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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霹雳四奇] 谁人许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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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幽草


時入七月,已是秋涼漸起的節序,封雲山上卻反而更加熱鬧起來。
不出三天後便是慶生中會齋,玄宗門下分支眾多,單是記名造冊一事,也極為繁重。在山的數名得力弟子,都被宗主召了去賣力出苦工,連夜裡也不放人回來,就安排在殿下住了。

四奇裡去了赭杉軍和金鎏影。平日裡兩人在時,倒不覺得比桌椅家什多了些什麼動靜。但離開五天,道舍中冷清的感覺連紫荊衣都有些耐不住起來。
紫荊衣嫌棄道舍裡空空蕩蕩,墨塵音念著屋子裡冷冷清清。兩人乾脆收拾了東西,爬到山腰後面的溪口去。架好蝦簍,人便躺在草地上聊天。到最後沒的聊了,索性你一篇我一段地背起經文。紫荊衣是出名的博覽龐雜,許多希奇古怪的生僻篇名也能信口說來;墨塵音卻強在熟讀強記,紫荊衣玩笑般起了一個“雲紫騰身,退不持誦”,他竟將一篇《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不差不漏地倒背了出來。

兩人消磨了半個下午,爬起來開始數簍裡的蝦。末了墨塵音晃了晃自己那簍,笑道:“吾比你的多兩隻,今天的晚飯,該你做了。”
紫荊衣不以為意地哼聲:“填兩個人的肚皮還不容易……你那簍給吾。”
墨塵音幫他將蝦折到一起,又甩了甩:“你要是也過去幫手,剩吾一個,吃起來不更簡單!”
“從早到晚抄抄寫寫,怪沒意思的,吾不樂意去。”紫荊衣想了想,“也就他們兩個坐得住!給塊磚,能當墊了十八條褥子的床,坐到死都沒問題。”
墨塵音想想這個形容竟也貼切,縮著手笑道:“吾也不想過去。有他們倆頂著,這差事十年八年,想也落不到吾的頭上。”

紫荊衣收拾好東西,看墨塵音又躺下去,便拿鞋尖點了點他的腰:“你不回去?”
“吾再躺一會兒。”墨塵音拿手遮住臉,聲音懶洋洋的:“有點睏了。”
“沒見過你這麼愛睡覺的!”紫荊衣蹲下來在他臉上擰了一把,“睡到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就成玄宗的笑話了。”

紫荊衣先回了道舍,墨塵音在草地上翻個身。起初倒不是睏覺,只是乏乏地不想動彈而已。但躺久了,倦意卻當真一點點泛了上來,又是風和日暖,竟果然睡去了。

一覺睡到快晚飯光景,快要下山的陽光被什麼遮住了,落了片陰影在身上。
墨塵音半睡半醒地揉了揉眼睛:“赭杉,你把磚頭坐穿了?”忽然反應了過來,一下坐起來,“赭杉?”
赭杉軍從他頭上取下一片草葉:“紫荊衣叫吾來找你下去吃飯。”
“宗主放人了?”
“明天還要過去,但晚上可以回自己的道舍睡了。”赭杉軍想了想,又道,“你們也該準備準備,中會日出了差錯不好。”
“吾知道。”
墨塵音伸手讓赭杉軍拉他起來,忽然抽了抽鼻子:“你身上好濃的香味。”
赭杉軍卻未覺得,攬起衣袖嗅了嗅,才點頭道:“是供香……”
“在殿閣子裡被熏了五天,人也成香爐了。”墨塵音抖了抖身上的草屑,“熏久了會頭疼,你和金鎏影難得竟還坐得住。”
“還有蒼……”
“唔,他睡著了也是一樣嗅不到的。”
赭杉軍頓了頓,剛想再解釋一句蒼其實也有很賣力地抄抄寫寫,但還是默默咽了回去。四奇很少提到關於對面山頭的話題,與蒼也一向是君子般的點頭之交,許是覺得不是一類人吧。墨塵音雖然愛睡些,但睡著後,也是正常人一樣不會說話走路的。

四個人坐在廳裡吃飯,滿屋煙香繚繞的味道讓人恍惚覺得身在三清大殿上一般。吃到一半,紫荊衣忍不住先去廚房架了一鍋水燒上,回來用筷子頭一個個點過去:“吃完了都去好好洗洗,吾可不想半夜做夢還在堂上做經課。”

墨塵音在自己屋裡收拾經卷時,赭杉軍撩簾進來,已經換了清清爽爽一身水氣,手裡掐了卷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墨塵音將書攏好,回身先笑起來:“紫荊衣也不嫌麻煩,你們明天回來,今天洗得再乾淨,也還是一樣的味道。”
“金鎏影說明天挪到到廊子後頭的屋裡去,雖然遠些,但清淨,也沒那麼多供香點著。”赭杉軍說著,將手裡的紙卷遞過來,“給你的。”
墨塵音瞧那輕飄飄的幾頁紙,不象經文一類。拿過來了打開一看,才“咦”了一聲,有些驚訝地抬頭。
赭杉軍慢慢道:“吾找蒼要的。他那藏的琴譜不少。”頓了頓又補充道,“比這兒的多。”

墨塵音拿了那幾份古譜,簡直要愛不釋手起來。讀了兩遍道:“吾試試手。”揭下墨曲琴上的葛紗罩子,調起弦來。
赭杉軍在墨塵音對面坐下,看著他試弦,忽然淡淡道:“有香氣。”
墨塵音愣了愣,瞧了眼一旁已經被冷落了許久的香爐,又看了看赭杉軍,明白在眼神裡打了個問號。
赭杉軍搖搖頭:“不是那個。”
“那是哪個?”墨塵音實在想不出自己屋子裡還有什麼地方是有嫌疑的。
赭杉軍站起身,聲音裡帶了絲笑意:“你別動。”墨塵音見他探身過來,在自己頭上擺弄什麼,少時,將道冠取了下來,輕輕從冠底拈下一莖草葉:“是這個。”
這類名為秋蘭的的香草墨塵音倒是認得,卻不清楚是如何壓到了自己的頭冠裡,便也站起了身,要接過來瞧瞧。
赭杉軍才來得及說了半聲“別……”,墨塵音一動肩,頭髮立時嘩地打散了下來,垂落了一肩一背。

兩人都是一怔。

赭杉軍帶了些歉意地從地上揀起束帶:“吾不留神和頭冠一同弄開了。”
“無妨,反正也快要睡了,”墨塵音眨眨眼,恍然,“吾記起了,這草大概是下午在山上沾到的。只是那裡竟然還生有香草,吾倒是從未注意過。”
“野澗溪邊,會有一二株也不奇怪。”赭杉軍將草壓在琴臺上,“被冠壓住,又和你的頭髮混在一起,倒是不容易發覺。”
墨塵音若有所思抓起一縷頭髮瞧了瞧,笑起來:“要是沾在你身上,怕不隔著一裡就看出來了!”
“這香氣倒不俗。”赭杉軍抬了抬手,又放下了些,“壓在琴譜裡也好。”
“做什麼……”墨塵音微偏頭看了看他,一句話倒問得有些含糊起來。
“以香養琴吧。”赭杉軍將手複抬起來,給他理了理肩上的頭髮,“亂了。你睡吧,吾回去了。”
墨塵音倚在琴台邊,雙手攏了那片草葉,輕聲笑了出來。

赭杉軍次日從觀裡回來,倒在松林外常走的那條小溪邊見到了同樣眼熟的秋蘭。於是回到道舍時,袖裡便多了兩莖細葉。
夜裡夢中嗅到床頭書中細細淡淡一縷清氣,卻好象已經在身邊飄繞了好久。不只是那兩葉香莖所蘊,卻又含在舌底,吐不出那幾個字來。

墨塵音夜裡睡得渴了,迷迷糊糊摸到廳裡倒茶。恍惚中,仿佛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再側耳細聽,又沒了聲響。

許是自己睡糊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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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2:27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續斷


玄宗大殿之後,辟出了幾乎半座山頭做為眾道子們日常習武練功的所在。然而身為其中楚翹的四奇,卻總是愛蹲在自家道舍後的院子裡,關起門來折騰些亂七八糟的道術。
宗主理解地說:“術法嘛,總是要避著些人,清清淨淨的修行才是!”

紫荊衣每天早上舒活筋骨時,時常就溜達到院子最後邊的雜木林中,慣拿的扇子輕揮,喝一聲“紫印滅元”,紫芒過處,枝葉披離紛紛落了一地。再然後,叫金鎏影來抱進柴房去就是了。

吃過了早飯,墨塵音便抱了他的愛琴“墨曲”,到後院子找了一處寬敞的所在。赭杉軍陪他一同出來,在一棵樹下站妥當了,又問了一句:“準備好了?”
墨塵音點了點頭,橫琴於膝,就地盤坐:“來吧。”
赭杉軍便起身運起太極,一手順牽,一手逆引,生生不絕之氣,籠罩在二人周身。
墨塵音閉目凝神,感應著氣流運行變化,十指按在了琴上,順勢撥動。五律齊發,與赭杉軍掌推太極相互呼應,漸漸化出一道陰陽之氣來。待音律合氣同聲後,墨塵音抱守了心神,穩穩撥出最後一音,輕喝一聲:“道曲十弦……”

一聲金裂,赭杉軍瞬間收了掌勢,語氣中帶了絲微不可察的波動:“你怎樣?”
墨塵音有些狼狽地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拈起了墨曲琴斷裂的武弦,幽幽歎了口氣:“這弦還是撐不住再高一層的拉力,唉!”
赭杉軍過去拉他起來:“要承受術法運轉時的激蕩之力,畢竟不易。”一邊握住墨塵音的手攤開,修長的指尖上,微微滲出一絲腥紅,想來是被斷弦之力所傷,便用手輕輕拭去了。
“不礙事……”墨塵音笑了笑,“這弦,吾再想辦法就是。”
“嗯,吾也會幫你留意。”

看到斷了弦的墨曲琴擺在桌上,金鎏影只略微跳動了下眉頭,就一頭紮進堆放雜物的小間裡。不多時,提了盒琴弦出來:“就剩下十根了,節省點用,不然挺不到下次下山。”
墨塵音苦著臉拈了一根出來,輕車熟路開始換弦,咕噥一聲:“吾也不想……”
紫荊衣坐在旁邊呷著新泡的茶水,挑著眉毛看他:“前一陣子你練以琴化術時,也沒這麼費過,最近手運不好,嗯?”
“那不一樣好不好!”墨塵音一手卷著弦,不自覺地又開始歎氣起來:“以琴化術是運用之基礎,而最近開始新上手的術法……”
金鎏影坐在另一邊看書,頭也不抬接了句:“層次不同。”
“嗯,就是這個!”墨塵音換好了弦,抱著墨曲琴摩挲起來,“真是讓人傷腦筋。”
“算了算了。”紫荊衣好心地隔了桌子用扇子去拍他的頭,“慢慢來,也不急在這一時。反正七天後也只是武驗而已,又不考你的術法,有墨曲劍足夠了。”
“不然還能怎樣!”墨塵音將琴校好了音,收回葛紗囊裡,“赭杉怎麼還沒回來?被什麼事絆住了?”
金鎏影從書上移開目光,很悠遠地望著門外:“大概是被宗主扣下特訓了。宗主一向愛他的武骨……”
紫荊衣歎口氣:“可憐見的,大概又要折騰到後半夜去。今年的武驗他必然又是甲等,年年如此,都沒什麼新意了。”
墨塵音撐著下巴,有些神往地瞥著窗外不知名處:“武驗的甲等道生,嘉獎不薄。”
“不會再發一把琴給你的。”紫荊衣繼續探手過來蹂躪他的頭髮,“說是可以任自己喜好選擇,其實還不是到密經閣中看一天的上乘武譜。都是老套了,沒意思得很。”
“可以自己選啊!”墨塵音抱著琴開始發呆,也不知將紫荊衣後半的話聽進了耳朵去沒有。

正如紫荊衣所說,七天後的玄宗道生武驗如期舉行,而赭杉軍毫無疑問地,又是名列甲評之中。
金鎏影這次少見地沒有參加,仍在閉門修煉他的雲化之術。紫荊衣與他同修一門,樂得也不去人群裡湊熱鬧。到晚飯光景,見墨塵音遠遠地回來了,便坐在那裡搖著扇子:“怎樣?吾就說半點新鮮也沒嘛。今晚和明天的飯倒是可以少做一人份的了,密經閣裡管飯的伙食還是不錯的,有兩個菜和涮鍋水兌的湯呢哼哼……”

墨塵音聽了那一句“兩個菜和涮鍋水兌的湯”,夜裡坐在自己屋中就總有點心緒不安起來。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灶台前發愣,拿了只空碗也不知道是想要幹什麼。
看了看火滅灰冷的灶膛,又瞧瞧手裡的碗,墨塵音自己也險些撐不住笑出來。忽然聽到外面門響,熟悉的腳步聲踏進來,帶進了些許秋夜的寒氣。

“你還沒睡?”
“你怎麼回來了?”

一起開口又一起閉了嘴的些微尷尬散去,墨塵音蹲下身將灶火重新撥弄起來:“吾給你弄點吃的,等等就好。”
赭杉軍“嗯”了一聲,就在一邊坐了。晚飯時沒用完的菜肉都是現成,墨塵音很快燒了碗湯麵出來,熱熱的捧在手中,麻油香味鑽進鼻子,赭杉軍想著自己明明吃過了晚飯,竟然又覺得餓了起來,接過筷子吃得香甜。
“你不是要留在密經閣?”墨塵音瞧了他半晌,還是問了出來。
赭杉軍只淡淡回了句:“吾不曾去。等下,有東西給你。”

直到那個淺綠色的玉盒子放到自己手中,墨塵音還是有些不大相信地瞄著赭杉軍一本正經的臉孔:“這個……續弦膠……真的是麼?”
赭杉軍著他手中將盒子翻過來些,一邊的盒沿上清晰刻了蚊足般大小兩行字“鳳麟福地,續斷連金”:“拿這個用水調開泡弦,日後便無礙了。”
墨塵音忽地了然了:“你沒去密經閣,是向宗主討了這個?”
“密經閣日後還有機會。”赭杉軍沉默了下,又補上一句,“明年之會,吾但願你能與吾同去。”
墨塵音捏住了盒子,半晌展顏一笑:“吾定不負你期望。”
赭杉軍點了點頭,將盒蓋用拇指推開些,露出其中青玉般潤澤的半透明膠質來,微有淡香,嗅之神清氣爽。墨塵音見了,也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到外面端了盆水回來,又將琴弦一根根取了下來。
用竹匙少許挑出幾分,一入水,便無聲無息融了,水色俱成青玉之色。墨塵音寬了外衣,將中衣袖子略挽起來,便一手持了弦,徐徐浸入水中。瞧著弦落處漾起的圈圈水紋,眉眼中也飛揚起了幾絲笑意,果然是極開心的了。
赭杉軍站在一邊瞧著他漂弦,水盆就在面前一探身遠的距離。水中映著二人身影,齊頭並肩的,套在盆口大的那個圓中。
墨塵音專注地盯著水面,不知是看弦,還是在看著那個圓,手臂上忽然滑脫了一下,半截衣袖掉了下來。
“赭杉……”
赭杉軍會意地伸手,替他將袖口重新折了兩折。微涼的手指淺淡地接觸到肌膚上,兩人都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眼,重新將注意力投注在融了續弦膠的水中。

一根弦破開一個圓,水波柔柔一漾,複又合了。
墨塵音將浸好的琴弦一根根取出來,攤開晾在竹箅之上。大概還要再陰乾兩個時辰,才算是大功告成。可眼見他的神態,竟是格外有些迫不及待。
赭杉軍眼中帶了些笑意,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臉:“睡吧。明天起身,想必就好了。”
墨塵音抱了那個玉盒,還頗有幾分興奮沒有褪去:“吾該說聲多謝是麼?”
“對吾,何必言謝。”

次日起來,紫荊衣總是有些抱怨的,在飯桌橫著赭、墨二人大歎氣:“有了好東西,關起門來自己去弄,也不叫人開開眼,還怕吾搶了你們的怎麼!”
赭杉軍匆匆喝完了粥,將碗一推:“吾尚有事,先出門了。”
剩了墨塵音坐在那聽著紫荊衣繼續一早上的磨牙,一邊笑眯眯弄著新換了弦的墨曲琴,顯然其他的話兒,盡從耳邊做了大風吹去。

金鎏影候著紫荊衣磨牙累了,喝茶的當,走過來也撥弄琴弦試了試手,笑道:“這回可不怕禁不起術法催動了,至少道曲十弦一式,你月內便可練成。”
墨塵音點了頭道:“但願日後應用起更高層的術法來,也能無恙。”
紫荊衣撇了撇嘴:“左右這弦斷了,有人放在心上給你續著呢,你又擔心什麼!”
墨塵音想了想,略微眯起眼笑了起來。一手輕慢拂過琴弦,“叮咚”之聲,悠悠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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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2:42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靜夜


交接了牌符,又做過早課。赭杉軍從觀裡回到道舍時,天已經亮了好一陣子。雖然一夜未睡,倒也不覺得乏累,該然算得上是一身上成功體的好處。
一進門,就看到紫荊衣挽著袖子趴在桌子上寫字,墨塵音給他研著墨,一邊眯著眼睛瞄著他筆下的紙,忽然叫起來:“哎呀,先別寫,粉線格子打歪了!”
紫荊衣白他一眼:“八個字而已,打什麼粉線格子,閑的!”一邊蘸墨落筆,一揮而就。

赭杉軍踱步過去倒了杯茶水,順便瞟了一眼。一口水在嘴裡打了兩個轉,還是咽下去了,然後道了聲“早”。
紫荊衣只顧著吹幹紙上的墨蹟,墨塵音幫他將紙抻起來,一邊向赭杉軍道:“早……你要不要去睡一會兒?今天沒什麼事。”
“吾打坐就可。”赭杉軍指了指那張大紙,“這是……”
紫荊衣“哼”了一聲:“宗主他老人家的金口玉言,當然要掛起來。山下已經燒了兩間偏殿,要是山上也燒了,四奇的名號就沒臉見人了。”

紫荊衣一筆草書寫得飄逸瀟灑非常,墨蹟淋漓八個大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端端正正地貼在了廳牆正中掛著的那副“道”字下麵,白牆白紙黑字,醒目得很。
墨塵音退後兩步瞧了瞧,點了點頭:“沒歪。赭杉你看呢?”
“不錯。”赭杉軍純粹對那八個字的筆力發表了一下意見,忽然後知後覺地轉頭,“吾未曾見到金鎏影……”
墨塵音向一邊緊閉的屋門指了指:“他在練功。今晚的輪值到他……忘不了的。”
“嗯。”

並不渴睡,但養神卻是無妨。
赭杉軍在自己的床上盤膝靜坐,屋子裡只聞吐息之聲,倒愈發顯得安靜起來。
不多時,聽到對面的屋門響,似乎是金鎏影的聲音含糊說了兩句什麼,紫荊衣應了聲,墨塵音的語調倒提高了不少:“吾也要嗎?哦,好的。”
又是開門關門,再次沉寂了。

沉寂之中,道舍外的風聲明顯大了起來,吹得窗櫺“嘎嘎”作響。
最近的封雲山天氣燥得很,觀中不只一次走水。雖然損失不大,卻也足夠使人憂心,各殿閣房舍處,俱加增了夜值之人。大贊樓是收藏奇門化外術法書籍的禁地,尋常道人涉不得足,便由四奇自行負責了。
聽這風聲,今夜怕又是要打點起十二分的小心才是……

打坐了一個時辰,神思清明起來。
赭杉軍慢慢睜開眼,正想著是不是到後院去走一趟劍法。驀地外面傳來一聲悶響,又低又促,一起便落。
赭杉軍卻忽然大變了臉色,一閃身沖了出去,一手便推上了金鎏影的屋門。

門關得嚴,但卻是沒上鎖的,觸手便開了。
一腳踏進去,先看到跌坐在蒲團上的金鎏影,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全身僵直得如同木雕泥塑一般。赭杉軍足下不見半點停頓,直接沖到了他的身後,一掌按上背心,默運起玄功開始為他疏導紊亂的氣脈。
紫荊衣有些狼狽地靠坐在另一邊的牆角下,撇了撇嘴:“來得真及時,那就交你了……”忽地噴出一口血來,臉色越發難看,就著癱坐的姿勢也開始運功療傷。
貌似最是無恙的墨塵音搖搖頭,扶著牆站起身:“吾去拿藥來。”

晚飯桌前冷冷清清,只得赭杉軍與墨塵音兩人對坐著。
金鎏影行功出岔,雖然及時疏通了氣脈,但仍是在昏睡之中。紫荊衣位在側翼護持,反彈之力同樣承受了大半,飯前倒是咬著牙爬了起來,可惜還沒完全挪下床,就被墨塵音難得揚眉吐氣地一巴掌按了回去,嚴詞勒令他沒有恢復八成前不准下床。
紫荊衣摸起扇子擋著臉躺了回去,扇子下面,究竟是什麼表情就看不到了……

赭杉軍一口口慢慢吃著飯,第十次到醬瓜碟子裡夾來夾去時,終於被墨塵音一筷子撥開了:“不用想了,今晚大贊樓由吾去。”
赭杉軍一愣,目光從飯碗挪到墨塵音的臉上,停頓片刻後,點了點頭:“嗯。”
“所以……你可以吃別的菜了……醬瓜要被你夾光了。”墨塵音輕笑一聲,將兩盤菜向對面推了推,倒剩下一樣素炒的留在自己面前。赭杉軍的心思本就不在飯菜上,經他這一提,才也失笑起來:“抱歉……”

屋子裡聽到紫荊衣有氣無力地哼聲:“吃鹹菜的向吃肉的抱歉,作小的倒管教起師兄來。這世道反了……”

入夜前領來了鑰匙和牌符,墨塵音站在大贊樓下,第一眼看到門板上醒目的一張白紙,挺拔有力的八個正楷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一個沒忍住,就笑出了聲。

雖是秋夜裡,倒不覺得已生了涼氣,只是窗外的山風聲刮得滿耳狼籍。墨塵音在一樓臨時收拾出來的矮榻上坐了,許是響應著“小心火燭”的說法,整座樓中倒只找得出一支半殘的蠟燭,搖搖晃晃立在燈架上,照得周遭不但不甚明亮,反而有些可憐起來。
墨塵音本撿了本書打算消磨時間,但在對比了一下燈影內外的光線區別後,還是很理智地按下了。再想了想,索性連那一點燭焰一併撚滅,黑暗靜謐之中,古舊的書香與潑喇的風聲混在一起,竟也有幾分別致。

窗外風卷得葉子滿天亂飛,大概明早起來,足夠負責清掃的道童頭痛一阵。墨塵音半眯著眼,默默在心裡數著:“進院子了……五十三步……大門……”

輕輕的腳步聲在門外嘎然而止,頓了頓才又抬起手來。可惜還沒敲上去,門倒自己先打開。
赭杉軍被一把拉進了屋,順手推上門:“你沒睡?”
墨塵音笑了一聲:“若說吾是在等你,你信不信?”
赭杉軍聲音裡似也帶了絲笑意:“未必不信……手伸出來。”
墨塵音配合著乖乖伸手,赭杉軍搭上他的腕脈,切了一切:“你自己調養過了?”
“又無緊要燃眉之事,吾何嘗虧待過自己。赭杉,你當吾還是童蒙不成。”
赭杉軍點了點頭,也不知墨塵音究竟看到了沒,就依著記憶向收拾出來的那個角落走過去:“金鎏影傷得不輕,雖然反彈之力大部分由紫荊衣承接了,你也不該全然無恙才是。不說出口,也未必瞞得了人。”
“吾何時隱瞞了,只是未曾主動說出口而已……”墨塵音心裡頭悄悄抗議一句,但見赭杉軍難得一臉嚴肅地說教,倒也沒有吭聲,安靜地跟在了後面。

床榻窄窄,正容得下一人安臥。赭杉軍在被褥上摸了一把,雖然涼意沁沁,倒也不很過分,便隨手將墨塵音拉了過來:“你睡吧。”
“咦?吾……”
“有益傷體療複。”
“可是今晚……”
“有吾值守便可。”
“……”
第三次張嘴,倒沒再出聲了。赭杉軍認定了的事,墨塵音自認辯他不過,何況自己又確實有軟肋捏在他手裡……

將薄被攏上身前,墨塵音忽然歎了口氣:“赭杉……”
“嗯?”
“吾對著你時,十次倒有八次本來不倦,卻仍是以睡覺告終,真不知道是誰比較無趣……或者說,失敗?”

一片黑暗中沒有人說話,於是墨塵音也終於再次如自己所言般,不多久,便沉沉睡了過去。
秋涼夜靜,只聞風嘯之聲。許久,才聽得有人自言自語般淡淡道:“那也未嘗不好……”
墨塵音翻了個身,將臉轉到牆壁那邊去,含糊了一聲:“安心嗎?”
“吾……亦然。”
一隻手輕而穩地按上墨塵音的後背,緩緩將一股真氣渡了過去,以極細緻柔和的幅度熨撫著他的內傷。墨塵音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但之後倒也再無了動靜。

靜謐秋夜,漸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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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許我千秋——紅綃


四奇日常中的采買事務,多半是由金鎏影負責。所以他格外地知道哪家的菜肉新鮮,又是哪家的雜用百貨物美價廉。紫荊衣曾在他的屋子裡翻出來過一份詳盡無比的明細清單,看過之後敢打包票說,即便是玄宗的內外賬房,也未必比得上這般的明察秋毫。
然而在道舍裡兀然多了兩個半的傷患後,下山采買的任務便只能移交到了赭杉軍身上。
雖然比不得金鎏影的輕車熟路,山下的鎮集,赭杉軍倒也常來。將近半月所需的糧物一一齊備妥當,末了還有幾樣雜用玩意,需繞到鎮子另一頭的雜貨鋪子去才好。

一腳踏進了門檻,赭杉軍才後知後覺地看清了掛滿雜貨鋪子內外的紅綠彩綢。斗大的灑金喜字貼在堂屋正中。鋪子裡人來人倒是熱鬧,卻怎么看都不象是平日裡做生意的樣子。

驀地回想起來,買米面的時候,米鋪老闆似是提了一句,今天是雜貨鋪子頭家的女兒出閣的大好日子,半個鎮上的人倒都要趕著去吃喜酒。

好在落足之後,究竟要不要尷尬一下都還沒有來得及考慮,相熟的掌柜已經滿面堆笑迎了上來。見是封云山上下來的道長要買東西,破例開了櫃檯親自將物事一一揀選妥當。倒是赭杉軍很覺得承了掌柜的情面,難得用心地在腦子裡把經書術法之外的東西過了一遍,勉強找出一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帶著十二分誠懇的表情和語氣說了出來。
話雖是俗套,掌柜的卻樂開了花,連聲道:“借道長吉言”,一邊特意從屋子裡包了一包喜餅出來,一定要他帶回去給山上另幾位道長一併嘗嘗。金姓那位道爺時常在這裡買些酥甜的小點心上去,想來這喜餅也是頗對口味。
赭杉軍想到紫荊衣屋子裡那一摞的點心盒子,倒也沒有過於推脫,道了句“承謝”,便收了下來。

才回了山上,就被宗主派人匆匆召喚過去。再回道舍,早就過了午飯的時辰。自金鎏影被勒令臥床修養後,幾人間就很默契地多出了一個困中覺的習慣。倒不記得是誰先開的頭,便理所當然地被全體接受了。

推門進屋,整棟道舍裡安安靜靜,想是都已經睡下了。
赭杉軍才向裡面邁進了一步,尋思著是不是到廚房去翻一口剩飯來吃。金鎏影的屋門忽然被拉開,竟是墨塵音探了頭出來,笑道:“可算回來了,再晚半刻鐘,紫荊衣就決定不等你了。”一面招手要他進來。
赭杉軍倒記不得有什麽大事需要四人一同坐下來商量,進了金鎏影的屋子,才發現桌子上端端正正擺了一個紅綢子包,不是自己從山下帶回來的喜餅又是哪個。

紫荊衣豁達大度地揮著扇子:“既然回來趕上了,分你半個。他們家的糕餅倒是越作越好了,改天下山,再包一包上來。”
赭杉軍手裡被塞了半個喜餅,染成淺粉的酥皮上一點朱紅透著喜氣,另半個在墨塵音手裡。餘下三只,因紫荊衣素來愛吃酥甜,金鎏影靠在床上,便只是搖著手笑:“吾胃口不開,你都吃了就是了。”
紫荊衣橫他一眼,拗下半只餅塞過去:“今年數你最晦氣,沾沾人家的喜氣,倒是好的,哪來那么多啰嗦!”
金鎏影張了張嘴,但一低頭就瞧見自己還歪在床上的處境,立刻底氣不足起來,只得笑笑接了,慢慢咬上一口:“很甜。”
紫荊衣背過了身,不看他,只去擺弄桌上包喜餅的紅綢。幾下子拆開了,四四方方一塊綢布,倒有一張手帕大小。一邊倒了杯茶喝著,一邊挑起來翻來覆去地瞧,忽然抬頭問墨塵音道:“你看怎么樣?”
墨塵音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很實事求是地伸手在紅綢上捻了捻:“不錯的一塊料子,丟掉了倒有點可惜。”
紫荊衣扇子遮住半邊表情,只能聽到愉快的聲音笑起來:“這么喜氣的東西,哪能丟掉。你說是不是,金鎏影,好友?”

幾人眼睜睜地瞧著紫荊衣拎著那塊紅綢繞到金鎏影的屋門外,仰起頭上下衡量了半天,動手就向門框上拴。
墨塵音的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一手捂著嘴乾咳:“紫荊衣,你這是幹嘛?”
“他流年不好,借借人家辦喜事的喜氣,改改頭運。”
金鎏影長嘆一聲,倒回床上去,眼不見心不煩,隨著紫荊衣高興折騰好了。墨塵音倒還不怕死地補上一句:“這大紅綢子……似乎過於招搖了……”
紫荊衣踩著門檻,一手揪著垂下來的紅綢,笑瞇瞇看著他:“說來,你從立了夏開始,倒霉事也出了不少。吾看這塊綢子倒也足夠大……”
墨塵音立刻閉了嘴,順手拖起赭杉軍就向外走:“赭杉還沒吃午飯,吾去把飯給他熱熱。”

紫荊衣用扇子掩住嘴,瞧著兩人出屋,哼笑起來:“紫濤上那么長的飾帶,哪裡不能截一段下來!”
眼瞧著墨塵音進廚房時險些崴了腳,才縮回屋子,一轉身靠在門邊,只露一雙眼睛在扇子上面似笑非笑去看橫在床上裝死的金鎏影,“大紅嘛,喜氣!”

三天後又是要去取符紙的日子,吃過早飯,赭杉軍便很自知自覺地準備下山。墨塵音忙著將琴囊上已經磨損得很厲害的繫帶梳理整齊,那句“要捎帶什麽東西不”也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顧不上答話,只管頭也不抬地忙著自己的。
赭杉軍站在門邊,默默看了他一回,終於轉身要出院時,紫荊衣趕了上來,隨手將扇子插到領後:“吾跟你一起下去,挑兩樣小玩意。”

紫荊衣口中的“小玩意”,最終包括了三盒糕餅,兩匣松墨,七八本打在一個蒲包裡的雜書,外零一壇好酒。
赭杉軍幫他拎了一半,兩人滿手大包小包從市集上招搖而過。路過一家小貨攤子,上面五顏六色地擺了好些針線布帶、荷包花囊之類。赭杉軍驀地收住了腳,將大小包裹一併交到左手,一邊就去攤子上拈了樣東西來看。
紫荊衣有些意外地也看過去,那東西卻是一束絲繩,大紅耀眼,倒和赭杉軍的頭冠繫帶有的一比。
赭杉軍看了一回放回去,又有些猶豫地撿起另一束赤紅的。顏色略深沉暗淡了些,不過少了分張揚,多了些沉穩內斂。
紫荊衣探了探頭,很了然地笑起來:“赭……”
“嗯?”
“赭紅色嘛!墨塵音的琴囊是駝色的,倒也搭得很,總比他之前那根黑繩子順眼多了。”
於是赭杉軍十分信服地點了點頭,將那束絲繩買了下來。

晚飯後赭杉軍到墨塵音的屋裡去拿經書時,便見他正坐在床邊,認真仔細地換著琴囊繫帶。簇新的絲繩上,格外裝飾有不少亮色的小珠子,需一粒粒打上了結,才好固定。
撿好的經書整整齊齊擺在桌上,赭杉軍拿起來後,半晌又不見動靜。墨塵音有些奇怪地抬頭,正迎上他帶了些思索意味的眼神,盯著也不知是人是琴還是布囊在看。
兩人對看了好一陣,墨塵音咳一聲,抬了抬手:“這顏色不錯。”
“嗯。”
“你選的?”
赭杉軍猶豫了下,還是點了點頭。但隨後又補了一句:“紫荊衣也說看起來不錯。”
“紫荊衣啊……”
墨塵音搓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放遠了些,從開著的門外,直望到斜對裡金鎏影的屋門上面去。
喜氣洋洋的紅綢子,安靜地垂在門框下方。看久了,也就不覺得有初時那么突兀。

赭杉軍同樣把眼神轉過去,悠然道:“吾也覺得,這個顏色倒還更搭些。”
“吾記得,紫濤的飾帶也是這個……”
“嗯。”

於是紫荊衣之前的建議,仍算是變相地達成了嗎!



附送小劇場——身為四奇中的唯一:

墨道長:四奇裡只有吾一個用拂塵,會不會格格不入……
赭道長:沒關係,一個也足夠可以代表四奇。
金道長(整理發冠):那就加上整齊大方的穗子吧。
紫道長(扇扇子):當然也要有華麗的羽毛才好。
赭道長(擦著自己的龍頭碗公底座):加些銀飾會比較好。
三位道長一起:師弟,你覺得呢?
墨道長:吾只要它看起來還是把拂塵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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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匪迷


幾場冷雨之後,秋涼漸甚,封雲山上持續了近月的火禁也終於按下。
卸除了大贊樓夜勤之職,平素作息又恢復如常。倒是墨塵音早出晚歸得愈發勤快了,連著兩三天內,若不是夜闌人定時,想要找出他來,竟也頗不容易。

第四日的頭上,吃過了早點心,墨塵音便又揣了隨身物事,匆匆出了門。紫荊衣一句話略招呼得晚了些,人影已經去得遠了,只好恨恨地踹著門檻:“跑得比兔子都快,哪那么多事讓他急火星似的,不就是要他臨時照看一下幾個新進道生嗎!”
金鎏影同樣收拾好了東西要出門,聽到抱怨,頓了頓腳步,倒是微微笑了:“幾位老經師外出,墨塵音幫襯經閣一把,也無不可。提點後進,他素來揣著這個心思不是。”
“幫襯到連自家要演練的法陣都不顧了?”紫荊衣橫了依然臉上掛笑的金鎏影一眼,再一轉頭,赭杉軍正默不做聲將碗筷收拾進廚房,半點表態的意思也沒,愈發氣悶,一扇子將金鎏影掄出門去:“走走走,一個都看不到,吾還清靜呢!”
金鎏影摸了摸發冠,倒沒被扇子掃亂分毫,便笑笑出門了,末了還要叮囑一句:“午飯吾在齋堂吃了。”

玄宗的數位大經師聯袂前往萬圣巖談經,偌大的經閣中不免空曠下來。封雲山上前不久才新收錄了數十名小道生,連同三境引渡而來的後學,平日授經引導之時,人手不免吃緊。墨塵音素來熱心,幾天來跑得勤快了些,漸漸竟也自攬了不少事務在身。每日裡總要忙到星垂四野,才好踩著一路的月亮光爬回半山的道舍歇息。

這一天又格外忙碌了些,待走過山間那片松林,連二鼓也早已經敲過了許久。
依稀覺得似乎還有什麽事本該在今天做了,但一時卻又實在記不得。墨塵音一路行來,想了又想,仍是抓不住腦海中恍惚的那個印象,卻又沒法完全放下,只好就這樣懸在心頭。將近了道舍方圓一里時,一步踏下,眼前忽然陡起白霧雲烟,剎那換了一方天地。
墨塵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唬得一怔,但步子卻沒收回。腳下踩穩了,也已覺出這不過是一方法陣運行的效果罷了。能在四奇所住的道舍臨近布下玄門術陣,想來也要屋子裡那三個人才有可能。至於是三人中的誰幹得出來,答案幾乎已經不是揣測,而是肯定……
察覺此陣只迷不傷,墨塵音索性放開了眼,慢悠悠四下打量起來。他的術法起步雖是四人中最低,迄今為止與另三人相較仍有差距。但尋常陣法,不是爛熟,也能一一識得。至少除幾部高深玄法與秘術外,要喊出名字,倒也還不難。
在雲霧陣中東西各踱了數步,心中略做尋思,眼前陣局併不陌生,墨塵音甚至說得出它的名字是出現在經閣的哪一架哪一本書上……然而,也就僅僅如此了。
墨塵音終於記起了心裡一直隱約掛念卻又一時想不分明的那件事是什麽——半旬前,紫荊衣明明提及過,今日便是約好要為自己推演此陣破解之法的日子。

飛煙涌霧愈漸濃重,幾乎連足前五步外的距離也看不清楚。墨塵音苦笑一聲,想想竟不知是該怪紫荊衣先斬後奏地直接將陣擺在了家門口好,還是該怪自己一時忙昏了頭,誤了課業……想來自己失約在先,還是要多負上七分責任的吧。
然而陣總是要破,家還是要回。墨塵音硬著頭皮慢慢向應該是陣心的方位摸索過去,雲烟繚繞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仍是不大找得到關鍵的頭緒。又轉了兩圈,眼中所見依然毫無變化,而白日攢下的乏累漸漸有些不聽話地涌上來,精神不由萎靡了許多。
嘆了口氣,一手敲了敲頭,墨塵音忽然覺得,眼前這般狀況,竟與少年時的經歷頗有些貼合之處。
同樣的陌生法陣,同樣的幻境迷蹤,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陪同在陣外指點自己的赭杉軍,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將陣中玄門變化奧妙耐心解說,然後再一次次看著自己重複著入陣破陣直到完全領悟吧。

想到每一次離開法陣,眼見著熟悉親切的赭衣紅發漸漸在面前清晰起來時的感覺,心中油然多了份沖淡恬靜。已是多年前的舊事,但是連他眼底那一絲柔和笑意,墨塵音發現自己都還記得那么清晰。
還有那縷細而不斷的悠悠笛音,為自己一遍遍指引著該行的方向。從最初的寥寥單音,漸漸終於成曲調……

自己足足苦學了一年的玄門陣法入門,於是那首《白鶴飛》也就在耳邊整整繚繞了一年。一年的時間,仍只是學會了一首道曲的人,真不知該說他專精,還是木拙!

心情大好地險些笑出聲來,墨塵音重新打點了一下精神,才要再次起步,驀地雲烟深處,傳來笛韻悠然,細細凝成一縷,直鉆進了耳中。
第一反應是自己剛剛的發思古之幽情不留神過了分寸,引來耳畔餘響。但那笛音愈發清晰,有形有質,無論如何不是幻想之物。墨塵音只猶豫了一瞬,便堅定決絕地邁開步子,循聲而去。
這支《白鶴飛》吹奏得更加爐火純青了,比起當年,技藝何止高出了一個層次!

一曲清音引路,虛無之聲,竟仿若有形可見。墨塵音緊隨於後,穿行雲海烟濤。不知不覺中,竟似步步登高而起。玄音激蕩,托足而升。那片困了自己不知多久的茫茫迷陣,終於慢慢遠離了。
煙霧稀薄處,已能見到一點燈光明滅,笛音也是從那裡傳出。墨塵音一眼盯得準了,想也沒有多想,抬腿便沖了過去。
兩下裡距離本就不遠,墨塵音足下又極迅速。待聽到那句“小心”時,已經覺得腳尖重重地似絆在了什麽上,身體一晃,直直向前面栽了過去。

“咚”的一聲悶響,眼前立刻跳出了好多金花。這一下撞得著實不清,墨塵音只覺得整個腦袋都瞬間“嗡”了一聲。而餘韵尚在,疼痛感還沒有十分清晰時,身前也響起了一聲悶響,一點低哼。

“赭杉……”
“墨塵音……”
幾乎是同時用手捂住額頭,墨塵音深吸了一口氣:“怎么是窗戶……你怎么樣?”
一手還要接住墨塵音以免兩人直接摔到地上的赭杉軍苦笑著搖頭:“無妨,你呢?”
“吾也無事。”

終於站穩了腳,對看了看彼此額上的紅印子,墨塵音少見地有些赧然起來,小聲咕噥著:“還好……”
“什麽?”
“要是把你撞到頭破血流,吾是不是該自罰跪香謝罪。”墨塵音嘆口氣,伸手在他額上揉了揉:“對不住……”
赭杉軍站著沒動,任他在自己頭上忙活著,忽然很感慨很認真地開了口:“併非紫荊衣有意為難……”
“嗯,是吾的問題。”
“他只是……”
“吾明日便不會再去這么久了。”
“這陣……”
“吾會記得儘快補修回來。”
“……”
赭杉軍再張了張嘴,終於發現似乎沒什麽需要再強調的了,最後補充一句:“早些休息吧。”

墨塵音扭過頭,窗外法陣已破,可見半輪殘月隱現,竟是已經近四更了。
將地上的竹笛拾起,尾部微微開裂了寸長一截,於是直接揣在自己袖中:“笛子也跌壞了,改日賠你一管新的便是。”
“吾……”
墨塵音一抬手止住他的話:“就這樣說定了,吾去睡了,你也歇著吧,好睡明早見……”

抬腳一步還沒有邁出去,又被拉了回來。赭杉軍直接將人向自己的床邊拖:“紫荊衣將你的屋子一起封了。”
“……”
“強行打開會有巨響。”

實在是一件不適於在半夜三更進行的活動……

赭杉軍房中衣被簌簌聲漸止,那盞燃了半宿的燈也終於熄下。
幾乎同一時間,一門之隔的外廳中,金鎏影正努力將憤怒的紫荊衣塞回屋裡去,順手一併將門帶上。
只能聽到紫荊衣隔著門憤憤地低吼著:“大半夜吹了半宿笛子擾人清夢,還要加上內力……讓吾去掐死他!”
金鎏影嘆了口氣,順手在門上加了一道隔絕聲音外泄的符咒,才揉了揉額角,踱回了自己的屋子。

明日,怕是又要不得安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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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閒人


封雲山上的修行,若要與名聲比鄰的儒、釋兩家做個比較,合該是鬆散得緊。但一年到頭下來,也總是還有幾場數得上規模的考稽,勉強來約束一下平日裡不知各自躲到哪去或苦修或逍遙的出師弟子們。
最緊要的兩場,一是秋初的道生武驗,按人頭一個個點數下來,連外院新近不到半年的小道童,也要登記造冊參加;一是秋末冬初的云階玄會,可去得上的,總要是各路修行中頗拿得出手的出挑道子們,偏又是沒個人數限定,隨心所欲下場的野路數。
好在玄會雖是自由心證,但總還是各家心裡默認的文武盛事。年年高手雲集,也叫些下不得場的手淺道生們大開眼界。

今年的玄會,宗主慣例早早敲打了四奇不准缺席,但許是諸事繁忙糊涂了那么下,忘了把這句話再拿“全部”兩個字強調一番,於是頭天晚上抄罰經抄了大半個通宵的墨塵音很理直氣壯地拿被子把自己蒙了個嚴實。無論如何,鉄齒到底不肯起身。
金鎏影四更天不到就去了云階幫手打理場子,年年如此。紫荊衣哈欠連天的目送他出了門,就站在墨塵音屋裡和他拉鋸,直折騰到五更過了天光大亮,墨塵音乏得緊,終於欠身半坐起來從枕頭底下摸出本書:“吾連河洛術圖集都還沒有全部上手,你要不怕吾下場砸了四奇的名聲,吾去就是……”

紫荊衣瞧瞧那本一個月前從大贊樓順出來的書還光鮮亮麗得緊,臉上顏色變了又變煞是好看。同樣穿戴好了循聲過來的赭杉軍一手還端著粥碗,一手把紫荊衣從床邊扯開了兩步:“叫他睡吧。”
紫荊衣哼了聲,甩手出去了。墨塵音這邊只來得及沖著赭杉軍露個笑臉再翻半個身,就見他複又進來,手裡厚厚一摞至少五六本書,嘩啦一聲就都砸在了鼓起的被子包上。最上面一本黑底燙金字赭杉軍瞧得清楚,裡面的內容至少要比河洛術法陣圖高出兩個層次不等。紫荊衣年初的時候才練上了手,書倒還堆在自家屋子裡。
紫荊衣撿起一本在墨塵音的頭上敲了又敲:“玄會這三天裡你要是背不完,那練琴學曲的勾當就趁早省了吧。別說我拿師兄身份欺負你,該學的,早晚逃不了!”
敲打完了,順手把書塞進被窩,抬腳就出了門。

墨塵音一覺睡到了快晌午,才總算覺得神清氣爽了。紫荊衣走前丟給自己的書整整齊齊被人揀好了摞在桌子上,瞧了一眼,心裡莫名地熨帖起來,籠起頭髮穿衣洗臉。
才一腳邁出自己的屋門,廳堂裡桌子邊端端正正坐著的人放下手裡的書抬頭:“起來了?”
墨塵音嚇了一跳,扯著手巾一腳蹬在了門檻上:“赭杉?”
赭杉軍慢吞吞把手裡的書皮向他一翻:“紫荊衣留下的陣圖,有兩個你自己一人不太妥當,吾為你壓陣,也好照應。”
墨塵音瞧著那似乎有些眼熟的黑色書皮眨眼:“所以你就這么回來了?紫荊衣沒說什麽?”
“……他踹了吾一腳。”赭杉軍猶豫了下,還是如實開了口。
墨塵音“噗”的笑了出來,撐著腰出去洗漱,回來後在赭杉軍對面坐了,一手拄著桌面看了他半晌,依然忍俊不住:“紫荊衣這次惱了,吾該小心才是。”
赭杉軍點頭:“這三天吾會盡力在陣圖上指導你。”
墨塵音“哎哎”地又笑了兩聲,順手從赭杉軍手裡拿過書來翻看:“紫荊衣惱的又不只吾一個,真是跟金鎏影混久了,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看不得人鬆懈。”
赭杉軍聽了他半真半假的抱怨倒也不置可否,只拿眼神沉靜地瞧過去。墨塵音在裡頭明白看出了“嗯,你不可鬆懈修行”這句話,笑呵呵地揣起書:“吾去勤奮上進了。”
待走到門口,才回頭沖著赭杉軍一字一頓擺手:“吾的懈怠說得出,你的懈怠說不出啊,赭杉!”

墨塵音在院子裡一步一步演練陣法,赭杉軍挪到可以一覽無餘的窗口凳子上坐著,一邊調息,一邊聽著院裡的動靜。
起初這幾式陣法,雖然繁瑣細膩了些,但以墨塵音的基礎,倒還不用擔心。只是這般淺顯的功課,也要拖上近月時間,看來他果真是有些懈怠了。
赭杉軍依然想不通墨塵音為何要把自己也批成“懈怠”的一員,但既然捉摸不透,索性先放到一邊,專心為他壓陣就是。

墨曲劍下走秋水,帶起一抹寒光,凌空勾勒玄陣輪廓。墨塵音將陣圖所需空間估算得大略不差,但一劍劃到窗下時,楞了愣卻停住了。
赭杉軍比他還要快地迅速起身掃視了一圈陣圖,不見什麽差池,才瞥向墨塵音:“怎么了?”
墨塵音乾脆收了劍拄在窗欞上:“哎,赭杉,這時節了,竟然還有菊花開不敗。”

他手指著窗下墻角根處,斜斜生了稀稀疏疏一小叢野菊,只剩下三五朵棋子大的黃花開著,還帶了些經霜後的風韻。
墨塵音站在一邊掰著手指頭:“不知不覺快入冬了,今年忙得緊,連重陽酒都沒得喝。”
話裡的弦外之音太明顯,赭杉軍瞥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表達下自己的不太贊同,墨塵音已經收了墨曲劍抬腳進屋:“反正今天紫荊衣不在,吾去拿他的酒賞菊吧。”

賞這窗根下不起眼到極點的幾朵小黃花?

赭杉軍默默坐著瞧墨塵音跑進跑出翻出了紫荊衣私藏的好酒,翻出了兩碟糕點,竟然還翻出了一把河蝦干,也不知鹹的甜的混起來嚼是個什麽滋味,一總排布好了,搬到桌子上來。
酒入喉清綿醇厚,略有回甘,想來是紫荊衣秘藏的珍品。赭杉軍一邊琢磨著他回來後,會不會一怒之下將兩人一鍋燴了,一邊陪著墨塵音小酌。
兩人都不十分擅飲,拿捏著分寸少進了幾杯。墨塵音忽然嘆了口氣:“一個逼得太緊,一個又太閒散了……”
赭杉軍微挑了挑眉:“逼得太緊?”
“嗯……金鎏影……”墨塵音點頭。
“那太閒散?”
“嗯……赭杉軍……”墨塵音的頭點得更重,語氣裡加了十二分的肯定。
赭杉軍忽然就有些無言起來,一手伸過去給他順著背拍了拍:“酒上頭了?”
墨塵音一把反手拉住他:“哪個比較好?”
赭杉軍已經開始要拉他起來拖回房去,聞言頓了頓,很認真地開口:“你……做個閒人吧。”
然後又補上一句:“等把你該練的陣法琢磨熟後。”

墨塵音被他半哄半拖著塞回了屋,關上了門後沒了動靜,想來是睡下了。
赭杉軍坐回窗下那個位置,書還是那本書,精神卻不免總是分散了些。
太閒散……
大概他真是醉了吧,也許本意是想要說紫荊衣。

赭杉軍驀地想起來,除了每年的道生武試,自己倒是許久不曾在玄宗道門的大小集會上出現過。道海無涯,方知身是滄海一粟,日後還是多閉門苦修才好。

快掌燈時分聽到墨塵音屋裡終於有了走動的聲音,在裡面咕噥著“渴死了”。
手邊的茶水倒是新換上的,赭杉軍摸了摸,拎起來過去推門。

門開,先見到滿屋墨跡淋漓的新畫陣圖,墨塵音袖子高高挽起來,一副頭懸梁錐刺股的樣子在發奮。
赭杉軍愣神了下,微笑起來:“沒睡?”
墨塵音咬牙切齒一張張點數過來:“等吾把這五本書的陣圖背熟後的……”
“做閒人嗎?”
墨塵音怔了怔,也笑起來:“嗯,跟你一起做個閑人。”
“然後?”
“然後嘛……”墨塵音忽然就嘆氣起來:“給兩位忙人做飯去!”

赭杉軍莫名覺得心中輕悅起來,將手裡捂著的茶壺遞給墨塵音:“這樣,未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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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許我千秋——餘歌


    到了秋末萬物瑟縮的時候,墨塵音倒開始一反常態地常常泡在了大贊樓。雖然還比不上金鎏影般雷打不動的執著,但奮發之態,也頗叫人側目。

半宵苦讀,一早偶爾貪睡了些。還在朦朧中,就聽外面窗根下站著的人在說話:
“還沒醒呢。”
“讓他多睡會吧。”
“要吾捎帶什麽給他么?”
“嗯……書肆中若有新進曲譜,煩勞好友……”
“吾曉得了……”

墨塵音蒙著被聽得愜意,但這一醒,睡意反倒也散去了七八分。翻了個身,還要再聽外面那兩個繼續絮叨,忽然廳子裡噼啪一陣響,紫荊衣不曉得在翻找什麽,一邊提高了嗓子招呼:“金鎏影你早去早回,赭杉軍,別去了經堂就沒了時間,記得回來砍樹……”

“砍……樹……”
墨塵音晃了晃頭,一時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房門“啪”地被推開,紫荊衣三兩步進來,和他對眼個正著,立刻跑到床前猛地塞進兩只手:“睡醒了還不起,你當你幾歲了啊!”
冰涼還帶著點點水珠的手一下子貼上睡得暖意融融的項頸,墨塵音慘叫一聲,翻身跳了起來,死命扒拉開紫荊衣的爪子,順手揪過床角的夾襖披上,才埋怨一眼看過去:“紫荊衣,你越來越損了。”
紫荊衣抱著手看著他笑:“這不就精神了?做人家師兄,連小師弟洗臉起床都要顧,真是辛苦啊!”

許是剛剛那一聲叫得太凄慘,才說了一句話,赭杉軍也匆匆推門進來。看到紫荊衣在,愣了一下,明白過來:“紫荊衣,你又鬧他了?”
紫荊衣順手擼了一把墨塵音還睡得亂蓬蓬的頭髮,撇撇嘴:“這叫鬧,那你揪人趕早課的時候豈不是催魂了?”一邊就甩手出去。
赭杉軍被他頂得無話可說,只好過去瞧著墨塵音:“醒了就起來吧,外頭早飯都好了。”
墨塵音“噗噗”笑著,邊扣著領扣:“吾聽見你們在外頭說砍樹,砍什麽樹?”
赭杉軍順手給他將繞進襖領的一縷頭髮挑出來,“也沒什麽,後院那棵枯死的老松,紫荊衣說反正也沒見結過松子,不如砍了劈柴,回頭栽幾株果樹。”
“他一向會吃。”墨塵音聽得眉眼彎彎,忽然一轉念,“你砍?你用什麽砍?”
“嗯……”赭杉軍張嘴,還沒說出話來,墨塵音又立刻接了下去:
“不會是紫濤吧。”
“……”
“……”
墨塵音看他半晌,攔了腰帶跳下床:“算了算了,等晚點吾去廚房給你借把斧頭去。”

一上午的時間無非各有緊要著就過去了。金鎏影在四人中最是手腳勤快穩妥,下山采買之事,十之八九交他,也多數能在午飯時趕回。紫荊衣時常樂得交代他偷偷順回兩瓶酒來,配幾個小菜自得其樂,赭杉軍拿著也沒有辦法。
但到了傍下午的時候,還不見熟悉的杏黃身影回來,實在算得上咄咄怪事。

紫荊衣被擾亂了小酌的盤算,咬牙切齒編排了金鎏影一頓。到了申時,院門一響,赭杉軍推開進來,才說了半句:“吾回來晚……”
紫荊衣驀地“啪”一聲摔下續了三遍水的茶杯,一把掃開還在門口的赭杉軍,氣勢洶洶跨了出去。

就著扶著門框的姿勢呆了呆,赭杉軍瞧向一直在陪著紫荊衣打茶圍的墨塵音:“他怎么了?”
墨塵音“哧”一聲笑,向嘴巴裡丟了粒椒鹽花生:“金鎏影丟了。”又將茶餅碟子向前推推:“你這回來得早不早晚不晚,午飯又沒吃?”
見赭杉軍點頭,自動自覺摸了塊茶餅去啃,只好笑嘆口氣:“先墊墊吧,等晚上一起吃好了。”
赭杉軍依然點頭,飛快掃光了大半碟茶餅,拍了拍手指上的餅屑:“斧頭在哪?吾去砍樹。”
墨塵音笑嘻嘻攤手:“見你一直沒回來,還以為今天不砍了呢,吾就沒去廚房,明天吧。”一邊拎了茶壺去換了泡新的,翻了個乾淨杯子遞給他:“吃這么猛,小心噎著,就有笑話看了。”

兩人坐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多數是墨塵音在說些瑣事笑話而赭杉軍只負責出一對耳朵。但眼看天色漸晚,依然不見金鎏影與隨後找人去的紫荊衣回來,淡淡的隱憂由不得浮了上來。
暮秋的天在定更前就幾近全暗,“嗤啦”一聲,收拾茶具去清洗的墨塵音掌了燈燭,一手遮著火苗,一邊一眼一眼向敞開的門外瞧。末了終於伸手去撈搭在椅背上的披風:“吾出去看看……”
披風撈到了手裡卻沒拽動,赭杉軍一手壓住,一手撫了撫他的肩:“你等門,吾去。”
“喂……”

橫他一眼,墨塵音才要抗議,外頭院子裡忽然一陣腳步亂響,“呯”一聲拴上了門,然後就是紫荊衣咬牙切齒的聲音在罵:“你這個笨蛋,餓死吾了!墨塵音,有吃的沒,做飯了沒……”
虛掩的門一把被推開,紫荊衣扯著金鎏影風風火火沖了進來,兩人都是一身奔波勞累的模樣。墨塵音手上還掐著披風一角,張了張嘴,順手一勾赭杉軍:“進來幫吾燒火做飯。”旋腳就向廚房去了。聽著廳堂裡人仰馬翻的找水覓食,熱鬧非凡,嘴角倒勾起了絲笑意。
淡淡一笑還沒隱去,忽然被赭杉軍按住了摘菜的手,真真切切道:“不用擔心了。”
“唔”一聲,墨塵音垂下眼睛,輕飄飄回他:“就你好像什麽都知道!”一把將正在摘的菜塞進他手裡,轉頭通火燒水。

草草燒了一桌小飯菜,幾人風卷殘雲一掃而空。紫荊衣肚子裡有了底,這才捧著消食茶心滿意足一邊喝著,一邊開腔繼續數落金鎏影。赭杉軍與墨塵音聽了個八九不離十,才曉得了兩人在山下耽擱這許久的原因,倒也不知是好笑還是該嘆。
紫荊衣卻不在乎,拿指頭點著金鎏影撇嘴:“衰到出門都能碰上這檔子事,真叫吾不知道說你什麽好。”一頭轉向墨塵音道,“私奔的小情人跌死了一個,另一個就哭著鬧著要上封雲山做道姑明志,真不知道如今這是什麽世道,感情玄宗裡頭原來都是鰥寡孤獨,守節來的。”
“噗”一聲,墨塵音險些被湯嗆到,抵著桌子咳得狼狽。赭杉軍座位在他旁邊,順手給他撫著後背,一邊淡淡道:“如果有心向道,過於刁難起因倒也沒必要。”
斜他一眼,紫荊衣牙齒輕磕杯口,忽然冷笑一聲:“吾跟那小姑娘說:你要是能指著你那小情人的尸體說,‘這是糞土’,再指著來接你回家的爹娘說,‘這是朽木’,吾就讓他收你為徒上山做道姑。”
墨塵音才緩過氣來,卻是愣了一下:“紫荊衣,你這話說得……太苛刻了吧。”
紫荊衣呷一口茶:“亂症用狠藥,才會立竿見影。”
金鎏影“嗯咳”一聲,雖然紫荊衣併沒瞧著他,仍是端端正正坐好了,一副虛心聆聽的樣子。

虛心接受,至於改正嘛……

第二天頭上赭杉軍終於記住了要砍樹的事,難得空了一整個下午出來勞作。
墨塵音閒來無事,也蹲在旁邊幫他將分節截下的枯枝一捆捆扎好,整整齊齊碼在院子後頭,預備做廚房裡的柴火。
看著赭杉軍專心將扎在土裡的樹根也一點點全部刨出,忽然有些感慨,嘆了口氣:“吾當年還擼過這樹的松針煮茶呢!”
赭杉軍頭也不抬,“嗯”了一聲:“樹枝煮也一樣,這么多夠你用了。”
墨塵音失笑:“赭杉,你真會煞風景,難道不該配合吾感懷一下?”
“嗯?”赭杉軍忽然就停手抬了頭,直起腰很認真看他:“生死枯榮,人世萬物,都脫不出這個道理……”
“哎哎!”墨塵音連忙比劃著打斷他:“吾知吾知,吾入門時就學過了。”驀地又一轉念,笑嘆一聲:“枯木成柴,獸死留皮,也盡可被人拿來所用,或是緬懷。世理本通,想來人世的道理,其實也就是這樣吧。”
赭杉軍掘出最後一根樹根,翻身從樹坑裡上來,拍打著手上的泥土,慢慢道:“修道人不諱談生死,因為死亡除了世俗之念,併不能中斷任何事情。道者俗者,看得不同無非在此。”
“噯,你又開始講道了。”墨塵音挪開幾步,給他讓出地方來劈碎樹根,邊笑呵呵道:“這樣超脫,莫不是已經看破了天道之理么?”

忽見赭杉軍沒了動靜,墨塵音心下疑惑,複又湊過去輕拍了拍他:“赭杉……”
朱紅的衣袖蹭上臉頰,聽他淡然道:“沾上泥了。”
“呃……”
“天道之道,吾等好友偕行。”
墨塵音怔了怔,垂眉笑他:“這算不算是一個生死之約?”
然後聽到一貫的平緩口氣回他:“不,是超脫生死之約。”

後院子的一地狼藉全部清理出來後,已經到了天擦黑的光景。架好最後一捆松枝,就見紫荊衣從廚房窗戶探出頭來:“要不要進來吃點心?”
點心是金鎏影今天專程又下山去買的,據說是爲了回報紫荊衣昨天的“拔刀相助”。墨塵音樂得蹭免錢的,泡了壺香茶搶先到位子上坐下。
紫荊衣倒是慢悠悠剝著花生:“看你們在後面說說笑笑那么熱鬧,還以為聽不見吾的話呢。”
墨塵音只是笑著瞄他,末了才道:“嗯……在說很嚴肅的話題。”
立刻被丟了顆花生:“你糊弄鬼呢!”
額頭被砸個正著,墨塵音捂著頭笑,這才將剛剛的話頭說了幾分給紫荊衣聽。剛剛講完,就讓一把扇子劈頭拍上:“人還沒做完全,學人家談什麽生生死死!”
“喏,不談生死,只談超脫生死。”
墨塵音知他也是玩鬧,任紫荊衣敲打著,轉頭看向剛換好衣服從屋裡出來的赭杉軍,“赭杉,是不是?”
“嗯。”
微微點頭,兩人視線對著,都帶了那么絲笑意。

紫荊衣“噯喲”一聲,扇子挪回來遮住臉,起身就向外走,邊走邊道:“還沒掌燈呢,吾怎么倒覺得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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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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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3:54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照眼


    踏出經樓輕呵一口氣,出口都結成了淡淡的白霧。夜色低垂,更添寒涼。
赭杉軍抬頭瞧瞧深灰藍的天,估摸著也該是定更之後了。自己埋首經書,倒沒聽到樓下的梆子聲。

現在回去,應該還趕得及紫荊衣給自己和金鎏影設下的門禁時間吧。

山路清冷,通向四人寮舍的林蔭道上在這個時辰更是人跡杳至。赭杉軍匆匆邁步,沒成想在一處拐角突地閃出個人來,也是筆直筆直走在大路中央。兩人同樣沒提防,險些撞個滿懷,好在都是身手不俗,驚險間隙叉開。
赭杉軍“啊”一聲,習慣自然打了個稽首:“抱歉。”
對面那人也還了一禮,沒再多說什麽,又晃悠晃悠繼續走了。

赭杉軍也跨出數步後,才驀地覺得,剛剛一眼看到的那張似睡非醒的臉,倒是熟悉。

回到寮舍,另三人果然早吃過了。留給他的飯菜還在廚房桌上,摸一摸碗猶是燙的,正好動筷。
金鎏影坐在對面喝茶權作陪他,一邊道:“墨塵音剛熱好的,說是這個時候估計你也快回來了,他猜得倒準。”
赭杉軍點頭,又扒了兩口飯,總覺得哪裡有些彆扭。忽然就頓了頓手抬眼:“紫荊衣不在?他們倆呢?”
金鎏影向廚房外緊關著門的房間努努嘴:“兩個都在裡頭忙著翻東西,想來沒時間出來數落人了。”
“翻東西……”

赭杉軍吃飯的速度一向很快,墨塵音笑話他這也是成為書呆子的潛質之一。兩大碗飯扒完,金鎏影一壺茶才下了一半,擱下茶杯看他:“紫荊衣今天心情不錯。”
赭杉軍了然點頭:“嗯,那吾去了。”
走到門邊,忽然又轉頭,猶豫著道:“吾剛剛回來時,好像遇到蒼了。”
“你沒看錯……”

門應手而開,迎面是打開一地的箱子。幾隻隱約眼熟的,似乎十幾年前曾經見過。
紫荊衣就坐在一只箱子蓋上,看著墨塵音半跪著埋頭在裡面翻翻找找,忽然指了指:“那件,那件。”一伸手扯出一件灰藍色的小襖來。
赭杉軍站在門口愣了半天,繞開障礙過去:“這是……”
紫荊衣只顧抖著那件襖子打量,墨塵音抹了抹額前的亂髮,直起腰笑笑:“吃完飯了?今天新上山一個孩子,給蒼做了小師弟。看他沒帶上來什麽衣服,身上穿的又單薄,就找幾件吾以前的先給他墊補墊補。”
紫荊衣順手把小襖扔到已經堆了幾件衣服的床上,撇撇嘴也笑了:“蒼孤家寡人當久了,當年不知道多羨慕咱們這邊。這次有個師弟,當成眼珠子。吾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個時辰出來串門子討人情,而不是睡死在屋裡。”
“唔。”赭杉軍點了點頭。這樣一來,剛剛在路上遇到蒼也解釋得通。果然封雲山上洞天福地,平白也不會有生魂亂逛才是。一邊就去看攤開在床上的包袱皮,零零散散扔了好幾件棉的夾的,都是墨塵音當年還沒發身前的衣物,多年不再上身,想不到保存還好。就順手一件件折起來,也有鼓鼓囊囊一大包。

那邊紫荊衣和墨塵音也翻找得告一段落,又挑了兩件八成新的外掛一併包好。紫荊衣托在手裡掂了掂,忽然想起什麽,又扒開瞧了一眼,轉頭去戳墨塵音的後腦:“你瞧你,那時候小小年紀,就愛穿些灰的藍的,一件顏色衣服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三個做師兄的欺負你個小不大點。”
墨塵音被他戳得頭向前一點,險些磕上箱子蓋。赭杉軍卻更快地墊了隻手過去,穩穩托住他的額頭,順手從滿地狼藉中拉到外面些:“留神。”
沖他笑笑,墨塵音伸手拽過那個大包:“那有什麽,吾天生就愛穿灰的藍的,好洗好拾掇。你那身水藍的倒鮮亮,當年泡在一個大盆裡頭,結果被赭杉的蹭得一塊紅一塊藍,只能拆了當抹布。”
“喂!”紫荊衣一個箭步跨過去,一伸手將墨塵音掀翻在床上,另隻手從他身後扯起新近添上的厚紗披風遞倒臉上:“這是灰的還是藍的啊?學會挑吾的刺了,一看就是太久沒收拾你,皮緊了是不是?”
墨塵音被他一把抓在肋下,拿住了大弱點,又掙脫不開,只笑得渾身發顫,撐不住連聲告饒:“紫師兄,吾錯了吾錯了。赭杉,救命,殺人了……”
聽他一口氣兩樣話,紫荊衣更不肯罷休,發了狠要拆他一遍。赭杉軍知道他們也不過玩笑,但抵不住墨塵音求救滿滿的眼神,還是上手分開兩人,打了個圓場。
墨塵音還了魂,靠在床邊連連喘粗氣,連發冠都歪到一邊去。紫荊衣罷了手,瞧瞧他又伸手過去給扶正了,順便擼兩把頭髮:“看在赭杉軍的面子上,今天饒了你。要送衣服還不快去,一會外頭該下霜了,凍不死你!”
墨塵音連連應聲站起來,又把衣包打理了一下,準備出門。紫荊衣看連那包袱皮都是灰的,忽然起了玩笑心思,斜眼看向赭杉軍:“墨塵音說他喜歡灰的藍的,你呢,喜歡什麽顏色。紅的?還是白的?”
赭杉軍沒想到忽然牽扯到了自己身上,愣了下,一時竟還真不知如何回答,躊躇了下才道:“吾併無特別的好惡。”
紫荊衣“哈”一聲,扇子遮面只露了對機靈亂轉的眼睛看他:“算了算了。墨塵音都出去了,你還不動?”
“動什麽?”赭杉軍依然有些發楞。
“你不一起去?”
“哦,吾去……”
見他匆匆轉身追了出去,紫荊衣哼哼笑著仰身歪到墨塵音的床上,扇子順手搭上臉,滿地的大小箱籠就權作視而不見。
忽然聽到金鎏影站在門口叫他:“困了回屋睡吧,這留著吾收拾。”

墨塵音走不多遠,站在院子門口磨磨蹭蹭著等人。見赭杉軍出來,笑道:“新來的那個師弟也好生伶俐,吾想你也該去看看。可惜就是什麽都小心翼翼了些,怕是初上山來還不習慣吧。”
赭杉軍垂眼給他拉了拉緊披風:“你剛上山那會,也不愛說話,還叫紫荊衣哄了你好久。”
“噯,赭杉你怎么盡記著這些!”墨塵音和他慢慢併肩走著,些許沉默,忽然又轉了話題:“剛剛聽紫荊衣問你,還以為你會說你喜歡紅色。”
低頭看看自己垂落胸前的紅髮,赭杉軍認真道:“這是自然本生而已。”
換來一陣前仰後合的笑聲。

天色已晚,山上夜間落霜又早。兩人將衣服送到對面去,坐不多久,見主人家已經有些雞啄米似地點起頭來,便起身告辭。送客出門的倒是今天新上山的少年,清瘦沉默,將兩人一路引著出了院門。
踏上石板甬路,腳下硬滑,晚霜還是已經落下了。
“呵,好冷!”墨塵音先走兩步,雙手捂嘴輕呵了口氣,又轉頭笑道:“快走吧,紫荊衣說晚上有豆子茶宵夜,回去正好喝熱乎乎的。”

宵夜過後,又無其他安排,四人便各自回屋睡了。赭杉軍歇息前慣例袖了卷書上床翻看。拈開兩頁,看到藏青色的封皮,忽然想到紫荊衣那一問,就有些出神。
眾人日常穿戴用度,如今仔細想來果然是各有癖好。金鎏影慣穿黃褐,紫荊衣偏愛水藍,墨塵音則像他自己所言,打小就愛穿些淺灰墨藍容易拾掇的顏色。可自己一身赭衣雖然也是十數年如一日,但要真說如何喜好,竟也有那么些不敢斷言。
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從書上轉開,赭杉軍索性欠身坐起來些,環視屋子周遭。房中擺設甚是簡單,桌椅木柜本就沒什麽顏色式樣可挑,青紗的床帳子也是四人皆同。被褥皆是老青色帶了些許暗花,倒是當年自己選的,為的是方便拆洗不易染色。但這幾年來,五月曬衣時節,多是自己從經樓回魂,回來便見滿院子拆晾乾淨的衣被,再生受一輪三位同修表達不一的“關心”。所以這床蓋顏色,打那以後,似也再未放在心上。
這樣看了又看,依然找不出答案來。

驀然外頭有人趿著鞋走路,聽到是墨塵音含糊的一聲:“赭杉,你還不睡?”
“嗯,就睡了。”赭杉軍應一聲,順手扇滅了燈火,翻身躺下。

本以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也就這樣擱開了,沒成想到了第二天的晚飯時,倒又叫紫荊衣想了起來。
桌上一盤小山辣子炒蛋,紅紅黃黃。滿眼油亮亮的辣,是紫荊衣的最愛。拿筷頭點著盤子邊,忽然便抬眼瞥了赭杉軍:“噯,赭杉軍,你到底喜歡什麽顏色,想明白沒有?”
赭杉軍小心翼翼繞開那碟菜去舀湯,垂了眼睛道:“五色亂目,隨心就好。”
一語未畢,紫荊衣已經笑得差點將飯碗扣到金鎏影身上,抖著手指他:“就屬你這身紅彤彤的站出去最打眼,還好意思說別人亂目!”
墨塵音笑瞇瞇接過話茬:“反正是穿在他身上,看到的也是別人不是他,自然亂不得他的目。”
“唔,這么說也有道理。”
紫荊衣剛點了個頭,就見赭杉軍一手還端著碗,嚴肅認真地看向墨塵音:“好友,莫非你一直是這么看的?”
“呃……”墨塵音一愣,連忙擺手:“吾無此意,絕無此意,赭杉你想多了。”
一直在旁只顧著埋頭吃飯的金鎏影也終於抬頭,慢悠悠道:“墨塵音小時候一直很喜歡好友你這身赭紅,冬天的時候尤愛拖著你往雪地裡跑,說是看起來就暖和。但他自個又不愛穿,打小一身冷清清的顏色,紫荊衣背地裡不知念叨過多少回,原來竟是這么個原因么。”
“啊?什麽原因?”赭杉軍滿眼疑問地看過去。
紫荊衣唾他一口:“真是木頭腦子只會念經。墨塵音剛剛才說的,穿在自己身上自己反而就見不得了,當然要穿在時時見得的人身上才好。”
“原來如此。”赭杉軍一本正經地點頭。
墨塵音“哎”一聲,端著吃完的碗閃進了廚房,丟出來一句:“好好的,怎么忽然開始轉向說吾了!”
紫荊衣只笑瞇瞇地看看桌子邊的幾人,不再開腔。

夜裡誰也沒覺得的時候,簌簌下了一整晚鵝毛大雪。待到天亮,封雲山上已是一派銀裝素裹,琉璃世界。
清早的雪寒透過窗子登堂入室,赭杉軍難得被凍醒了一回,但精神卻好得很,許是也借了新雪的東風。
床角的火盆早就只剩一盆炭灰,還有些許暗紅的火星夾雜在裡面明明滅滅。赭杉軍呵口氣披衣起床,忽然“咚”一聲,像是什麽東西砸在了窗戶上,帶了些窸窸窣窣的餘音。
赭杉軍過去一把拉開窗,幾步遠處,墨塵音手裡正攅了個雪團沖著他笑。白雪地上,一襲青衫照眼,驀地心頭一派舒爽清朗。

墨塵音身後,紫荊衣兩手籠在袖子裡搖搖擺擺過來,看一眼兩人,一把搶過墨塵音手裡的雪團:“看有什麽用,要這樣。”
話未落,揚手一記,又狠又準扔了過去。赭杉軍還在恍神,“啊”一聲被砸個正,身上大片大片的白立刻綻了開來。
墨塵音揪著紫荊衣袖子笑彎了腰,一邊招手:“出來出來,第一場雪呢。你那身紅紅的,看到就讓人覺得暖和。”
赭杉軍抖著身上的雪沫也笑了:“好。”
頓了頓又向紫荊衣道:“喜歡的顏色,是不是就是看到後會從心裡頭覺得舒暢?”
紫荊衣手上一歇,意味深長看他一眼,卻不答,只扭頭喊道:“金鎏影,四個雪人你到底堆好了沒?”
院子後面“唉唉”兩聲:“吾一個人,哪有那么快……”
“真是笨手笨腳,吾去幫你。”

眼見紫荊衣三兩步繞到後面去了,墨塵音手按著窗框,笑瞇瞇伸長了手臂去拍赭杉軍的肩:“喜歡,當然就要看起來舒服才對。”
赭杉軍點頭:“吾知了,所以好友你其實喜歡紅色……”
“哎哎!”微冰的手輕輕貼上額頭,“呵呵”一笑:“赭杉,你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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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4:09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流芳


    年節將近的時候,封雲山上愈發天寒地凍起來。
擱在這樣一個還飄著細雪的早上,紫荊衣離開暖洋洋的被窩通常都要耗上好大力氣。然而想到還有樣要緊的東西忘了囑咐給今天要下山的金鎏影,還是咬牙撐著爬起了身。
快手快腳地披上棉衣,看看天色還早,正尋思著是不是先去通上火燒一壺熱茶,忽然就聽到從廚房的方向,有人壓低了聲音連咳了好幾聲。一邊咳著,一邊又努力想要壓回去,結果聲調更是古怪。
皺了皺眉,紫荊衣一手耙著頭髮,腳一伸頂開門,幾步就跨了過去。抬眼見金鎏影披頭散髮,披了件袍子背對著門口,正在努力扇著灶下的火。一邊扇,一邊三不五時地咳上一陣。
聽到動靜,兩人同時有了反應。金鎏影扯著衣領扭回身,才來得及張嘴:“紫……”
紫荊衣隨身的扇子擱在了屋裡,順手就抓過扇火的蒲扇劈頭拍了下去:“咳咳咳,病秧子了還一大早跑出來燒什麽火,嫌死得不夠快是不是,還不給吾回去躺著!”一邊扯住了人就往外拖。
金鎏影腳下虛浮著,被他拽了個踉蹌,就出了廚房,還連連回頭看著灶上的壺:“吾沒什麽大礙……還燒著水呢……”
“水,水你個頭!”紫荊衣拉下臉,把人連踢帶拽拎回了屋,一腳拐上門:“躺著,吾給你找藥去!”

兩扇木門被紫荊衣這一折騰,好一陣亂響。忽然對面的屋門一開,墨塵音半閉著眼睛蹭了出來:“怎么了?”
紫荊衣向著金鎏影的屋子翻了個白眼:“有個傻子傷風了,還當自己是根棍,甭理他。”
“呵呵”笑了兩聲,墨塵音把衣袖折了兩折:“你給他煎藥去吧,吾做早飯。”
“誰管他……”紫荊衣嘴裡咕噥著,人倒是利利索索穿戴起來,撈了件雪斗篷往頭上一罩:“吾去前面拿藥,今天那個病秧子是下不了山了,你們兩個誰得了空就去吧。”
“好。”
墨塵音揮揮手送他出了門,才去梳洗。冰冷冷的井水提上來,剛潑上臉就打了一個激靈,半點睡意不剩。還在抹著眼睫上的水珠,身後驀地遞過條手巾來,接過來擦開眼,就見赭杉軍只穿著中衣也站到院子裡,順手掬一捧積雪搓著手臂:“金鎏影病了?”
墨塵音點頭:“可能是昨晚著涼了。”一邊就笑瞇瞇看著赭杉軍,“你也小心點,哪有人這個天氣穿這點就出來擦雪的,身體好也不是這么個用法。”
“無妨。”赭杉軍繼續不以為意地掬雪凈面,直到連胳膊都搓得發紅了,才拍打著雪水直起腰。墨塵音樂呵呵地把手巾遞還他。赭杉軍接過了,反手一包,將他的手揣住:“熱的。”
“嗯,真是熱的。”墨塵音和他踩著殘雪坷就這么站了好一陣子,直到身上微微冷起來,才抽回手:“早上吃粥吧,吾先給金鎏影燒點熱水喝。”

粥快熬好時紫荊衣也從前面拿了風寒藥回來,早飯無非幾碟鹹菜醬菜,索性搛了兩條腌黃瓜擱在碗上,直接端著進廚房煎藥去了。墨塵音和赭杉軍對看一眼,倒是沒人說話,悶頭一氣扒完了飯。放下筷子,赭杉軍才開口:“今天吾下山。”
“咦?”墨塵音將眼睛從碗裡拔起來看了看他,小聲嘟囔,“吾本來想去。”
“一起去好了。”
“啊?”墨塵音再一愣,紫荊衣已經在廚房裡發話,“早去早回,要買的東西都寫好了在金鎏影書桌上擱著,再給吾捎帶個好看點的荷包回來——讓墨塵音挑。”
聽了這末一句,墨塵音嘴角一滑,再瞧瞧依然沒什麽表情的赭杉軍,翹起的弧度不免越來越大,忙轉過頭去:“你要荷包干什麽,你的不還好好的?”
“過年拿給對面的小師弟玩去。”紫荊衣隨口一答,又叮囑道,“不許讓赭杉軍挑,他選東西的眼光比金鎏影還瘸。”
墨塵音終是沒忍住,放下碗趴在桌上悶笑起來。

雖是嚴冬,但山下的集日一到,仍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這是年前最末一次下山,要采買的東西也多了不少。兩人各分了好些大包小裹,才全數拿下了。墨塵音這時免不得佩服起金鎏影來:“真不知道他每次都怎么把那么些東西扛上山的,果然天賦就是天賦。”
赭杉軍跟在他後面慢慢點頭,很誠懇道:“自嘆弗如。”
墨塵音悶哼一聲,險些又要破功,忙扭開頭四下裡張望。一眼看到不遠處的針線雜貨攤子,回肘捅了捅赭杉軍:“那邊,給紫荊衣挑荷包去。”

鋪面不大,彩線繡針,荷包絲帶等等倒是一應俱全。墨塵音瞧著那一簸籮的荷包,五顏六色眼花繚亂,便隨手拈了個藕紫掐金線蓮的:“這個怎么樣?”
赭杉軍就著他的手看了看:“不錯。”
輕笑一聲,墨塵音丟下那個,又換了只月白繡銀桂花的:“這個呢?”
“也不錯。”
“哎……”墨塵音瞧瞧他,低頭翻了個濃綠底走大紅石榴花的:“那這個?”
“嗯……”赭杉軍看看荷包再看看抿唇板臉的墨塵音,“還……好。”
墨塵音“噯喲”一聲丟下荷包,撐著赭杉軍的肩笑得全身一抖一抖,好容易喘勻了氣,才道:“赭杉……你……吾以為你還說‘不錯’。”
赭杉軍扳著他的肩膀扶正了,盯著眼睛說得很認真:“吾看你表情……這個不像是很好的樣子……”
墨塵音幾乎笑岔了氣,末了在他肩上推一把:“算了,吾挑吾挑,你四處隨便逛逛,看還有什麽想買的。”
“好。”赭杉軍應了一聲,卻只往旁邊挪了兩步,是個賣通草花首飾的攤子,就那么看了起來。墨塵音倒也無可奈何,仔細從大把荷包裡選了個蔥綠的,上面繡的八寶如意是好口彩,便數錢買下了。
赭杉軍見買好了,向他手裡張望一眼:“好了?”
“嗯。”墨塵音順手把荷包塞進懷裡,“回去找幾枚開光金錢裝進去,也算不錯的壓歲荷包。”再看一眼赭杉軍欲言又止的樣子,莞爾補了句:“算四個一起送的,你和金鎏影就不用再費心了。”
走了兩步,見赭杉軍仍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墨塵音頓下腳,也認真起來:“赭杉,怎么了?”
兩人站在街角,僻靜了些,併不妨礙人潮往來。赭杉軍索性也擱下東西,直了直腰:“沒,只是忽然想到,你在四奇裡也算最小的一個,吾和金鎏影他們也沒送過你什麽東西……”
墨塵音愣了愣,忽然笑著嘆起氣來:“赭杉啊赭杉,你啊……”
赭杉軍聚精會神,還要等他的後半句,墨塵音卻又一旋腳跟:“走了。”

眼見時辰還早,但若趕回封雲山去卻還是要誤了午飯,兩人索性找了個餛飩攤子歇下腳,叫了兩碗隨便吃些。
攤檔裡火爐扇得正旺,臘月的寒氣被蒸得所剩無幾。墨塵音雙手抱著熱茶杯,看煮餛飩的大鍋上,大團大團的白色霧氣蒸騰起來,很有些人間煙火的感覺。
忽然聽旁邊赭杉軍道了句:“香氣。”
有些好笑地偏過頭看他:“你這么餓了?餛飩還沒下鍋就先嗅到香氣。”
赭杉軍搖搖頭:“是花香。”順手向旁一指。
墨塵音這才看見,對面一輛窖子車,四下棉氈壓了個結結實實。車把式看來也好似東家,接了人客的銀錢,回身就去車裡捧出幾盆金盞銀臺來,交付兩清。那股細細花香,正是從偶爾一揭的車簾後傳出。
墨塵音忽然有了興致,眉眼間明晰可見飛揚起來:“水仙車。”
“嗯?”
“過年時買幾盆回去點綴下年意倒是很不錯。”墨塵音攤手笑笑,“吾小時候也看家裡人買過,現在再見,倒覺得親切。”

正說著話,餛飩攤子頭家的女兒也抱了盆從外面進來,一邊從柜下翻出漿糊紅紙,做起一個個小紙圈套到花上,紅紅白白,乍一看也是可愛。
赭杉軍這回倒明白了,斟酌著開口:“這是……去晦?”
點頭笑笑,墨塵音擺弄著筷子:“過年嘛,還是要紅紅火火才吉利,水仙總是素了些。”然後便見兩大碗熱燙燙的餛飩端了上來,忙在桌子上掃出一塊空地來接下,就著碗邊先啜了口湯:“呼呼,好熱。”
“小心燙嘴。”
“吾又不是小孩子了。”墨塵音撇嘴,忽攸想到夏天時鬧的笑話,自己倒先訕訕。
赭杉軍卻是不覺,慢條斯理抽了筷子,風卷殘雲吃了下去。

飯後又在集上轉了半圈,再三確認該買的東西併無遺漏,算算時辰也是不早,墨塵音才要招呼人返程,赭杉軍忽然丟下一句:“稍等吾。”轉身幾步走開。
墨塵音張了張嘴,赭杉軍一陣風似走得更快,也就只好按下。好在不多時便見人群中,那個打眼的紅色身影又快步回來,手上卻多了樣東西。
有些意外又有些好奇,墨塵音輕笑起來:“赭杉,你愛這個?”
赭杉軍卻將手上的花缽珍而重之向前一遞:“送你。”
“送吾?”墨塵音迷惑地眨眨眼,看看那盆水仙又看看一臉真切的赭杉軍,“唔……這個,有什麽名目么?”
“給你壓歲。”
“噗……”墨塵音一口氣沒壓下,噴笑出來。然而馬上又斂了容,垂眉低眼應道:“嗯,謝謝赭師兄。師兄,吾手上不得空,您能替吾多拿一路么?”
“好。”赭杉軍睫毛也不動地應聲,大步當先邁開,“走,回去吧。”
“嗯。”

因金鎏影這一病,晚上不過二更天,幾人就都收拾東西回了自己的屋子。偌大寮舍一派寧靜,比起往日竟格外顯得空曠許多。
側耳聽聽,似乎紫荊衣小聲嘟囔著數落金鎏影一邊還要盯著他發汗的聲音還能透過門縫隱隱傳進來,墨塵音心下覺得有幾分意思,就那么坐了會。忽然聽到火盆裡頭木炭輕爆一聲,才回過神來,窸窸窣窣脫了衣服,飛快縮上床,只披了件小襖,就著燈燭看早起時丟下的書。
翻過幾頁,鼻中串進一縷冷香,卻是床頭那盆新添置的水仙。幾枝細細的花骨朵半開了,金盞微吐,似有暗香來。
門外輕輕敲了兩聲,才想到那個人,就聽他的聲音在外頭問:“睡了么?”
“沒,進來吧。”

門推開半扇,赭杉軍一閃身進來,立刻又反手關嚴實了,不讓屋子裡的熱氣漏出去。
墨塵音斜簽在床頭,看看他手上的東西,笑起來:“赭杉,原來你也有這么有閒心的時候。”
赭杉軍將手裡的紅紙擱下,反身去看他的書架:“吾記得你這邊有漿糊,前兩天糊窗戶沒用完的。”
“那頭。”墨塵音努嘴指了指,欠身再坐起來些,摸著那紙,偏偏頭:“赭杉,吾怎么覺得今天你好奇怪,和平時……嗯……不大一樣。”
赭杉軍已經掏了漿糊罐子坐過來,聞言歇了手,扭頭上下左右打量起墨塵音來。直盯到墨塵音乾咳一聲,開始低頭努力剪紙圈,才淡淡道:“沒,只是忽然覺得,你也這么大了。”
嗆咳一聲,墨塵音手一滑,剪子險些戳上自己的手:“赭杉,你要吾說:‘只是忽然覺得,你也這么老了’么?”
聽出話裡的反擊和戲謔意味,赭杉軍“哈”一聲:“你想說的話,不無不可。”
倒叫墨塵音沒了言語,悶頭收拾起花紙來。

兩人一個剪一個黏,分工倒是整齊,屋子裡只聽到細碎的翻紙聲。那紙圈又要細小,又要玲瓏不遮花韻,要做得著實漂亮也是不易。都不是常做手工的人,摸索艱難。一連廢了十幾個,才漸漸有了樣子。
墨塵音小心將第一個黏好的紙圈套上花枝,左右端詳一番,滿意笑笑:“不錯。”
“好,再來。”赭杉軍擼平紙卷,才要再截一段下來,墨塵音一手扯住他胳膊,拍了拍床:“腳也收上來吧,地下冷。”

併肩窩在被裡,手腳俱是溫暖,貌似也更靈活不少。十數個花蕾一併裝點完,也不過才兩刻鐘左右。
墨塵音將花缽小心挪回床頭,小小打了個哈欠。手上沒了活計,便開始有些睡眼朦朧。
赭杉軍給他拉拉被,蓋住肩頭:“睏了?”
“還好。”墨塵音低哼一聲,“說話吧。”
“說什麽?”
“說……你喜歡弄花花草草么?”
“不喜歡。”
“嗯?”墨塵音略微精神了些,扒著他的肩頭,“為什麽?”
“與其被吾養死,不如讓愛花人去打理。”
低笑一聲,墨塵音努力睜眼:“所以你就給吾了?”
“你不想要?”
“吾很喜歡……”
“喜歡就好……”
耳畔呼吸漸漸沉穩平緩,果然還是撐不住睡過去了。
赭杉軍瞧瞧墨塵音依然扒著自己的手,沒再多做考慮,順手捻熄了燈火,也就著躺了下去。
倒是許久不曾在這邊屋子過夜。

暗夜靜謐,不只是久違卻不陌生的感覺,還有吹在頰邊陌生卻不違和的淡香。
似是花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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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4:24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吾千秋——萌生


    金鎏影與紫荊衣難得同去了經樓又再回來,在經樓院子裡遇到幾位相熟的同門,彼此打了招呼。
那最末開口的一人看了看紫荊衣,連連道:“紫道友一冬天不見,還是這么精神,半點不見發福啊!”
紫荊衣於焉心情大好。

中午時紫荊衣吃過了飯,窩在灶臺邊一邊烘手一邊看划拳輸了的墨塵音洗碗。看著看著忽然伸手在他臉上捏了捏:“窩了一個冬天,滋潤了不少啊!等下到後面跟吾比劃比劃,瞧你都圓了。”
墨塵音唬了一跳,一把拍開他:“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干什麽,想捏捏金鎏影去!”
紫荊衣還沒開口,赭杉軍撂簾子進來:“吾拿開水泡茶。”又看一眼墨塵音:“水珠蹭到眉毛上了。”順手撩起袖子給他擦擦,拎起水壺出去。
墨塵音不著一字,紫荊衣笑倒在地。

近幾個月來四人都是各自修行,墨塵音更是獨沽以琴化術一門,彼此間的切磋,仔細想想也是許久前的事了。午後陽光晴好,紫荊衣與墨塵音站到後院時,連雷打不動鉆去經樓的金鎏影都格外耽擱下來,和赭杉軍一起站在角落裡眺戰。

兩人的對戰說精彩也確實精彩,數月之隔,彼此都大有進境。但要說如何讓人耳目一新,卻是少有。畢竟都是從小切磋到大的師兄弟,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都爛熟在胸。只不過紫荊衣偏快,墨塵音擅巧,兩人劍路似是而非,即使同一套劍法交接下來,也各有精妙。
看似險象環生,局中人卻樂在其中。

金鎏影瞅了個空子,扭頭向赭杉軍道:“墨塵音的劍法倒沒見擱下,這幾個月他也頗吃苦。”
赭杉軍點頭,想想又道:“來日方長,讓他按自己的步調來,未必不好……”

說話間兩人都有些從場中分心,忽然聽紫荊衣陰陰一笑:“留神了!”
聽得話意不對,飛快轉身,同時聽到墨塵音“啊”一聲驚叫,一頓呯嗙亂響,回頭就見他已經摔坐在一邊,墨曲劍堪堪離手,撐著腰眉頭皺成一團。
紫荊衣在對面拄著劍“哈哈哈”連笑三聲,一彎腰把他拽起來:“笨了吧,刀劍無眼,戰場上更是詐術橫生。跟人對陣還手軟,今天是吾,換了別個,有你更要吃的苦頭!”
墨塵音任他拽著,想想也笑了:“吾是怕劃破了你的衣服,回頭你要吾賠你十件新的。”

赭、金二人見已分出勝負,也都過來探看。赭杉軍因見墨曲脫手後,飛插進墨塵音身後墻壁,也未多想,轉身順手先去抓住劍柄,微一吐力,一把拔了出來。
紫荊衣與墨塵音同時叫起來:“別動!”
赭杉軍手持寒光閃亮的墨曲劍,微帶詫異的看過去:“怎么了……”

“咔嚓”一聲,屋墻以劍起後留下的痕洞為中心,灰粉簌簌剝落,洞開了一個巴掌大的透明窟窿。

金鎏影湊過去一只眼睛向裡看了看:“被面是素花的,墨塵音的床。”

將近就寢的時候,墨塵音略略梳洗過,就被紫荊衣過來,連人帶枕頭挾持回了自己的屋子。
金鎏影正夾了兩本書和一堆畫得亂七八糟的符紙去敲赭杉軍的屋門,一眼看到,難得有些師兄架勢地咳了兩聲:“你們倆一起睡會不會擠?不然紫荊衣你今晚過吾這來……”
紫荊衣一手還端著滾燙的熱水腳盆,白他一眼:“你當自己是張紙么?說話都不用腦子想一想!”
金鎏影摸摸鼻子,目送偷笑的墨塵音和他一起進了屋。

但紫荊衣倒也不是不明白金鎏影的意思,將兩個枕頭併排擺上床,瞧了瞧,又將自己的格外向裡推了推:“吾擠到你的話你就自己擠回來,吾晚上愛發燥,貼著墻睡,你怎樣推都沒關係。”
墨塵音連連點頭,“嘿嘿”一笑:“放心,冤有頭債有主,吾不會客氣的。”脫了衣服先縮上床去。紫荊衣隨後倒水,拈熄了燈爬到床裡,兩人的兩條棉被搭在一起,格外暖和,原本想要閒聊上幾句的打算,也一併埋在肚子裡去見了周公。

紫荊衣的屋裡早早沒了動靜,金鎏影連出來換茶水也格外輕手輕腳些。他和赭杉軍日前一同卡在了一幅秘法陣圖上,越是懊惱越是尋不出頭緒,兩人湊頭一同琢磨了快兩個更次,只覺得愈發頭腦混沌,不著邊際。
正各自埋頭寫寫畫畫,驀地外頭地裡一響、又是一響。還未聽出個明細,屋門“嘎”一聲推開,墨塵音只穿著睡時的薄襯,胡亂披了件外襖,夾著枕頭從門縫溜了進來。
金鎏影舐著筆尖,看清是墨塵音,愣了愣險些一筆劃在舌頭上。赭杉軍卻是見怪不怪的,擱下筆問了句:“被打了?”
墨塵音點點頭,連人帶枕頭直接摔上赭杉軍的床。床鋪冰冷,一邊嘶嘶吸著氣一邊鬱悶開腔:“紫荊衣閉著眼睛摸爬滾打的功夫,比十年前更精進了。”
這紫荊衣紫打小就有的毛病赭杉軍也沒法子,只好安撫著道:“跟吾睡吧,左右也得睡習慣。”再看看墨塵音眉毛眼睛皺在一起的樣子,頓了頓:“撞到傷處了么?”
墨塵音悶悶應了聲,反手指了指後腰:“紫荊衣手真黑!”

幾人說起話來,索性就先擱開了筆。金鎏影倒不知道下午時的切磋墨塵音另受了傷,聽赭杉軍這一點才看過去:“有傷到?哪裡?要不要緊?”
墨塵音哼一聲:“還好,晚上看時青了塊而已,不理它過兩天也就褪了。”
“不妥不妥。”金鎏影連連搖頭,丟下句:“等等。”幾步回了自己屋子。再回來時,手裡掐個了藥油瓶子,濃烈的藥香隔著瓶塞也嗅得清楚,“早點揉開了,不然耽誤後面幾天的修行。”
金鎏影一貫的愛操心和赭杉軍的木口木面又是不同,墨塵音打做了四奇最小的師弟,倒也生受得習慣。“嗯”一聲點了點頭,舒展著身體趴好了,將後背衣服撩起來些,露出一塊碗口大的淤青來。
金鎏影一邊旋開藥油瓶的塞子,一邊碎碎道:“其實紫荊衣睡覺的毛病你也知道,你跟他一頭睡,手小心壓著點他的胳膊,他就不亂動了,睡得死也覺不得。他又不愛踹人,頂多卷卷被子……”
說著說著,忽然見墨塵音瞪大了眼睛,一臉高深莫測地盯著自己,七分好奇三分玩味。
金鎏影頓了一下,摸了摸頭:“時辰不早了,吾也該去睡了。好友,你替墨塵音揉一揉吧,明天還有早課……”順手把藥油瓶子塞給也站到了床邊的赭杉軍,幾下卷起桌上自己帶過來的書紙,旋腳出屋去了。
墨塵音趴在床上,枕著胳膊看看赭杉軍又看看他手裡的藥瓶,“噗”地笑了出來。

聽著對面屋門打開又關上,赭杉軍在床邊坐下,慢條斯理往手心裡倒藥油,道:“好友一向心細……”
墨塵音笑瞇瞇點頭:“嗯,赭杉就比較不拘小節……咦?”
赭杉軍一手撩開他的衣領,一邊道:“吾有時是比較不善體貼人意,倒也難為你們遷就吾。”
“喂……”墨塵音見他一臉正色地自評,一邊很順手將自己的上衣剝了下來,有些氣急,翻了半個身,坐起來些,又大聲點叫了句:“赭杉!”
“趴好。”赭杉軍順手一拍,又把他按下去,“別蹭到衣服上,這藥油不好洗乾淨。”
“……”墨塵音終還是又乖乖放低了腰身,赭杉軍揉開了藥油的手按到後腰溫熱的肌膚上,還帶了絲地下的冷涼,微微打了個顫。
赭杉軍覺得了,反手將床帳子拉開,掖到褥子下面:“等等就好,疼了就說。”
相處空間驟然變得狹小,墨塵音低低“嗯”了一聲,扭了扭頭面沖床裡:“揉吧,吾又沒那么嬌氣,揉開了明天也省心。”

赭杉軍揉得很用力很緩慢,看得出是下了番心思。起初時尚覺得些痛,但漸漸習慣了反而有些麻麻漲漲的感覺泛上來。墨塵音枕得胳膊有些發麻,轉轉頭又換了一邊,瞇著眼看赭杉軍低著頭一臉認真的樣子。寬了大衣摘了發冠後,簡單束著的道髻也微松了些,額上垂下幾綹亂發,隨著他一下下用力在眼前晃來晃去。
“赭杉……”
“嗯?”
“亂了……”
墨塵音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是伸出了手,揪住那幾根頭髮想要給他擱到耳後去,赭杉軍卻只看到他的手似是而非抬了一下,想也沒想一把撈住了,墨塵音卻再沒了動靜。
愣愣地握著那只手呆了一會,赭杉軍垂眼看看墨塵音瘀血已經揉散得差不多的後腰處,藥油被自己一口氣用下小半瓶,那塊飽受搓揉的肌膚微微泛著潤光,青色倒是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入冬的青布帳子換下了紗帳,下得久了床上的小空間也被隔絕得溫暖起來。外頭的燈光,卻不大明亮了似的,只能隱隱約約照進來。
赭杉軍想了想,合上藥油瓶塞,將墨塵音向床裡挪了挪,自己也躺下了。
墨塵音微微咕噥一聲,似是被擾了好夢,將微微起了層雞皮疙瘩的胳膊向枕頭下面塞了又塞。

赭杉軍伸手拉起被,將兩人蓋了個嚴實。
藥油,哈,暫時不想也罷。

第二天紫荊衣起身時不見墨塵音,只剩下床角凳子上的一堆衣服,一把抱起來踹開了赭杉軍的屋門。
赭杉軍正在穿戴,墨塵音還拱在床上半閉著眼睛不肯動,忽然被掀開被子一把塞進了一籮筐的衣服,冰冷冷的布料質感激得他差點跳起來。
紫荊衣抱著胳膊站在床邊壞笑:“小道士,給爺玩夜奔?”
墨塵音啐他一口爬起來:“就你睡覺跟上山打虎似的,金鎏影也不知挨了多少拳頭才摸出點經驗,吾可沒他抗打!”
“嗯?”紫荊衣眼珠轉了轉,“金鎏影?他說什麽了?”
“他什麽也沒說。”墨塵音咬著嘴唇看著他“嘿嘿嘿嘿”只是在笑。笑得紫荊衣“哼”一聲,拍下手轉身就走:“吾問他去。”

外頭“噼噼啪啪”一陣亂響,赭杉軍繫好了腰帶,過去看著還仰躺在床上笑得十二分得意的墨塵音,嘆口氣把床角的單衣撈過來給他:“起來吧,今天天氣不錯,把墻補上。”

上午天光明媚,一早起來吃了飯,正適合補墻。
雖說鑿出那個窟窿來十之七八該算紫荊衣的責任,但另幾人也沒袖手旁觀的習慣。調灰盆的挑灰盆,銼墻洞的銼墻洞。
墻窟窿下面是一摞還剩下不少的木柴,零零落落總人膝蓋那么高,正橫亙在腳頭下面,礙人來去。赭杉軍收束了衣擺,和墨塵音一點點將柴火挪開了,最下面被壓了一冬的積雪也終於見了天光。
“赭杉!”墨塵音忽然彎下腰,小心踢開一層薄冰,“這個時候,已經有草芽了啊,看。”
赭杉軍順著他腳尖點著的方向看過去,微微一點新綠在一派冰雪下果然顫巍巍露了頭,柔柔韌韌格外幾分可愛:“沒看到,沒發覺,不代表它不存在。想來別處也該有更多吧。”
看他又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墨塵音輕笑一聲:“不求人知,不因人悖,遵循本然,這便是草木之心——赭杉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這個?”
赭杉軍倒也配合著點頭:“不錯。春萌夏華,秋收冬藏,未必不值得人欽羨。”

忽然身後一陣鐵鏟子敲盆的聲音,紫荊衣端著灰盆從前面過來,瞧兩人對面蹲在墻根,撇了撇嘴:‘幹嘛呢,不許偷懶!”
墨塵音見是他,笑呵呵指指自己面前:“發芽了!”
紫荊衣瞥一眼過去他手指的位置:“紅杉木發芽了么?在哪?”
墨塵音愣了一下,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順著手是赭杉軍端眉肅目的臉,驀地噴笑出來,再就止不住地笑得直接坐倒在了地上,也顧不得沾染了一身的雪沫。

紫荊衣倒鎮定自若地走過來,膝蓋頂頂他的後背:“發芽還得開花結果才算有用呢,你好好養著吧——還不起來,再蹲下去,你們倆不發芽身上也能種蘑菇了,墨塵音你想四處蹭床睡幾天?”
“唉唉,這就起來了!”墨塵音一手按著肚子,一手勾住赭杉軍伸過來的胳膊,用力挺身站了起來。看了看他,還是收不住笑,伸長手去他頭上拍拍:“發芽了哦!”
赭杉軍任他拍打著,隨口應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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