。
但即便束手无策,总也需尝试找出破局之法。剑清执叹气罢,将丹霄还鞘。依照之前经验,镜影之人每次现身前后,都会有数批怪异人形在雾气中伏杀而出。此时彼方甫败,正值空档,也是难得能够安下心琢磨此刻处境的时机。他不愿耽搁,抬手凝出一道剑意,望空直插灰雾深处,随即剑意一散,化作流光催雾气凝云化雨,附着神念,继续查探起所在之境的边界所在。
四野茫茫,目视无边。而神念之雨以真元加持,真元不绝,就可为无尽之展。剑清执身在险地,不敢全无保留释放真元,但也尽力在自保之余催促灵雨徐徐扩散,那灰雾所覆却好似无穷无尽,任凭灵雨四散犹在其中,不着边界也不得漫出。正当此时,蒙蒙雾气中陡然微微生变,十余条人影无声无息在其遮掩下渐渐成形,相距剑清执不过数丈之遥,形体还未尽现,已先纷纷做出蓄势待扑之姿。
剑清执仍是微合双目,悉心感知灵雨所及范围内的殊异之处。那十余人影终于成形,一刹飞身跃出,各个十指如镰精光流转挥向他背后要害。可一道丹彩更甚其速,甚至未见剑清执操运,原已还鞘的丹霄陡然自鞘中跃出半截,剑芒吞吐一闪,所有将将触及与还未触及剑清执衣角的爪臂在小肘部位迎刃而断。剑清执随即反手一挥,指尖叩在剑身,霞虹刹那横贯,尽折来袭者之腰,随即数十块大小残躯再度无声消散,没能带起半点波澜。
不过即便是这样不堪一击之敌,累积至此已足足出现过十余波,也难免让人有不胜其烦之扰。本就灵雨不得竞功,又被这些人形怪物反复骚扰,剑清执皱了皱眉。下一瞬,就见前方不远处雾气再次起了动荡,不似怪异人形出现时的无声无息,也不似镜影那般踏雾气漩流而来,只依稀辨出雾中似有波纹动荡,随即又有人影于内中一闪而现。
剑清执顿觉几分烦躁,手指在尚未归鞘的丹霄剑身上一压,锵然一声冷刃跃出,金庚杀剑一霎凝形,激迸直插浓雾之中,向着人影现身处澎湃而去。
这一剑毫不留情,远胜斩杀那些怪异人形的手段。然而剑势疾出,那雾中人却忽然开口“啊呀”了一声,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入耳,剑清执刹那一惊,甚至慌色七分上脸,不假思索反手一剑,又挥出一道剑气分明去阻前式的同时,人也刹那晃身,飞步循向追去。
但他反应不慢,来人却是更快,手中红玉法尺凌空兜划了半个圆圈,内中阵纹一闪,袭来之剑堪堪没入其中,顿时如入滞碍之地,进退困顿迟疑。而甫承前剑,后剑又至,只见阵纹随法尺微转,也将其一并纳入内中,随后就听来人笑喝出声:“再来一剑,尽全力!”
剑清执正在半途,闻言毫不犹豫,丹霄一立,身腾于空。一道磅礴剑芒自刃上拨空而起,金风飙旋搅碎大片浓雾,漫天灵雨也同时全数化作剑意奔涌而下。上下一合,天地如撼,无匹一剑惊神吓魔,轰然直向来人。
来人口中只高赞了一声:“好!”就见一团明光亦起于其双掌之间,乍一看宛如幽玄黑渊,须臾却又成大放光明之势。半空中一剑杀下,合以之前两剑,尽被明光所摄。剑清执只觉剑势一空,旋即便脱出了自身掌控,唯见红玉法尺从来人手中一飞冲天,遥悬一处,随即来人指掌一拨,璀然之剑遁空而去,浩荡伟力绵绵不绝随坠在后,以红玉法尺为锚定,悍然直插入灰蒙一片的混沌天空。但闻一声轰然,刹那整个身处的空间都开始隐隐颤动。自剑出处,无数粗细裂痕好似蜿蜒电蛇延空而展,须臾又向着无边灰雾开始扩散。凡目所见,万象如崩,正是此地形将瓦解之兆。
剑清执不料自己百般尝试不得出路的困局就在这片刻间分崩离析,脸上一时神色复杂。然而不待他开口再说什么,隆隆震荡自天直落,眼前所见倏然裂解,仿佛一块巨大的画屏被打得粉碎,露出了其后一片幽深湛蓝颜色……
剑清执才第一眼看到那片幽蓝,身上骤觉一轻。前一瞬还在半空凭虚而立,转眼已有泼天之水汹涌扑来,一刹充塞了四周所有空间。随即耳边一直忽大忽小的浪涛声也变得清晰,竟是已莫名沉入了一片浩渺水域之中。
不过此水只是凡水,即便猝不及防,也不至于能将炼气修行之人溺毙其中。剑清执正要以真元排开近身水浪,眼尾余光忽的瞥见一点红光在身后不远处闪现。下一刻,骤然一条火龙破水而现,长逾十数丈,横冲直撞翻搅于幽水之中。炽火熊熊,南离冲坎,此火非同凡火,纵是幽深水域也无奈它何,反倒是火龙所巡游处,接续不断的巨大“滋滋”声响起,大团雾气蒸腾,硬生生在水下烧出了一片白地。
剑清执所处正在白地之中,有些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乱景,身后忽来一道刻意放重了的呼吸之声。那声音一晃已贴得极近,随即两条手臂自后探过,毫不迟疑的一把将他的腰身圈住了。剑清执登时难能自抑的一抖,只是环抱过来的手臂力道极重,像是要把他死死揉进怀中,两人前胸后背刹那紧贴得没有一丝缝隙,两股急促的心跳声“嘭”、“嘭”相应,一时间仿佛盖过了周遭一切杂音。
蓦然一股酸热涌上眼眶,剑清执几乎是用尽全力撑开眼皮才不至失态:“你……”
“你……”
他本是要冲口而出一句“你当真没事”,但听到耳后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又生生咽下去了,将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机会拱手相让。身后之人也不迟疑,偏偏头凑近了他的耳廓,贴在一个极为黏腻的距离轻笑道:“你是不是溺水了?”
剑清执一愣,一时竟摸不着这一问的头脑。当下两人所在正是火龙盘旋的中心地带,不要说溺水,连水本身都被南离之火烧成了大团大团的雾气,稍一晃神只怕还以为自己仍在适才弥天灰雾之中。不过也不待他疑问,那人又紧紧抵着他的耳垂笑出了后半句:“小师叔,我来帮你度度气……”
扣在腰间的手臂施力,锢着他转了大半圈回身,随即眼前一暗,还不待他看清近在咫尺的眉眼面貌,上唇就被一点湿软轻轻的舐舔了一下:“张嘴。”
剑清执面上一热,不过动作倒是听话得紧,甚至还颇为急切的主动挨贴上去,登时就被一口衔住了两片唇瓣。幽深不明之地、天日混沌之所,此一刻忽作春景融融,化为久别重逢的两情旖旎处。

别之生死茫茫,乍逢犹如梦幻。水雾隔天地,任凭两人相狎一时,直到声短气促,才依依不舍分开,犹头颈彼此交倚,绻绻难离。剑清执更是有些急切的伸手向对方头脸上抚摸:“你当真没事了?你为何也来了此处?你……这容貌……”
许许多多关切与疑问一言难尽,左腕忽然一热,被拾了起来啄下一串碎吻。腕上剑痕早在诸多灵药擦拭下不留痕迹,不过彼时满是腥甜黏腻的惨烈犹然历历,其间种种别情简短难述,索性不述,只低喃道:“我身上被人留有暗手,冒然露面,只怕牵连师门……待此一事了,我定详告于你。”
简短数语,登时将剑清执尚有些迷离的意识从缠绵缱绻中彻底抽离。他垂眼看了看自己仍被捧着的手腕,语气复杂:“那又要等到何时?当下之局骤生骤死,怕是你自己都难能笃定。”
落在腕上的细吻登时一顿,随后一只手轻轻托上下颌将他的脸抬起几分。四目相对,忽倏又是一个浅浅的亲吻落在颊边细细伤痕处:“我在此物上融了一滴眉心血,届时若再分散,你持此相寻,绝无所失。”
一根五寸长短的红笛蓦的被塞入手心,莹润暖热的触感尚带丝缕贴身温度。两度易手又重回,剑清执五指收拢,将骨笛紧紧攥住,半晌才哑着嗓子轻声道:“待我与你一同将它融于寸心鞭中。”
“好。”
一应一和,旋即无言。而此刻火龙盘旋幽水深处许久,无有后继,终是渐渐离散做了万点红芒,扑簌簌散在茫茫水雾之中。火龙一溃,水势登时卷土重来,怒浪掀声好似要尽泄先前被压制的怨怼,无数水涡自生,汹涌卷向两人。
紧贴着的身躯骤然退开数尺,腰间腕上的温度亦是不存。剑清执心绪复杂的一抬眼,就见数尺之外,逢先生正擎出不知何时回到手中的红玉法尺,笑吟吟道了声:“此地不需留了,西云主随我来。”一尺虚划,凭空乍裂一隙,宛如门户。眼见汹汹大浪将近,两人登时闪身,一前一后两道遁光奔入其中。紧随其后“哗啦啦”一阵喧天水声起落,可惜那道门户乍现乍隐,连同两人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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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18 11:3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八二  殛灵台

一门之隔,两方天地,幽蓝波涛瞬息远去,眼前呈现的却是一片空茫茫万象不分之景。但说是全无一物也不尽然,就在两人先后落地处,正有一张空白画轴悬在半空轻轻飘荡,随即“噗”的一声似被无形之火燎烧,化作一片蓬灰散去。
“这是……”剑清执似解似不解,伸手一碰,那些灰末全不可触,穿过指掌之间,顷刻涓埃不存。
逢先生在他身后笑道:“这是此阵中一道偏门门户,被我用了个巧招捕捉到,以至于不被拘泥于一隅之地,能可来去自如。”
剑清执明了:“你就是凭此找到我的所在?”
“是,也不全是。”逢先生清清嗓子,才笑嘻嘻转了转手中法尺,“此道门户去处无定,非我之力可操控。若非西云主与在下缘分匪浅,只怕也不能这么巧第一个就当头碰上。这般默契,可见天意亦有成全。”他说着话,法尺朝着上头虚虚一指,剑清执登时不自主别开了半边脸,避了避他满是热情的视线,强颜正色道:“既如此,此阵关窍你已知多少?又可能寻到其他诸人?”
“半知半不解吧。”逢先生倒没大包大揽,坦然道,“此阵自手法看来颇有上古遗风……”
剑清执登时敏锐的一挑眉,“遗风?”
逢先生一笑,,点头道:“到底当真是九城遗阵,还是后人仿佛,我不敢一家笃定。不过在原本阵法上又被添了许多手笔倒是确凿,只怕正是魔尊遗脉占据此地,大肆加以改动的结果。那位‘竺掌门’嘴巴虽毒,这一点上倒不曾唬人。”
“若有魔脉之人经手,此阵凶险必然难料。”剑清执回想自己在迷雾中所历,三言两语讲与逢先生,又道:“你入阵之地又是何光景?”
逢先生闻言一顿,旋即嘴角止不住的上翘:“先是在许多险恶之地周旋,不过大概是我每每破出阵眼太过容易,就被阵势丢进了一处挂满画轴的所在。其画山木人禽无所不包,却独独在最不起眼处藏了张不着点墨的空白卷轴。”
剑清执登时扭头看了眼此刻已经空无一物之处。
逢先生又道:“一张白纸,随心显像,信之则真,摄魂锁魄……它虽未能困住在下,不过那应心映念成真的法术倒极有趣,拟人拟物,可触可接,栩栩如生。”他刻意将“可触可接”几个字咬得重了些,剑清执刹那会意,耳廓一热的同时狠狠丢了个眼刀子过去,索性又退开他两步,才板起脸冲着那块空地道:“便是此画?不对,幻象摄人,不似门户之能。”
逢先生厚着脸皮又笑了声,欣然道:“此门户不过是我借其形态罢了,那空白画轴乃是彼阵变化之眼。这一小阵为连环变阵,千变万化不离数九之转。画中迷阵正值九变,再转从头,千机一隙,被我捕捉到,就此得以从阵中脱身,游走在这座大阵的隙缝之间。”
剑清执虽不修阵术,也听明白了内中关窍。逢先生说得轻巧,但此间所历种种险恶亦不难料,登时微微感慨:“你我经历之阵,或扑朔迷离、或凶险无尽,也不知其他人都会落在何处,又有何遭逢。”
逢先生挥了挥红玉法尺,在空中描摹着门户模样:“也只能一点点寻隙找过,运气缘分皆足,如你我,一步咫尺;若气运不在,怕是也就只能靠他们自己闯出此阵……这大阵后面隐蔽着的到底是什么地界?可当真与魔脉相干?全然不知。敌暗我明,当真是兵家大忌啊!”
剑清执对此倒是司空见惯:“正邪之立,千古亦然,炼气界从来非是善地,又哪会少得了血腥抱憾之事。”他顿了下,声音略低几分,“何况此次魔劫,连代宗主都被惊动了。”
逢先生猛一抬头:“代宗主?”
“御师攻打水云乡,以无名大阵困杀,惊动代宗主亲身出了洗心流,虚空一剑,才破阵挽回危局。”
当日裴长恭烧天一剑,除碧云天门人外,亲历者无、旁观者众。众说纷纭中,虽未眼见,也都纷纷笃定了出剑之人身份,但到底还只是口耳传疑罢了。如今在剑清执处听得确实,逢先生心中动乱,脱口忙道:“那之后呢?”
剑清执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我衔追御师而出,未能知详。只是听小荩说,代宗主出剑之后就回到银阙闭关,未言出日,将庶务都暂交付了大小姐处置。”
逢先生顿时怅然,叹了口气,也未能再说什么,只能干巴巴说出半句:“待我日后……”
“且先顾眼前破局吧。”剑清执飞快打断他,“你再次破界可还需我出剑相助?”
“击破困你之阵乃是顺势而为,寻常出入无需那般。”逢先生随口一应,勉强将自己乱哄哄的思绪梳理过来。不想才搁下彼,心中一动,又蓦的直盯向剑清执:“你的剑?”
“嗯?”
逢先生脸色一霎复杂,迟疑半晌,才能斟酌开口:“金庚杀剑,无撄其锋,但今日一见,虽说果然杀伐无匹,却觉似乎非是如传言那般的……无情之剑。”
剑清执本要迈出的步子闻言也是一止,但早知自己剑心之变难以相瞒,索性干脆点头:“人事代谢、剑心流转,皆有顺其自然之理。变机既生,顺变如流,杀剑情剑,都非违心之剑,才能剑心圆融,得窥至上。”
“你……”逢先生当真胸中杂糅起百般滋味,万语千言出不得,只能伸手在心口处按了按:“剑心不负。”
剑清执柔和了眉眼也冲他微微一笑:“嗯,剑心不负。”

当下欲说还休,无言一瞬,逢先生就又将红玉法尺取出,虚空丈量忙碌起来,清咳两声道:“游走阵隙,乃是取巧之举,非我能破此大阵。因此无法一举破阵得出,只能反复试探去向。入阵众人若皆如你我一般分散,如原长老、浮生兄那般修为不俗者还好,但其余实力未必能独当一面的,只怕也在临危陷险中。只望能侥幸遇到一二人,莫要折损太过。”
剑清执登时反手摸了摸丹霄的剑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吧!”
说话间,逢先生三番两次熟能生巧,已再次锚定阵隙,法尺三量,顺势一挥,立刻扯开一道细窄门户。他却也不急着进入,而是向剑清执伸了伸手,稍微挑眉:“免得失散?”
剑清执不顺他的意,一抬袖口,一束丝绦飞出卷上红玉法尺,堪堪在“逢”字上打了个结套牢固了:“走吧。”

这一次再开阵隙,似乎逢先生先前之言固有道理,缘分不足者难逢难见。两人辗转了七八地,所遇偏阵吉凶乱静皆有,却独不见半个一行同来之人。阵中行阵,说来轻巧,其间所耗心血与真元颇为可观,更是半分不可差算,以免困入绝境之中。两人兜兜转转许久未得收获,还是剑清执忍不住先开了口:“不能一蹴而就,你可要先歇息片刻,稍加回复?”
逢先生倒还气定神闲,闻言笑道:“倒也不算什么,不过能得西云主关怀,甚感其幸,受宠若惊。”他想了想又美滋滋转动手中法尺,“当然也是本人不俗,才值得云主折节。”
剑清执见他仗着阵隙之间乱流遮掩开始胡言乱语,有些没奈何。不过心中却是不恼,只是在脸上有些矜持的不肯显露,刻意板着脸轻哼:“自夸自耀过了。”
逢先生“哈哈”一笑:“岂是自夸,我分明是在夸赞云主慧眼识人……哎!”他说到此忽的冒出个不吐不快的疑问,小心翼翼含糊道,“云主是何时觉得……嗯咳,本人值得另眼相看的?”
剑清执一听便知他要问什么,又气又笑一眼横过去:“初见已觉不俗,你可信?”
“啊?”逢先生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鼻子又立刻释然,“原来我自觉尽善尽美,只是未遇有情……有心人罢了。”蓦然心底宛若生花,低声喃喃,“每一次你都能……渴饮甘醴,不过如此!”
剑清执又在此时扯了扯手中丝绦,另一端被拴着的红玉法尺顺势一斜,险些准准拍在逢先生额上。逢先生忙的仰身一避,就听剑清执笑吟吟道:“手把瘦辞堂皇过市,你又是有几分有心、几分无意?”
逢先生顿时嘿笑,低头看了看红玉法尺上雕镂着的“人生难得一相逢”字样,眉飞色舞伸手:“幼时玩语,镂之为念,正是无巧不成书。”说罢,指尖抹过尺面,七字之上绽现微光,旋即逐一隐去不见,“不过此时已无需它了!”

说话间,又见一条阵隙洞开。剑清执此时已然熟稔,立刻抛了逢先生抢先一步跨出,随即抬头,却悚然一惊。
逢先生紧随而至,就在两人面前咫尺处赫然一座不知深浅几何的黝黑天坑,苍穹如血、深渊似墨,遥遥相对,凶气莫名。更有许许多多粗细不等的巨大铁链上下纵横交错,一端深榫入天坑岩壁,拖曳而出的部分又在坑中无序交杂,即便最细处也如成人手腕,粗者更是足可链锁龙象巨兽,即便眼下上面空空荡荡,还是油然一股苍茫血腥气扑面而来,耳畔似闻往昔兽咆禽唳,震撼非常。
逢先生脱口便道:“此地定曾屠戮过无数灵禽恶兽之流!”
剑清执更是紧皱着眉,四下转眼一望,就见一块残碑斜插在天坑边缘,碑面已然残碎,但上面字迹勉强还能辨识,便一字字读了出来:“殛……灵……台?”
“殛灵台?”逢先生也一同望过去,“这天坑断然不是魔脉手笔,少说也历数千岁月。只是想不到明夷上青宗昔年也称名门大派,九城之中却藏有这般所在,当真……”
他啧啧感叹,剑清执却仍盯着那块石碑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微微摇头:“正因其为名门大派,才会有此地之存……你莫不是忘了上青宗趋于消泯的前后百年神州正历何事?”
逢先生一时当真没能绕过弯来,也是果然不如剑清执曾在书卷古记上下过苦功,登时只好掰起了手指:“是什么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剑清执无奈看他一眼,伸手一指石碑:“碑上‘灵’字何解?”
“灵?灵……”逢先生沉吟,蓦的一拍脑袋终于恍然,“此‘灵’非彼‘灵’,不是炼气士所修真元灵识,而该是指……古灵诸族!”他一通百通,茅塞顿开,挑着眉毛继续道,“古灵诸族举族外迁之前,曾与炼气界一众修门彼此征伐百年不止。上青宗正当其时,也难怪会在自家九城内设立此处名以‘殛灵’,数千年已过,此地犹然威压血怨布散,可见当年恶战连绵之惨烈。这般恶地也被锢在大阵之中,若当真有人落到此处……”他话没说尽,摇了摇头,一时间又有些出神的盯着那块石碑,不知想到了什么。
剑清执难得生出几分好奇心,抱臂看了看他。
片刻后,便听逢先生叹了口气:“自从知晓此城来历,我将记忆中零散所识尽数回想。依稀记得曾在哪本手记中见著者提及,炼气界与古灵诸族也非从始至终水火不容,最后落得那般惨烈收局,不该尽归人祸所至,而是与当今炼气界一般遭逢了……杀劫。”
“人在劫中,劫藉人行。”剑清执念及光碧堂近来屡屡示警,也觉有心无力,“只是昔年杀劫落在古灵诸族,尔等天赋神通,尚需豁舍三成族人打通界外天域之路远迁躲避;而浩渺神州,就是炼气界修者性命根基所在。不应其劫,又能如何。”
提及隐而未明的将至之劫,两人间气氛一时低落不少,又并肩望向血气冲天的黑渊半晌,逢先生忽的轻笑了声开口:“说来,我还曾在那本杂家手记上看过一段残录,别看这座殛灵台血怨浓重,上青宗与古灵也有交陪甚密之时,甚至有载曾有掌门联姻五大灵族,只是语焉不详,不知后话罢了。”
剑清执倒也不以为奇:“联姻之说,多处见载,当确有其事。不然,你……那名唤伏九的孩子又是从何而来?”
逢先生愣了一下,摇头闷笑一声:“尚不足一年,龙山之事已似在久远之前。再早前五年岁月,却仿佛一瞬而过。当真世事磋磨人心,累日积难!”
剑清执闻言偏头看他,状似随意开口:“待到魔脉诸事尽数了结,我欲向宗主告假外出闲游一番,既为休养,亦畅心神。”
逢先生登时一乐,先前感慨一扫而空,甚至还刻意搓了搓双手:“届时若有缘再逢,何妨把臂同游!”
剑清执没再接他的下话,不过嘴角仍是微微一翘,一时间倒觉得充斥整片空间的血气也似乎淡去了几分。

可惜这般心思甫动,下一瞬,就在黑渊之下,忽来一阵奇异呜咽之声。那声音起初遥远似在坑底深处,但上升得极快,片刻间愈发清晰尖锐,连带着纵横在天坑上的无数锁链也都开始晃动,铿锵碰撞声不绝于耳。前一瞬稍有放松的两人神色骤变,齐齐俯身运足目力向下窥望。
就见黑渊之中,数道暗红色的影子猛然窜升起来,彼此盘旋绞动,又堪堪能在状似杂乱无章的诸多锁链间隙穿梭而过。那黑渊深不知几何,可才只数息,红影已从模糊难辨之态清晰印入二人眼中,剑清执低声只说出两个字:“是风……”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震响来自高天,下有红风,头悬赤电,本是沉寂若亡的殛灵台上转瞬风雷大作,如天炎临世,欲灭当下一切生灵。
逢先生在此刻还能感叹出一句:“这便是上青宗用以刑杀古灵俘虏的手段么?当真凶残!”
“两方对敌,也是无话可说。”剑清执回他一句,左掌虚托,千灯帐登时撑起,濛濛灯焰若垂金纱,将两人护在其中。不过纵然红风似刃赤电如镰,所向皆是天坑中铁链困锁处,两人藉阵隙而来,恰巧出现在坑边一个极为微妙的边界所在,暂时不受其扰,甚至还能颇为从容的又细看了两眼坑中乱局。
本想看过这几眼就此离去,不料风雷如骤,非但搅得黑渊天翻地覆,更有大团大团原本沉在更深处的锁链也被扯动得加剧了摇曳,“哗啦啦”铁击声不绝于耳,蓦的一点不谐形状在缠绕成团的锁链中稍露一角,二人刹那皆惊,逢先生更是反应飞快,一手将剑清执向后一拦,一手掐诀,霭霭红云绕身而生,就向黑渊中纵身跃下。
剑清执连半声喊都不及出,肩头一晃,霞彩绽放,丹霄赫然腾起半空,矫矫如龙,斩灭了两道正向逢先生欲落足处劈下的赤电。而逢先生一入黑渊,双目所见双耳所闻,红风呼啸避无可避。一与他护身红云相接,如锉柔棉,登时斩切出了大团小团无数薄烟碎雾。但红云仿佛生生不息,在千刀万剐下骤然被削薄七分,还是护定逢先生一路纵跃寻隙而下,险而又险的潜至锁链有异处。
一到近前,依稀分辨出大概人形。逢先生也不及细看,红云一长将其裹入,随即旋身便退。不想随他一动,一阵粗粝拖曳声响起,赫然一道铁索正死死扣在那人腿部,此刻受外力拉扯立刻绷紧,如有灵应与逢先生拉扯起来。
逢先生登时咋舌,一时间还没来得及琢磨断开锁链的法子,又听头顶一团金铁交击声响,剑清执急喝了一声:“留神!”四周红风已感应到深入黑渊中的生人气息,立刻裹挟着数十条铁索攒动,气势汹汹也向逢先生所在扑来。红风欲剐、铁索欲缚,交织天罗地网,几乎转眼就将他淹没其下。
这边一陷险境,本还在天坑边的剑清执悚然色变,剑指望空一挑,丹霄纵掠而下,霎时人剑如虹,亦疾投黑渊而来。半空赤电紧追劈落,正撞上他反手挥出的数道剑气,杀势一滞,那边一人一剑早破开红风铁索深入,乍一眼乱象纷纷未定,忽被人在肩上轻轻碰触了下,含笑道了声:“你呀……”
笑声过,搭在肩头的手顺势滑下左臂,虚虚圈握住,登时一股雄浑真元灌注经脉之中。剑清执讶异“啊”了半声,剑上动作却毫不迟疑,剑势一转,八方鼓荡,一片金声过后,已侵近及身的十余条铁索一斩俱断。而眼角余光已瞥见一抹红光斜向前方,法尺矩定,阵隙忽现。
不需逢先生再开口,剑清执饱提自身真元合以灌注之力,浓重血氛下,难遮赫然一道霞彩冲天而起,灵光如炬遍扫四周凶煞,随即剑影倏凝,望定法尺所界处凛然斩落。“咔嚓”一声清脆似碎琉璃,剑下虚空骤现三尺之隙,剑清执反手一抓扯住逢先生,逢先生手中又牢牢拖住那具人形,三人一串藉剑光裹覆,一晃窜入内中。紧随其后破碎声更剧,身在无名之隙,亦觉混沌激荡,无数大小光痕或远或近一晃而现旋又消弭,耳畔浪声隐隐,又有五色晃动直冲入眼,震动灵台顿生眩晕之感。
天旋地转中,逢先生手中法尺如矛掷出,无数大小阵纹与叠叠金光裹覆其上,悍然一击,在一片乱象中轰然撞开一线天光。这一遭换他反客为主握紧了剑清执手腕,也未丢下另一手好容易抢出来的人形,低喝道:“走!”再化一道遁影,冲出了那线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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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20 15:3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八三  黑水湖

殛雷滚滚,亦炸响在另一处玄风呼啸的旷野之上。
说是旷野,但举目所见,荆棘乱石遍布,其间可容人行处甚是有限。便是在这般狭窄腾挪之地,赫见自从水云乡一战后就不知所踪的骨奴儿高踞一块石坡之上,口喝雷光,霹雳乱窜,直欲将这一方天地撕扯粉碎。恶雷此起彼伏间,光影乱序几难目视,两道剑影藉其遮掩电驰而出,直闯至骨奴儿身前数尺,猛然暴涨疾旋,狠狠刺向那双幽光烁动的电目。
剑势潜近发难,其速甚疾,骨奴儿骨躯庞大本不属灵动之列,刹那剑光已在毫厘。只是那非生非死的巨兽并无半分惧怕躲闪,只迎着剑光微微一低头,尺寸之间,迎向剑路的已成了它头顶那支独角。无数细碎电弧正缭绕骨角之上,剑光纵然凌厉,也受不住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拨一挑,登时两溅。随即就见数道电弧衔追而起,又将剑光在半空中一裹。霎时一声女子痛呼声在不远处响起,原本雪亮的剑光被殛损了大半灵气,勉强一挣从骨角电网中脱身,摇摇晃晃飞退而去。
但也就在此刻,正居骨奴儿头顶,明光一耀好似天星飞坠,璨然法剑雷霆奔下,所向正是其在水云乡一战中被重创不愈的残骨之隙。道门玄功合以天星之力,克邪辟秽,一剑正中。刹时只闻骨奴儿一声厉吼,本一直半匍匐于地的庞然骨躯一抖站起,青雷白电引天而下,暴窜入体,一晃遍布周身。电奔之迅无与伦比,法剑虽是先至,一晃已再难寸进,反倒受恶电之威倒卷而上,直被震飞数丈开外。一道蓝影陡然跃起望空一握将其抓回手中,但落地便是一个踉跄,恶电余威犹在,自法剑卷袭上身,“噼啪”数声爆响与护身真元相撞,持剑虎口顿见鲜红迸裂,汩汩血线沿着剑脊滚落下来。
又有女子声音惊呼:“道长小心!”
适才勉强脱出电网的两抹剑光再次艰难跃起,一晃迎上正劈面奔袭而至的两道雷弧。闷响两声,足有手腕粗细的青色雷弧被拦腰斩灭,那女子也同样闷哼一声,被反噬之力震得连连倒退,猛一扭头,“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甫一照面,二人皆伤,但这已是两人一路且战且退以来不知多少次反复上演的局面。自被祖堂之阵卷入,沙白翠与道其常先后落至这片荒芜恶地,尚不及细思身处,赫然就见庞然如丘的骨兽虎视眈眈踞卧在前。二人都曾亲历过与骨奴儿的凶险战阵,白骨田群起攻之尚被逼退,问心斋更是受其践踏破门。一见此兽,心惊之下已知己方绝非对手,只能彼此掩护疾退,以求逃出生天。好在骨奴儿似是因在水云乡所受重创未愈,倦倦应战,才未使二人转瞬倾败,还能勉强一路奔逃下去。
这般宛若狸猫戏鼠,两边缠斗不觉已过许久。道其常二人连连受创耗损亦多,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而骨奴儿倒好像在追追打打的缠斗中咂摸出了几分趣味,一直未下死手,反倒似在驱赶二人向前,越见二人艰难窘境,越见长其精神,四爪登风,玄雷吞吐,威不可犯。
如此战况一边倾倒下,道其常两人别无他法,又被追杀出不知多远,忽觉身至之地有了变化,乱石荆棘彼此杂乱的灰绿之外,前方隐约显出一点异色,依稀似有水声哗哗,随着两人脚步由远渐近而至。
退路之上出现水泽,对此时的二人来说非是什么好事。但身后风雷滚滚压迫不容喘息,也只能继续向着彼方飞退而去。不需片刻,骤见前方荒芜野路断头,一大片不知边际的黑水大湖铺开眼前。玄波如晦,隐蕴不详,岸边连细草微石都不见存,更兀论桥梁船渡之类。
沙白翠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挽着双剑猛一转身:“没有路了!”
道其常不声响,脚步亦随她停下,持着法剑的手背上青筋暴凸,片刻后才沉声道:“我尽力一试,你好自为之。”
说罢,再不理会沙白翠一脸惊异,左臂一展,袖中飞出七杆小旗,布散七星方位起于半空。道其常独踏紫宫,法诀连转,随即横剑一抹,指腹血溅落旗上,刹那星斗勾连,天地蒙昧之地耀见璀璀星光。骨奴儿正衔追而至,星光流泻顿成天网,将其笼罩在内,三光正气抵临骨兽邪身,犹如水火相见,毫厘不容。一时间无数爆裂交击声响,星光拘秽、恶雷噬星,骨奴儿连声咆哮,在此阵下竟首现狰狞狂态,周身电光暴窜,巨口一张,青电磅然,狠狠劈向半空列阵的小旗所在。
道其常仗剑于阵外,一点本命真元却勾连其上,阵随心应,剑尖一点,七星之力勾连流转。青电落下,阵旗只是微微一晃,璀璨之光仍在源源不绝剜剔着骨奴儿一身凶邪,但阵外的道其常脸色却煞白了三分,眉头紧皱咬紧牙关,将一点渗出的极细血丝抿回了唇间。
沙白翠在旁看得心惊胆战,自己又无法插手,只能连连四顾,试图找出突破这片无边黑水的法子。但险奇之地,连两人遁法施展都被无名之力压制七分,这般滔滔无际的黑湖,不见边际无有渡船,要全身而过何其之难。为难间,那边骨奴儿早又一连喷吐数道青雷白电,一道之力更胜一道,全数狠狠劈向阵旗。道其常持阵之力顿时摇摇欲坠,不敢再作拖延,右掌一张,法剑腾起悬于头顶,紫微纳七星,神光集一剑,冲天之芒灼亮四野,连湖中黑水都似有所感,“哗哗”的水声越发翻涌激烈,大蓬翻溅向光秃秃的岸边。
沙白翠正在临岸处琢磨渡水之法,骤然黑水激荡,连忙撤身一避,但仍不免落了点点水渍在裙摆之上。她本不以为意,但旋即便是大惊失色,就见裙上水点溅处如受火灼毒蚀,刹那被淋出一片细密小洞,更有欲向四周蔓延之势。沙白翠一声低呼压在喉间,手起剑落,“唰”的将半副被污裙摆割下,也不过数息间就彻底化作了飞灰。
这时方知湖中黑水厉害,沙白翠心中百般思量的泅渡之法顿时受挫。但尚不及再动念,陡然一片明光大盛五雷轰鸣,那边道其常剑势已运至至极,一声叱喝,星潮成炬欲穷魔秽,一剑凛然如天倾,望定骨奴儿当头斩落。骨奴儿亦是昂然咆哮,青光白电暴涨几可没身,独见一条钢尾如枪戟立,遍绕雷光,甩起望空便迎。
两厢硬撼,破地掀天,沙白翠刹那只觉立足地面微颤,闷爆声中,竟有数条一尺余深的地隙蜿蜒裂走四方。而正中之地,交锋之处,风雷狂飙紫电飞星,一道既深且长的裂痕赫然现于骨奴儿鞭尾之上,挟带一声负创怒嚎震荡尘沙飞扬。沙白翠首见其伤登时一喜,但喜色才露,就见飙风卷中,道其常一身如纸鸢断线被倒甩飞出直向黑水之湖,甚至连提聚残力护身转向都难,唯有一道血线也随之飙出,凄凄洒落一地不止。
沙白翠大惊,这一遭连呼唤出声都不及,立刻飞身一跃在半空迎上,一把接住道其常的同时,就觉偌大一股冲撞之力和残存雷殛电笞也一并上身,险些撞散半数真元。她忙又强提后劲,勉力一抗,才堪堪在踩进黑水湖范围之前落下,踉跄着站住脚步:“道长,你情况……”
话未问完,道其常嘴一张,数口鲜血直接淋淋漓漓喷满了前襟,脸色惨淡如白帛:“咳……此兽太过……太过……”
言辞断续间,被激怒凶性的骨奴儿踏风已至,磨盘大的前爪一提,就向两人所在踏下。道其常握剑的五指猛的一紧,但雪刃才抬便垂,剑尖“噗”一声反而下落插在地面。电光石火间,两道剑芒掠出,沙白翠双剑并持,望空交抵,硬生生拦在了兽爪下方。骨奴儿之力如千钧直泄,她所修行本非以力见长,此刻全凭一股豁命拼舍之意,气贯双臂穷搜丹田,“噼啪”两声轻爆,一朵碧叶虚象绽开,向着骨奴儿巨爪一托。沙白翠陡然撒手,连双剑也难以顾及,只全力扯住道其常合身向旁一滚。随即一声闷响,就在数尺开外白骨兽爪轰然踏落,地践深坑,双剑更是难承巨力齐齐中折,四下溅迸飞出。
沙白翠半声惊呼,好在她尚未修至元神和剑之境,受创不深,只能拼命拉扯起道其常夺路欲逃。但黑水截断骨兽当关,放眼所见早至绝地,一时竟不知还能避往何方。惶惶中,青雷白电声迫,狰狞异兽又近,犹如戏耍撼树蚍蜉,不刑以雷电,却是将头一摇,呲开两排雪白利齿一口咬了下来。
这一口咬中,只怕头颅半身皆是难保。沙白翠愣了愣神,心中暗道不想自己竟是这么个惨烈死法,倒也不比当日死在白骨尊者手中好看几分。但念头一息千转,还未待她当真闭目等死,“噗”一股红热已先溅了满脸。沙白翠错愕一扭头,就见道其常一手撑地半跪起身,一手紧抓法剑,正正递进了当头巨口。骨奴儿利齿如寒刃,血肉遭逢,登时毫不费力嚼入口中。血肉破开白骨折卷的模样近在眉睫,即便沙白翠一心当死,也不由骇然,只当下一瞬就要眼睁睁看着道其常一条手臂被生拉硬扯撕下。道其常同样满头冷汗湿透双鬓,神色却是凛然,就在骨奴儿利齿翻卷之际,深深送入其喉口的法剑之上陡然绽出一点清芒。那光芒瞬间疾长,骨奴儿一身妖雷恶电竟不能摧,璨然高拔混沌天幕之上。阵中异地,不见天光。这一点银痕抛起,宛若能刺透界限之壁,虽只一隙却透阵而出。霎时星光接引,灿灿洪流倾下,天地穹宇之光璀如银瀑漫向法剑所在。道其常勉强运起仅存之力,左掌立缘如刃,向着自己右肩一掌削下。一臂应手脱体,立刻湮灭在灿烂星光之中。而正在标的的骨奴儿更是猛的狂咆狂哮,庞然巨躯如受重创,一跃而起再顾不及咫尺二人,满身雷电阴晦之气尽数涌出,极力一抗星祀之杀。
沙白翠也已被眼前兔起鹘落的变势惊住,不过骨奴儿笼下的阴影甫一离开,她就立刻回过了神,一瞥身边,道其常这一击搏命,星祀本是以身殉道之禁招,纵然拿捏分寸,但一臂顿失,半身真元修为亦枯,早彻底不省人事昏迷在地,肩头伤处血涌如泉,不过数息,已然面色惨淡似蒙金纸,性命如临累卵之危。
沙白翠忙飞身过去,心中脑中全不及思索,一手飞快为他封闭要穴止血,一手抵在道其常背心,将自己也已为数不多的残存真元一股脑灌注进去,死死护住心脉一线,保他半口元气。手忙脚乱中,又瞥到骨奴儿纵然狼狈,但应天时而降的恶兽之身岂是善与,眼见星芒渐暗、白骨犹狞、青雷不灭,似乎即将闯破此关。沙白翠退无可退,但道其常搏命一拼,又激起不甘就死之心,看了看靠在怀中气息微弱的道者,蓦的将心一横,轻声叹道:“道长,我犹不甘,你亦不甘,索性最后一搏吧!”一道碧光自她身上飞出,瞬间舒展成一片青青荷叶,望风即长化作一丈方圆。沙白翠趁骨奴儿尚未彻底摆脱星祀之杀,抱起道其常纵身跃上荷叶,硕大叶片立刻收拢,向内一卷将两人密密实实护住,随即投入后方滚滚黑水之中。
黑湖之水,蚀骨消魂,荷叶坠入其中,立刻有无边浪涛八方涌上,荷叶亦绽翠绿光芒相抗。顿时“滋滋”使人刺耳牙酸声不绝,无数缕黑烟白气溅起,可见交锋之烈。
沙白翠身在荷叶之中,分明听得法宝被摧蚀惨烈也无暇顾及,勉力把控方向,直将荷叶向远离荒岸的浩渺无尽向推去。而岸上骨奴儿此时已将最后一丝星芒踏散,扭头正见一叶青荷逐波远去,登时望空一声怒吼,似有不愿,却也果真未再尝试蹈水追杀,就在狼藉一片的湖滩边趴伏下来,以独角抵地,继续吸纳起遍布此间的阴刹之气,用以补足自身战中残缺。

另一边沙白翠拖拽着不省人事的道其常豁命逐浪,一叶惊波、八方黑浪,全然不知生路何在,只能尽力支撑翠叶抵抗黑水侵蚀,寄望于能在法宝被破之前逃出生天。然而滚滚黑流眼望无际,身在其中生路难辨,沙白翠起先还能分出些许心思操控叶舟方向,渐到后来,黑水恶气无孔不入,不得不强提残存真元护住自己与道其常两人,就再顾不得其他。也不知飘荡多久,更不知已身到何方,原本盈盈翠叶已然清光暗淡,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黑蚀斑块,更有甚处,堪堪将裂,仅存一抹翠绿光膜覆在似破未破处。沙白翠伤势亦是不轻,久持之下真元岌岌将尽,昏沉难支中只瞥过一眼,勉强抬手一拂,指尖灵光乍聚即灭。她苦笑一声,看了眼怀中仍昏迷着的道其常:“道长,眼下可是绝路已至?”
无人答她,耳边唯闻水浪轰鸣。蓦然叶舟一震,薄薄光壳再难承受侵压,“咔咔”几声细响,一道足有半掌宽的裂隙自两人斜上方绽开。黑水遇隙便渗,登时涌了一大股进入。沙白翠“啊”了一声,无计可施,索性将身一转,整个人合身扑在了道其常身上,随即一股火燎般的刺痛就从背部绽开,入侵黑水刹那蚀透层层衣物,直灼肌肤之上。纵有真元护体,那股钻肉淋骨的剧痛也叫沙白翠眼前一黑,险险就要昏厥过去。
一时间只当命丧于此,死前还要饱尝一番皮肉苦刑。沙白翠竭力支撑一点精神不散,正咬牙思索要不要干脆自己先行动手了断两人性命,身下叶舟竟再次剧烈晃动起来。这一次不比适才,并非法宝受创生出震荡,倒像是整片黑水湖中乍起了风波骇浪。残破一叶颠簸其中,好似被一只无形巨手拨弄翻卷,按下又浮起。已濒损坏的叶舟受不得这般折腾,又豁开了几道巨大破口,随后“哗啦”一声彻底解裂,只化作一蓬莹莹碧光罩在沙白翠二人身上,尚不至刹那就遭黑水淋身灭顶。而舟覆一去,沙白翠才惊讶发现就在二人身处之处,破碎之声隐隐似传自虚空而来,满目混沌,无数大小光痕烁动其中,乍生乍灭,不知为何。而蓦然一道足有一人多高的光痕就在二人身旁咫尺迸开,内中满目光华毫厘难辨,同时生出一股强悍倒吸之力。甚至连吭声都来不及,沙白翠只本能死死抱紧了道其常,就好像被那股力道当头一抓,生拖硬拽扯进了裂隙之中。旋即光痕湮灭,再自旁生,又碎电乱闪般在黑水深处缭乱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渐渐销声匿迹,彻底隐去了这一番异象。
滚滚浊流重归平静,只有无风之浪时而起伏其中。片刻之后,一道幽光门户自水岸交接处凝现,竺生一步踏出,看向黑水湖轻哼了声:“倒是命大……也罢,不过是多留下两个见证之人罢了!”就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玉阵盘,望空一晃,虚空乍然摇动,层层淡金阵纹如涟漪扩散,所及处天地改象荒野皆变,逐渐竟显出一座石砌殿堂的轮廓将荒野乱石荆棘黑湖全数取代。又过数息动荡歇止,石殿全然现形,空荡荡的殿堂被趴伏在地的骨奴儿占据大半,上位之处乃是一座小巧石台,上面只供一面石镜。镜面玄黑仿佛涂墨,竺生伸手将它拿起,那黑洞洞的镜面也随之晃动几下,才知其下正封闭着一镜诡异黑水,正是适才阵中黑水之湖原身所在。此时那足可腐蚀一切的黑水石镜被竺生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几下全然无害,倒是镜缘几道深浅新划出的白痕让他皱了皱眉:“逢先生,不一般!他与那位西云主走到一路联手,倒成了此阵中最大的变数。不过……哼!”话不说尽,竺生随手又将石镜丢回台上,扭头以白玉阵盘照定安静趴伏着的异兽:“骨奴儿,不能让你再出现坏了我接下来的手笔,你就好生在此地安睡下去吧。”盘上阵纹挟金光飘忽而出,一晃充盈石殿,又徐徐向着骨奴儿头顶落下。骨奴儿丝毫不见反抗,倒似觉得这股阵势波动之力甚是舒适,巨大头颅在地面磨蹭几下,甚至还懒洋洋的翻了半个身,那金光阵纹已将它全身覆盖,二者似融于一,无声无息沉下了青石地面,直到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不见,偌大石殿仅存竺生一身,以指在阵盘上轻轻一点,冷笑道:“玄牙海眼,了断之地,也该登场了。”
白玉阵盘光芒璀璨,数声远近不同的“吱呀”声响起在虚空之中,似乎有无数门户逐一洞开,开始指引阵中之人汇聚向终末之地,只待图穷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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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24 11: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八四  离乱地

草木青青,小园幽景,正处晚时。
晕染着大片金紫霞光的天色下,虚空陡生一隙,眨眼撑开成出入门户,逢先生一行人一晃闪出,随即一股浓郁呛人的血腥味就在薄暮时分的清净花木间扩散开来。
血气来处非是逢先生二人,而在他一直紧紧抓在手中的人形。两人甫一落地,登时四下打量,那些扶疏之景一晃便过,只先确认了当下所到处暂且安宁,就立刻都将目光挪至人形。裹覆在上的淡淡一层红色云絮散开,露出其中本来面目。
即便已有所料,二人登时还是不免皱眉。那一具好容易在殛灵台深处抢出的尸骸已有半身化作白骨,却非年岁久长侵蚀之故。骨架上肉脏不存,唯有利痕交错、鲜血淋漓,血迹新鲜,分明罹难就在不久之前。而侥幸保住的另半边身躯上,面目五官也已一塌糊涂,只能从残存衣饰上分辨身份,该是从众一同分散进入阵中的谢不敏。
逢先生咋舌:“应是死在殛灵台的风刃之下。此阵恶极,稍有差池,便绝性命。”
剑清执也拧紧了眉头在尸骨上上下打量:“他乃是被铁索锁住才不得脱身……嗯?”忽然俯下身,要去翻开那只血淋淋的白骨手掌。
眼前忽然横过红玉法尺,逢先生笑嘻嘻道了声:“我来。”蹲下去掰着指骨稍一用力,一枚不过两个指节长短的白玉小瓶就掉了出来,内中早已空空如也,但犹有丝缕残存灵气未散,逢先生放开神识一笼便离,摇头道:“浓郁奇异的灵气,大概是乾云用以提升修为的秘药吧。”
剑清执横他一眼,一伸手拿过小玉瓶,也翻来覆去看了看,定论道:“是乾云六派的祖师灵泉气息。以灵泉为引炼制的药物,非是谢不敏能有,该是赭夫人用以保命之物。”
逢先生顿时反应过来:“是他二人一同掉落到了殛灵台?只见谢不敏尸骨不见赭夫人,想来有可能已逃出生天。”
“赭夫人修为深厚,殛灵台虽险,未必拦得住她。”剑清执看看玉瓶又看看脚边尸骨,叹了口气,“可惜纵有灵药,也未能保下谢不敏性命……罢了,总归能脱身一人也是幸事,既来此地,自该生死无尤。”
逢先生也跟着他叹气:“只望其他人都还平安。”便将法尺一挥,一缕火线溅落尸骨,顿时金红烈焰熊熊燃起。离火炼身,远胜凡火,也不过片刻,残尸血肉白骨尽付一炬,只余一抔灰白色轻灰,被他从丹囊中寻了个空木匣盛起收了,“若有机会,交还赭夫人,好歹也算尸骨还乡。”

待两人草草处理过了谢不敏后事,这才能分出心思打量起身处之地。园景清丽一片恬然,既不见危、更不觉异。但越是这般安然静好,越是最大的异样之处。二人心知肚明己身仍在阵中挪转,眼见风平浪静,心中早打点起了十二分警惕,在花木间寻了条小路试探走了下去。
野园窄径,只草草以粗条石铺出了可供两人并行之宽,四周草木虽说繁盛,也不似被精心侍弄修剪过,说是园林,更像是一片因风景尚可而并非无主的野地。逢先生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拾掇得还不如那片石兽灵囿上心,莫不是什么派不上用场的偏僻角落?说不定咱们已到了这座大阵最边缘,再碰碰运气就能找到离开的出口了。”
剑清执不似他乐观,纵然感知无异,仍小心仔细打量着途经周遭,不知不觉穿过甫落地的浅草坡,眼见铺开大片低矮灌木,上面串着些不知名的细藤野花,密密匝匝将本就狭窄的小路又遮挡了大半,若不刻意,就几乎只能勉强从中穿行,更不要说看清脚下地面的模样。也正是因此,足足又在灌木丛中走出了数十步,剑清执才猛的停步,轻“啊”了一声,后知后觉的拨开前后交织的乱花乱叶,低头去看脚下。
逢先生立刻也更靠近几分,一手有意无意搭在剑清执后腰上下,一边伸长了脖子:“看到了什么……嗯?”
就见两人走过处,已经连粗石路面都到了尽头,只剩生着茸茸细草的泥土地面。脚步触感有异毫无遮掩,只是两人一路行来都将注意力与神识外放在四周目力不及处,反倒一时忽略了咫尺脚下。此刻反应过来,所见是条石还是草地倒没太大关系,引得两人一时愕然的乃是略微暄软的地面上,分明正有浅浅的几行足迹延伸向前,没入前方深处。
“这儿也有人来过了?”剑清执盯着足印,“应该也是两个人。”
逢先生更是干脆虚虚一压,前后灌木大片伏倒,使得足迹方向显露得更清楚些:“瞧来到还好,从容步距,不像是……唔……至少到此处时还不曾遇到什么险情。”
剑清执认同点点头:“既然留有痕迹,便先循路追下去看看……你可认得出这是谁的脚印?”
逢先生一愣,“噗”的笑了出来:“能分辨出男女算么?”
“……”剑清执也觉自己问得尴尬,一瞬沉默,没再开口就沿着脚印方向走了下去。
逢先生连忙跟上,一边又向地面脚印看了几眼,笑道:“不过也不能说全无猜测——走在前面那人脚印极轻浅,只是寻常赶路不需刻意控制身形脚步,无意而身轻,若非修为高深本能如此,就是自身异相天然所至,西云主,你猜会是哪个?”
剑清执仍不回头,一边快步前行一边沉吟:“原长老,或……浮生客?”
逢先生立刻冲着他的后背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浮生兄的跟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需为他在旁人面前遮掩一二。”

既有了追索方向,二人接下来便少了许多踌躇,只沿着脚印痕迹向前便可。一路上分花过柳、绕池穿林,所过全然风平浪静,连曾有人动手过的残痕都没出现一处。但这般出奇顺畅下,却是足足消磨了一个多时辰后仍不见人影、更不见此阵边界或生出什么变化的现实,仿佛只是一块辽阔平静的风景佳秀之地,唯一的目的也不过是用来打磨入阵人鞋底的厚度罢了。
逢先生走得生厌,缀在剑清执身边唉声叹气:“莫不是咱们进了座迷魂阵?不然还是扯开阵隙换个地方……唉,也不成,天晓得这阵里是不是还陷着同来之人,正等着咱们这两个援手呢!”
剑清执比他定性许多,虽说长时间枯燥行路消磨人心,仍尽力从满目寻常中琢磨着哪怕一丝一毫不谐之处。他一路走来,起初只是提防生变追寻脚印,但随着所耗时间越久,越觉满目风光参差变幻中隐隐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的关窍。目光无所着落的扫过前前后后草木野景,轻声问道:“若有人失陷阵中,又会是在何处?”
逢先生立刻刻意挤上前两步挨蹭着肩头,随口道:“不是矮草野坡、不是小池塘、不是绕着溪水的树林、也不会是那片开了许多杂花的凹地……咱们已经走过的地方通通不是,那就只能在还没走到过的所在。”
剑清执随着他一一点出的地貌回想,不由叹气:“莫非当真要把阵中每一处都走过不成?嗯?”
随口感慨,两人忽然齐齐低头,看向地上脚印。不似两人几经辗转又刚刚见过谢不敏之亡,甫一入阵便到此处之人断不会心平气和寸寸丈量地界若此。即便心知受困,也该尽速搜寻阵中辨识出口,又是哪来的闲心能可一两个时辰平稳漫步下去?逢先生一通此节,脱口便出:“是被拖住在阵中兜起圈子了!”
剑清执点头:“不以迷阵困圄,只是尽所能走遍阵中地界以拖沓,用意甚是奇怪,应是不存杀机……先找到终末地点再说吧。”
逢先生登时祭出法尺,神识着附,镜射天心,映照之下地貌一一展开在眼。既已知绕路拖延之意,反其道行之,不过片刻就圈定了两个所在,一为一座草木稀疏的小丘,一处乃是片茂盛竹林,翠叶青竿密植,不辨内中景象。
这一遭两人更是有志一同,舍了那座一览无余的小山丘,同声齐道:“竹林!”下一瞬,身动若电,一扫之前不得不步步丈量的憋屈,就向竹林方向遁去。

有的放矢之下,遁行一晃百里,何况区区阵势一角。不过片刻,剑清执先一步落身在竹林半步外,右手剑指一挑,一缕剑意萦绕指尖,毫不客气的虚虚向前抹过。
无声无息,十数竿高耸插天的大竹摇摇晃晃便向两边倒下,尘土枝叶蓬然飞扬间,视野登时开阔。竹林中亦无人声、也无形迹,这般剧烈的动静也未能激起什么反应。逢先生随后跟到,立刻沿着辟开的豁口深入进去,不过片刻,忽听他“咦”了声,随即高声招呼起来:“西云主,这边!”
开口的下一瞬,人影一晃,剑清执已出现在他侧旁,手中尚捏着剑诀以防不测,却在看清楚了眼前情形后默默放开手,斜瞥了大呼小叫的逢先生一眼。
逢先生倒不知自己吓了剑清执一跳,已然蹲下身开始察看一动不动躺在簌簌落了满地的竹叶上的浮生客此时情况。才一将手搭上手腕,就为没有分毫律动的脉象吃了一惊。好在他反应也快,一惊之后想起浮生客的跟脚,忙转头去看插在半步外的古剑。剑身暗暗流芒,虽无动静、亦不见分毫受损,雪刃犹然璀璨生光。但眼见无异,神识过处,却分明察觉得到一股幽暗之力正紧紧裹覆住剑身,将剑上神气尽数压制不得外放,也正是使得浮生客此刻乍看若死的根源。
剑清执见他的目光在浮生客与古剑间来回挪动,稍一思索便也了然:“他是受了有针对的暗算。”
逢先生苦笑一声:“适才还说浮生兄的跟脚需小心遮掩,这就来了个下手快准狠的——这种特意将寄魂之剑加以禁锢的手段,绝非阵势自行转运所成,看来这大阵中还有不曾被发现的古怪。”
剑清执点了点头:“可能先将他救醒?一问便知。”
“将剑上禁锢解开或许可行。”逢先生说到便动,也不叫剑清执沾手,大刺刺一把就握住了古剑剑柄。剑清执眼角顿时一抽,刚刚收敛起的剑意又顷刻上了手。好在逢先生也非当真莽撞而是有恃无恐,一手握向剑柄,一缕炫极成玄的幽深之气已在无声无息中释出,更快一步绕上了禁锢着古剑的异力。
两股皆非寻常之气相触,剑上顿生变化。无数细小电弧爆裂而起,立刻自古剑插入地面的剑尖处炸起了一股风旋。逢先生一只手仍握在剑柄,转眼就被电弧风旋吞没,剑清执脸色一变,指尖剑芒一瞬弹开三尺有余,不过还没待他当真出手,就被逢先生空闲着的另一只手虚压住了手腕,甚至还有闲心比划出了个安抚的手势。剑清执没能挥出的剑芒一顿,随即才看清那些交迸着的风弧并非主动,而是似被什么拉扯着在向剑柄处收拢。逢先生一手稳持,肉眼几不可见的玄光就烁动在肌肤与风旋幽电的毫末之隙,如鲸吸百川,毫无滞碍,前后不过片刻就将剑身上对抗着的杂气一扫而空。待到最后一抹电弧湮灭,“啪”的一声轻响,无形禁锢顿开,一道灿灿烈光绽起于剑锋之上,迫不及待的横扫向周遭数丈可及。
剑清执半点未曾分神,烈光一现,剑意倏动,霞彩一灿登时约束住古剑锋芒。逢先生这才笑嘻嘻松开手:“平白将人家禁锢在此,有些脾气也是难免……咦?浮生兄怎的还没醒过来?”
剑清执指使剑意几转,将古剑外放的烈气慢慢压服下去,待到重归平静,才瞥了眼又去试探浮生客情况的逢先生:“如何?”
逢先生“嗨呀”一声摇头起身:“元魂禁锢虽解,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内外通畅恢复意识——不过已无大碍,不过多等少等一阵子罢了。”
剑清执点点头:“既然如此,带上他同行就是。”
逢先生对此也无异议,先后几次阵中辗转,所见情势险恶,更已有人命折损其中,自是越拖沓越怕夜长梦多。当下先将古剑还鞘,也不与剑清执商议,自己一弯腰就将浮生客甩上了背,掂了掂自觉稳妥了,才笑着招呼了声:“走罢。”
剑清执在旁半点没能沾手照料伤患,微有所感盯他一眼,倒也没开口说些什么,便看逢先生再次计量阵隙破开门户。随即先后闪身进入离开。

风火相炽、土木交生、浪翻冰刃、上引雷霆……
一见便知虚无构架一无所有的混沌空间中,唯见诸象杀阵流转,层出不穷,一浪又一浪攻向陷身于此之人,绵绵无尽、不死不休,可称绝境。
被困在这时时刻刻都有无尽杀势临身之处的人正是原布衣,自祖堂阵法陷落此境已有数个时辰之久,面对不尽杀阵,纵然修为顶尖也难免身上几处见伤,真元之耗更是不得不依仗随身携带的灵药反复补足,若非果然身家深厚,只怕早就被生生耗干于此,成了又一道阵内亡魂。
不够即便局面始终险峻,毫无停顿的连绵攻势更是蹉跎心力,原布衣神态仍可称从容。脚步进退分毫不乱,折扇上五气蒸腾,应势拆招,顺逆打化应变得当,远未被阵法逼至绝地,甚至还能一直分出几许心力观察琢磨破出之法,以求脱身。
不过此一阵法驾驭天然,四象五行之力周流浑圆,在阵在人,对垒至此,皆不曾显露致命破绽。原布衣非是修习阵道,虽能暂保自身不败,想要破开此一浑然阵势也是艰难。无穷无尽消耗下去,阵力不绝人力有尽,到底难堪……招架闪避攻势之余,原布衣又抽空瞥了眼手中折扇,十八根扇骨半金半玉,杂错缀成,而九根金骨此刻已去其六——便是说他在应对层叠不尽袭来的攻势空隙,已出手试探阵中生路六次。数极称九、化向为八,生路八中取一,却是六试不中,也算得上少有的晦气经历,甚至原布衣一瞬都难免质疑起自身是否运数当劫,才落到了当下境地。
好在以他心性修持,种种荒唐念头不过一晃而过,并未至当真动摇意志的程度。又闪身避开两道交叉绞杀的火龙,顺势翻转扇面扇出一道风刃撞散当头直下的黑风,原布衣心神电转再算方位,左手一抹抽出一根金骨,毫无迟疑甩手掷出。一道金光疾射,转眼在裂土飞石间隙穿过,稳准钉入了虚空一地。整座混沌空间随着金光的没入一晃,不过晃动转瞬便止,不见异样。原布衣心中“哎呀”一声,只觉七试七错,当真有些无话可说之际,蓦的耳边遥遥听得“吱呀”一声仿佛有门户洞开。他一时间难以判定是真是幻,但随即就见金光落处,一点波纹涟漪显露,随现随扩,数息已绵延至目力可及的整片空间所在。下一瞬,天摇地动虚空明灭,阵中风火雷电五行诸象刹那大乱,再无先后变化主辅之别,万象一蹴,毁界崩存,轰然齐落。
这般玉石俱焚之势,即便原布衣也难能尽数挡下。不过变化非只生出于此,混沌癫狂中,扇骨没入处再吐金光,就在涟漪正中,赫然一道金桥横空而现,如飞虹贯落乱象之中。原布衣暗暗吐出一口气,一纵身衣袂飘风落在桥上,暴雨般的攻击接踵而至,桥身金光顿时一片动荡岌岌可危。但也就在这岌岌可危却未当真危及切身之际,原布衣身形疾动,藉金桥破界之能,早纵身投入涟漪隐现门户处。身形一晃便没,紧随在后金桥塌解、混沌崩灭,却再难有分毫触及其身了。

目未曾见,只凭神识感应也能知自己遁出之地消亡不存,原布衣暗捏冷汗之余也难免庆幸。不过此种情绪甫生出,脚下一沉,已又落身在了一处陌生石窟中。
原布衣登时警惕,旋扇当胸先施以防护之式,随后才四下放眼打量,就见身处地乃是一座有着明显人工痕迹留存的四方石室,粗糙厚重的山石堆积而成四壁,其中之一正是金桥勾连所在,此刻金桥溃散不存,那片石壁上也就没了半点殊异之处。原布衣只环视了四周几眼就将视线挪向全无遮掩大开的门洞,幽深黑暗中寂静无声,亦无半点异样气息或动静存在,他想了想,反手一托,扇面上浮起一盏青灯,摇摇晃晃当先引路飘出了石室。又等待片刻,仍无异变,原布衣才随后迈出,终于将这片新涉足的地界瞧了个大概清楚。
同样古老到不知何时开凿的漫长甬道曲折于山腹之中,处处黑暗不透天光,依凭青灯光晕才能看清尚有些大小不同的石室无序分列在甬道两边,但只需神识一探,就知那些石室中同样空空荡荡,不见敌友、不闻异动,甚至偶尔入内打量,所能见到的也无非是满地积尘外再无一物的空荡。
原布衣不知此条甬路与石室用途,但先前一直挥之不去的被阵法锁定压制的困顿感已一扫而空,纵然诧异,反复估量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竟莫名其妙在阴差阳错中突出了那座怪异大阵,此刻眼前所见,是真非虚。不过料想仍在背岭城地界,只是不知又来到了什么所在罢了。
这般半是庆幸半有存疑试探前行,蜿蜒甬路中除了两旁石室,尚有数道石门嵌于路径中。门皆洞开,破败陈旧,好像是一个接着一个黑洞洞大张着的怪兽之口,沉默的待人自投其腹。分明一路平顺,原布衣却越是深入,越莫名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意。自身意念难能探知却并非危机当真不存,而这般以自己的神识修为都无法感应到的超脱存在,其威胁若何,不想亦足可知。
步步如履薄冰,就在原布衣情绪越绷越紧之际,迈过又一道古旧石门,蓦的一阵分明清晰的“哗啦啦”水声入耳,甚至还有呜咽厚重风声伴随,扑面自甬道前方传来。与其同时出现的,还有星星点点不辨为何的冷色微光,一闪一晃飘飘荡荡,挟一股庞然深重气息扑面而至。
石门一道,若无名界限。行到此处,原布衣乍受陌生压力袭身不得不疾运真元相抵的同时,胸中一直悬不着地的那口气也终于吐了出来。眼见成实倒比一直提心吊胆着不知何在的敌手让人安心几分,随即他眼神一凛,身形若飘风,没有半分迟疑的直往前方掠去。百尺之距,一蹴可越,漫长的甬道尽头终至,现于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座不知其高几仞、其阔几寻的巨大石窟。隆隆水响,生于其侧;咽咽幽风,洞出其中。更有一眼难以计数的幽火明暗烁动上下四方,映照一洞阴影摇曳,若伏藏有虎视眈眈的不尽兵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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