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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剑三同人] 天子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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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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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前缘误

看到那片冲天鬼气与紧随其后的白光,谢碧潭恍惚中甚至记不得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再回过神,已是策着青驴翻身冲回了乱葬岗。
这一遭进入也顾不得是否践踏他人遗骨,拎了缰绳连声叱喝催促,往乱声起处赶去。青驴似懂他心意,虽说一边仍是不大情愿的打着哼哼,一边也没耽误了脚下。四蹄蹬开,在一片荒坟乱土间轻敏小跑疾行。
得了脚力,去速自与先前不同,一人一驴狠跑了一气,前方已能看到数点灯光晃动不休。只是青黑鬼气早已归敛不见,连着那道半途插入的白光俱踪迹杳杳,不知去向。
谢碧潭晃晃悠悠骑着驴跑到了事发近前,不想局面已散去大半。他一个犹疑间,那边灯光晃动处已先有人瞧见了他, 立刻大声呼喝起来:“那边是什么人?”随即便见有两个人高擎了灯笼,迎面过来。
谢碧潭这一下大窘,一时间忙不迭在脑中想着些支吾开解的说词。只不过还没等他想好了开口,过来那两个人里头,忽的有一个惊讶道:“这不是谢郎君么,你竟然真的在这儿!”
谢碧潭这下更是发懵,眼看着那两人提着灯过来,都是仆役装束。其中开口说话那个隐约似是瞧着有些眼熟,但夜黑风大,又看不真切,难以辨认。
倒是那人上前作了个揖:“谢郎君,您且不认得奴了?奴是黄家小仆黄念儿,咱们往常多有见过的。”
谢碧潭这时凑得近了,恍然记起:“黄念儿?你怎会在此?这……刚刚这里一片嘈杂,是发生何事?”
他这一问,黄念儿顿时摔手跌足,哀声不已,连连道:“谢郎君,哎呦,您可真是活祖宗……罢了,也不说了,您快过来瞧瞧我家郎君吧!”
听闻黄金履竟也在当场,黄念儿字里行间还透着格外一股不大妙的意思,谢碧潭悚然一惊,忙舍了青驴,跟着人深一脚浅一脚过去。

那一边灯火亮堂处,还有两个从仆守着,便见他们身后一块平地上铺开了雪缎嵌毛披风,上头脸色青白、牙关紧咬昏迷着的,不是黄金履又是哪个。谢碧潭惊骇万分,急忙蹲下身去抚脉,边道:“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黄兄何以深夜来此,又成了这般模样?适才……适才可是有什么异象?”
黄念儿帮着他扶着黄金履,唉声叹气道:“不是小的多嘴,瞧瞧我家郎君如今这个模样……哎呦谢郎君啊,这话当真是不中听也需说了。我家郎君本来今夜在三雪园与两位远客宴饮,三更尽了散了席,不便回城,就要在园子里歇息一晚。结果临要睡了,忽的又起来,唤奴等打灯备马,说是谢郎君你今夜被人约了出去,恐有麻烦,趁着人马便利,赶去探一探才安心,因此就带了奴等出来。不想深更半夜,竟是往这乱葬岗子来了,好在我们一行人多,当真吓人!”
谢碧潭没成想早时那一回打探,竟叫黄金履挂念自己安危至如斯,一时心中又是感念又是羞愧,口中只能连连道:“这……这……”
黄念儿继续道:“先前一路走过来倒也没什么,只是到了这一带,还不见谢郎君您的人影,奴等便都劝说郎君回去罢了。郎君便道,前面瞧着隐约似有间亭子模样,只再过去望上一眼,若还不见人,就回三雪园。郎君又嫌奴等步子拖沓杂乱,独个提了灯笼就过去。不想就这一转眼功夫,忽然听到郎君惊叫一声,没命般又从那亭子里跑出来。跑没几步,一片的鬼哭狼嚎,一大股黑烟跟在后面冒出了亭子,就把郎君裹在里头了。奴几个当时都吓得傻了,手也不会动,脚也不会动,真真是没了魂!结果忽然天边‘嗖’的那么一声,又飞过来道白晃晃的光,就那么绕着黑烟一转悠,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只剩了我家郎君昏在当地,不省人事。”
黄念儿比比划划讲得怪异吓人,谢碧潭听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是为他话中鬼怪出没,而是那字里行间草亭黑烟种种,摆明了与鞠慈相干。再细想黄金履寻来的这个方向,可不就是自己方才离开处。这样一考量,虽说不知为何鞠慈要对黄金履动手,但显然眼下这昏厥之症,非在自己可解的范围。更有白光带走鞠慈一说,就算要在这乱葬岗中再找到人也是不能。想了一回,他也不继续诊脉瞧病,直接冲着黄念儿道:“快扶了你家郎君上马离开,回……回三雪园去,某与你们同往。再分个机灵些的人手,就守在安化门,候着城门一开,见了李云茅……李云茅你们认得吧?”
黄念儿忙点头道:“认得认得,李道长嘛!”
“便是他了,等到见了他,就说某在三雪园,叫他快来救人。”
黄念儿也明白黄金履多半是撞了邪祟,再听谢碧潭这样说,立刻信了,急忙道:“奴这就安排,谢郎君这边来。”便招呼另几人搭把手,将昏迷的黄金履搀上了马背,叫一名健仆陪同着骑上去,从后面架稳了。谢碧潭自去上了青驴,一行人战战兢兢,高挑灯笼呼喝着退出了乱葬岗,直往西南方向去。

这一夜只余残更,却煎熬得格外漫长,不知几时可明。

李云茅到了三雪园的时候,天色刚刚亮透。这园子本是欢饮达旦之地,黎明白昼,反倒寂静清冷,除了日常必要的洒扫仆役,极少有人走动。
不过才一进大门,就见一位妙龄女子迎上来,素色衣衫,浅淡妆容,仪态面貌却都极美,袅袅婷婷拜了一拜,口称:“李道长,黄郎和谢先生等您良久了,请这边来。”就当前引路,穿廊过院直到三雪园深处,一座十分雅致清净的小轩中。
才一挑开丝绵绣花门帘,扑面暖气馨香,更有谢碧潭熟悉的声音跟着人一同到了面前,李云茅被一把抓住了手腕,就往内室拖去:“快来瞧瞧黄兄的情况,这可怎生是好!”
“莫急莫急,某这不是已经来了……”李云茅紧着安抚他两句,人已到了卧席之旁。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四面帐帘高悬,房内光线十分通透。就见黄金履闭目咬牙,神色惨淡,倒在枕上鼻息轻弱,不省人事。那面上只需一望,就见黑气缭绕百会中堂,其色甚厉,颇是难缠。
李云茅见此也不由叹了口气,摇着头问谢碧潭:“到底是怎生弄成这样,昨夜不是你自个出的城么,如何黄公子又卷了进来?”
“这……”谢碧潭犹豫了下,一旁那素衣女子立刻屈身福了一福,笑晏晏道:“谢先生熬了半夜,李道长又是一大早就赶过来,想来腹中都空荡荡了。儿去厨下关照关照,张罗些粥菜点心来用,二位且在此稍等。”说罢轻声缓步退出房去,将门也带好,显见十分知趣。
只是谢碧潭这时也没心思在她身上,一待到房中再无旁人,立刻坐近了李云茅些,将昨夜经历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他与李云茅面前,全无半点遮掩的心思,甚至与鞠慈作别后,险些迷在乱雪荒坟中的丢人之事也不隐瞒。事无巨细说尽了,才咬了咬牙,试探道:“你看黄兄的情况,莫非当真是……是鞠师兄……”
李云茅更是干脆,直接掐了几道诀,在黄金履天庭紫府、胸下丹田各试了一回,再取了张符箓验过,苦笑一声:“如此厚重的邪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精纯异常。若不是你那位鞠师兄,长安城中再出了第二个有这般能耐的,怕是连钦天监都要惊动了。”
“可鞠师兄怎会无端对黄兄出手,他二人既不相识,又无新怨可结,怎……”
李云茅丢下指间黄符,转而抓住谢碧潭一只手拍了拍,将他慌乱的不择言止住了。他如今是个格外冷静的,按定了谢碧潭的肩,才道:“鞠先生的情况……某不好说,但你言昨夜见到将他带离的那道白光,显然是杜师兄无误。杜师兄虽不干涉你二人见面,却也不曾远离,守在近处,说不定……便是鞠先生并非如眼前所见那般平和无害。毕竟鬼针之邪,气焰冲天,以人身命盘压制,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从无人尝试,亦无人知晓。”
谢碧潭的脸上血色褪得淡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你是说,鞠师兄他……他或许也要与那些害人的妖鬼同路……”
“罢了,都是猜测而已。”李云茅仍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头,安抚意味浓厚,“现在杜师兄与鞠先生已离开,再揣摩那些也无用处,还是先看看黄公子的情况,寻个妥善法子才是。”
“……嗯。”谢碧潭呆坐半晌才应了一声,用手搓了搓额头脸颊收敛心思,转身去探看黄金履情况。只是他左看右看,也没甚结论,少不得还要等李云茅开口。
李云茅这回又换了一路手法,眼花缭乱的在黄金履身上与周遭摆弄了一气。谢碧潭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他道:“取个水盂过来。”一边扶起了黄金履。
谢碧潭忙去墙角寻了个铜盂,刚按着示意捧到黄金履面前,就见李云茅一手拈诀,向他背心处一拍,喝了声:“祛!”
黄金履全身一颤,猛的前倾,正对准了铜盂开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黑浓之物。那气味恶臭冲鼻,难闻至极,谢碧潭慌的也向旁一侧身,还是干哕了两口,才勉强压住了恶心。
李云茅早有准备,倒很从容。他放下黄金履,一闪身挪到窗边,伸手就将两扇格子窗推开了。清冷中隐带梅花香味的新鲜空气一拥而入,顿时将那股恶心至极的味道冲淡了不少。再随手扯过一张丝绵坐褥,连着铜盂严严实实裹上几层,远远丢去门边,这才向谢碧潭道:“暂且是无碍了。”
这时便听卧席上一声呻吟,一直昏迷不醒的黄金履悠悠有了动静。只是还没睁眼,就哑着声音道:“怎生……这般的臭秽……”
谢碧潭一个没把持住,顿时也乐了,赶快凑过去轻声问道:“黄兄?黄兄你现在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黄金履动了动眼珠,撩开眼皮木然片刻,直到视线渐渐清明了,恍如大梦初醒:“这……这是三雪园?某……谢贤弟?李道长?这是……”
谢碧潭怕他刚刚苏醒脑中尚混乱着,忙道:“莫多思,先好生歇着,什么话押后些再说。”又将黄金履摁回了软枕上,扭头再看向李云茅,放松般长舒了一口气。

这片刻的功夫,那素衣女子回转来,身后跟了两个小丫头,擎着食盒等物。她甫一进门,见屋内情形,便极为干练的招呼人去把坐褥连同铜盂远远拿去掘坑深埋,又从外间香盒中拈出几粒新制百合香丸,往炉中焚起。用不了多大功夫,氤氲沉郁的香烟袅袅铺开,渐将房中残留秽气驱逐一空。她这才关了透气的窗户,转而向三人笑盈盈道:“郎君可算是醒了,这便极好!儿正叫厨房备了些软烂香熟的饭羹来,不妨多少进些,慰一慰肠胃,也长精神。”
黄金履此时已能靠着凭肘坐起来些,冲着那女子笑笑:“有劳梅娘。”又向李、谢二人道,“这位便是三雪园的东主梅影娘子,想来都是第一遭见面。”
梅影以袖掩口笑道:“二位虽是初见,儿却已不止一次听黄郎提及二位名号,早如雷贯耳了。”她衣饰素淡、姿容娇媚,融于一处却毫不见左。落落大方见过了礼,便招呼着小丫头在几张条案上摆下碗筷饮食,又格外取了瓷斗斟上温水,亲手捧过给黄金履漱口,体贴温柔之极。
李云茅与谢碧潭倒都不大适应这红袖添香的场面,好在梅影布下饮食后并未多做滞留,带着两个小丫头退下去了。李云茅这才笑道:“想不到黄公子还认得如此芳客,这一晚倒是多亏有了这一处落脚地,才安排服侍得周全。”
黄金履慢慢的搅着碗里的粥,没应他的调笑,反倒叹了口气:“梅娘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不提这些不相关的,昨晚到底怎生一回事,某自个到了现在都还糊涂着,倒是谢贤弟和李道长哪个来给某释疑?”
他如今的一头雾水实打实,只是李云茅和谢碧潭互看了一眼,谢碧潭一开口,又将问题推了回去:“黄兄,可否先请你将昨夜发生何事再回忆一番?你……”
李云茅清咳一声接过话茬:“你如今虽醒了过来,身上却还有些顽固恶气拔除不去。贫道需知来龙去脉,下手之人,才好对症下药寻出解方。”
谢碧潭立刻陪着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道理,正是如此道理。”
黄金履被他二人追问,不觉有异,想了一想,慢慢道:“某昨夜独身往那座草亭中寻找谢贤弟踪迹,因天黑雪大,看不真切,直到进去了才发现里面竟还有一人。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面对着墙柱站着,一动不动,甚是吓人……”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面露惊惧之色,“某当时又惊又怕,见亭中没有谢贤弟的身影,便要匆匆退出去。结果才一迈步,那黑衣怪人忽的转过身,露出一张骷髅似的青白鬼面,冲某说起话来。”
“他说了什么?”谢碧潭忙问。
黄金履脸色很是难看,一字字艰难道:“既然来了,就是有缘,不如将魂魄留下,予某做一份修为如何。”
房中一时缄默,许久后,李云茅才道:“那……那人看来也是颇有手段,只是刚将恶气灌注入体,就被人打断了。因此适才经某调顺,黄兄应是已无大碍。不过这股恶气与寻常鬼气又是不同,更为精纯凶煞,尚余一分祛之不尽,仍在体内乱魂伤识,很是棘手。”
黄金履对李云茅倒是十成的信任,立刻一拱手道:“李道长三番两次救某性命,如今也无需有丝毫见外,有何安排当说,黄某洗耳恭听。”
李云茅摆了摆手:“黄兄多虑了,其实乃是贫道学艺不精,才不能将恶气尽数拔除。如今另思了一个法子……黄兄可有什么贴身荷包香囊之类,但借一用。”
黄金履忙从怀中摸出一只嵌八宝金丝香囊,不过核桃大小,端的精致非常:“此物可否?”
“足可了。”李云茅起身接过香囊,寻到楔口拨开。里头原有几星沉香锭子,都被他倒了出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锦盒,内中倾出一物,用符纸紧紧裹成一团,塞入香囊关好,又递还黄金履,“如今这里头放了某一样秘物,贴身收藏四十九日,便可洗尽残余恶气,且于身有益。只是这段时间,需禁房事、辛物,养气和神,想来对黄兄也不算为难。”
黄金履摇头笑笑,连声道:“不难,不难。”就接过香囊,果然塞进衣襟贴肉收好。几人这才重新各自落座,将一顿早饭吃罢了。黄金履因身上还有些乏力,不多时又昏倦欲睡。谢碧潭替他叫了人进来伺候,安排一回,自己倒推门出去了。

门外李云茅正站在廊下,跟一个小丫头说着话。一看他出来,招手笑道:“就等你呢。”便向那丫头道了声谢,拉着谢碧潭就走。
谢碧潭稀里糊涂,被他扯着穿过两道廊,直到推门进了间洁净雅室,才后知后觉的发呆看着周遭:“这是要做什么?”
李云茅不理会,直接拉着人进了里间,锦被软枕,都是现成,便推着谢碧潭坐上去,这才道:“你昨儿闹了一晚,眼下有空,又借了黄公子的便利,赶快好生睡上一觉。等醒了,黄公子那边也无碍了,再回城不迟。”
谢碧潭倒不急着回城,但就这样被囫囵的塞进被子,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翻了个身,拉住李云茅一条胳膊,抿了抿嘴巴道:“那你呢?”
李云茅“哈哈”一笑,颇轻佻的伸手在他眼皮上一抹:“贫道吃好睡好,岂是你如今这熬了双兔子眼的能比的!你放心,某只在外头转悠转悠,开开眼界罢了。”
谢碧潭听他这样说,便也笑叹一声躺了下去:“当真不成想,长安郊外还有这般奢华的园子供人通宵玩乐,果然朱门流离,各自难知。”
“你且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李云茅收回手,顺势还要在他脸颊蹭了蹭揩油,“来之安之,便如贫道,如今一心只想出去看看园子风水、地势气脉,保不准有黄公子引荐,还能在此赚上些钱财。”
谢碧潭顿时没话说了,“哼”了一声翻身向里闭上眼:“当真个俗不可耐的道士!”
李云茅浑不在意,笑道:“某俗不可耐,你宜室宜家,岂不正是绝配!”一边大笑着出门去了,留下谢碧潭一个在被子里磨牙。

屋外晴阳丽好,满园冬木,皆成了玉树琼枝,映做一片琉璃世界。那园中亭台妆点、景致排布又极具匠心,虽说寒冬不见姹紫嫣红芳菲缭乱,倒也别有一番的赏心悦目。
李云茅当真只是随意走走,信步拾阶,绕过回廊与一方结了薄冰的小池,忽然嗅到暗香袭人,并着几声娇脆嬉笑,都隐在一座月洞门后。
他循香循声过去,一跨过月洞门,眼前琼瑶碎雪,竟是一片梅林。白梅正开得好,簇簇积在枝头,与白雪共做一堆,难分彼此。又有两三个垂髫小女,或提篮或擎瓶,一边嬉笑一边在梅花白雪间上下穿梭,十分热闹。
这番红妆与素裹,当真入眼。李云茅站在门边观看了片刻,才落一脚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声响。
那边梅花下登时听得了动静,连忙回身观望。三雪园中的女孩子,虽是豆蔻韶龄,倒也不避嫌,更见李云茅白衣云冠,甚好相貌,反倒拉手搭肩吃吃的笑了起来,更有个桃红棉袄的脆声道:“道长可要来一同摘花!”
只是还没待李云茅应对,梅花深处有人轻喝了一声:“不得对李道长无礼,你们且下去吧。”便见琼瑶披离,袅娜而出一人,正是梅影。
李云茅便笑道:“无妨,是贫道冒昧,惊扰了几位游园赏花,合该陪个不是。”就走上前去,一甩麝尾浅浅稽首。
梅影答了一礼,莞尔道:“什么赏花不赏花的,不过是趁着花好雪净,赶快叫她们分别收下来,储做糕饼罢了。这一味梅花糕借了花香雪甜,黄郎甚是喜爱。难得他来三雪园又逢梅花雪,赶快催着厨房里蒸出几笼罢了。”
“梅娘当真格外用心。”李云茅不懂这些食中方丈,但只听她说来,想也是极费工夫且精致的糕点,“这般蕙质兰心,想来也只有黄公子那般俊才,才有此福分。”
“道长莫说笑,”梅影却立刻道,“儿与黄郎,宛若云泥,能偶尔在三雪园中侍奉一二,已是心满意足,岂敢别有所思。何况黄郎另眼待儿,不过是怜惜儿身世飘零罢了,更从无逾矩之举,此话莫敢妄言。”
“嗯?”李云茅仍浅浅挂着笑,侧头上下打量梅影。他这举动几乎堪称轻佻,虽无言语肢接,那放肆紧盯的目光已颇叫人尴尬。梅影陪立在旁,起初尚可做无事貌,但被愈发盯得紧了,终于俏脸一寒:“李道长只这般放肆看儿,是为何故?”
见她羞恼,李云茅顿时放声大笑,抚掌道:“不看甚,看红颜白骨,说人间情爱罢了!”

梅影的脸色瞬间雪白,不是佳人如脂如玉的润白颜色,而是惨如素缟,猛的抬头盯向李云茅。
李云茅仍施施然站着,麝尾抱在怀里,不开口,也不动作,等她说话。
两人对视半晌,到底梅影先幽幽叹了口气,捉紧了袖口雪裘的手指渐渐松懈下力道:“李道长当真华山高足,慧眼如炬。儿拙劣修为,难能瞒过。”
“谬赞谬赞!”李云茅还是乐呵呵的模样,一边摆手,一边又不多说什么,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梅影又叹了口气:“只是李道长多虑了,儿托身在此,不过是为报黄郎昔年恩情,并无半点非分之想。更何况有害于黄郎之事,儿更是绝无可能去做。昨夜谢先生护送黄郎回来,他身上那股冲天恶气,连儿亦要退避三舍,如此能耐,又岂是儿浅薄道行能及!”
“这话倒是实在。”李云茅点头,“梅娘放心,贫道也无追究你的意思,只是与黄公子相交一场,难免替他留心些。某观三雪园偌大产业,想来日进斗金也非难事,有此家底,梅娘倒也当真不必去做甚害人勾当,足可安稳度日了。”
“多谢道长体恤。”梅影敛衽一拜,也松了口气。只是她如今到底对李云茅生出了忌讳,将话说明了,也不欲再多独处,柔声道,“如今黄郎且睡着,儿要去厨下准备梅花糕,不忒陪同道长,三雪园中,请道长随意便是。”
李云茅很体贴的点头:“梅娘自便,不必在意贫道。”
梅影这才揽裙转身欲去了,将将与李云茅擦肩而过,忽听得漫不经心一句:“娘子芳名是本名乎?花名乎?昔闻黄郎故去爱妻,娘家亦是姓梅。”
梅影脚步一顿,轻声叹气:“若非得以与黄夫人三分肖似,只怕身坠泉泥销骨,亦难得郎君一顾!”

梅影脚步穿过月洞门离去,梅林中登时又冷清下来,只李云茅一个,袖了手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花。那满树白梅开得极好,香味清冽悠远,逗人流连。李云茅随手抓住一朵,右手拈诀,轻轻向着花芯一点,登时一股几乎淡不可见的稀薄黑气自花朵上逸出,只微微飘荡两下,就散尽在了寒风中。
“这浅薄的鬼气,看来当真不是她了!”李云茅自言自语一句,丢开花,又踢踢踏踏踩着雪,也循着来路离开。

黄金履经了乱坟岗一事,到底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离了三雪园回到长安,又很是深居简出的养将了一段日子。谢碧潭心觉愧对他,时不时的登门探望一回,见他精神一日日好了起来,才觉放心。
李云茅对此很是放任,彼时舒家姊弟已挪了出去,另赁了一处宅子小住,高云篆脸皮再厚,也不好跟着过去,索性踏踏实实的赖在了问岐堂,将李云茅的屋子当成了自个的,并对此振振有词,颇以“助师弟一臂之力”自居。
李云茅懒得搭理他的嬉皮笑脸,不过籍此倒吃了不少谢碧潭的豆腐,便也忍了。高云篆却是个不安分的,不去探望舒家姊弟时,就窝在问岐堂中煽风点火。瞧着这日谢碧潭又起早出去,近午才顶风冒雪的回来,便向着李云茅连连挤眼:“小大夫这般好的人品,师弟你若还不快点下手,迟早被人挖了。”
李云茅拿了卷书在看,头都不抬,嗤笑一声:“你当某是你,蹉跎三载一事无成?”
高云篆顿时郁闷了,眼珠一转,又不死心道:“别说师兄不疼你,纯阳宫中的丹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在某的脑子里装着呢。师弟你若是……咳咳,师兄给你炼上几味药,包叫什么万花谷高徒、离经妙手,也被拿下。”
他挤眉弄眼挖苦打趣,末几个字说得不留神大声了些,正叫刚进屋的谢碧潭听去一耳朵。谢碧潭却是纯然不知前言为何,笑着过来道:“万花谷怎样了?难不成有什么新消息,某尚不知,高道长已经知了?”
李云茅“噗嗤”乐了,拉着谢碧潭挨着自己坐下,凉凉道:“他相思症害的艰难,莫说万花谷的门人弟子,就算孙老前辈亲身出马,也是没得治。碧潭你莫搭理他,让他自个去撞一会儿墙,就没事了。”
高云篆被反将一军戳了痛脚,脸上神色顿时很是精彩。偏谢碧潭如今与他熟了,不似初见那般客套矜持,也笑起来:“高道长,舒家娘子那边到底是怎生个意思?她既然依了你千里同行,想来也不是全然无意,说不得只差临门一脚罢了。”
高云篆叹了口气:“舒姑娘心有结蒂,不解难休。这话某却也不好直白问她,只是与她相识就是因那一番缘故,再加这三年来言词偶尔打探,才依稀晓得几分。这一遭来长安,也是她之意,言说要与那桩纠葛分明了断。至于到底如何,唉!”
高云篆平素是个时常眉飞色舞愁不挂心的性子,见他连连唉声叹气,李云茅都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颇可怜的看他一眼:“那你便在此等着?”
“不等着结果又待如何?”
李云茅“呵呵”一笑:“这般守株待兔的忸怩,师兄你若还不快点下手,舒姑娘迟早被人挖了!”
原话奉还,高云篆被他气得一个倒仰,直恨不得去咬上李云茅一口。谢碧潭一边乐不可支,一边忙圆场打岔,忍着笑道:“却不知舒姑娘所言‘纠葛’是甚?某观她韶华年貌,又是女儿家常居扬州,世途阅历未必多少,忆盈楼也是格外回护门下这些女弟子,能有何事这般蹉跎?”
高云篆苦笑一声,似笑又似叹气:“谢先生,你可信前世来生之说?”

长安城西乱葬岗,本就是个寻常少人踏足之地。更何况自前些日子闹鬼之说一出,更是人踪杳杳,冷清得连鸦啼声都少了许多。只是自寒衣始至腊八,家家户户上坟告祖,总有些免不得的要往来此处,一路经行战战兢兢。
冬月里,雪骤然多了起来,每十日里总有两三天雪珠沥沥,天色半阴不晴,灰云遮阳蔽月,将旷野涂成了一片晕不开的铅灰。等到入夜,这铅灰就凝成了块,厚重混沌的压在乱葬岗上方,平白的压抑沉闷。
这一夜又有零零碎碎的雪飘了半日,定了更将晴未晴,雪花虽渐渐收了,风却越来越大,嘶吼着摇树吹沙,刮得整座乱葬岗中一片鬼哭狼嚎。这般天气,连那群游走在荒坟中的野狗都不愿露头,更勿论行人。偏偏却有一点灯笼光亮,被北风拉扯得摇摆不定,又执拗的直往乱葬岗中来。
虽是顶风而行,灯笼前挪的速度却不算慢,不多时已进入乱葬岗地面。借着光亮照见分明,来人却是个顶顶年轻貌美的女子,雪青棉袄鹅黄绫子裙,裹了件酡色的披风。她手中尚挽了个不大的包袱,本是一脸行色匆匆,踏入乱葬岗后反而缓下了步子,左顾右盼,似是在找寻什么。
这女子一路寻找,一路前行,渐渐越进入越深,那一点衣饰上的娇嫩颜色,也模糊在了连片荒坟之间。走到后来,许是她自个也觉得太过深入,迟疑着缓下了步子,开始在左近一圈老坟间转圈打量,似是辨认石碑,又似在寻觅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正走到一座塌陷了半边的破坟附近,忽然风中一声尖哨,一股幽蓝火焰陡的从那破坟缺口处的冻土坑中飘起,“蓬”一声炸开巨大,内中现出一条伶仃如杆的黑影,阴测测冷森森开口:“何处来的女娘,敢扰老夫埋骨之处,收魂来!”便见那鬼影双臂一张,露出十指尖如钩爪,又猛一昂头,甩出一条血红细长怕不有二尺的舌头来,冲着那女子当头就扑。
这般的阵仗,莫说寻常女子,只怕是个胆量略小些的汉子都要吓软了腿。偏那瘦鬼眼看着扑到面前,却没听到意料中的尖叫哭泣。只想着难道这个格外胆小,已经吓得昏了过去?却不想下一瞬,一股大力猛的撞上胸口,瞬间上半截断了线般倒飞两丈,倒是剩了下半截还在破坟坑口。那足有一丈的黑袍拦腰折开,露出隐在下面的一个五短身材的光头莽汉。
蓦见寒光一闪,女子借着踢出的那一脚一步跨上坟头,双腕一翻一擎,披风下亮出一对寒光胜雪的短剑,粉面凛冽,怒道:“好个妖人,装神弄鬼来欺弄本姑娘,留命下来!”举手便刺。
破坟中扮鬼那人见被戳破了行藏,他却也机灵,早抓了一把雪土在手中,这时猛的冲着那女子一扬,叫了声:“看暗器!”跳出坟洞,撒腿便跑。那鬼袍子的上半截竟然还有个瘦猴般的人蹲在其中,这时一并钻了出来,两个连滚带爬的,速度倒不算慢,冲着另一个方向没命的奔逃。
这一片乱葬岗中,地势极为杂乱,凸凹起伏,甚是绊人脚步。女子先因那声“暗器”滞了一下,发觉被哄了抬脚再追,却没那二人地形熟悉,一时竟追他们不上,反被几个圈子兜下来,拉开了些距离。
那两个小贼大约也是察觉了,纷纷庆幸,一边跑着,一边还要向地上唾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倒霉的遇上了个母夜叉,今晚的生意没着落了!”
忽听左侧几步开外,有人轻笑道:“贫道的生意倒是上门了。”
猛一扭头,就见原本还空荡荡的地方,突的闪出一条人影,雪白浅青的道袍束着云冠,眉眼间笑吟吟的,看向二贼:“贫道本是想来找找看有没有小鬼可抓,却不想遇到了两个活鬼,当真有趣,有趣!”手中麝尾一甩,倒似一条鞭子,当头就抽。还未及身,已先听到尖锐破风之声。
两贼同时大叫“不好”,匆匆又转了个身,再换了个方向逃命。这一遭变作身后缀了两人,个个都是有着功夫在身,但凡折到哪个手里,都难善了。
只是再没逃出多远,前方隐然开阔,乱七八糟分布四周的坟头少了许多,倒是野生野长了两排柳树,干枝瘦干的晃荡在风中,张牙舞爪。
两个贼人自然是认得路的,这已到了乱葬岗的边缘,前方只余一座孤零零的旧坟,穿过去了,就是一带杂树林,一头钻入,便可逃出生天。他两个心头正要松下一口气,忽然眼见前面十几步外,正在那座旧坟的坟头上,飘飘荡荡升起一名白衣女郎,当真是足尖离地三尺有余,长袖曼舒,盈盈在半空中转了个身。
“鬼……鬼鬼鬼……有鬼啊!”
两声惨叫中,白衣女郎呵笑一声,抬手虚虚一点。一股阴风平地卷起,将二贼掀翻得如同走地葫芦。一通颠倒头脚的滚动后,堪堪五体投地的趴在一双皂缎道靴与朱红绣鞋前。昏头涨脑中只再那么抬头一看,顿时一口气提不上嗓,双双翻着白眼厥了过去。
道靴的主人自然是白衣洒脱,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的李云茅。他用靴尖在二贼头上碰了碰,见当真没了反应,不由摇头笑叹:“这般鼠胆,也学人家装神弄鬼的劫道!”又抬头望向那尚飘在空中的白衣女郎,“有劳梅娘出手了。”
“李道长客气。”梅影欠欠身,飘然落到二人面前,仍是颇有礼数的先福了一福,才抬袖掩口看向另外那名女子,“只是这位姑娘……似是也被儿吓到了呀!”

那名女子仍倒提着双剑,面色却是惊骇,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看梅影,又看了看李云茅:“李道长,她……她当真是……”
李云茅笑起来:“如此良宵,提什么鬼呀怪的多煞风景,这位是梅影娘子,西城外三雪园的东主。梅娘,这是舒广袖舒姑娘,自扬州忆盈楼来。”
二女登时都有些无语,李云茅却好似浑不觉自己打圆场的说词有何不妥,仍是笑眯眯的,用脚尖点了点那两个小贼:“深更半夜,这两个扮鬼劫道的货色要怎生处置?若是绑了送官,还要候到天明,好生麻烦。”
梅影立刻跟进转了话题,笑道:“既然是这片地头上的事,儿斗胆做个东主。李道长若是放心,便将他二人交与儿处置,定不伤他们性命,又留个大大的教训就是。”
“那就有劳梅娘了!”李云茅顺手便推出了那两个麻烦,左右看看,又是一乐,“只是不知今儿到底是怎生个日子,倒是不约而同,在这片乱葬岗遇到了两位相熟。梅娘……嗯,梅娘且先罢了,舒姑娘,你又怎会选了这样一个时日来此?高师兄可知么?”
舒广袖此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看梅影又看看李云茅。大概到底是对李云茅的信任占了上风,目光回避着梅影,咬唇道:“我出来是为一桩私事,无需向高道长说。”
“这样看来,倒都是为着私事了。”李云茅脸上仍带着笑,“只是这乱葬岗非是善地,今夜又格外阴晦,颇觉不吉。若是舒姑娘的事已办妥当了,不如让贫道送你回去。或者时辰已晚,前往三雪园打扰梅娘一宿也可。”
梅影忙道:“若是舒姑娘不介意,自是无妨。”
舒广袖听了,却摇了摇头:“不成,我的事尚未办完,若错过今夜,又要蹉跎许久。李道长若有他事,但去无妨。梅……梅娘也多谢好意,心领了。”她说罢,捏了捏臂上的小包裹,敛起双剑,转身欲走。
只是眼前白衣一动,李云茅不偏不倚的挡在了去路上,笑容可掬的,却没在看向舒广袖,而是抬头望天。浓黑如泼了墨的天疏星无月,断没什么看头,更何况是在这气氛阴森诡异的乱葬岗中。他却像模像样瞧了好一阵子,才转头对着已经要捺不住性子的舒广袖莞尔道:“今夜太阴冲斗,阴水蔽月,正是个极难遇得的大阴之日……前几天贫道与高师兄闲来无事翻看历书,正巧说到了这一节。”
舒广袖脸上原本那股被拦了去路的隐然怒气一僵,愣愣看了看李云茅,又扭头瞧瞧袖手不语的梅影,蓦的叹了口气:“这是高道长与你说的?”
李云茅摇头:“高师兄岂会将旁人私事轻易乱说,若说是贫道的猜测,舒姑娘可信?”他悠悠道,“今夜当真算是巧遇,只是能在这地界巧遇,也是需要些因缘。扬州忆盈楼名扬天下,擅长的是剑舞清歌,天工巧秀,却与五行八卦、捉妖弄鬼的行当沾不上什么边……论及这些,反倒是某的纯阳宫的专攻术业。舒姑娘,外行纵有千般巧,不及内行一句通,这些灵邪之术非是寻常,你若有心定要摆弄个究竟,就愈发使不得自个由着性子胡乱揣摩。否则不成事小,万一有了折损,却不止一个替你担心难过呢。”
他口若悬河滔滔说了一篇,听得舒广袖半晌缄默不语。忽听身后响动,梅影曳着长袖款款过来些,站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眉眼恬静柔和:“舒姑娘可愿听儿一言?”
舒广袖看着她仍有些惊揣不安,只是见梅影有意拉开些距离不使自己难堪,谈吐又得体,才略放了心,犹豫道:“请说。”
梅影将袖一甩,十余步外的旧坟前应声飘起几件物什,却是一炉清香,三两盏干鲜果子,与些糕饼酒浆,与寻常人家上坟时的铺陈并无什么两样。梅影候她看清楚了,重又放了那些东西落下去,才道:“儿虽仍托身红尘之中,却早非俗世之人。幸有机缘,一缕残魂也可得苟且世间。今日时逢大阴,宜鬼魅行,一时动了念,来此祭扫。那坟冢中葬下的非是旁人,却不过是儿昔日尘寰身罢了。”
听得梅影竟是来为自己上坟扫墓,非但舒广袖,就连李云茅亦是意外。愕然后摇头笑道:“这……这当真也算是一桩轶事。”
梅影却不在意二人的惊讶,继续曼声道:“儿昔年薄命,泉泥销骨,千里辗转,无处托魂。如今想来,唯不过欠一人一句提点而已。惜儿遇黄郎时,已是人鬼殊途,听之无用,唯有叹息。舒姑娘,且听他人劝,莫成己身哀,一人在世,到底还是需时时与旁人相交往来借力的多些,又何苦凭着一人辛劳,走那些弯路绝路、徒劳之路。”
舒广袖听得默然,倒是第一次正眼直视梅影,那白衣女郎色如春花、窈窕多情,若不言明,又岂有人知她竟是鬼非人。再听这番言辞,倒比李云茅笑晏晏的劝说更入耳些。她又犹豫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便将手臂上的小包袱褪了下来,“李道长猜得不错,我选了今夜出城,又来到乱葬之地,确实是要寻一处阴气充沛的地脉,借其气催动一件法器。只是这法器是人相赠,所为更是纯然自身之事,断不会影响旁人。”
她说着话,蹲下身在一块石头上解开了小包袱。掩布一去,露出一面一尺见方的古旧铜镜,只是镜面已颇污浊,照脸亦是艰难,就不知有何等的法力神通。
此镜梅影不识,李云茅亦认不得,四道目光便都只轻轻扫过,就又停留回舒广袖身上等她后话。舒广袖取了镜在手,对着自己照了照,想当然只能在其中望见一个乌突突的模糊影像。她许是早知如此,并不如何失望,抚着镜子道:“此镜亦是经旁人之手转赠,是以我也不曾见过原主人。当时镜子收在一只同样破旧的锦盒里,内中附绢书道:此镜纳极阴或极阳之力,便有神通。可照见持镜人前世往生,欲解之问。然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
“照见前世往生?”李云茅和梅影都是一愣,大感意外。若当真有如此法力,这面看起来破旧的铜镜倒是不凡,如此宝物,竟会轻易赠予他人,不免更让人觉得蹊跷。
李云茅想了想,还是道:“前世往生,乃轮回因果,这般看,此镜该是出于沙门。舒姑娘,可否借镜一观?”
舒广袖对待他很是爽快,立刻将镜子递了过去,边道:“我执着于此,然而多方找寻,始终不得极阴极阳之力所在。前几日与高道长闲聊,听他提及今夜之特殊,不免动了念,往来一试……这却是与高道长无关的,他确不知情。”
李云茅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最后几个字,只将那面铜镜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他看的却不是镜上纹路与铸造,而是时不时以掌缘轻击、屈指连叩,又掐起法诀,飞快的从镜子背纽到镜面抹过一回。来来回回能有三次余,轻轻吐出一口气:“此镜外秽内净,正法无边,并无半分邪祟妖异之处。无论是否可照见前世往生,至少赠镜之人,应是无加害舒姑娘之心。”
舒广袖便也笑了:“那道长可知如何使用此镜?”
李云茅目光在她和梅影身上一过,没急着答复,却反问道:“前朝譬如前朝死,今世始知今世生。人言童子之记,不过三龄。成人之后,便连三岁之前的幼时之事亦不记得,再去耗费心力牵挂些前生往事,岂不是自寻烦恼。喜乐悲哀,皆在轮回中烟消云散,追之何益?”
舒广袖却是摇头:“道长不必多说,你非是我,亦不知这些年来,我困于此中的百般纠结。如今既有了一线希望,纵然艰难,也绝不肯错失了。”
“当真不肯?不悔?”
“便是不肯,不悔。”
李云茅哂然:“那看过后,知晓后,又待如何?”
寻常一问,前一刻口气还无比坚定的舒广袖却是一怔。怔过了,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有些缥缈的笑来:“那些且都待看过后再说吧。”
“舒姑娘这般坚持,贫道也是无话可劝了。”李云茅将铜镜递还她,“那请问舒姑娘,可知极阴极阳之力的所在?”
“这……”舒广袖一时语塞,但立刻机灵道,“不知道长可有提点?”
李云茅笑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着话,目光瞥向一旁的梅影,咽下了下文。
舒广袖顿时福至心灵,将身一转,敛起一身江湖女子豪气,冲着梅影盈盈一拜:“还请梅娘成全。”
梅影忙侧身避开,不肯受她这一礼。又笑叹道:“李道长当真打得好算盘,这一来,帮或不帮,倒是儿的担当了。”
舒广袖不说话,只瞪大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漆黑的眸子中光彩斐然,似孕着无数心思,生灭其中。
到底是梅影叹了口气,笑道:“罢罢罢,既是李道长之托,舒姑娘之愿,儿也愿成人之美,了却了姑娘这桩多年心事。只是……”她顿了顿,没将后面的话说下去,只冲着舒广袖点头,示意她递出铜镜。
舒广袖大喜,双手托了铜镜,将污损的镜面朝上,平平举至梅影面前。梅影也未有何多余动作,只揽了衣袖,探出一只手来。素指纤纤,向着虚空轻轻一拈,周遭顿觉寒意陡生,乱葬岗方圆阴气,应招纳而至,复垂下手掌,半翘起中指,点落镜面之上。

一指点落,一股青气陡然自镜心开始蔓延,眨眼间铺满了整个镜面。原本污浊晦暗的铜镜在青气流过后,如受磨洗,竟然泛出一片雪亮寒光。寒光明晃晃照亮了方圆三尺,更有一股冷寒之气遍布镜身,舒广袖一时竟无法再握得住,双手一抖,甩开了铜镜。
只是失了依托,铜镜却未跌落,竟是无凭浮在半空之中。这般关键时节,李云茅还有心情赞叹一句:“莫大正法!”只是却无人理他。不止舒广袖,连梅影亦有几分好奇,向着铜镜张望。
铜镜不过一尺见方,此时其上青气寒光四溢,倒是硬生生使其看起来扩大了一倍不止。那属于镜子的明亮光芒浮托于铜模之上,其中俨然有波纹圈圈荡开,似是拨弄涟漪,推开了这一世的尘埃。

清光映照,非是冬夜惨淡乱葬岗,而是浩荡春风三月天。粉红亮眼的新开杏花掺着垂柳鲜嫩的绿,沿着江堤夹岸铺去。虽说不是什么繁华城镇热闹精致,却独有一番绚丽春光。
舒广袖睁大了眼睛定定的看过去,面上神色竟带数分急切,目光匆匆在镜中图画翻找,像是寻觅着什么。忽的低低惊呼了一声,一手猛的抬起掩住了口,再一眨眼,竟有两颗泪珠滴滴滚落眼眶,死死咬住了嘴唇。
那杏花堤上,行人两两三三,各自忙碌。独有一对少年男女并肩在一株花树下,牵手呢喃细语。虽说听不得声音,只观二人神态动作,也觉得出那股情意绵绵的滋味来。只是画面多如水中倒影,转瞬即逝,不过在那少年折了枝杏花为女孩子簪上鬓边后,就已更迭远去。镜中再映出的,已是颇长了几岁的新婚夫妇。
这般不过片刻,镜中倒如同一场大梦,将一对恩爱夫妻从少年初逢,直到双双没于黄土,尽数晃过三人眼前。只是到底那丈夫中年便因病故去了,留下新寡女子痛断肝肠,将绣了枝枝杏花的袄裙尽数收入箱底,再不见天日。镜中那时正是四月中,芳菲落尽,残红成素如雨凋零,倍添了凄凉。
须臾看过镜中人事变换数十年,直到镜面寒光渐淡,复成了乌突模样,再一转头,却见舒广袖立在那里,泪珠断了线般挂下粉腮,止也止不住。虽说镜中夫妻一世情深缘浅颇惹人叹息,但李云茅与梅影到底只如看了一场鲜活大戏,想来舒广袖却是不同,竟是感同身受,一时情难自已。待到镜中图画隐去,身子晃了两晃,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梅影忙上前两步扶住她,但想要劝慰又有点不知所谓,只能胡乱道:“舒姑娘,莫伤心了。那些前尘往事非是你的过往,切莫迷惑其中,反伤己身。”
舒广袖却只是摇头,好半天止住了抽噎,踉踉跄跄的蹲下身,将跌落地面的铜镜拾了起来。一手在镜上抚过,哽咽着低语:“是他,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他……”
“无论是谁,皆是无瓜葛之人。”李云茅也蹲下去,叹了口气,“舒姑娘,梅影娘子说得没错,前尘旧事,与己何干?世世轮回,俱是新生,莫执着了。”
舒广袖泪眼朦胧的抬头,眼中的李云茅双影叠叠,晃动得光怪陆离,倒也像是一场乱梦。她勉强平静心神,惨笑一声:“想来高道长也同你说过了,我初识他,便是因为自及笈后,常有怪梦缠身。梦中诸事鲜活,便如自己托身其中,生长过活,喜怒哀乐,无一不及。唯独那梦中良人,看得清衣冠、听得清言辞,却从未看清他之面目……”
李云茅听到此已是明了,谓然道:“想来舒姑娘梦中见闻,竟是前生因果,这般奇遇,也是罕见了。”
舒广袖垂泪点头:“这三四年来,夜夜常梦。我往往竟不知究竟我是梦中身,还是梦中人才是真正的我。更那些刻骨铭心的依恋厮守,刻心入骨,难能忽视。这几年来,我想尽办法,为求镜中人一面。我……”
梅影摇了摇头,叹气道:“姑娘莫非是想再续前缘?你需知得,你与镜中前世,本是毫不相干的两段人生罢了。即便恩爱夫妻,一世缘过,各自投胎转世,也便是前缘已尽。这一世或是相识,或是不识,甚至深恩仇寇,那也需看这一世的因果,难能以前事强求。”
舒广袖哽咽道:“我……我亦是不知,若是寻到了……他,待要如何?只是……到了这一世,我仍要为前生往事所困,内中想必有难以割舍之情系。千余日夜,魂梦相绕,若不求个分明,怎能心安!”
听她如此说,李云茅和梅影一时都是无话,正缄默中,忽听远远一声清脆,似有金物相击。只是那声音响脆却不尖锐刺耳,更有几分隐约的熟悉。
李云茅眯起眼睛向着发声处打量,一边尽力回想到底曾在哪里听闻过这种声音。只是还未待他想出所以然,那黑暗深处,金声渐近,更有步履踏在残雪枯草之上,沙沙轻响。渐渐一人身影褪去阴黑夜色,清晰起来。
李云茅忽的一击掌:“道知大师!”
来人竟是一名褐衣锡杖的青年和尚,如斯冬夜,仍是布衣芒鞋,神态悠然,步伐似缓却阔,十数丈的距离,不过举手抬足间,就到了近前,微笑着打了个单手什:“不敢当,正是小僧道知。”
梅影却是白了脸色,舒广袖也顾不得扶了,仓皇起身,不由得连退了数步。这一带空旷,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闪到了李云茅身后,垂了头不语。
道知看在眼中,仍是微笑:“女施主不必惧怕,施主身怀无障之梅,虽为鬼身,却甚洁净,贫僧非妄杀之人也。”
李云茅不知“无障之梅”为何意,但见道知言笑温和,全无凶意,便也笑起来,拱手道:“大师慈悲!不知大师深夜来此,是为何故?”
万没料及的,道知却是笑叹一声:“为了一桩因缘。”随后竟是单膝跪下身去,虚虚扶了扶犹是满面泪痕的舒广袖,“善哉,因缘人,贫僧为解你之因果而来。”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舒广袖茫然抬头,隔着满眼泪花看过去,好半晌眼底水光迷离才褪尽了,真真切切落到道知脸上。只这一眼,却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僵住,只口舌尚能调动,颤声道:“是……是你?是你么?”
“是,也不是。”道知脸上仍带着淡淡微笑,“譬如女施主,是镜中否?亦非镜中矣!”
听出几分关窍,李云茅心念一动,凑前几分。不看舒广袖,却是盯向道知:“大师莫非也是镜中身?”
道知叹息道:“前尘迷惘,坠乱红尘之中;一朝幡醒,供奉我佛座前。女施主,此镜在你手中两载,你竟终还是未能窥破这镜花水月之障。也罢,此事乃贫僧前尘枉结,亦该由贫僧破之。”
他说着话,自然而然从舒广袖手中取过铜镜,一手便搁下锡杖,攥了袖口,将镜面沾上的一点雪灰抹去,慨然道:“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
舒广袖豁的睁大了泪眼:“这……你……你是当年的赠镜之人?”
“是贫僧,都是贫僧。”道知莞尔,“然却非是女施主,皆非女施主啊!”言罢,道知将一指在镜面轻点,蓦的有沛然金光,漫铺开来。不同于之前梅影施展的鬼气,那股纯然正阳之力,顷刻将整面铜镜映照通透,皎如圆月。而明光开处,仍见红花绿柳,堤上人事。折了杏花,结了姻缘……
那一切似与方才所见并无不同,又好似有着极细微处的差异。几人睁大了眼看下去,一幕幕揭过眼前,直到锦绣衣裙,再次压入箱底尘封,镜中只余一片黑暗。
那黑暗却非是结束,片刻的沉寂后,点点极为细碎的光芒,在紧锁的衣箱中散逸开来。在几人的讶声中,光点离合,幽幽闪烁,直到最终落定,竟是一枝杏花,绣在水红罗帕之上。
杏花光晕迷离,宛如活物,登时叫几人忆起,镜中女子昔年得夫婿折花相赠,这看朱成素的婀娜,便做了半生的心头好,最是流连。此刻帕上花朵几番烁动后,飘飘然离合而出,直上室外枝头。房中漏夜正长,素缟女子残妆和泪不觉睡去,听不得窗外雨声渐急。
雨声中,本已红香零落大半的杏树上,灼灼竟有大片粉红次第而开,如纤细的朱红火焰,蔓延至顶。而到了极盛极旺之刻,却骤然褪尽了颜色,苍白凋零,纷落如雨。落花声中,隐约听得一声女子叹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舒广袖整个人都呆住了,满口喃喃,尽是最末那十个字。翻来覆去不知多少遍,又抬眼看向道知,眸中尽是惶惶颜色。嘴唇连连颤动,只是问不出话来。
道知仍是神态平和,铜镜光芒已敛,他便将其放下了,转而从怀中取出一只破旧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的一抹水红虽说经年蔽旧,褪了几许颜色,但到底那一片颜色,落在眼中,仍是触目。
他托着帕子,悠悠道:“贫僧此来长安,便是为寻这一件旧物。累世执着,皆因此起,正该亦因此消。女施主,如今你可悟了么?”他说罢,双指一碾,一股明黄火焰突的自那块褪了些许颜色的布帛上窜起。火势起得甚快,眨眼将红帕尽数吞没。风催火势,也翻动那细薄的罗纱质地,绣帕一角的折枝杏花一晃露出几人眼前,再一晃,便成了红黄色的火焰,吞噬干净。
舒广袖在旁连出声阻止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罗帕片刻成灰,在无根火焰熄灭后,水红早已成了片片撮撮的黑迹。乱葬岗中风大,一眨眼就吹得散了,什么也没留下。她茫然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的一眨睫毛,又潸然泪下。
李云茅忙道:“舒姑娘,这故物焚去了也好,正是切除了你那病灶,该是喜事,莫要伤心。”
舒广袖却连连摇头,她哭得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梅影有心上前安抚,但到底心底畏惧着道知,踌躇不敢迈步。唯独道知却与几人不同,欣喜合什道:“恭喜女施主,终是看破此障。此劫已过,日后但凭心走去,再无挂碍了!”他说着话,弯腰取了锡杖在手,长诵一声佛号,竟是转头就走。
李云茅忙赶上两步,扬声道:“大师,那宝镜……”
道知朗声笑道:“此非是镜,乃是因缘。因缘已破,谈何存焉!”更大步走去。夜色苍茫,片刻已吞没了他的身影,只能听到锡杖头上细微的金击之声,犹被朔风吹送。一同送至的,还有隐约吟哦:“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吹送每年春。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

李云茅和梅影面面相觑,那一边道知已经走得全无了踪影,只得回头来看舒广袖。舒广袖哭得站不稳当,又无处借力,干脆蹲下了身,抱着双臂,埋头在臂弯中抽泣。李云茅见她好半晌不肯抬头,只得扎着两手,冲着梅影呶了呶嘴。梅影会意,上前陪着揽裙蹲下,一手轻抚舒广袖后背,一边柔声细语捡着些宽心熨肠的话儿来说。只是她说了半晌,仍不见舒广袖抬头,也颇无奈,边站起身边向李云茅苦笑一声:“儿怕是不成,要不然还是道长您来试试……”
话说一半,忽的觉得裙边一紧。一低头,就见舒广袖仍是那个抱膝埋头的姿势,却分出一只手来,捞住了梅影一幅裙角,扯了又扯。
梅影意外的眨眨眼,复蹲下身,这一次干脆凑得更近些,柔声道:“舒姑娘,怎么?”
舒广袖动了动脑袋,却仍没抬头,梅影不得不凑得更近些,这般细微的距离,连李云茅的耳力也听不清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就见梅影先是一怔,忽的“噗嗤”一声,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过来,袅袅娜娜福了一福:“需麻烦道长一事。”
李云茅忙道:“但说无妨。”
“请道长……”梅影目光巡梭四周,很快敲定了一处,抬手一指,“请道长移步到那边的老树后稍候片刻,可好?”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李云茅瞧了瞧那树,距这边足有三四十步,只是也算不上太远,若有万一,凭自己的身手不过是眨眼可到的距离。再看梅影显然没有继续给个解释的意思,只好施施然抬脚,溜达了过去。转到树后,索性懒洋洋将后背靠在了树干上,还颇不顾及的形象的抻了个懒腰舒活筋骨。

那边梅影瞧着李云茅当真被老树遮严实了,嫣然一笑,手腕一翻虚空抓落,面前空气顿时如水波漾开圈圈涟漪。她一双素手纤纤,伸了进去,微微一顿,再抽出后,赫然端了一只小巧妆匣,其上还有两条柔软面巾,一并折好了放着。
她便捧了这些物件,走去搁在一块石头上,又推了推舒广袖的肩头,轻声笑道:“李道长已避开了,起来擦擦脸。儿这里正有两件新制的胭脂,气色与你极配的。”

晨鼓响起的时候,长安城内犹是一片黑暗,长夜未褪,寒风仍啸。除了不得不早起外出的人,各条街道上还大多安安静静,只能见到星点的灯笼光亮远远一晃而过。
问岐堂中却是灯火通明,谢碧潭自打交了四更后便再睡不着,翻来覆去一回,到底披衣起身,往着前面药堂中,点起灯坐在案边看书。只是说是看书,每隔片刻就要忍不住的往窗外看看天色,甚至风吹树木,夜猫潜行,但凡稍有动静,都叫他免不得的绷直了身子张望一回,然后再颇失望的叹口气又坐回去。
这般折腾了半个更次,忽然有门声响起。只可惜响的不是大门,而是连通后院的小门。门扉一动,高云篆也不梳头簪冠,哈欠连天的裹着外衣晃进来,先一屁股坐下,双眼直愣愣半晌,才好似回过了劲,一边打哈欠一边道:“碧潭啊,这离天亮开城门还早着呢,你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快回去睡觉,睡觉,省得云茅回来了,还要编排某没照看好你!”
谢碧潭叹了口气,没有起身的意思,只从一旁小炭炉上到了杯热水递给高云篆:“某睡不着……左右离五更也没多久了,还是再等等吧。”
高云篆简直无可奈何,双手捂了水杯直摇头:“李师弟的本事,就算那乱葬岗是个鬼窝子,他也能全身而退。何况他只是去寻些蛛丝马迹,又不是要相杀。再说,即便退一步,他当真遇到了是敌非友的鞠慈,那不是还有杜师兄在嘛,总不能叫他吃了亏去。等到天亮了,城门开了,他自然就回来了,就算人不来,口信也是会有的。你坐在这,又帮不上忙,无非熬了自个,又是何必!”
谢碧潭偏头想了想,那神态倒似将高云篆的话听进去了几分。高云篆舒了口气,正想着可以继续回去睡到天亮,不料他却忽然起身,从一旁柜子里搬出一张矮足方几来:“长夜无赖,确是难熬。高道长,既然你起都起来了,不妨与某手谈两盘消遣,一同打发时间如何?”
那矮几摆开,上面两角各置陶罐,正是一副棋盘。

李云茅踩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从坊外回来时,才一推门,就见高云篆半死不活模样的瘫趴在棋盘上,头都不想抬了,只动嘴:“师弟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家这个……咳……碧潭好毒的手,将为兄杀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李云茅从从容容的进屋,嗤笑一声:“跟万花谷的人下棋?你以为你是清虚师叔门下么?别给纯阳丢人了,快起来,把头发梳了,某有要紧事要嘱咐你。”
高云篆仍是装死不肯动:“你说你的,跟某梳头洗脸有什么干系。快点说完了,某还要趁着天早,回去睡个回笼觉呢!”
李云茅“嘿嘿”一笑:“睡觉这般紧要?”
“废话!”
“那某还是不说了,不然耽误得你睡不成这个回笼觉,岂不是要怨恨某?”李云茅老神在在,过去扶了谢碧潭的肩膀,“贫道也折腾一宿了,碧潭,走走,回去睡觉,睡觉!”
他拉着谢碧潭抬脚要走,高云篆眼珠转了转,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一个翻身轻巧拦到了门口:“师弟,话说一半岂不是噎得慌?”说着伸手作势去拉他,手到半途忽的一转,一把衔住了李云茅肩上的一个扁布包,卸了下来,“这东西你出门时尚没有的,可别是什么邪气物件,叫为兄来替你把把关!”
李云茅料错了他的动作,被抢了包去,也不急于再夺回来,站在那叉手笑道:“正是件邪气物件,就不知师兄是否看得出来了。”
高云篆三两下抖开包袱,伸手一摸,“咦”了一声,从里头掏出一面破旧不堪的镜子,甚至镜面上还有道不短的裂痕,怎么看都是只能扔了的货色,不知李云茅为何要特意裹了背回来。
谢碧潭也探了头去打量那面铜镜,同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如今见李云茅平安归来,心头早松了口气,听着他二人幼童般抬杠只觉哭笑不得。这时便笑着剜了李云茅一眼:“这是卖哪门子的关子,你往乱葬岗跑这一趟,高道长同样也担心了半宿,好容易人回来了,还有心思胡闹?昨晚到底有何见闻,再拖拖拉拉说不明白,早饭都没得吃!”
高云篆和李云茅也不过是师兄弟间惯了的没大没小打闹,听谢碧潭发了话,双双借坡下驴,老老实实回到几案边坐下。李云茅这才将昨晚几波几折的事态变化一一说给二人听,末了笑眯眯看着高云篆道:“舒姑娘如今大惊大悲……说不得还有大喜。那扰了她多年的前尘,竟又不是她的前尘,正恍恍惚惚无所适从。梅娘不便陪同,某只得独个伴了她一块回城。如今她自回自家去了,可家里也不过只舒心一个娃娃,说不得心里话更没得人安慰陪伴,当真……凄凉啊!”
他尾音拖得极长,一咏三叹,一边叹着,一边还拿眼神满是揶揄的撩着高云篆。果不其然,高云篆出神般坐了坐,像是在消化李云茅这一篇突如其来的消息。随后猛的翻身而起,冲着他长长一揖:“多谢师弟!”转身便要出门。只是才一抬脚,又硬生生顿住了,原地转了个身,直奔后院。
李云茅拍着几案笑起来:“你这头到底还是要梳不是!”

高云篆急匆匆的梳洗了跑出去,连个招呼都没再顾得上跟两人打。李云茅乐不可支,全不在意,笑话了一气,再一转头,却见谢碧潭拿了那面铜镜,正饶有兴趣的翻来覆去看着。看他回了头,便道:“当真就这一面镜子,可照往生前世?”
李云茅坐过去陪他一起看:“某亲眼所见,断不会错。只是想不到舒姑娘和道知大师……这是怎生不相干的两人,竟也能因此被拉扯到一处。姻缘孽缘、前缘旧缘,当真玄妙非常。”
谢碧潭又把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那乌突镜面如今更添了道裂痕,自是全然照不出什么,干脆冲着李云茅一晃:“就不知这镜子若还是好的,可否给你照出段未尽的前缘来!”
“道知大师说了,此镜乃是因缘,因缘了结,便无用了。”李云茅颇认真的给他解释,忽又狡黠一笑,“不然某一定是偷偷摸摸的拿回来,再挑个你睡死了的机会,给你照上一照才是。”
谢碧潭磨了磨牙“呸”了他一声,干脆不说话了,只仍拿着那铜镜,翻来覆去的把玩。
李云茅又凑过去些:“这镜中乃是佛法,又不是动用了什么机关消息。即便你拿回青岩找位天工弟子来看,也仿不出个一样用处的。与其看它,不如……”他大大方方的伸手在谢碧潭腰上摸了两把,“趁着天色还早,高师兄又出门去了,回去睡觉吧!”
谢碧潭脸上一热,虽说以李云茅的性子,到不至于白昼宣淫,可到底那话中调笑意味甚浓,叫他咬着牙去拍开腰间不安分的手:“好没个正经样子!”
只是这遭李云茅却没让他一拍就放开了,反而手指一收,连着谢碧潭伸过去的手一并握住,身子也顺势前倾,亲亲密密的将下颔搁在了他的肩头,叹了口气。
叹过了,竟是全无玩笑意味的道:“舒姑娘之事,竟是叫人心有戚戚焉。可万千的感慨,若要说出,又空无一言。”
谢碧潭默然,许久后陪着叹了口气:“罢了,你说不出,某也知了。”
“当真?”
谢碧潭轻“哼”一声,扯了扯李云茅脑后头发, 叫他抬起头来。候四目相对,蓦的一舒臂,揽了过来,然后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将眼一眯,咬上了唇。
李云茅心中大乐,一时那点缥缈晃荡的慨叹俱丢到云外,礼尚往来的回抱过去。抱紧了,像是要揉进胸口里,断不肯放开。
谢碧潭却偏在这时候挣动起来,好容易撬开一丝空隙,涨红着脸,一口衔在了李云茅耳朵上,蚊子般呐呐出三个字:
“去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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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半生劫

时序入了腊月后,天气愈发寒冷,然而长安城内外反倒愈发的热闹了。
不说东西两市,只周遭村县中,但凡出得了门的,哪个不往天子都城中往来,置办年节用度,或是走亲访友。如今太平盛世,一年到头,寻常百姓手头大多攒下了几个闲钱,又是年根底下自不吝啬。因此便有心眼更活络些的,在城外几个就近的路口也支起了摊子,弄些花花绿绿的玩意,或是杂货物件,卖个赶紧。
自打舒广袖的事了后,李云茅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闲人。大概那些妖精鬼怪也都知趣,不在这年前年后的热闹日子里折腾。说不得,还有“入乡随俗”的,也颇张罗着要过上个好年。
李云茅因此闲散下来,每日里泡在问岐堂缠着谢碧潭。他两个如今亲昵更不一般,虽说谢碧潭到底还有些脸皮薄,但二人私下相处,渐渐倒也不至于被一句话就撩了个满脸通红,偶尔还能回个嘴,也算是长了出息。李云茅却更在此中回味无穷,乐而忘返。
临近年根,街上百般的热闹,独往来瞧病的人却一分分少了。反倒是那些配好的现成丸药散剂,常有人来买些回去,想是过年时要预备在家里。一来二去,问岐堂中存着的些常用药材不免将要告罄。

这一日起来,难得是个晴朗天气,白亮亮的阳光隔着窗户纸照得卧房中通亮一片,甚至有些晃眼。
谢碧潭便是被这亮堂堂的光晃到眼睛上硬生生照醒了的,他昨夜折腾得晚了些,早起不免贪困,只是胡乱伸手摸摸旁边,被窝里已经空了,然后便听到衣衫簌簌,连着李云茅笑嘻嘻道:“辰时都快过了,这一觉睡得不免太沉,还不快起来,问岐堂还要不要开门了?”
谢碧潭懒洋洋翻了半个身,屋子里暖洋洋点着两个火盆,他也不觉冷,被窝里扔了半条光溜溜的胳膊出来,挡住了眼睛:“不开了……”
然后一个大喘气的长短,才继续道:“今儿个往梅记去买些药材,顺便瞧瞧黄兄。昨晚某已经托了隔壁油蜡铺子一些配好的丸药,有人来买,按剂打发就是。”
“原来你倒是已经盘算好了!”李云茅听他这样说,便也不急着穿衣梳洗,又一屁股坐回去,顺手把谢碧潭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附身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早知道,昨晚就再折腾得晚些……你是不是就因着这个,才故意没跟某说今儿的打算?”
谢碧潭身上一僵,随后狠狠一巴掌拍开了他的头,自己也一翻身拥着被坐了起来,去摸地下搭在小几上的衣服,边咬牙唾他:“真真长安的城墙都比不得你的脸皮!”
李云茅不以为意,摸了摸脸,颇是自得的道:“华山上半年飞雪,那般的冷。这一身皮要不厚实些,岂不早被冻成了雪人。”

两人半真半假的闹着各自起身梳洗,出了房,才看到隔壁原本李云茅屋子里的高云篆早又出门去了。自打乱葬岗之事后,舒广袖大概是因换了一重心境,对待他的态度也明朗许多。高云篆得了甜头,如今更是恨不得天天往那头跑,师弟什么的,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是天子皇城,眼看着快到除夕,其后又有上元佳节,皆是举世头一份的热闹。因此高云篆与舒广袖商量,要在长安过了年再走,一路先上华山,再折回江南,其中寓意自是不言而明,
高云篆心情大好,看着李云茅也格外可爱,这一连数日,连跟他抬杠拌嘴的时候都少了,整日里乐呵呵的进进出出。今早虽说一早就跑出门去,厨房里竟还没忘了安置下早饭,这时候起来去看,犹是热腾腾的,勾得空了一夜的肚子里馋虫涌动。
这般又是换衣打理,又是吃饭拾掇,再加上起身确实比平日晚了许多。待到近午出门,倒是没得了一刻的闲。李云茅和谢碧潭两个也不双双骑马,就牵了那头青驴,往西市去。

到了西市,坊门早已开了,来来往往尽是行人商贾,喧天的热闹。直到梅记门前,也同样进进出出的客人,柜前一排伙计,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只不过店里来人虽多,都是散客,并无什么大桩的买卖,因此那张罗得脚不沾地的老掌柜一见李、谢二人,忙过来拱手笑道:“谢郎君,李道长,今儿有闲心逛来店里了?东家正在后院歇着呢!”一边就喊了个小小子过来,给二人带路。
两个看着店堂里热火朝天的样子,也就不多在外头耽搁添乱,跟老掌柜道了好,随着那小小子去了后院。如今梅记二人走得熟了,三兜两转,就到了黄金履惯常休息的阁子间。那暖阁里地上几案上正摆开了十多个上好的青瓷花盆,里头一色的栽着水仙。大多竟已经开了花,黄黄白白香气袭人,十分热闹。还有两个孩子,坐在矮杌子上,正歪着头拿着剪子铰红纸粘花套,一听人声,一齐的停了手上活计,往门口张望。
正伏着身子看花的黄金履也抬了头,一见是二人,登时笑了:“本想着去请你两个来逛逛,帖子还没写,人倒已经来了,可真是心有灵犀!”
谢碧潭也笑起来:“某常来常往的,不算什么,李道长倒真是稀客! 可有什么驱邪辟晦的事找给他做,莫叫他闲了。”
“这段日子太平得很,邪气晦气的没有,倒是有趣之事,却有一桩。”黄金履笑道,冲两人招了招手,“说不得,与李道长还有点渊源。”
两人应声凑过去,就见黄金履站在那一堆大大小小的花盆间,挨个指点:“这一批水仙是前几日某叫人买来,预备着年根分配到店里和宅子里,衬些热闹喜气。因着离过年到底还有段日子,特意选了些才抽茎还没打花苞的。一时也没抽出空来收拾,就都搁在了这暖阁里头。”
谢碧潭闻言探头到花前看了看:“若是买来时还没打骨朵,才几天功夫,如何就能开得这般好的花!黄兄,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名堂?”
黄金履正在等他这一问,抚掌笑道:“当真是有名堂,可惜什么名堂某不知,却是要问李道长才晓得。”
李云茅也在一旁拉了朵花瞧着,那花朵香气浓郁,但芳冽却不刺鼻,甚是醉人。嗅了好一阵子,才抬了眼笑了两声:“贫道捉妖拿鬼是本行,几时又懂得这些花花草草了,黄公子莫要取笑。碧潭这两日也在惦记着买些花摆在家里过年,你若有什么诀窍,千万告诉他!”
黄金履便摆了摆手,正色道:“非是某谦虚推脱,这一遭水仙开花,当真是李道长的干系。”他抽身回了座位,沉吟一下继续道,“自打这十几盆水仙挪进暖阁,全无什么异事发生,先前几天也未曾见到哪一盆里打了花苞。只这两天因为店里结年账,一时忙碌不开,晚上某便不回家去,也在暖阁休息。哪知今儿一早起来,眼还没睁,先嗅到一屋子的花香,竟是全数开了花。某思来想去,自认自个没这份催花的本事,反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东西。”
黄金履从怀中掏出的,正是一只核桃大颇眼熟的镂金香囊,末端还配了根细细的金链,拴在小袄绊扣上。他拿手托了香囊,笑道:“某身上要论稀罕物,第一样就该是李道长借出的这物件。某虽不知这符纸里裹着的究竟是什么,但自打佩戴上身,常觉神清气爽,精神也见长许多,想来是件妙物。说不得,水仙开花就是因这宝贝的缘故,李道长,不知是也不是?”
李云茅见他拿出那枚香囊,顿时一击掌也乐了:“贫道倒是险些忘了这个!”
谢碧潭在旁见这两人猜来猜去,听得一头雾水。只是那香囊他却认得,还是前些日子在三雪园中,李云茅借给黄金履贴身携带,拔除鬼气之用。但当时慌乱,事后也忘了询问内中到底放置何物。这时便凑近去看了看,全无所获,只好转瞥了李云茅一眼:“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李云茅倒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先冲着黄金履端详片刻,点头道:“气色当真不错,看来贫道这法子还算歪打正着。”然后才对谢碧潭道,“也非是什么稀罕物,乃是前阵子偶尔得到的一枚灵珠,性属巽木,正是极洁极生之力。某本是打算借此生息精气将黄公子体内残余的鬼气渐渐祛除,只是这木元精气环罩周身,难免外泄一二。这几盆水仙不过寻常花草,能得其万一,也足够催开花叶,一宿盛放了。”
听他娓娓道来,才释了黄金履和谢碧潭心中疑惑。只是黄金履听得香囊中物件如此奇妙,想来贵重万分,忙道:“这般宝物,怎好就这样交与某,这……这使不得……”便要将香囊解下来。
李云茅一抬手按住他:“不过是个花匠园丁的用处罢了,谈什么宝贝不宝贝。况且又不是白送了你,等着四十九天过去,你还要还给贫道不是!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搁着,你这样放在心上,倒叫某为难了。”
谢碧潭左右看看,也上前一同劝说。黄金履一张嘴说不过他两个,只得又把香囊揣回了怀里,苦笑道:“罢了罢了,当真盛情难却,某再推脱,倒是拂了二位的一片心意。好在如今已是年底,这段时日,某只老老实实在铺子和家中来回,务必没个闪失才好。”

将香囊之事揭过,三人复归座,随意聊些闲话。如今年节在即,少不得要说一说长安城中的那份热闹。黄金履到底比李云茅两个多在长安一些年月,当下捡着些热闹说了,忽的想起什么,一拍手道:“这几日再都没见高道长,若他也要在长安过年,你们师兄弟倒可凑在一块热闹些。不然若只谢贤弟与李道长两个,某倒是想着不如来某那宅子,一同过节,免得冷清。”
听他提到高云篆,连谢碧潭也不由得失笑,莞尔道:“高道长倒是还住在问岐堂,只是他见天的一起来就要往舒姑娘那边去,平素连要看到个影子都难。不过不止高道长,舒姑娘姊弟也要留在长安过年,倒是不会缺了热闹。”
黄金履多少也听闻了些高、舒两人的情愫纠葛,如今听谢碧潭这样说,想当然是高云篆夙愿有望,便也欢喜道:“这倒是桩好事,若有机会,某少不得也要去叨扰一杯水酒。”一边又叫了个孩子过来,去暖阁后头抱出个朱漆长条匣子,“这小玩意是前阵子得的,虽说手艺精巧,到底还是给小孩子耍的,某留着没甚用处。如今想想,舒姑娘的弟弟倒正是合适的年纪,不妨就由二位转交了吧。不值什么钱,想来就算高道长在,也不会推辞。”
他一边打开了那匣子,原来里头一排摆着四五件木雕的小兽,猫狗虎豹皆有,翎毛鲜明,栩栩如生。拿出一个,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还带着点极淡的木料香气,很是好闻。黄金履便道:“这是相熟一家器具作坊,年根用斫家具余下的边角料弄出来的小玩意。不是贵重东西,原就是给小孩子当个耍物的,交好的几家都得了。”他说着话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丝怅然,“惜某孑然一身,羁旅长安,这东西断是没福气消受了。某上次见到舒心那孩子,很是喜欢,转送给他,也算恰当。”
他这样说,李云茅和谢碧潭不好再多触动他那些伤怀之事,便也没多说什么,替高云篆道谢收下了。因着气氛一时有些惆怅,谢碧潭忙又笑道:“若说舒心,如今倒真是玩得野了。听高道长说,那位徐小将军常常的去寻他玩耍,两人一个半大的,一个更小的,一疯出去就是整天。舒姑娘一边舍不得训斥弟弟,一边又心疼他这几年在忆盈楼,到底没几个同龄的男孩子玩伴,不免放任些。天天便见他回来,滚得个泥猴也似,实在头疼。”
黄金履闻言“哈哈”笑了:“男孩子活泼好动些,也是好事。某幼时就是被家里管教得紧了,如今即便在外多年,也熬打不出那份骨子里的洒脱。因此每每见了李道长或是高道长这般行事,很是羡慕呢!”
李云茅倒是很受用这番话,乐呵呵道:“本就该是如此。只不过舒姑娘自己也是个飒爽性子,叫她头疼的,倒不是多洗两件衣裳之类的小事,而是舒心这孩子素来很有自己的主意。他既不想去万花谷学艺,也不想去千岛长歌学些经世济民的学问,偏想着往天策府,舞刀弄剑打打杀杀,正跟舒姑娘原本的打算相违。如今他又同徐小将军在一块玩得好,少不得姊弟两个争执起来,跟着人家偷偷跑了也说不准。”
谢碧潭便也忍不住的笑:“以徐小将军那……赤子般的……性情,保不定真做得出来的!”

三人这般捡着些闲话说笑,黄金履又张罗着要从那些水仙中挑两盆好的,回头叫人送去问岐堂。正热闹着,就听外头廊子里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黄念儿一溜烟的跑了过来,见了三人先打了个躬,才快嘴道:“爷,外头街上有个人像是忽然发了急症,就倒在离咱家铺子不远的地方,如今好些人围着呢,可要不要也叫人去瞧瞧?”
三人听了,忙都起身,倒是异口同声道:“走,出去看看!”

梅记大门外不远,就是一个人来人往车马喧嚣的十字路口,如今靠近北边那一角,吵吵闹闹围了好些人。人圈子正中,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倒在地上的,却是张相熟面孔。那一身装束,虽说在腊月中,少不得厚厚的穿着裘毛衣物,却还带着十足苗家特色,叫人一眼便分辨得出。
这昏倒在路边的人自然就是蓝玉,只是不知为何唐子翎不在旁边。他身后常背着的篓子也栽歪了,上头盖着的土布掀开一角,好在没什么蝎子蜘蛛之类的爬出来,而都是些市上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小零嘴,想来这一遭出门,也是闲走闲逛添置年货罢了。
只是围观者众,蓝玉又生了张一见便叫人怜惜的昳丽面庞,断不该人情冷漠至此,光天化日,竟没个热心肠的上前搭把手帮扶。反倒是彼此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晓得在低声议论些什么。只是这般寒冷天气,即便他身上厚厚的裹了皮袄,也耐不住躺在冷硬雪地上许久。更不知这突然发作的是何病症,可有性命之危。
正这时候,人群外围起了阵小骚动,片刻后便见一个红衣小姑娘弯腰低头的挤了进来,手里尚还捧着油纸裹着的热气腾腾的寒具,一边鼓起腮帮子咬着一边冲身后含含糊糊招呼:“师父,这里好多人,不知道是什么好吃好玩的……啊!”她一抬头,蓦的看清了眼前情况,惊叫一声,零嘴也顾不得啃了,猛一甩头,嗓门登时拔高了三分,“师父!这怎么死了个人!你快来看看!”

小姑娘一身红裙红靴打扮甚是娇俏,乌油油的头发编了大辫子,还混着颜色鲜亮的红色翎羽在发饰上。这一甩头,簇拥在她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忙的退开了半步,让出窄窄一条可过人的空隙。那空隙外头,走过来的正是仍红衣软甲装束的英淇。他步子阔大,周身的冷硬气息更宛如实质,叫人不敢轻易逼视,因此极为容易就进了人群。
他目光落到犹昏迷着的蓝玉身上,微微一凝,轻哼一声:“香骨,这人还未死呢。”
“原来没死啊!”香骨倒是松了口气,颇夸张的拍拍胸口,又扭头去扯着英淇一只手摇晃,“那……师父,你救救他好不好?救救他嘛!”
还未待英淇答她,一旁同是看热闹的人倒先快嘴快舌道:“哎,小女娃,离得远些,可莫过去,那有条蛇呢!”
经这一说,才看到蓝玉脚边,当真有条一臂长的青蛇盘曲着身子,扁平蛇头高高昂起,红信一吐一缩盯着众人。只是因颜色与蓝玉衣物相近,又踞在原地不曾扑出伤人,一时才容易叫人忽略了。
香骨却是不怕,甚至还上前两步,屈了膝打量那条青蛇。见蛇身颜色碧绿可滴,宛如一块上好翠料雕琢而成,很觉得好奇:“师父,这是什么蛇啊?竹叶青?我记得不长这个样子啊!”
英淇瞥了一眼青蛇,淡淡道:“这是苗疆蛊蛇,你只怕还顶不得它咬上一口,离得远些。”
他这样说,香骨偏笑嘻嘻道:“有师父在,我才不怕呢!”一边大咧咧迈步,就往蓝玉身边凑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小蛇,你莫急,让我师父来看看你的主人怎么了。我师父可厉害啦,定能治好他……”
只是她一片好意,青蛇却不通人语,见她步步靠近,登时弓身立颈,口中“嘶嘶”作声,戒备非常。待到香骨靠近到三尺之内,青蛇已是再按捺不住,猛的屈身一弹,快如疾电,扑向香骨面门。
那周遭围观的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片惊呼。
然而惊呼声才起,英淇的动作却是更快。也未见他如何举手抬足,人已到了香骨前面,将手一甩,冷冷道了声:“退下!”便看扑在半空的青蛇蓦的僵了,“噗通”一声栽下地,只余了摇动两下尾巴尖的力气,却是再无凶态,萎靡至极。
于是人群中的呼声,登时又变作了一片惊叹。
英淇不理会那些,瞧在香骨面子上半蹲下身,并不很耐烦的去看蓝玉。只是手掌在他胸口一搭,忽的轻轻“咦”了一声,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几丝玩味。可是这一瞬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没个人能瞧见,只看得他将蓝玉扶坐起来,手上不知怎的在背心摆弄了几下,略顿了顿,又提起掌来,压在天灵。
那一股劲道含在掌心,正将吐未吐,英淇突觉一股冷冷杀气泼来。猛一扭头,就见场中无声无息多出来一人,靛青衣袍,头上压了顶笠帽,将半张脸都遮去了,但仍能觉到刺芒般的目光从笠帽下射出来,死死钉住了英淇压在蓝玉头顶的那只手。
那人一张口,声音却颇年轻,只是冷得厉害,带着毫无掩饰的杀意:“放手。”
英淇却是个软硬不吃的,见来人虽说一身杀气,却显然十分紧张蓝玉。更有肩膊上绕了条通体银白的小蛇,除却颜色,大小模样与仍僵在脚边的青蛇全无两样,这情形若是说两人没什么干系才叫奇怪。他受了来人杀气压逼,倒是没什么笑意的冷笑的一声,随后掌心乍然吐劲,“噗”的一声轻响,蓝玉登时全身猛的弹动了几下。随后一声呻吟,竟张开了眼。
“你……”那人后半句怒言登时说不下去,硬生生咽了。英淇这才撩起眼皮又瞧了他一眼,爱理不理道:“人活着,还你。”也不管蓝玉本靠着自己搀扶才半坐在地上,站起身就走。
那人忙抢上前去一把揽住蓝玉,还没等说什么,旁边忽的伸过一个脑袋。香骨冲着他扮了个鬼脸,翻着白眼吐舌头:“哼,不识好人心!”然后又忙跳起身追着英淇的脚步挤出圈子,“哎,师父,等等我呀!”一溜烟的不见了。

梅记的伙计领着黄金履三人赶过来时,正是英淇带着香骨已经离开,连个背影都没能瞧见。那小伙计颇机灵的在前头开路,双臂展开扒拉着人群,口中还不住嚷着:“让让,让让,大夫来了!”当真叫他辟出了一条通路,让几人进去。
不想挤到里头,看到的竟是两张相熟面孔。谢碧潭倒还罢了,黄金履和李云茅却是认得,李云茅忙叫了一声:“唐公子,蓝小公子!”
唐子翎此时正全副的心神都搁在蓝玉身上,听得人叫,头都没抬一下,仍只顾检视蓝玉状况,又从怀里取出个小玉瓶,倒了两粒药喂他吃下。倒是蓝玉刚刚苏醒,还虚弱着要靠唐子翎扶抱,却有闲心冲着李云茅咧嘴笑笑:“原来是你呀,好巧,这也能遇到你……”他的眼神往李云茅身后一溜,看到了谢碧潭,立刻又添了个字上去:“们!”
只是谢碧潭倒比李云茅还急些,对唐子翎通身散发的杀气毫无察觉,目光在场中一撒,便认定了蓝玉,挽了挽袖口就要过去诊病。李云茅一把薅住他,清咳一声笑道:“蓝小公子虽说醒了,这急症到底还要仔细诊治一番才好。可巧梅记就在左近,唐公子,不如移步过去,让碧潭好好瞧瞧?”
这时黄金履也终于能赶上说话,他竟是个与谢碧潭同样大无畏的迟钝,没第二个李云茅来拉住,直直走到近前去,俯下身扶了扶蓝玉的肩膀:“正是如此,大家皆是熟识,不必客气,快往寒舍来好生休息一会儿。这般冷的天气,蓝小公子又发了病,哪有还在外头天寒地冻的耽搁着的道理!”
见他的动作,唐子翎全身细微一颤,倒没阻止。只是立刻便斩钉截铁道:“不必了,子玉的病某心中有数,药也备在家里,此时赶回去服用后就无碍。……黄公子,好意心领。李道长,告辞。”说罢,竟是不再等三人又说些什么,一手收了青蛇,一把抱起蓝玉,起身就走。那些围观看热闹的,骇于他一身冰冷杀气,不自觉的让了条路出来,就这样任他两个去了。

大约是不常见这般不近人情的行径,这一天直到回了问岐堂,吃过了晚饭,谢碧潭想起白日里那段尴尬插曲,还不免要念叨上几句。他之前虽说蒙蓝玉出手施救,却是一直在昏迷中,之后因种种阴差阳错,今天倒是才第一次脸对脸的见到了活跳跳的人。这一来,倒是登时明白了为何李云茅几次都要说唐子翎“不好相处”,如今看来,岂止是难为相处,简直如同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半点攀交不得。
只不过受过人家的恩情,纵然心中有些不满也就揭过了。谢碧潭絮叨了几回,倒是将话头不自觉的转到了蓝玉身上,一副很是替他担忧的模样道:“也不知那位蓝小郎君生得是什么病,这样看来,倒似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身上既然孱弱,怎的又要千里迢迢,离了家乡往来长安?一路风雨颠簸,岂不更是不利于修养?”
李云茅在旁却好似没听到谢碧潭问话,靠着个凭肘歪歪扭扭坐着,双眼放空的想着什么。好在他耳朵拿事,谢碧潭等不到回应,干脆用手肘拐了他一下,立刻就回了神,笑道:“说不得是外出求医,这有什么稀罕的。”
谢碧潭不以为然:“你之前说过,蓝玉身上的病是靠着他养的一群寒髓蝶医治,虽说某不曾见识过,但只听也知是苗疆手段,少不得还是五毒教中的什么隐秘法门。他自家就有治病的法子,又要到长安找什么稀罕!”
“天底下治病的法子又不是只能认一种,说不定在外四处走走,遇到了什么奇人异事,或是天材地宝的,就能给他祛了病根……”李云茅顺嘴胡说,只是说着说着,不知被哪一点触到心事,登时又走了神。他手上还是个闲不住的,摸索着要去拿水喝,险险的一巴掌推翻了灯。好在谢碧潭警醒,飞快扶住了,没好气的反手拍了他一掌:“魂都飞出去一晚上了,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连房子都要点了!”
李云茅也晓得自个刚刚差点失了手,立刻笑嘻嘻贴到谢碧潭身边去:“有碧潭在,某自然是放心的!”然后就又被一肘推开了。谢碧潭如今也不再那般好忽悠,任他腆着脸调戏上几句就能搪塞过去,将脸拉下几分,颇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还不说?”
“说说说,贫道全招了!”李云茅十分配合,就差五体投地的伏下去如见官状。然而随后双臂一长,就扣住了谢碧潭的腰。他两个本就坐得近,登时直接将人拖到了怀里,结结实实搂住了,凑到耳颈后面狎昵的蹭了蹭,才道:“某琢磨着,明日要出个门,去一趟神仙泉。”
“神仙泉?”谢碧潭一愣,顿时满脑子想起来的都是狰狞毒蛇、腥臭血污之类的记忆,脸上不由一黑,“去那儿作甚?”
“去……”李云茅腾出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去取一样东西……”

近年底时,长安城内非但官驿中住满了来京述职或是公干的官员官差,就连散布在各坊中的大小逆旅也都格外热闹,少不得那许多天南海北,甚至异国边域的行旅客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布置周正些的屋子,若是来得迟,便是捧着金钱,也讨定不得了。
这般情形下,师徒两个独霸了一间带着小小院落的上房小楼的英淇便显得格外阔绰。天色已黑,只是还没到宵禁的时候,站在院子里,仍能听到外头车马客人喧喧嚷嚷的声音,似是又有人住了进来。
这一家逆旅的格局已算是上乘,三进的大院落,除了第一进隔出单间厢房,后两进中都是又做了许多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或植松梅,或引水流,或堆山亭,别有匠心。如今听那来客的声音,竟是入住了最敞阔的一栋院子。虽说不太在意,英淇初入住时也曾听店里伙计颇自得的讲过,那院中格外有一条温泉水脉,虽说凿出来不过一个四尺见方的小池,也极为难得。至于租住的价格,自然同样格外好看。
香骨也同在院里,只是小丫头从不肯老老实实,仗着身手敏捷,爬到了院里一棵大树的杈子上骑着。她坐得高,看得便远,抻着脖子张望了一刻,趴下身笑嘻嘻道:“师父,我瞧见了,那个有泉眼的院子里住进来两个客人。只是有一个好似病了,裹着好厚的斗篷,还要被人搀着走路。”
英淇在树下打坐调息,天顶通透明月,叫他格外觉得舒服,闭了眼专心吐呐。只是头顶香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只得不冷不热道:“旁人之事,与你何干?你今日功课若不做完,不准睡觉。”说罢,起身进屋去了。
树上的小姑娘顿时苦了一张脸,皱得包子样跳了下来。也不管地上残雪冰冷,“噗通”一声就坐下了,嘟嘟囔囔道:“又是练功,就算我每天练上八百遍,也开不出花来啦……哎呦!”
屋门口弹出一颗小石子,准准的砸在了她的头上。香骨叫一声痛,没胆子再背后抱怨,一个挺身扳着脚坐端正了,像模像样的打起坐来。

夜色渐深,几进院落中也渐渐安静下来,除了一些尚在摆酒夜饮的客人,大多院子在二更时分已陆续灭了灯火,客人都已各自安歇。
这般时辰,香骨犹一个人在院中乖乖打坐,也不知她小小年纪,修习了怎样的功法,既未见她穿得有多厚实,更没有什么火堆炭炉在旁,就这样一坐下去足足快两个时辰,那张桃子般的小脸蛋反倒更粉嫩红润些,丝毫不受冬夜寒气所苦。身后不远的屋子里一片黑洞洞没有灯光,倒显得头顶月光十分皎洁,上下俱是银素颜色,独当中夹了个红衣乌发的小女娃,奇异得像是一副别出心裁的画。
只是夜晚非但寒冷,那阵阵北风同样不间歇的吼着,院中树木高大,更迎了风被吹得“哗哗”作响。手臂粗的枝桠随风乱摆,投在地面的影子便也张牙舞爪,晃动个不停。
香骨坐在树下,她小小一个人,倒有一半的身子被树影笼着,一晃一晃的,一会儿露出在月亮地下,一会又被黑色的影子吞进去。她也不在意这些,没心没肺的毫不觉害怕,仍端端正正闭眼坐着。只是却没察觉到,那摇晃了大半天的树影,正遮在自个头顶的一枝,却渐渐毫无声息的越拉越长,直到长出了一个人身的长短,将她彻底罩在其下。

香骨觉得有些不大对头,还是因为没了月光的沐浴。她对此敏感,有点奇怪的睁眼,甫一抬头,却看到头顶正上方,黑暗一片的树杈中一抹寒光突的闪过。那光比起天穹明月,更亮也更冷,带着隐隐的杀机。
“什……”小姑娘惊觉不对,猛的跳起了身。只是那一个字还有一半卡在嗓子里没来得及出声,树上攀长出的黑影兀的脱离寄身枝桠,如一只身姿奇异的怪鸟当头扑下。双臂如钩,切向香骨。
那偷袭之人的速度奇快,不及眨眼已到了面前。他全身裹在暗色劲装中,只有套在腕臂上的钢爪锋刃雪亮,这一击足堪致命,全然未曾因面对的乃是一个小女孩而有留手。
只是香骨却也非是寻常的女娃娃,电光石火间杀机临身,呼叫都来不及的刹那,突的抬起手臂当头横架,一片金红光芒竟瞬间在她腕掌间迸出,钢爪抓下,如磕金石,一声锵然。香骨闷哼一声,被两厢相撞的力道震得倒滑出去两丈多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而却是毫发未伤。
来人一击不中,一声不吭,只将手腕一翻,几点碧绿寒光弹出指缝,继续追向香骨。小姑娘已经用掉了防身救命的底牌,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能爬起身,眼看杀招又到,避无可避,忽听黑暗一片的屋子里冷冷一哼,蓦生红光。
红影快如光鞭,瞬间已从房内到了香骨身前,碧光后追而至,如击金盾之上,登时全被扫落。然后才见到英淇抱臂而立,瞧着香骨龇牙咧嘴揉着屁股爬起身,不悦道:“某教你的御就是这般用的?连自己也能弹飞?”
香骨顿时不服气的跺脚,抬手一指:“他比我高那么多大那么多,我只是飞了又没受伤,明明已经很好了,师父你该夸我才对!”
他师徒二人有问有答,全然将夜袭之人视如无物,当真轻蔑。只是那人犹有半身隐于大树阴影下,见已失手,退意滋生。英淇与香骨这般的轻忽,在他看来倒是有机可乘,立刻将身一扭,无声无息滑向后方,瞬间便与树影融为一体。
英淇仍是背对着大树,这时却哼声道:“谁准你走了!”
他身形未动,树影之中突的一声闷哼,一条人影如被噬扑,倒飞而出,狠狠摔在地上,随后,才嗅到淡淡一股血腥气蔓延开。肩背之上,鲜血淋漓,似被利爪撕扯开了尺长一道口子。
英淇转过身,眼神锐利,盯向那受伤的男子。片刻后冷笑一声:“呵,蜀中弟子?”
那人并不开口,只一手掩了伤口,轻轻抽气。然而他面上银脸,虽遮去容貌,倒也显露了师门身份。
不过英淇也不稀罕他答话,冷笑过了,又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对香骨出手,某全无兴趣知道。不过,凡事有来有往,你来此杀人,既杀不成, 那留下命的,就该是你了。”话说罢,全无一分间歇,将手一扬。
那暗袭之人身手本是不俗,即便受伤在先,也非可叫人随意欺凌。只是英淇这看似寻常的抬手,甚至手中挥出的暗红光芒去势清晰可见,他却全无闪避余地,只能眼睁睁瞧着红光一闪,贯胸而入,要害血脉经络被切割的声音,似已响在了耳边。
然而并无濒死惨叫,亦无血溅当场。
一声清脆,一只巨大的凤凰影子突的自那人体内浮于身表,焰翅张合,将人团团拥在了其中。红光没入,如破琉璃,凤影之上顿时满布裂痕,赤光瞬间涨至极限,映红了整座院落,又随即暗淡下去,直到溃散消隐无踪。这一变化不过几个弹指间,只是被凤影护住的刺客却得以在英淇杀招之下周全了性命,再未添得一丝伤痕。
那刺客似是自己都未曾想到有这一种变故,虽说面具遮住表情,但只从他蓦的僵住的身形,也看得出当下是何等惊讶。
英淇甚至也有几分意外,喃喃道:“浴火涅槃,刹那生灭,这是……”他身形突的动了,一晃到了刺客身前,非是再次出手,而是垂臂一捞,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中。
随后他将手掌摊开,递到刺客面前。掌中原是握住了一只碧绿的蝴蝶,只是如今早已双翼破碎僵死:“你的?”
刺客一声不吭,全不作答。
英淇又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半点不至眼中:“蝶姑尸解后,某原以为苗疆妖蝶一脉已然断绝,想不到尚有余根。也罢,既然有凤凰蛊替去你这遭死劫,看在蝶姑面上,某今日不杀你。”他随即眯了眯眼,将手一握,碧蝶顿时化作一滩粉末纷纷扬扬自指间落下,“滚!”

即便有伤在身,长安城中那些巡夜武侯,唐子翎也未曾放在眼中。他本是夜行出没之人,拖着伤躯,仍毫无障碍的回到了住处,却在看清自己赁下的小屋时愣了一愣。
荧荧的一片灯光,正从本该寂静黑暗的窗口映出来,忽闪忽闪的,投了道影子落在窗上。
唐子翎脚下顿时有些迟疑,虽说他出门时,蓝玉早已服了药沉沉睡下。但由其亲手种下的凤凰蛊被唤醒破碎,任凭怎生迟钝,也会有所感应。如今灯已燃、人未眠,再看到自己带伤而归,少不得……唐子翎皱了皱眉,脚下隐约要动,却是转了个方向准备离开,打算找个地方落脚,先将伤处处理了再说。
只不过身子才转了半边,又忽的僵住。唐子翎蓦的瞪大眼睛重新望向灯火明亮处。那条在窗前晃动的身影,修身束发着冠,颇是文雅好看,却绝非蓝玉的模样。
唐子翎大惊,一时间顾不得旁事,几个闪身,已到了窗前。他不知屋中情形,未敢贸然前去开门,只将身一掩,贴近了窗棂,要细查内中究竟。
那落在窗纸上的人影却在这时转过身,施施然走至窗边,忽的“喀啦”一声,推开了一道缝隙。灯光倾泻而出,照见那人半边冠玉般面庞,轻笑一声:“唐郎这不是平安回来了?贤侄不必再担心。”
面庞声音皆是相熟,唐子翎咬了咬牙,干脆一伸手,将窗户推得更开些,纵身跃了进去。屋里蓝玉披了裘袄,正在对面坐着,他却只盯向还站在窗口微笑那人,沉声道:“雪容先生,你来此作甚?”
然而屋内灯光明亮,照见他肩背上一片淋漓血色,蓝玉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也仍是忍不住惊呼出来,匆忙站起身:“阿哥,你的伤……”
“无妨。”唐子翎对这些皮肉外伤并不在意,仍是看向雪容,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那位雪容先生依然面向着窗外,背对二人而立。夜风凛冽,吹得他发丝衣袍猎猎作响,他浑不在意,温言笑道:“听闻贤侄病情反复,某放心不下,专程前来送‘药’。唐郎未免太过见外了,蝶师姐临终前有托,某自会好好关照阿玉贤侄。”
他这样说,唐子翎的脸色更是难看,忍了又忍,才道:“那多谢雪容先生了。天色已晚,某送先生,请!”说着伸手向门外一引,十足逐客之态。
“也是,时候当真不早了。”雪容先生瞧瞧窗外升至中天的月亮,“那阿玉贤侄,好生修养,某改日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里间,外头没有掌灯,漆黑一片,却于二人脚步无碍。直走到了大门边,雪容先生忽的站住脚步,轻笑一声:“这些点药料,在某来说非是什么稀罕物件,唐郎需要,只管开口就是,又何必亲自动身去寻?惹了这一身伤回来,忒的叫人心疼!”
唐子翎脸色更寒,不出一言。
雪容先生并不在乎他的冷面,又道:“不过你看中的,想来非是寻常妖丹,只可惜对方想来也是高手,才叫你讨不得便宜。这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即便妖魔鬼怪之流,也大有修为高深者在,就算你握有屠妖之术,也非是能够时时无往不利。如今受这一挫,可长了教训?”
唐子翎顿时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道:“不消你教训!”
雪容先生“哈”了一声:“某与蝶师姐有旧,自会多一分照顾她的子息。你今夜出去碰了这个钉子,才知往日那些用在蓝玉身上的妖丹,可值得你与某的这份合作了?”
唐子翎被他一言戳中痛处,怒却难发,只得咬了咬牙狠狠握住了拳。
雪容先生仍是温和笑容,徐徐道:“某之事近期将成,只不过尚需些手段。某观蓝玉情形,越发恶化,他这半妖之体要支撑到妖化之阵完成,所需的妖丹数量,只会更多。怎样,你打算得如何了?”
唐子翎沉默片刻,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说!”
雪容先生莞尔,一边拉起雪青色披风上的雪帽,一边道:“虽说妖丹效用与本身妖力强弱相关,但却另有一族妖类,名在妖籍,却修天道。其内丹功效,非寻常妖物能及……”

这几天少雪,官路之上,村镇城市之中,人来人往,早将之前薄薄的积雪也尽数踩踏化了。只是一入山中,冬日绝少人烟,反倒有皑皑的白雪在树木丛生处、积崖向阴下,一片一片的铺若棉毯,很是美丽。
李云茅独自一个出了长安,快马加鞭,一路上绝少耽搁。到了迎安村时,才不过巳牌过半。他未往村中去,直接绕到后山,寻了处隐蔽避风的山坳拴了马匹,自个依仗一身在华山上爬冰涉雪练就的轻功,身如烟霭,直插入了莽山之中。
往山中去,处处白雪,目力所及甚为洁净。只是入山道路也不免被积雪掩盖,李云茅凭着记忆辨了半天方向,仍有些拿不准当,干脆左右一看,找了块高耸出头的兀岩,攀跃上去。
那岩石上头倒有几分平整,李云茅随手团了五个小雪球界定四方五行,又拔下头上玉簪,取了枚铜钱串在簪尖上,一手掐诀划印,便将手腕一抖,簪上铜钱平平抛起,半空中打了个转,滴溜溜又落下。只是落地方位却不在五个雪球之中,而是咕噜噜的滚到了一旁,“噗”的一声嵌入了雪中。
李云茅一呆,搔了搔头,嘟囔道:“不该啊……乾金生水,指路铜钱怎会毫无反应……”他念叨着拾起铜钱又重卜了一回,结果依然如斯。李云茅干脆一屁股盘坐在了雪地上,皱着眉想了又想,忽的一巴掌拍得身边雪沫横飞,叫了一声:“不好!”
他跳起身,不再以道术求路,仗着站势较高,从脑子里使劲的刨出当日来时路径,四下极目。到底也是他记忆过人,片刻之后,硬是从漫山遍野的白雪和杂树中,依稀寻得了几处眼熟的地势。当下凭风而起,直接跃下兀岩,半空中扬臂振袖,足踏八卦,竟将纯阳宫中极上乘的身法展开,如一头雪鹤,御风而行,直投入荒林之中。
落足之地,木雪簌簌,一派凄凉冬景。李云茅环身一顾,索性并指成剑,运气荡出。那遍地白雪落木受剑风激荡,登时四下吹散,露出大片的冻土。他手下不停,继续御剑气扫荡四方,空山之中,金风激荡,寂静山谷登时雪尘飞舞,枯枝荒草横飞,如同滚开的沸水锅,再无半点的宁静。
李云茅却毫不觉自己正是乱了清净的始作俑者,一边操纵剑气将地面障眼杂物全数扫开,一边还要扯了大袖时不时挡一挡脸,连声抱怨:“这般腌臜,险些迷了贫道的眼睛!”好在山中除他再无别人,无人听了去嘲笑。
这般一路荡开积雪,又前行了二三里,再一股剑风吹过,雪下露出的,非是一般冻土,而有些星星点点的晶莹光泽,被日头一照,白灿生光。
李云茅蓦的一喜,拍手道:“可算是了!”就快步过去俯身查看。那一片雪下,原是一条山涧流泉,严冬中滴水凝冰,已冻成了镜面般光滑的一条冰带。李云茅再直了身子环顾四周,以泉水为凭,到底认出了当下身处的,正是神仙泉入口所在山谷。

然而他越向谷中行,越觉蹊跷,心中不妙的预感隐约成形。这一带神仙泉,得地脉灵气滋润,草木丰美,灵药多生,即便时当三九,天寒地冻,也不该察觉不到半分水灵精气的波动。可直到他循着旧日记忆,一路走过夜宿树林,又深入到神仙泉泉眼所在的涧洞前,任凭掐诀叩问、还是灵符相引,此地地气,仍一派稀松寻常,五行浅淡,与昔日差别宛如天壤。
李云茅心下揣测,索性也不再多做耽搁,直接跨入了涧洞。这一踏入,却是大吃一惊。
这一座涧洞乃是避风藏气之处,就算在冬日,也是风雪难侵,比起洞外倒还要暖和上几分。只是没了积雪覆盖,更叫他看得清楚,那本该是宽而曲折的水道,如今竟几近枯竭,只剩了浅浅一道不足两尺的细流,苟延残喘着在石缝中流淌。而两旁草木,非但冬叶凋零,甚至还有大半已经枯槁摧折,一眼望去,甚是凄凉,哪还有半点往日钟灵毓秀神仙地的风采。
李云茅默默吞了口口水,只能摇头叹气。这一路行来,心中预感逐渐成真,等到当真见到神仙泉一派荒芜,反倒不如何震惊失态。他沿着水岸又向洞中走了一段,甚至还没到枯荣兰伤人处就止步了,原路退回,也不出去,就站在洞口一块石板上,皱着眉盯着水流出神。
细流潺潺,若断若续,越到靠近涧洞出口,越渐渐有细碎冰碴凝于水面,偶尔“啪嚓”一响,是迸裂了,便化作许多更细小的冰粒,顺水而出,再次慢慢凝结。
李云茅就瞧着那混着冰屑的水流半晌,忽的蹲下身,一揽袖口,将手搅入了冰冷的水流中。刺骨寒意登时叫指尖一麻,随后针扎般的冷沿着手指攀援而上,非但皮肉,就连手骨都被冻得隐隐生疼。李云茅却犹觉不足,将手虚虚一抓,又在水中狠狠搅动了几下,才叉着五指站起来。那一只手已是冻得皮色泛红,冰凉麻木。
只不过皮肉受了苦楚,脑子却清晰起来。李云茅拿着那只凉手搓了搓脸,再放下时,眼瞳便又是晶亮光透的,宛如饱睡初醒。他抖着手指上的水珠,咧嘴笑笑:“罢了,大约这正是某该应之劫数,难道贫道还怕了它不成!”他一转身,大跨步的踏出涧洞去,没再回头,将那一座山谷的凄凉惨淡变故,尽数抛了。

快马加鞭一程,正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长安。然而时辰未晚,天色已黑。循路而去,远远望到了问岐堂前高高点亮的两盏灯笼,烛火晕黄,在寒风中却觉出几分温暖之意。连李云茅自己都未觉得,脸上已经眉目舒展带了几分惬意舒心的笑,扬鞭打马,直奔过去。
他却不走医馆正门,牵着马匹到了后院,将手一推,那门牢牢闩着,险些折了腕子,只好又“啪啪啪”的拍起门板,连叫开门。
应门之声来得极快,哗啦一声拉开了门闩,正是谢碧潭。看样子是从屋里急匆匆跑来,李云茅一把过去不客气的攥住了一只手,犹是热乎乎的,揣在了手心就不想松开。他便一手牵了马,一手携着人,笑眯眯的往院子里走:“碧潭,可有吃的没?某跑了这整一天……嗯?”
院子里光线比起外头要亮堂不少,正落在谢碧潭眉间,却是照见了一张惨白的脸,神色惊惧不定,很是狼狈。李云茅登时心头一跳,门也顾不得关,将谢碧潭又拉近到身边些,促声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谢碧潭抿着嘴唇,一副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反复张了几次嘴,只道:“你进屋去瞧瞧吧,高道长也在里头。某……某当真说不明白……”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字里行间尽是难言的困惑。只是李云茅听了,反倒松了口气。听他这般口吻,就算有什么意外,出事的也非是自家,说不得只是又有什么蹊跷送上门来。然而房中还有高云篆坐镇,更是不足虑。
这样心头一松,便笑道:“那你这副面白唇青的模样又是怎了,某还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跑来挑贫道的场子!”然后又是缠了人连声叫饿,似乎比起屋里的情况,填饱肚子还要更重要些。
谢碧潭却没心思同他玩笑,接过缰绳去拴马,顺手就把人直往屋里推:“你快进去吧,人……等了你有一阵子了。厨下饭菜倒是现成,就怕等下你听了原委,自己反倒没了吃饭的心情!”

这段日子,谢碧潭无论是不是自个情愿,到底跟着李云茅见识了不少。面对寻常怪事,至少也能坦然对之。眼下他这般支支吾吾有口难说,李云茅不免也心中犯了几分嘀咕,不晓得屋子里到底是怎样的一桩麻烦等着自己。
只不过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更甚者,站在院中竟察觉不到多少异常的妖物气息。反倒是一股熟悉的法力隐隐波动,稍一探查,就知乃是自己布下的五行拱元之阵竟被唤起了。这一来更是叫他疑惑,拍了拍谢碧潭的手背示意他放心,就转身往屋里去。
灯火通明的那一间乃是现下高云篆栖身的厢房,这本是自个的屋子,李云茅毫无忌惮,一手推开了门,就迈步进去,高声笑道:“高师兄,某回来了!”
高云篆自然也坐在屋里,只是应了李云茅这故意抬高了调门的一声的,却是另有其人。人影一晃,李云茅犹有半个身子还在门外,眼前已经直挺挺跪下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看穿着打扮也颇富贵,此时却伏地哀哀而泣,连声道:“李道长救我母女性命!”
李云茅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愣了愣神才挪进屋另一只脚,望向坐在旁边支着下巴好似看戏的高云篆:“这是……”
高云篆从容得很,看着他直眨眼:“贫道可什么都不知道,这小娘子是来找你的。喏……”他又拿眼神示意卧席方向,“里面还躺着一个呢!”
这时那女子已又哀声道:“李道长,小女危氏月娘,你可还记得!”
一听“危氏”二字,李云茅悚然一惊:“危氏?你们……”那女子已经抬起了头,虽然花容惨淡,泪痕斑驳,但到底还是初入长安城时,叫自己借宿过一夜的危家的小姐模样。危月娘如今更无什么顾忌,毫不掩饰任凭身上妖气浮于房中。纵然皮相可改,这妖气又岂会错认,李云茅顿了一顿,才道,“你……你们不是已经离开长安,远迁他处?如今怎又会在此?是发生何事?”
月娘犹在垂泪,低声道:“当日我母女得杜仙长指点,求得道长解厄。然杜仙长另有告诫,说我危氏一族恐有灾劫,需远避长安,才得保全。只是我危氏世居于此,岂能轻易迁徙,因此才借故搪塞,只说远走,另择了隐蔽处住下。”
李云茅听得默然,叹了口气:“杜师兄演易之能,天下罕有匹者。他既这般嘱咐,必无差错,你等为何不听其言,以致招祸临身?”
月娘听了,也只能抽帕拭泪,哽咽不语。
倒是谢碧潭安顿了马匹后跟回屋里,他与危氏母女也算旧识,比起认得李云茅的时日还久些。因常来常往为月娘诊治虚症,虽说后来知其异类,仍免不得当做寻常闺阁女子看待。撞见这一幕,便伸手推了推李云茅的手臂:“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危夫人与月娘小姐求到面前,还是先思解决之道才要紧。”
李云茅如今颇有一些陈年因缘隐约浮现,乱事缠身,他与危氏不过萍水相交,虽有援手之谊,也已各自两清,本不欲再节外生枝。奈何谢碧潭这样一说,搪塞不得,只得道:“你母女虽是妖类,却沾了祖上名在仙箓,一族受其庇护,不必走那些夺精气造化的偏修路子。这般无与相争,又何以遭迫杀至此?”
月娘定了定神,摇头道:“非是妖族内厮杀,我与母亲,乃是被一名人类男子杀伤……李道长,你且去瞧瞧家母……”
“是人?”李云茅更是诧异,便顺了月娘意思,往卧席边去。高云篆也从旁跟上,摇摇头半真半假的叹气,“这伤得当真狠了,要不是听碧潭说她们与你也算个相识,贫道断是想不到会有把自个辛辛苦苦炼就的灵丹送给妖怪吃的一日!”
一边说话,到了卧席旁,月娘撩起半边垂帐,露出内中情形。但见危夫人伏在被褥间,全身犹在微颤不停。更清晰可见她身上暗红妖光烁动不定,那光芒之下,竟不时的幻出片片青羽,甚至露在被外的胳膊,也频频在人类手臂与羽翅间抽搐变幻。这般几乎到了凡身崩溃的地步,非是伤重至元气大伤,断不至此。
高云篆道:“某给她服了几味丹药,奈何这医人和治妖,到底不同。这种原神之伤,谢先生更是没有法子。只能说她若是修为深厚,及早择一处灵地静养,大约过个百八十年,还可痊愈。要是再拖下去,那可就……”他话没说尽,看了看危夫人情况,转头向月娘道,“刚刚那药在给她喂两颗下去。”
月娘忙去行事,李云茅拧眉瞧了半晌,并指拈符,划出一道金灿灿符箓镇入危夫人体内。危夫人猛的一颤,呻吟了两声,再看身上妖光,一时间倒是稳固了许多。他这才道:“这出手狠辣,是为取命而来。你言说危夫人是被一男子所伤?可知他为何要下此重手,又是用的何等手段?”
月娘只是摇头,抽泣道:“我亦不知是为何,那人是今晨拂晓潜入我家中。因时已入冬,小蓉修行尚浅,封了原神往本体中沉眠去了,我与母亲察觉时,他已出手就是杀招。母亲是为救我,拼命接他攻势,才被伤至此。那人亦遮住头面,看不得面貌,只知他一手上套着一副银钩,又可施放弓弩暗器。”说着话,往危夫人枕下摸出一个手绢包,“母亲就是中了他一箭后,才功力大溃。”
那绢包中,乃是一支三寸长短的三棱箭头,精钢打造青光幽幽,显然锋利之极。李云茅以指叩击,又凑近眼前细看,才从箭矢上分辨出笔画细如蚊足的一道阴刻符箓:“这上面刻了杀妖之咒,难怪如此。只是某在长安也有一段日子,倒是不曾听闻有这样专对妖类下手的厉害角色。月娘小姐,你当真不知他所为何来?”
月娘仍只是摇头,面露惨白,想来即便是回忆起今早那一场杀机,仍是十分惊惧。这时倒是伏在枕上的危夫人得了外力相助,缓过一口气来,神思清明了些,微声颤颤开口:“老身倒是听他说得一言,乃是要剖取我母女妖丹。”
李云茅顿时抽了一口冷气,皱眉道:“凡人握有杀妖符咒,又欲取妖丹……这……恐怕非是要行光明磊落之事。”
危夫人呛咳了两声,缓缓道:“老身带着小女从那人手下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更勿论知晓他之目的。然而如今老身伤重,小女更是自保无力。那人伤我至此,只怕并不肯善罢甘休。”她说着话,竟是挣扎起身,要向李云茅一拜,“当日杜仙长临别箴言,让我母女远走避劫,又曾留下一道卦言,说到若有万一,可解一时之险。他之卦辞为‘李生厚土之安’。思来想去,纵然牵强,老身与小女性命,也只得托付李道长。怕也只有李道长能为,才能保得我母女逃过此劫。”
李云茅忙向旁一闪身,不肯受她这拜:“此话说得远了,只怕贫道也是无能为力。”
危夫人忍着伤势起身已是艰难,一拜之下,摇摇欲坠。月娘忙抹着眼泪搀住她,旁边谢碧潭也援了把手,一边又有点为难的看了眼李云茅。
若搁在寻常事上,谢碧潭终归是有一副急公好义的热心肠,然而眼下此事扑朔迷离,又牵扯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精怪妖物。他又是可怜危夫人母女处境,又打心底不太愿意李云茅卷入什么危机当中,一时很是纠结。那边高云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埋了头摆弄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丹药瓶子,不沾分毫,摆明了任凭李云茅自个抉择。只剩下他左看右看,欲说无话。
危夫人虽是开口相求,但大约也不意外李云茅的婉拒姿态。她叹了口气,任凭月娘扶着靠回枕上,缓过了一阵子,才又道:“李道长心中顾虑,老身明了。若非再没其他法子,也断求不到道长头上。眼下虽说有阵势暂时遮蔽我母女妖气,但被那人寻来也不过早晚之事。如此关头,少不得……老身也只得豁出脸面,向道长强讨一份旧时因果了。”
这话听得李云茅一愣,竟不知从何说起。但看危夫人神色,又全然不似说笑妄语。他一时纳闷,只得道:“不知夫人所言因果是何?”
危夫人瞧见他写在脸上的懵懂,咳笑一声:“看来你果真已不记得了!”便微微欠起身,勉强凝了残余妖力,向着卧席前空地虚虚一划。那一片地上顿时波纹荡荡,隐约间,竟如立镜,幻出一片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来。
李云茅面色陡变:“这……这是……”
危夫人叹息道:“二十年前,血洗东山妖谷,赤霄杀焰冲天,屠尽一谷数百妖类,不得而止,却因一女止之。”她收了法术,转而抚摸着倚在身旁的女儿鬓发,“李道长,老身如今,向你来讨这一份止戈之报了!”
听得“东山妖谷”四字,非但谢碧潭,连一旁的高云篆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全然似是而非的模糊不明。他二人不解其意,望向李云茅,却讶然见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瞠目许久,才缓缓的动了动脖子:“难道……是你……不对!”他转而看向同样不知所云的月娘,这一遭却多了分肯定在语气中,“是她!”
危夫人轻轻笑了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李云茅却定定站了片刻,忽的冲着高云篆一抱拳:“烦劳高师兄护卫内室,某去重将院中阵势布置一回。”
高云篆挑了挑眉:“你这是……要保她们母女?”
李云茅点了点头:“算某欠你这一遭。”然后也不再多耽搁,快步出了屋子。

谢碧潭紧跟在后,直到离着屋子有了些距离,才扯住李云茅一只手,满是担忧着开口:“你……”可“你”了半晌,一时又说不出什么。
倒是李云茅看他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便笑了,反过去挠了挠他的手心:“这脸色实在难看,莫非是信不过贫道的身手,怕某输了?”然后又是一乐,“即便输了,那人要的也是危氏的妖丹,又与某性命无碍,你且担心个什么呢!”
听他这样说,谢碧潭的表情反而更是复杂,踌躇片刻,才呐呐的抽出手:“罢了……某去给你把饭菜热上,好歹先吃了再说。且不论对方何时来,来的是人是妖,总不能空着肚子周旋。”
一提起吃饭,李云茅登时又觉得了肚饿,忙道:“某一同去!”倒是当先拉着谢碧潭,往厨房一头扎进去。两个人都是惯做了这些日常杂事的,一边把灶下压着的火头重新扇起来,一边热饭的热饭,端菜的端菜,条理分明,颇是和谐。然而那一片和谐气氛中,偏没个人开口说话,只听灶膛中干柴火星声声爆开的噼啪声。
谢碧潭又往灶下塞了一把柴,架上大汤罐开始烧水。他盯着那红色火光耀耀半晌,到底叹了口气:“某知晓你并不亏欠危氏母女什么,是某见她二人可怜,一时心软留了下来。眼下还不知要是怎样的局面,若让你为难,你大可……”
话没说完,那边正狼吞虎咽的李云茅差点呛了,狼狈万分的抓过条抹布揩着桌面的汤渍饭粒,然后才顾得上道:“你这又是胡思乱想什么,这是哪跟哪的牵扯!危氏与某本有旧日干系,只因年岁久远,某一时忘记了罢了。如今想了起来……”他眼神忽而放得悠远了些,调子也有点缥缈,“想了起来……”
谢碧潭不觉追问道:“想起了什么?”
李云茅一拍桌案:“想了起来,今夜这不速之客某也该是认得的!”
他话音一落,人已在屋外。寒月凛冽,清光四射,照得满院清冷冷颜色。天仍是黑的,冰片似的月光铺了满地,反倒更衬得四周屋舍院墙阴晦不明。这一片黑暗中,侧面屋脊上飘忽若鬼魅,附着一道人影。用一种近乎全无掩饰的姿态,下视院中。
李云茅已到了屋外,闲闲散散抱臂跨步站了,抬头相望。院中五行阵势唤起,但凡草木异动,都脱不出他之耳目,何况平白多出一个人来。屋脊上那人当也是心知肚明,故而毫无遮掩,只半蹲下身,脊背微弓一手撑了屋瓦,冷冷回望过去。
四目相接,李云茅甚至还有余暇眨了眨眼。只可惜来人戴有银脸,遮去面目,甚至眼睛位置也用奇异的银色金属覆盖,难以从外窥透。他看不得对方眼中神色,便自得其乐的笑了一声,要甩一甩麝尾——然而手中只捏着条适才来不及搁下的抹布:“夤夜踏月,杀机不隐。这般太平天子都,朋友何必行此离经叛道之事啊!”
屋脊上的人全无应声,仍保持着那个冷漠敌意的姿态。忽见天穹流云过月,清光一隐再现。只这眨眼间,人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却又瞬间现身,迫在了李云茅三尺之内。
腕上银爪,锋刃寒利,带起一缕尖锐的破风声,劈面抓到。那一刹甚至不及看清,利刃已是贯胸而过,可却未见血花飞溅,更不闻哀声,银爪下的“李云茅”身形晃荡如水波渐散,原是一道残影罢了。
真正的李云茅已在数步外从从容容笑了一声,抖了抖手中只余半截的抹布:“一言不发便下死手,这般杀性,岂是旧识见面之道?”
那人一击落空,既不意外,也未反身继续出手,倒也就站在了原地。听得李云茅这一句,冷声道:“华山高足,岂会接不下这区区一招。”
“好说,好说!”李云茅只当做夸奖,乐呵呵一拱手,“只是原来唐门见面招呼的方式如此与众不同,贫道见识短浅,还未曾到过蜀地,这才晓得了。”然后顿了顿又道,“唐公子,招呼既已打过,就不必再如此剑拔弩张了吧。”
紧跟着李云茅跑出来的谢碧潭一愣,他对这陌生的杀手全无印象,但李云茅口中出身蜀中唐门的“唐公子”,一时间却叫他忽的想起一人。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试探道:“唐……子翎?”
李云茅立刻在旁击掌:“连碧潭都认出你来了,唐公子,何必还拿着这般架势。寒舍虽简陋,但也有酒有肉,夜深寒重,何妨入内对饮一杯,说些干戈玉帛之事?”
白衣道子面上一副诚恳拳拳盛情相邀,倒叫谢碧潭都看得糊涂。他确实未曾想到要杀危氏母女之人竟会是唐子翎,然而再看李云茅模样,浑似要请这双方坐下一谈,就此冤仇化解一般。即便不知这一场相杀是为何故,谢碧潭也不觉得能叫李云茅靠着自个的面子,三言两语将其化消。更何况唐门弟子,千里行杀、不死不休的名头江湖中尽人皆知,但凡唐子翎稍有不肯收手之意,首当其冲的必然还是李云茅。这样一想,甚是担心,生怕李云茅一时放松了警惕,在唐子翎手上吃亏。更不由自主的,向着他的方向挪了挪步子。
唐子翎冷眼旁观他的动作,未置一词,只看着李云茅:“唐门行杀,从来只知干戈,不晓玉帛为何。李道长费心在此,想来某所探无误,那两只燕子果是躲到这里来了。”
李云茅也不搪塞,点了点头:“危夫人母女确实正在寒舍,不过贫道不愿此处妄见血腥,只得勉力出头与公子一晤了。”
“为她们出头?”
“正是。”
唐子翎忽的冷笑:“人皆惜命,独尔背其道而行!”
他话一出口,李云茅颜色陡变,将袖一振,一股大力直将立在近旁的谢碧潭掀出一丈多远。只这瞬间,夺夺声如骤雨,叮当响成一片,幽蓝冷光早将他身在处尽笼。
李云茅的反应也不算慢,一手推开了谢碧潭,一手拈指做剑,运气成罩,将一蓬镖针尽数挡下。他倒也不曾托大,唐子翎身手凌厉,以暗器起手不过是留给自己与谢碧潭一个回旋的余地,如今谢碧潭已避到战团之外,礼数当尽,果然就见刃光夺目,金风蛰面,银爪刃匕迫身而来。

两人转眼战做一团,唐子翎手上钩芒锋利,比起李云茅捏着的那块只剩下半截的抹布,极占兵器之利。只是大约李云茅自个也觉得这半块抹布有不如无,反而颇挫自身气度,干脆一扬手照着唐子翎臂侧拍了出去。唐子翎瞬间一个磨身,将布片搅得粉碎,进势未竭,再取李云茅。
李云茅仍是以指御气做剑,纯阳宫一脉身法灵逸,白袖飘飘施展开颇有仙姿。只是唐子翎身如鬼魅,一招一式尽是从杀戮中来,不带花哨唯觉狠厉。转眼间战过十余回合,谢碧潭在旁看不出高下之分,只得替双方都捏了一把汗。虽说心中免不得的偏向李云茅些,但到底曾承过蓝玉相救恩情,这般莫名其妙的一场相杀,伤折了哪一方,都非所欲见。他这样心中打鼓,免不得的就绕到了危夫人身上,思来想去,总觉李云茅非是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大动干戈的性子,这样杠上唐子翎,多半还是因危夫人那几句话的缘故。可当时自己站在一旁,也听了满耳,除却让人似懂非懂的最末几句,再无什么特别处。而那几句话……谢碧潭忽的一惊,顿时想起东山妖谷一说,原以为那一日从醉蝶村归来,其间事已了,对于李云茅来说,至多不过一处长辈经停之所在。如今看来,怕非是这般简单……
只是脑中念头百转,也于眼下情况无益。谢碧潭空自焦急,全无办法,甚至连靠近些也不能,只得一旁搓手。那场中钩影剑光迸射,寒气森森,越战越快,凭着谢碧潭的眼力,倒是渐渐连看清个数都难,忽听得一声大响,如金鸣玉碎,两条人影陡的分开,各自身上略有狼狈,好在都未见红。
李云茅喘过一口气,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看了眼谢碧潭:“唐公子似是身上有伤,依贫道看,这架还是莫打了,叫碧潭给你瞧瞧伤势要紧。”
唐子翎冷哼一声,并无遮掩否认,只道:“区区一点伤,再打下去,你也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
李云茅全不在意他话中带刺,安然道:“正是如此,你瞧,你一时间奈何不了贫道,贫道自问也难能不折损自身的拿下你,那这般打来打去,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贫道尚有位师兄坐镇房中,足堪压阵不是?”
唐子翎身周气息登时更凛冽几分:“以一敌二么?”
“非也非也,”李云茅连连摆手,笑道,“只是一时间想起,某那师兄也算消息灵通,但与贫道将将想了许久,仍是记不得从何时起,蜀中唐门也与三清弟子做了同行,行起捉妖拿鬼的手段了。”他满眼盈笑,看着唐子翎,“愿闻其详。”
唐子翎一愣,虽有面具遮挡,似也仍能察觉到他的错愕,像是没料到李云茅就这般大刺刺打探起自己的意图。只是他沉默片刻,不知心中怎样思索了一番,唯觉身上杀气渐渐收敛,竟是当真答了一句:“救人。”
李云茅与谢碧潭顿时心有灵犀般,互看一眼,同声道:“蓝玉?”
唐子翎没作答,只是看他姿态,应是默认。谢碧潭如今也算晓得蓝玉身上必有奇症,只是不曾亲自诊视过,不明其因,忙道:“蓝小公子患了何症,需以妖丹医治?这……以医理来说似是不通啊!若不嫌弃,可否让某前去诊治一回?”
这遭唐子翎倒是开了口,却是干脆的摇了摇头拒绝:“此症非你能治。”
“尚未一试……”谢碧潭碰了壁,尚未泄气,刚要再说,那旁李云茅已挪步过来,一手轻轻按住他,“若是碧潭也束手无策,多半已是绝症。唐公子如今又在猎取妖丹……呵呵……”他忽的一笑,瞧向唐子翎,“以妖气续命,所需所耗可非是一个半妖之体能够长久承受的,依贫道看,还是早早另寻他法为好。”
“妖……”谢碧潭险些咬了舌头,反应过来李云茅话中意思后,几乎是有点惊慌的看向了唐子翎。唐子翎全无否认之意,只淡淡道:“瞒不过你的眼睛,也不算意外。子玉虽是半妖之体,性子却和善,从未与旁些妖类为伍。”
李云茅仍是笑盈盈:“贫道又不是见了妖怪就喊抓喊打的,蓝小公子那般妙人,见其有恙,惋惜尚且来不及……只是你取妖丹既是为了治病,想来有杀无类,危氏母女不过是恰巧撞到你手上罢了。既无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可否看在相识一场,卖贫道一个薄面,就此作罢?”
唐子翎冷笑一声,便也学着他的话道:“可否看在相识一场,卖某一个薄面,让某去剖了那二妖的内丹?”
院中气氛一时尴尬,唐子翎摆明的分毫不让,那一副样子,只怕任凭李云茅舌灿莲花,也是油盐不进。只是李云茅似是另有想法,仍能心平气和道:“只要非是什么血海深仇,便有解决之径。唐公子,看在相识一场,贫道有两句揣摩,你姑且一听。若是说中了,也莫要着恼,某全无恶意,更是欲为蓝小公子考量,希望能得一两全之策。”
唐子翎听他这样说,到底伸手不打笑面人。顿了顿,果然缓缓点了点头。
李云茅便道:“纳妖丹续命,非是一劳永逸之法,且时日愈久,所求愈多。危氏母女虽说功力泛泛,但其族上名登天箓,列班星宿之中,直系血脉的妖丹之力,反倒比起那些修行有年的大妖也未见逊色多少。你如今既知她母女避在舍下,仍不肯放弃,甚至带伤前来,想来……蓝小公子的情况颇是不妙了吧……”
他说到此,瞧了唐子翎一眼,也不知是如何从那张银脸上看出了认可的表情,又继续道:“你即便今日拿下危氏母女,也不过只能撑过短短一段时日罢了,或是月余,或是十数日,少不得还要继续物色妖丹,如此往复,疲于奔命。贫道今向你讨保她母女,虽说无法妙手回春,但若能有办法将蓝小公子的病情拖延更长一段时日,唐公子,你可愿考虑一下这桩买卖?”
李云茅说得态度甚为诚恳,一口气讲罢,又指了指天穹冷月:“时辰不早,望唐公子尽快做决,某亦好动作。”
唐子翎听他之言,一时间默不作声,似是思量。如今李云茅倒是不急,静候了片刻,果然便听唐子翎沉声道:“你有何办法?”
李云茅笑了笑,忽的转头冲着屋内扬声道:“月娘小姐,请移步向外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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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一剑知

他这一唤,几人都有意外,虽说唐子翎暂且压下了杀机,但到底正是为危夫人和月娘而来。如今话尚未彻底说得分明了,平白叫人出来相见,岂不冒失。谢碧潭更是犹豫,看着李云茅悄声道:“这……你何事要请月娘小姐,恐是……不太便利吧。”
李云茅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让他放心,然后又向屋子那边靠拢了两步,继续大声道:“月娘小姐但出来莫怕,有贫道在,不妨事。贫道只是有一语相问,说得分明了,唐公子之事便由贫道一身担下,不再与你们母女相干。”
他说罢,又等了片刻,终于一声门响,月娘垂头碎步,小心翼翼的挪了出来。高云篆并未同来,想是仍在里头照看危夫人,以防万一。
月娘先前见过唐子翎手段,视他如同夺命的修罗,怯怯搭了他一眼。一看到那冰冷银脸,不由得颤了颤,忙扭开头,只冲着李云茅福了福,轻声道:“道长是要问些什么?”
李云茅和声悦色道:“你说昔日杜师兄曾为你母女卜卦,后又留下一句箴言。你可还记得卦象何解?箴言又作何解?”
月娘便道:“杜仙长以蓍草排布六爻,得火山之卦,随后便告诫我母女远走避祸。至于后来箴言相告,杜仙长言,乃是洞明之时,心血来潮得之,他亦不得而解。只需牢牢记下,日后定有分明。”顿了顿,她缓声道:“‘李生厚土之安’,只此六字,别无他话。”
李云茅向他做了个稽首:“这便足够了。”转而看向沉默而立的唐子翎,“杜师兄留下的这句箴言,贫道亦不得而解。然而近来多发干系之事,再闻此语,倒是叫贫道得了一丝灵光。说不得,也就是蓝小公子的造化。”
“这天下间的病症,一症一药,便如一因一果,错乱不得。那些包消百病的灵丹,多是俗人牵强附会,寻常难见。只是贫道思及一物,虽说不知蓝小公子身患何症,如何诊治,却少不得有几分奇效,可解一时之急。说不得,比起危氏母女的妖丹,更堪长用。”
听得这番说辞,唐子翎终似是动了心,开口道:“是何物?”
“土元之精。”李云茅笑了笑,“坤德滋养万物,有生生不息之造化。虽说不能祛除百病,起死回生,但以其养身培气,只要不是立死之症,某想其效用不会比两枚妖丹差吧。至少拖延一时,容你再慢慢去寻找治病良方,岂不是比隔上几日就要猎取一回妖丹便利许多?“
唐子翎听了,沉默不语,应是在心中衡量。片刻后,轻哼一声:“此话不差,但土元之精某需亲见其用。”
李云茅仍是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容贫道几日,定将土元之精带给你看。”
他话一出口,场面登时一僵。唐子翎冷笑一声,身上原已收敛的杀气外放,手肘一翻,寒光闪闪的银钩点向月娘:“原来李道长手中并无此物,那说之何宜!让开,否则便一同做某手下之魂吧!”
转眼间又是杀机大动,剑拔弩张。月娘吃这一吓,不由得一个哆嗦,轻轻向后挪了挪步子。这时谢碧潭倒也顾不得自个也是个最多只会舞舞药锄的身板,连忙跨一步挡在月娘身前。只是他虽也是如临大敌的紧张,心中却到底信任李云茅。既是说出这一法子,想来不会单单为了哄唐子翎一刻钟罢了。便咬了咬牙,大声道:“唐公子,话未说尽,为何又起杀机!虽说现在土元不在问岐堂,却非是不可得之物,不过数日之内,取来予你罢了,你又何必急在眼下大动干戈!”
唐子翎冷笑哼声:“唐门办事,从无赊欠一说。某今夜来取危氏妖丹,你等既要保她,便该在今夜拿出土元说话,才是公道买卖。”
“唐公子这话倒也不差。”李云茅在旁不紧不慢开腔,“只是却算错了一处。”
“嗯?”
“你虽是今夜来取妖丹,但寒舍有某在,房内更有贫道师兄护持,岂能容你轻易得手。既得手不能,便不该从今夜算起。蜀中唐门既行杀道,亦行商道,想来贫道这样说,算得不错吧?”
唐子翎顿时略做沉默,虽说李云茅有文字游戏之嫌,但到底他最善估形式。适才二人交手,也不过五五之分,若当真尚有一名与李云茅不相上下的高手隐在屋中,今夜单持武力,怕是当真只能无功而返。这样一想,看向李云茅的目光却更冷冽,冰刃一般。
只是那目光隔了银脸,李云茅权做不觉,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今夜不能得手,贫道也无法庇护危氏一辈子。她母女早晚离开某的视线,仍免不得亡于你手。因此贫道琢磨一回,不如各退一步,你宽限些时日,某定为你寻来土元,交换危氏性命,如何?”
唐子翎没立刻答他,只是那通身外放的杀气渐渐收敛。冰针冷刃般的压迫感一去,态度已颇明显。然后便听他斩钉截铁道:“三日。”
“三日……”李云茅沉吟了下,又笑起来,“三日便三日吧。毕竟蓝小公子也在抱病中,拖延久了,到底不妥。”
这一回唐子翎连开口都无,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倒是极为放心李云茅品格似的,抽身没入黑暗之中。只一转眼,越过黑压压院墙,不可寻见。

然而终于送走了催命的杀星,危氏母女暂且松了口气,谢碧潭却更觉愁上眉山。他不好显露在外,只嘱咐月娘好生陪着危夫人休息。转头三人一并去了隔壁正房,才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扯着李云茅道:“只三日时间,你当真寻得到那……土元之精……”
只是话还没问完,倒叫高云篆挤了开去。虽说高云篆适才一直在内室防备,但院子里该听到的对话可没少听了一句。这时摒除了外人,立刻兴致勃勃道:“五行精元?你哪里还搞得到五行精元?那可都是稀罕之物,非五行齐称的至宝不可孕育。纯阳宫的丹房里数不尽的宝贝,也不曾见过这些个,还是前些日子杜师兄出手,才开了次眼罢了!”
李云茅倒是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一开口颇为欠打:“左右手头没有,尽力一找罢了。保不得贫道命好,巴巴的撞上门来也说不定!”
“你莫胡闹了!”谢碧潭是真的着急,黑了脸瞪了他一眼,甩手欠身坐下,“还是先想想……”
忽听“当啷”一声,响在背后。谢碧潭吓了一跳,忙扭头,才发觉是适才自己坐下的动静大了些,李云茅那把赤霄红莲剑原本一直搁在卧席边上,就歪倚着小几斜放,这时不慎被刮带倒了,磕在地上。他十分记得这剑的庞大威力,又见过李云茅谨之慎之刻了符咒缠锁其上,忙不迭的抱起来,上下打量。好在那一条金片玉块串就的符链很是结实,全无一点受损,这才放了心,小心翼翼的搁置到卧席里头去。
只是刚将剑放下,指尖未离,谢碧潭蓦然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转过身,急切向李云茅道:“那时在朱家的地穴,你这剑……得了的,可就是火元?”
李云茅顿时抚掌,笑道:“果然碧潭还是记得的!”笑罢,探身长臂,将赤霄红莲又一把勾出了卧席,端端正正拍在三人围坐的几案上。这时他的容色倒有几分正经,整肃道:“此剑原名赤霄,乃大汉高祖起事之兵,后几经沉沦磨砺,唯火性显,故名赤霄红莲。二十年前,东岭妖谷之杀,便是此剑屠下。”
他说着话,手上不知怎样摆弄,几声轻响后,符链松脱。只一拔,半截剑刃脱出鞘外,凛冽剑光,微透赤色,逼人二目。李云茅却要屈指在剑脊上弹了弹,听一声那如龙吟剑颤,才继续道:“东岭诛妖,杀孽过重,以至此剑五德溃绝,四散于天地。某日前曾得火元,前些时日又从杜师兄手上得了木元,这般想来,倒不似巧合又似巧合。说不得,师父令某下山往长安所应的劫数,便是自此剑杀孽中来。那剑上五元,亦该一一现世,应劫而出……“
高、谢二人听得目瞪口呆,全然不知赤霄红莲之后尚有这样一番故事。高云篆尤是个好奇的,从李云茅手上接过剑,翻来覆去,恨不得连剑上每一道纹路皆看透彻了,才感叹道:“难怪……某还奇怪你这遭下山,为何不用惯用兵刃,而背了这样一把从未见过的宝剑……原来竟是这样!身具五德之剑,某能得见,也算大开眼界了!”
谢碧潭到底不是习武之人,平生所学更与玄术不相干,听这一番说得厉害,也就只当“厉害”二字罢了。反倒仍是心心念念眼前事,忧心道:“你说剑上五德该要应劫一一出现,然而眼下只见了火元与木元,尚欠金水土三行。你又哪里知得,会是土元最先出现?眼下且只有三日时限,若有差池,岂不是辜负了危氏一番全心信任!”
这一回没要李云茅开口,高云篆已先笑了:“你这样问,可见果然是个外行。虽说剑上五德俱溃,但剑本为金戈之兵,金元若当真离散,此剑也早化为朽铁微尘,不存于世了,又岂能还有神兵风采?这一道金元,该只是于剑中沉寂,待时候机缘唤醒罢了。倒是这水土二行嘛……”
李云茅接口道:“水元早已现世,只是……眼下又暂且失落了。”他便把今日往神仙泉一行,所闻所见讲来,末了道,“某一早听闻神仙泉灵地,便有水元之想。只是那时尚未通透这一遭下山的缘故,因故人遭逢,反倒对此颇为避讳。不想……今日再去,已是迟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了。”
“竟有此事?”高云篆与谢碧潭俱是吃惊,互看对方,皆是惊讶之色。然而谢碧潭到底知得多些,他本是聪慧心思,略想了想,便道:“昔日那朱家姊弟是为火元而来,只是已都死在了赤霄剑下,莫非他们窥探的不止是火元?莫非……他们尚有同党?”
“也未可知。”李云茅此刻也难能妄下结论,“不过此事暂且压下,仍说眼前。虽说水元去向成谜,但这样算起来,赤霄红莲剑的五行精元已现其四,独欠土元而已。说不得,近日就有浮现之机,某也才好向唐子翎夸下海口,非是无中生有罢了。”
高云篆点了点头:“五行生化,最是玄妙,何况这五元皆出自赤霄红莲剑,彼此之间必有感应,李师弟如此判断倒也不错。只是纵有联系,也需得先寻到那关窍处所在,才好推演,这倒是最为麻烦的地方。”他说着话叹了口气,“要是杜师兄尚在长安就好了,借他推演之术,找寻起来事半功倍。”
提及杜云闲,谢碧潭不免又想到鞠慈。自乱葬岗怪事之后,这二人再无丁点消息,连李云茅前往去寻蛛丝马迹,也毫无所得。再想到至今尚要靠着木元拔除身上残余鬼气的黄金履,更是心头添乱,滋味难说。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发愣,欠欠身伏在几案上,支着下巴走了神。
李云茅和高云篆只一看他模样,就晓得了他那份心结。两人到底与鞠慈交浅,内中干系不好闲猜,便放任他在一旁呆愣着,又继续琢磨起土元之事。然而这讲究起“缘法”二字,急切间又岂是平白苦思可得?二人想了一回,到底全然没有头绪,眼看东方将白,高云篆打了个哈欠,困顿中忽的起了玩心,转而撺掇李云茅道:“某的卜术是断不能与杜师兄相比的,不过你修符写箓,好歹也曾认认真真学过几年,不如来卜上一卦,说不得有些用处。”
李云茅听他这样说,想了想也觉有些道理,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略一思索,笑道:“六壬太乙某皆不成,紫薇也是罢了,少不得,还是起一卦六爻吧。”说着,四下瞧了一圈,又没现成的蓍草可用,干脆从袖子里胡乱摸出一把铜钱,就着几案掷卜。
那一把铜钱共是十一枚,随手撒了出去,叮叮当当落满几案。谢碧潭原在一旁出神,又有些困倦,迷迷蒙蒙中,耳边忽听这一串清脆声,吓了一跳,忙睁眼撒手坐直了身子。只是他要是睡着还好,这一动作,那宽大的袖摆一扫,登时将半数铜钱都扫下了地面,刚刚落下的卦局还没容人看清,已是乱了。
李云茅和高云篆同是哑然,谢碧潭尚懵愣着,用力眨了眨眼,糊涂道:“你们抓了把钱出来干嘛,这钱也是混扔的?”一边就去席上一个两个的摸起来。
李云茅拍掌而笑:“罢了罢了,天意如此,既是碧潭无意中将这一卦打散,想来不该行卜事,就此作罢吧。还是顺其自然,看这三日之中可有转机。”
高云篆也只能又是笑又是叹气:“正是如此!”
谢碧潭坐在一旁,已将地上的几枚铜钱都收拢了回来。他这才听清楚了二人对话,后知后觉自己原是破了一副卦象,顿觉尴尬,忙拉了李云茅的袖口道:“某……某非是有意。要不然,再重卜一次吧!”边有点讨好的模样,将铜钱双手托了,递到李云茅眼前。
此时他尚有些睡眼惺忪,熬了半宿的眼仁微微泛红,再一眨一眨带上点水光,满是做小伏低的乖巧。李云茅挨着他坐着,一眼望见了,心头便痒,伸手接过铜钱,顺带就将人拉住了,一根一根轻轻的将指头碾过去,又搔了搔指节弯曲处。
忽听得几案对面,高云篆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谢碧潭还飘飘忽忽的神智被咳得归了位,顿时“腾”的闹了个大红脸,一把甩开了手,都不好意思抬眼去看李云茅,扭头别身去收拾搁在旁边的赤霄红莲剑:“空熬了一个更次,你……你们琢磨出什么法子没有?”
李云茅是个脸皮厚的,全不在意叫别人看了满眼。被谢碧潭甩脱了手,还颇有些惋惜的揉了揉指尖,才道:“这种看机缘的事,也就只能看机缘罢了。碧潭,你也莫要担心,趁着离天亮尚有些时间,去睡一会儿才是正经,不然明日问岐堂的门又要开不成了。”
谢碧潭这时候又哪里肯睡,强撑着摇头:“某没事,也不过半个更次天就亮了,还睡些什么。”一边还是不大肯正眼看李云茅,垂着头继续收拾。
高云篆坐在一旁很是纳闷,反倒觉得自己成了不识相坏人好事的那个,干脆一推小几站了起来:“罢罢罢,睡不睡随便你们,某倒是要去前头躺一会儿了,天大的事,醒了再说。”便干脆利落的出去了,还不忘给两人将房门掩上,颇是体贴周到。
李云茅很承他的好意,一伸手捞住了谢碧潭的腰,絮絮道:“睡吧睡吧,且搁在那,起来再收拾不迟。折腾了整日,贫道也有些倦了。”
谢碧潭还在将那条金玉间杂的符链一点点卷起来,没防备下顿时被扯到了李云茅怀里。没了高云篆在侧,他倒也不似刚刚窘迫,只挪了挪身子低声道:“知道折腾了整日,还耗着做什么。你先躺下,某收拾妥当了就过去……怎的连赤霄都混扔混搁的,当真是……”
他话没说完,下颔一紧,已被一只手摸了上来。略感粗糙的温热指腹擦过嘴唇,带了点顽皮的轻轻按了按、又扯了扯。
谢碧潭后脊背上陡的窜起一道激灵,眼看着原本挺直的腰身就要软了下去,慌的随手在几案上乱拂,想要抓住什么依凭。如今两人间的相处已是亲密无间,但眼下烦事扰心,又急着叫人休息去才是正经,谢碧潭断然不肯就这样稀里糊涂顺从了李云茅,乱抓之下,那几案上本就只有灯台水碗和零散几枚铜钱罢了,无一样可用,却又在最边沿的位置触到了一样冰冷坚硬之物。谢碧潭蓦的记起,前些天得了道知和尚那面破裂铜镜后,因着好奇时时拿出把玩,就顺手搁在了几上。忙就一把抓起了,扭身冲着李云茅脸上一盖,叱了一声:“别闹,快去睡觉!”
李云茅连忙偏头,才没被他盖个正着,笑道:“在外折腾了整日,好容易现在闲下来,连亲近些都不给,当真越来越小气了!”
谢碧潭“哼”了一声,磨牙道:“没的见你这般,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胡闹的!”一边倒是垂下了手,摸索着将铜镜搁到身后去,“等这桩烦事过去……”
话音未落,他身后却忽的爆起一片金红光芒,灼灼耀目,距离又近,刺得人一时间睁眼都难。谢碧潭只觉得持着铜镜的手心陡然传来一股炽热,若被烈焰烧灼,烫极痛极,忍不住脱口惨叫一声,待要用力甩手,“当啷”一声,似有什么自手上扔了出去,手心却仍觉火烫痛楚不减。那一道热线,顷刻沿臂膀攀援而上,贯入天灵。他脑中“嗡”的一声,也不知是被烧灼的热度、还是滚烫的疼痛冲击,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李云茅却要更惊骇许多,因着两人对面,谢碧潭背后的变故他倒看清楚了几分。先前因只收拾到一半,赤霄红莲尚未归鞘,就搁在坐席之旁。谢碧潭回手要搁下铜镜,偏偏巧合,将镜面贯在了剑尖之上。只是那镜早已裂了,这几日来反复参看也未觉出什么残余的用处,即便再被赤霄划上一道剑痕,也非是什么大事,谁知竟就是在剑尖镜面相触的刹那,乍腾起强光耀眼,勉力去看,却见流火般的焰华烧入铜镜裂隙之中,随后便见镜中亦起黄光,两厢交融,瞬间吞没了谢碧潭。等到那光芒乍起又乍消之后,席上空空荡荡,只余残镜,镜面已是彻底割裂两半,露出其中本该是搁置了什么法器的小小空档。而谢碧潭与赤霄红莲剑,却是全无踪影,未曾留下一点可循之迹。

谢碧潭是被一股刺鼻的血腥臭气熏醒过来的,迷迷蒙蒙的张开眼,视野中尽是一片昏暗,将任凭什么远的近的都晃成黑沉沉的影子,看不分明。他脑中尚是混沌,一时间全然不明眼下何时身在何地。只是那股血气浓重不散,冲鼻做呕,叫他十分不适的动了动手臂,皱了眉要将鼻子捂住。
手才一动,一股火辣辣的刺痛蓦的自掌心鲜明起来,另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上头,十分难过。谢碧潭不由得呻吟一声,努力的挣扎了下,好容易欠起身,朝着疼痛不堪的右手望了一眼。
这一眼,勉强从一片昏暗中分辨出一点赤红的光芒,依稀正是一把光芒凛冽的长剑。剑形却是眼熟的,分明是在自个房中搁置了好一段日子的赤霄红莲。“赤霄红莲”四字入心,谢碧潭猛的大惊,先前模糊了的记忆纷纷回笼。这一时间他再顾不得手心烧痛,慌的翻身爬起,四下张望,连声唤道:“云茅!李云茅!”
叫了一圈,全然无应,更是无论跌跌撞撞怎样走,都仍被禁锢在那片昏暗中,不得而出。谢碧潭又惊又惧,既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晓得为何转眼间到了这里。举头无星无月,更无日头,连时辰方位都不得辨,除了记忆中那一段昏厥,没有半点痕迹可追。他惶惶然提着赤霄红莲左兜右转,唯觉周遭血腥气味愈加浓厚刺鼻,宛如置身一片血海,沉浮其中。
他没头苍蝇般又转悠了好一阵子,手心的伤处愈发灼痛,不得不换了左手提剑。偏那剑初握还好,提得久了,不免觉出重量,手腕微酸。谢碧潭又深知此剑珍贵,万不敢倒提着让剑尖擦磨地面,只能或是正握或是背持,行来不免更加艰难。
这样张皇跌撞,难辨天日,更摸不到头绪。谢碧潭越是慌张,越难自持,渐觉脚步也有千斤之重,难提难落。忽的一个踉跄,失了稳当,险些一跤跌坐到地上。
他忙不及思,顺手一拄,堪堪稳住了身形。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被自己当了拄拐狠狠戳在地上的,竟是手中赤霄宝剑。这一下不免大惊,忙不迭要拔起剑来,却在一低头的刹那,瞥见了脚踩地面自剑尖入土处起,隐隐泛起一片微光。
那光芒只淡淡一层,并不算明亮。但却如泄地水银,渐向四周涌动流淌。不过片刻,已将谢碧潭立足处也尽蚀了。足有丈余方圆的一片,成了块半透明琉璃模样,透出些烁动不定的光点。
谢碧潭战战兢兢,俯身去看那琉璃样的地面。起初只是一片昏暗中有些光斑闪烁,或白或金或绿,到底红色光簇最盛,却辨不出到底是何物件。谢碧潭越看越纳闷,干脆蹲下了身,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形象,双手撑着地面,挨脸细看。
只是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毛骨悚然。
琉璃映透,看到的正是一片修罗场般景象。黑沉沉应是夜色,星月俱暗淡,唯有片片血光泼溅,洒了一地淋漓。
谢碧潭喉头一紧,好容易才把胃中泛起的酸水压了下去。他心头免不得的恐惧,但脑中却清明,心知眼前异象说不得正与自家当下遭遇有关。纵然勉强,也还是定了定神,又张望过去。
也是这反复的又一眼,才发觉了那一地零散的尸首残躯很有些怪异。目力所及,虽说场面惨烈,横七竖八的却非寻常男女老幼,而是或头生角、或足为蹄、或披毛挂甲……周身上下总有多处非人之形,再被血泊一浸,更显狰狞。
倒抽了一口凉气,谢碧潭一时间连害怕作呕也顾不得了,忙张大了眼,一一辨认。越看之下,越是心惊,这血腥满地,受戮者竟皆是妖精野怪,难不成倒是哪位降妖捉鬼的厉害行家,在行除魔卫道之举?然而即便如此,眼前手段也不免过于血腥,实难消受。
正这样想,耳边忽听一声尖锐剑鸣——倒是拜李云茅所赐,对于这剑上锐声谢碧潭如今再熟悉不过。以这一声为始,耳畔骤然如开了闸笼,不再是空荡孤寂,万般声响,潮水般来。
不知何以生此变化,谢碧潭忙将脸贴了地面,睁眼尽力望去。满地残火照亮处,正是一座山洞。那洞口略进几步,赫然人立着一头巨妖,足有丈余高,披毛生角,不知是个什么原身。妖物双臂箕张,五六寸长的指爪尖锋利如刃,作势欲扑。而谢碧潭循着妖物怒嗥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一愣。
目光落处,却是这活的死的妖怪堆中,唯一的一个凡人。那人一袭朴朴素素的黑色道袍,虽整齐挽了发髻,但只有木簪,并无冠带,颇觉几分寒素。因着有些距离,看不清五官相貌,只觉身形有些清瘦,全不似是屠了这许多妖物之人。然而叫谢碧潭愣住的,倒不是此,而是那黑衣道人手中,正持了一把宝剑。剑长三尺,寒光凛冽,即便是在黑夜中,握柄上嵌饰的彩珠美玉光泽也熠熠可见。更有宛如实质的火红焰光,自握剑处一路下缠,环绕剑身。一时竟分不得哪是赤色剑芒,哪是淋漓血色。
谢碧潭大惊,匆忙抬头,赤霄红莲剑仍斜斜插在地面。可看那黑衣道人手持的,也正是一把全无二致的赤霄红莲,甚至剑上红芒,较之身旁更凛冽辉煌十分。一时间,谢碧潭如坠云雾之中,但当下情势却没再给他什么细思的余地,刹那只见一道剑芒挟火劈开夜幕,隐隐如有雷声相和。更闻一声惨嗥,黑衣道人掌中剑已在扑之未及的那只大妖胸口劈落。一瞬间,谢碧潭几乎觉得自己也听到了胸骨根根断折的脆响,和嗅到了皮肉毛发被剑火烧灼的焦臭味道。甚至一剑取命,势犹未竭,剑芒在妖物背后透体而出,又狠狠烙上了之后山壁,留下一道极深剑痕。
谢碧潭看得咋舌,全未料到黑衣道人下手竟如斯强悍。只是那道人一剑毙了大妖,却全无半点快意颜色。反倒是脚步一转,再不分半点心思在死犹僵立的妖物身上,唤了声:“李兄!李夫人!”直往它身后洞穴深处掠去。然而只是片刻,那洞中陡闻“啊”的一声叫,惊极痛极,似见平生惨事。
心知定是洞中有了什么变故,谢碧潭急切欲望,却被那具庞大妖尸遮尽了视线。他心中正焦,忽觉眼前景物一晃,所见已然不同。四周尽是嶙峋山壁,几根松明斜插,火光跃跃,照见满地血腥。
那洞中虽说粗糙,却不算局促。洞底更是足有三四丈方圆的一片平整石地。只是如今大半地面上皆是血色,浓厚粘稠,简直使人无可立足。这般多的鲜血,谢碧潭见所未见,更难以想象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怕是尽一人周身血液,也难以涂抹至此。
但他很快就明了了满洞血腥的源头。那洞壁角落,黑衣道人拄剑跪地,双肩颤动,似是情绪激荡非常。他面对处,赫然一堆零散残肢。却要细看,才发觉竟是两具被活生生扯散了四肢躯干的尸体,依稀似一男一女,两颗发髻蓬乱的头颅不辨上下的滚在一边,有一颗头上的双眼尚眦瞪着,鲜红带血,裂眶而出,正对上了谢碧潭的视线。
谢碧潭“啊”的一声惨叫,被盯得魂飞天外,一跤坐到了地上。慌的一手捂了胸口,大口喘着气试图镇定。虽说他仍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但眼前地狱般一幕幕,看得却无可触及,倒似在观镜中景象。更隐约觉得,任凭如何厮杀恶斗,也无可波及自身。可即便心知如此,被那死不瞑目的头颅上一双眼盯住,也足以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敢再去看琉璃地下的情况。
只是他不去看,却阻不住声音透耳传来。起初只闻黑衣道人目睹惨状,深受刺激之下的痛声失态。片刻后,却忽听一声怒吼,洞中顿有山崩石裂之声。眼角瞥见一道赤红流光,如长虹贯地,直出洞外。瞬间满耳尽是惨嚎悲叫,不成人声,尽是无命恐惧。
谢碧潭手脚并用,撑爬起身慌忙又看,眼见皆是血肉横飞。那夜色下一条山谷中,不知有多少妖物,唯见红莲之刃抹过,便是血雨如注,不留生机。谢碧潭看得呆了,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份猜测,又有些不敢置信。他强撑着不适,见那黑衣道人仗一柄赤霄,杀彻一谷妖类。首当其锋的那些尚有还手之力,虽说到底不敌送了性命,却也叫黑衣道人身上添伤。但愈往后,愈只剩残孱之族,哪当得起赤霄之焰,剑起剑落,一片哀声。黑衣道人竟似杀得性狂,纵然己身也亦多处带伤,犹不见剑势稍缓。待到最后,半袭黑袍血透,全然难分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迹多些,还是泼溅上的妖血淋漓。

红莲杀焰在山谷中卷荡来回,所到之处,不留生机。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碧潭只觉得自己的眼睑怕都已被血色染得红透了,那谷中哀嚎声也已渐低渐渺。满地妖尸零散堆积,连些微月色都好似被浓稠的血光泼了,妖异淡红,照见除了风声,已无什么动静的山谷。
那黑衣道人就这样倒提赤霄红莲,站在谷中,仰面望天。微红的月光落在他眼中,眸子也浸了血色。谢碧潭这时才看清了道人相貌,甚至不过而立之年,五官本该是清俊秀雅,如今一双红眸,全身浴血,却比谷中的妖物还要狰狞许多。更为甚者,道人望月半晌,眸中红光不褪反盛,竟是杀心不消,已然失了清明。
偏这时候,那谷中紧邻山壁,被数条粗大藤蔓和些杂树乱枝堆得黑压压的一处,忽传来“喀嚓”一声响,似有什么硬物开裂。声音本算不得大,但在一片死寂的谷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黑衣道人猛的一扭头,目光如箭,牢牢盯在了出声的那处。随后也不见他抬腿举步,只将身一转,已到了近前。缓缓抬手,将尚滴着血的剑尖指定了树藤草堆。
到这时节,连谢碧潭也听出了杂乱枝叶下不正常的颤动声,多半是有什么枉被牵连的小妖,好容易躲在下面逃过了性命,却不想功亏一篑,又露出行藏。这时虽说山洞中两具尸首的惨状犹然在目,谢碧潭也忍不住的,为草堆下的小妖捏了把冷汗。他不知这一谷的妖物,究竟有多少与那两人之死相关,但黑衣道人心性大乱下的有杀无类,更是叫人心惊胆寒。甚至隐约觉得,若他仍不能收手,只怕就此坠入杀道,难以回头。
正这样想,黑衣道人手腕轻轻一抖,一股罡风挥起,“呼啦啦”吹搅漫天枝叶草屑。那一处角落的遮蔽之物全开,赫然露出一名妇人,全身颤栗,蜷缩成一团。
谢碧潭大吃一惊,正想着这谷中怎还会有人在,但立刻就看到了妇人肩颈腕臂上簇簇的青色鸟羽,原是不知什么禽鸟化作的人身。赤霄红莲距离那妇人不过三尺之距,剑上血滴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妇人已是惊惧之极,双臂紧环,面露哀色。只是连一句求饶之词都说不出,唯瑟瑟发抖而已。
谢碧潭这时心中已愈发笃定,眼前这幕,怕不就是二十年前明河道长在妖怪谷开杀往事。然而先前不过是听李云茅口述一二,甚至连这座如今已经成了鬼魅栖身的山谷都不曾亲踏一步。如今眼见血肉横飞之状,才知当年到底何等惨烈,当真触目惊心。只是眼前正落在明河剑下的这名女妖,状极可怜,又化作了个孱弱瘦小的身子,即便心知乃是妖类,他仍不免觉得多半该是无辜,全然不忍看明河一剑落下。可当下已是杀性冲心的明河岂有这份柔软心思,只一见是妖物,冷哼一声,便擎起了赤霄。
谢碧潭不由得脱口大喊出声:“明河前辈,剑下留情吧!”
他这一嗓子倒是情急之下拼尽了全力,然而半点落不入二十年前的明河耳中。谢碧潭也是吼出之后才想到了这一点,然而叫他还来不及苦笑自个发傻,倒见了意外的一幕。赤霄红莲已递至女妖身前,却忽的一顿,堪堪刹住。似持剑之人察觉了什么异状,又似心有所感,不由停顿。
谢碧潭慌忙努力去看,那一片夜色昏黑,辨认不清。好容易倒是借着赤霄红莲剑身上缭绕的赤焰,瞧见女妖紧抱的怀中,似乎有什么小小一团东西在蠕动。只是那边到底藤树乱草遮蔽目光,又有女妖凌乱衣羽挡住,看不清个数。谢碧潭抻长了脖子只是无果,这时纵然心知所见乃是十数年前无可更改之事,仍双手拱在胸前拜了又拜,什么佛祖老君至圣先师乱念了一气,无论这女妖清白无辜否,单只念及李云茅对明河的一片孺慕惦念之情,也不想他迷入杀途难返,唯望停手收心。
然而说来倒也蹊跷,明河手中剑一顿之后,竟当真迟迟不曾刺落。那女妖战战兢兢,原本几是伏地颤抖,连吐字讨饶都不能够,却因许久不觉兵刃加身,勉强大着胆子抬头,却见明河一手持剑,面如寒霜目如血浸,可眉头却紧蹙起来,倒显几分痛苦之态。她不知这是何故,想要借机逃遁,又怕那剑锋之疾,张皇中,忽一声嘹亮婴啼,自怀中乍起。
这一声婴孩啼哭当真来得意外,女妖顿时慌了,手忙脚乱照看怀中,一时已是顾不得揣摩明河情形。谢碧潭更是大吃一惊,不曾想女妖怀里原是护了个小小孩儿。再一思及那暴露了她藏身所在的一声清脆,如今想来,倒像是巨大的蛋壳破裂声。难不成就是在刚刚的血腥杀戮中,这鸟身女妖不及逃命,乃是顾着照看即将破壳孵出的子息不成?这样一想,又觉荒谬又觉庆幸,更是手心捏了一把汗,惴惴不安看向明河,生怕他一时暴起,再将这母子一剑斩了。
只是明河的情况,更是不同。他因与女妖对面,倒是早看清了被紧紧护着的那小小肉团子,乍一见初生婴儿,即便乃是妖类,未落地挨天、五行不沾,便是个纯粹无辜的生灵。因着此,冲蒙了心窍的杀性也不由得缓了缓,未将那索命的一剑刺了下去。反倒是明心恶性两厢冲突,颇生挣扎难过之感。正这时候,那小小妖婴也不知是受了风冷,还是巧合使然,乍放悲声。声嘶力竭的嚎啕啼哭入耳,倒如一根大杵,定灌天灵。明河脱口“啊”了一声,猛的一手捂住了头侧,身形连晃数下,痛苦万分。
他骤生变故,连掌中剑也不由得垂了下来。女妖慌的护着孩儿,一见此,心惊胆战,便想悄悄挪步抽身。只是才动了动,忽又见明河抬头,虽说面上仍不掩痛苦之色,但双目炯炯,却看定了眼前。
女妖顿时又不敢稍动,怀中婴孩犹自啼哭不停,在再没别的什么声响的夜中几乎有些刺耳。她进退两难,倒有几分豁出去了似的,蓦的抬头直视明河,哀声道:“道长,我虽在妖谷之中,乃是因祖居此地,非与妖王摄人杀生同路。族中祖上名在天箓,位列星班,更约束子孙不得行恶事。但求道长见我母女无辜,放过生路,必终生感激恩德!”她言语中,眼内簌簌落下泪来,和着嚎哭不止的小小妖婴,可怜之极。
明河仍是看着女妖,这一席话也不知听进了耳不曾。只是眸中血红的杀光,竟渐渐开始消退。他仍一手按了头,抿唇咬牙,虽不做声,脑中几成疯魔的杀性却在小小妖婴的啼哭声中淡去。大约正似那女妖之言,这一点不曾沾染半分恶业的星官血脉,入世初啼之声,醒心涤魄,震耳发聩,唤起了灵台一点清明。而与之相悖的是,赤霄红莲上熊熊腾动的火焰状剑光却无平复之状,反倒随着明河神智回笼,道心渐定,猛然狂舞乱烁起来。那一条赤红光焰,乍然喷吐,四散迸落。地面许多散落的枯枝败叶一经火缭,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甚至还有数点火星喷溅到了女妖衣羽上,赤阳之火挨身,她惨叫一声,慌忙挥手乱抹,却无法拍熄开始蔓延的火焰。
这时忽见明河一振大袖,一股道家罡风挥出,将女妖身上燃着的几簇火苗瞬间盖熄了。他猛的反手,剑光爆动的赤霄红莲被插在地上,低喝了声:“快走!”便将另一只手也压在剑柄。全身衣物发丝瞬间鼓动狂震,竟是将一身功力全数激发,与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掌控的宝剑对抗。
女妖“啊”了一声,半是惊愕,但也看出眼前情况当真不对。顾不得再说什么,抱紧了怀中妖婴,踉跄从藏身处跑出。数步之后,突的自后背拱起一双巨大青翼,挟风一拍,便要腾空而起。
但也偏偏正是这个瞬间,以赤霄红莲剑为心,一团足足可以耀红半边天幕的赤光爆腾而起。将明河与女妖乃至谢碧潭的全部视野都湮灭在内。谢碧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惊叫一声,一下子恨不得钻过眼前琉璃地,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好在那红光非是火焰,纵然光芒照彻,一时间想来还不至于伤人致死。谢碧潭眯了眼,挣扎着又睁开一条小缝,不屈不挠继续观望。忽听得“喀嚓嚓”一连串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彻底分崩离析。那串奇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闻,耀目红光也逐渐暗淡,又渐渐退缩回了剑身周遭,重新将被光幕掩蔽的一人一妖吐露出来。
女妖背上青翼未收,却已摔倒在地,人事不知。只是依稀能看到脊背微微起伏,怀中妖婴还在弱弱的一声声啼哭,应是昏厥过去。倒是强握着赤霄的明河,一身黑色道袍破碎多处,褴褛不堪,挽住发髻的木簪也折断了,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几缕胡乱遮在了面前,衬着有些苍白的脸,倒比活鬼还吓人些。好在他虽说模样狼狈了些,但眉头紧皱,目光却仍清明着,不似女妖那样昏厥过去。这时正慢慢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身,忽一抖手腕,把再无什么异动的宝剑拔起,只看了一眼,便一声苦笑,道了句:“罢了!”就随手将剑插回了背后剑鞘。
谢碧潭眨了眨眼,忽觉明河手中的剑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头。他伸着脖子看了又看,陡然惊觉,那剑上环绕着的赤红光芒只这片刻间,竟已暗淡了数倍不止,眼看着与自家身畔的这一把,几无二致。他打了个激灵,蓦的想起李云茅曾说过的话,不由得喃喃道:“莫非这就是赤霄五德溃绝之形?”
只是尚不容他多想,那满布妖尸的谷中,本已空荡荡绝光灭声,月隐于天,寒鸦不闻。唯有复了心智的明河一个,像是才觉出了疲累消耗,也不挑拣,收了剑就地坐下调息。但才坐下片刻,突的又有一点极细微的古怪声响,从山谷尽头的那座石洞中传出。
明河猛的一挑眉,睁眼起身,没什么犹豫就大步重回了石洞。洞里头尚是遍地血腥残尸未曾收敛,谢碧潭只在心中一回忆就煞白了脸。然而更有一种冲动,叫他不由自主渴望知道洞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一转念间,放眼所见已在洞中。犹有几根松明未熄,幽幽火光映着满眼残酷景象,谢碧潭纵然已在心里做了些准备,仍拼命了咬住了嘴唇,才忍下作呕。
明河的脚步也明显迟缓了,想来他与死在洞中的男女关系极深,故而才失态若此乃至迷了心性开杀。此时再入,脚步虽稳,气息却明显带着波动,缓慢搜寻声响的来处。
洞中敞阔空荡,说是妖穴,实在连些寻常器具都无,方圆尽收眼底,除了散落满地的茅草枯枝,并无什么他物。明河环视四周,正找寻着,蓦的又是一声微弱。这一遭虽说声音更小,却听得分明,竟是自墙角尸堆中传出。那声响甚是陌生,似幼猫弱弱啼叫,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谢碧潭有些发懵,明河却早快步过去,也不顾血泊污身,凑近仔细打量。
一看之下,就见他全身猛的一震,难能自已的颤抖起来,连手臂都是哆嗦着的,慢慢向前伸了伸。忽又一顿,推身跪倒,抖着声音道:“李夫人……得罪了!”
一声“得罪”,明河并指如刀,向着尸块中一处划去。“噗嗤”一声闷响,血水四溅,如破败革,随后,竟有一声极弱极细的哭声,在那堆尸骸中传出。
谢碧潭听得这一声,他到底是医家出身,也曾不避讳修习过一些妇人生产事,登时懵了。这声音没了阻隔,明明白白就是个初落草的婴儿。想是气息已极虚弱,连哭都哭不出,只剩下抽噎。然后就见明河微微晃着身子站起,转过身来,臂弯中赫然抱出了个一身挂血,瘦瘦小小不及半臂之长的婴孩,面上神色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已然忡怔了。
谢碧潭更是一把死死捣住了自己的嘴,才咽下了惊呼。他虽说之前也已得知洞中死者乃是一男一女,该是夫妇二人。但却不曾想到,那女子尚怀有身孕。如今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位“李夫人”明明已惨死多时,腹中孩子却命硬至此,硬是存活下来。更捱到了明河破腹,自尸身中接生出了这名鬼婴。
眼看着明河激动非常,好容易才渐渐平复心情。他纵然再是剑法道术通神,对待起一个尚不足月又硬生生自死人腹中剖出的婴儿也是束手无策,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呆了片刻,忙匆匆将破破烂烂的外袍脱了下来,囫囵裹好婴儿,重又用丝绦缚在胸前。
那婴儿气息十分微弱,情况已很是不好。这般局面,须得立刻出山,去寻妥当处安置调理。明河深知此理,纵然有心收埋尸体,也无法顾全了。只得一手护着婴儿,一手草草挥出几掌,用掌风将满地碎茅草扫在一处,覆在尸骸之上,又单膝点地拜了拜,低声道:“李兄,李夫人,待贫道先将此子护送出山照顾妥当,再来为你二人收敛吧。你夫妻在天有灵,需保佑此子,平安得生!”说罢,起身抱紧了孩子要走。
只是脚步才一迈出,又顿下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重望了眼茅草坟堆,深深叹了口气。叹罢,轻轻拍了拍怀中婴儿,怅然道:“你父母为助贫道斩除恶妖一臂之力,以致身遭横祸。青云之志,倒头来埋骨荒茅之中……你……日后便名云茅吧!”
谢碧潭闻得此言,耳边如同喀嚓一声劈下一道雷火霹雳,震得他两眼发直,全然不知所措。只跪坐在那里,口中喃喃道:“云茅……李……李云茅……这……这竟然是……”他心情大为激荡之下,又紧张惶恐的在不知名处无食无睡折腾了许久,早过了承受之界。忽的眼前一阵阵涌上黑雾来,摇摇晃晃几个来回,到底“噗通”一声栽倒,不省人事。

时辰已近巳牌,临到除夕,长安城内外难得的一连得了数个晴天。白亮亮的太阳挂在天顶,纵然北风依然凛冽,到底有了那么点暖和的意思。
只可惜大上午的太阳光也照不进龙首原下这条偏僻隐蔽之极的山穴。
那洞只开了个极狭的口子,曲曲折折向内。但越行进,拐过几道弯后,前面反而越是宽敞,自然也更幽深,大概要直通到山腹深处。这洞该是天然,四周上下石壁嶙峋粗糙,甚至地面还有断断续续从山壁中渗透过来的水印,如今都薄薄的结了层冰,被不知哪来的幽光一照,荧荧泛着点微光。
这山腹中的洞穴安静非常,似久已无人踏足。间或有些响动,无非是些虫鼠,窸窸窣窣的在黑暗中穿行。不觉吵闹,反而更衬出几分静谧。
然而就在这片静谧中,忽的传来一阵脆响,像是地面薄冰被渐次踏碎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渐行渐清晰,十足正是不止一人在往山穴深处走来。随着脚步声,一团柔和白光也逐渐变得明亮,照亮了这座尘封多年的幽穴。
放出照路白光的,原是一展小巧手灯,琉璃盖顶,四角缀玉。本该是搁置烛火的中心位置,不见灯台,而是悬了个金丝镂编的网袋,袋中置了数枚明珠,璨璨白光,正是这一囊明珠所出,光线既亮且润,足以照亮身前身后数步。当真巧思之极,也富贵之极。
这盏价值连城的珠灯被提在一位青年公子手中,他本就生得俊朗,眉眼线条锐利中更带七分书卷之气,再被珠光一映,宛如画中人。只是此时微微皱眉,甚是留心的盯着眼前道路和周遭山壁,一旦遇到什么高低凸凹的位置,立刻就要缓下步子侧身,叮嘱道:“哥,脚下留神!”
他身侧尚并行着一人,身形俱裹在一袭厚重的深色裘皮斗篷之中。只露出一截松绿的丝绵袖口,腕指修长,被那青年公子携着。这时听他这一路上不知叮咛了多少回,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某自当留神,只是你这样一步一嘱咐,不似与某同行,倒像是携了个稚龄的顽童了!”
那青年脸上一红,站住步子。只是想了想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些,认真道:“阿兄能为,自是在逸飞之上。然而情切则心挂,莫说一步一叮嘱,就算将你担在了背上,我犹怕不够周全呢!”然后顿了顿,又去把那裘皮斗篷的领口紧了紧,“何况哥你前日刚受了寒,虽说昨日好生歇了一晚,又用了药,我到底还是不很放心。”
裹着斗篷的男子至此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被这般小心翼翼回护,他自个心中本也是受用。当下只在弟弟手背上拍了拍,含笑道了声:“皆依你。”
脚步重拾,又继续向山穴深处而去。

一路行进,甬路虽说不算狭窄,却曲折蜿蜒。兜兜转转下来,足又走了数里,想来已是在龙首原下方腹地。路上有珠灯照明,又有间或头顶开裂的石缝泄下丝缕阳光,倒也不算艰难。更何况这处石洞乃是个天然的山中裂隙,日久受水土侵蚀而成。既非什么王侯寝陵豪门密室,便不会有机关埋伏需要提防。不过费些脚力,到底走到了尽头。
那尽头处是一片极阔大的山中空腔,满布嶙峋怪石,又有暗水充盈其中。瞧来宽敞,其实能够落足之处寥寥,大多还需跃到一些散布的石块上头。
提灯青年这时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一抖开了,借着灯光打量。那帕子细丝织就,十分精美,只是却被人做了纸帛,淡淡墨色在其上勾勒出一张图。帕上图虽说笔画简单,却颇灵动,更有数处显而易见刻意描绘上的特征,一一对过,倒正与两人此刻身在处相当。
他看了一遍,重新揣起,道:“该不会错了,依图所载,那枝坤龙参就该生在……”便一边说话,一边抬头举高了珠灯四下打量,忽的向西边一指,“上顶极阳,下生正火之位。”
他手指处,乃是一片被四五块高低不同的大石笋簇拥着的地方,因石笋上下参差,一时间难以望进其中。只是却另有一道洞顶天隙落下的阳光,笔直明亮,不偏不倚,也正落在石笋群当中,在幽暗的山穴中甚是抢眼,果真应了“极阳”一说。
那裹着斗篷的男子见了,也颇赞同,点头道:“当是那一处……哎!”
话音未落,手中一沉,被塞进了那盏小巧珠灯的提环。随后尚不及叮嘱,只见身畔一条人影轻盈拔起,如飞羽乘风而上,步空潇洒,转眼已落在了那簇石笋当中。他这时拦也是迟了,只得跌足笑叹:“逸飞你……哎,你怎的成了个急性子!”
只是笑意尚挂在唇边,前一刻刚刚登上石笋的身影一顿,突的又以更快的速度翻跃了下来。一掠便到身旁,疾声喝道:“留神,上面有……”
石笋当中猛然爆起的一片红光截断了没说完的话,锐风破空,两道火红流光快若疾电,直贯向两人。尚不容看清,仿佛已先嗅到了胸口衣物被灼焦的气味。
只是纵有烧灼之气,到底那两道红光也不曾挨身。这一退一追的眨眼间,一道无形气罩瞬间张开,牢牢护住了二人。红光虽快,到底差迟半步,击在气罩之上,如中败革,“噗”、“噗”两声,力竭而化。这时才见那一路裹着斗篷,似乎弱不禁风的男子挺了挺背,抬手揭下了风帽,仰头观望:“逸飞,上面有什么?”
毛皮织嵌的帽笠滑落,露出一张十足清秀的面庞。他与身旁人眉目间颇有肖似处,只是年长了几岁,眉宇间添了缕玉琢后的风华。因昨日的寒症还未彻底痊愈,脸色微微带了点倦,却不掩一双眸子灿亮如星,抿着唇,带了些不悦的颜色。
“有……”青年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看到兄长得不到自己的回答,下一刻竟似就要亲身登上石笋去看,忙一把扯住他,匆匆道,“有一把剑,和……一个人。”
“有人?”
正似应他之问,上方红光吞吐中,“喀嚓”一声脆响,一根足有一抱粗细、隔住了二人视线的石笋根部有寒光一抹,齐齐而断,轰隆着滚落下来。没了这根石笋的遮挡,登时看得清楚,那片由乱石拱出的小平台上,赫然立着一人,一身黑衣,乱发披散。手中握持的,乃是一柄赤光耀目,迫人生寒的宝剑。只是那人的面目被蓬乱的头发挡住,又是垂头站立,连老幼都难分辨,唯从衣饰身形上看出应是一名男子。
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提防。但更觉得这不言不语的神秘怪人身上有种莫名的错乱之感。单从适才那一剑来说,剑势虽猛烈,却缺其神,倒好似一名初学武艺之人在绝世高手指点下挥出的招式。如今再见这人蓬头垢面模样,一时都起了疑心,暗道莫不是哪位高手落难此地,不知为何失了神智?
这样一想,即便对敌,倒也不好当真就下了狠手。好在二人心境极是相通,互看一眼,彼此明了,先前被迫下石笋的青年手腕一翻,自腰间撤出一把软剑,剑身之上银星点点,似秉月华,竟也是一把上乘的兵刃。顿足再起,跃身半空,刺向石台上的黑衣蓬发男子。转眼间,金声响亮,寒光赤焰喷薄,战做了一团。
只是交手数招,怪异之感愈加鲜明。青年剑势轻灵,走的乃是极迅捷的路数,其中又有大开大阖泼墨之意。如此剑法,捕捉不易,若要以快打快一一招架后再寻隙反击,更是艰难。只是那黑衣怪人却全无变通之思,当真举了那一柄赤红宝剑,见招拆招,全然似被绕入了对手剑路之中。这样一来,已然是落在下风。甚至他腾转间身法也颇滞涩,战过二三十回合,倒有七八剑偏差错漏接之不及,然而那宝剑之威却是惊人,滔滔红焰,有吞卷万物之势,即便招数上颇多闪失,奈何攻不破剑光火幕,到底只是僵持。
僵持中,忽听下面清朗朗的一声喝:“下来!”
瞥眼一瞧,石台下的男子已掀起了裘皮斗篷,竟有一张瑶琴一直背负在后。这时撤了下来,席地盘坐,横琴于膝。他一双手生得甚妙,修长莹润,有珠玉之泽,虚虚搭指于弦,稍一拨弄,一声清音乍起,如银瓶迸浆,极清冷极悦耳,仿佛直透入了心窍之中。合着弦声,听其开口作吟:“太音三引梅花渡,凌雪半融……”
听这一声乐音扬起的同时,台上人剑势骤变,几度开阖转身,卖了一个破绽后,扭头便纵下了石台。黑衣怪人其势未穷,扬手一剑,又见锐矢般的挟火剑光,足有七八道之多,密集成阵,追向青年空门大开的背心。
然而琴声乍扬,吟咏亦尽,“曲生香”三字落尽,丝弦震声成幕,宛如大朵冰梅怒放。半透明的花瓣开阖间,早将青年护持了个滴水不漏。寒梅火刃相撞,更激荡起漫天尘埃,碎石乱走。一声大震,弦声微微一涩,随之追下的黑衣怪人身在半空,也同样滞了一滞,落在了三丈之外。
他足尖甫一落地,挨脚便觉怪异,待要再起,却受困于身形滞涩的弱处,闪之不及。刹那地面微光流动,足以覆盖方圆五丈。那光芒涌动如水,更似流沙,挨身则攀,瞬间弦光穿梭,似虚似实将黑衣怪人团团裹住。弦意在困不在杀,宛如附骨之疽,难能挣脱。
黑衣怪人身受其困,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掌中宝剑顿时红光暴涨,直似欲焚尽眼前人事。先他一步落地的青年见状,生怕他奋力一搏伤了兄长,忙也仗剑挺身,拦在其前。
倒是他身后淡淡一声:“逸飞,不妨事。”随后音声陡变,调极宏远而锐鸣。那石洞纵然宽敞,到底有限,这琴声一如钟吕之调,磅礴而起,顿时四壁相应,回荡无穷。震和声中,弦光早已攀尽了黑衣怪人手足,叫他心神动荡缭乱,更肢体失了掌控,忽“当啷”一声,宝剑脱手,在地面砸起了一溜火星。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一抹琴曲乃是以内息催动《平沙》之曲,意在控而不在伤人。纵然寻常武夫,也不过颠倒行动,难能自己罢了。那黑衣怪人却在剑脱手时,双眼一翻,也“咕咚”一声栽倒,直成了个死人模样,再无一丝动静。
这一来,兄弟二人都不免大感意外,全然不知为何会如此结果。抚琴男子罢了弦,静待了片刻,见黑衣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当真生死不知一般,便皱了皱眉起身,要近身去看。
他才一动步,立刻被拦住了,随后几声“嗤”、“嗤”轻响,原是也背了剑站在一旁的青年以剑柄化力,弹出几缕指风,隔空封住了黑衣怪人周身大穴,之后才道:“哥你莫动,我过去看看。”说着话,像是怕兄长不允,不待回应,已先快步小跑了过去。

那黑衣怪人仰跌在地,又被封住了一身要穴,当真没有半点动静。青年上前去,先是隔了一两尺距离打量,到最后索性蹲下身,直接伸手在那人身上推按,又拨弄开了挡脸的一头乱发。
蓬发下,露出的竟是一张与自个年岁相当的面孔,说不得还要更小些。眉目细致文气,只是满脸苍白,额头鬓角甚至还有冷汗渗出。那青年呆了呆,伸指在他鼻下一搁,又转身拿了手腕按了按脉,满脸诧异的抬头:“这人当真是昏过去了,只是……”
“怎么?”
“这……依脉象观来,他该是未曾修习过武艺,全无内功傍身才是!”
这一说大出意料,年长些的男子皱了皱眉,道了句:“逸飞让开。”随后十指弄琴,催动弦光如丝缕不绝,蜿蜒攀附上了黑衣怪人身躯。弦丝如虚如实,按五音之律没入他体脉之中,穿梭查探。片刻后,一声音颤,俱化为无。男子抱琴而起,也迈步走近些:“某以知脉术查他体窍,果然如此。且这人非是因对招或穴道被制昏厥,倒好似疲累脱力,气行不畅,乃至于闭了五窍……”他说着说着也觉奇怪,俯身打量,“看他年纪轻轻,身上怎会有诸多怪异之处?且那剑赤焰勃发,乃是神兵煞器,也不该是这样一人能可驱策才是。”
他在那里皱眉沉思,满心不解,只盯着黑衣怪人看个不停。忽又听得弟弟“啊”了一声,似有所觉。还未待问,原本搁在身后的珠灯已被提了过来,那青年一手擎灯,蹲身照着黑衣怪人,只往全身细看。看了半晌,另一手扶了额,满脸头痛模样转过脸来:“哥,看这人衣饰……似是青岩万花弟子啊!”
万花谷身跻中原武林名门,立于青岩、兴于近世。因谷主东方氏传闻自东海而来,门中尚水德,门人弟子多是玄服披发装扮。那谷中又有七艺风流,誉满天下,人多识得。如今闻言再看,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装束打扮正与花谷门人姿态相应。只是万花武学,路数绵密潇洒,点穴戳脉,常以铁笔为用。这黑衣人却提了一柄那般煞性的宝剑,当真无解之极。
这般越是打量,越多谜团,叫人摸不到头绪。兄弟两个本是有事来此,也不想多做耽搁,商量了一回,干脆将这黑衣人与赤色宝剑一同带回下榻处,再慢慢做决。到底他二人的出身地与青岩花谷,颇有几分交好,若当真是万花弟子落难于此,断无置之不理的道理。
这样商议定了,趁着黑衣人还未醒,先将他搬到一旁安置。兄弟两个重新各展身法跃上先前石台,借着天隙一缕阳光,正可看到乱石丛中,倒有一块沃土之地,也不过两尺见方。土中颤颤巍巍,生有一簇叶茎,色呈翠绿,宛如玉雕一般,极是肥厚可爱。天顶阳光落下,不偏不倚将其笼在其中,流光溢彩,明明乃是植株,却生宝气。
“哥,这想来就是坤龙参了!”青年欣喜蹲身,刚一伸手,又缩住了,从怀中取出一件材质怪异、隐然泛光的囊袋,裹了手,才小心翼翼上前,将整株植物拨弄出土。翠叶下果然是生着一根通体黄如蜜蜡、粗若儿臂的异参,一经离土,顿时就要变了颜色。青年眼疾手快,一把将参罩入囊中,立刻紧紧束了口,扭头笑道,“可算到手了,也不枉千里迢迢往长安走这一遭!”
他那兄长看着他只是微笑,不置一词,眸色却柔和之至。青年迎着目光灿然一笑,将参囊收好:“哥,折腾了这一气,约莫快到午时了。咱们这就回去,待到下处,你再好好歇上一回,两日后便是除夕……”他忽的眨眨眼,挨近了些,将额头轻轻抵在兄长肩颈一侧蹭了蹭,低声道,“说好了好要生陪我的!”

离开山穴所花的功夫倒比来时还要多些,虽说道路已然熟悉,但一片黑暗之中,少不得仍要依靠珠灯,小心挪步。更有那至今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也要搭上了肩一并带出去。兄弟两个颇费了一番周折,待到摸出山穴,重回到龙首原侧下,已是红日当头,正午时分。
两人乃是双骑而来,那青年又不肯劳累了兄长,只得将黑衣怪人胡乱整理了下头发衣服,扶上自己那匹马,再拿了条腰带好歹系牢固了。自己也翻身跃上马背,别别扭扭从背后圈住了人,喝马回城。
快马绝尘,踏破霜风,路上再无耽搁,一路扬长直进了长安城,回转下榻的逆旅。
因他二人衣饰精美,出手阔绰,更甫一到店就包下了最为雅致也最为昂贵的汤池小院,店中伙计们便也格外的殷勤。远远看到两人回来了,忙打高了门帘子,趋步迎了出来。上前牵马的牵马,接人的接人。
只是不成想一早明明是兄弟两个出门去,待到回来,却多了个昏迷不醒的文秀青年,不省人事靠在马上。那两个接出来的店伙计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缩手缩脚。
倒是搀抱着黑衣怪人的青年一抬腿跳下马来,喝了一声:“还不帮爷将人扶进屋里去!”店伙计才恍然大悟,上前七手八脚将人弄下马,两个各搀了一条胳膊,好歹将人一路架进了汤池小院。

只是称为“小院”,到底格局有限。虽说也有几间起居待客的厅堂,可寝卧之处不过两间。原本兄弟二人各据一屋,如今多了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一时倒让送人过来的店伙计不知如何安置。
还是那青年帮着兄长脱下裘皮斗篷,又卸了琴囊,一转头看见三个人直挺挺杵在门口,才想起来这一茬。他眉骨动动,忽的眯眼笑笑,向着西边一指:“挪到我那屋子里去,再送些热水,开一桌饭菜来。”
店伙计忙应声去了,片刻后安置妥当,双双退出屋,告了声扰就要离开。青年叫住他二人,往行囊里摸了半串钱推在几案上,笑了声:“有劳,拿去打些酒吃罢!”
两个伙计欢天喜地接了,躬身退走。只是刚转过身,其中一个忽的停下脚步,又磨身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两位郎君,刚刚送进屋里去的那位……是郎君们的朋友?”
这一问中带了弦外之音,那兄弟两个对看一眼,皆觉得了。于是青年索性又从囊中摸出一把散钱,笑呵呵搁下:“莫非你也认得他?”
那伙计打了个躬,笑道:“不瞒两位郎君,这位爷……奴倒当真是认得的。他也是这长安城中颇有些名气的大夫,听说是从住了好些个神医的万花谷来。小半年前,小店有位客人突发了急症,眼看就是一条人命,正是这位先生几针下去,将人扎得活了回来,免了小店好大一桩麻烦。为这事,掌柜的还亲自登门谢了他一回,断不会认错的。”
万没想到倒无意中从这店伙口中佐证了黑衣怪人的身份,兄弟两个都颇意外。只是待要再细问他身家姓名,居所家宅,那伙计却又说不清楚了,只道这小先生应是姓谢,其他的需去问了掌柜的才知。然而掌柜的今日有事出门,怕是要明个才能回来。
见再问不出什么,也只得放那伙计去了。重掩了门,兄弟二人对坐,默然片刻,那青年忽的伸手,隔着几案欠身握住了兄长手腕:“既然那人有名姓来历,明日等掌柜的回来,再细细打探就是了,只是……”他将尾音拖得长些,含而不吐,反到跪直了脊背,膝行绕过小几,极近的挨过去,才咬着唇轻轻笑道:“我的屋子让给了那位谢先生,今夜倒是要同哥你睡在一处了!”

待到入夜,东边正房的灯光熄得极早,刚定了更便掩门闭户,静悄悄的不见人走动。偏过了一个多更次,忽又灯火通明的折腾起来。
小院中的汤池乃是逆旅最为得意之处,在东边正房旁盖了间小小披厦,正将泉眼蔽在其中,又有小门和回廊连通东西两屋,来去不需出门踏户,极是方便。就听那披厦中,深更半夜水声大作,又是好一阵子闹动,直到更交三鼓之后,才渐渐安定了。
院中灯火重熄,这一遭再无反复,皆做好眠。

只是更正深,万籁俱寂,一团红光忽的自半空闪现。几下烁动后,投入了西厢之内。
厢房卧席之上,那姓谢的小先生已被简单梳洗过,换了身簇新干净的里衣,安安静静睡在被褥中。他自从在山穴中昏迷后,至今一直未曾苏醒,任凭那兄弟两个将他被制住的穴道解开又封上,也是无果。无奈下,只得先给人灌了两碗米汤,好歹不至于饿着,然后再待天明分晓。
至于那柄赤红长剑,也被布匹密密层层裹了,就搁置在不远处的木架上。
房中连一盏备夜的灯火也不曾留,全然一片黑暗。也正因如此,无声潜入的红光格外打眼,几乎是大刺刺的落在了卧席前。
红光渐渐拉长变化,依稀正是一个高挑劲瘦的人形,面冲着谢先生,似在打量。端详片刻后,忽的轻笑了一声:“数十年不见,故人何以至此乎,该当嗟叹!”
说罢,就见那红光中人伸出手来,虚虚压上谢先生前胸,似抚似按。片刻后,随着他将手抬起的动作,竟有一团濛濛黄光随之浮出谢先生胸口。
黄光浮之愈高,渐与人视线相平,彻底脱离了先前栖藏的人体。蓦的见那红光中人将手一握,光芒顿隐。重再摊开手,黄光已经凝成了一粒弹丸大小的珠子,柔光润润,晶莹可爱。
他便弯下身,将黄珠置在了谢先生贴身内袋之中。哼笑道:“金、木、水、火、土,五德已聚。接下来,莫非你当真要行逆天之举?”
这话虽是对着昏睡的谢先生说出,却明显非是问他, 而是遥向不知何在之人。那人也无意得到什么答复,更似有感而发出此一言罢了。随后,干脆利落的转身,忽攸又化作红光,转眼遁出屋去,不知所踪。
这一番来去,片尘未惊,全无人得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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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连环扣

习武之人,大多不甚贪睡。即便昨晚夜半时分又起来折腾了一气,汤池小院的正房还是在晨鼓一响就亮起了灯光。天色未明,窗外一片昏沉沉颜色,只是已经开始透了清朗,些微的能瞧见院中事物轮廓。
看起来精神极好的青年跪坐在寝台边穿衣。卧席上方层层叠叠的幔帐依然垂着,将内中挡了个严严实实。忽听里头有衣被簌簌翻身的动静,并着有些含混的声音低唤了声:“逸飞……”
青年忙凑头过去,轻声道:“我在呢,哥,吵醒你了?刚敲过晨鼓,不妨再多睡一会儿。”
幔帐中静了静,但随后便道:“罢了,某也睡不着了。在家时也是整日睡着,颇没意思。”那语调中忽的带上几分迟疑,“逸飞……你……将槅窗推开些。”
青年愣了一下,随后便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架势,忙将大窗推开了透气。但想了想,又怕北风寒烈,吹到了屋中人,重又将窗隙收得极窄,刚可透风罢了。
只是他这边开阖窗扇的声响犹未尽,院中忽然“咔”的一声,从西侧传来。随后便见到侧厢静悄悄一晚的房门也慢慢被推开了。

门扇打开的速度很慢,似开门之人在迟疑什么。只是到底有了条可容过人的缝隙,一条黑衣人影缓缓的从门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向四周打量。
斜凭在窗前的青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只见那黑衣人似是草草打理过仪表,原本乱蓬蓬的头发也梳理整齐了,更露出满脸茫然神色。他看了片刻,大约仍是认不得身在何处,便试着要出门看看。只可惜才一伸脚,忽的一顿,又僵硬着缩了回去。随后“吱呀”一声,带上了门。
窗边的青年倒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他瞧得清楚,虽说黑衣人勉强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可自打在山穴中现身,便无鞋履,空足着袜罢了。即便足衣的布底厚实,到底不能直接踩上三九天中冰凉凉的地面,这般无可奈何的被禁了足,实在有些滑稽。
听他发笑,身后寝台中窸窸窣窣一阵,便有条胳膊伸出来撩开了幔帐。他那兄长冠带俱卸,不簪不髻散着一头黑鸦鸦长发,已欠起了半个身子:“逸飞,你笑什么?”
青年便掩了嘴,满眼笑意的撤回身,先将只披着薄薄内衣的兄长塞回幔帐中,又索性自个也钻回去,捡起捂在被底脚头暖着的袄子服侍他穿着,才道:“那位谢先生醒了……我昨夜怕他血脉不畅,将他被封住的穴道都解开,适才见他探头探脑出来望了一眼,又躲回房去了。”
“这倒与他昨日山穴中那般一言不发大动干戈的举止大相径庭了!”年长男子慢慢着衣,“只是他躲回去做什么?”
青年仍是笑,一边看兄长将厚实的衣物穿得差不多了,便撩起了半幅幔帐,忽又一伸手,往被脚下一摸,似是握住了什么。
还有半身掩在被下的男子不由得微微一颤,身子略僵。只是很快重又放得柔软,笑叹口气:“逸飞,你又顽皮!”
青年已将半截锦被也揭开了,原是松松圈住了兄长一边脚踝,另一手就伸长了些,往旁摸过足衣暖履,慢条斯理替他穿上,这才眨了眨眼道:“那位谢先生当时是要出门看看的,只是他既无靴、又无履,总不能打着赤脚冰天雪地跑将出来吧!”
那男子闻言也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到底是万花弟子,莫要捉弄他了。听你所言,这谢先生应是已神智清明,与昨日很不相同。他既已醒了,便过去看看,听他有何说辞吧。”
“不急,且先梳洗了,再叫人送早饭来。那人折腾了一两日,怕不也是饿的,吃饱了再说岂不更好!”青年一边就站起身,打算出去招呼店中伙计过来服侍。
只是他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小院外头倒先响起了拍门声。不知道是哪个店伙计扬着大嗓门在叫:“两位郎君,可起身了么?外头有客来,要见二位说话呢!”

兄弟两个对看一眼,俱不知所来何人。那青年快了一步,先行跨出房去,又扭头示意兄长且慢,这才去开了院子大门。
门外叉手站着昨天见过的小伙计,满面堆笑。一看他来应门,忙伸手向旁一引:“杨二郎君,是这位道长要见您。”
目光转过,便见到灰蒙蒙的晨光中,旁立一人。素袍蓝裳,做黄冠装束,手臂上绕了一尾云拂,正冲着自己微笑颔首。这道人年纪既轻,相貌又极好,温言浅笑,登时叫人一早被打扰了的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他见伙计已经通传罢,便上前一步,做了个稽首:“贫道华山李云茅,见扰郎君了。”
青年闻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也扬起笑脸,拱了拱手:“原来是纯阳宫的道友,当真稀客。这般清早来访,想有要事,请入内说话。请!”
李云茅也不客气什么,当下就随着青年进了院子。两人正往待客的小厅去,正房门响了一声,已穿戴整齐的男子撩起半边门帘望过来:“来客是何人?”
青年便笑道:“是位纯阳宫的李道长。”又转向李云茅道,“是我疏忽,忘了自荐。我二人乃是杭州人士,在下杨……”他忽的嘴角一翘,似有所思,但飞快的又接了下去,“在下杨怀月,那是长兄杨思飞。”
“原来是二位杨兄。”李云茅乐呵呵的两边拱手,眸中晶亮,“既是尊姓杨,又自杭州而来,莫非二位郎君与千岛世家有些干系?”
杨怀月也含笑答他:“正是师门。”

华山纯阳宫,与那位在千岛湖中的杨氏家族皆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名门大派,彼此之间自有交游。如今两下里各自认报了师门,又见对方气质谈吐皆是上好的,登时心有激赏,倒觉热络了许多。甚至见是外客,神态略有懒散的杨思飞也踏出了房门几步,冲着李云茅颔了颔首。
眼见主客皆欢,要让到小厅落座。忽听“哗啦”一声大响,正是从西厢传来。三人六眼扭头,就见那门被猛的一把扯开了,门里站了个一脸惶惶恐恐、又惊惊喜喜的黑衣青年,双眼在院中一扫,看到了李云茅,便黏上了一般撕都撕不开了。好半晌,才吸了吸鼻子开口:“云茅!”
杨怀月和杨思飞恍然,李云茅笑眯眯的舍了主人家走过去,握住了他紧抠着门框的手指,掰开了在手心握了握:“某来接你回去了。碧潭,你可是叫贫道好找!”

见到了要见之人,主客皆是心如明镜一般,便索性改到了西厢中待客。谢碧潭甫醒来没多久,还有些神思恍惚、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容易见到了最可信任托付之人,整个人都紧贴在了李云茅身边,也顾不得让杨氏兄弟看了笑话,抓紧了他的一只手不肯放。
李云茅自是由着他,便这般姿势有些暧昧的与主人家交谈。好在那兄弟两个颇似不以为意,略坐了坐,杨思飞推说身上乏懒告辞去了,只留下杨怀月待客,倒是个言笑晏晏,谈吐机敏的。将昨日如何在山穴中遇见谢碧潭,又如何波折,将他带回长安之事简叙了一遍。然而谢碧潭却浑不记得那些,在似真似幻中所闻所见更不便对外人言说,就只道自己一直昏迷,甫一醒来,已在这全然陌生的汤池小院中。
双方各自心领神会的摒了些不欲说之事,倒也将其他的来龙去脉梳理明了。李云茅与谢碧潭所历,杨怀月自觉与己无关,并不多加追问,只说寻到了人才是最好,想来谢郎这一昼夜的波折,正急需回去修养,便不多留二位了。想了想又笑道:“也不需见外的道谢什么,几家师门皆有交好,相逢便是缘分,能伸手助得一把,份所当为,千万不要客气。”
李云茅果真就不与他客气,宾主尽欢的告了辞,转身眉眼含笑看着谢碧潭:“可回家去吧!”
谢碧潭乖巧点头,忽又一窘,垂头看了看双脚。李云茅一低头,就明白了,如今谢碧潭那双棉靴还好端端的摆在自家卧房中呢,便笑着背过了身,将麝尾先插到领后,又拿双手在肩上拍了拍:“上来,某背你回去。”

两人的背影稳稳当当挪出了院门,不知是背人的那个、还是被背着的那个,还有余力又将门板推上了。“咔哒”一声轻响,在没多少动静的冬季清早格外分明。
杨怀月站在正房门口,心情很好的目送贵客,脸上又带了点若有所思,一不小心便多站了一会儿。就听屋里开口唤道:“逸飞,还不进屋来,站在门口吹风是干什么!”
他笑嘻嘻的回屋里去,脱了鞋蹭上坐席,凑到兄长身侧挨得极近,才道:“哥,你叫错了,我如今不该是‘逸飞’,你该唤我‘怀月’才是……”
坐席前的漆几上横着瑶琴,杨思飞正在将手指慢慢拨弄,闻言睇了弟弟一眼,轻笑一声:“搬弄字眼,当真调皮!”
“嗳,哥你怎样说就怎样是了,左右就算搬弄字眼,也非是诳语!”杨怀月仍是眉眼间浓浓笑意,又尽力的挨近些,悄悄将手臂也从后面探过去环住了腰,将下颏搭上杨思飞肩头,喃喃道,“把诗问字为汝说,何时心与此月同?但使樽中常有酒,寒光独照一襟中……”
杨思飞便张臂回揽住他,笑着嫌弃了一声:“胡说八道!”

折腾了这一回,天光已渐明亮。只是到底天寒风大,偌大的几进院落中并不闻多少人声。
不过住在汤池小院隔壁的师徒两个也是起的早的,香骨小小一个女娃,正在院中大树下扎着马步,一边还能游刃有余给自个打理辫子,手脚麻利的绑好了一边又去收拾另一边。
英淇就在不远处,没瞧她,背身负手仰头,像是看着初白的天色琢磨着什么。
香骨梳好了两条辫子,看看马步还要再扎上半个时辰,然后才有饭吃,顿时百无聊赖。才动了动脖子,脑门上便吃了一粒石子,疼得她一抽鼻子,立刻再不敢乱动。
只是又过片刻,虽说身不敢动颈不敢摇,嘴巴却是不被管束着的。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嘿嘿笑了:“师父,你昨晚是不是出去过了?”
“嗯?”英淇扭头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的?”
香骨立刻大声道:“当然是师父教的好,我的本事进步神速,自然觉到了……”
英淇这次连看都懒得看她了,直接“哼”道:“说实话,不然再加半个时辰马步。”
“别别别……”香骨的脸顿时皱了,苦哈哈眼观鼻鼻观心,“是……是我昨晚饿了,半夜起来翻点心匣子,看到师父你不在屋里……师父,偷吃点点心总不至于也要挨罚吧,我正在长个子呢,半夜里总是觉得饿得慌!”
英淇当真也不至于因这事上罚她,“嗯”了一声,就算揭过了。
香骨倒是从来不怕他这副冷硬的性子,盯着英淇后脑勺的头发丝就觉出师父并没生气,立刻又笑嘻嘻道:“师父,你昨晚去干什么啦?是去打猎么?怎么都不叫上我?还是去找师娘……哎,师父,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师娘啊!”
英淇对她的聒噪置若罔闻,又抬头去思忱自己的。直到香骨自己说得没了意思,瘪着嘴巴停了下来,他才忽然转过头,淡淡道:“香骨,你可想去见见你阿耶?”
“阿阿阿……阿什么?阿耶?”香骨顿时眼睛瞪成了铃铛,要不是功夫底子打得牢固,马步怕不也散了架。小女孩呆了半晌,才怯怯问了句:“师父,你刚刚说的是我……阿耶?”
“嗯。”英淇点头,转过身看着她。
香骨却忽然脸色一变,哀哀切切开始装哭:“师父啊,你之前指着棵枯死的树说是我阿娘,这回……不会又找来块大石头说是我阿耶吧!您年年要带我回杭州给梅树娘磕头已经很辛苦了,别再给自己找劳累了啊师父!”
看小姑娘唱作俱佳的开始哭天抹泪,英淇眉毛都不动一下。等到她哼哼唧唧哭到一个间隙,才又开口:“要不要去?”
“要!”香骨立刻脆生生应他。
英淇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叫早饭,只扔下了一句:“还有两刻钟。”
香骨目送他的身影在门外消失,腿脚上仍是不敢放松,却动了动胳膊,伸手托住下巴,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唉,原来师父你真的不是我阿耶啊!那些说独身一个的男人养着个孩子的都是偷生的亲骨肉的志怪小说果然是骗人的!”

晨光一点点明亮起来,长安街道上渐渐开始有了人声。只是仍算不得多,和坊街两旁已经忙碌起来的卖些早饭的铺子声响混杂在一起,倒叫清冷冷的冬日早晨觉出了些暖意。
李云茅背了谢碧潭,也不去惊世骇俗的蹿房越脊,就那么稳当当一步步走着。问岐堂距离此地也算不得太远,足可在天光大亮前回去。然而谢碧潭到底觉得这样有些丢人,怀里抱了裹着布的赤霄红莲,还要把脸藏在李云茅背上,姿势当真别扭得紧,一会儿工夫,已经动来动去的换了两三个位置。
忽的大腿外侧微微一疼,竟是被李云茅隔着衣裳拧了一把,哼声道:“扭来扭去干什么呢?想是昨夜睡得好,才有力气这般的不老实!”
那一小块皮肉的位置尴尬,谢碧潭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僵住身子再不敢动。李云茅很满意他的乖觉,一边继续不紧不慢迈着步子,一边道:“你如今也不必多想什么,若是困着,便再睡一会儿。等下回到家,吃喝洗漱了,再慢慢说来不迟。”
他说着话忽一笑:“想来是有好些话不便在杨家兄弟跟前说出口。”
谢碧潭闷闷“嗯”了一声,脑子里瞬间转过真幻之境中所见,心乱如麻,一手环着李云茅肩颈,低声道:“有些好些蹊跷的怪事,若让那两位杨公子听了,怕不只当某在梦呓!”
李云茅的手立刻又不老实的捏捏他,也压低了声音含笑道:“你说什么呢!贫道是说……好些私房话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来……哎哎哎,轻些,你怎么还动上嘴了,贫道一身皮糙肉厚的,你也不怕崩了牙!”
谢碧潭忿忿的将咬在嘴里的一小块后颈皮肉松开,“呸”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李云茅也没再继续逗着他玩,老老实实走路。大概是他背着人走得实在稳当,即便冒着三九寒风,谢碧潭竟也渐渐觉有困意泛了上来。李云茅一路走,他便一路在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蓦一下不留神叫赤霄红莲磕了头,打了个激灵,像是清醒了些,又好似还困顿着,迷迷糊糊把额头抵在李云茅肩后蹭了蹭。
李云茅觉得了,带着笑问:“这又是怎么了?”
谢碧潭偏过脸,半眯着眼,正看到他的侧面,透白的晨光中玉雕一般雅致。青鬓如墨染,黑与白皆是莹润好看。也不知是被那好颜色恍了神,还是怎的,谢碧潭一开口还有些迷迷糊糊,脑子里却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含糊道:“你怎的一点都不急着知道某到底去了哪里?一并没了的还有赤霄红莲剑呢,也不怕有什么闪失!”
李云茅托着他的手又在腿根上拍了拍,笑道:“你人好端端的都在某身边了,贫道是还会怕什么!”

这一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到底在街道上热闹起来前回了家。那院门本是虚掩的,李云茅只一闪身就进去了,却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先听到院子里有人好不正经的打了一声唿哨。
谢碧潭脸上一红,直接把脑袋埋了下去不肯抬头。李云茅倒是大摇大摆的,背着人就往屋里走,边走边道:“某家里的某自是背得,你再不去给舒姑娘收拾明晚守岁的杂事,你可就要没的背了。”
高云篆一听他这样讲,立刻丢了手里扫院子的竹枝大扫帚,叉腰唾他:“没良心的,贫道白跟着担了两天的心,早晚要治你个不敬师长的过错,让你从老君宫扫雪扫到三清殿!”
谢碧潭这才抬起点头,全无底气的弱弱道了句:“辛苦高道长挂心了……”

在半真半假的吵吵闹闹声中进了屋,高云篆果然没有跟过来,片刻后只是在院子里大吼了一声:“饭在厨房记得吃!”就“咣当”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谢碧潭终于到了自家熟悉的地界,从李云茅背上跳下来就去找干净的鞋袜,听得这一声,诧异抬头:“高道长竟就这样走了?”
李云茅正在把赤霄红莲从布囊中解出来,闻言便笑:“难不成你还要他进来看你洗漱更衣不成……哎,又把靴子套上干什么,等下还不是要脱了!”
谢碧潭顿时尴尬,丢开了鞋靴坐进被褥中,揉着脚底叹了口气:“脚下不知怎的酸疼得厉害,倒像是光着脚跑跳了好一段路。”
“未必不是呢!”李云茅随手从几案上摸了个东西也坐过去,一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人拉到眼前好生看了一回,才用力向怀里一按,“还好可算是回来了。”
如今房中只他两个,谢碧潭也无什么顾忌,伸了双臂同样回扣住李云茅腰身。脸埋进怀中,声音带了些含糊的鼻音:“李云茅,你一定不晓得某去了什么地方,又看到了什么!”

安安静静的温存了一阵,那屋里燃着火盆,两人又挨搂得近,渐渐觉得身上都起了薄薄一层汗意,谢碧潭这才推了李云茅一把,好歹挣脱开了,端端正正对着他坐好,认真道:“某等下要与你说的,你不可不信。就算你打心里头觉得荒谬,某却是绝不会哄骗你。”
李云茅倒还是半歪在枕上的姿势,瞧着他笑嘻嘻道:“碧潭所说,贫道自然是信的。”
只是谢碧潭思及将要开口之事,早没了半点嬉闹心思,他把一手按住了李云茅的肩,才慢慢字字道:“某……见到了明河前辈……”
“谁?”李云茅一愣,瞳孔蓦的瞪大,搁在被上的手瞬间成拳,捏白了指节。
“你……你听某说!”谢碧潭忙将另一手也伸过去按住了李云茅,飞快道,“其实也不是明河前辈……不,某不是说那不是明河前辈,是……是从前的……哎!”他越急越语无伦次,连原本想好的腹稿都乱了套,舌头只在嘴里打架。
倒是李云茅见他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自己先吐了口气镇定下来,抬头看着床帐呆了呆,转回脸拍了拍谢碧潭的脊背:“你慢慢说,某听着呢,不急……甚么……”
谢碧潭连连掐着自己的手心,也终于稳住了情绪。他偷瞥了李云茅一眼,竟是看不出甚么表情,心下当时一凉。终于字斟句酌的,将那不知真幻的离奇见闻一一道来。
听他讲述,李云茅的手指几次收紧抓住了被褥,又一点点松开,神色是少见的凝重。谢碧潭生怕他受了甚么刺激,战战兢兢说到自己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后,忙道:“但此番所见到底太过玄妙,从未听闻过有人能无缘无故见到十数年前往事,如身临其境一般。也或许是某一场大梦,将自个也弄得颠倒了真假罢了。”
不想李云茅倒是干笑了一声,重新放松软了姿态:“你所见的,自然不是虚妄,而是二十年前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一段往事……你可知你所见的到底是什么么?”
谢碧潭只能摇头。
李云茅坐起身,将适才拿过来后就一直扔在卧席里侧的物件翻了出来,意味深长道:“你见的,也是一段‘前缘’,却非是人的,而是赤霄红莲所经所历。”
“赤……赤霄?”谢碧潭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去看了一眼重新倚回卧席旁的赤霄红莲剑,并未多生出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才略略放了心,可还是小心翼翼挪了挪屁股:“难道赤霄也成了精?”
李云茅“噗嗤”乐了,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名剑之精,得感于天地,自生而来,岂能与那些寻常小妖相提并论……再说这本也是不相干的。某说到赤霄红莲的经历,是源于此物为媒,才叫你窥得一二罢了。”他说着话,翻开手中物件,竟是那面破烂铜镜。镜面原本已有一道裂痕,如今不知受了什么摧残,更是四分五裂,要不是被后面铜托所锢,早就成了一堆碎铜片。
谢碧潭也吓了一跳,接过镜子在上面轻轻摩挲:“这镜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嗯?这是……”他手指忽的触到一处凹陷,低头细辨,才看到破碎的镜面下,竟隐约有一块形状规整的凹槽,里面不知曾经搁置过什么物件,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灰烬。
李云茅也凑头过去,伸手按上铜镜:“这镜中想来是曾搁置佛门法器,昔日才有照见往世之力。舒姑娘的因缘了结,这镜便也无用,只是到底内藏之物不曾彻底毁了,说不得,尚有几分法力残余。你那晚将它随手搁到身后,却是正将镜面送至了赤霄红莲的剑锋之上……”
谢碧潭眨了眨眼,似是明白,又似还有些糊涂,试探道:“难不成这镜子照不出生人往世,却倒还能照出一把剑的?只是某为何又平白被拖曳出了长安,到了龙首原下的山穴之中?”
李云茅倒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甚至明显已有了什么揣摩,目光在谢碧潭身上一溜,笑道:“贫道倒是觉得,说不定……此事本该是与你无关的。被赤霄往昔之力吞曳走的人,该是你,又不该是你。”
谢碧潭彻底懵了,双手扣着铜镜抬头看他:“道长,某听不懂你那天书,说点人间烟火的字句成么?”
李云茅“哈哈”一笑,又往前凑近些,从他手中抽走了铜镜:“碧潭要听,贫道自会好好的讲给你。”那“好”字被咬得极为刻意,听得谢碧潭莫名一寒,便要后退。
李云茅却比他快得多,一伸手捞住了人,下一瞬已经按倒在了被褥中。三下两下,便扯松散了腰带,将一只手直往怀里摸去。
谢碧潭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登时开始死命的挣扎,连声叫道:“李云茅,你闹什么!大早上的,还有正事要做……你你你……你放手让某起来!”
奈何他的力气比不得李云茅一个零头,扭动了没几下,已被死死的按住了。李云茅只一只手就将他一双手腕牢牢扣在了头顶,便如上了精钢的镣铐,动不得分毫。另一手还能有条不紊的在他身上到处摸摸掏掏,片刻挑散了外袍,又探到中衣怀里去。
谢碧潭气得满脸涨红,上身动弹不得,便将两条腿乱踢乱蹬,将两床棉被都踢翻在一边。李云茅“啧啧”两声,手上却仍不停,将上身摸了个遍,又往腰腿间探去,面上颜色竟还颇无辜:“碧潭,你这样乱动,是让贫道怎生行事!”
谢碧潭咬牙切齿的,抬起下颏瞪着他,也顾不得臊了,怒道:“你这白日宣淫的混账道士!”
李云茅笑嘻嘻的低头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当真冤枉,三清在上,贫道岂是那般不顾廉耻之徒!”
“你……”
“碧潭,你且莫急着说话,且看……嗯……”李云茅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这时动作忽然一顿,将手从两人叠压处抽了出来,虚虚攥了个拳头,递到谢碧潭眼前,“这是什么?”
说话的同时,李云茅松开手,翻身坐起。谢碧潭两膀脱了禁锢,忙也爬起身,胡乱的掩住了松散大开的衣襟,忿忿一眼瞪过去:“看什么?这……这是什么?”
李云茅的手摊开,掌心中,正有一颗光若流金,晶莹剔透的小珠。扑面而来尽是淳厚又灵动的精元之气,叫人身心为之一畅。
谢碧潭本要发作的脾气顿时压住大半,心中隐约有了一丝预感,却又不大敢相信,抿了抿嘴巴,又重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李云茅托着那珠子在他眼皮下晃了两晃,笑道:“这是从你的内袋中掏出来的,明明是贫道要问你才对,你怎还要反过来问某?”
“某……”谢碧潭一时语塞,舌头好似在嘴里打了结,即便心知肚明李云茅又在调弄自己,偏偏没的话回应,刚刚褪下了颜色的脸皮不免又有些红涨,满脸的气苦难当。
只是李云茅是要逗弄他,却不是当真要他闷气,见好就收的挨过去,拉了人一只手,轻轻握着:“贫道修的是玄门道法,对这些罡斗八卦、五行元气自是比常人敏锐许多。先前在杨家兄弟那见了你,就隐约觉得了一股纯粹清气,若隐若现的依附在你身上。适才循迹一试,竟得了此物,也算歪打正着,平白得了天大的运气。”
他终于肯好好说话,谢碧潭也松了口气,立刻收敛心神,专注到了那颗黄珠上。李云茅话中并未说明,但听其口气,已可证实心中猜测,谢碧潭迟疑了下,究是问道:“这莫非就是……土元之精?”
李云茅将那黄珠抛了抛又攥回手心,谢碧潭的心立刻跟着一跳,视线也随着珠子上下一番,然后才听他道:“某非但知道这是土元之精,更连心里头的几桩疑惑也解开了。碧潭,你前夜蓦的在某眼前没了踪影,某便曾以道术唤动你胸口那一道隐符,却石沉大海,全然无果。只是那道符与某灵台相应,某无所感,想来你暂且未涉危境,安全无碍。然后直到昨夜深更,符箓忽的有了回应,才叫贫道测算出你身在之地,一早前去寻你。这其中缘故,说不得就与土元相干。”
谢碧潭尽力回想一回,摇了摇头:“依杨家兄弟所言,昨日某一直在昏沉沉睡着,不知人事。倒是今早忽的清醒过来,全然不知是夜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某自然也是不知。”李云茅用指尖捻着土元,“不过土德之气厚重,覆载万物。若你周身气息被土元灵气裹藏,莫说贫道,就是家师来了,当也测算不出。想是昨夜有何缘故,破了土元之障,才叫某找到了你的踪迹。”
“缘故……什么缘故?”谢碧潭继续抱着脑袋摇来摇去,看起来倒比李云茅还迷糊些。
李云茅却是想得开的,揽过他笑道:“想不通的,就先搁着,先说想通了的。”他重又从棉被下挖出那面破铜镜:“火克金却生土,赤霄红莲上已回归了火元,又隐着一道金元。乍受佛法回溯之力激荡,双气各自磅礴震动,冲撞之下,土元反受其引,得以出世。想来龙首原下的山穴,就是土元昔日流离之处,这一番阴差阳错的巧合,平白将你拖曳过去……若那时持着铜镜触及赤霄的是某,怕不该凭空丢了的就也是贫道了。”
谢碧潭如听荒诞谈,只是他亲身所历,又不由他不信,一时间只能呆愣愣坐在那,慢慢消化下去。李云茅也不催他,将人抱了满怀,顺势靠在身后棉被软枕上,手中抓了一把墨黑黑发丝,一点点在指隙间搓揉。房中一时静极,唯能听到几声火盆中木炭爆响罢了。
谢碧潭出了一回神,其实还是有些似懂非懂的。只是原本正要往牛角尖中钻去,忽的想到李云茅背着自己走回来时的口气,便不自觉的在心里依样画葫芦默默道:“两个人好端端的都在这了,就算到底想不明白又有什么干系!”这样一想,顿觉胸中爽豁,弃了苦思,扭过头笑盈盈道:“云……”
半个字含在了嘴中,到底没能叫出口。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李云茅歪在棉被堆上,倒是安安稳稳合了眼,已经睡了过去。他一旦闭上了嘴,瞧在谢碧潭眼中简直比平时更清俊可爱十倍,不由得就贪看了好一会儿,才扯过另一床棉被大略给他盖上,自己蹑手蹑脚爬下了卧席。

从前夜至今,算起来也不过就是昏迷中在汤池小院被灌了两碗米汤,谢碧潭消去了心中块垒,饥饿之感早如燎原野火,烧得腹内隐隐作痛。这时再想起之前高云篆隔着门喊过的话,一颗心早飞到了厨房,高抬脚轻落步的,就往外走。
途经小几,越是小心越险些绊到了。谢碧潭赶忙一弯腰扶住了几上的灯台,没叫它磕碰出什么动静。只是低头间,瞧见陶盏之中,一向盛满的灯油竟已是用尽了,连灯芯都只剩了短短一截,蜷曲着粘在灯盏窝边。
他便擎着灯台有些出神,再想到李云茅随口所说,直到昨天夜半才探得了自己的行迹。这一日夜中,不晓得到底多少费神煎熬,才叫那般时常气完神足的一个人,说话间就死死睡了过去。
越想心中越是酸软甜涩,五味陈杂。他搁下灯台,磨身又坐回卧席边。李云茅睡得酣甜,像是全无所觉,谢碧潭便老实不客气的压低了身子,鼻尖蹭过鼻尖,又酥酥麻麻的伸舌在他唇上舔了舔,只觉满口甘甜。这才心满意足的重站起来,蹑手蹑脚出门吃饭去了。

等到高云篆晚上回来,那两个已是吃饱喝足,又好好的睡了一觉,李云茅正被谢碧潭使唤着上蹿下跳收拾房子,不止几间屋中都亮堂堂点了灯,连房檐下都挂了两盏灯笼,迎着北风摇摇摆摆明明灭灭。
高云篆满身披挂得叮叮当当进院子,胳膊下还夹了好大一捆竹筒,一见这场面就乐了,拍手道:“想来是漫天的云彩散了,才叫你们有闲心做这个。正巧明日就是除夕,百戏耍子,诸邪辟易,好生的过一个年!”
谢碧潭本在举着个鸡毛掸子扫门楣上的浮灰,忙搁下了过去帮着接过东西,笑道:“正该如此。若是舒姑娘姊弟那边冷清,也不妨邀过来一同热闹热闹。”
李云茅也过来了,抱过那捆竹子掂了掂:“你当他不会说的?他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明晚还有驱傩的热闹,他们扬州没这皇城里头的热闹,忆盈楼又都是姑娘家,见得自然就少,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谢碧潭在长安城中两年,大多是独自一个过活,也已好久没这般人多热闹的过一次除夕,登时欢喜道:“那再好不过了,等下某把前头药堂里的软榻收拾出来,除夕晚上干脆叫舒姑娘姊弟留下一同守了岁,待元日的热闹过了,再回去不迟。”

几人说说笑笑着,手脚麻利帮高云篆搁好了大堆的东西。谢碧潭果然一转身往问岐堂中去收拾床铺被褥,高云篆借了这个空子,一把扯住李云茅,挤眉弄眼道:“你倒是当真沉得住气的,非要某先来开口问你是不是!”
李云茅极为困惑不解的模样,睁大了眼睛看他:“问什么?恕师弟当真不懂。”
“去你的吧!”高云篆一巴掌就要拍上他的后脑勺,嗤之以鼻,“那冲天的土精之气,隔着两条街某都觉到了,还不快拿出来让贫道瞧瞧!明儿个你送去了给那唐家小子,还看个屁!”
“粗俗不堪!当真粗俗不堪!”李云茅嫌弃的拍开他,一眼瞪过去,只可惜才不过数息,自己倒先“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手往内袋中伸,将那粒宝光璨然的土元之精掏了出来,不无得意道,“某说什么来着,命里有时终须有,祸兮福所倚。前晚还在为这东西发愁,碧潭稀里糊涂在外头转了一圈,就这样完璧归赵了。”
高云篆瞧着那宝珠满眼放光,听着李云茅得意洋洋的炫耀,才酸溜溜横了他一眼:“是是是,你家小大夫,是你命里的福星,天大的宝贝!”

第二天便是除夕的正日子,更难得的绝好天气,丽日当空。晨鼓响过不久,各条坊街中便都热闹了起来,不复往常冬日绝早的冷清。
问岐堂中的三个人也从善如流早早起身,这几日一直被外事所累,心中重压,到了昨晚可才算透过气来。回头看看年节之物,除了高云篆背回来的那些,还一样都没来得及置备,今天少不得要各自分头出门去忙碌。
谢碧潭一早备下笔墨,洋洋洒洒开出了单子,足有十来样之多。李云茅从旁走过看到了,一伸手抄过去,三眼两眼瞄过,笑道:“这么几样东西,某跟高师兄去买就够了。正好等下还要去见唐子翎,一并的出门。你白日里且好好歇着,到了晚上,有的是热闹要劳神呢!”
谢碧潭自是没他手快,再去抢回来也是晚了,只得瞪了瞪眼睛:“你要去就去,谁还拦着你不成!”想了想又道,“只是……你说还要往蓝玉家中走一趟?某……也想一同去看看。”
李云茅立刻摇头:“你去又是做什么,如今蓝玉病着,唐子翎定是不肯让他见客。要是说去见唐子翎……你在家对着驴子马说话,大概都比对着他有趣得多。”
谢碧潭听了他的比方登时撑不住乐了,搁下了笔:“哪有你这样说人的……罢了,你不乐意某去,某不去就是。只是你将这一桩事了结,倒是要怎么告知危氏母女,让她们安心?”
李云茅道:“那老夫人自有趋利避害的本事,她能放心带着女儿离开问岐堂,已是有所知晓了。”他想了想又觉有趣,笑道:“你平素最不喜掺和进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如今怎的改了性子!”
谢碧潭立刻拿大大的白眼翻他:“自打认识了你这妖道,门前往来,尽是妖魔鬼怪,还有什么掺和不掺和的。哪天来一个正正经经的好人登门拜访,某才稀罕呢……”
他话没说完,忽听院子里大门响动。高云篆正在外头,顺便过去开了门,一见来人,倒是相熟的,便笑嘻嘻扬声冲着屋里喊道:“黄郎来了!”

屋里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噗”的一同笑了出来。谢碧潭边笑就边收拾了纸笔,起身外迎:“这真是……才说着话,就被打嘴了,可见做人当真不能铁齿!”
黄金履如今也算是极熟悉的客人,并不拘束,与高云篆打过了招呼,就自个向着屋里走进去。两边碰了个对头,恰听到谢碧潭的话,便冲着两人拱了拱手,笑道:“发生何事,怎的不能铁齿?”
因着几人也一同经历了些神鬼之事,少有什么顾忌,谢碧潭笑着将前情说了,一边让客进屋。只是黄金履听了,却站住了脚:“其实贤弟此话也非不准……你可知某今日来是为何事?”
谢碧潭和李云茅两个俱说不知,黄金履便道:“今日相国寺有法会,某在家中闲坐,忽的想起先前说过要叫你一同前往拜佛,消消这段时日身上不顺遂的气运。既想到了,索性起而行,便来登门。如何,谢贤弟可愿赏光同去?”
听黄金履这一说,谢碧潭颇是感念他还惦记着当初对自己随口一说之事。如今既然被李云茅揽下了采买的杂务,往相国寺一遭,也不过半日既回,误不了晚上诸多耍子,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李云茅也乐得他无事一身轻的出门逛逛,免得总惦记着蓝玉和唐子翎之事,便笑着向黄金履作了个揖:“那今日碧潭就有劳黄公子了。”

当下也不多坐,两边四人各自出门,各行其事。谢碧潭虽在长安两年,问岐堂中却只他一个,整日里脱不开身。他那时又是对着僧道鬼神皆无什么兴趣,故而这闻名遐迩的相国寺,还一次都不曾去过。
好在黄金履是个轻车熟路的,只带了两个小子看马,自己引着谢碧潭入内。一路上见了几波沙弥并两个大和尚,倒有半数认得他,互相道了安好,可见果是一位熟客。
谢碧潭跟着他,也一路见佛拜佛的过来。只可惜当日那位赠了黄金履佛珠的法师如今已外出云游去了,并不在寺内,不得相见。又问起道知和尚,也已离开。连寻两人不遇,谢碧潭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那相国寺又占地广袤,走走停停,虽是走马观花,也用了两个时辰不止。
黄金履也已看出他到了后面有些索然之意,那寺里相熟的和尚来请去斋堂用些素饭,便做主回掉了,转头对谢碧潭笑道:“大年除夕的,弄一肚子斋菜没甚意思,不如去舍下用顿便饭。某再叫人套了车送你回去——某那有调配好的屠苏、椒柏,想你们许是没时间筹备,一并带上两坛,总比市上沽的味厚料重些。”
谢碧潭自是认可,两人便又从相国寺折往黄宅而去。正屋中果然已备好了一桌酒菜,虽说只有两人吃饭,菜肴却颇丰盛,席间黄金履谈笑晏晏,兴致极佳,频频举杯相让。谢碧潭心想大约是年节之下,精神爽朗,更不好推辞,两人说笑间动箸,不觉已饮了许多。
正饭足饱,酒半酣,黄金履忽一击掌,笑道:“险险忘了,今日邀贤弟来,还有另外一事。久闻万花谷中子弟皆文采风流,七艺俱佳。前日某忝得了一件乐器,正要与贤弟共赏一回。”
谢碧潭也是酒兴在头,闻言笑道:“是何乐器,黄兄何不取来一观?”
“稍待。”黄金履立刻起身离席,片刻后,袖着一物归来,亮与谢碧潭观看,“正是此物。”
谢碧潭搭眼去看,他拿在掌中之物,鹅卵大小,通体晶莹润白,是由一块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那玉器上布有五音六孔,便于捧奏,原是一件玉埙。只是埙器寻常多属陶、属骨,似这般以整块的上品白玉制成,实属罕见。
他此时微醺,便笑道:“好稀罕的玉埙,黄兄是从何处得来?平日未尝听你提起过,今儿既见了这埙,不想黄兄原也是擅音律之人。”
黄金履手捧玉埙,淡淡一笑:“不敢当,略通一二罢了。”说罢,将埙凑至唇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埙声拙朴,大约因是以玉为器,又添了几分清亮悠扬之声。黄金履奏出的曲子不知名目,未曾听闻过,但落入耳中,如泣如诉,诱人哀思。谢碧潭不自觉时已入曲境之中,一时间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忽听“哗啦”一声,推开了面前碗盏,伏卧在了几案之上。
那埙声音律正至极高处,一个转折,戛然而止。黄金履搁下玉埙,勾唇笑了笑,轻轻唤了声:“谢贤弟?谢碧潭?”
谢碧潭浑然不觉,仍旧趴在几上一动不动。

李云茅并未叫高云篆同行,乃是独身一个去寻唐子翎。高云篆也对自家师弟的本事放心得很,胡乱嘱咐几句,就嘻嘻哈哈先拿了谢碧潭开出的单子走了。倒是临走时,颇不舍的回头看了又看,十分依依惜别的样子。
李云茅笑眯眯挥手撵他:“又不是白给了唐子翎的,过上几个月,就算他不还,某还不会登门去讨么!这好歹也是赤霄红莲上的东西,岂会平白送了人!”
高云篆这才哀哀怨怨看他一眼:“你记得就好!”抹头去了。
李云茅不在意他的插科打诨,循记忆找上了唐子翎和蓝玉的住处。仍是那片偏僻之极的窄街,年节之中,也未见多少喜庆气氛,照旧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迹。
他从街口拐进去,一栋一栋宅院看过来。有一段时间不曾登门,这些老旧屋舍的门面瞧来又都差不多模样,辨认起来倒也有点吃力。只是还没等他从中选出眼熟的那一间,忽听开门声,斜前方一户人家蓦的拉开了大门,仍是一副冷冰冰样子抱臂站在门口的,不是唐子翎又是哪个!
李云茅上下打量他一回,扬起笑脸:“唐公子,年节当下,何必还是如此脸色。家人有疾,更需喜气相冲不是!”
唐子翎却不与他废话,直接伸手:“正是三日了。”
“何必如此性急啊!”李云茅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晃了晃,“贫道专程送‘药’而来,就不请某入内小坐,歇歇腿脚么?”
唐子翎目光在那囊上一转,似在掂量,又似猜测,片刻后竟当真后退一步,让出个可以过人的空隙来:“旁门左道,李道长若是肯走,就请进吧。”
“贫道交游只论缘分,岂分路数。”李云茅笑眯眯应他,一甩麝尾就进了屋。那屋里陈设与前次并无什么变化,通往后堂的门上依旧挂着厚厚的帘子,牢牢挡住了欲窥探的目光。唐子翎更是毫不客气直接站在了门帘前面,开门见山:“那囊里就是土元?”
李云茅慢吞吞抽开了囊口由写了符咒的丝帛制成的系带,一缕精粹元气顿时溢出,不容错认。他这才道:“贫道素来言而有信,只望唐郎亦如是。”
唐子翎见到了东西,冷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缓和,点头道:“唐门中人,信字为先。你既然拿来土元交换,那两名女妖的性命,某自然也就放过,再不去动她们。”
“如此甚好,甚好。”李云茅说着话,反倒又把锦囊系上了,“只是贫道尚还有一个附带的小小要求,望唐郎允之。”
他这样一说,唐子翎顿添了三分不悦颜色。只是土元尚在李云茅之手,只好压下不快,冷哼一声:“说。”
“贫道欲见蓝小公子一面。”
杀气亦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弥漫开来,唐子翎一瞬间绷紧了脸,视他如敌:“不允!”
李云茅倒不惧他这阵仗,仍是笑容可掬:“贫道送来土元,是为蓝小公子之疾。这样算来,好歹也是半个大夫。大夫欲见病患,无非是为病况深浅而已,别无它意,唐郎莫要误会了。”
“子玉的病非你能治。”唐子翎不为所动,指了指门口位置,“留下土元,你可以走了。”

只是任凭唐子翎开口送客,李云茅却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他又不急、又不恼,笑眯眯的磨着嘴皮子。那装着土元的锦囊被他捏在手里,唐子翎几次想要翻脸,都不得不又压住了。正极为不耐之际,忽听后面屋子里传来几声清脆银饰碰撞的动静,有人道:“李道长,请进来说话吧。”
唐子翎登时眉头一拧:“子玉……”
蓝玉在帘子后轻笑一声:“我又不是当真的妖怪,哪里就怕给人看。李道长也跟那些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腌臜人不一样。他来给我送药治病,本就该当面写过人家才是。”他顿了顿,声音还是笑嘻嘻的,又冲着李云茅道,“李道长,请来后面说话。我如今是不大便利出去,只得麻烦你多走两步啦。”

待到了后堂,才发觉竟是整间屋子都的门窗都被毡布遮了个严严实实,半点透不进阳光。蓝玉赤足盘膝坐在一张坐席上,身边点着两个火盆,又有几盏灯火高下错落摆在屋里,才不碍视物。他仍是一副苗人的打扮,佩着一身叫不出名堂的叮叮当当,雪亮的银饰被火光映得闪亮,倒更衬得他一张小脸雪白。
蓝玉正在摆弄他那两条蛊蛇,见李云茅进来了,就松开了手站起身,笑眯眯的行了个苗礼:“李道长,好久不见啦!”
李云茅也不惧怕他身边围着的蛇虫蛛蝎之类,同样乐呵呵的回礼。只是两人打上了照面,正看到蓝玉一对眸子,莹莹透紫,与先前见面时普普通通的黑褐颜色已截然不同。李云茅讶异一声:“蓝小公子,你的眼睛……”
蓝玉托着下巴叹了口气:“人不人妖不妖的,就变成这个样子啦。不过你也不要怕,我当真不吃人的,我比较爱吃阿哥煮的饭菜,大把的麻椒扎得舌头爽快。”他说着话自己又笑了,“对了,你是降妖捉鬼的道长,怎么会怕我。”
李云茅笑道:“贫道也不是凶神恶煞到见了异类就要抓起来,倒是唐公子好似不太信任贫道。”他便把锦囊递过去,扭头看向唐子翎,“人也见到了,土元也给了,唐公子这回可放心了吧?”
唐子翎难得把一直绷紧的面皮略微松动了,点了点头:“若没有他事,李道长请吧。”
“啧啧,这样就要赶人了!”李云茅嘴上抱怨,脚下却没挪动,仍冲着蓝玉说话。只是他言语间虽还是一贯笑呵呵的口气,眉宇间神色却多了几分凝重:“蓝小公子,你莫嫌弃贫道说话难听。半妖之身,两头不着,做人难,做妖更是难。只靠着这些偏门法子续命延寿,不是长久之计……”
他身后唐子翎猛一眯眼,冷肃的杀气瞬间蔓延。
李云茅却没再待他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来,冲着蓝玉拱了拱手:“那贫道就告辞了。”

唐子翎跟着他出了内堂,这一遭顿时更没了什么好脸色。李云茅毫不介意,向他打了个招呼要走,忽又听隔着厚厚的门帘,蓝玉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李道长……”
“蓝小公子何事?”
那声音迟疑了下:“你可认得一个名唤雪容之人?”
“并不认得,何以有此一问?”
“没事……李道长慢走。”

李云茅略有些疑惑的告辞出门,那门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后跟就关上了。“咣当”一声,很是从门楣上震了些灰下来。李云茅摸摸鼻子,想也知道是自己最末那几句话不甚讨喜,犯了唐子翎的忌讳,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蓝玉向自己问起的那人,不知有什么缘故。他把“雪容”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只是到底认识的多是华山上的同门,上至师长,下到同门子侄,想了一回,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只好暂且搁下了。
那边唐子翎关上了门,却是一脸凝重的扭头回了里间。蓝玉还坐在那里跟自己的两条蛇玩,教着小蛇怎么把身子打成一个蝴蝶结。他看了片刻,过去陪着坐下,淡淡道:“你不该提到雪容先生。”
“即便我说了,李道长也不认识他,又有什么关系!”蓝玉放开两条蛇,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闷闷不乐,“大不了雪容先生知道了,生气了,不再肯帮我……阿哥,说不得他放手我去自生自灭,倒比现在这样子还好些。”
唐子翎呼吸登时一促,一把握住他肩膊:“莫说傻话,雪容先生是蝶姨娘的师弟,他必不会骗你。等到天命五行聚齐,催动阵法,让你脱去凡骨,以后就再无什么病痛困扰。届时无论你想去哪里,做什么,都再无拘束,才是最好。”
蓝玉闷闷应了声,还是垂着眼,只将两只胳膊绕上唐子翎的腰,把脸也一道埋进了他怀里:“我若成了妖,日后有千百年的寿数,可阿哥你终归凡人,能陪我的不过数十载光阴而已。那漫长岁月,我要来何益。”
他这一说,唐子翎也为之沉默。只是沉默过了,抱住蓝玉,口气仍是坚定:“日后自有日后的办法,但你若不尽快洗骨化妖,连明年都撑不过……还谈什么之后。”
蓝玉埋头在他怀里只是笑,然而那笑声中却听不出多少开心的意味:“阿哥,但凡我多活一日,都是踩在别的什么的尸骨上过来的,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忍心不活着。我背了这般多的冤孽,哪怕做再多的好事,帮再多能帮的人,也是于事无补。说不得,就算洗了妖身,得了寿元,也没那么长久的日子好活……阿哥,你需得活个长命百岁,说不定,咱们还能一同埋回到西疆的土中去呢。”
唐子翎拥着他,一时却是无可安慰,只能不断用掌心在他肩背上摩挲,连蓝玉垂散下来的头发都揉乱了。好半晌后,才低声道:“不管去哪,我都陪着你。你先好好歇息一会儿,等到了晚上,去见了雪容先生,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蓝玉乖巧的点了点头,那卧席就在一旁,顺势抬头爬过去躺下了。只是他翻身朝着内侧,却还要背过一只手去拽紧了唐子翎:“阿哥,再陪我一会儿。”
唐子翎沉默着拍了拍他,果然没有离开。就那么枯坐到蓝玉的手上慢慢松了劲,睡着了,才起身拿起几上的锦囊,捏在手心攥了攥,放进了怀里。
他撩开门帘出去,蓝玉仍是背对他躺着,合眼睡得安稳。只是长睫之下,忽的划过一道湿痕,竟是睡梦中不知因何,潸然落泪。

问岐堂中的几人各自办完了事陆陆续续回来,倒是李云茅大包小裹的最早。他从归义坊出来,又往西市买了些年节必备的用度。那坊市中人头攒动,任凭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只得老老实实挤在人堆中,一步一步挪着。好容易将谢碧潭嘱咐的物件买得差不多,李云茅忙一头大汗的寻着空子钻出来,挤挤挨挨中,也不知钩拉到了哪里,“当啷”一声,腰下坠着的一枚玉佩也被剐掉了。
这佩玉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大唐疆域之内,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多有佩戴,取其如玉端方的口彩罢了。李云茅这玉不值几个钱,不过戴在身上也有两三年,多少养出了些敝帚自珍的感情,忙拾了起来,细看时,那玉上原本雕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如今正在白鹿头顶,一双鹿角的位置,被磕了个指甲盖大的豁口出来,显见是破了相。李云茅也是无可奈何,唉声叹气可惜两声,把玉揣回怀里。虽说物件不算贵重,心下却隐隐的生出几分不舒服的意味。除夕当头,摔了佩玉,到底不甚吉祥。
只是他回到问岐堂,才来得及将满手的东西一一放下安置了,就听大门口一阵大笑声,还有小孩子又尖又亮堂的嗓门在拍手欢喜的叫嚷:“看傩戏喽,看傩戏喽!”
李云茅一抬头,就见门口卷进来一股颜色鲜亮鲜亮的小旋风,后面还跟着个笑嘻嘻的高云篆。那股小风刮到院子里站了站,原是个八九岁的男童,生得眉目如画雪团一般可爱。大约是在年中,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袄裤大红鞋子,头上梳着总角,也坠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打扮得仙童好似。
李云茅看到他就也笑了,一弯腰抱起来,在男童鼻子上揪了一把:“小点心,怎么你自个跑来了?你阿姊呢?”
男童抓开他的手,黑葡萄似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我不叫点心,我叫舒心!阿姊在家里呢,我先跟高哥哥过来玩。”
李云茅“哈哈”大笑,换了个方向继续去揪舒心的鼻子:“就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华山上的老虎啊狼啊最爱吃了,你可不就是块点心。”
舒心登时不乐意了,挣扎着跳下地,两只手叉了腰不服气道:“雁哥哥可厉害了,什么老虎才不怕呢!他还说,等去了天策府,每人都有个小狼崽养的,一点点养大了,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狼,什么老虎豹子的,都打得跑!”
“雁哥哥?”李云茅想了想,那边高云篆已经笑道:“就是徐北雁小将军,他两个玩得来,好得好似一个人。舒心的魂都被勾着跑了,这下是不送他去北邙,也不成喽!”
他两个倒底不似女人家心细心杂,思虑过多,又疼惜幼弟。只觉得北邙天策赫赫百年威名,男儿投身其中受上一番磨砺,颇是好事。舒心既然一心要去,乐见其成。为了这个,高云篆也没少受舒广袖的白眼,只是拗不过舒心人小主意正,说不得就要定了下来。只等春暖花开,一行人从华山和扬州走上一趟回来,就要往东都去了。
也因着高云篆和舒广袖越走越近这一层关系,舒心跟他师兄弟两个都不眼生。小孩子打小养在忆盈楼,耳濡目染,学了很多伶俐乖巧,这时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又欢呼着抓了把草料往牲口棚逗驴逗马去了,高云篆这才道:“今晚少不得要熬个整夜,舒姑娘说她昨晚有些浅眠,睡得不好,想趁着天早再歇上一回。舒心一个在家坐不住,就让某先带过来了,随便他跑跑玩玩,分出点儿心瞧他一眼就成。”
李云茅就笑了:“人家宝宝贝贝养着的兄弟,什么叫搭眼看着就成。要是磕了碰了,舒姑娘不揭了你的皮!”
高云篆闻言连连摆手:“你是不知,自打他跟徐小将军玩到了一块,哪天不是滚成个泥猴子样回来。前几天徐小将军还带着他偷跑到龙首原骑马,险些跌折了腿,折几个跟头倒不算什么了。何况习武门风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是摔打着长大的,养得金贵了,反倒不好。”
李云茅听了就笑话他:“看你这副家翁姊夫的嘴脸!”
高云篆反倒沾沾自喜,一把拉过舒心扛着往天上抛,大笑道:“你还做不成家翁姊夫,只得跟你那小大夫做堆呢!”舒心也是个胆子大的,被高高的抛起来,不觉害怕,倒拍着手叽呱大笑,跟高云篆闹成一团。

几个人在院子里笑了一气,到底天冷,怕冻了孩子,转回去屋里说话。只是这时快到申正,虽说坊中和街道上热闹不减,天色却不复午时那般明亮,算算时间,谢碧潭也早该回来,不知为何不见人影。
正想着,就听外头有人叫门,车马喧嚣。李云茅忙过去开门,见是相识的黄念儿,从车上搀了谢碧潭下来。谢碧潭精神倒还好,只是眉眼润红,身上明显带了酒气,一见了他就摆手笑道:“在黄兄府上多饮了几杯,不觉耽搁了,还要麻烦念儿套车送某回来……车上还有黄兄捎带来的椒柏、屠苏各两坛,小心点挪下来。”
谢碧潭平素甚是自持,少有纵饮之态。见他这般醉意朦胧,李云茅也觉意外。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诸事缠身,劳心劳力之余,还免不得的担惊受怕。好难得清闲下来,又逢佳节。黄郎擅谈笑,起了兴致痛饮几杯,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想,转头谢过了黄念儿,又招呼高云篆出来搭把手,将四只酒坛子搬去厨下,自己扶了谢碧潭,送回屋里去。
谢碧潭微醺上头,神智倒还清明,有点摇晃的直接在卧席上歪了,揉着眉心道:“与黄兄逛得爽快,又蒙他留饭,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到现在仍有些头晕呢!”
李云茅熟门熟路的帮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笑道:“可见你的酒量当真太浅,不过酒品倒是好的。黄郎设席,想来拿出待客的也是上好的清酒,你蒙头睡上一觉,酒气大概就散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起来,也不耽误什么。”
谢碧潭就着李云茅的手躺下去,他如今脸颊滚烫,反而觉得挨在腮边的掌心微凉舒适,抓住了不肯放手。边道:“其实在黄兄府上,已是模模糊糊失态小睡了片刻。只是醒来不觉酒劲下褪,反而更有些晕眩。听黄兄说,这酒乃是今秋新造的郎官清,窖藏不久,为取其酒气浓郁,但火性却褪得不足。不善饮之人,难免上头……你莫动,这样让某挨着,还舒服些!”
见他孩童贪凉一般直往自己手心磨蹭,李云茅半是觉得好笑,半又被他磨蹭得心痒。听了听外头动静,舒心自有高云篆大包大揽,索性就也栽歪到了卧席上,一手拉过棉被盖了谢碧潭,随后就探到了被下,摸索着给他松开襟口腰带,免得憋闷。那指尖划过皮肤,微凉而柔韧。因起了层薄汗的缘故,更觉滑腻吸手。李云茅毫不客气的狠狠吃了几把豆腐,到底怕谢碧潭不舒服,意犹未尽的抽了手,只拿指节蹭着他的肩窝位置,贴近了道:“你好生睡觉,到天黑散了酒气,某再叫你起来。左右那些热闹也都要等到入了夜才有。”
谢碧潭胡乱点着头,眼也懒得睁开了,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翻身要睡。忽又想起什么,强撑着拉开一条眼缝:“早上说起的东西可都买回来了?”
“竟还知道操心这个!”李云茅笑着给他盖上眼,“早弄停当了,都在厨下堆着呢。只是等下某与高师兄要出门一会儿,你一个在屋里好生睡觉就是。”
谢碧潭已是睡意渐浓,朦朦胧胧问了句:“才回来,又出去做什么?”
李云茅很没奈何的笑笑:“还不是当初高师兄因为东岭的事折腾的那一番,如今几处与纯阳素有往来的道观皆知某二人在长安。那观里头主事的多是些道门前辈,一边敬奉祖师老神仙,一边又要管教小辈。如今正赶上除夕元日的法会,某两个若不去露个脸,回头传到师父耳朵里,少不了一顿训斥。”
谢碧潭便也哼哼唧唧的笑了,闭着眼一边道:“某的师门就没这些繁琐规矩。”一边又问,“某回来时好似瞧到舒心了,你两个去道观拜法事,他一个娃娃怎么安置?”
李云茅理所当然便道:“自是一同带去,又有什么关系。”
谢碧潭嫌弃得直拿手推他,强打精神道:“亏你想得出来,平白一个孩子,带到那观里又是神像又是法事的,也不怕惹了什么忌讳……你和高道长只管去,把院子门在外头锁了,让舒心跟某一道在家里待着就是。某看他疯玩了一阵,等下总要睏的,就是万一睡在了外头,也没在屋里舒坦。”
李云茅想了想,也觉得正是这个道理,笑呵呵应下。那边谢碧潭已是一点精神都没了,想想要嘱咐的不再差什么,终于裹了棉被,朝着里头一滚,埋头便睡。倒是李云茅恋恋不舍的,又把手偷伸进去,胸口后背蹭了几把,才起身整顿衣物,转身出去了。

果然谢碧潭估计得不差,高云篆和李云茅反锁了大门出去,临走到底留下好多零嘴闲牙,让舒心好生自己待着。只是小孩子家也懂得年节,今儿透早就闹着爬了起来,连带着闹得舒广袖都没睡好,又狠玩了一气,用不了多久,糕饼果子没吃下几块,已先鸡啄米似的一顿一顿脑仁发睏。他倒是记得高云篆的叮嘱,没冒冒失失往正屋里去,只一头扎进了如今高云篆住着的厢房,囫囵个滚上了卧席,扎到棉被里睡觉。至于一手黏糊糊的点心渣子都蹭进了被窝,小孩子却是不管那些个的。
一时间整个问岐堂中,大人睡着,小孩睡着,连马匹驴子都在棚子里打起了瞌睡,宽宽敞敞的院子里,安静非常,比起外头街上的热热闹闹很是不同。

舒心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昨晚的分量都一块找补了回来。等他再睁眼,天都黑了下来,屋里屋外点起了灯火,连房檐下的一溜灯笼都亮了,红彤彤照得分外喜气。
他睡前吃了一肚子的闲食,到这时也不觉得饿,揉着眼睛爬起身,听听周围没什么动静,就瘪着嘴去拍隔壁的屋门,边嚷道:“谢哥哥,谢哥哥,高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呀!”
谢碧潭倒是早就醒了,散去了酒气换过了衣服,正坐在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在摆弄。屋门没闩,一推就开了,见舒心不大高兴的挤进来,就笑道:“也快回来了,他们应该是去接你阿姊一同。你饿不饿,某给你拿点吃的去?”
舒心撇嘴摇头:“不饿,我想出去玩……”他说着话,忽的看到谢碧潭手中物件,眼睛登时一亮,“谢哥哥,你做什么呢?”
谢碧潭笑嘻嘻把手里的东西翻给他看,原是一张新糊的面具,竹条扎的架子上贴了细绢,上面活灵活现的,用黑墨和朱砂勾勒出一张吹胡子瞪眼的神面。一旁几案上还摞着几个,有已经画好的,也有空白着的,并着笔墨砚台搁在一处。
舒心登时欢喜得什么似的,双手捧过面具,就往自己脸上比划,连声道:“谢哥哥,这是等下出去看傩戏要戴的么,哪个是给我的?”
谢碧潭笑道:“喜欢哪个,你自己去挑。只是等下出去了才许戴上,别吓到你阿姊。”
舒心欢叫一声,立刻在几案上几张面具中挑挑拣拣,边道:“阿姊才不怕这个,我以前也戴过一张去吓唬她,结果阿姊还没睡醒,一脚就把我从她枕头边给踢到门口去啦!”
谢碧潭顿时失笑,一边放任舒心挑选自个喜欢的面具,一边重又拿起笔来,继续画那几张空白的。如今已到了定更时分,隔着院墙门窗,也听得到街上传来热热闹闹的乐舞之声,想是有些奈不住性子的,已经开始绕街舞傩。只是这傩戏,需得越晚些才越热闹,更有要一直舞进北边皇城中去的,才叫好看。现在出去,平白多吹些冷风罢了。因此他也不急,在那一笔一笔细描面具上的眉眼。只是见李云茅和高云篆两个还不回来,又不知道门中的仪礼到底有什么讲究,是不是一时脱身不得。少不得画上几笔,就往外头张望一回。

那边舒心早选了张可心的面具,顶在头上跑出门外撒欢去了。当年他在瘦西湖,被拘在忆盈楼中,又只当自个是个小模小样的男人,不乐意跟楼中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一道玩耍,便自己鼓捣着淘气,也能玩得津津有味。这时顶了面具,一会儿学着那些舞傩之人口中咿咿呀呀唱些道词,一会儿又做出张牙舞爪的架势,有来有往,也颇热闹。
只是玩了一会儿,有些饿了,又觉着冷,就大喊着“谢哥哥”要扑回屋里去。偏这当口,忽然听到一缕乐音,似是就在院墙外头,飘飘荡荡的传了过来。
远处街上的鼓乐之声一直喧嚣,只是传到这里也不过剩了隐隐约约的声响,再说那种锣鼓喧天的动静,与这缕乐声截然不同。舒心摸摸耳朵呆了呆,扭头喊起来:“谢哥哥,好像有人在院外头唱戏呐!”
“嚓”一声轻响,正屋的门应着他的叫声开了。谢碧潭站在门口,轻声慢语道:“是埙。”他这两个字说得极轻,带了些飘飘渺渺又空洞的意味,与平日谈吐截然不同。可小孩子哪听得出这些,只过去拉他的手摇晃:“谢哥哥,埙是什么?”忽又看到他另一手提了个长条的物件,裹着细布,依稀有点眼熟,好像在屋里的卧席边见过,“谢哥哥,你拿了什么啊?”
院墙外埙声更加清晰,叠叠宕宕,千回百转的落到两人耳朵里来。谢碧潭眼神有些发直,却还能柔声道:“舒心,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舒心早就在这锁了门的院子里待的有些憋闷,小孩不管什么热闹还在后头,听着街上一阵一阵的喧哗心痒得不行。再听谢碧潭这一问,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好。只是想想阿姊拧自己耳朵的架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不等高哥哥和阿姊他们了么?”
谢碧潭幽幽一笑,伴着空中回荡的呜咽埙声更有几分诡异:“不等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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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碎琉璃

临近二更,正是夜色浓黑北风凛冽之时。只是除夕夜中,不同以往,长安城内,灯笼火把燃如走地焰龙,从各处坊院直铺开到皇城中去,将辽阔天子都城,照彻通明。
这大片大片数不尽的灯光中,又有蜿蜒成阵者,前驱后窜,沿着各条大街穿行舞动,甚至还有最为粗壮绚丽的几条,直往正北而去,正是那许多傩舞的队伍,掐了日落后的吉时,开始周行长安,祈福驱傩。这一通热闹,夜越深越欢腾雀跃,穿街过巷而走时,更有无数的百姓欢呼夹杂其中,人声鼎沸,鼓乐喧腾,蔚为大观。
虽说傩舞乃是年夜惯常的习俗,但盛大莫过于皇都凤城之中,举国一襄,即便江南江北一代繁华州城,也莫能相比,更叫初来乍到之人,恨不得多生了双耳双眼手足,簇拥其中乐而忘返。
长安城中素来多有外乡乃至外邦客旅之人,逢此佳节不得还乡,也少不得要入乡随俗沾些喜庆气氛。就有那会做生意的逆旅,在院外或坊道两侧排铺些胡床几案,乃至搭起彩棚,将各种水酒果菜、面具鼓乐、灯笼火把无所不备,招待客人尽情一用,宾主皆欢。
杨家兄弟下榻的这家逆旅,因着位置便利,更颇有财力,索性将贴着坊内街边的一座两层阁楼收拾了出来,在那二楼铺上毡毯,设了酒席,专供住客临街观赏傩舞,把酒言欢,也算是生财有道。
杨怀月不吝钱财,早早掷了金帛,选下位置最好的一处。那逆旅中设有厨房,大把的赏钱下去,美酒佳肴便流水样送上了楼。他身有所持,不惧钱财外露,更断然不肯叫兄长有一丝半毫的委屈,这般大张旗鼓张罗一气,直叫旁人羡也不是、妒也不是。他兄弟两个却浑如不觉的,肩挨肩并头坐了吃酒。

几盏佳酿下肚,又闻喧嚣鼓乐声由远及近,火龙也似一阵人潮,热热闹闹从西而来。这一会儿功夫,傩舞的队伍过了也有两三群,倒算这一队声势最为浩大,唱和之声,喧腾不已。
杨思飞却是不大擅饮,又不想扫了弟弟的兴头,趁着这个机会起身,扶栏杆下眺,看那傩戏。不想杨怀月登时跟过来,抖开裘皮斗篷牢牢把他裹了,又趁着没人看得到,连手都一并拢到怀里,凑近了小声笑道:“怪冷的!”
杨思飞半真半假推了推他,也笑起来:“这楼上避风,又吃了好几盏酒,身上颇热,哪里就冷了。”
“哥哥不冷,便当做我冷就是。”杨怀月闻言,倒凑得更近些,兄弟两人好似一同裹在了宽大厚软的裘皮斗篷中,碰着头,轻声说话,边扶栏下看。
那傩舞的队伍越走越近,锣鼓欢笑如浪,楼上彼此间说话的声音反倒被压了下去。杨怀月乐得如此,直把嘴巴凑到了兄长的耳廓边,轻声慢语的说着些笑话。只是说没两句,不见杨思飞发笑,反倒是突的皱了皱眉。
杨怀月登时敏锐万分的觉得了,他洞明兄长心思,这一皱眉断然不是因为自己,立刻便也向着楼下人群中张望,一边轻声道:“怎么了?”
问话的同时,目光如电在傩舞队伍中扫过一回,已落在了一处有些不大不小骚动的位置。
果然杨思飞也将视线投往那一处,抬手点了点:“你看。”

除夕驱傩舞戏,最是热闹,非但每只队伍各有名号,尤还不禁围观游人趁兴加入,共襄盛举。因此往往一只几十人的驱傩队列,舞到兴致高昂之极,足可见百数人之众。那些凑趣歌舞的百姓,大多自备傩戏面具,更是光怪陆离、百样纷呈,蔚为大观。
杨思飞指点看处,正是游走在傩舞队伍外围的助兴人群。那热闹非凡,且舞且走的队列中,却有一人逆向而行,像是要穿过人群,往西南而去。只是他脸上也戴了面具,甚至背上还背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同样以面具盖脸,却是一动不动,全无那些围观的小孩子欢腾笑闹模样,安安静静趴在那人肩头。这行迹怪异的一大一小混在傩舞队伍中,周遭皆是兴高采烈的节庆之人,并不如何惹眼。但杨氏兄弟居高临下,刻意一望,登时觉出了十分的蹊跷。
杨怀月心思敏锐,转念一想,立刻道:“莫不是趁着人多眼杂出来偷孩子的拐子,得了手正要跑了?”
杨思飞却还是望着人群中,沉思模样,片刻后沉吟道:“这人虽用面具遮了脸,身形体态却有些眼熟,不知是谁?”
兄弟二人目光一同落在那人身上,他两个修为皆是不凡,眼光更毒,打量一回,杨怀月已道:“这人似是寻常身手,没有什么功夫傍身……”
忽的两人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出一个名字:“谢碧潭。”

驱傩队伍且歌且舞,一路往向城中而去,那般的热闹喧嚣自不需说。队伍过后之地,围观百姓或一同随之前行,或兴尽了回家中吃喝守岁,喧天的鼓乐声倒是渐渐淡了静了。烧天般的灯笼火把渐行渐远,只剩下家家户户院中透出的庭燎的火光,街道上顿觉黑暗,比之之前倒还更盛几分。
一片黑暗中,几道人影分前后快速穿行在坊街之中。因是除夕夜解了宵禁,各坊门户大开,足可畅行无阻,一路到了安化门附近。
因是佳节,虽说城门仍是依着时辰关闭,却开了一旁侧城门,容人进出。一方彰显天子与民同乐,允许周遭乡野百姓入城驱傩的恩典,一方也便利了那些除夕年夜还得守门的兵士,得些辛苦钱打酒,算是体恤下属之策。这一来,当真时不时也有车马行人进出,算不得彻底冷清。
谢碧潭此时已摘了傩舞面具,露出苍白白一张脸,直愣愣的眼神,抱着怀中舒心往侧城门走去。他身后不远处,杨家兄弟站在城墙阴影中看得清楚,几乎是有点无奈的互看了一眼,杨怀月就小声笑起来:“这姓谢的小郎君,怎的三天两头就要丢魂落魄,难怪他那位道长要劳心劳力的守着!”
杨思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别乱说,窃掳孩童,非是小事,看他究竟要去哪里。”

两人说话间,谢碧潭已到了城门洞下。那里立了灯杆,又有两具胡床,坐着把守关卡的兵士。虽说有人进出城中,到底稀少,大多时候无所事事,那了几个兵士少不得还要喝酒吃肉凑一堆耍子。这时一个眼尖的见他过去,没说起身,倒冲着门洞里头喊了一声:“一个俊俏郎君抱着个孩子,可不是你等的人来了?”
门洞深邃,看不清楚,只模糊见到一角裙摆衣袖闪过,应是个女子。那人从门洞里递出小半串钱,守门兵士得了,便挥挥手,放了谢碧潭过去。再一闪眼,已都进了黑洞洞的城门,连个影子都落不下。
这一来诡异上叠了一层诡异,杨家兄弟心知蹊跷,也没往城门跟去。两人斜行几步,身如烟雁,已在一个极为不显眼的阴影处升上了城墙。蔽身下望,四野无人,却看到一辆马车正辚辚起步,往着西南而去。那车马寻常,无甚特征,只在车前悬了两盏灯笼,亮堂堂点着,似做照明之用。灯是绛红罗纱,上面印着两个墨字:“三雪”。

李云茅和高云篆好容易在浩浩荡荡的香烟法事中脱身,已是定了初更。因除夕夜解了宵禁,两人告辞得越发艰难,终于灰头土脸一路跑到舒广袖住处,天色已是墨黑。好在想到家中还有谢碧潭在,照顾舒心准备除夕诸事,才算放心。
舒广袖那边已经又备了些饭菜点心,足足装了四个大食盒。正好叫他两个提了,自己拎了盏灯笼,一行三人,往问岐堂去。
一路上,驱傩队伍已渐渐聚了起来,有唱有跳十分热闹。因这长安城中的气派到底与扬州不同,舒广袖满眼看得新鲜,一时与高云篆说得开心,高云篆便笑道:“这尚不到最热闹的时候,还要天再晚些,往朱雀大街走上去看才好。那里舞着的都是要往皇城中去的,个个都有叫好的本事。”
说着话,三人拐进问岐堂后院大门所在的巷子,一旁李云茅忽的向前一指,也乐了:“这长安城中的傩戏果真别致,不仅要往皇城里头去,还要挨家挨户的上门。”
几人随着他的说话往前看,正是自家大门口的位置,门前挑起的灯笼高光照下,果然有个带了傩面的人,杵在门前,片刻蹲着片刻站着片刻走着,抓耳挠腮好生闹腾。那人面孔虽被面具遮了,高高大大的身形却十分好认,三人顿时“噗嗤”都笑出了声,高云篆便撩起嗓子喊道:“徐小将军,大年除夕的,怎的蹲在这里挨冻来了!”
那人正是徐北雁,看来颇在门外等了一阵子,连连跺脚哈气,才道:“大过年的,怎么你们倒锁了大门都跑出去了,害某蹲在外头白等好久!”
李云茅便也笑:“这话问得奇怪,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守岁,偏要跑到问岐堂蹲门槛,又是个什么道理?”
“某跟阿心约了,要带他往朱雀大街看驱傩呢,谁想到等了这许久!”徐北雁丝毫不觉李云茅话中的挪谕,往几人身后看了看,仍是认真抱怨,“舒家大娘,阿心人呢?”
高云篆失笑,一边催着李云茅摸出钥匙开门,一边道:“你可是傻等了,舒心跟谢先生都在屋里暖暖和和待着呢,不过是怕舒心乱跑,才在外头锁了门……快进去吧!”
“哗啦”一声,门锁扭开,李云茅伸手就去推门,突听徐北雁大声道:“屋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某先前就跳进去看过了,只屋里屋外亮着灯,再有活着的,就是院子角那两匹马一头驴子了。”

李云茅手腕一抖,院门大开,北风立刻卷着地刮进了院子,将檐下红灯吹得摇晃不停。他一步跨进去,正屋的门竟也半开半掩着,桌案上灯盏中油膏将尽,灯光已是昏昏欲灭,放眼看去,再无一点人影人声。
他这样大步一闯,高云篆和舒广袖也觉出不妙,匆忙跟着往厢房厨房,甚至问岐堂中都去找了一圈,果然各处灯光皆亮,乃是长安除夕夜中的习俗,却无论哪里都不见谢碧潭与舒心两个。至于徐北雁,也后知后觉的机灵起来,一同来来往往翻找了一气,全无所获。
三人重新站到院子里,面面相觑,舒广袖更是一想到舒心同样下落不明,心乱如麻,早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慌张抓着高云篆磕磕绊绊道:“莫不是……谢先生带舒心出去玩了……”
高云篆还没来得及想法子宽慰她,忽听一声道:“定是出事了,莫再耽搁,速速找人!”就见李云茅面沉如水从正房跨出来,“赤霄红莲也不见了。”

问岐堂中骤然生变,一时间乐事变作了愁云惨淡。到底偌大长安城中,不能无头苍蝇一样去大海捞针,总要有几处着眼才是。李云茅急切中匆匆布置下法阵唤动谢碧潭胸口灵符,然而全无动静回应。这般情形,若非他陷身诡异之地,就是背后有人知情,做下法来隔断了两方联系。无论是哪一种,皆非善事。更有赤霄红莲剑一并失踪,暗中被人操纵算计的可能显见。这时李云茅难免懊恼起自己一贯的云淡风轻,三番五次忽视了暗地里窥视宝剑精元之人,此时看来,这一行人剑的失踪,总有七八分与其脱不了干系。
当下情况险恶,李云茅更无意隐瞒什么,将心中揣摩尽说与另三人听了。徐北雁倒还罢了,舒广袖冷静下来,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一般手足无措,按下心中焦虑想了一想,咬唇道:“若是意在宝剑与五行精元,为何连谢先生也一并失踪,谢先生说到底不过一介文人秀士,持武来夺,他又岂能拦阻得住。即便谢先生身上亦有被图谋之处,阿心懵懂孩童,全无瓜葛,又怎会也被窃持,费人思量。”
高云篆这时已又往院中找了一圈蛛丝马迹回来,听了舒广袖的话,苦笑一声:“你们可知某在后院墙角找到了什么?”
几人登时全将目光投往他身上,高云篆伸展胳膊粗粗比划了一下:“梯子……院中没有半点打斗痕迹,却找到一架被人从墙头踢开的木梯……院门有锁,碧潭和舒心只怕……是沿着梯子翻墙而出,自行走了。”
他这话登时叫几人大吃一惊,李云茅豁的起身,拔脚就往后院去看。其实说是后院,不过是屋子后面窄窄一条五尺宽窄过道,素来闲置,没甚用处。如今那一道院墙下,果真栽倒一架木梯,搭眼一望就知,乃是有人爬上墙头后随脚踢翻。这一来,疑窦添上疑窦,若谢碧潭和舒心非是被人掳走,如何平白翻墙出院更是无解。
一时间几人都聚在了这巴掌大的空地上,天色漆黑,高云篆还提了灯笼过来,影影绰绰照着黑乎乎的墙头,尽力想要再找到什么痕迹。李云茅与他同样心思,索性纵身直接跃上墙头,刚要蹲身细看,转头间蓦的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舒广袖只当他在墙上看到了什么,忙道:“李道长,可有什么发现?”却忽的觉得,握住自己一只手腕的高云篆,手上力道也骤然一松,下一瞬,振臂拔身,一上墙头,转而登了屋脊,摒气凝神望向西方。
这师兄弟两个同向着夜色深处张望片刻,李云茅忽的冷笑了一声,抬头道:“高师兄,连你都察觉到了,刚刚那股妖气倒真是张狂得毫不遮掩,不知揣了什么心思。”
高云篆摸了摸背后长剑,“嘿嘿”一笑:“什么心思?挑衅的心思罢了!这样明目张胆,说不定碧潭和舒心就是落在对方手上。走,去会他一会!”
墙下舒广袖与徐北雁听了,虽说不知什么妖气,那两人眼看就要动身追上去的架势却清楚明白。生怕他们就这样直接甩开腿走了,舒广袖忙道:“且慢,锁了大门,我随你们一同去!”
徐北雁也立刻嚷道:“还有某!”

当下四人草草收拾,虽说那股冲天妖气一闪即逝,李云茅却将方位辨得清楚,盯紧了西南方向,直接蹿房越脊追踪而去。只是一口气追出十数里外,早已离了热闹坊市,往到灯黑声寂的城墙一带附近,那妖气残留的痕迹也越发稀薄,渐渐失了源头。
李云茅跃过两道院墙,猛的驻足,身后紧随的三人也立刻停下了脚步。高云篆心中大略明白,开口道:“追不得了?”又抬头四望一圈,“已是在城极西南一片,说不定那妖物已出城去了……嗯?”
距离几人不远处,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转出两条人影,也在翘首顾盼。其中一人手中横抱一具瑶琴,蓦的振指一拨,声发如金石,激荡入耳。然后便听得问话声与弦音同至:“前方来人,可是昨日在旅中会面的李道长么?”
李云茅愣了一愣,反身跳下屋脊迎了过去:“莫非是两位杨公子?”
几人转眼在街头打了照面,高云篆和徐北雁听了李云茅的称呼,便也大刺刺随着唤了声“杨郎”,偏是舒广袖见了那兄弟两个,瞬间愣了愣,才抿唇敛衽作礼。
杨怀月却是干脆得很,拱了拱手,便单刀直入道:“谢先生可是又不见了?”
谁也没料到他竟是问出这样一句,然而他见到几人脸色一变,就知自己问得不差,立刻道:“正有一桩蹊跷事与你们皆相干,那位谢先生,早些时候我与家兄曾是见到,因看他神色有异,似失魂落魄一般,就暗中随了一程,见到他抱了个孩子被人一同接出安化门去了。随后忽听东北方一声狼嗥,声极凶厉,我二人循声一路追踪过来,到此失了头绪。不见什么野兽,却远远瞧见几位匆匆赶路,莫非……也是听得了那声狼嗥?”
李云茅听得诧异:“不曾有什么狼嗥,某等是循着另一桩线索找来此地,没了踪迹……杨公子,你言说曾见过碧潭?某一行乃是为寻人而来,你们有何见闻,可否详细一说,甚是感激!”
杨怀月便笑道:“无论你循着什么找过来,此事倒是做巧,回头细思,仿佛有人刻意做套,叫你我两拨人在这安化门碰了头。可巧你要寻谢先生,我就偏巧见他出城离开,不然但凭你翻遍了长安城,也未必找得到什么相干的痕迹。”笑言过,就将如何见到谢碧潭带着舒心混在驱傩队伍之中,又如何到了安化门,被人接了出城,登车而去。
听他描述谢碧潭那一番木行之态,四人各自心惊。尤其李云茅与高云篆两人,很是知晓些妖魔鬼怪的歪门邪道,不知谢碧潭到底怎生受了摆布,才这般不着痕迹被人掳去。舒广袖听得了自家弟弟消息,却没那些揣摩,当下一挺剑道:“既知了去处,凭手中这剑,去将人夺回来便是!杨公子说那车前挂了红灯,写有‘三雪’字样,想来是那所在的字号名目……”她说着话蓦的一愣,“三雪……听来怎觉得有些耳熟?”
李云茅的神色却更是狼狈些,咬着字道:“三雪……三雪园,梅影娘子!”

夜深如许,星寒月隐。偌大的一片庭园掩在落尽了冬叶的白杨林后,枝桠沙沙,黑霾无边,宛如幢幢怪兽,蹲踞一方。
平素这三雪园内,越入夜越是笙箫歌舞,灯火接天,说不尽的风流热闹所在。不知因何缘故,年夜除夕中,反倒尽熄了灯光,放眼看去,满园皆寂,叠叠楼台、层层院落,好似一朝夕间皆无了人迹,亦不闻声音动静。
然而也非尽是如此,那院落极深处,乃是一片梅林。霜花犹盛,迷离若梦。林中却依稀可见点点光亮,有银烛高烧,随风明灭不定。似是林中建有高阁,有人烧灯楼阁之上,灯光虽是疏落,在如今一片漆黑的三雪园中,却最是打眼。
李云茅四人辞了杨家兄弟,当下十万火急出了安化门,追往三雪园。虽说仓促中没有马匹代步,人人身手却皆不俗,各自施展,快如流风疾电,直投城外西南。那数十里路程,竟不过小半个时辰,已走到了尽头。
舒广袖最是心焦,行动上甚至比李云茅还快了数步。忆盈楼传下武学,犹以轻灵见长,前见连绵成片高墙大院,足尖一拧,人如彩烟冲霄,瞬间已攀上一株高大白杨顶梢,张目尽力一望,却是“咦”了一声。
她又补看了几眼,确认所见无差,反身跃下地来,皱了一对秀眉:“甚是奇怪,前方那般大的整片院落,竟是不见什么灯光,黒鸦鸦一片倒像座废园。不知是不是主人心中有鬼,才摆这空城计来唬人。”
高云篆“呵”的笑了一声:“心中未必有鬼,这园中说不定倒是当真有鬼!”
李云茅曾将梅影之事也说与他听,如今听他讥讽,倒不意外,只向舒广袖问道:“没有灯光,那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舒广袖便抬手遥遥一指:“若说一点光亮没有,倒也不是。那园子最深一处,依稀能见些点灯光,似是一座阁楼。只是周遭皆是树影,不知什么树木,隆冬季节竟还茂盛,将光亮房屋遮掩了大半,越是细看越是模糊。”
“梅花!”李云茅断然接了她的话尾,眼睛一亮,“三雪园中某曾来过,那位置乃是一片梅林,花开正好。梅影娘子喜好梅花,甚爱那一处。如今满园皆寂,独梅林有光,想来正是蹊跷之地。”
在一旁,早等不及的徐北雁闻言,登时跳起身。他因出来得仓促,不曾备枪,只得擎了随身的长剑,青锋凛冽,虚虚向着空中一挥:“那就杀往梅林去,某也曾在东岭打过鬼揍过怪,难道哪个还怕了那什么小娘子不成!”
他话语虽粗糙,却正是眼下唯一要行之路,另三人意皆相同,并无什么耽搁,登时各持了兵器在手,要探三雪园隐秘。只是到底李云茅顾及舒广袖与徐北雁两个不通玄术之人,草草制下两道符箓交与他们护身,这才同行同止,自己打头,叫高云篆押后,四人轻巧越过高墙,踏入三雪园中。

一入院墙,鸦雀不闻,只余风声呼啸,在大片空荡荡的亭台楼阁中格外有些瘆人。只是这四个皆是江湖往来的身手,全然不放在眼里。即刻便由李云茅粗粗定了方位,寻那处梅林。
起先时分,尚十分小心,免得打草惊蛇。但一路穿过几进庭园、走过数间堂阁小榭,莫说人,连枝头寒鸦亦不见一只。若非舒广袖在外曾看得真切,当真只似入了一座空宅。李云茅先前因黄金履之事来此,明明见处处锦绣堆云,莺声燕语,一园上下,少说也有数十近百男女各司其职,岂料短短月余,变故如此。他对自身眼力颇是自持,梅影娘子虽说乃是鬼魅幽身,道行却当真浅薄,吓唬寻常莽汉足以,但在道家弟子手下,全然不堪一击。如此修为,在三雪园中摆出这般疑阵又是为何……
因一路行来全无动静障碍,四人也不免放松了几分谨慎小心,转而或四下探望可有异常之处,或心中暗自揣摩。李云茅勉强算是几人中对此地知之最深,免不了好一番思索,脚下却是不停,穿过一道月洞门,又踏上了一道回廊。

回廊建在一排小轩外,一入其中,便觉凛凛朔风被遮去许多,甚至身上也为之一暖。李云茅有点意外,抬头看了看四周,忽觉有些不对劲。忙转身,一直紧随在后的三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身后空空荡荡,尽是长廊庭园,无有人迹。
李云茅吃了一惊,以自个的本事,竟未察觉四人到底何时失散,此刻再要寻,全无半点线索。他皱眉原地驻足了片刻,到底还是继续向前走去。无论这变故是刻意还是无意,找到梅林,总该有解,何况高云篆三个也非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之人,若有遭逢,未必吃亏。
这样一想,拿定了主意,李云茅脚下匆匆,也顾不得再去琢磨回廊之事,快步前行。但这三雪园本就是为贵胄玩乐所建,内中曲曲弯弯,说不尽的移步换景,那片梅林隐在深处,七转八转下来,要找到靠近的路径也非容易。李云茅如今走在园中,难免有当局者迷之惑,恼火上来,干脆顾不得张扬,就要跃上屋顶,直直过去。
他心思动了,身上尚未来得及动作,忽又止住,轻轻扇了扇鼻翼。这般冷清夜中,忽嗅到一缕淡淡香气,被风吹送。那香非是脂粉酒肉,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前供香味道,袅袅一缕,自屋舍后逸出。
这一点香味,似有似无,似断似续,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没了神前清供的悠远,倒添几分怪异。更是平白而来,其意莫名。李云茅如今踏在诡地,步步留神,察觉到了这丝异常,立刻警觉,一边转身循着香烟追索过去。
绕过眼前屋舍,出乎意料的,不再是镂牙雕玉锦绣亭台,反倒入目一片荒芜,似野郊荒甸一般。他愣了愣,不知三雪园中如何还有这样一片荒芜之地,但香气来处正在其中,仍是拨开了枯草干枝,循路深入。
那路极长,曲曲弯弯,李云茅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甚至早该远远离了三雪园地界。只是一缕烟香,依然不远不近,吊在前方。他嗅得多了,渐渐觉出几分心旷神怡来,心头猜疑警惕之心,也不知不觉中消磨渐淡。黑夜野行,倒好似走在熟悉不过的华山雪地之上,清静悠远,神宁意遂。
这般走了许久,忽见前方荆草渐疏,隐隐约约显出一条小路。夜黑月暗,小路尽头却依稀能看到灯光,似是一座草舍。门前拾掇整齐,俨然有人居住的模样。
李云茅心中诧异,快步趋近,那缕香味也终于清晰。原是草舍小窗半开,自其中流泻而出。这般严冬,深更夜半,竟还有人敞窗开户迎那北风,已是少见,待到走近,才发现那草舍主人就坐在窗边,低头掌灯,翻阅着什么。李云茅脚步轻敏,那人如同未闻,端坐捧卷,挑灯研读。
只是李云茅忽的脚下一滞,一步落地,竟硬生生在冻土之上踏出了半分深的足印。狠狠吸了口气,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他已走到草舍小院之外,距离那窗也不过二十几步,甚至连凭窗夜读之人的衣着打扮都看得清楚。那人一袭黑布道袍,头挽道髻,作黄冠打扮。清瘦透骨的面庞被灯光映得明明暗暗,乍看虽似年貌青春,全身却透着一股风霜沉淀之气。
李云茅对这道人一身违和的气息却是刻骨熟悉,纵然别离日久,早已远胜相处之时,但不容忘却的记忆历历清晰,舌尖一涩,连张了两次嘴,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口。反倒是几乎手足失措的磕到了小院篱笆,“哗啦”一声,惊破寂静。
黑衣道人猛的抬头,目光正对上了院外李云茅的。他似是也吃了一惊,明显愣了片刻后,忽然一把推开书几,站起了身。便见衣袍一角在窗口一闪不见,随后脚步声急促,直接“哗啦”一声拉开了屋门。

灯盏犹在窗前,大开的门内外,黑蒙蒙只能勉强借到余光,反叫屋内屋外两人的形貌都十分模糊。那道人默站了片刻,甚至一手还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却又不言不语,直到冷风透襟,李云茅干哑着嗓子试探开口:“道长?”
他一声“道长”,问得忐忑,三分疑窦三分不可置信,还有四分惊梦般唯恐眼前所见不存。那黑衣道人听了,眉尖一簇,旋即舒展,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了口气:“云茅,能见你长大成人,贫道甚是欢喜。”
平平淡淡一句话,唯有知者,才识其中几许大喜大悲。李云茅如在梦中,恍惚眨眼,忽的就趋步向前,一把握住了道人手臂,入手肢体单薄,较之幼年记忆中更消瘦了许多。他便那样牢牢抓住不放,如同紧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连眼神也一瞬不瞬,死死钉在道人脸上。
道人神态却是从容,任着李云茅举措失态,捱过好久,才又开口道:“云茅……”
忽的胸前气息一滞,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李云茅仍握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却抬起,并指如剑,抵在了他的心口,开口竟还带了一声笑:“难为你让某一见旧年故人,成全一桩夙愿。看在这份面子上,某不计较你化作他的模样,只是也莫再与贫道玩弄这些把戏了。如何,将你所知这三雪园中的隐秘尽数说来,再解开迷阵,贫道放你全身而退!”
黑衣道人被他拿住要害,神色全无变化,反倒叹了口气:“这些年中,杀劫成罪,早将贫道一身修为磨灭。云茅,你这般持武,贫道却非是你的对手了!”
李云茅打了一个激灵,不自觉的将眼睛瞪大了些许。他心中本已拿定眼前故人无非幻化圈套,若再故弄玄虚,便下重手叫其晓得厉害,自然吐实。只是“明河道长”突如其来这一句话,竟是道出昔年秘事,普天之下,知者不过三四,断无可能就这样被人随口说破。他胸中呼吸一促,眯了眯眼:“能幻化得如此天衣无缝,想来本事也是不俗。只是什么杀劫、什么天罪,莫以为胡言妄言,便可糊弄贫道。”
明河仍拿那种淡不起波的目光瞧着他,又苦笑一声:“你幼时随吕仙往华山,这些年来,不知有何遭逢,竟成了这样一幅疑神疑鬼的性子。原本行走江湖,多些提防之心非是不好,只是你身有鬼王杀命,虽说降世杀机由贫道替你担下,到底天意难测、天机诡变。常揣此心度世看人,只怕不免误入了邪道。若再唤起心魔,天底下却是没有第二个明河替你承命担罪了。”
听他娓娓说来,李云茅抵着明河道长心口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轻颤。这一字一句,乃是两人在十二年前分别前夕,灯下细细叮嘱之言。彼时年幼,尚不甚明了那些“天机”、“命数”有何含义,只知眼前抚养自己从襁褓婴童到蹒跚学步、再到懵懂开慧的道长被那叫做“天谴”的怪病缠身,一日衰弱过一日,直到病骨支离。而八年来相依为命,情如血亲的两人,也正是因此不得不分离,从此自己远上华山,魂牵梦萦,再无相见。
心底隐秘旧事被丝丝缕缕扯出,李云茅咬得嘴唇发白,指尖凝着的气劲,却到底再不受控制的散去。眼前明河道长,眉目如昔,言词似往,真耶假耶,让他原本坚定认准的答案也开始犹疑。恍惚中,听到自己带了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当真是道长?”
明河道长宽慰一笑:“多年不见,云茅,你尚记得贫道音容,已足叫某欣慰了。”他慢慢侧过身,李云茅抵在他胸前的剑指无力垂下,正落入掌中。明河道长将另一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轻巧带人进了屋子,“进来说话罢,冬夜悠长,足以畅谈,何必站在门口受这冷风冷雪。”
李云茅便浑难自已的,被这一拉进了草舍。那屋中陈设甚是简单,不过几案卧席诸物罢了。粗木几案旁,架着小小陶炉,炊着滚水。明河倒了一碗,唤他喝下驱驱寒气。焚着香的瓦炉也在一边,轻烟袅袅,香沉似水,更觉浓郁。被那股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香气一熏,李云茅一身寒气去了大半,从头到脚都觉舒适,足下轻飘,已是坐下,捧了水碗,瞧着明河道长不语。
明河道长面上微微带笑,倒了水,又去抱了被褥给他压脚,全然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李云茅倚在案边,乖巧听凭他摆弄,无不舒适惬意。香浓身暖,陶然欲睡,一股倦意渐渐涌上头来,原本清明的脑中烟云渺渺,神识皆非,一时间将挂心诸事俱模糊掉了,如酒后酡醉,曲臂歪身,睡眼迷离趴伏在几上,又不肯尽闭上,勉强张开一条缝隙,仍盯了明河道长身影不离。
少时明河道长忙碌罢了,也在席上坐下,伸手替李云茅扯了扯被褥,又干脆挪了个枕头过来,扶着他的头,叫他好生躺下,睡得舒适。
李云茅听凭摆布,全无抗拒,十分老实的顺势滚进了被窝,困倦之意已如泰山压顶,到底合了眼,就要沉入黑甜乡中去。
朦胧中已是半梦半醒的情形,李云茅的头挨了枕头,身上仍是衣冠整齐,严冬腊月又不免穿得有些厚实。这般合衣滚在棉被中,到底鼓鼓囊囊的累赘。他人困倦着,身子却不大舒服的扭了几下,一旁明河道长瞧见,就伸手过来,摸索着替他松开腰带衣襟。施加的力道十分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只是动作再小心轻巧,也察觉得到。李云茅似睡非睡中,觉得了身上那双手款款轻动,贴心细腻得很是熟悉。他人虽打着瞌睡,一条胳膊却习惯了的抬了抬扔过去,一把攥住正在腰间动弹的那只手,便要顺着手腕将指头往袖口里钻,含糊笑了声:“碧潭,别弄了,睡吧……”
霎一道气劲,猛的掀开了明河道长,李云茅一个翻身跃起,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适才温温切切如梦如幻的心境刹那不存,不知缘何飞到九霄云外去的意识终于因这一句话彻底归了位。李云茅用力晃了晃头,再看向明河的眼神,已是冷冽如刃,毫不客气,举掌便攻。
两人本就挨得亲近,即便退开几步,也不过就是眨眼可及的距离。李云茅惊觉落入圈套,更恨极了对方竟以明河道长做扣哄骗自己,手下哪还有半分的容情。那一掌结结实实,拍在“明河”胸前,黑衣道人顿时成了断线的风筝,应声倒飞出去,狠狠撞上了草舍墙壁。“哗啦”巨响中,土墙不堪受力,垮塌了大片,直接将人埋在下面。
这一掌泄了胸中怒气,李云茅咬了咬牙,才去想尚不能就这样取了这人性命,还有口供要问。几步飞快过去,出掌扫飞了浮土碎渣,露出掩埋其下的一角黑袍。他也不温柔小心什么,长臂一舒,就将人提了出来,另一手抹到鼻下去试探呼吸。
倒也是那黑衣道人命大,全无防备下受了李云茅一掌,竟还有几丝气息苟且。李云茅拧了眉,将手压上他背心,渡过一丝真气去,不叫他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命。看到人微微一动弹,立刻喝道:“到底是谁指使你在此处哄骗贫道?你与这三雪园里的阴诡恶徒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道人气息奄奄,一张嘴先咳出几大口血沫来,然后忽的咧嘴一笑,头猛的一垂,竟就没了动静。李云茅提着他的手一沉,心道不好,忙再去试探他鼻息,已然没了性命。
只是李云茅尚且来不及懊恼,背后忽又听脚步声传来,似是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一路急匆匆快跑,跌跌撞撞直往这间破落草舍。人还未看到,先有声音在风中传了过来:“李云茅!云茅!李云茅!”
那声音李云茅再熟悉不过,不是谢碧潭又是哪个。他一把丢开黑衣道人尸首,跳出草舍抬头,果然见到一道身影踉踉跄跄跑来,平常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头发皆散乱着,跑得一头是汗,一头是些污脏灰迹蹭了满脸,狼狈不堪。
李云茅又岂会嫌弃那些,急忙迎了过去。刚要搀到人,忽然心中警惕,又硬生生顿住了,打点起小心左右打量起谢碧潭。谢碧潭却是全无什么顾忌,扑过来一把扯住了李云茅,连连喘着粗气,好容易喘匀了,才道:“你怎的才来,可叫某好等!”
李云茅被他扑得舌头险些磕到了牙齿,这份慌张无措熟悉得很,每每拿些偏僻怪事逗弄谢碧潭,便见他这个样子。当下心里安定了些,扶了人拉了手,问道:“你不声不响丢了,叫某等好找。若不是靠杨家兄弟阴差阳错瞧见,某尚还不知要往哪里寻你……你怎生一个人在这?这可还是三雪园中?舒心呢?”
谢碧潭白了他一眼,但想想到底是自己理亏,态度顿时乖巧,甩手向着不远不近处一指:“喏,舒心不是在那儿么!”
李云茅忙去看,一片荒树底下,乱草窝中,正站了个小孩子,模样打扮,不是舒心又是哪个?见他手里不知捉了个什么果子糕饼在啃,瞧到自己望过去,还有暇挥了挥手,笑嘻嘻脆生生喊了声:“李哥哥。”
李云茅却不知他什么时候走在那里,自己竟然全无所觉。不过见到了人总是好事,不然还不晓得要如何跟舒广袖交代。这一来,一大一小皆平安了,松了口气后,才又想到一并失踪的赤霄红莲,转头拉着谢碧潭要问。
还没开口,谢碧潭倒是知晓他要问什么的模样,笑着伸手点了点脚边:“你那剑不也是好好的?”
果然,就在两人脚下,斜躺了一个长条剑袱,看形状大小,该是赤霄红莲无异。只是舒心也好、宝剑也罢,哪怕先前片刻,李云茅都不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却转眼间出现在那里。如同随心所想,仙人点化一般。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起,李云茅顿觉毛骨悚然,猛的一把推开了谢碧潭。谢碧潭倒是还有些愣愣的样子,似是不知发生何事,陪着小心唤了声:“云茅……”
李云茅这一遭却没似适才对待黑衣道人一般,直接痛下杀手。那电光石火间,忽的有一点念头闪过,总觉得这蹊跷诡异的遭遇并非全然陌生。但要追其究竟,又云山雾绕着,捉不分明。
他恍神的这片刻,身后破烂了一堵墙的草舍里,因摆放几案坐席的一边尚完好,仍有灯光烁烁。那瓦炉里的香也未燃尽,丝丝缕缕香气,依旧幽幽飘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蓦的拨动了李云茅的记忆,他“啊”的一声,恍如醍醐灌顶,登时不理会谢碧潭,也不在意舒心还是赤霄红莲剑,双手掐指做印,第一道符封了五心,第二道符下,雷光乍起,震破一切邪祟迷障。那眼前万般景物人事,刹那颠倒模糊,忽的眼前一花,只觉双眼酸涩非常,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好容易张开了,什么荒郊、什么草舍、皆已不存,竟还是身在那道抄手回廊,只是歪歪斜斜倒在了美人靠上,原是一遭大梦。
再看左右,高云篆三人好端端也都在身边,都犹自沉沉睡着,一副好梦正酣的模样。李云茅深吸口气,跳起身来,这时也无什么顾忌,摸出火折子打亮,四下一照,果然在廊子角落极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看到了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香炉。炉盖上犹有青烟一缕,缓缓升腾。
李云茅一脚过去,踢翻了香炉,里头滚出一块半个指甲大的薄薄香片子,颜色黑亮。他几下踩熄了香片上的火头,捡起来翻看一回,当真猜测不错,正是小小一块返梦香。燃香之火倒是寻常,五类之中乃称“人火”,所谓“人火不知年”,嗅此香者,合该沉醉美梦之中,流连不返。
只是捏着那小块返梦,李云茅倒更是心惊。之前在问岐堂,不见了谢碧潭和舒心,一时乱了阵脚,只草草发现赤霄红莲剑一并失踪,却没再仔细检索其他。如此看来,说不定房中箱奁亦被翻捡过了,收藏其中的那盒返梦香也籍由谢碧潭之手一并带出。只是宝剑、奇香,再加上身家全然清白单纯的医者和小孩子,这般拼凑,将背后作怪势力的意图模糊得扑朔迷离,难能揣摩。

梅林之内,亦有幽香袅袅,那是白梅花吐出的芬芳气味,寒夜深更,难得的竟极盛极浓,宛如花开至最绚烂之时。
那偌大的一片梅林,尽是如云似雪盛开的花朵,夜色中皎皎晶莹,幽光自生,美丽非常,也奇异非常。
花林正中,建有一座玲珑亭阁,构架极尽精巧之意。飞檐之上,俱悬了八角琉璃灯,烛火明亮,照得高亭好似水晶楼阁。亭阁的底层四面皆通,十分敞阔,只是如今内中全不见家具摆设,只是居中铺了一张阔大圆席,又在毡席周围环立了四具灯盏,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呈红、白、黑、青四色,依四象摆放。另有一盏黄灯,高悬天顶,居中守在土位。
这亭中布局,稍许明眼之人也看得出乃是一座阵法,只是阵势还未唤起,不知用处。不过片刻之后,勾月攀至中天,忽然有脚步声自上一层阁楼下来。衣袂细声窸窸窣窣,似是不止一人。
稍候人影一转,果然有一男一女下到了亭阁底层。前行女子素衣高髻,眉眼含情,正是梅影娘子。随在其后的男子,一身锦绣黄衫,面孔却落在灯下阴影之中,不甚分明。
两人在毡席外停步,梅影眼如春水,目光竟似有些迷离,忽的叹了口气:“儿此身乃郎君赐予,能为郎君所用,亦得其所。此夜一别,终难再见,儿心中无所怨怼悔恨,唯有一点心意,望郎君成全。”
那男子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你说罢。”
梅影幽幽道:“黄郎是君,雪容是君,云风亦是君。然是耶非耶,又皆非君。儿无他愿,唯求一识郎君家山。”
像是没料到梅影竟提了这样一个要求,黄衣男子顿了顿,垂眼看她:“知之何用?”
“梦魂无望,灵思不泯,也堪相慰。”
梅影语调轻软,抬头直视男子视线,目光却瞬都不瞬,显见心意坚决。黄衣男子瞧着她的面庞,总似透过其中看到另外一个窈窕身姿,瞬间心头难得柔软一下,开口道:“旧日桑梓,一别多年,连某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若非你今夜问起,西子湖畔的叶枫骨,大概已彻底湮灭在流尘之中,无人会再提及。”
“叶……”梅影缓缓把这个姓氏嚼在唇齿间,像是品出了千种滋味,但随即,敛衽伏身,拜了三拜:“叶郎,儿去了!”
她拜过之后,决然起身,往那毡席之中行去。步履轻盈,腰肢款动,不似寻常走路,倒如一场轻舞。忽以手击节,腕上镯钏、腰间金玉,顿做琳琅之声,曼声做歌:“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歌字寥寥,片刻既歇。音止之时,旋舞亦停。梅影正行到毡席正中,端端正正盘膝坐下,再不出一丝动静,宛如一尊女像。
叶枫骨听她歌、见她舞,脸上却无什么动容之色。直到梅影当中坐了,便将手拍了拍,朗声道:“时辰将至,唐郎,也该让阿玉贤侄入阵了。”
“哗啦”一声,忽听花叶俱动,一道巨大鸟影从天而降。待落了地,才看清原来是一架制作精巧的偃鸟,唐子翎默不作声跳了下来,怀中横抱一人,正是蓝玉。借着幽光,可见他原本雪白的小脸已毫无血色,短短几日,又消瘦许多,尖尖窄窄的下巴几乎瘦成了锥子,虚弱无力的靠着唐子翎。只一双大眼中还有神采,咕噜噜转着看了看叶枫骨,便垂下了眼帘,重把脸埋到唐子翎怀中。
唐子翎没多说话,冲着叶枫骨点了点头,抱着蓝玉也踏上了毡席。梅影坐处居中,蓝玉就被安置在她身后的位置,两人脊背相抵,间距不过三尺,呈阴阳咬合之态。
安置下了蓝玉,唐子翎抽手,却是犹豫了一下。这时他袖口一紧,反倒被蓝玉轻轻扯住了。容色惨淡的少年低低开口,只唤了一声“阿哥”,就抿住了唇角。像是有言难述、又似无话可说。唐子翎低头看他,定定半晌,才道了句:“过了今夜,就好了。”一边轻轻推开蓝玉的手指,起身退出毡席。
蓝玉眨巴着眼睛看他离开,心里便也觉得空了。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仿佛这次放开了手,便再难携。这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过,他登时心慌起来,脱口又喊了一声:“阿哥!”
唐子翎没来得及开口,却是一旁静观的叶枫骨轻笑了一声:“阿玉贤侄,待此阵功成,你脱了人胎,尽成妖骨,再不受生老病死之约,有什么话说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
蓝玉恍恍惚惚看了他一眼,像是受了这个说法,只是到底又冲着唐子翎喃喃了一句:“若我好了,阿哥,我想回苗疆……”
唐子翎立刻应他:“好!”随后又转向叶枫骨,沉声道:“雪容先生,请。”
叶枫骨点了点头,嘴角攀上一丝奇异的笑意,抬了抬手,竟有剑意自指端迸出,落地成阵,气韵悠悠,化作无形气网。瞬间其中灵气开始蜿蜒游动,呈生生不息之态。此刻若是李、高二人在前,定然大惊。眼前铺开的,竟是纯然纯阳驱气成剑之法,神剑夺魄,垂拱三清,护定了阵势方圆。
叶枫骨动作不停,抬头望了望天星,便从怀中取出小盒,揭开盖子,手腕一抖,叱了声:“归位!”一玄一青两道流光,自那盒中窜出,刚在空中一定,就仿佛受到牵引,一前一后直贯入阵中,悬停在了梅影和蓝玉头顶。各自光芒吞吐,沛然水木之气自内而出,徐徐流转。叶枫骨又看了唐子翎一眼:“土元。”
唐子翎默不作声,却也配合的抬了抬手,掷出的正是上午李云茅交与的土元。那一点黄光出手,果然也好似生了眼睛,滴溜溜奔入阵内,定在了半空。
叶枫骨这时才伸手取下背后剑袱,一抖而开,露出红光璨然的赤霄红莲剑。他持了剑在手,上前两步,将其竖在毡席前一座小小的石台上。台子颜色火红,不知是何材质,靠近几分,就觉热气扑面。平滑的台面上留了个不大不小竖槽,正可将剑身稳稳嵌入。竖槽前,又掘出小小一个凹坑,搁置了余下的返梦香。
香块一落入红石凹坑,发出一阵极细微的“滋滋”声响,随后便隐隐有轻薄烟雾蒸腾而起。那香烟并不随风晃动,笔直上升,渐浓渐郁,不过一刻钟光景,就将赤霄红莲笼罩其中。忽的一声剑吟,被裹在烟雾中的宝剑上猛的绽放出刺目红白两色光芒,光簇一拔而起,直冲顶梁。同时无数剑气迸射,寒光如电,饶是叶枫骨退得迅速,仍有一片袖摆被割裂。布片尚未落地,已成丝缕。
一瞬不瞬关注叶枫骨举动的唐子翎立刻紧绷,一手虚抬,臂端银钩吞吐冷芒:“这是何故?”
叶枫骨已退出了五尺之外,乱迸剑气不及之地,尚有余暇理了理衣冠,才悠然道:“无妨,这是地火之功将成了。”
“何意?”
叶枫骨笑了一声:“天火大梦返,地火流光换。以地火焙返梦之香,可倒拆阴阳,偷换流光。火元金元同在赤霄红莲之中,需以此法析出,才堪取用。只是金元一离,三刻之后,此剑便成废铁尘埃。宝剑有灵,大约是不甘如此,才激起了剑气吧。”
他说着话瞥了面无表情的唐子翎一眼:“身为武者,你莫非也为此剑可惜?只是莫要忘了,舍此一剑,才能成就你与某各自多年夙愿。世上本难有双全之事,一路行至此,牺牲已多,何惜此一剑乎!”
说话间,白色烟雾如练,已将赤霄红莲彻底裹住,只能隐隐看到红白光芒在内烁动。只是四下乱射的剑气,却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缓,似也被厚厚的烟雾所拘,再难透出。又捱过两刻光景,猛然一声金声玉振,撼动亭宇。两道红光白芒疾冲而起,旋入阵中。再看地火石台,连着返梦香,俱已被震成齑粉,散落满地,不辨形状。
叶枫骨“哈哈”一笑,双臂一振:“五行齐而造化殊,阴阳倒而生灵返,阵起!”
随他动作,虚空之中隐做“轰隆”之声,五行精元汇聚,滴溜溜在梅影与蓝玉头顶开始旋转。转速越来越快,几成残影。蓦有五彩霞光如同披练,流垂而下,将两人皆笼在了其中。
蓝玉轻哼一声,双目紧闭,眉头蹙起,有一股璀金色的明亮光芒自他体内浮现,似个白金颜色的光罩,凝结在了身周。而梅影身上缓缓绽出的光晕色泽,却呈青黑颜色,浓郁如油,幽光烁烁,与蓝玉大相径庭。
叶枫骨胸有成竹,双手连连划动,结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印,口中喃喃低诵:“阴驱阳返,阳转阴行,洗魂伐骨,敕令!”
随着十指叩出符令,金芒幽光陡然开始流动,幽暗阴光自梅影腰腹汇向蓝玉之身,明灿阳气却从蓝玉头顶流向梅影。一时间阴阳各自汇流,一者集阳,一者纳阴,错乱乾坤。
唐子翎在旁很是关注蓝玉情形,因见阴光缓缓入体,未生排斥不适之状,才微微松了口气。事前叶枫骨曾向他二人解说明白,这一阵乃是各取所需,互利互补情形。拔尽梅影幽魂体内阴气,灌注于蓝玉之身,挟以阴五行滋养,便成纯阴妖体。而尽承蓝玉体内残余阳气与阳五行灌注的梅影,也可助叶枫骨成就一桩夙愿。唐子翎没去打探这“夙愿”为何,唯独关心蓝玉安危。但蓝玉与梅影贴背对坐,眼角余光难免波及,忽的微微一愣。
就见明光浴体下的梅影,周身轮廓竟不知不觉开始虚化消亡。那蒸腾阳气淋在幽魂鬼体之身,便如滚汤浇雪,触之即融。不过片刻功夫,身形影像已淡至浅浅一层。只是这般硬生生炼化阴体的痛苦,梅影犹然闭目宁坐,神态不见半分挣扎,安详宁静一如往昔。唐子翎蓦一想到适才在亭阁之上,浅浅听到的她与叶枫骨几句诀别,难得的心中也滋生一缕惋惜之感。但见梅影此刻模样,毫无怨怼,倒似终偿所愿一般。这其中滋味当真如人饮水,难以置喙。
正这般心思电转,梅影那一方又生出些许变化。几乎已尽成透明的女子形体之中,隐然有一片轻浅荧光开始烁动。随着梅影身形越淡,那光芒便越清晰,终至能够依稀看得出轮廓了,却是一枝俏丽盛开的白梅。花蕊颤颤,瓣梢若含露,不胜其娇,亦不胜其美。只不过二尺长短一茎白梅,周遭满园梅雪,比之皆成了尘埃。
叶枫骨也已看清了那枝梅花,眉峰一动,神态刹那变化,若悲若喜,难以言述。只是他尚记得自己犹需掌控阵势,心情固然激动难平,也只是喃喃低唤了声:“雪衣……”就又专注在了叩符驱印之上。
他手中符光连闪,已成淡淡一抹清影的梅影忽的张眼,双手扣在胸前,白梅枝显现之处,虚虚若捧。她形影虽已消融殆尽,却仍听得开口吐字之声:“叶郎,儿今将夫人还诸与你了!”语罢,白梅枝荧光璀璨,被她渐渐捧出胸口。
叶枫骨却依然面色沉静,如若未闻,见梅影捧出胸口白梅枝,便开口向唐子翎道:“速取阳血童子入阵。”
唐子翎轻“哼”一声,立时一扭身,闪上了亭阁二楼。片刻,自上抱下一个孩童来,正是舒心。小孩子呼吸如常,但双目紧闭,不知身上被做了什么手脚,昏睡不醒,更全然不知身在临危之地。唐子翎如今但听叶枫骨吩咐,半跪下将舒心横搁在地,沉声问了句:“现在?”
叶枫骨将头一点,他便骤然起掌,眨眼将“噼啪”声响,并指重手戳在舒心周身经络要害处。小孩子虽说仍是人事不知,全身却猛的一阵抽搐,显是疼痛不堪。渐渐的,便有血色自经脉要穴渗透出来,竟是被活生生戮断了一身筋脉。叶枫骨抬指点了点阵中,五行光练裹定下的蓝玉态如沉睡,身周隐约生出碧丝如茧,一点点将他包裹住了。那枝离了梅影的白梅枝却光彩耀目,开始疯狂的吮吸阵中五行元气。唐子翎这时将破了经脉的舒心推入阵内,瞬间无边血色蔓延,阳血童子之力,尽化金红光簇,涌向梅枝。白梅受了这股罕有的极阳之气,清光大盛,依稀竟又在光芒中渐渐勾勒出一道女子虚影。只是那影子浅淡至极,眉目难辨,时隐时现尚难凝实。
只是叶枫骨一见那道虚影,多年来刻骨铭心,眉目未曾稍忘,登时喜上眉头,同时亦不忘连连催动阵法。梅枝纳尽了来自蓝玉一身的明灿阳气,立刻又有舒心血气补上,同时身沐五行元光,俨然已是塑体凝阳之状。
偏这时候,本是夜空清朗,斜月繁星,三雪园之上,却突兀风云疾走,片刻便已凝如铅盖,阴沉压头。乍一声霹雳,电火雷光撕裂苍穹,宛如乱窜银蛇,劈落尘寰。那雷声就仿佛正落在亭阁当头之上,震得尘埃迸射,屋瓦惊摇,正是逆天乱纲之行,引动诛雷。
这一片雷鸣电闪,声势不同寻常。纵然叶枫骨心中无惧,也难免被其撼动心志,皱了皱眉,纳气凝神压下心悸。唐子翎反倒更要紧张几分,牢牢盯紧了蓝玉纳身妖茧,生怕万一生变。到底淬成妖骨之身,最惧的便是天火神雷,若有不测,便是神魂俱灭之局。
好在雷鸣电光虽剧,一时还未破入亭阁之内,只见万道银蛇,穿空而舞,织就森罗电网,欲罩不罩,悬于半空之中。而亭中阵势,也越发流光乱走,耀人眼目,显然也已至紧要关头。眼看功尚未竞,天劫已孕生于顶,叶枫骨不惧反喜,仰天一笑:“这般声势,岂非正兆某功成。叶某隐姓埋名,漂流十载,但为此故。纵然天谴临身,又何惧哉……嗯?”
他话未说完,颜色陡变,大喝一声:“拦下他!”
就见一道黑影,突的自亭阁二楼蹿下,举手投足,快若疾电,直往毡席上阵势之中撞去。一旁唐子翎动作却也不慢,他几乎是在叶枫骨出声的同时便惊觉变故,手臂一翻,银钩压下,三点寒星已自手甲背上弹出,锐声破空,射向黑影胸口双肩。这一记暗器虽说发出得匆忙,但那阵势干系蓝玉安危,不容稍微差错,已是全力施为。暗器去势快若星电,不及眨眼,已将将沾身。然而黑影动作却更飘忽迅捷,塌肩折腰,晃如虚影,刹那闪过杀招。
只是这一来倒是被阻了阻去势,那亭阁下层纵然宽敞,也不足十丈,唐子翎身如鬼魅,早追及黑影身后,探爪便攻,银钩森寒之气,几可削发裂肤。
黑影被他缠上,却也不急,冷哼一声,右臂高抬,凭空一架。明明那手中空无一物,唐子翎却觉一股坚不可撼的力道狠狠磕上银钩,顿时半边身躯为之一麻,跌跌撞撞倒退出数步不止。脚下刚刚站稳,又见黑影横臂一扫,一股大力鞭抽而至,他忙的立臂去格,一声闷响,半边手甲与银钩竟被硬生生击得粉碎,人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十余丈,摔入了白梅林中。
黑影一击退敌,并未穷追,反手一搪,又是一声金击,荡开了背后叶枫骨袭来一剑。他力道上未曾收敛,虽只是招架,也险些将叶枫骨震得长剑脱手。踉跄连退数步,叶枫骨勉强立住身形,眼前看清,却是一愣:“你……谢……”
那黑影转过脸来,竟是原本该昏睡在楼上的谢碧潭。
只是谢碧潭听他讶声,却不作答,扭头转身,向着一处角落扑去。叶枫骨大惊之下,仗剑紧随,一边连环挥出几道剑气,刺向谢碧潭背心,只是到底仍慢了一步。黑衣一闪,谢碧潭翻身一滚,那几道锐气削过头顶,尽数刺空,他伸臂往那角落中一抄,从满地尘埃碎屑中,蓦的抓出一物,站住了脚步。
叶枫骨厉声喝道:“你不是谢碧潭!你是何人?”
谢碧潭回身,将拾起的那物横在胸前,竟是已被析出了五行精元的赤霄红莲剑。此刻剑身乌涂无光,全不见精芒赤色,哪还有半点神兵之威。谢碧潭抓紧了剑,向着叶枫骨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黄兄,不曾想,竟当真是你……筹谋算计某等……”
叶枫骨脸寒如铁,并未答他,反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何以有如此身手?”
谢碧潭仍是苦笑,握紧了手中剑:“黄兄,某与你结交,一片赤诚,从无欺瞒,你岂能不知?只是不想你暗中却要行此逆天颠倒之举,眼看天谴临头,你仍要一意孤行,不肯收手么?需知缘如流云,生死聚散,岂能强求。”
叶枫骨一凛,顿时惊怒:“你怎会知某……不对,是何人告知你这些事?”他蓦的警醒抬头,看向楼上,“是谁在上面?”
谢碧潭干笑一声:“是你一位故人……”他口中应对着叶枫骨,脚下却在慢慢往着毡席方向挪动,全然没有适才扑下楼梯,举手投足间连退两人的半分神勇。只是叶枫骨正在提防楼上,一时间难免疏忽了他,竟叫他连连挪了出去数步。眼看着距离毡席不过几尺之距,叶枫骨蓦的察觉,怒喝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原本已处处对谢碧潭手下留情,即便把人拘来三雪园,也不过将其迷晕困在顶楼罢了。但这时惊觉他要往阵势中去,电光石火,仗剑便削,再不留手。
谢碧潭穷境之下,虽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到底急中生敏。一听他喝声,心道不好,记起那唤醒自己的神秘声音暗中嘱咐,将心一横,擎剑在手,脚下全力一蹬,将自己整个人做了个沙袋,合身撞向毡毯位置。这一撞尽了全身力气,竟到底比叶枫骨快上一分,“呯”的一声,扑在毡席之上,宛如硬撼一层看不见却坚硬非常的罩子,磕得他眼前直窜金星。然而刻不容缓,弹指差池,就是变数。谢碧潭狠狠咬紧了牙,双手将赤霄红莲高高举起,连背后即将刺中后心的剑锋也不顾了,猛的向着那层无形气罩插下。
一声轰然巨震,随后便是连珠般惊爆之声,猛的在毡席方圆炸开。谢碧潭首当其冲,一瞬间双耳剧痛,耳中鸣震不止,再听不得其他声响。唯能看到剑尖插落之处,裂纹蔓延如琉璃破碎,蛛网一般蜿蜒开去。裂痕扩至极限,刹那碎落如尘埃,五道五行光华,自阵中盘旋呼啸而出,流星般冲向自己。
他又一眨眼,才分辨出五行光芒汇流之地,非是己身,而是手中宝剑。
只是灿烂彩光来势太速,落在他眼中的,不过残影罢了。将将看清之时,握持着的剑柄处已腾起烈焰金光,瞬间吞没一丈方圆,说不出什么滋味的痛苦,裂肤烧身,冻髓击骨,冲击得他眼前一黑,瞬间意识全无。
叶枫骨慢了一步,却正是看得清楚。阵势一破,原本来自赤霄红莲的五行精元瞬间回归本位。纷纷冲入剑身的刹那,烈光横绝,难以直视。他手中剑正递入光幕之中,将触未触在谢碧潭背心,掌中陡然一轻。叶枫骨心道不妙,立刻撒手弃剑,抽身疾退的同时,那剑已在转眼间被刺眼光芒吞噬殆尽,蓦然“当啷”一声,只余残柄跌落地面。
叶枫骨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硬撼剑威,将身一抹,觑了个空档掠上毡席。眼下阵局被破,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他却连惊恼愤怒都顾不及,已先冲向阵眼,探手取那白梅枝。
身后却又是一片喧闹大乱,四条人影几乎不分前后闯入亭阁,正是脱出返梦之境的李云茅四人。白梅林中种种异象惊变,已将整座三雪园撼动。远远望见劫雷厉闪、阴阳五行、血气冲霄。李云茅与高云篆两个精晓玄术,早是惊得肝胆俱裂,豁了命的发足狂奔。舒广袖和徐北雁虽不明所以,但见两人连解释都来不及的模样,也知定是非同小可,紧紧随上。四人一路各展神通,蹿房折树,一头扎入了梅林。异光怪气、雷鸣电绕的亭阁就在前方,甚至已能分辨出内中站立行为诸人。偏这瞬间,眼看冲天剑气,蓦然啸叫而生,磅礴气势,瞬间吞没了谢碧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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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梅花落

第一个闯入亭阁的李云茅刹那眼前一白,竟不知是烈烈剑光还是惊悸冲心,脚下连收势都没得理会了,眼看着也要一头扎入白光中去。
好在高云篆虽是术法修为难能比他,武学上到底占了师兄的名头,总不至于被他甩下多少。这时猛的伸手,臂膀用力,硬生生扯住了李云茅,两人去势尽数拧乱,狼狈不堪在地上滚了个灰头土脸,但好歹没真叫他不知死活的闯入剑光之中。
只是高云篆犹然不放心,一看李云茅挣扎着抬起头,忙死死压住他,连声叫道:“云茅,慢动!慢动!莫乱了阵脚!”
李云茅此刻心中大骇,却顾不得高云篆八爪鱼样压着自己,勉力起身。一眼望向前方,瞬间竟是愣住了,成了个泥塑木雕,没得动弹。
高云篆察觉不对,也连忙扭头。就见那大片戮目剑光盛极反弱,开始渐渐隐没,虽说仍有明灿剑光吞吐,却收敛了那股骇人的吞噬之威,而光幕之下,影影绰绰,隐现人形。
高云篆适才也正是目睹了谢碧潭被剑芒吞噬的一幕,心中大叫不好。如今看到剑下竟有人现身,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谢碧潭死里逃生,忙喜不自胜的睁大了眼睛也去看。只是这变化来得突然,一时间叫他忘了,若当真是谢碧潭留命出现,李云茅怎会成了个目瞪口呆的样子,而不是立刻上前救人。
而此时呆愣在原地的李云茅,心中惊涛骇浪,远非高云篆所能猜度。
那剑下明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的身影,当真个十二年中,不得思量不得忘。甚至就在今夜,不久之前,还曾梦中一见……李云茅眼角发涩,看着逐渐分明可辨的黑布道袍,清瘦身形,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道长……”
剑下现身的明河一身上下甚至仍有剑光明烁,映得他的身躯也恍惚几分透明,亦虚亦实。只是他足底高地三尺,虚踏在赤霄红莲之上,怀中却真真切切的,抱了个全须全尾的谢碧潭。谢碧潭脸色透白、双目紧闭,但胸口可见明显起伏,全身不见他伤,大约只是昏厥过去。明河就这样抱了他,凌步踏虚,一步一步踩上实地,才将人平放下来。
李云茅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一眼看到明河,一眼看到昏迷的谢碧潭,宛如大梦之中。倒是明河神色空灵,只垂眼看了看谢碧潭,淡淡开口:“此子无大恙,修养即成。”
一句话定夺了谢碧潭的安危,倒叫几人都松了口气。只是李云茅缓过这一口气来,反而更难镇定,明河对自己视若无睹,比之先前在梦中察觉被哄骗更叫他难以自持,他不知因何如此,更不知明河为何能在此时此地现身。索性将牙一咬,就要上前。
然而意方动步未开,忽见明河对着侧旁打了个稽首,道一声:“孤山狼王,久见了。”
几人齐齐扭头,就见原本跌落赤霄红莲剑的那一处,凭空透出隐隐波纹,艳艳红光。蓦然红光一长,凝而成形,踏出一位红袍银甲、器宇轩昂的男子,背负一杆赤焰长枪,煞气难以逼视。这人李云茅却是认得,一惊脱口:“英淇?”
英淇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态,淡淡瞥了明河一眼:“不过一缕残存的神识,何以言‘见’。明河,你昔年仗剑行道,何等威名,然而一逆天命,到底也沦落成了这惨淡的模样。”
明河也不在意他口中奚落之词,倒露出一丝微笑来:“吾命吾行,俯仰天地,岂是恨事?唯有一憾,如今也籍狼王之力,得以成全了。明河此去,便再无牵挂。”
“某非是要成全你,不过巧合之下,顺水推舟罢了。”英淇环看了一眼全然各自呆愣的几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李云茅身上,“赤霄红莲五行归位,你的夙愿也了了。尘归尘,土归土,这一道残识,便该去了。”
明河“哈”的笑了一声:“狼王还是如此快人快语!”
这两人间言来语往,听得在场众人混沌难明。只是说到最后,分明是兆明河神识消散之意。李云茅悚然一惊,抢上一步,大叫了一声:“道长!”
叫声尾音尚在,已见到明河一身裹在飒飒剑光之中,渐薄渐淡。
他神色大变,顾不得其他,纵身向前,伸手一抓。只是明明看到明河能将谢碧潭救下安置,自己的手指却无论如何碰触不到实体,眼睁睁看着手臂从明河身上穿透了过去。
明河这时的目光到底落在了李云茅身上,纵然身影淡化,眉目间神色仍宛然可见。忽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为柔和的笑容。李云茅一扑不中,整个人都透身而过,将将握到了明河身后的赤霄红莲剑柄之上,便听得耳边温和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向自己道:“云茅,能见你长大成人,贫道甚是欢喜。”
李云茅全身为之一颤,握紧了剑柄,一时竟不能回头。膝下一软,持着宝剑跪了下去。身后再没第二句熟悉话语传来,北风夜飒,吹散旧梦,转眼已是再不能察,唯有眼前手中剑,光芒犹灿,宛如脱胎换骨,重焕金锋。

只是李云茅这边几人或静或愣,全然无话,破入阵中抢了白梅枝在手的叶枫骨却不在此列。从赤霄红莲剑五行归位,到明河最后一丝系在剑中神识消散,也不过片刻的光景。这片刻中,他已取了白梅,趁乱要退。
他退得巧妙迅速,却有另一道身影更快。眼前忽觉红影一闪,手中顿时空了。再抬头,英淇仍还站在现身出来的原地,手中多了一枝怒放白梅,暗香幽幽。
叶枫骨瞠目咬牙,但他心思缜透,一见英淇身后长枪,便明白适才借谢碧潭躯体一击败退唐子翎的定是此人无异。他心知自己绝非对手,勉强压了怒意沉声道:“你是何人?坏某之事,又夺某要物,到底是为何故?”
英淇冷笑一声,并不看他,只是把玩手中白梅。然那白梅枝便如同叶枫骨的死穴一般,掐在英淇之手,叶枫骨咬牙切齿,却也不能就此甩手离开。更不要说因他这一出声,早引来了另几人视线,各按兵刃,盯紧了他的动作,亭阁中的气氛,一时僵硬诡异之极。
打破这僵局的,乃是舒广袖一声惊呼。
她到底与另几人不同,一片心思全系在舒心身上。虽说有明河作别、英淇现身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连徐北雁都被拴住了视线,她却仍是在那片刻的惊诧后,又匆匆四下找寻舒心踪迹。因明河最后一道神识消散,赤霄红莲剑光亦敛,阵势大破,障目之法皆去,一眼便看到了直挺挺躺在毡席一角的舒心。舒心仍在昏迷之中,此刻更是血阳之气溃散了大半,简直如同半个死人。舒广袖一把过去,扑住弟弟,摸到的尽是冰凉身体、一手血腥,连胸口的起伏都难察觉了。她只当到底来晚一步,心魂俱裂,抱着舒心惨叫一声,双眼紧闭向后一翻,竟是也厥死了过去。
这一下惊动四方,高云篆第一个跳起来,冲到那一动不动的姊弟俩身边。好在他到底行走江湖时日多些,纵然惊慌,也未乱了阵脚,先一探舒广袖情形,乃是怒极攻心晕厥,并非大碍,便松了半口气,又去查看舒心情况。但这一看,顿时三魂七魄也飞了大半,托着小孩子冰凉凉的身体,连动都没得法子动了,只能连声道:“这……这……是谁下这般毒手!”
他这边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李云茅和徐北雁岂有还明白不过来的道理,一时顾不得英淇与叶枫骨莫名其妙的僵持,纷纷围上。这一来看清了舒心伤势,登时也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到底是高云篆缓过念头来,他手上不敢动弹,急匆匆冲着李云茅道:“某怀里,黑色的那个玉瓶,倒一颗出来。”
李云茅立刻一伸手,摸了瓶子取药,一颗异香扑鼻的碧绿药丸塞进舒心嘴里,遇涎即化,下了肚腹,却也依然不见什么起色。徐北雁最是与舒心投缘要好,眼看着他一息尚要不存,高高大大个少年眼圈顿时红了,抹了把脸跳起身,怒道:“到底是哪个下的毒手!黄……黄金履,是不是你!”他怒气冲冲轮剑指向叶枫骨,忽听英淇道:“下手之人,倒也不是他。”

梅林中正有一道身影悄然滑过,几乎与亭阁阴影完全融为了一体,无声无息遁入亭中。唐子翎的身法步伐极是精妙,纵然重伤在身,颇能隐忍,竟在叫人无所察觉的混乱情形下,重新悄悄攀上二楼,潜身观望。
他出身蜀中唐门,世代最擅隐蔽突刺之术,全力施为之下,足可将己身隐蔽得滴水不漏,乱中脱身。只是正如叶枫骨因白梅枝反被英淇牵制,那孕化着蓝玉妖身的巨大蝶茧还在亭中,他便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非但不肯,还要豁出去般全力一试,从这众目睽睽之下将蓝玉带走。
李云茅是个聪慧之人,心情大起大伏之后,反而最堪冷静。英淇话中有话,喝住了徐北雁,他便将目光周遭一转,仔细打量。这时亭阁中诸般物事一目了然,毡席犹在,梅影香魂已散,却还余了一枚巨大妖茧在上。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墨绿色巨茧入眼,李云茅心中“啊”的低叫一声,心中豁然一动。
这巨茧前所未闻,但对他来说却非陌生。无论是在郭家废园池畔,还是唐子翎和蓝玉赁居之处的后院,渺渺奇梦,已两遭见此妖茧沉于碧水之中。他心念电转,纵前一步,直接以手中赤霄红莲剑遥遥指定了巨茧,扬声喝道:“唐公子,还不现身么!”
宝剑有感妖气孕化,刃上赤焰登时一涨,吞吐不休。虽说还未触及妖茧,那赤光剑芒,已映在其上,咄咄逼人。蓦的,就在剑刃与妖茧之间,起了一阵肉眼可察的气流波动,一瞬停息,显出一条蓝衣身影,弓腰扶地,掌扣银匕,戒备非常的盯紧了李云茅动作。
李云茅早有准备,徐北雁却是被吓了一条,“喝”了一声,别别扭扭将剑一摆:“什么妖怪?”
现出身形的唐子翎没理会他,只盯着李云茅,虽未开口,眼中目光尖厉,大有随时爆起同归于尽的姿态。李云茅证实了心中猜测,一时间倒是只能叹了口气:“唐子翎,果然是你!”
徐北雁年少莽撞,但身在天策府中,晓得的江湖消息倒不匮乏。见了唐子翎装束打扮,又听李云茅叫出他姓名,立刻自觉恍然大悟,怒气冲冲道:“唐门刺客?果然好毒辣的手段,对着个小孩子竟也下得去手!”
唐子翎轻哼一声:“收钱买命,一物一换,本就是唐门的道理。不错,那男童是折在某手下,你要衔怨报仇,尽管一试。”
徐北雁闻言更是暴怒冲头,“呸”了一声:“难道某还惧你不成!”也顾不得手中兵器趁不趁手,举剑分胸便刺。
唐子翎自然也不惧怕动手,更因蓝玉妖茧在后,玉石俱焚的场面也在打算之中。当下浑不似重伤在身,右手一抬,以短匕招架上去。同手左腕下一声机簧轻响,滑出了一具精巧手弩,扣上了三枚毒矢。
“砰”的一声,剑匕相交,溅起一溜火星,唐子翎虽说架住了剑刃,到底伤势不轻,徐北雁气力又极壮,顿时手肘猛沉了三分,牵动脏腑之伤,嘴角也浸出了血沫。他心知自身情况,久战不利,更不要说与天策出身、弓马长枪娴熟的徐北雁拼比力气,当下不再犹豫,左手指尖一扣,蓝光烁烁的三枚钢矢离弦,直取眼前敌手。
这距离颇近,箭矢才射出手弩,便迫在了徐北雁面前。好在一旁李云茅一直心有戒备,出手极快,仗着宝剑一拦一斫,“叮当”声响,三矢皆飞。随后,忽听得一道声音轻弱却飞快的喊了声:“住手!”
唐子翎悚然一惊,竟再未接下后手攻击徐北雁,而是连忙回身要看:“子……”然而话未说完,身上陡然一软,一声不吭一头栽到了地上。而那边徐北雁剑锋已至,将将顿在唐子翎头顶,忽似被一团极为胶粘柔韧之物裹住,也十分别扭的硬生生僵住了。
便听一连串破裂脆响,毡席中间的巨大碧茧自中心起,无数细小裂纹瞬间爬满整个茧身。待绿茧碎裂至极限,竟如冰融雪化一般,俱化作点点碧绿萤光消散。光芒熄尽,露出其中重生之人,蓝玉仍是蓝玉,却额生妖纹,眼如紫晶,再不如前。
李云茅轻轻抽气:“蓝玉,你……竟当真得了妖身!”
蓝玉垂眼看着昏睡过去的唐子翎:“我死里求活,全是阿哥一手成全。伤了那男童,也不过是为我之事。这孩子虽说伤势惨烈,但一息尚存,我可尽力一试,保他性命,只求你们莫要再为难我阿哥,可好?”
他似是对李云茅很是信任,见他不语,便离了唐子翎,一步步往舒广袖那边去。候近了,微微俯身道:“舒家阿姊,让我全力一试,你的阿弟尚有生机。只是你需得允我,将此事揭过,让我带阿哥好生离开才行。”
舒广袖好容易被高云篆摆弄得悠悠醒了,眼中尚止不住的流泪。高云篆一边小心翼翼抱着舒心,一边扶了她,动都难动,听了蓝玉此话,只得“哼”一声:“穷途妖物,也来与人论起条件交易了。”
蓝玉反倒笑了笑,慢声细语道:“我母亲出身苗疆妖蝶一脉,颇擅长救治诊疗的法术。这小童筋脉尽断,阳血将殆,命在垂危。若不让我施救,只怕这里再没第二个能保住他性命的。即便是天狼前辈,杀伐征讨,妖力通天,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但说到救人,也是无能为力。”
“你……”高云篆气得一哽,忽见怀里舒广袖挣扎着抬头,咬着唇道:“你……你若能救回阿心,我便允你……今日之事一笔勾销,此后再不寻你两个半点的麻烦。但若阿心有个三长两短,天涯海角,上天入地,我也定要你们赔命!”
蓝玉缓缓点头,神态自若:“成交。还请李道长做个见证。”
李云茅这时也只能收剑扯过徐北雁道:“人命关天,蓝小公子,请动手吧,贫道保证无人再伤唐子翎分毫。”
蓝玉便半跪下身,从高云篆手中接过舒心,平展着放在地上。随后双臂一振,大片萤萤碧光自他身周绽放而出,瞬间将舒心裹在其中。
李云茅见状,低低讶异了一声:“寒髓蝶!”

那漫漫碧光,紧紧裹住了舒心与蓝玉的身影。此刻亭外天穹之上,不知是不是阵势已破的缘故,惊雷厉闪亦不知不觉中遁去,重又露出幽蓝如墨的天光,寒星微月。
只是星月冰芒,四角纱灯,好似也在一分一分被蓝玉身上放出的碧绿光芒遮掩下去,渐渐满室皆碧,映透诸人眉目。舒广袖四人自是十二分关心的盯紧了两人,只是以英淇的性子,竟也未抬脚离开,似是对蓝玉妖体初成后的本事颇生出几分兴趣,仍抚着梅枝,旁立打量。
然而他无动作,叶枫骨便也不敢擅动。一边暗自咬牙,一边丝毫不敢大意,唯恐他手下有意无意,损了白梅,救之不及。正纠结挣扎间,英淇忽的转过头看了看他:“这男童一身血阳尽被抽离,化为极阳之气滋入这枝白梅。妖蝶一脉纵然法术高妙,但区区一只才洗了妖骨的小妖,就算倾尽一身修为,你说又能救回几成?”
叶枫骨抿了抿唇,对他的明知故问置若罔闻,更心里不得不小心揣摩起来,这大妖硬生生拦在这里,意欲为何?他一时沉默思量,英淇也不迫他,又扭头去看蓝玉。这时蓝玉已自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凑在唇边吹奏起来。那笛声音律古怪,高低盘旋,似曲非曲。随着笛音,大片的寒髓蝶也源源不断自碧光中化生,随即前仆后继覆上舒心躯体,又吐尽光华碎做齑粉。如此往复多遭,蓝玉的面色愈见苍白,甚至连按动笛孔的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舒心的脸庞上却渐渐有血色透出,鼻下呼吸起伏,也隐约明显了起来。
叶枫骨并不在意舒心的死活,甚至唐子翎二人是否能全身而退也不在他的考量之内。只是英淇突兀将话题点向蓝玉,叫他隐然滋生一股忐忑心情。不知为何而来,却难以忽视。
忽的,便听英淇道:“独阴难生,独阳难长。人生天地,本是阴阳交济而成。这小妖倾尽一身的本事,也不过如此了。”
叶枫骨终是忍不住开口:“他二人又与你何干?”
“苗疆大妖蝶姑与某也算有旧,这小妖是她与唐姓凡人生子……”英淇语气似带沉吟,但动作却毫无拖泥带水,抬起拈着白梅枝的手,像是随意的轻挥了一下,“便助他一回吧。”
一片幽幽暖光,随着他挥动梅枝的动作,攸的自朵朵白梅中漾出。那花枝饱纳阳元,本是盛开得极致灿烂,可如今阳气涓涓而出,流返舒心体内,眼前可见的,莹润如玉清光盈盈的花朵瞬间开始闭合衰败。几乎只是一瞬间,残花尽落,离枝而消。然而转眼枝头梅花凋尽,那二尺多长的梅枝竟也开始次第衰败,一寸一寸化作飞灰。
自英淇动作起,至白梅枝寸化尘土,消亡于无形,不过也就是片刻间的变化。如今亭中诸人皆关注舒心情况,唯独叶枫骨一个盯死了英淇,但犹来不及做何举措。几乎只是一愣神之间,再定睛时,草木无踪。他这时仿佛才回过神到底发生了何事,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厉喝一声:“雪衣!”目眦欲裂,也顾不得没有兵刃在握,赤手空拳,不要命一般扑向英淇。
英淇任他扑来,并无闪避。那一对拳头眼看砸到面门上了,才探手一握一架,反手勾拉。“咔”的一声骨节轻响,叶枫骨额上瞬间见了冷汗,仿佛肩上压下一座大山,被反折了右臂,踉跄一下,单膝落地,半点动弹不得。这一招交手,已知两人实力天差地别,只是那白梅枝是叶枫骨看得重逾性命之物,纵然身手受制,仍挣扎着一昂头,怒道:“你……”
英淇腕上施力,没什么表情的将手一抖,叶枫骨后面的话皆化作了一声痛哼,再没能说出口来,只是连双眼都红了,犹死死盯住了英淇。
英淇看着他的目光却颇冷淡,甚至带了许多不屑,冷冷道:“叶枫骨,你处心积虑,筹划十年,便是要害得雪衣玷灵灭识,三界不容么!”
叶枫骨猛一张眼,眸红似血:“你说什么?”
“你可知何为‘无障之梅’?一生修持,谨循天道,步步兢兢,如履薄冰,才可得这一份无障无玷的因果。你如今却以活取童子血阳之气污之,此份恶业,你可知是要何人去担?”英淇抖手,一股大力将叶枫骨直摔出去,狼狈万分的跌在毡席上。
然而叶枫骨却顾不得那些,惊愕之极的抬起头看向英淇:“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晓某与雪衣之事?雪衣明明已在十年前陨于天劫,若非某侥幸存下这一枝梅枝,早就彻底灰飞烟灭,又谈何因果!”
英淇冷笑一身,走过去两步弯下身看他:“陨于天劫?笑话,叶枫骨,你区区一介凡人,岂知天劫之威?若雪衣是因天劫陨落,早该俱成焦尘,又岂会留下一枝梅枝让你这些年来疲于奔命。你可当真是……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叶枫骨断然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惊得肝胆俱颤,一伸手就要去捞英淇的领口,厉声道:“你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淇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你想知道真相?某可以告诉你。非但告诉你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要让你再见一个人。叶枫骨啊叶枫骨,你当年那一走,十年未曾再回西湖孤山,你可知你究竟错失了什么?”他忽的拉扯着叶枫骨起身,抬头扬声,“香骨,出来见你阿耶。”

语惊四座,除了仍在全神贯注医治舒心的蓝玉和舒广袖,甚至连徐北雁都惊讶的抬了头。就见楼梯上头,晃晃悠悠探出一张小姑娘苹果似的脸庞,然后“呼”的纵身一跳,蹦了下来。只是那小姑娘似也吃惊非浅,几步奔到英淇身边,竟难得退缩的往他身后躲了躲:“师父,你说的……我阿耶是……他?”
英淇仍板着脸,却反手在香骨头上轻击了一掌。一道红光流过,瞬间一股郁馥梅花香气四散,充盈了整座亭阁,甚至比之白梅枝怒放之时毫不逊色。
这梅香叶枫骨魂牵梦萦,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只是他也认得这在神仙泉匆匆一见的小姑娘,虽说当时也有一缕梅花香气入鼻,但混杂了大片野兽腥气,除却让他有些心生好感之外,并未做他想。如今平白在此嗅到,脑中只觉“轰”的一声,难思难言,一时只是死死盯住了香骨发愣。
香骨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娃一把攥住了英淇的衣角:“师父,他他他……他是不是想要揍我?”
英淇冷笑:“你长了十岁,他尚不知你的存在。这般做人阿耶,也是难得!”不过虽然口中说得凉薄,到底还是给了叶枫骨几分面子,松了松手上劲道,只虚虚压制住他,扭头向香骨道:“给你阿耶磕头。”
香骨被英淇的眼神看得激灵灵一跳,当下想都没想,“噗通”一声跪下去,冲着叶枫骨连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大声唤道:“阿耶!”然后又往前蹭了蹭,小声道,“阿耶,你真不是块石头么?我能摸摸你么……”说着话胳膊一抬,蹭得有点脏乎乎的小爪子就糊到了叶枫骨的脸上。
小女娃柔嫩微凉的手指按到脸上,叶枫骨陡然回了神。他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猛的向后一躲,但因被英淇制着腕臂,到底也没能闪开多少,反倒扭得肩骨一阵酸麻,怒气冲冲扭头:“休要胡言乱语,某与雪衣并无子息,如何平白弄出这女娃娃来戏弄于某!”
只是英淇手上稍微施加一点力道,他又立刻吃痛得安静了下来。这才听英淇道:“你不是想知道雪衣陨落的内情么?香骨便是内情。当年雪衣天劫将至,避开你借某孤山梅林渡劫。看在同源情分,某允她在风水眼中布阵。原本天劫有惊无险度过,最后关头,却有一名孕妇误入,被雪衣引开的雷光殛体而亡。雪衣悔之不及,她一世修行、战战兢兢谨遵天道,不想却误在此地。因那妇人已是回天无术,便以毕生修为代价,保住她体内婴儿性命,纳之为女。自己也洗脱了这一桩无心恶业,再入轮回去了。只是她转世投胎重涉修行,到底留下一枝法体,便是你手中的无障之梅。此梅无因无果、无去无来,如今却险些被你污损。一旦这梅枝受了童子生魂阳血,雪衣不但不能借此重生,更要再被你误了累世的修为。”他说着话眸光一寒,“雪衣出事之后,你竟未曾再往孤山梅林一次,就从此远走。若不是看在雪衣托孤,与你那时的悲伤癫狂之态,某早叫你一同留命孤山,与她作伴去了!”
大段从来不得而知的往事真相一股脑被挑开,叶枫骨顿时成了个木雕泥塑的人像,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愣的看了看英淇,又看了看香骨,忽的喉头一甜,“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头就倒。
英淇不以为意,只顺手捞住他的身子,没叫他当真一头滚到地上去。反倒是香骨吓了一跳,试探着碰了碰叶枫骨,又干脆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抬头忧心忡忡道:“师父,他……阿耶没事吧。”
英淇“哼”了一声:“急怒攻心,血气逆行,不过倒还成不了废人。带他回孤山,养上几年也就好了。”

他话说出口,忽听剑吟,一缕赤红剑光挥过眼前,在地面烙下一道深痕。李云茅跨步横剑,面色不善:“百般祸事皆由他起,岂能这般轻易离开!”
英淇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却不见什么怒色,轻描淡写道:“你不是某的对手。即便有五行归位的赤霄红莲在手,你也拦不住我带走叶枫骨。只不过,某今日不想与你等动手。”他说着话,空着的手抬袖一挥,一缕微风拂过昏迷中的谢碧潭。李云茅急忙转头,就听得人呻吟一声,竟缓缓张开眼醒了过来,眸中视线未清明,先含糊唤了一声:“云茅……”
李云茅忙要过去扶他,不想英淇的动作更快一步,身影一晃,已到了谢碧潭面前。只是他既不挟人也不动手,只是微微弯腰俯视他道:“谢先生,你昔日替李道长允下的许诺,如今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谢碧潭全然不知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何事,茫然瞪眼看着英淇:“什么……许诺?”
英淇哼笑一声,淡淡道:“某要你替李云茅答应某一个条件,不在当下,而在将来。内容你也不必过问,届时他却必须要应允……然后,你允了。”
谢碧潭蓦的睁大了眼睛,顾不得刚刚苏醒身上虚软,一骨碌爬起身,满面惊骇的看向英淇:“是……是你?带某去朱家地穴救人的……是你?”
英淇点了点头,又看向李云茅:“想来此事李道长也是知道的。如何,君子一诺,重以千金。如今某要你兑现承诺,将你等与叶枫骨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要食言么?”
谢碧潭听得腿都有些软了,无措的看了李云茅一眼。李云茅深吸口气,绕过英淇扶抱住谢碧潭,一边伸手在他背后轻抚安慰,一边道:“狼王,你三番几次,皆是襄助某等……想来今夜某等与杨家兄弟各自见到的妖气与狼嚎也是得你助力。既然如此,你本该是不屑于与叶枫骨丧心病狂的逆天作为为伍,为何如今又要保他?虽说如今舒心侥幸留命,但这十年中,他筹划之下,不知还有几多冤魂,如此罪愆,就不怕天谴么?”
不想英淇听他质问,倒是笑了一声:“小道士,你与明河的性子,倒当真很有几分相似。只是保下叶枫骨性命,乃某师妹临终所托。某既应下,便无转圜。至于他这十年间的所作所为,哈,孤山狼王,履血河,踏万骨,眼下岂有区区凡人性命。一助尔等,也不过是不想叶枫骨踏出这逆天一步,自绝生门罢了。”
李云茅听得心寒,抽了一口凉气:“你竟是如此……”
“人妖殊途,莫可妄断。”英淇顺手在叶枫骨怀中一摸,掏出一物,掷了过去,“看在明河面子上,不妨给你一个交代。叶枫骨自此随某回转孤山,某自会叫他禁足百年,终身再不涉江湖,以忏己罪,以避天谴。至于舒心那孩儿,虽说救回了性命,到底经脉损毁难续,若不想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可叫他持了此物,往西湖藏剑叶家去,拜入门墙习寂剑之学。言尽于此,告辞。”说罢,一手揽了叶枫骨,一手拉住香骨,蓦见红光暴涨,映天席地。赤红光芒中,依稀看得巨大狼影一闪而没,顷刻光淡风熄,亭阁中已再不见了三人身影。
李云茅再摊开手看时,那被英淇掷来之物,原是一枚白玉埙。玉色细腻如脂,可见乃是主人爱物。翻转过来,其底部正镌了小小一枚枫叶,以做印记。
谢碧潭身上还有些发软,扶着头靠在李云茅手臂上,看着那玉埙微微变了颜色:“某记起来了,昨日黄……叶枫骨邀某去他宅中吃酒,席间就取了此埙让某鉴赏。某听他吹奏一曲,不由得恍惚失神……今夜亦是在家中忽听玉埙之声,便失了神智,再醒来时,已在此地……”
他一点点回忆起来,顿时满心尽觉愧疚:“都是某误事,才连累了舒心……且若非当日某替你应下英淇的条件,也不会……”
李云茅握着他的的腰的手忽然紧了紧,低声道:“莫做多想,走,去看看舒心的情况。”

亭阁中红光一去,蓝玉全力施救下的碧光又水波般蔓延开来。适才种种变故,他恍若未闻,仍按笛奏音,催动寒髓蝶救治舒心。只是随着时间过去,筋疲力尽之态已宛然可见,面色苍白如纸,眼角斜飞而出的两道妖纹却越发鲜红欲滴。
好在得了英淇释出白梅枝中阳气之助,随着碧光渐渐单薄呈不支之态,舒心的脸颊也愈发润上血色。胸口起伏可见,手足也逐渐回了暖,显见已是被拉回了一条性命。
只是蓝玉还未停手,舒广袖看在眼里,便不敢擅动。只能略微松了口气的盯着弟弟的脸庞,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未定之感。
李云茅这时拉着谢碧潭过去,见状也放下心中大石,冲着舒广袖点了点头:“舒心无碍了。”又转看了一眼蓝玉,忽的一惊。
虽说种种变故超出想象,到底李云茅对这三番几次与人为善的苗疆少年还是留了几分好感。这时亭阁中剑拔弩张气氛已去,甚至罪魁祸首都已行迹渺渺,剩下蓝玉和唐子翎两个,无端的倒叫人觉出几分凄凉。他心中感叹,再看蓝玉,已是油尽灯枯之态,十指按笛颤抖不止,蓦然眼角血红妖纹之上,蜿蜒渗下两行血泪。瞬间染上雪白的皮肤,刺目惊心。
李云茅忙将赤霄红莲就地一插,翻手虚空做符,遥遥向着短笛印下,低喝了一声:“断!”
“咔嚓”一声清脆,那笛受了法箓之力,瞬间碎成三片。蓝玉也因受此外力激荡,全身一颤,猛的扭过头,“哇”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已是面如金纸,冷汗涔涔。
高云篆与李云茅多少年师兄弟做下来,反应得最快,起先一愣后,立刻明了了,伸手从袖里摸出两粒丹药,探身过去一把捏开蓝玉双颊,也不管他满口余血,就那么塞了进去,再将手在下颔一推,眼看那药丸咕噜噜下了喉咙口,才别别扭扭的哼了声:“要不是看你当真救活了舒心,道爷的药,岂是妖物随随便便吃得到的!”
蓝玉一手扶着地面缓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全身筛糠般的颤抖。他深吸口气,抹了唇角的残血,竟撑着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冲着几人行了个苗礼:“多谢两位道长援手。如今这娃娃性命已无碍了,我诺言已兑,舒家阿姊,你允我的事情,可也该算数了吧!”
舒广袖自然明白他所问何事,眼看舒心平复下来,终于放了心站起身。她没给蓝玉答复,却是一步一顿的,握了短剑往毡席上昏睡的唐子翎走去。蓝玉如今一身妖力体力尽被掏空,勉强支撑着站立已是极限,见她动作,顿时急上心头,呼吸一簇,大声道:“你……你要做什么……咳……”他急气冲心,头一歪蓦的又溅了口血出来。
舒广袖没回头看他,盯牢了已在脚边的唐子翎,忽的将臂一扬。一道雪亮剑光在空中打了个弧闪,白亮割下。蓝玉一声惊呼哽在喉间,满眼所见却非是鲜血,而是一大把乌黑发丝四散绽落。舒广袖那一剑落下,不偏不倚,削去了唐子翎半束发尾,却未伤及他肌肤分毫。
剑罢翻手,短剑重被收回袖下。舒广袖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天:“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待到几人从三雪园返回长安城,已是天际微明时分。这一遭城门早已大开,不需再费什么气力,李云茅和高云篆两个便赶着从三雪园“借”来的马车进了城。几人自是先直奔问岐堂去,一路上家家户户,彩衣琳琅、笑语欢声,元日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倒衬得三雪园中经历,如梦幻虚妄一般。
正赶车走着,忽见所经一处,坊门外喧喧嚷嚷聚了好多人在,更有一股焦糊滚滚的味道直冲鼻端,连坐在车内的几人都嗅到了。
徐北雁好奇的一掀车帘,便听到路边几个闲汉大声说着话:“……定是昨夜庭燎失了小心,遭了回禄……”
“大好年节,怎么的一整座宅子就都烧光了,也不知逃出人来没有……”
“……那不是黄家郎君的府上么……”
车内车外几人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竟没谁言语。忽然,“啪”的一声,高云篆甩出一记响鞭,车声辚辚,便就这样从坊外过去了。
一路无话回到问岐堂,舒心被安置到了药堂的软榻之上,方便谢碧潭打理诊治。好在蓝玉倾尽修为的治疗当真见效,小孩子一身的内伤已是愈合得七七八八,余者不过稍做几日调养也就成了,并无什么大碍。几个人这才彻底放了心,一时卸下心中大石,焦渴饥饿,纷纷寻来。更见舒心情况甚好,说不得一会儿醒来,更需进些吃食汤水。
舒广袖便自告奋勇去厨下收拾饭菜,高云篆自然一溜烟的跟去烧火。李云茅左右看看,谢碧潭仍在安顿舒心,徐北雁更是围着病榻转个不停,只觉得自己似乎搁在哪都有些碍事,只得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用不太多时候,终于彻底收拾罢了,看看炭炉上煎着的药还需大半个时辰,谢碧潭动了动微酸的肩膀,才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身上一阵阵发虚。他不好意思叫徐北雁看出来,忙随口叮嘱几句,就抽身离开,回了自个的屋子。
正房里早升起了火盆,暖烘烘十分舒适。他一进屋,就嗅到一股肉面香气,顿时勾动肚里馋虫,难能自已的,“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眼前蓦的横出一双竹箸,尖上端端正正的夹了一枚牢丸,热气腾腾,雪白的皮子下头,似乎还能瞧见淡粉青翠的肉菜颜色,耳听李云茅笑嘻嘻道:“张嘴。”
谢碧潭毫不客气,一张口衔去了那枚牢丸,上下齿关开阖,顿时嚼出了满口的鲜美滋味,非但搪不住饥,倒更勾得肚子里五脏叫嚣起来,一把伸手抢下了竹箸:“某自己来!”
李云茅手里端着个深碗,里头热乎乎盛了大半碗牢丸,立刻也端到谢碧潭面前,笑道:“某从厨房偷来的,别急,都是你的!”
谢碧潭心满意足的接过来,那碗底尚裹了一块手巾,暖暖和和又不烫手,足见体贴。他狼吞虎咽吃下去几口,再一抬头,就见李云茅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笑呵呵的眼中似沉星河,溺人如醉。
他蓦的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顺手夹起一枚牢丸,一伸手正正好好塞到李云茅嘴里:“有什么好看的,想吃就说,某还会不分你几个不成?”
李云茅衔住牢丸,却不急着咀嚼,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来。
谢碧潭听不真切,只得搁开了碗,凑近些:“你说什么……唔……”
那露在李云茅齿外的半只牢丸,突兀被堵进了他的嘴里。一口顺势咬下,肉汁芬芳,更有一股先前未曾品出的甜美滋味。然后便觉得擦着自己嘴唇的一对薄唇也一开一合,沾着菜肉汁子鲜美气味悄声笑道:“贫道说,今年是迟了,待到明年,也让你尝尝某亲手包的牢丸,如何?”
谢碧潭满面飞红,被牢丸堵了满嘴,开不得口,只好舒展双臂,微微抬得高些,一把环住了李云茅的脖颈,自觉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却不过是情人间最温婉的力道,牢牢抱得紧了。

院子里十分安静,两匹健马与一头青驴都在慢悠悠的嚼着新添上的草料。热闹分别圈在了几间屋子里头,不足与旁人分享。
厨房灶上大锅的水烧得翻了花,舒广袖到底比起几个男人手脚利落许多,大盘的牢丸已经下到了第二锅,热腾腾的白气打着滚往屋梁上蒸腾着。这会儿不需要高云篆烧火了,他便明目张胆也捡了几枚,一边被烫得“丝丝”吸气,一边乐呵呵丢进嘴里,道一句:“好香!”
舒广袖白他一眼,挥了挥手好似赶蚊子:“去去去,到前头看看阿心的情况,再让小徐郎君一并留下吃饭吧。”
高云篆领了命,立刻一溜烟窜出厨房,往药堂去了。走到门口,那门未曾关紧,只落下了厚厚的棉门帘,挑起来没得什么动静。一眼看到徐北雁坐在舒心病榻旁,百无聊赖的揉着自己的脸,揉了几下,又往舒心白馒头似的小脸上戳了戳,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阿心,你没得跟某一块回天策府了啊!”
然后想了想,又搓了搓手振奋起来:“不过没关系,大不了某去杭州看你就是!你等着,某给你带洛阳的好吃的、好玩的……”便絮絮叨叨数起东都一带那许多有名的吃食玩物来。越说越觉眉飞色舞,几乎停不下嘴。
忽的,软榻上哼哼唧唧了两声,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小脑袋在外的舒心毛毛虫样翻了半个身,睡眼朦胧的还没睁开,先扁着嘴巴含糊嘟囔了一句:“雁哥哥,你好吵啊……”
高云篆躲在门口,再没能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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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自从剑网三封测就开始玩这个游戏,一直是气纯,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八年了。期间也断断续续写过一点剑三的同人,比如短篇的《坑哥山庄》,比如因为设定彻底冲突不得不坑了的《曲终人不见》,只是到底没能真真正正有一篇完结了的长篇,实在引为憾事。
年初的时候想了想,总觉得不能完成这样一篇同人,实在有点对不起自己八年的道长。八年啊,抗战都胜利了,一篇文还没能写出来吗!于是终于一咬牙,开了坑。
说来《天子脚下》这篇文的意向,早在好几年前就有了,当时还只有八大门派,想写的也不过是八派弟子在长安城中柴米油盐的热闹小日子。没想到耽搁了几年,彻底脱胎换骨成了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故事\(^o^)/~
自觉写得还算尽心尽力,开写五个月,连载四个月,正文三十万字,再配上两篇番外,也算圆满。
故事背景自然是在唐朝,再准确点说是在公元740年。期间涉及到历史可考的部分,都遵循了历史,而没彻底按照游戏里来。比如一些人们之间的称呼、起居的家具、日常的食物饮料等等。什么床啊椅子啊烟花爆竹茶叶啊,通通就都勾销了。然而也有一些为了行文不得不为的BUG,比如纯阳万花的传承年头,一些化用的唐诗出现的年份等等。反正能发现的,大家姑且一笑而过;没发现的,就让我偷笑而过吧!
写完《天子脚下》,有种心愿得偿的感觉和轻松。游戏还会懒洋洋的玩下去,不过是从当年疯狂PVEPVP变成了养养宠物种种地的养老玩家。至于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呢,也希望他们一如这般开开心心的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二次元的世界,本来就该多一些想象和梦幻。

                                                                                    丙申年四月廿三
                                             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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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子脚下》番外其一——揽月




静谧深夜被骤然响起的马蹄声踏碎的时候,一直守在长歌门外门牌坊前的仆役反而松了口气,搓了搓因夜深而有些凉的手,提起放在一边的灯笼起身迎了上去。
飞骑转瞬便到近前,马上人收疆迅猛,骏马一声长嘶,四蹄稳稳停下,但骑者似乎连这一点点的时间都等不得,更早一步,已轻拍马鞍借力,飘飘翻身落下。夜已深,月色也不甚明朗,但仍能看得出来人一身缥色外衣与帷帽上都沾满风尘,显然颇赶了不远的路程。可身姿仍是挺拔的,毫不见疲态。
守门的仆役这时已站好了,因提着灯笼,不便行礼,便只上前两步,刚开口唤了声:“小郎君……”就被突然丢到手中的缰绳打断了。
来人甩手交托了马匹,有些失礼的急匆匆截过话去:“什么时辰了?”
“三更过了一刻……”
来人忽的就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庆幸了一句:“还好赶得及!”又立刻道,“马匹牵下去,你也回去歇着吧。”话尾余音未散,人已不耐烦再耽搁,纵身腾跃,竟是连曲曲折折的道路也不肯走,直接蹿房越脊向着长歌门深处而去。
好在守门的仆役得过嘱咐,见怪不怪,见自己任务已了,反而轻松下来,擎着灯,踢踢踏踏也往住处回去了。

更时已晚,长歌门上下一片沉寂,偶有几处尚见灯火光亮,也于浓墨般的夜色无补。但来人显然是对道路屋舍十分轻熟,兜兜转转不消多久,足下轻盈,直上北侧一处高院。待折过粉墙落地,扑面而来精房绮舍,竹水潺湲,乃是布置得极为精洁雅致的静斋。此刻那院中一排屋舍都沉静于夜,却唯独正房窗口,微微的透出些灯光来。
见了那点灯光,来人却蓦地住了脚步,站在那里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抬手解下了帷帽。帽纱下露出一张尚很年轻的脸庞,剑眉星目十分俊俏,但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宇间犹有一两分即便在外数年也无法尽数打磨去的稚气。这张脸庞在长歌门中该是无人不识的,适才守门仆役口中的“小郎君”,便也是门主杨老先生的幼子杨逸飞。只是这位少公子三年前奉了父命出门历练,若非年节难得还家,更何况如此夤夜归来。
深夜飘然而归的杨逸飞,按下脚步,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沉了沉气后,快步走向那间似为了他而不曾熄灭灯火的屋子。

门是虚掩,应手而开。房内只燃着一盏小烛,映着天地间一片黑暗时觉得鲜明,但落在屋中,并不能照亮太大的地方,目光所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能看出轮廓。不过房中甚是宽敞,器物家具少而精细,一目了然。寝台之上,睡帐虽束,却已经垂下了一层纱幔,内中一片模糊不明。
模糊不明的纱帐后,窸窣声响,随后一个也带着几分含混的声音低低问了句:“逸飞么?”
“哥!”一身风尘仆仆的杨逸飞忽的激动起来,随手丢开帷帽,一头扎向寝台。一手揽着纱帐揭开半幅,便看到了倚卧在枕上,正对着自己微笑的杨青月。

此时杨青月的眉目间气色十分清朗,全然不若发病时的浑噩不明。纵然带了些夜深后的倦色,看在杨逸飞眼中却满心欢喜。他自幼便与兄长日夜相伴,同食同卧,全无半分相差八岁的疏离,反倒甚是亲昵。这时毫无拘泥的一歪身跪坐在杨青月腿边,伸手去轻触了触他的眉目,欣喜道:“今日的气色看来极好,果然书卷间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真不是欺人!”
杨青月被他孩子般的举动逗得笑意更深,微微欠身坐起来些,便如兄弟两人摩肩并臂一般:“何曾有喜,莫要信口。”
“你的生辰,如何不是喜事!”杨逸飞反倒有些不服气,“若不是阿耶偏听人说要为你薄享厚积,年年都无生日可做,我早几日就可光明正大的回来了,又何必匆匆一夜折返!”
“是某累大人操心。”杨青月感叹一声,但他锢于心牢日久,如此感怀习则易散,一语带过就罢,反而是见到幼弟的欣喜更胜些,伸手摩挲了下杨逸飞的肩膀,触手尚凉,犹带夜露,“你身上凉着,莫非才回家就来了怀仁斋?可去见过大人?”
杨逸飞这时倒有几分顽皮样子,挤挤眼睛笑道:“这般时辰,若去了,才是惊扰得大人不好安眠,不如明早收拾停当再去就是。恩师太白先生这段日子又外出去了,我自然是直接过来怀仁斋……”他顿了顿,忽然将语调拖得有点长,像是撒娇一般,“哥,半年多不见,我好想你……我今晚就睡在这好不好?”
“你的屋子白日里就叫人收拾出来了……”
“哥!”杨逸飞忽的将头向前一扎,小孩子般无赖的将额头抵住了杨青月的肩窝,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住怀仁斋,就是住这里!”

杨青月面对自己唯一的弟弟时,心一向软得很。他身上迷症虽说近几年来渐有起色,但为防万一,怀仁斋中服侍的弟子婢仆不少,却从不在近身搁人。可习常的惯例杨逸飞又哪放在眼里,一番痴磨下来,到底仍是杨青月让了步,点头允他留宿。
杨逸飞大乐,这才依依不舍站起身,将背后一直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了,又去脱外衫,道:“这一路回来,马跑得急了些,扬了满身的灰土。我自个去外头洗洗再来,别蹭脏了床褥。”
杨青月仍是倚着枕头坐着,闻言轻笑一声:“你已蹭了这半晌,补之唯恐不及也。”
“哥……”
“罢了罢了!”杨青月也不过是开玩笑般的抢白,见弟弟颈子上白玉般的肤底微微泛了红,立刻改了口,“某又几时会嫌弃你,一点尘土不消提,你襁褓孩提时,再腌臜的物什也替你打理过不是?”
这下杨逸飞原本还可遮掩一二的羞赧颜色倒是彻底挡不住了,有点羞恼的又叫了一声“哥!”索性当真破罐子破摔般,一跃上了寝台,双手一拢抱住侧倚的杨青月翻了半个身,居高临下的将头埋在颈窝一顿乱蹭。杨青月被他蹭得有点痒,只好也环臂过去从后背扶住他肩头,笑道:“当真不要闹了,你快去梳洗吧。眼看三更过半,再折腾下去,明早如何去见阿耶阿娘!”一边又轻轻抚弄杨逸飞臂膀,一如孩童时亲昵嬉戏哄逗他的动作。
杨逸飞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耳根的烧红渐退,这才爬起来,一溜烟揽了衣物出去。片刻后再回来时,已带了一身清爽的水气,连发根都有些湿漉漉的,爬上了寝台。杨青月已向内挪了挪,空出位置予他,兄弟两个并头碰足躺好,床帐层层垂下,幽暗且静谧,却反倒一时都没了睡意。到底仍是杨逸飞先按捺不住,翻了半个身,轻唤了杨青月一声。
杨青月虽闭着眼,却也哼了一声应他,杨逸飞立时被这一声鼓舞了,又凑近了些,几乎附耳轻言的距离,轻声道:“哥,我前一阵子跟师父去了趟洛阳……”
话匣子一开,再收不住。杨青月因身体原因,常年困住长歌门甚至只是怀仁斋中,多少人事风物,不过是只能从书卷字纸中得来。直到三年前杨逸飞奉了父命外出历练,足迹踏遍山川,所见所闻所感,每逢还家,无不精心拣选着讲予他听,便成了兄弟两人间不亦乐乎之事。而杨逸飞见兄长因此开怀,更是恨不得事无巨糜知无不言,多见得一丝舒意笑颜,胜却三伏冰盏三九火,欢喜之情蓬勃于心底,倒比自己亲身遭遇还要快慰。因此这次难得回来,停留时间又短,早把一肚子的话路上翻来覆去揣摩挑拣,想着是尽可能的将值得说道之事莫遗漏了,却不想越拣选越繁复,待到见了人开了口,便成了滔滔不绝说也说不尽的话儿,如何停得下来。
只是一言难尽数月别情,到底已是更深,杨青月见杨逸飞的势头,若不打断,只怕当真要说到天明。他本就一夜奔波,明日多少还要去拜见父母与门中师长,若是精神不济失了礼数,倒是受自己拖累。因此待得他一个歇停,便开口截断了话头,嘱他睡下。
杨逸飞正讲到前不久的洛阳之行,见此硬生生顿住了,意犹未尽,却一不愿拂了兄长体贴,二也是为杨青月身体考量,只好强忍住,絮声贴着杨青月耳边道:“我从洛阳带回来一样稀罕的玩意,当做你的生辰贺礼。待明早起来了,拿给你看。”一边又将杨青月身上的夹被扯了扯,拉过肩头掖好,轻笑了句:“哥,睡了。”便规规矩矩在自己那半边躺下,先乖巧的闭了眼睛。

习武之人,近些年又多在外奔波游历,杨逸飞惯来觉少而轻,即便入睡,也颇警觉。只是如今睡在长歌门中,怀仁斋内,又是兄长的卧房寝台,同榻同眠,呼吸可接发肤可触,便是无与伦比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困意袭来,如暖水涌身,欣入黑甜。
好梦正酣,更漏正长,按往日的习惯,这一觉自是要酣然睡至天明,杨逸飞沉眠中却忽的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醒了过来。
双眼一睁,意识尚还有几分停留在美梦中的迟钝。但只微微扭了下头的下一瞬,他蓦然瞪大了眼睛,如冷水灌顶,顷刻清醒。
黑暗中,原也该在沉睡的杨青月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青年的身形本是挺拔瘦削,此刻拥被而坐,却有些佝偻团曲,一手抱着拱起的双膝,一手扶头。整个姿势扭曲得有些滑稽,杨逸飞却没丝毫笑闹的心情,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微颤,颤抖着轻唤了声:“哥!”
杨青月的身子猛的一抖,仍没抬头,呼吸却急促起来,喘息着胡乱一挥手臂,哑声道:“走!走开!别靠近我!”
“哥……我……”杨逸飞还想再说什么,杨青月忽的像是恼了,二人相距极近,他手臂划动间碰触到了杨逸飞,登时猛用力一推。杨逸飞不躲不避,亦毫无运动抵抗的念头,顿被推得一把跌下了寝台,压着低垂的幔帐纱帘直坐到地上,手肘后面一阵刺痛,大概是蹭到了什么地方。
但这点刺痛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杨逸飞满心满眼所见所想,都在那伸手可及却偏偏不能碰触的寝台上。狼狈的跌坐片刻,杨青月愈加沉重的喘息一声声入耳捶心,他好久方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热辣辣。杨逸飞不敢出声,怕惊扰了此刻精神已经十分脆弱的兄长,更怕自己开口失态,死死咬着嘴唇蹭后数尺,才翻身跪坐了起来。起身的位置布置着凿花镶螺钿几,上设瑶琴香炉,下铺素席锦垫,正可依靠,他不分好歹胡乱驻在那里,双眼却盯着寝台方位不敢寸移。
其实心中倒也清楚,杨青月发病之时,不去近身,只放他自己呆坐便好,更有将两人从小看到大的梅爷爷就住在怀仁斋附近,寻常门生婢仆遇此,都会去禀告老先生前来,自会处理妥善。但杨逸飞此时却没有半点唤人来的念头,眼看杨青月形态狼狈,正常时的秀逸风华半分不见,心底只觉一片悲怆,更不欲再多任何一人见到此情,听任何一人提及此景,雪上加霜。如此心底挣扎,人倒是呆坐几旁,直到脸上觉湿,抬手一抹,才觉到底已经流了一脸的泪水。杨逸飞胡乱扯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咬了咬牙坐直,挪过一旁的灯架。架上只留一枚小烛,燃过大半,烛焰微茫。他拔下发髻上玉簪,轻剔了剔焰心,小小的火苗爆响一声,顿时明亮了许多。烛光摇曳中,再看寝台上,杨青月仍是团膝呆坐。大半张面庞隐在袖摆手臂之下,神色不明,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一层细密汗珠,杨逸飞无可错看。
看过一眼,心下便痛一分。幼时兄长发病,父母长辈都不许自己近前,以免受到惊吓。待长大后,反倒是杨青月有意识的尽量避开他人,偶尔几次,也有梅先生吉婆婆等惯常了的打理。自己虽说最与兄长亲近,却最无措于眼下局面。这样思绪乱麻般想着想着,倒开始恼起自己来。一时忘形,一拳捶上几案,“砰”一声响,把杨逸飞自个惊了一跳不说,寝台上木然呆坐的杨青月也身子一抖,似有所感。
杨逸飞顿时恨不得再给自己一拳,小心翼翼轻声试探着叫道:“哥……你感觉怎样了?”
杨青月不见答话,身子依然佝偻着,头却抬起来了些,眉宇间神色呆滞中竟带一丝肃杀。下一刻,房内压力陡增,一股激荡的内息之力猛的从寝台上迸发。
这间卧房虽说宽敞,到底不过十数步间,杨逸飞萎坐的小几距离寝台更近,几乎首当其冲。强悍内力冲击而来,下意识的,杨逸飞手指已扣上几上瑶琴,抹动七弦,羽音一吐,凤吟清越,却尽是守势,柔和绵密化解迎面冲击。虽不过电光火石间,但杨逸飞在内犹加了十二分小心,不肯多以一分力惊扰反弹,只求堪堪自保。
双力冲击平复,房内又归于安静,只琴音似袅袅未散尽,仍有余音回荡耳畔。杨逸飞如履薄冰般站起身,心下不知自己这一声到底是对是错,再看杨青月,神态却又大改,眉尖紧蹙汗出如浆,双拳虽是虚握,手背上青筋已现,指尖血色苍白。杨逸飞不敢近前亦不甘心后退,不上不下探着身站在那里,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杨青月身入一场大梦,眼睛却仍张着,只是瞳色暗淡,不见视物。平日里抱着琴便神采飞扬墨晶般剔透的眸子,无神仍有色,黑如曜石,反衬出面色苍白。这附骨之疽般的病症困他半生,裹足于方寸之地,倒也滋养了养尊处优般才有的身体发肤,。脸上血色虽褪,仍淡淡浮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杨逸飞呆呆看着,心底小声道:“却不似玉那般冷硬,触手温暖柔软……”
乍然回神,人已重新欺近寝台,一手抬起,手背正轻蹭在杨青月颊旁,那触感温度一如心中所想,只是格外带了三分汗湿意。紧接着,杨逸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毫无阻碍的近了身,并不见杨青月再有何激烈反应,莫不是这一遭发作了结得迅速,已揭过了?他这样想,矮下身去,抚摸在杨青月脸上的手顺势揽住他的头颈,将唇也贴到耳边,轻声叫唤:“哥?”

一声轻唤,叫破大梦人初醒。杨青月沉重的吐出一口气,却还有一半神识滞留在那场黑暗中的恶斗,脱口道:“阿娘,恶人都被杀光了!”话出了口,蓦然回神,重聚清明的眼前未看清什么,先觉到了头颈腰背,都被紧紧锁在了一个怀抱中。这怀抱陌生又熟悉,不再是留在记忆中的稚子,而有了自己的力与情,紧致得让人无所遁形。
“逸飞……”
这一声倒叫得杨逸飞松手跳了起来,顾不得自己一脸的狼狈,立刻要把杨青月翻来覆去看上几遭,口中连连道:“哥!哥你醒了?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你出了一身大汗,身上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换洗的来,再打盆热水……”
眼见他手忙脚乱到颠三倒四的地步,杨青月摇了摇头,向后倚到枕上:“不用了。”
“可……”杨逸飞犹不甘作罢,杨青月忽又道,“你之前说过带给我的玩意呢?拿出来看看罢!”
杨逸飞得了这声指示,立刻就连声应着,要跑去翻捡自己带回来的包袱。心中虽然明知杨青月是在转开话头,却偏偏毫无抗拒之力,早手快脚快取出了一件物什,捧回枕边。

那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四面锦缎贴边,包裹得十分精细妥帖。杨逸飞神情雀跃的打开了,从中捧出一团双拳大的物件,通体润白成圆,如冰似绡。再细看,其上或雕或绣,宫殿楼阁,人物鸟兽,花草树木,无一不备无一不精,俱在九天云雾缥缈之间,乃是一座天宫华阙,当真极尽精致华美之能。
长歌门中虽说不少财货,一时倒也没见过这般器物。杨青月藉着杨逸飞的手碰触,指尖触感细润,并非一材一质所制。杨逸飞已得意道:“我随师父去洛阳,见到一位善做奇巧玩器的老匠人,手艺绝伦。那老丈本已收山颐养天年,我拼了师父的面子,又取了两段南海红玉髓予他,才央得老丈制了这一盏灯。用料无非琉璃水晶冰纨等物,但内中或燃膏烛,或置明珠,照得剔透,其上这些人鸟花兽便栩栩如生各有动静,实在可称巧夺天工。待灯制成,我才快马从洛阳赶回,还好并未错过了日子。”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悄如附耳私语:“此灯绘琢月宫风物,便名‘月光轮’,正与你名中之意贴切,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哥,你可喜欢?”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扣着的,不知何时取出的一枚明珠置入灯芯透格。顿时幽光生,风物动,剔透生辉,如捧月怀中。
杨青月眼中映着珠光灯光,同样一番光彩流溢,点头而笑:“逸飞,你当真费心不少。”
杨逸飞看着他只是摇头,半晌才闷声道:“若我有九天揽月的手段,哥你即便喜欢的是天上的明月,又有何不可得!”忽又自嘲般笑一声,“错了,哥,自打我小时心中,便见你如高霄皓月,无与伦比,何须再要玉轮争辉。我只恨自己无有通天彻地的手段,解不得你的苦楚与困顿,纵天下奇宝珍物唾手可得,也是无趣!”
“逸飞,某已很好。”杨青月合上眼,灯光隐去,心却洞明,“噩梦终会醒来,而你就是某的双眼双足,可以去走遍天下,交结豪雄,成就一番功业。这样很好,已是很好了……”
有些隐秘之思无需赘言,杨青月轻拍着弟弟的肩膊,便是心思相通之间的交托。杨逸飞只是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把定了杨青月的手,却一直牢牢不肯放开。

蜡泪成灰有时,珠月清光无尽。直到几前烛焰猛的一跳,随后熄了下去,杨青月藉怀中月轮之光转头,才看到杨逸飞已沉沉睡去了,连日奔波辛苦,到底还是疲累,他不忍再扰到他,轻挪手臂将月轮递出帐外,悄悄矮身躺下。熟睡中的杨逸飞顿时贴近了,双臂拢紧如怀至珍,不放不离。
另一床夹被没了用处,杨青月纵容着用自己惯盖的绫被覆住两人,四更已是将尽,却不扰一室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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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月初的天气,淫雨黄梅,连日不开,积得久了,整个身子似乎都裹了一层潮气,坠得人闷得慌。
只不过这般天气饮酒,酒气内郁外冲,那一股热辣火劲反倒似能逼出许多体内潮湿,推杯换盏间眼饧耳热,酒罢一身大汗,再去梳洗一回,饮两盏梅汤,倒是难得的畅意。因此,外出历练五年后得以名正言顺重返长歌门的杨逸飞对诸位同门为自己张罗的接风酒来者不拒,更兼着,与他同来长歌的师弟周宋更是豪爽脾气,酒到杯干,不消多久,少年人们已是打成一片,愈发得意。
午后还家已先拜见过父母长辈,如今席上大多都是同辈之交。虽说长歌之内诗礼门风,但亦崇任侠事,眼下人多少年,难得放纵,不由得喧嚣。喧嚣中,渐渐有人不胜酒力离席,亦有人直接退坐到一旁榻上,垂头掩面,已是昏昏欲睡。
杨逸飞的酒量倒是不差,登堂入室在李青莲门下,即便如女徒凤息颜这般,耳濡目染量也颇豪,更何况他这些年随亚师周墨在外,周旋商贾之中,更多磨练,豪饮之余,酒气蒸腾脏腑暖热,却还未上头,只是见席中人多已力不从心,干脆也挪下来些,凭几扶头斜倚。耳畔依然言笑欢腾,周宋酒量不在他之下,这时已又拉着打得火热的几人移去一旁,叫人搬了筹器来,重开酒令,一时竟也顾不上他了。
杨逸飞应酬半日,乐得清闲,混在一群东倒西歪的醉客之中,眯眼所看明明皆是欢喜热络情形,甚至片刻之前,自己也身在其中,但这一刻,几分空荡荡的失落感忽的自心底滋生。一经萌芽,愈长愈烈,竟成燎原。
他饮了这许多酒,到底还是有些混沌了。倚着几案愣了半晌,一时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丝抑郁出处,索性振衣而起,还算平稳的出了轩堂。夜色正浓,堂外微雨已停,唯剩潮风扑面横吹,风中尚带着藕花清气,拂开几丝酒意。
这轩堂建在水畔,足下雕栏外,莲叶连田,风过成舞。一隙翠衣开处,天光映水,月轮凝碧,落入眼底。
杨逸飞忽的便似有些痴愣,弯下身去,拖长的袖摆一端浸入水波,雪白丝缎便也似染了些青碧颜色。他五指虚张又虚握了握,张了张嘴,一个字压在舌尖偏吐不出,憋了半晌,才挤出口舌间,却变作了另外一句疑问:“兄长呢?”
话问出口,陡然失笑。早在开席之前,因自己一时脱身不得,便叮嘱了门人前去怀仁斋相请。只是稍后那少年便来禀告,言说大少爷不喜喧闹,一口回了。当时听闻,尚有十二分的失落,不想才一顿酒的功夫,倒险些忘记了。
记忆唤起,杨逸飞忽的便有些急不可待。外出日久,兄弟二人许久未再见,此刻一经想念,那一点相见的念头顷刻间膨胀,再籍三分酒意,顿时无可压抑也不愿压抑。杨逸飞猛的转身,丢下满堂觥筹交错,快步向怀仁斋走去。

星月悬空,银光泄地,照见亭台楼阁水院花木一派琼楼玉宇颜色。此刻方定了初更,尚算不得深夜,路上三三两两,时常有人往来。长歌门人无有不识杨逸飞者,迎面遇见,少不得互礼寒暄几句。杨逸飞起初还捺着性子相陪,但三番几次下来,心底那一点放肆恣意愈甚,再不耐烦,脚下一转,绕入一条极僻静的小路,走出十数步去,嘈杂人声顿歇,只剩了些虫鸣鸟叫风拂花叶。
这才舒出了一口气,杨逸飞沿小路继续向前。路尽头乃是一堵花墙,距离怀仁斋侧墙虽说不过一个山坡的距离,可无阶梯道路可攀,乃是一条“回头路”,但杨逸飞显见成竹在胸,四下里僻静,他便早将那一副衣冠端肃的模样抛开,随手卷了卷前襟袍角,不见如何动作,身如轻羽,已掠上山坡,又在几处凸起点脚借力,轻飘飘翻上了怀仁斋外墙墙头。这院子分作内外两层,内院乃是他们兄弟居所,外院却有门内弟子日常往来,如今更时未晚,他不好继续蹿房越脊过去,便觑准了一处草亭,亭后大簇修竹掩人视听,正可神不知鬼不觉落下身,再装模作样走回内院。
只是他主意盘算得妙,身形方展,下方草亭内,忽的传来说话声,竟是有人在内。杨逸飞一惊,硬生生收住了步子,重又蔽在茂盛竹枝之后。
草亭有顶,见不得内中情形,只能听到似是女孩子在抽抽噎噎说话,旁边还有个少年温言相劝。那少年的声音倒是略有一丝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听过。杨逸飞倒也不放在心上,想来这五年中自己甚少时日在长歌门,不知多少新近弟子还未照过面,日后有的是时间再一一认识。只是如今自己背立在这一对少年男女暗处,倒像是要偷听人家说话,实在好不尴尬。好在怀仁斋的地形烂熟于心,不如趁着还未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绕路避开就是。这样想着,步履将动未动间,亭子内那女孩子像是被安抚住了,窸窸窣窣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带了丝委屈的开口:“大少爷怎的那般唬人,我再不敢去他那院子了!只怕今晚回去睡到半夜都要被魇到!”
少年便又是一通劝慰,末了才道:“羽瑶师妹,你往日里都只随着梅老先生在外院,怎的今天往里头去了?”
名唤羽瑶的女孩子似仍心有余悸,歇了下才道:“梅先生落了卷手札在内院阁子里,因一时走不开,便命我去取。我想着往日里少见大少爷出来走动,何况只是在院子里取一卷手札,哪那么巧就遇见了,谁想到……”说到这里瘪瘪嘴又要哭鼻子的样子,抽抽搭搭道,“才找到了手札一转身,就见大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靠在正房门口,也不说话,垂着头一动不动站着。玉宸师兄你晓得,大少爷那头发总是半束不束的,一低头,前额两鬓的落下来,一张脸就遮了大半。我也不知他瞧见我没有,心下害怕,就想着快点出去了事。谁想到……大少爷忽的抬头冲我一笑……”回忆到半路,旧事重提,登时又“哇”的哭了起来。
叫玉宸的少年忙又手忙脚乱哄她,边道:“大少爷整日里多半浑浑噩噩的样子,冲你笑笑也不至于怕到这样……”
“大少爷……大少爷他冲我笑……然后……还打我!”小姑娘哭得更是伤心,断断续续抽泣,“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忽的腾云驾雾一样飞了起来,直接被扔出了院子……就……就一跤坐在怀仁斋门口的石板路上,还被好多同门瞧见了!好生丢人!”
“……”玉宸也不由得哑然,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那就……那就……反正大少爷是个疯癫的,哪有人会笑你!师妹你别哭了……下次莫要再往内院去就是了……”
“梅先生叫我去,我岂能不听!”
“这……”玉宸咳了一声,把声音又压低几分,偷偷摸摸小声道,“其实也可以不去的,找个借口搪塞就是。我们平日也不肯去触疯子大少爷的霉头,赶巧今天逸飞少爷回来要摆接风酒,顺手指了我去请大少爷……”
“你当真去了?”羽瑶倒也顾不得哭了,忙追问。
玉宸偷笑一声:“我往怀仁斋这边走了一圈,在后面墙根下站了一会儿,就回去跟逸飞少爷说,大少爷身上倦怠不肯来,这桩差事就算揭过了。”
羽瑶登时咋舌:“你好生油滑懈怠……”
忽的亭后竹丛中哗啦一声响,惊动二人回头,入眼却空空荡荡,无有什么痕迹。

又一次自梦境醒来的时候,杨青月耳畔似还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杀戮是永恒的主题,偶或有之的夜雨则是点缀。从幼时亡命奔逃,到现在的手挥七弦尽剿凶顽,虽说立场倒转,时间的界限却始终有些模糊不清,好似一举手一投足,都只依靠着这二十多年中不断重复形成的惯性,周而复始,无边无际……
不过这种混沌不清在逐渐转醒时就渐渐消散了。杨青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耳畔雨声眼前黑暗,一瞬间的茫然后,他便反应了过来,该是已入夜更。一时间不想动弹,杨青月稍微挪了挪身子,感觉到身下柔软的锦垫触感后,索性就着醒来的姿势又躺了下去。依稀还记得,发病前本是在房中抚琴,尚有午时骄阳,灿烂映满窗棂,想不到攸然一场大梦,已是不知今夕何夕。他这样想着,虽说多年磨砺心中早定,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无有一丝灯光、连夜也足堪黑暗的寂静中,心事剥落最不堪提,只觉得疲累之感,从脏腑极深处丝丝缕缕蔓延上浮,终于到连花费睁眼的力气都有些倦怠,索性将眼一闭,维持着歪躺在地上锦垫的狼狈姿势,又歇了过去。
半生沉沦大梦难醒,乃是无可奈何的命中坎坷。但若非发病时,杨青月的梦反倒是极少的。适才的迷梦挣扎耗去太多心力,一朝解脱,他睡得沉而静,细微的夜光模糊打出脸庞轮廓,甚至恬适得宛如稚儿,带了点空灵的颜色。

杨逸飞心乱如麻,匆匆来至房门外,敏锐的耳力已先察觉到了内中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他的脚步动作登时一收,以轻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推了推门。
并未上闩的门应手而开,一点星月光芒泄入,照亮房中方寸。杨逸飞刚要举步,忽的又顿住了。
房内陈设多年如一日,并不见添减什么。地上软毡,窗前矮几,依约旧时轮廓。杨青月就安安静静的在几旁侧身躺着,宽大的衣裾带几分凌乱,更凌乱的是散落了的发髻,蔓长的发丝蜿蜒垂下,落在地毡上的,与黑暗融为一体;零落在面颊上的,漆黑与莹白,映照出的颜色悸动人心。
至少杨逸飞觉得, 自己的心口在那一刹那,鼓动莫名。
点尘未惊的飘然进房,愈靠近,杨青月绵长的呼吸声就愈清晰几分。杨逸飞心知肚明兄长只是睡着了,但仍是心中惶惶涩涩,肢体略僵,数尺之距,举步维艰,靠近到杨青月身边蹲跪下时,脊背竟已隐约生出汗意,走得艰难万分。
杨青月睡得很熟,靠得这般近了,似仍毫无所觉。如此感知迟钝,每每只有在他发病过后筋疲力尽之时,杨逸飞心中明白,手足力道突的一软,也跌坐在了一旁。
好在锦垫柔软厚实,这一坐并无太大动静,也没有惊扰到杨青月难得的好眠。反倒是兄弟二人凑得越发挨近些,杨逸飞鼻息略重,便可吹动杨青月额前散乱的发丝。只是那几缕发粘连了冷汗,略动了动,到底还顽固的贴在额头。
杨逸飞慢慢抬手,小心翼翼的去拨开了那几根黑发。指尖无可避免的擦过皮肤,仍是凉的。时值七月,将近大暑,即便入夜暑气也难以散尽,何况是在门窗皆闭的房间内,更该闷热。如此尚睡得一身冰凉,杨青月甚少与弟弟提及自己迷梦中情形,但杨逸飞此刻放任了思绪翻腾,越想越只觉得战栗,体肤温热,心坠冰窟,一时情绪激荡之下,俯下身去,不分好歹死死一把将杨青月抱住。
抱了个满怀微凉,汗意涔涔,却不敌心中冰冷死寂悲哀。好在怀中的躯体纵然不够温热,但吐息暖融,脉动和稳,却堪慰藉。杨逸飞有些放纵的低头,将额头埋进杨青月的肩窝,碎发、衣褶、肌肤、薄汗……乱哄哄的搅成一团,化作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悸动与澎湃,无可自拔。
先动了的倒是沉睡中的杨青月。
即便再乏力昏沉,被猛的一把抱住也足够叫他惊醒过来。意识刹那间还带着些混沌,肢体却好似有着自己的记忆,毫无排斥这个突兀拥上来的怀抱,甚至还下意识的抬臂,摸索着环抱回去。
回抱住的身体颀长结实,冰凉的丝缎衣料下,火热的体温汹涌覆上。杨青月毫无迟疑的略弯了弯嘴角:“逸飞,你回来了?”
“哥!”杨逸飞忽然有点拙于回答,他想说自己正午前就已经回到长歌门;想说自己这次回来,就再不需离开;想说这怀仁斋中,以后又是兄弟二人形影相伴……可话到唇边,将将噎住,只变作一句,“是逸飞错了……”
“何错之有?”杨青月当真不知他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有些糊涂,就着抱着他的姿势轻拍了拍杨逸飞的脊背。
杨逸飞因此更加贪恋兄长的怀抱不愿起来,他们兄弟虽说都是秀颀身材,杨逸飞到底常年在外奔波,风霜雕琢下,杨青月的体态未免略单薄些,此时将弟弟抱个满怀,把自己做了人肉的垫子,不免被压迫得有些吃力。但见杨逸飞一副心事低落的样子,又不忍推他起来,只好再侧了侧肩,勉强抽出半边身子。杨逸飞一察觉了兄长的动作,立刻籍着这一挪顺势也躺了下去。数步之外,就是宽大舒适的寝台,他两个偏要团团挤在小几旁地下,那块地毡又不甚大,勉强够两人蜷缩其上,挨肩环臂,亲密无间。
杨逸飞这才觉得心下空荡荡的哀凉感被驱散了些,低声道:“我午时便回来了,见过大人阿娘,又去看望了师父前辈,然后便被许多同门拉去饮酒接风,直到现在才来见兄长,自然是错了。”
话说到这一步,纵然杨青月性子天然,但自幼起未曾间断的毒病折磨更激人早慧,又岂是完全不通事务。他顿时明了几分,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气的鼻中哼出一声:“酒宴太过喧闹,某也不喜,你现下过来已很好了。”
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杨逸飞心中越加几分抑郁不平,只是更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改。想到这,勉强振了振精神,笑道:“不去凑外头的热闹也就罢了!哥,我自带了好酒回来找你,外头月色好,就在这屋里小酌一回,算是你给我接风洗尘,可好?”一边揽衣起身,一探手臂,将窗子推开了。没了遮拦的月光倾泄而入,顿时房内似洒银霜,明亮如许。

杨逸飞自酒席上私藏下来的自然是好酒,不过巴掌略大些的一个青瓷葫芦,甫一启封,已是浓香扑鼻。只是杨青月不嗜饮,或者说,自阴雨之毒附骨入髓后,外以长歌知脉之术克制梳理,内尚需常年寡性淡欲以免阴毒瞽心,那许许多多的寻常人喜乐嗜好自然也大多被一同摒弃了。好在杨青月心在七弦,自得大道,并不以此为苦,只浅尝了两杯后,倚几看着杨逸飞畅饮也是知足。杨逸飞这一遭离开长歌门足有快两年,连年节寿诞也未得机会还家,兄弟两个倒也当真称得上未曾有过的久别重逢。美酒助兴,更何况所对人事皆快意,杨逸飞这葫芦佳酿非是凡品,他起初倒也惦记着莫要过量,但一经兴起,再发觉时,酒早将尽,眼前也依约蒙了层轻纱,悠悠荡荡,看甚皆如隔雾观花。
杨青月的房内没有花,不止花卉,小件的精巧摆设也甚少。应用器物大多雅而古拙,唯独例外的,便是书格上那一枚月光轮,时隔两年,依然皎皎如新,不染纤尘。杨逸飞眸光流转,带了几分醉意后,反倒更加明亮,灿烂如星。这时一眼扫到了月光轮,唇边的笑意便止也止不住的扬起,伸手虚触。只可惜醉眼颠倒,遥遥碰了个空,扑到了杨青月怀里。
杨青月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摆放端正,迎面酒气浓郁,只好道:“饮得过量,回去睡下吧,不要误了明早起身。”
杨逸飞闻言,顿时连连摇头,反手一把拉住了杨青月的袖摆,随后那几根指头又顺着衣料褶皱爬上去,一分分扣住了他的手,牢牢圈在掌中。这一举动过分亲密得几乎有些逾越,不过杨青月不以为意,顺势牵着杨逸飞挪动几步,让他歪靠在了寝台之上,拉过锦被盖好:“你若身上懒散一时不想动弹,就在此小歇片刻,再回房梳洗。”
杨逸飞满心都是不想离开这一念头,此外自然百般顺从,乖乖依着杨青月的意合衣躺好。他双目圆睁,本是半点不愿从兄长身上挪开,奈何酒意强劲上涌,抗无可抗,到底还是上下眼皮粘连,稀里糊涂打了个盹。反倒是杨青月这一日中,毒病发作时已是昏昏沉沉,之后又不知日月时辰的大睡了一场,一时无有倦意。安置好了杨逸飞,他反身坐回小几前,几上香炉已冷,但瑶琴依旧,弦丝映蟾光如冰,指触生凉。这一点凉意,醒心透脾,逗人盘桓。

悠悠琴声,通透清润,亦同天地间月华流水,洒落无声,沁泽万物。怀仁斋中夜琴之妙,世所罕寻,只可惜大多在夜最深梦正浓时拂响,不足为无心之人得听。
杨逸飞是在睡梦中听到悠扬如许的琴音的。
这琴曲自他识音时起,便响在耳畔,未曾间断,至今也足有快二十年了。即便五年中多在外游历,其音在心,也未稍离。如今乐声入耳,轻柔拂散酒意,一时间却未能拂醒他的梦里魂牵。
茫茫然睁眼,无灯有月,月色如霜。皎华之下,垂袖抚琴的身影落在窗前、映在眼底,便更是一场大梦。杨青月背窗端坐,月光本落不到眉间,杨逸飞带醉的眼朦胧望去,一眉一目、一唇一靥,却清晰得刻骨铭心,莫忘莫遗。他略撑身子坐起几分,神思还在醉中,心魂却遁入琴境之内,一时间如痴似醉,连自己何时下了寝台,移步过去也未得知。
杨青月捻弦慢理,自是察觉了他的靠近。只是兄弟间不羁惯了,私下相处亲密,更无什么俗套,因此指下未有停顿。杨逸飞随着旷然琴意步步走近,撩衣复在旁坐下听琴,他举止中犹带三分酒后踯躅之色,踞坐不适,索性向前一趴,将琴几做了凭枕,下颔搁在叠放手臂之上,姿态顽皮如童蒙,歪头侧耳,是听琴,更是观人。
被这样目不转睛的瞧着,杨青月也终于滋生出几分不妥。他心中只当杨逸飞醉酒未醒,摇摇头推开琴,刚要起身,手腕蓦的一紧,被突兀拉住了,又顿回几案上。动作间不经意擦刮过琴弦,不成规矩的一声钝音,击得人也是一愣。
杨逸飞没有发愣,他已经端正坐了起来,一手牢牢把住杨青月手腕,一手撑在几上,眸色幽亮,既像是神清气朗,又如深坠痴魔之渊,难说分明。兄弟两人就着这个不太自在的姿势对视半响,直到杨青月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几年间未见,自家弟弟添了诸如梦游之症,杨逸飞忽的开口了。缓缓咬字,一声一顿,音极哀而愤:“哥,我宁愿……当初中毒的是我!”
杨青月一怔,随后缓缓摇头:“逸飞,你发什么癔症……”他垂下眼脸,目光却正巧落在了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修长白皙有力的一双妙手,尽善,却未尝尽美,独缺末指。
杨逸飞同样低头看着残缺的右手,咬牙切齿:“若是兄长……哥,若是你……无论琴或剑,都该有长歌门诸先人所未有之成就……而非在这怀仁斋中……夙夜抱琴……如困囹圄……”他声调愈嘶哑,几若哭声,额角青筋凸爆,显见已是哀怒到了极致。
杨青月起初讶然,但随着杨逸飞情绪激荡,倒先回了神。自怨自艾之情,自他琴中窥得大道以来,早已泯灭许久,偶尔勾动,也只是遗憾,而非怨怼。如今杨逸飞尽吐不平之声,他足可淡然以对,将得空的另一只手覆上去,抚平杨逸飞指骨硬凸的手,直到盖住最侧残缺处,轻轻揉了揉。
二人至情,彼此恨不得亲身以代对方苦楚处的心思,多少年来不言而明。若非籍酒趁夜,怕杨逸飞也难得突兀的一吐心声。其实他话出了口,便也模糊觉得自己似有唐突,更怕兄长一时将自己情切之语当做同情怜悯,心中正是纷乱。杨青月轻抚缓揉,并未开口言语,倒及时得如同甘露洒心,一扫他无头乱绪。杨逸飞也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愤慨悲哀之色消褪,又是一双凝着玉润光泽的星眸,灿烂烂的看向杨青月,拙朴纯然如稚子。
杨青月看透了这双眼眸,心中一时大动,更在砰动之外,莫名滋生一股疑虑。他一时未推敲出这股疑虑的根本,眼前的杨逸飞却已蓦的揭破。
冠玉般的面庞凑得近来,尚带着酒香的吐息幽幽吹在耳畔,像是叹息着唤了一声:“哥……”
叹息未尽,唇角骤有湿暖之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迅速得仿佛错觉。可那触感到底仍是真实的,杨青月惊讶得猛张大了眼睛,手肘错乱中磕到瑶琴,琴座在矮几上移位,发出一声全然不谐的刮拉之声。
一声惊破迷离月下。
大变颜色手忙脚乱跳起身的反倒是杨逸飞,像是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的青年脸色一瞬间凝固,嘴唇阖动数下,到底没能吐出一个字来,看向杨青月的眼神更是复杂得难以言喻,房中气氛刹那僵凝。
杨青月似是呆的,只来得及抬手轻触了触自己的唇边,又看向方寸大乱的杨逸飞:“逸飞……”
“呯”的一声做了他这半句话的了结,脸色半是涨红半是惨白的青年竟是慌不择路,一跃身自窗口闪出。眨眼间只余风吹窗扇空响,乱不可理。

自古逐今,情之一字,最发深省。不知其何起何灭,何生何亡。杨逸飞自幼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落到此处,到底也是一个痴儿。
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未可知此情发乎何处,似是月下琴中,攸然滋生;又好似有生以来,不变不移。只知那一瞬间,满心满眼,再容不得一丝别的考量,意乱情迷,非是自身所能掌控。
未尝能够止于礼,便骤变成了眼下失衡的乱局。
慌乱之中夺路而走,乱作一团的脑子里尚还有思量的余地。与杨青月同在怀仁斋中的寝房自是回不得,杨逸飞身在半空,蓦的扭身,竟是直越过怀仁斋两道院墙,向北而去。
怀仁斋既是长歌门重地,更是静地,坐落已在极北。再向北,便无居所人烟,乃是数座零星岛屿,点缀水面,每日里空惹猿鹤经行、鹿兔奔走,甚为幽静。杨逸飞心思大乱之下,仍有判断,身如飞羽,片刻间起落飘纵,已是落身鹤栖岛上。
三更过半,四更未至,岛上飞禽小兽也正在眠中,除了风声水响,再没什么动静。杨逸飞飘然落下,是在岛边一块还算平整的草坡上,这一带地理算不得陌生,因与住处相邻,幼时不止一次偷玩到此,如今轻车熟路,倒成了避愧之地。
只是他孤身至此,未见身前身后再有什么人来到,蓦然便像是泄了气,倚着一棵老树树干颓然坐了下去。心思千头万绪,一时无从梳理,只闷闷的一手攀住了一根老树枝桠,捏握发泄。
那树枝虽说坚韧,又怎当得起习武之人发力攀折,顿时吃不住劲,“咔嚓”一声断裂,枝梢带叶,足有三四尺长短,落在杨逸飞掌中。
杨逸飞力道用老,空握着截残枝划落,坐旁草地上登时多了一道沟痕。翻落的不过是泥土草叶,他倒觉得如刻心头,兀的一声长啸,跃身而起,仗枝成剑,乱舞相知。

琴如心,剑亦如心,长歌相知剑法,更是扣心知意之剑。此刻杨逸飞心中大乱,招招递出,哪还存着什么章法,倒似凭空发泄一般。剑越乱,心中反却越清楚,一道道剑痕划过草地,将心底隐晦情意琢刻得一分分清晰起来。但清楚分明了,倒还不如混沌时,一言一笑皆无障碍。自己情迷之下荒唐举动,只怕此后便是横亘在兄弟二人之间的天堑裂痕,欲补难修……思绪堵在了死路上,杨逸飞舞剑的势头也不由得减弱下来,一刺一划,重愈千斤。而施展开的,也不再是长歌门精妙剑法,而是拙如幼童,简简单单,横劈竖刺。
这几式剑招再简单不过,毫无花哨技巧在内,却是杨逸飞记忆最深刻的部分。他天生右指残缺,捉剑不稳,却不肯就此放弃。兄弟二人多年尝试无果之下,终于偶辟蹊径,开始尝试左手剑法。乍然从头,杨逸飞左手剑的经验如同白纸,便是杨青月在每日短暂的清醒时间,扶着他的手,一剑一剑,从头来过。剑招纵然再朴实无华,对杨逸飞来说不曾稍忘,更在如今乱局之下,似只有这几式当年兄长亲手指导的剑法,尚可充作画饼,自欺欺人。
渐渐的,冷夜还是冷夜,剑招也仍是最初的剑招,杨逸飞心思大乱恍惚中,却觉得好似回到了幼时春三月中,桃花垂柳,乳燕白鸦。微风中,熟悉的温度覆在自己尚稚嫩的小小手背上,一同用力握紧了一柄木剑,削、劈、刺、砍,一遍遍重头来过。
不需用眼睛去看,身旁熟悉的气息非杨青月莫属。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还带着病态的单薄,更有常年挥之不去的苦涩药草气味、混杂了薄薄的汗意,味道却最是使人心安。杨逸飞几乎要陶醉在这样的情形中,一剑挥过一剑,连绵不见停歇,身后的杨青月扶着他,也不见稍离。原本该是是枯燥辛苦的操练,反而成了不肯醒的美梦,甜蜜和睦,亦步亦趋,陶然忘返。

这一场剑不知舞了多久,鹤栖岛上不见剑气纵横之貌,只有孤影挥剑,一招一式,反复不歇。脚下草地已踏得一片纷乱,杨逸飞却半阖着眼,恍如未觉,更嘴角微微挑起,带三分笑,五分醉,二分沉溺不可自拔。
突如其来一声弦音如裂金石,击碎一场春秋美梦。
心魔幻境乍破,杨逸飞毫无防备,头顶似有金击玉响,打破天灵。他大叫一声,撒手便倒,早只剩了光秃秃一根的树枝也脱手飞出,不知掉到了哪里。
只是一道身影来得更快,缥缈如云,踏风而至。杨逸飞脱力摔落,正跌在来人的怀中,受了力道冲击,两人团团在草地上跌坐做一堆,好在癫狂之力卸去大半,未曾再受什么伤。
眼前春暖花开耳鬓厮磨刹那换做清宵冷夜、万籁无声,杨逸飞神思穿错其中,一瞬茫然。但身后接住自己的气息却与梦中无二,只是衣衫鬓角更带三分沉水残香气味,幽幽淡淡,连连绵绵。他忽的又激动起来,不管不顾一把反手牢牢抓住了,颤声道:“哥……”突的一阵气血翻涌,连连呛咳起来。
扶着他的杨青月忙为他顺气,一阵拍抚渡气下来,好歹安稳了些,这才皱眉道:“你刚刚险些走火入魔,如何这般不小心!切莫再乱来,快回去好生调息。”
杨逸飞顺势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好似没听到杨青月不悦的语气,更无视胸口闷气不畅,像是自言自语,低声道:“哥,你肯来找我……我甚是欢喜……你说我可该欢喜?”
杨青月顿时沉默,似不知如何作答,更似缄语不答。
杨逸飞才刚刚欢喜回温了些的心又冷熄下去,他挣扎着翻过身,勉强拉开两步两人间的距离。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还好并未呕红,便硬撑着一口气站起身,站稳了,挺直了脊背,扭过头不肯看杨青月的眼睛:“哥,你先回去吧。我……没事,我再坐坐就走,我……”他思绪乱了,口不择言,简直有些胡说八道起来,“我去宫商师兄那里暂歇着,明日去回了大人,只说是要精心修剑,换一处居所……或者……千岛湖不拘那一座岛上都可……”
“逸飞!”杨青月忍无可忍的出声打断他,难得提高了些的音量,登时掐断了杨逸飞的话。呆呆的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明明是居高俯视尚坐在地上的杨青月,却反而有种幼小可怜的姿态。
杨青月扶着膝头让自己坐端正了些,怀抱的古琴早在拨弦破幻后就推在一旁,免受了压跌的无妄之灾。他此刻两手空空,修长好看的指尖从宽大的袖口下露出半截,冲着杨逸飞平展开,声音也重新放温和了:“过来。”
杨逸飞茫然,但更无从抗拒眼前人的每一句话,动作快过心思,早一步步挪了过去,慢吞吞的,在距离杨青月尚有几步开外垂头半跪。
杨青月却还是那个动作,抬眼看着他又叹了口气:“再过来些。”
杨逸飞心中骤然一跳,顾不得绿草污脏衣料,膝行凑近,甚至擅作主张的更靠近些,尚带着汗意和隐隐几条泥渍的面庞,贴到了不过半臂之距。
杨青月从容抬手,拈着袖摆擦上他的脸,将那点污脏一并揩去了。眼看着杨逸飞因自己这一动作,墨黑的瞳孔中忽的又燃起两簇小小光芒,心中再无分毫梗塞,只余透彻一点笑意。笑未尽散,身微前倾,一手把定了杨逸飞肩头,靠过去也在他唇颊之边轻触便离。
可惜抽身得犹是迟了一瞬,杨逸飞的动作更快,之前还撑在地面的手猛的抄到他身后,一把连腰带背,死死扣住,不由分说的拉到了自己怀中。动作之猛,用力之大,隔着两人层层衣物,都似乎可以察觉到筋肉微微的颤动,不可自抑。
然而杨逸飞也无心去遮掩克制,只一叠声的叫着“哥”,双臂环拥不放,一字字吐在耳畔颊侧唇边,乱无章法,避无可避。杨青月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得有些气促起来,勉强扭头要格出一个交流的空隙,杨逸飞却愈发不肯放开了,脸庞擦蹭着脸庞辗转磨蹭许久,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手指滑入杨青月后脑散落发丝之中,揽定了,小心翼翼重又将唇贴上,一分一分,碾过齿列,叩入玉关。

半是放纵的厮磨良久,到底还是杨青月先下决心推开了人。缠绵许久,乍一分开,呼吸都不免急促,面上更生潮红,诸多狼狈。夜风吹散些许身上被撩起的热度,渐冷静了些,再对视,两人反而都一时有些沉默。只是先前摸索中扣在一起的手指仍勾连着,不曾放开。指间掌心潮热,汗意粘连。
“天将晓,回去吧。”杨青月别开眼,举头看了看天。夜云已淡,反复折腾了一宿,此刻天边已是隐约可见薄薄曦色,半晦半明。夏季天长,再不需多久,该就有红日出云,金鸡鸣晓,长歌门中勤奋些的门人弟子,也要起身了。
手臂上自杨逸飞处传来的力道尚有些拖拉,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才方弱冠的青年心思到底仍稚嫩了些,面上薄红未褪,眼神却定定落在杨青月身上,执拗不移,像是在等着什么。
杨青月没回头,到底这一夜揭破心声惊世骇俗,心底洒然如他,也免不得耳根后微泛血色。他扯不动杨逸飞,干脆松了手,弯腰将琴抱起。最熟悉不过的触感分量入手,心中一定,指尖挑抹间,带动铮鏦弦律,如诉如倾。
他抱了琴,举目南眺,长歌门楼台叠叠处,已在渐淡的夜色中稀微可辨。这看了二十多年的山川草木,心境既改,竟也妩媚多情起来。杨青月摇头笑笑,像是嘲笑自己也情窦初开一般失了从容,但还是转过身,看向一直不肯将热切目光稍挪的杨逸飞:“逸飞……”
“哥?”
“回去了,来日……方长。”
短短几个字入耳,杨逸飞怦然心动,喜上眉梢。这一遭,终于干脆利落的点了头,当先迈步。走几步,蓦又转头含笑:“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话音一落,顿时被杨青月呵斥了:“胡言乱语!”
杨逸飞毫不在意,仍是心悦神畅,振臂提气跃起,如鹤舒翼,当先翩然向怀仁斋而去。

来点文艺的废话:莫名觉得大爷的琴该叫做“无瑕”。既是琴音无瑕,亦是琴心无瑕;既是大道天成,亦是净从秽出。杨青月是旁人眼中的疯癫之人,虽然该有的东西分毫不会少了他的,但宝剑名琴之类,也不可能落到他手中。无瑕之琴,不该是固定的某一张琴,而是经他之手,才称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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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冬寒一阵紧过一阵,渐有雪气飘散开的时候,忙碌了足有一个多月的账目终于结在了年根前。这千岛湖地界,小门小户姑且罢了,提得出名堂的字号,十之六七都归属在长歌杨氏之下,大贾之家,反倒不似寻常百姓自在清闲,只年底清结账金一事,数不清的劳心劳力,老门主尹安公近两年来又着意打磨幼子能为,一番内外因由加身,即便杨逸飞大有俊才,也堪足一个月没能往近在咫尺的长歌门中回返一趟。
这一遭,好容易外事了结,自浩繁卷牍中脱身的杨逸飞足足歇了整天,才回了神,再提剑抚琴,顿生一股子恍如隔世之感。感慨之余,尚隐约浮动出一抹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心思,悠悠一转,又静静压下。
再看时历,已是腊月,此间事罢,便该回转长歌复命。更有一桩自两年前牵绊的情心爱念,时时绕怀,殷切归去。只是诸上之念行前,尚有一事……
杨逸飞念头动处,推琴起身,唤来门外服侍的小童,吩咐一二,那童子登时领命去了。待到略晚时分,这一地的掌柜亲带了名仆役,除了晚间饭菜,又挑来整一担上好的香烛祭礼荤素酒食,送到正堂屋中。
这掌柜在近一个月中时常交往,颇知进退深浅,因此并不多向杨逸飞打听什么,只端了笑呵呵的脸盘,问了饮食寒暖,又把那名仆役留下后,就先行告退。杨逸飞乐得如此,饱餐一顿,再看天色当真不早了,冬日天短,外头早是漆黑一片,便叫随侍小童点了灯笼,又带上仆役挑了担子,一行人静悄悄出了门直往码头。
千岛湖上千岛相映,大小零落,全无一处与平整陆地相接。因此岛岛行舟,家家弄船,便如同陆上人家骑马赶车一般寻常。几人一路并未惊动他人,只往水边寻了一条自家商号小船,也不要浆人,由仆役撑船,小童擎灯,这么一路乘着风,向北而去。
冬夜天寒,湖上少有往来人,小船北行了一个多更次,将灯火迷离的一干大小岛屿抛到身后,才在杨逸飞的指引下徐徐靠岸。船泊处乃是靠近长歌门地界的三座小岛之一,十数年来少有人烟。千岛居民也曾传说岛上有隐士高人避世而居,但未尝有人亲见,耳传而已。如今船到岛下,杨逸飞命小童和仆役只在船上等候,自己一手提了灯笼,一手弯腰拎了那林林总总一担东西,轻飘飘掠下船,直投岛上深处去了。

千岛湖一带虽无腊月大雪隆冬之苦,但寒风瑟骨,冰气凝霜,同样叫人难以消受。随同杨逸飞出门的小童与仆役皆裹了厚厚的棉衣,在船上尚有些瑟缩,杨逸飞却还是寻常衣饰,只在外头加了件丝缎披风,求不与常人大相径庭罢了。他体内真气自然流转,手足生温,提了那许多东西,毫无妨碍。借着清冷月色前行片刻,寻到隐在密林中的一条小径,直入岛中腹地。待深入至尽头,豁然现出一篱茅舍,院落整洁,竟是不乏打理。只是眼下灯黑土冷,并没什么人在。
杨逸飞只向小屋中眺了一眼已知无人,他便也不进屋,转向院落旁湖湾水畔。那里面湖背坡,正是一座旧坟。也与小院一般,被人收拾利落,更新培过坟头土,显然近日还有人前来祭拜。
杨逸飞不意外那些,只将自己带来的祭品一一摆开,又拈了香烛,躬身三拜,要去供在坟碑前。旧坟寻常,坟前所立却是一块无字的石碑,碑下安置石炉,积灰已冷。杨逸飞刚要将手中香插入,忽的抽动鼻翼,讶然一声,腾出两根手指轻轻在残灰中拨了拨,上面一层浮灰散去,露出下面几小块尚有火色的香块来。
香块虽不过都指肚大小,却是上好的沉水,适才心思缅怀不曾留意,如今一缕香气袅袅,竟是不消说的相识。枕旁案边,熟悉入骨。可香料熟悉,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此地,杨逸飞思绪登时乱了,茫然直起身,四下环顾:“这……”
像是回应他的惊讶,坟后山坡林中,顿时浮现一丝气息,显见有人隐在其中。如今撤了掩饰步出,冰蟾光射,只照见一件深色裘皮斗篷,遮住来人头脸身形,难以分辨。
可杨逸飞却认得,那香料,是怀仁斋房中常年焚着的沉水香;那斗篷,是自己去年籍行商之便从北地重金购得的玄狐皮料;那身形,更是自有记忆以来,眼中心上不离不忘的人……
“哥……”似喃喃自语的低唤了声,杨逸飞深吸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的惊讶,先将手中香火插入炉中,这才几步疾走迎了上去,一长臂握住了来人笼在斗篷下的双手,“你怎会在此?”
杨青月由他握着,体温相交,暖热贴合的感觉倍觉舒适。听到询问,倒觉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回了句什么。
杨逸飞一愣,又细回味了下才算听明白了,又是惊讶又是忍笑:“这……哥……你大半夜自个偷溜出来……这……”
杨青月垂了眼看身前旧坟,叹了口气:“近两年疴疾略有缓解,不再似幼时时时发作,多少可控。几日前松梅二位先生陪同吉婆婆已来祭拜,昨夜又偶听梅先生操琴,一时念动,某便来了。”
寥寥几句,杨逸飞已是无法再接续什么。长歌门二十七年前遭逢的巨变,对多少人来说铭心难忘,又对多少人来说遗伤刻骨。他眼中一热,握着杨青月的手收紧几分,低声道:“哥,长歌门人,都不曾忘怀。即便那时我尚未出生,也……不曾忘。”他松手转身回到坟前,撩衣跪拜,“竹先生为护卫我杨氏一脉而殒命,杨家上下,长歌上下,皆铭记在心。天道有常,善恶有报,乱党凶贼伏诛,昭见先生侠骨英风。”祝罢,叩拜而起。
杨青月先前已是祭拜过了,如今伸手略搭扶了一把杨逸飞起来:“三十年间,某先是年幼,后因隐伤,几乎寸步不出长歌门,即便千岛湖近在咫尺,今夜却是头一遭前来薄烟岛祭拜。各种宿缘……罢了, 不需提。逸飞,”
“哥?”
“某趁夜而出,不便久留,你身上事务忙得如何?元日将近,也该回来了。”
“这两日就要回去。”杨逸飞听杨青月这样说,知他已是要离开。虽说不过一两日后就可再见,心头生出的万般眷恋却毫无消减,仍是恋恋不舍反手拉住了杨青月手臂,踯躅半晌,却又没什么话说。
杨青月被他扯住不放甚是无奈,非是不晓得杨逸飞心意,但更因此反而不好开口。两人拉扯片刻,杨逸飞忽的先动了,拉着杨青月往一旁便走:“哥,这边来说话。”

那一旁乃是一套石桌石凳,皆是岁寒三友旧物。如今人事不再,山石却不改。冬夜寒凉,石面上早凝了层看不见的清霜,杨逸飞解下披风铺在石凳上,转身按着杨青月坐了下去,自己却立在他身前,低头细看。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哥,才一个多月不见,你怎的清减了?”
杨青月失笑:“何来这一说!”
杨逸飞抬手轻轻抹下他斗篷上的帽子,冷月冰光照玉面乌丝,清透如梦色,可解相思苦疾。手指不含狎意的抚过脸颊,直滑到下颏处磨蹭几下:“当真消瘦了,脸容都尖了许多。”
他兄弟二人,一母同胞而出,眉目相貌自有那一份缘自血脉的相似之处。但面庞模样,杨青月肖母得三分清秀,杨逸飞近父得七分俊朗,一见便知。如今杨逸飞却把此天生容貌拿来说事,杨青月一时也不知该笑他“胡说”还是怪他痴了,犹豫之际,肩头一沉,杨逸飞一手撑了上来,压足半身重量,俯身贴蹭。
杨青月承了他的力,不自觉后仰,后背却正巧抵住石桌,难退分毫。眼见着俊俏脸庞分分靠近,到底心头柔软,也牵起一份情动,顺意的半阖了眼。唇上已是一暖,熟悉的感觉和热情汹涌而来,拖人灭顶。

只是纵然情难禁抑,到底分寸自矜,温存片刻,难得是杨逸飞先直了腰身站起,一手小心翼翼整理着杨青月背后散发,一边又为他收紧了斗篷领口衣襟,一切打理整齐,复把手塞入杨青月怀中揣着,叹气:“真想今夜就这样随你回去算了!”
但立刻又摇头自个否了自个,笑了笑道:“随口一说,我明日尚要再与千岛湖的几位掌柜碰头,然后往师父的江南商会总部走一趟,最迟不过三天,对,三天,定会回去。”
杨青月拄头看他,这两年来台面上的放手打磨,叫杨逸飞身上积起了许多成熟与担当,人事往来,最炼心性,也最累精神。思及此难免心疼,抬起手臂去轻碰了碰弟弟的脸颊:“辛苦你了!”
杨逸飞一乐,反手捉住他手掌握紧:“都是些小事罢了,何足挂齿。何况……”他眉眼间俱是飞扬神色,“每一思及,我如今忙碌总总,原本是你应忙碌总总。因此你可脱了这些红尘劳累,改由我担当。喜悦尚不及,更有何苦!”再声调一转,温柔彻骨,“哥,但凡是为你好,但凡可叫你好,可代你、替你、慰你、悦你,便是逸飞心甘情愿之事。”
坦语剖心,最动人情,杨青月长叹一声,抬头凝视杨逸飞。高空悬月如冰轮,便也落在他双目双瞳之中,剔透流光,耀彩生花。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在叹息中悠悠道了一声“逸飞”,各种情怀百转,皆在其中。两人心底各自相证相明,再不消多少言词美饰说出口来,已心醉神驰,忘情难禁。

夜风吹水,自湖面上扫来丝丝缕缕的寒意,透人心脾,醒却情浓。杨青月长身站起,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杨逸飞掌中抽出来,又拍了拍他的肩膊:“某出来多时,该回去了。”
“我送你……”
杨逸飞急急一句,还未说完,就被杨青月“呵”的一笑截断了。“某不用舟楫,亦不需你送,你好生回去休息,打点精神明日忙碌就是。”他举步要走,忽又停下,看了看杨逸飞满脸不加掩饰的留恋徘徊,顺手从袖口倒出一物,塞入弟弟手中,“回去吧,某三日后在怀仁斋等你。”
话说尽了,杨青月不再迟疑什么,转身向薄烟岛北行去。夜深林密,他裹了玄色斗篷的身影很快便隐入叠叠暗色之中,望极不见。杨逸飞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只得目送,直待到目力难及,北风亦吹散了身边最后一丝沉水香气,才略带惆怅的回神,摊开了手。
手中是一颗棋子大小的糖果,梅花形状,小巧玲珑。糖坯内掺了些冰片枣汁等静心养神的药料,剔透呈琥珀颜色。这梅花饴怀仁斋中常备,也是自己打小吃得最多的一种闲食,这时一见,便不由自主的丢进了嘴里。一丝凉爽清甜顿时缭绕唇齿之间,心头缠绕不散的点点郁结散去许多,精神为之一长。杨逸飞将糖压在舌底,又呼吸了口冰凉的水岛气息,扬了扬嘴角笑了。笑过,手脚利落收拾了身上和带来的家什,循原路也下岛去,再回千岛湖驻地。

只是计算周密,抵不得突来一变。原本千岛湖中诸事已毕,只差扫尾,杨逸飞估算的三日之期本该足够。不想前往商会之时,恰遇周墨亲身回转,约人会面,唤了杨逸飞同去。
师命难违,杨逸飞少不得恭敬随行,往一处荒岛上见了位不僧、不道、不俗的怪人。会面乃是师长一辈中事,不与他什么相干,唯临别时,那怪人赠了一卷丝绢算是打赏小辈的见面礼,周墨在旁不置可否,杨逸飞只好道谢收了,师徒二人才又回转。
这一来一去,路上耽搁两日,再动身回长歌门,已是五天之后。眼看除夕将至,贫富人家,无不喧腾筹备起来。那一艘返家的大船,就在连绵的节庆气氛中,悠然扬帆。

杨逸飞归心似箭,此时也只能按部就班随船慢走,好在这一遭回程,再没什么突发人事前来扰他。杨逸飞独据了船中最宽敞舒适的一间舱室,窗外白浪拥栏,水声连绵规律,不知不觉中催生睡意,叫他一手扶头,就倚在案几边小寐过去。
梦者往往不知身是梦,亦不知真幻颠倒行径。杨逸飞一觉入了黑甜,神思倒觉得十分清醒明白。看身遭处地,乃是有星无月的暗夜,茫茫楼台亭池之间。只是亭台等物,又似熟悉又有几分陌生,难唤其名。
不知所谓随意前行,走了许久,前方隐约有光。杨逸飞心中念动,立刻驱光而去,不想才迈出几步,光亮已在面前,一同入眼的,还有冲天大火。火光之下,人头攒动,乱作一团,拼斗者有之,逃命者亦有之,还有许多人东倒西歪在地面墙角廊下,或伤或亡,一派狼藉。
杨逸飞大吃一惊,再定睛细看,场中除一伙黑衣覆面凶徒大肆砍杀伤人外,其余大多身着白衣黛袍,正是长歌门中最熟悉不过的装束。但长歌门人虽多,却非人人习武,个个操刀,尚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在那些黑衣人屠刀之下,血光惨厉,一片凄声。
何尝见过门中这般惨状,杨逸飞心头一股血气直撞,顿时就要飞身冲入。但身还未动,斜刺里不远处忽听一名妇人声嘶力竭大喊:“宝儿!宝儿!往后面去,找你梅叔叔!”
杨逸飞一愣,匆忙扭头,就见一处黑暗门廊下,数名长歌弟子簇拥着一小群妇孺且战且退,狼狈万分。更一名三两岁幼童,慌乱中被冲散出了人群,正呆站在长廊与拱门错开之处,不知所措,情况已是凶险万分。蓦的,人影一闪,一名青年女子身形疾快,脱出前方战团,鞋尖在一条残柱上借力一点,直扑幼童身边,一把抄起,就地护在怀中一滚,一阵叮当声响后,身后地面已是插入数枚箭矢,端的千钧一发。
看到此杨逸飞再顾不得别处,飞步急冲过去,拦在抱着幼童起身的青年女子前面。对面已有两名黑衣人潜行追来,一起一动间可见身手不俗,杀气冲天。杨逸飞怒喝一声:“恶人退开!”他手中无琴剑,起掌便是凝气成刃,当头削抹,毫不留情。不想那两名黑衣人对他的拦阻视若无睹,各持兵刃攻上,随后一声金铁交击,却是青年女子一手抱着幼童,另一手擎出一柄短剑,招架住两人。双方稍住停顿,立刻又战在一处。
战团顷刻便从杨逸飞身边挪开,连着长廊上撤退的小股人马都没入了后一重院落。杨逸飞呆站在原地,有些糊涂的摊开手看了看,又猛的扭头,冲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黑洞洞拱门后大喊了几声:“哥!阿娘!吉姨!梅先生!”
没一人应他,前面院子中的乱斗声似乎也在瞬间消失,红艳的火光与血色在飞快消退,渐近归无,然后,重又剩下满院黑暗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杨逸飞终于渐渐记起来了,自己身在的位置,乃是长歌门最中心一带的漱心堂前,屋舍应是都用心翻修过,花木整齐,雕栏玉砌,艳阳生春高悬头顶,毫无一丝血腥气息。
这一片的艳阳天下,身后门洞处有轻轻的脚步声踢踏。回过头,就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抱琴垂头而来,乌鸦鸦的头发齐眉,模糊了五官,却叫杨逸飞心中疾跳。只是那小孩子,一步步的,不抬头,也不开口,抱着架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大了的琴,就那么慢慢的,走过去了。他的去处也非是阳光灿烂照耀下的堂阁,而是背光廊下,浓浓如夜的阴影中,悄然没入。而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杨逸飞不自觉的举步相随,却像是没有分毫的存在感,不曾得到半分留意。
心中极郁,杨逸飞闷哼一声,忽然脚下大地晃动,无论是血腥暗夜还是明媚春日下的长歌门都瞬间扭曲消散。他猛一挺身,坐直了脊背,正听到有人隔了扇门在向自己回话:“少爷,船要靠岸了。”

大梦惊回,杨逸飞神智思绪,半是拉回现实之中,记起了身在何时何地,半却仍停顿在迷离梦境中,心跳如擂鼓,站起身一把拉开了舱门。
门口正在禀告的仆役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一阵风声从面前掠过,就见杨逸飞头也不回,飞身遁向船外。到了船头,也不等落锚拴缆之类,直接振臂纵跃而起,白鹤般登岸远去。
那仆役跟在他身边服侍也有一段日子,从未见过杨逸飞这般模样,一时怔住。半晌回过神追出去几步,哪里还看得到人影。倒是船身小幅震荡,终于慢慢在码头停靠稳了。

杨逸飞却完全不顾及被自己抛在身后的一船人,身形起落之间直奔怀仁斋。好在他再急切,到底脑中还不是当真全然混乱,没青天白日下从徽山书院前面直接高来高去横冲直撞。小小的兜了一个弯路,然后才急匆匆落身在了自个的院子中。
怀仁斋内也是一片冬肃之态,池塘中的禽鸟早没了踪迹,也没人顶着北风在外闲走。不过这样倒方便了他三两步冲进内院,一把推开了杨青月屋子的门,喊了一声:“哥!”

没人应声,房间中诸物整齐,纤尘不染。只是香炉烟消,炭炉火冷,静悄悄空无人在。杨逸飞怔住,倚着门边站了会儿,喃喃自语:“怎的不在……哥……你是不在……还是怨我回来晚了,不愿见我……”梦中全然被忽视的那一种痛心和失落再次汹涌而来,冲得人头昏。杨逸飞就这样昏昏沉沉,稀里糊涂中,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关好了房门,出了院子,离了怀仁斋,又走去了什么地方。
直到身后忽的有人叫了一声:“师弟,你独自一个儿,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杨逸飞“啊”一声回神,一扭头,就见也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凤息颜,周身裹在一件月白大氅中,偏头在身后看着自己。而两人当下所在,竟是怀仁斋极西,将近傍山村地面的一处临水石山之上。
杨逸飞登时有些尴尬,“嗯”“啊”两声,想了想还是先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凤师姐,洛阳一行辛苦了。”
凤息颜轻声一笑:“去办正事,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赶在年前回来才是要紧。不过……洛阳走这一趟,倒是遇见了个颇有意思的少年……”她话说到此,忽觉失言,立刻咳了一声转口道,“我的船一进长歌,本想着直接回去海心晖,不料才转过来,就远远瞧见这边山头上站了个人,身形体量,实在眼熟,可又断然不是韩、赵两位师兄,停了船上来一看,果然是你。”
杨逸飞只好陪以干笑,不置可否。凤息颜见他不做解释,便不追问,又笑吟吟继续道:“我也不是穷极无聊上来,倒是正有样东西要给你。”
“是何物?”
“你冠礼那年虽是错过了,做师姐的却也不能当真没什么表示。这次往洛阳,正巧遇到颜公,便厚着脸皮向他求了一幅字,算是补与你的贺礼。”凤息颜说着,手从大氅中探出,果然持了一只一尺多长的锦筒,莞尔一笑递到杨逸飞手中,“喏,好好收着罢,我先走了。”
她来得无声去得也急迅,交付了礼物,转身抄捷径轻盈攀援而下。石山下不远水中,正泊了一艘快船,已是张起了帆,等她回去。
剩下杨逸飞又变作一个人,握了锦筒,呆呆又在山顶吹了片刻冷风,才一步一顿的也回了身,蹭下山头,往怀仁斋去。

怀仁斋中仍没什么人声,鬼使神差的,杨逸飞没回自己的屋子,又进了杨青月房中。屋主依旧未回,他也懒有心思弄什么炭火,就在席上坐了。想了想,把凤息颜赠送的锦筒打开,从中抽出一幅装裱好的卷轴。
颜公笔墨,自是佳极,但杨逸飞徐徐展开卷轴,未观透墨宝,已先一怔。卷中墨迹淋漓,笔锋磅礴,所题内容更是熟悉,乃是恩师太白先生的诗句。凤息颜心思巧用,并未求全求多,卷中单题诗两句,合了杨氏兄弟名讳在内,以为贺礼很是恰当。杨逸飞自然心领师姐美意,但眼下情思正在起伏之间,一眼扫过,已先痴了,颠颠倒倒只对着“欲上青天揽明月”七字,魂飞神驰,意马难拴。
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阖,扰破凝思。杨逸飞一抬头,就见杨青月正一手掩上了门,很温和的带笑看着自己:“回来了?”
杨逸飞眨眨眼睛,搁下卷轴站起身似要迎他,却是不言不语,忽的一头扎过去,下颔搁在杨青月肩上,双臂环腰,牢牢抱住,不肯动了。
杨青月身上还带着些刚从外面回来的寒气未散,乍被抱住,虽说算不上惊讶,也还是存了推开杨逸飞的心思。不想他才刚有些微动作,杨逸飞反倒抱得更紧。非但紧,还要几乎把全身的力气扑上去,直推得杨青月身子微微一仰,后背抵上了门。
一时无奈,杨青月只好由他抱着,好在隆冬季节,门窗关得严实,怀仁斋内院,更没什么闲杂人等走动。就这样没什么缝隙的任杨逸飞搂了好一阵子,直到身上都被捂得暖了,杨青月心下估量着应是差不多,可该能坐下好生说话,颈边却乍一冷,紧接着贴上一股烧人的湿热。
他身上衣服穿得不算厚,一来习武之人本不惧冷,二来不过是在长歌门内走动,数不尽的廊亭院落,积不上身多少寒凉。因此杨逸飞藉着位置便利,稍一偏头蹭了几蹭,领口就松脱开了,顺势便是轻轻一口,说不得是舐舔还是吮咬,将一道湿痕、两枚浅浅的齿印,烙在了喉头与锁骨间那处的肌肤上。
这一来杨青月当真有些吃不住了,轻哼一声偏了偏头:“逸飞?”
杨逸飞仍是不肯说话,只仗着那一股劲,不肯离杨青月的身。他骨子里非是重色贪欲的性情,这两年中,倒是兄弟二人只消共处一室,抬头可见伸手可触会心莞尔,而后各做各事的情况更多,比些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还要清素。如今杨逸飞举止反常,杨青月登时上了心,脚下步子随着他的力道,跌跌撞撞,实在称不上雅致好看的在房中挪了好几处,最末了好容易蹭到寝台边,一个栽歪坐下。被褥松软厚实,滋味比起门板墙壁,当真好了许多。
身下有了铺垫撑持,杨逸飞更没什么顾忌,拥紧了杨青月宛转厮磨,几称放纵。杨青月思度间片刻闪神,竟也被撩得一股热气内生,心口微燥。又一声轻哼不受控的从嗓子里溜出来,带了些抓人的痒意。
两人皆是少有这般失态忘情之时,轻哼入耳,杨青月腮边颈侧少不得也添了抹血色。杨逸飞更是呼吸一促,指下力道一个失控,“撕拉”一声丝帛迸裂,杨青月本已凌乱的内袄领侧登时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这细微的声响却堪叫杨逸飞已没了章法的胡乱行径一顿,面目涨红微汗的青年忽的好似垮了力气,有点委委屈屈的唤了声“哥”,不再胡天胡地由着性子乱来,而是挨着杨青月的臂膀也侧躺了下去。一手横过抱紧了他的腰,将头搁在肩边。
杨青月轻呼出一口自己也觉得炽热的气息,半闭了眼,任杨逸飞搂着,平息片刻,才开口:“怎么了?”
“没……被梦魇了一下罢了……”压了心头燥火冷静下来,杨逸飞开始为自己闹起脾气的源头不好意思,但若就此搁过不提,却还不甘,犹豫了下,心中忽然一动,贴近杨青月耳边,轻声道:“哥,若有机会,你可愿跟我一同往外面走走?无论山水城扈,哪里都好。”
杨青月一愣,一时间不明白杨逸飞是从何处起了这个念头。只是还没等他回答,杨逸飞又自顾说了下去:“也不用是何奇秀渺远之地,只是你我二人随缘随意,走去一些地方。你总说自己虽不得出长歌门,但听我讲述那些外在的经历,就也如自己亲身去过了一般。那若是当真走上一遭,再回来后,入梦之时,可否更是清楚鲜明,不错分毫?”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碰触杨青月的心口。适才折腾得有些过火,两人衣衫如今都算不得整齐,杨青月的内袄领处更是开了不大但也当真不小的一道口子,叫他将手一探,便是肌肤相贴,掌心火热的温度,烫得杨青月胸口那一处不自主轻颤。
杨逸飞却没抬头,指掌摩挲盘桓,叹出尾句:“同去同归……亦同梦……”
“梦……”杨青月跟着他轻叹,对邀约未置可否,反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杨逸飞继续拿指尖骚弄着他胸口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也依旧不抬头,闷声道:“哥,人对心爱之人事物,必有独占之欲。非是圣人,则即难免。我自认凡夫俗子,不得超脱,那你呢?你可也是?”
“爱则欲有,有则思久,久更望独据之,也不过人之常情……”杨青月话尾一顿,隐约似是捕捉到了些杨逸飞失态的蛛丝马迹,想了想便笑了,“逸飞,你欲往何处?”
只听兄长语气变化,也知心思已被猜破,杨逸飞深吸口气,敛了含蓄姿态,半撑坐起身子看着杨青月,字字道:“身畔梦中,无不向而往之。昔年难追,总有来日可待。”
杨青月抬眼迎了他的目光,半晌,哼出一个“嗯”字。这一声落入杨逸飞心底,百转千回,余音登时勾动方熄未定的那股情火,烧灼得五内如空,只余一人一念。
咬了咬牙,杨逸飞拼出担了得寸进尺的名头,重俯下身拥紧了怀中人,嘴唇贴到耳畔,窃窃私语,又好似衔住了一点点耳肉,轻轻刮搔:“哥……”
杨青月鼻中哼声,也不知是不是回应,只是周身的力道倒是缓缓卸下了,终至一丝不留。床褥绵软,他浑不提力如陷其中,虽无言语,隐允之意已是昭然。杨逸飞此刻却小心翼翼起来,指触身贴,似捧至珍,说不得到底几分情浓因爱重,或是爱重至情浓,幽幽辗转,熏室生温,已不知今夕何夕矣。

怀仁斋内院一向安宁静谧,每入了夜,更是如此。北风声紧,吹枝刮瓦,倒成了院落中最鲜明的声响。
只不过冬夜实在漫长,时辰未晚,天色已是漆黑,少不得捱了几刻之后,到底火镰一响,一点暖暖烛光亮起,透了丝缕暖韵在窗上。
尚不到就寝之时,杨青月房中寝台幔帐已落了大半,余下的另一半还是他刚刚顺手束起,另一手擎了灯烛,搁在床头。
床头还堆着纷乱衣物,混置一起。虽是春宵帐暖,杨逸飞到底还要咬牙起来,匆匆换了衣裳去见长辈回话,杨青月却没那些杂事,也是身上倦得厉害,昏沉沉一觉睡到了此时。
如今虽说掌了灯,却还是不太想起身动弹,倚着枕出神片刻,才伸了手去拿一旁衣物。一扯一带之下,一幅折得方方正正的小块丝帛倒先掉到了手边。那料子眼生,不是江南一带织造手艺,却十足精巧。杨青月瞥了一眼,想了想还是拾了起来。
丝帛抖开,如绢帕大小,或者说,本就是一方丝帕,只是有人拿它做了纸张,在其上寥寥数笔写画,成就了一样弥足珍贵之物的线索。杨青月三两眼看了大概,心中这才算将杨逸飞这一日中断断续续的欲言又止连接了一个通透,顿时失笑,心底却压也压不住的柔柔暖暖涌动一片。

他就这样将丝绢展在锦被上,自己倚卧一旁,并未再等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进了院子,又直奔门前,收着力道一把推开。
杨青月抬眼对着门口笑了笑缓缓开口:“逸飞,某有些想去见一见凤城气象,你愿不愿同来?”


                                                             ——完——

是的,结束了,这篇《揽月》就这么结束了。不要觉得结尾略坑,因为这本来就是《天子脚下》的番外,番外者,补足正文某人某事前因后果欲说还休的部分而已,所以就正该结束在这个地方。接着就是该很俗套的来一句:预知后事如何,请看正文分解!
只不过,《天子脚下》不是双杨兄弟文了,而是剑三门派大杂烩,美味的大爷和青春洋溢的掌门,只是其中某一片断故事的参与者而已,所以当真不是给正在写的《天子脚下》打什么广告,而是实话实说罢了。
说回《揽月》,这文一共三章,每两章间的跨度都是两年,也就是从杨掌门十八岁、二十岁、到二十二岁的三段故事。鲜嫩得还能掐出水的青少年,一点点长大到终于啃了自己大哥的青年,这成长得也是艰辛!并且大爷的女王气场实在浓烈,就这一小口,也是吃得差点力不从心,看来要长成到现在剑三里那张一脸正气腹黑攻气质的成熟模样,掌门您还有很长的修行之路啊!
于是也没什么闲话继续啰嗦了,写完了自己萌的故事,全身舒爽,接下来就准备做一个吃货,专心等其他同好的劳动果实来投喂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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