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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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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9 19: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九五  千古须臾

云淡天高,神飞缈远,玄奇奥古之地,蓦见天外飞虹远遁而至,片刻间天舟在眼,横渡云空。
夜菱歌踏于行舟之首,天风猎猎吹拂衣鬓,注目所见烟云合荡似空似幻,仙绝之处如虚无实,竟不知真容何在,山门何辟。天舟难泊,只得缓速徐停半空,夜菱歌却非是第一遭来此奇境,安然立身又待片刻,待到时辰交迭流转一瞬,陡然似无形巨手拨开迷云,本是空旷虚无之地,拔现一座灵峰,山体之上天斧神凿镌刻巨字:今古须臾。
绕山衔霞披瑞,峰顶五气成流,而在更高出山尖凌尘处,捧出一座仙阁掩映云光之中,宛如天宫宝阙,骤现人间。夜菱歌正待此时,翻手取出一封拜帖凌空送去。拜帖上别有手段,当前为引,云路随开,天舟立刻一转腾起,穿云霭涉霞光,高飞须臾峰顶,上升仙阙之中。
云路尽头,山门望见,引阴阳二气生生流转“光碧”二字。玉石坊下站有一名身量高挑的秀雅女子,一手所持正是玄门拜帖,见天舟行来,另一手望空招了招,以作招呼。
夜菱歌按落天舟,飘身而下含笑道:“玉侍山门相待,看来田掌门早知我今日之行。”
知玉微微俯身为礼,也笑道:“昨夜便见客星之华,夜长老今日登门,料想非是访友闲游,而是别有要务。请随我来。”
“有劳。”夜菱歌颔首谢过,两人共入光碧堂,未往大殿,而是转过几重楼阁,来到一处幽静偏殿。知玉持拜帖入内通传,片刻后出来莞尔道:“掌门此刻正有空闲,快来。”就引着她一路进去,穿过层层高挽帘幕,见一座圆台之上,玄衣卜者正手把蓍草静坐几案之后,似冥似养,无端肃穆。
夜菱歌上前与其见礼,她非是首遭来此,人地俱熟,十分干脆取出封有信笺等物的锦盒交于知玉:“此番前来是代我家掌门问卜,详细皆在书信中,有劳田掌门玉鑑。”
田镜痕收了知玉送过去的锦盒,却不打开,只将其压在左手一侧,另一手仍在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拨弄案上蓍草。几案旁焚香袅袅,烟缕如缠,绕案不散。渐渐的,分明细轻烟气,不知何时汇聚如小池,正将锦盒覆住。田镜痕似随手抓起几根蓍草洒入烟池,数沉数浮各不相同,片刻后她微微摇头:“否。”
夜菱歌扬了扬眉:“掌门只得一字?”
田镜痕仍注目烟池之中,闻言缓缓道:“事否、人否、动否、静亦否,所问皆否。夜长老以此告知玄公,他自会意。”
“……”夜菱歌顿觉不如不问,只得点头,“我如言转告便是。”
田镜痕微颔首,又道:“你恰巧来,正可转告另一事。月前忽见赤痕割天,弥久方散,兆生血怨。东陆之上灾兴未止,更有动荡不已之局,诸家难以独善,玄门亦在其中,需早作提防。”
“血怨?”夜菱歌稍愣,“当下炼气界大事,不过魔尊遗脉,乃是正邪不容之局,何来血怨之说?”
田镜痕随手拨散烟池,这时方才开启锦盒展信,边道:“天有兆,必由因。天机不破,妄行不悖。此血怨将行大灾劫,不在魔脉之下,我等但尽人事,天意却终难违。”
听她用词愈重,夜菱歌心底纷纷将近来所知炼气界中事端细数,但仍全无头绪,犹豫了下道:“掌门此兆,比之行天问卜如何?”
“此缠彼绕,不得分解。”
“我明白了。”夜菱歌长出一口气,“炼气界数百年承平,是大劫将至,步步显现,掌门故有所得。得之愈多,兆之愈凶,无可转圜。”
“正是如此。”田镜痕目光扫过信纸,“兆不得明,皆在劫中,不独你我一门一派。天命在轨,慎而行之,是唯可应对之策。”
夜菱歌不免又叹了口气:“身在劫中,当真使人难安!”
“安亦应,不安亦应,夜长老平常心即可。”田镜痕倒不见如何动容,搁下信笺转而道,“不如且先安于眼前事——秉玉城来客确实正在明池浴镜,玄门求借玄鉴乃秉仁善之心,可为引见。知玉,稍后你带夜长老前往,妥善安排见面。”
知玉应声,此间事了,夜菱歌见再无后话也顺势告辞。两人踏出偏殿,身后蓦然层层垂幔次第而落,将圆台掩没其中。田镜痕仍静坐原处,伸手将散落在锦盒上的几根蓍草一一拾起,做一小把搁在案上,却不与其他蓍草并于一处。随即忽见一簇火焰无端自生,转眼吞没小把蓍草,焚作一撮银灰。田镜痕看着那银灰半晌,叹了一声:“冤孽!”从来肃然平静的脸上罕见露出几分郁色,慢慢捻起灰末收到了一只锦囊里。
一阵微风吹进殿中,撩动垂幔起起伏伏,一名灰衣老妪似随风而现,无声无息出现在旁,背脊弯驼,哑声施礼道:“掌门。”
田镜痕将锦囊束口收紧:“瓦姑,送去愔愔灵位前吧。”
老妪点头,下一瞬,人与锦囊俱失踪迹,好似从未曾出现过。

夜菱歌与知玉离开偏殿后,便换了一条路径往光碧堂待客下榻处去。只是人虽离开了,“劫数”之说仍不免字字在耳在心,缭乱思绪。夜菱歌在心里默默叹了许多口气,才勉强打起精神向知玉打听秉玉城来人之事。不过知玉身为田镜痕贴身近侍,少涉待客事务,知之也不甚详,只能一边尽力回想些偶然听来的讯息,一边捡取可信部分告知夜菱歌。两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客院,知玉便请夜菱歌门外稍待,自己先往院中去了。
秉玉城为法脉之尊,世家进退自有规矩。夜菱歌对此不以为意,自己随意散步到附近,见一带清清曲水叮咚可爱,旁有大小石墩可倚可坐,索性过去稍歇。不过徐徐漫步到近前,才看到岸边花草丛生处,竟还蹲着一个年岁不大的细秀少年,挽着双袖将手浸在水中,像在拨弄什么。
夜菱歌脚步微微一顿,不过既无刻意隐藏,踩踏细草的声音还是足够清晰。那少年闻声立刻转头,背着手飞快站了起来,声如蚊呐问了声:“谁?”
夜菱歌抿唇微笑:“我来光碧堂做客,小郎是门中卜生?”
少年仍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又过片刻,似乎是确定光碧堂中不会莫名出现什么可疑之人,才点头轻声道:“我是……你是来问卜的吗?此处是客院所在,求卜不在此处……唔……”他说着话,声音越发轻细,几乎连字都听不清了。夜菱歌只见到少年嘴唇掀动了几下,吐字不知声,又是好笑又有些无奈,又笑道:“小郎,你说了什么?莫非有所指教?”
少年登时抿住嘴,两人间一片沉默半晌,才再听到他细细出声:“我……我说,你欲寻人,访而不值,隔日得见。”
“嗯?”夜菱歌稍露讶异,“你知我来意?”
少年点点头,但随即又是摇头,艰难开口:“非我知,是卜知……”
“我不曾提及,你便可得一卦,光碧堂卜道从来在天分不在长幼,倒是我失于轻忽。”夜菱歌闻言莞尔,伸手想要拍拍少年发顶。不想那少年见她举手,忙的急退两步,一时间反而忘了自己就在曲溪岸旁。脚下一退一滑,一个倒仰,就要往溪水中摔去。
夜菱歌险些失笑,不过出手倒也不慢,袖底飞出一道长绫卷在少年腰间,轻轻巧巧将他从水面扯了回来:“留神啊小郎。”
少年一霎脸红欲燃,脚下踉跄着好容易站稳了,已然挨近到夜菱歌身边,险些将头埋进地下去:“谢……多谢夫人。”
夜菱歌笑吟吟看着他:“举手之劳,倒也不必多谢。”
“啊?”少年惶然抬头,像是被夜菱歌随口一句客套为难住了,嘴巴张合几下才道,“那……那我……”越发手足无措起来。
夜菱歌见他这副模样,看得出少年应是怕人得紧,虽不知是个什么缘故,也不好将人逗弄得太过火,便笑道:“举手之劳无需你谢,你若不安,不妨赠我一卜为报,如何?”
“……”少年听闻提议,迟疑了下方才细哼出声,“可……夫人卜甚?”
夜菱歌倒像是被他随口一问问住,犹豫了片刻,道:“我有一名后辈此际下落不知,安危不明,使人担忧。你不妨为我卜一卜她当下处……罢了,我欲知她是否安好,你可能卜?”
少年点点头,既不细问名姓,也不求取兆相,一把抓起腰间垂挂的三枚银环,望空一抛,就手疾旋,彼此间“叮当”碰撞有声。前后不过数息,声止环伏于掌,他伸一指拨弄几下,便道:“履险不险,此舍彼得,乱缘非缘。”
夜菱歌不想他当真卜算有果,立刻道:“何意?”
少年抬头看她,开口再次艰难:“唔……平安……算得上平安,逢劫必然有转,但乱缘将起,兆后路不平……艰难……”
“乱缘?”夜菱歌还是头一遭听闻此说,不免皱眉,“何为乱缘?”
“强求为乱、错逢为乱、此之吉暗伏后之不吉亦为乱。”
不待少年解释,忽听知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身形随之也至:“夜长老,小之闻,你们是怎么碰到了一块儿?”
“啊!玉侍……”少年小小惊呼了声,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夜菱歌忙笑道:“偶然遇到罢了,这小郎瞧来天分不俗,不知是哪位门下。”
“之闻是掌门的小徒弟,还不曾在外露面过。”知玉说着话有些狐疑又看向少年,“我适才听你们在论‘乱缘’……”
她话没说完,莫之闻陡然一惊,难得声音放大到同常人一般,“我……我要回去做功课了。玉侍,我……我回去了!”说罢话,竟是扭头就走,举手投足间甚是慌乱,躲避着什么的意味昭然若揭。
夜菱歌全然一头雾水,不知又是何故。但见知玉脸上微露几分尴尬,连忙转开话题,指了指客院方向:“秉玉城之人可在?”
“执阙中一行尚在明池,需得明日才回。”知玉随口答她,说罢了却忽然一愣,“你知他们不在?”
夜菱歌露出笑意:“是莫小郎卜得,小小年纪便可‘见知’,难怪能得田掌门青眼。”
知玉闻言反而皱眉:“之闻起卦了?”
夜菱歌心觉有些怪异,但在光碧堂中,求卦问卜皆是再寻常不过,也就不以为意道:“见赠一卦,后来我又问卜一卦,只是还未予我解完就溜走了。”她说着话又扭头朝着莫之闻跑开的方向看了看,小少年腿脚不快,尚能清晰望见背影,正沿着青石长道埋头苦冲,颇有些憨态可爱。
知玉也随着她眺望过去,见状苦笑:“夜长老见笑了,之闻这孩子身上有些奇特处,寻常掌门是不准他随意占卜的。”
夜菱歌顿时诧异:“为何?”
知玉方要开口,猛然就见远处正一溜小跑着的莫之闻像是踩空了一脚,膝盖一撇身子一歪,“咕咚”一头扎到了地上,跌了个结结实实。夜菱歌已是许久不曾在修门中见过门人弟子平地摔跤,一刹那眼睛都瞪大了几分,险险吞下去一个“啊”字。就听知玉叹了口气道:“他身有奇异未到解时,凡一动卜,必折己身。虽然不过都是些磕磕碰碰的寻常小伤,但若放任也是艰难。故而掌门给他下了禁令,不准他轻易开卦行卜。偏生这孩子于卜筮之道天分通达,屡屡技痒,到头来还是把苦头吃在了自己身上。”
“还有这般奇异之事!”夜菱歌感叹出声,再望莫之闻果然已习以为常爬起了身,只是不免有些一瘸一拐又往前走去,便摇头笑了笑,探手从丹囊取出一物,托在掌心,“先前我向他问卜,倒是为难这孩子了,既然有缘,倒也不妨为他描补一二。”
知玉见她掌中乃是一枚小巧绒花,其形不过寸许,乃雪羽白绒簇就,无风亦颤,十分精致可爱:“这是?”
“此物名为‘散萍飏’,是我一时玩笑之作。”夜菱歌拨弄绒花笑道,“当不得大用,不过倒可在寻常坐卧中为佩者护持一二。”说罢启唇一吹,流风送雪,飘飘荡荡直往莫之闻背影追去。两厢相距也不甚远,顷刻追及,悄然无声附落在他发髻上,犹不被觉。
不过看在知玉眼中,散萍飏落定一瞬,便有淡淡灵光随之绕行莫之闻周身,知其不俗,向夜菱歌道:“夜长老厚赠,我代之闻谢过了。”
夜菱歌摆摆手笑将此事揭过,随后又向知玉道:“秉玉城之人既然尚在明池,今日不得见,那我便不得不多叨扰一日了。”
“自有客房妥善安排。”
夜菱歌莞尔:“客房却是不必。不知瑶笙可在门中?我二人许久未见,今日虽是奉公,倒也并非不能访友……我且去叨扰她,不添你们的麻烦。”
知玉登时也笑:“夜长老与司果私交甚笃,由她待客宾主必是乐意之极。”
“她可还是在紫烟浮?”
“司果寻常若出门百步,必是光碧堂上下皆传的一桩大事。”知玉笑道,“夜长老但去无妨,明日我与执阙中见过后,再往紫烟浮为你们引见。”
“如此有劳玉侍。”夜菱歌对于紫烟浮路径熟悉,不需知玉引路,便与她在此作别,独自沿着那条曲溪向下游去。走过数十步,溪水曲折成弯,随意一瞥恰见一点绛色沉浮水中,十分醒目,便来兴致伸手一招。一缕灵风轻轻将其卷起送入手中,原来是只折得有些粗糙的小纸船,浅绛笺纸的船身上墨迹还未全数洇开,看得到几个笔力犹带稚嫩的小字:华姐姐……出山……平安……早回……
夜菱歌脚步停下,捏着小小纸船又饶有兴致翻看了一会儿,心中笃定这十有八九便是莫之闻适才蹲在溪边弄水的缘故,赤子初心,颇觉可爱。只是看过一回,蓦然记起那匆匆未及收尾的卦辞,眼底笑意不免又渐渐凝住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俯身重将小船放入水中,手指一推,送它摇摇晃晃向水中央飘去了。

水响潺潺,在溪在瀑,秾露如珠,剔透清凉。
不在仙天在人间,纵然魔祸喧嚣东陆,不可及处犹然广阔,一带青山横出秀色,葱林翠岭,环溪流瀑掩映其间,山景不俗,纵无盛名,亦称佳地。
这般青山秀景中,忽来一阵略带拖沓的脚步声踏破幽静由远及近。好景好山待人赏,来人却非游山赏景之客,一袭素白缟衣缓缓入山深处,衣衫俱带风霜色,连身形步态也是颇见虚浮摇晃,疲惫丛生。
眼前分明片片浓淡苍翠,落在玄绯眼中却不时点闪成黑白碎色,颠倒摇晃、支离破碎,一如此刻身心。自出风楼双阙,带伤拖病飘摇至此,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走过了多少路程,只知一路不停无序前行,纵无目的,亦难止步,似乎只要稍一停顿,尽全力撑在心头的那一口气就泄空了,再难坚持下去。
且行且问,问心问己,皆觉茫然,唯知这一走并非求死而是向生。因此渐觉身体濒临极限,纵然心中再有莫名执着,玄绯也不得不缓下脚步,四顾深山,欲寻一处暂安之地栖身疗伤,徐图后话。
这一歇下脚步环顾,才知自己不知不觉闯入一带秀丽山水之中。只是佳山秀水此刻看来也是艰难。不算茂盛的一片疏林,她扶着树歇过两三气才慢慢走出。林外一道溪水白亮欢跃,飞溅珍珠,清凉爽气扑面而来。玄绯喉中满是血锈腥气已有多日,此时见水难得精神一振,挪步过去先掬饮了两捧。可惜渴状虽解,满口血气腥味却觉更盛,伤势恶化在精血气脉之中,纵然辅以高床良药也需仔细养将许久,何况孤注一掷千里奔波。她咽下水闭目片刻才将胸口翻涌的血郁之感再次压下,另一手在袖中掏摸,摸了许久取出一只小玉瓶,内中的白华擢秀丹却早已服过最后一丸,空瓶狼藉,若无声之讽。玄绯垂眼看了片刻,蓦一扬手,那药瓶就远远飞了出去,“噗通”一声砸进水中,立刻打着旋被流水冲走了。
水响之后又是一片宁静,玄绯再坐片刻,无药力可借,只能勉强调运元功压伏内伤。好容易捱过这一阵,额头鬓角已薄薄附上了一层冷汗。山风一过,一片淋漓冰冷,难过之极。
这时纵然不愿,她也只好再次蹲身捧水,撩开半裹覆住头脸的长纱,一点点沾着水洗净脸颊汗湿。随着俯身低头,几缕银雪般的长鬓垂落,发尾扫过水面,带起一串细小涟漪,水中倒映着的人影立刻也随之成了一片散碎。
下一刹,本还有些游离虚散的眸底光芒骤凝。分明清浅剔透流溪,转眼暴掀三尺之浪。白花如雪四溅,中间竟现一只巨蟒之头,血口箕张足可噬人,腥涎滴零扑面而来。一人一蟒近在咫尺,玄绯瞬间只觉眼前天光遮蔽,唯见巨口獠牙狰狞,手腕一抖,绕在臂上的长纱立刻向后疾射高飞,一卷缠上几步外参天老树。下一息间,身旋飞纵、蟒信追扑,一前一后尺寸之差,巨蟒犹然稍慢半分。玄绯悬身在空,藉此间隙右手翻掠,郁郁春林陡现轻冰飞雪奇景,素鞘之中占雪飞出,剑转冰光横空一划,硕大蟒首连带其后探出的半截长身皆受冰凝,堪堪止在半空僵不得动。玄绯眼中一瞬煞气,反手抓剑立刃斜劈,锵然玉击冰碎雪霰弥空,凝冰狂蟒解裂飞扬,漫天萧萧雪落,天地浅浅银白,内中却无半分巨蟒的血肉残骸踪迹,唯见满目冰花盖翠遮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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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九六  宓山四月梅花雪

一剑解冰,临头杀机亦随同消泯无存。玄绯抖手曳回长纱飘然落下,脚步沾地瞬间一个踉跄,情急间一撑占雪,才勉强站住了。
但身形稳住,刚被压下的伤势却毫不客气叫嚣着反复,眼前一时晕眩迷离。玄绯一手扶头脸白如雪,无暇旁顾默调真元。而就在同时,回复清浅潺潺模样的溪流中稍远处,蓦然一道波纹漾开,一条细小蛇影悄然沉下水面正欲远去。灵蛇潜行,无声无息,然而刹那却听岸边一声叱喝:“谁!”前一刻还拄剑俯身惨淡调息的玄绯一扭头,身形未动,剑上一瞬冰光如寒矢,笔直贯向小蛇出没处。那小蛇却也灵巧,疾疾飞蹿,堪与剑光擦身而过,逃窜中犹不忘一摆尾,无声无形一缕灵息逸散,林中顿作沙沙声响,是坚鳞硬甲疾速磨砺过砂石草地。转眼不分前后游出三条臂粗长蟒,气势汹汹围向玄绯。
玄绯急忙持剑转身,清净好景转而扑面尽被腥风弥漫。只一晃眼,就见蟒身如鞭扑扫而至。她抽身忙避,三条长蟒攻势却是连环,虽非开启灵智之妖,也有几分被灵息哺育后的默契,一时间沙飞石走草屑惊飞,凌厉围攻加以腥秽之气,玄绯不过腾挪数步间已觉头晕气滞愈甚,真元更是难以接续,三颠两晃,险象迭生。而己之气弱,彼则张狂,三蟒本受驱使而来,此刻也已凶焰自生,越发绞缠扑噬,狡而弥凶。
玄绯更在叠叠杀机下连连后退闪避,转步折身更见踉跄,几次险险与蟒头血口擦肩。破绽频现下,蟒扑狰狞,不知不觉脱出了树密交生林边地带。溪岸边砂石细碎豁然开阔,却少了许多可以借力弹扑的枝丫树干,长蟒追噬之势正疾,不缓不退,几乎同时长尾摔拍,地面石裂烟腾,纵起蟒跃如蛟,齐齐扑向玄绯当面。
玄绯霎时又退半步,闪避中积蓄之力也正待此机,占雪之上涌起冰风,左手指间虚拈,俄而点冰成弦,交错如网。这般雪霰冰丝凡物沾之即刻凝冻,虽释出之力难及往时而三分,仍将长蟒半身僵化一瞬。便在这瞬间,刃光寒凛悬空一划,薄刃扫穿三蟒颈间要害,如割冰凌,生机倏断。
忽在剑光飞落同时,溪林中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衣履杂乱声,弦鸣锵然,寒光骤现,三根银矢挟裂石之威从林树间疾射而出,正向玄绯所在。玄绯吃惊,情急之下更不及细观细想,藉挥剑余势未尽,猛再回身旋剑。“当啷”声响,剑箭相击,银矢斜飞被扫落溪中,玄绯亦是再难稳住身形,手腕一颤,占雪颓然垂落在地,更受两力相交冲击,本已强弩之末再添一划,一阵黑翳遽然蒙眼,仰面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此时三箭飞一,尚余两道银光正从她身前方寸处过。“噗”、“噗”两声,如钉朽泥,悍然穿透半空中两只长蟒断首,高飏而去足向天飞三五丈未止。更有一道人影无暇高冲银矢,身法灵动一晃掠出溪林,情急伸手,堪堪扶住了玄绯颓倒之身,半是急切半是懊恼连忙开口:“姑娘,你没事……”
本是欲问安危,垂眸照面瞬间,后半句话蓦的硬生生折在了舌尖未能吐出。剑上幻雪犹然簌簌,雪簇仙颜殊胜人间,两人一者昏迷、一者忡怔,一时间仿佛被凝固在了原地,没能再出半点动静。
好在稍又片刻后,林中连串人声追出,呼啦啦跑来四五名男女仆从,或是手中提盒抱伞、或是肩挑铺垫坐具,分明一副富贵人家闲暇踏青的排场。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眼见追上了,立刻叉着腰狠狠喘了几口气才缓和过来,一叠声开始叫苦:“大公子,说好了只是出来散心耍耍,你怎么‘嗖’的一下就飞出去了……嗳?咦咦咦?这位是谁……”
连珠般的抱怨灌进耳朵,那年轻公子终是被唤回了魂,下一瞬忙扭头轻叱:“不患,别吵,这位姑娘似是受伤昏迷了。你安排人手回庄子抬一副软轿过来,要快,莫耽搁。”
不患不免又“咦”了一声,口中连忙先答应了,人却十分好奇的尽力抻长了脖子要去瞧玄绯模样。年轻公子见状,下意识将玄绯绕在臂间的长纱一扯,将她面貌遮掩住七分。只是随即自己也觉这举动有些好笑,不得不清咳一声故作无事发生:“还在看什么!”
不患眨眨眼,视线一错看天望地,“啧啧”称奇:“吓!我看这地上怎么还有好几条大蟒蛇呢,弄得一地血淋淋的,难不成是这位姑娘下的手?不对啊,这蟒蛇脑袋上插着的是公子你的箭……”
年轻公子顿时神色微赧:“是我多手半分,反倒牵累了人家……快去做事,伤情岂能耽搁!”
“是是是,立刻马上公子稍等。”不患向后小跳半步,随即转身捉住另一名仆从,从他担着的雕花笼里掏出一只墨羽鹞,发髻中拔下墨笔草草写了张纸条塞进爪上细筒放飞了。眼见鹞子冲起林梢之上往来路飞去,年轻公子方才又低下头,心中默道一声:“冒犯了。”小心翼翼摸上玄绯腕脉,试探着注入真元一探,登时吃了一惊,脱口低呼:“怎是这般严重!”
不患早又挨蹭了过来,殷殷勤勤在一地蟒尸中收拾起散落的银矢,取出一方素绢一枚枚擦拭干净收好。这时闻声,凑趣扭头:“能削了三条大蟒的脑袋,难不成还是个重伤患……呦!”溪林之畔山风缕缕,恰在此时将本就半遮半掩的长纱吹起一角,露出一蓬雪丝长鬓。不患霎时瞪大了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挤出一句:“怎……怎么是位老妇……”
“嗖”一声破风,年轻公子指尖一勾,腰间一枚小香囊又快又准直接堵到了他嘴里:“胡说八道,冒犯佳人!好好去熏熏你的嘴!”
不患“吚呜”两声,顿时被堵得翻出了两个白眼。这时才听身后“噗嗤”笑了声,几名从人中唯一一位女侍掩口带笑走过来,先冲着年轻公子一福,道:“公子,不妨先将这位姑娘交我照料,免得不便。”又指了指几步外斜插在地的占雪剑,“那剑我们皆碰不得,还需公子亲手才好。”
幻雪飘尽,唯余如冰似雪一剑凛立。年轻公子一眼看过,忍不住赞叹一声:“当真剑亦如人。”将玄绯小心挪交给那女侍,还不忘认真叮嘱道:“这位姑娘想来也是炼气修行之人,你好生照料,切莫冒犯了哪里。”
女侍带笑应声,年轻公子这才去收取占雪剑。那剑一身雪凝冰光四射,纵然失主,一近三尺之内仍觉冰寒气凛,剑下草地更早已结出了小片冰晶,将草叶冻成簇簇冰雕。
不过年轻公子取剑却甚从容,只伸手一拔,冰雪之势全然不成阻碍。转眼还剑归鞘,冰风消泯。他持剑看着素鞘上铭有“占雪”二字的玉牌,忍不住又悄眼瞥了瞥被女侍扶抱着的玄绯,满面尽露神驰之色:“当真好剑!当真好……名!”

玄绯停留在蟒首与银矢飙扬一刻的记忆直到许久后才慢慢接续上,彼时仍觉头昏眼黑,但体内血脉枯熬的痛楚却得以缓和,不似自愈,应是有人加以援手……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转,霎时睁眼,还带着几分摇晃模糊的视野中不见青山白云野树,反倒是一顶碧罗纱帐缀在雕花床架上,后知后觉到身下锦衾软枕,分明高卧,安排极尽舒适之能。
满目温柔富贵,她心中刹那警觉,扶着床沿挣扎坐起身。还未细看周遭,先听到一女惊喜出声:“姑娘,你醒了!”
脚步匆匆,一名女侍将手捧的新换巾帕水盂等物搁下,赶到床边扶她:“你别动,你伤势不轻,公子说需得好生休息调养才行。若有杂事,吩咐我便好。”
玄绯眼前一阵晃动,渐渐眸光凝实,看清来人后稍稍收敛几分戒备,但仍撑着坐在床上:“这是何处?你……是何人?”
女侍抿嘴一笑,转身又倒来温水凑到她唇边:“这是宓山别院,我名柯珊瑚,姑娘唤我珊瑚即可。”
“宓山?”玄绯心中犹然恍惚,迟钝一瞬,“是你带我来此?是……”
柯珊瑚连忙笑着摇头:“是公子带回的姑娘。公子说,你们都是炼气修行之人,道途同修,援手该然……哎,我倒也不明白这些修行啊仙人什么的,不过姑娘一看就是神仙中人,我当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好的!”
玄绯闭了闭眼,果然也不曾在柯珊瑚身上察觉到炼气之人的灵气灵息,与寻常凡女无异。她松了松绷紧心弦,就着手缓缓咽下一盅温水,又恢复了些精神:“那便多谢你家公子之援。”
话刚说出口,就听门外衣履带风,一名年轻公子拨开垂帘快步进来,还未站定,已先开口道:“该是我冒失出手惊扰了姑娘斩杀恶蟒,姑娘不埋怨就好,可当不得这一声谢。”
两人照面,那年轻公子刹那又生出几分局促呆愣,玄绯却只见他全然陌生的容貌装束,一身灵气微透着些霜雪之息,不似玄门来人作手,便放下心摇摇头:“公子客气,是我自身有恙,非你过失,不必放在心上。”
年轻公子一听此言,蓦的似又想起什么,忙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姑娘,我探过你身上伤势,甚是奇怪,气血紊乱亏损,又有烈气伤及脏腑的旧伤未愈,十分凶险。只是我不曾学过岐黄医术,这里凡人地界,一时也难得良医,只好先给你用了些丹药舒缓压制,你现下感觉如何?”
玄绯一路行来皆是依仗白华擢秀丹撑持,虽知一似饮鸩止渴,也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因此一听对方提及丹药,神色不免一凝又旋即放开。只是这眨眼一霎的表情变化也不曾脱出年轻公子之眼,他立刻掀开手中锦盒,急切道:“姑娘放心,这雪还丹是我家中秘炼,性凉而气润,虽不是什么仙丹灵药,也勉强合适你此刻症状。昨日带你回庒时服了一丸,此处还有九枚,可供一旬之用,于你伤势当有裨益。”
精致锦盒飞快递到眼前,沁凉药香扑鼻随至,呼吸之间已使体内烧灼钝痛稍缓。玄绯愣了愣,微微侧身避开:“萍水相逢,何以受此厚赠。”
“不不不……不是什么厚赠,不过些寻常东西罢了。”年轻公子面色一窘,直接将锦盒塞到枕边,像是生怕玄绯再开口婉拒。又背着手退开两步,似乎想走,脚步偏黏连着不太想就这么离开,嗯嗯啊啊踯躅一回,蓦的眼睛一亮抬起头,“是了,还不曾请教过姑娘如何称呼?我名百里鸣镝,家在北陆,此次是出来别院闲游散心。千里迢迢,相逢有缘……呃……”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嘴里的话有些跑偏变味,渐渐消了声。
玄绯却没在意对方这点狼狈,本想不过素昧平生偶然相交,随后便打算辞行离开,甚至连彼此名姓都刻意避免互通。然而此时被直挺挺问到了眼前,不答失礼,若要应答,“玄绯”二字只在舌尖一转,便觉重涩难开,张了张口没能吐出声音,反倒曲意成了一点叹息声。
不过正因这极短一声叹,也不知百里鸣镝瞬间自己给自己补全了什么,仿佛会意匆忙又道:“姑娘带伤遁行山林,料想定有许多难言之隐。既不便说,不说就是,不说就是。我……嗯……”他蓦然脸上一红,明显得玄绯想要忽视都难,“我遇见姑娘正在一场幻雪之中,簌簌寒锋舞雪溪林,皎皎好女一如谪仙,就……就暂呼姑娘‘雪仙人’可好?”说完这几句话,脸色早涨成一张红布,连再与玄绯对视都觉气短,扭头冲柯珊瑚道:“珊瑚,好生照料雪姑娘,这几日不必张罗我那边的事情了。”脚下已然颠三倒四,落荒而逃般飞快出了门,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玄绯坐在床上忡怔一时,纵然带伤迟钝,此刻也已洞明百里鸣镝对自己必是大有好感。若在寻常往日,或会觉得荒唐、或会觉得受了冒犯,可搁在当下大起大落心境之中,旁人己身,情爱欢愉,皆如一捧残灰冰冷,茫茫仿佛隔世。她又默坐一刻,一时间连再寻主人家告辞的心思都淡,缓缓向后倚住了床栏,一手按了按胸口,无声将另一个名字吞了下去。

同样在房中的柯珊瑚自然也清楚旁观了全程,百里鸣镝见到玄绯后那份殷勤心思落在他们一行仆从眼中更是明明白白,乍一见他手足无措狼狈而逃,抬手一掩嘴险些笑出声。正兀自强忍,眸光一转,却见撑坐在床上的玄绯一脸素白,非但没有半点被逗笑或羞涩的模样,反倒通身漾出一股烟灰雪冷之气,如遗世而将不存。她骤然一惊,方露出的一丝笑痕立刻抹平了,十分忐忑唤了声:“雪……姑娘?你没事吧!”
玄绯徐徐回神,全然懒言懒动,微微摇了摇头便合上眼,也不知是养神还是渐渐睡去了。柯珊瑚仍小心翼翼站在床边,又过了好一会儿,见她当真再没什么动静,才蹑手蹑脚的靠过去给她盖了盖被子,又将枕头边那金贵的锦盒捧着收到屋壁的玲珑槅子上。末了叉着手盯着锦盒看了半晌,没声没息叹了口气:“真是想不明白这些人……”转身去收拾余下那些水盆巾帕等杂物了。

玄绯这一昏沉沉睡去又是许久,似乎别院中并无多少杂事可作,柯珊瑚显得格外清闲,将屋子里外收拾一遭后,就不知打哪翻出些针线布料,坐在窗下绣起了花样。
绣了片刻,外头一阵脚步响,窗棂上飞快被人敲了两下。她一抬头,就见不患比比划划在外头冲自己招手。像是怕惊扰了屋中人,又不敢开口出声,模样甚是滑稽。柯珊瑚抿嘴笑笑,顺手卷着绣绷出去,才一迈出门槛,针线篮子里就被塞了个绢包,不患冲着她笑出一口白牙:“珊瑚妹子,这是打外头送进庄子的时鲜樱桃,在这地界也算个稀罕玩意。公子赏了我些,拿来给你尝尝,你回头早些吃了,搁不了太久。”
柯珊瑚看着那巴掌大的小绢包,眨眨眼:“樱桃?我听说过,倒不曾见过,不是山上结的果子吧?”
不患“嘿嘿”一笑:“我们无尽阁是没这个,不过要尝个鲜也不难,仙家手段,千里须臾,连龙肝凤髓也不是没人打过主意,何况凡间几颗果子。”他眉飞色舞比划起来,倒是没留意到柯珊瑚听见“龙肝凤髓”几个字后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不过宓山这一带不产樱桃,搬来庄子的这几篓是公子专程叫人往三百里外的城中买来,自然是因为……嘿嘿……因为‘庄中茶饭粗淡,岂好用以款待佳人’!”
不患挤眉弄眼学人说话,柯珊瑚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懂,用小指头将绢包挑开一线,隐约露出里面一包指肚大小的晶润红珠,煞是可爱,眼睛登时亮了亮:“好漂亮……不像水果,倒像是一把珊瑚珠子。”
不患搔搔头:“你喜欢就留着吃嘛,我特意拿来给你的。”说着话又压低了点儿声音,“珊瑚妹子,仙家千种好,尘俗万般难。你生得好看,性子也温柔贴心,来庄子里帮手这几天就常得公子赞赏。你若愿意,我替你求上几句好话,随我们同回无尽阁,哪怕仍只作个寻常女侍,也比在这山野小村子里无甚趣味的过活要好许多。”
柯珊瑚愣了愣,微微歪头抱着针线笑起来:“珊瑚一届水生土塑的凡身,修者仙家那些要吃龙肝凤髓的日子怕是过不来呢。不患小哥,多谢你好意,我心领了。”
“你啊……唉!”不患也不是第一次在柯珊瑚处碰壁,闻言只得揉了揉鼻子,“算啦,你自个不愿,我还能强求不成。左右公子这次是出来散心闲游的,还要住上一段日子呢,你什么时候要是改了心思,来找我说也不迟。呃……”他忽然一拍手,十分懊恼,“只顾着拉你说话,忘了说,你妹子又从山下上来看你,我让她去你的屋子等着了。你快去吧,雪……姑娘这儿我替你守一会儿。还有,厨下还有不少新做的点心,也装一盒子给她带回去。”
“小雨来了?”柯珊瑚稍稍诧异,随即点头,“那就烦劳不患小哥了。”端着针线篮子匆忙往院外去。忽听不患又在后面压着嗓子喊道:“小雨那么个丁点大的女娃娃,哪能总叫她爬两个山头来看你。你要是担心家中,告个假回去一两天看看也无妨。”
柯珊瑚匆忙埋头走路,也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一溜烟就拐出了院门不见踪影。不患目送她离开,随即有些懊恼的挠挠头抓腮腮,郁闷嘀咕:“我都这么温柔体贴了,怎的还是好难招姑娘家喜欢呢!”

另一边柯珊瑚脚步匆匆直往自己的住处,也不过间隔两三个院落,偏僻一间小院门扉半开半掩,本就只住了她与厨娘两人,此刻更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她走到门边,分明晴好阳光,正值午后,院中却莫名滋生着丝缕细细的潮气,水腥极淡,却非错觉,哪怕只是稍有修行之人的耳目都遮掩不过。但柯珊瑚浑如不知,并无半点迟疑就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中打理得甚是整洁,不似主院客院遍植缤纷花木,因而也就多了许多空地安置些日用器物,当中有井,墙角堆柴,还有用竹竿绑着麻绳撑起的高矮架子,上面稀稀拉拉晾晒着几件衣裙褥单之类……柯珊瑚本要直接往屋里去,偏巧一阵风过,将晾在角落位置的一件单衫吹得飘飘荡荡飞起半边,要掉不掉的挂在了竹竿头上。
柯珊瑚偏头看看,将手中端着的针线篮子顺手搁在井台上,自己去拉扯那件单衫。她转身一瞬,一道细长的阴影忽的自井口石板上晃过,快得不知是真还只是错觉。但随即“哒”的一声,一卷线轴从篮子中滚了下来,滴溜溜在地上拉出好长一截线头,滚到了柯珊瑚脚跟左近。
柯珊瑚这一遭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一手将那件单衫拉扯平整,一边扭身低头,一眼看到了滚在鞋边的线轴,轻“咦”了一声捡了起来。
又一道细长影子在她低头之际蜿蜒滑过井边,堪堪将要碰触到针线篮子时再次蛰伏。篮子随即被柯珊瑚端了起来,那卷线轴也丢在内中,朝着屋里走去。
小院不大,从井边到屋门口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她身姿窈窕在前,时隐时现的细长影子悄无声息再次出现潜随其后。虽只是一道依附于物之影,无头无尾不辨形态,却灵活得宛如一条小蛇或其他什么活物,游屈蜿蜒,一点点追近了柯珊瑚同样被日头拓印在地面上的影子。
屋门紧闭但未锁,她伸手推门的同时,地面影子也悄无声息昂起了“前半身”,好似紧随猎物许久终于觑准了攻击之机的诡蛇,正冲着她手中的针线篮子飞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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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5 20: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九七  别院三更妖魅天

木门“吱呀”应手推开,诡异暗影扑入篮中亦在同时,无声无息,不知存否。
屋内阳光亮堂,一个梳了丫髻的小女孩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口,像是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手里一条花绳。十指翻飞,彩绳百变,自得其乐。不过一听到门响,她就立刻把花绳一撇高高兴兴跳下椅子:“珊瑚!珊瑚!是不是又有什么好吃的了?”
柯珊瑚笑眯眯将绢包掀开一角给她看:“樱桃,听说过么?”
“这就是樱桃呀!”小女孩凑头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拨弄几下那包红珠,又小心翼翼拈起一颗送进嘴里,抿着嘴巴细辨起味道。片刻后略有失望的摇摇头,“酸酸甜甜的,还可以吧……我还是喜欢吃肉,新鲜的肉。”
柯珊瑚伸手将绢包一掩:“你不喜欢,我还不给你吃呢!就算不好吃,看着总是漂亮的。”
“我懂,一颗一颗的看起来像一把珊瑚珠子嘛。”小女孩颇有经验的点点头,又爬回椅子上坐了,隔着窗户看外头的天:“还有三天就要月圆了。”
“我自然记着日子,出来快要一个月了嘛。”柯珊瑚搁下针线,去柜子里掏出一大包肉干肉条,一块块递给小女孩磨牙,“到时候就回去了,你现在急什么。”说着话又在她头顶揉了一把,“出来乱跑,也不怕给人看见!”
“不是只有你看到嘛。”小女孩笑嘻嘻啃着肉干,“再说,我跑得可快了,什么事都没有。”
“你呀!”柯珊瑚又不轻不重戳了她一指头,随后才慢条斯理收拾起自己的针线篮子,将里头许多大大小小的零碎布块整叠起来,只留下当前正绣了一半和几块还没动过针线的料子,“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别总往这儿乱跑,三天的时间难道还等不得?”
小女孩踢踏了两下腿,仍是全不在意的模样:“闲着很无聊嘛,不过那位百里公子当真更无聊,在家里当他的少爷公子不好么,偏要千里迢迢跑来宓山,很碍别人的事啊。”
“乱说话!人家做人家的事,你做你的事,做砸了事就要瞎牵连,可没人教过你这个。”
“我哪有做砸事,他添了乱,还不准我嫌弃一下?”小女孩噘噘嘴,随后又拍手笑起来,“好啦,左右不过就这几天了,珊瑚,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回家哦。”
柯珊瑚点点头,又塞给她一块肉干就将剩下的收了起来:“那你也得乖一些,别再随随便便跑来这边,万一出了什么事,可要节外生枝。”
“我知道啦!”小女孩答应一声跳下椅子,“唉,那我回去了,你好好继续学你的女红吧。”说着话挥挥手,也不管柯珊瑚还会交待什么,更不用她陪同相送,一溜烟就自己跑出了门,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不过柯珊瑚也不在意,任凭小女孩跑开,倒是弯腰将她掉在地上的花绳拾了起来,卷了卷塞进针线篮子,又原模原样的端起来也回了玄绯养伤的院子。

养伤的日子无非大同小异,第一日里玄绯还昏昏沉沉多半都在睡中,待到转过天来坐卧行走便已无大碍,至于真元经脉内耗之伤却也不妨这些外在动止了。
百里鸣镝在午后前来探视,一见便喜悦道:“姑娘精神见长,可见雪还丹纵难根治,也有小用。此丹服满一旬效用最彰,切莫忘记了。”
玄绯瞥了眼屋壁玲珑槅子上的锦盒:“承蒙赠药。不过此丹也非凡品,公子过于厚赠。”
百里鸣镝有些不大好意思的一笑:“本想一日或二三日一奉,但顾及姑娘未必能在宓山别院停留一旬,才将丹药一次奉全,我也好安心……”他说着话,脸色更透出几分赧然,“说实话,姑娘至今仍留在庄中,已算是意外之喜。”
“既然没在初醒来时就离开,停留一两天还是九十天,倒也无甚区别。”此刻二人坐在房中闲谈,相隔不过一张几案方寸,清晰可见百里鸣镝满眼惊喜倾慕种种不加掩饰之色。玄绯见若未见,继续道,“我虽重伤流落,却是求生而非求死。能在此地暂养几日有益无害,也就顺其自然了。只是此‘自然’非彼‘自然’,还请百里公子莫要错情。”她顿了顿,半垂下眼,“我乃孀居,难以承情。”
百里鸣镝一愣,片刻间不知心中转过了几许念头,随即轻声喃喃:“情深缘浅、情浅缘深,皆是造化弄人啊!”

玄绯并未将这次交谈太过放在心上,待到又过一日,见百里鸣镝仍如先前一般前来嘘寒问暖,也就随他去了。不过百里鸣镝名门出身,行事本就自有分寸尺度,两人每日一见,对面闲谈两句,一如寻常友人,倒也称得上一句宾主相宜。
这份温吞相宜也只能维持在小小院落方寸之间。
待到回房,不患立刻忍不住抓耳挠腮凑上来,嘀嘀咕咕:“公子,雪姑娘一看便是个心气清冷的,你这般温温吞吞进两步退一步半,可是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迎回美人心!”
百里鸣镝也有些茫然,坐下慢慢擦拭银弓:“进一步觉有冒犯,退一步心又不甘,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才好。不患,你说是世间情爱皆如此纠结,还是独我一个遇到的最为艰难些?”
不患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那些,我到现在也还是光棍一条没人疼没人爱呢!不过公子啊,另一件大事我倒是晓得,你出来游逛已经快半年了,从北陆一路玩赏到东陆,又在这宓山别院住了小一个月。要是再不抓紧着点回去,惹了阁主不悦,咱们主仆俩可是要一块儿吃排头的!你老人家心里可千万有点算计,就算你不怕罚,我的小身板也吃不消啊。”
百里鸣镝摇头笑笑:“你放心,父亲若真要罚,我帮你担了就是。”
“话不是这样讲!”不患登时急了,“怎么说你也是无尽阁的长公子,若真惹了阁主厌弃,还有二公子那般事事挑尖要强,将来的位子岂不……”
“不患,”话没说话,百里鸣镝手指一松,手中擦弓的丝绢登时扑到了不患脸上,将他后面的话拦下了,“慎言。”
“……是。”不患瘪嘴瞪眼,不过到底将一肚子抱怨又吞了回去,抓下丝绢塞回给百里鸣镝,“算了算了,你是主我是仆,你都不急,我操心个什么呢,还不如继续操心眼下雪姑娘的事儿。”
百里鸣镝又继续擦弓:“雪姑娘岂有事让你操心,你若闲,不如将行李还有一路采买的手信小物都好生规整。算你有句话没说错,我出门太久,也该准备回去了。”
“就在这两日么?”不患立刻精神一振,不过旋即困扰,“那雪姑娘那儿……”
百里鸣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摇摇头:“将你的小心思收一收,又在唐突佳人。”
“我哪有……”
“雪姑娘冰情玉性,天人姿容,岂能以寻常待之,能在此相逢相识已是奇缘。此缘既独属我与她,日后必定还有许多交集,又何必仓皇毛躁在初识浅交之时。如今当作别时便作别,日后才好重相逢时喜相逢,蠢材,你可明白了?”
不患似懂非懂点头:“明白,又不是很明白,反正好逑佳人的那个是公子你又不是我,我只晓得只剩短短几日相处,你断然难得美人心就够了。”
“……”百里鸣镝只能也回赠了他一个白眼,“难怪你到现在都不招姑娘家喜欢。”
不患“嘿嘿”一笑,倒不在意这句抢白,抓了抓腮又凑到百里鸣镝身边:“不过,公子,咱们都要离开了,下次再见到雪姑娘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你不给她留些礼物念想之类——叫她一见便能时时记起的你那种?你可别说雪还丹,那个是治伤的丹药,不算数的。”
“这嘛……”百里鸣镝也不知原本是否有意,但显然因不患的提议动了心,犹豫了下道,“可是我身无旁物,即便雪还丹也是从家中带出,总不能将青蝀……”他亮了亮手中银弓,“将青蝀送出去吧?再说,就算我送,她也定不会收。”
“那钗环玉佩……不成不成,太唐突了。”不患凑在旁边出主意,可惜搔头抓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仆两个正面面相觑,蓦然耳骨先后一动,一串轻快的脚步声踩过回廊,随即门外被虚叩两下,传来柯珊瑚的声音:“公子,厨房新做下的点心,给你送过来了。”
相处近月,柯珊瑚对二人来说也已熟稔,百里鸣镝点了点头:“进来吧。”就见她捧了个漆盒进门,里头是一碟新制糕点,莹白米团中浅浅映出内芯一点金黄馅色,甜香细袅不腻,花费心思十足。柯珊瑚将糕点摆上桌,笑道:“今晚是个满月,厨房应景蒸了这个。雪姑娘那边也送去了些,公子放心。”
“今晚是十五之夜?”百里鸣镝自觉日子过得有些糊涂,屈指敲了敲脑门。
柯珊瑚笑盈盈点头:“还碰巧是个响晴的天,今晚的月亮想来也会美妙得很……说来,公子来到宓山尚不满一月,想来是没听过我们这儿的一个乡间俗闻吧。”
“什么俗闻?”不患立刻来了兴趣。
柯珊瑚指了指外面:“庄后不远那道飞瀑,还有个别名叫做‘神花池’。传闻月圆之夜,若有机缘,可在瀑下池水中见到一枝月华凝结成的绝美仙葩,倒映水中,似虚似实。也有传闻曾有人当真摘得神花赠与心上之人,后来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这都是些凡俗间故老相传的故事,说不得真假,我也未曾亲眼见过。”
不患咂了砸嘴:“深山、明月、神花、爱侣,当真是一个集俗套之大成的民俗故事。”
柯珊瑚但笑不语,百里鸣镝却摇头道:“既是久传,未必全虚。谁说胜景仙葩只生仙家?神州浩渺四陆无穷,自也会有许多不俗之物生长凡尘,只看有缘无缘得见罢了。”
柯珊瑚又将沏好的茶水给他换上,抿嘴道:“我可不懂这些那些,只是说来给公子听一个乐。不过要是月华真能生花,想来该是晶莹皎洁清丽无双,也不是我们这些俗人该有的眼福。”说罢,福了福身,捧着空盒退了出去。
“晶莹皎洁清丽无双……”百里鸣镝却像是被这几个字勾住了,翻来覆去嘴里念叨几遍,“今晚就是月圆夜啊!”
不患飞快会意:“公子莫不是当真信了这故事?”
百里鸣镝笑笑:“信又何妨,总归不过几步路、一个夜晚罢了。我既是出门闲游散心,岂能连这份小小的闲心都没。”
“是是是,公子你说的都是。”不患很干脆的转而附和,“说不定公子真就是那个有缘人,能见神花,摘仙葩,赠佳人。”
百里鸣镝满眼带笑拍了拍手:“说得好,多说两句,回头打赏你!”

柯珊瑚送过糕点就又回去玄绯养伤院落,日头晴好,微风带暖,院中花树下倒比屋子里更舒适几分,她便又抱了那个针线篮子择一地坐了,慢条斯理一针一线做着绣活。
细细花香、间关鸟语、簌簌清风,别院静谧悠闲不觉时间流逝,一晃便过大半个下午。西山头上连片红霞烧彩,百景涂橘带艳,倒比白日里正晴明时更秾丽许多。
柯珊瑚坐在树下,夕阳映照半身红,她手中殷红的绣线也好似栓住了一缕火,一闪一闪随着穿梭的针尖亮得灼目。忽听一人在旁问道:“你在绣什么?”
她一抬头,就见玄绯不知何时出了屋,站在几步外扶着一枝斜干看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上,也不知是看出了什么还是没看出什么,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柯珊瑚很干脆的将绣绷向前一递:“我打算绣一枝红花,珊瑚花。”
“花?”玄绯看看她,又再次将视线投向绣绷。料子是极好的厚实软滑的绢布,银针赤线细密交错,勾勒出了一……团看不出形状也难以形容的鲜红色块,七扭八歪不分经纬,更兀论能从中辨出任凭什么花朵的模样。
柯珊瑚全不以为意,笑眯眯道:“我才学女红不久,手艺怕是还不大好。不过虽不似,亦不远,大概也能勉强入目。雪姑娘可有要教我的地方?”
玄绯摇头:“我也不通针线女红,教不得你。不过你既然喜欢,又不是要绣给旁人看,便随着自己的心意绣下去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柯珊瑚手里摆弄绣绷,“我山野出身见识少,觉得这样看起来不错就这样绣了,倒也不必管旁人是否喜欢。雪姑娘当真看得通透,想来过了眼前这一关,日后也自能过得舒心适意。”
玄绯闻言怔了一下,抬手碰碰鬓边,三千雪丝绕指:“或许吧,或者只是说来容易,要做到当真通透,何其艰难。”
柯珊瑚掩口一笑:“世路多情爱美人。”
“……”玄绯一时间却也不知她究竟是口无遮拦还是意有所指,只得默默摇了摇头,将这几句闲话划一段落,转身又要回屋子里去。
柯珊瑚忽又冲着她的背影笑道:“雪姑娘,你可知晓宓山中飞瀑神花的传说?”
“不曾听闻。”
“庄后飞瀑潭中,月圆之夜或结神花,皎丽无双。今日正逢三五,公子入夜就要动身前往瀑潭,为姑娘求取一朵神花。”
玄绯一抬头,视线越过层叠屋脊,高远处可望见一线飞银悬挂山间,映照夕阳宛若流金。她叹了口气,顺手捋过肩头长纱,绕颈半掩面:“何必如此。”
“是正该如此。”柯珊瑚靠着花树笑意盈盈,“今夜的神花,必然极美。”

说来入夜,也是飞快,不过三五人间三五闲话,眼见着金乌沉坠,玉兔东升,当真极圆极亮一轮白月,如无暇之璧悬缀天空,银华明净,旷照山林。
百里鸣镝一见这轮好月心中甚喜,兴冲冲又将周身拾掇一番,就要动身出庄。不患殷殷勤勤在大门口送他,犹带了点不甘心道:“公子,你当真不带我一块儿去啊,哪怕给你跑个腿开个路呢!”
百里鸣镝伸出根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回门内:“我一人去,才叫心诚则灵,带上你只有坏事的份。”
不患只得唉声叹气:“那我在家里烧一炷香求求月中的菩萨神仙保佑你心想事成?”
“去去去!”百里鸣镝立刻挥手赶他,“快回去,想做什么做什么,只别再跟着我讨嫌就是了。”说罢转身,脚步轻快只几息间就没入了夜色中。
不患还在站在大门口望了又望,直到再不见百里鸣镝一丝身影才摸着脑袋回去,当真左掏掏右找找翻出只小香炉,又从纱屉子里摸了几根直条香,一抱捧到院子里玉阶下,一边焚了,一边就合着掌闭目念念叨叨起来,什么“保佑”、什么“看在我家公子一片真心”之类,乱七八糟没个条理。不过他自己却不觉得,嘀咕了好一气,自觉将想说的话都差不多倒干净了,正想着还能不能再添两句,蓦然一阵透体凉风吹过院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随即就听到一声脆笑响在耳后,还带着股阴森森的冷气:“你可知道,焚香拜佛若是拜的方法不对,是请不来神佛的。非但请不来,反倒能招出许多你惹不起的妖邪鬼魅……”
不患霎时一个激灵,猛的睁眼却不敢立刻回头。视线一垂,就见洁净台阶上,几股小风打着旋吹过,炉中香炷立刻齐齐中折了。那折断的香火不落地,被风旋卷着起起伏伏,骤然香头一亮,好似什么生物睁了眼,血红赤亮的瞪视过来。
不患“啊”的一声叫,原地跳起,满口喊着“公子救命!”抱头就要向院外跑。然而才一转身,耳后脆笑又是一声,随即他便眼睁睁看着原本空荡的院中突兀腾起一团巨大黑影。那黑影摇晃舒展,片刻拉伸成形,赫然一条庞然巨蟒,高过人头,口似血箕,狰狞獠牙翻凸,猛的向他的脑袋吞咬下来。
不患喉中“咯”的一响,惨叫声噎在半途,骤然双眼翻白直挺挺仰倒下去。同时亦见红影一闪,一粒指肚大小的红珠从院门外飞来,笔直弹入巨蟒血口。毫厘之末、缸箕之巨,相触瞬间,两两皆消。只一转眼,院中仍复风平浪静,除了翻倒的香炉和昏厥在阶上的不患,再与之前一般无二。
“嘻嘻……”一串小女孩的笑声从院中一棵大树上传出,循声望去,先见到一双踢踏到匪夷所思角度的花鞋彩裤,随后才露出被枝叶遮掩住的女孩头脸身子,一条花绳被她绞在十指间把玩,又正试图把一颗水灵灵的鲜嫩樱桃络到绳圈中:“珊瑚,我没想杀他,我只是吓吓他罢了,你就要凶我!”
院门外正是柯珊瑚捧着针线篮子姗姗而来,将篮子放在院中石桌上,才道:“你拿去玩的樱桃还是他送的。”
“原来是他啊!”小女孩无趣的哼了声,“好吧,那算还了他了。”忽倏身影一虚,再现已在柯珊瑚之旁,双手托着腮坐下,盯着石桌上的针线篮子:“你这绣的是什么?”
“珊瑚花,不好看么?”
“珊瑚……花?”小女孩眨眼,片刻后用力叹了口气,“好看,当真好看,谁让是我要用你的东西呢!”说着话,伸手一抓,从篮子里抓起三五片绣好的布块,下一瞬身化随风,如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风中。
柯珊瑚不紧不慢,仰头冲着那风曼声叮咛:“此去牵制为主,若非必须莫要动手。”
风中传来嗤笑一声:“你学女红刺绣也就罢了,几时还学来了对人族心软的毛病?”
柯珊瑚幽幽叹了声:“人族生死,与我何干?不过是你当下的修为,未必当得人家的对手而已。”
“哼!”晚风又送一缕着恼哼声,随后一去无踪。
柯珊瑚倒是还站在石桌边,偏头皱眉看了眼仍昏迷着的不患,片刻后伸手遥遥一点,平地风卷撞开房门,将他不分头脚的卷了进去。旋即门合风息,她又捧起还叠放着不少绣片的针线篮子,不紧不慢回去了自己的住处。
明月当空,渐向天心,三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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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九八  召灵

明月如银,但无灯无烛的山路上仍是一片昏黑,若非有修为在身不碍夜视,从宓山别院到神花瀑布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程只怕要走得更艰难几分。
好在百里鸣镝心有向往,一路行来半点不觉艰难,只余雀跃。
望山近、行路远,站在庄中抬眼可见的飞瀑,曲曲折折山中行来也有十余里之距。青山葱茏遮蔽月光,只能伴着满地起起伏伏高矮长短怪异的树影循向而走。百里鸣镝心中默默估算,一程杂树林来到尽头,山路陡转,扑面霍然清辉灿耀,满目生光,一片水声隆鸣,一瀑琉璃吹雪,崖垂晶缎,潭似融银,铺开眼前。
百里鸣镝讶然一声,惊喜仰头观望胜景。他在宓山小住一月,这一道瀑泉景色自然也未曾错过,只是白日来山景不过寻常,不想夜来朗月垂映下却有夺目之姿。更水气丰盈清灵滋润,虽无仙家灵气也生几分不俗灵性,登时驻足饱观了片刻,才将旷思收回,重新投注到瀑下石潭中。
石潭正是飞瀑积年冲刷生成,一汪潭水飞花溅沫从无静时。四周不见山溪分流,想来潭下应有暗河水道引入山体石隙,石潭因此看来越发圆润无缺,也恰似一轮涌动之月,揽清辉流转其中。
百里鸣镝仔仔细细一步步走到潭边,抬头望月,低头看水,满眼银光,却不知传闻中的神花会滋生于何处。伸手入水感应其中清气流向,除清冽醒人亦是一无所获。这般绕着瀑潭兜转半晌,忍不住自言自语郁闷起来:“莫非是我与那神花并无缘分?唉,若是无缘,也不好强求,只是雪姑娘那儿……”
他想了想,仍觉不甘,再一转念,估算当下时辰也才二更左右,夜过半犹不足,还有若许长的夜晚可以寻觅等待,精神立刻又一振,暗自开解:“或是尚未到月射花凝之时,既是神花,若那般容易寻得见得,便称不上稀罕与传说了。”
这般心中默想再望圆月,月光皎洁明澈却非大日般难以直视,望之弥久,渐觉清光如纱如露,一时分明琼华难触,一时又好似可见玉露滴滴垂空而下,不偏不倚随着升腾在半空的水气落入了石潭……
百里鸣镝心中蓦然一动,立刻低头往水中寻月露滴落处。流水之中,月轮不伫,只余一片粼粼月影荡漾白波间,时聚时散,碎成琼光点点。然而就在他目光注视下,那无数点清泠泠的光点似旋似流、若合若分,恍惚中似漂流于水波之上、又像是潜映在飞沫之间,气凝琼枝,光圞玉瓣,一朵如真如幻的月下仙葩就在水光月影中化生成形,其形其色、其美其洁,全无半分不合百里鸣镝心中畅想,正是他最最如意最最向往的那一朵神花。
百里鸣镝“啊呀”一声,喜出望外,登时不顾潭水夜凉,一步便跨入了潭中,伸出双手去捧神花。
月光流泻十指间,那花亦如月色不定,只娉婷袅袅一晃,就从他手边摇曳开了,随水流荡到几步之外,继续若即若离的飘散着点点清辉。
百里鸣镝愣了下,看了看两手空空,再看看水面神花,片刻后立刻重整旗鼓,又追着花影涉水而去。瀑潭溅鸣声中登时多了一阵阵水花翻搅的不协之音,又似乎还有极轻微的一声女童哼笑,在明月梢头、流石水背,似幻还真。

别院一片静谧,三两灯火微微。
蓦然,主院厢房背向的屋墙上,一扇窗被人猛的推开。木质窗扇“咣当”磕出刺耳声响,在静夜中甚是清晰,但推窗的人却似未觉,只笨拙的从窗口爬出,甫一落地就打了个踉跄,随即晃晃悠悠沿着墙根挪了出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好似不觉自己一路磕绊闹出的许多动静,脚步颠三倒四,冲着庄子另一头的院落飞跑。
幽静屋舍,烛火俱熄,玄绯带伤之身亟需静养,早早便已安卧浅眠。正朦胧中,忽听院外一阵脚步声杂乱,还未分辨出个数,来人就已扑到了院门前,攥起拳头“咚咚咚”将大门擂得山响,夹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呼喊:“救命啊!雪姑娘,救命啊!”
玄绯神色一凛,下一瞬人已出现在庭院中。伸手虚拨,门闩脱落,院门立刻被顶开,不患跌跌撞撞绊了进来,五体投地趴了个结结实实,他也顾不得,就着趴倒的姿势仰头便叫:“雪姑娘,有妖物,有妖物……”
玄绯站在几步外,虚淡外放的神识并未觉察到任何不妥,便只垂眼看着不患:“什么妖物?在何处?”
不患晃了下神,迟钝一瞬道:“是……是一条巨大的蟒蛇……”
一阵外物难察的微风撩拨着他的记忆,一片朦朦胧胧逐渐变得真实,不患开口的速度也渐快得正常:“那妖物往山后瀑布去了,要去害我家公子。雪姑娘,庄子上的仆婢都是从山下找来的短工,我也只有微末修为。求求你,求求你去瀑布帮帮公子,公子可千万不能出了什么事啊!”
玄绯听得“巨蟒”一说,霎时记起自己山间遭逢,不觉眉头微皱,虽未感知到庄中异样,但也并未全然不信不患之言。不患急得满面汗泪,院中昏黑,只勉强辨出她一点神色,还道玄绯心有犹豫,又急切哀声道:“雪姑娘,我也知道你伤势未复,但求你看在公子真心一片,今晚前去瀑潭也是为了给你摘神花……啊!”话没说话,陡觉领口一紧,突来的力道将后面的字眼硬生生勒了回去。不患憋出一声气声,缓过劲来才觉自己已然双足离地,正高起腾遁在别院上空,玄绯捉着他的后襟踏行风中,垂目下视:“方位?”
“啊?咳咳……”不患艰难的咳了两声透过一丝气,颤巍巍伸手向下一指,“那……水潭在那边……”耳畔风声忽倏更剧,满目只余白衣曼雪,疾往飞瀑所在。

一闹一乱后的别院再次安静了下来。
除却不患,尚有数名男仆女婢的庄子里一片沉寂,似乎适才的叫嚷砸门声未能惊扰到他们分毫,仍各自沉浸在好睡之中。一层极淡的薄红雾气蜿蜒铺开在别院之上,还夹带着幽幽一声叹息:“可算是都离开了,当真让人费尽了脑筋!”
窈窕身影从容穿梭过寂静一片的庄中夹道,再次迈入主院的柯珊瑚仍捧着那只不离身的针线篮子。只是这一遭,她很快就将篮子搁下,信手一拈满把握起绣红绢布,仍是看不出形状的一朵朵“珊瑚花”,却每一针每一线上都散发出了一缕淡淡的异息。非灵非魔、非圣非恶,似自天地元息中化生,又非同于无情无性之天地,别有一股盎然生机。
柯珊瑚扬手一洒,漫天红绣飘舞,看似纷纷乱乱,又在微妙间片片牵系勾连。须臾每一块绣片位置悬定,一缕缕细细火苗自生,红绣依凭着的布料顷刻焚尽成灰,半空中只见上下起伏,一团团艳红异气成图,将整个院落涵盖在内,徐徐以着一定的频率旋转起来。
柯珊瑚立身院中也在旋转如舞,且旋且拍手祝唱:
“灵水滔滔,灵山屹屹,灵思靡靡,灵生济济。吾祖何哉?吾祖永哉!古今常在,兴衰不易。闻吾之召,奉吾王檄。召灵!召醒!召还!敇!”
歌调幽古、步姿奇异,仿佛久远不知何来的古老祭歌,随着她的舞动反复吟唱。渐渐的,一缕缕流风飞旋,似自四面八方汇聚,又似大地涌动自生。那风渐大渐盛,刮得满院枝木簌簌,更有愈盛愈向整座别院扩展开的势头,却被布满院落的交错红图所阻,只能在其间号啸奔涌,鼓噪不休。
伴随风势,院落地面也生出了微微的颤动,似有什么欲破土而出。用以在地面铺出甬路的青石和花砖在阵阵鼓荡中开裂破碎,两旁栽种的树木花卉也大多被颠簸出了根系,略矮小些的已然东倒西歪杂乱一地。然而纵然如此动静,那地下躁动着的力量仍似被什么所缚,难以冲破最后一线桎梏突出。柯珊瑚见状,双手伸出望空一捧,虚花绽放,内中拱出一颗浑圆血珠,赤艳之中隐缠丝丝缕缕玄金纹路,一股强大的生息之力登时席卷过半座别院。
王血一现,王气相随,院中地底那股力量如有所感,躁动之势陡然增强数倍。随着地下一阵越发向深处扩延的隆隆闷响,无数细碎光点终于挣脱最末束缚溢出地面,争先恐后向着那滴王血汇聚而去。半空之中,流转成漩,纷纷投入其中。
细小却难以估算数量的光点源源不断涌出,柯珊瑚早已停下祭舞,站立一旁似是守护。但越见光点出现,她的眉头反而渐渐皱起,似是自问又如自答:“不对,为何残气的大部分仍不出现,只有这些散碎气末应召而来?这……”她伸手动指,数团红图下沉入地,“被牵扯住了,是被什么?哼,已窃我族残气滋养此间千数年,还这般贪婪不肯放手,当真恬不知耻!”话音落,她将足一顿,自身起在半空,伴在王血之旁。一手指血纳气,一手抛扬,无数条殷红绣线飞出,笔直钉入地面,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地下深处蔓延,刹那锚定无形之质。
柯珊瑚于半空垂手,脚步凌空虚踏,衣袂翩然踩出奇异韵律。那无数红线越发绷紧,将地底无名残气缓缓拖曳拔出。随之愈动,地下隆隆闷响愈频,渐渐不只院落地面,就连整座别院乃至更深远处也生出了几分动荡。
至此柯珊瑚终觉情势超出预料几分,但王敇已下、祭礼已行,便不容中止。一手虚挼王血,一手掌丝钓气,任凭四周隆声不绝,渐渐地隙蜿蜒,由近及远更闻乱石崩滚声杂出山间,她全副身眼只在当下绣线尽头不移。蓦然,“砰”声一响,顿见百线纷扬倒卷,一股久绝人间的元灵之息终于拔地冲出,无形无质,神气千变,如禽鸟走兽虫鱼生灵轮换无尽,又在接触到王血之际百态皆消,既顺且恭毫无止碍注入其中。登时诸象消解,还复一片皎月高天,柯珊瑚背临明月双手一拢将王血收起,也就在同时,轰然裂声震荡迭发,正以院落为中隙,久受元息滋养早已与其相融的宓山大地失其半搫,山壳顿见崩塌开裂。山中本多泉石暗河,其下半空,遭此内外之力同摧,地动山摇转眼一片狼藉,无妄灾劫横延四野。
柯珊瑚立于半空,周遭墙倾屋晃难以波及半片衣角。她冷眼一瞥别院乱象,旋即转身径自往神花瀑潭方向而去,再不管丝毫身后开始飞快吞噬一切的生死灾炎。

天心月照,潭心月杳,一真在天,一虚在水,遥相辉映,颠倒迷离。
月华凝花如至洁至美之梦,百里鸣镝涉水寻花,神花却好似天生精灵而顽皮,每每在他指间莫名脱出,又往附近水面继续摇曳张扬,引逗人心。
这般辗转追逐了许久,不算大的石潭已被百里鸣镝踩遍,一身衣衫也淋漓湿透沉坠在身。他犹似不觉,再一次空手不得后,眼见神花飘向潭水中央,立刻又紧随过去,双臂一张猛向前扑,“哗啦”水声乱响,被他一头扎入水下,那花又早飘旋到几尺之外,手不可及处去了。
然而这一遭,未见百里鸣镝飞快起身。清波摇荡月影粼粼,扑空之人放开四肢笔直沉向潭底,隔着一道水波,一眼观影一眼望月,虚实变幻只在一隙之间。蓦然银虹一璨,激水飞花,青蝀凝现,双矢出弦。两枝银箭骤破眼前迷离,一向天上月、一向水中影,锐气横生激荡水天,银矢中的不分先后,只闻数声裂帛似自虚空响起,身之处境寸寸剥裂宛如镜影。转眼幻象消弭,“哗啦”水声伴着百里鸣镝自潭底纵跃而出,悬空飞转逼开浸身之水,腾身一跃落回了岸边。
水响隆隆,空月空花两不见。他瞥了眼异景荡然无存的飞瀑石潭,一手抹开脸上水珠,苦笑一声:“好惑人的一场迷梦,倒是我自己将自己骗过了!”笑罢霍然转身,手搭弓弦警惕四望,“何方妖魅幻术迷人?”
山林空荡无人应答,身后水沫飞白,串起连片碎影。百里鸣镝若有所觉猛然回头,却仍见飞瀑悬溅无有其他,更四周虫鸣鸟语俱静,分明幻境已破,又好似仍陷身在另一层幻境之中——这般所觉使他心中警戒愈盛,不欲再失先机,青蝀指尖一旋,凝气成矢八面轮发,登时草木碎石水花应手飞溅,一片无序混乱。乱中,脚下陡然一荡,似苍秀青山忽倏一倾。
百里鸣镝身形也随之晃了晃,地动之象难以忽视,使他心神不觉一分。就在分心刹那,一道细长暗影穿梭水瀑飞帘一跃而出,水幕披离下细小之形瞬成狰狞之影,卷尾红信、獠牙如匕,直扑百里鸣镝背心。将触未触之际腥风已嗅,百里鸣镝陡然挪步塌身,旋腰松弦,一声铮响银矢似电,更快在巨蟒扑噬前直直贯入血口。顿见庞然巨蟒破碎如水泡幻影,银矢空的而出穿入飞瀑水练,百里鸣镝“啊”的半声惊讶未尽,身后传来“嘻嘻”一声小女孩的轻笑,更快在他回头瞬间,张口一吐,一股惨绿薄烟喷出,扑面侵袭七窍。
先手之争,诡诈连环,百里鸣镝心中大叫“不好”之际,已知到底落于算计中。那毒烟生效奇快,才一罩面五感便茫,只恍惚瞥见一道娇小身影踩踏着水雾在倏远倏近间摇晃。百里鸣镝脚下踉跄行动颠倒,但见状仍是勉强开弓,尽力于一线清明中抡指飞出三箭,却箭箭不得建功。那小女孩身形渐虚化实,倒也不像要辣手伤他性命,翩翩躲闪攻势同时还嗤笑出声:“老老实实做一个美梦不好么,偏生要醒来给我添乱!”抬手一扬,潭水水柱倒卷,将百里鸣镝直冲上了石潭岸边。
也就在此际,山水之间异动再起,树木摇晃飞水激荡,俨然地动之灾突兀降临。小女孩“咦”了一声,不去管百里鸣镝,转身仰头望向宓山别院,分明感应到一股元灵之息湃然现世。她咂咂嘴,摇头晃脑一副老成模样叹了口气:“还说我毛手毛脚,你这搞出的动静分明比我大多了……嗯?”
话未尽,远处天幕骤见一点流光直往瀑潭,遁光灵耀与己不属,不知又是何人有心或无意搅局而来。小女孩忿忿一跺脚,哼声半转身,身形再次虚化隐遁。就在她彻底消失刹那,半空中寒光离合,玄绯拖曳着不患翩然直下。还未落地,不患已一眼看到半身泡水歪栽在石潭边的百里鸣镝,急忙手舞足蹈大叫起来:“那里!在那里!是我家公子……”
玄绯将手一松放不患连滚带爬奔了过去,水阴月盛,冲得她体内陡然生出些不适,这种不适感对于天生的阴体玄身来说甚是违和,玄绯立刻顿住脚步一压内息,倒也因此未及察觉到在水中徐徐消散去的最后一丝异灵之气。
那边不患早已淌着水扑到百里鸣镝身边,一把搂头托胸抱住大放悲声:“公子!公子!是我来晚了!公子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
他哭嚎得甚惨烈,玄绯犹豫了下也靠过去,俯下身看了看没什么动静的百里鸣镝:“他昏过去了,是……不对,不是昏过去,似乎是中了毒,但也不致命……”
不患连忙抬头:“雪姑娘,雪姑娘,你能救我家公子么?你……”
骤然三人脚下又来一阵晃动,这一遭更甚于前。轰隆声中,地洼陡陷,石潭中劈,本是水秀月圆之景顿时似被无形巨手生生扯裂。玄绯来不及再多说,就着观视百里鸣镝的姿势一把扯住他腾身而起,顺势长袖一甩将不患也扫出险地。下一瞬,原本落脚处豁然洞开幽深地堑,悬瀑高崖亦受波及窣窣垮塌一线,乱水飞流横冲直撞,满目所见顿成狼藉,更有一股未所经历气息从地堑中放溢而出,虽是极淡,亦难不觉。
玄绯猛的闭眼睁眼,身在乱局飞石恶水糊涂一片,又只能再提真元寻隙闪避。哪成想山中惊变声势越甚,不知究竟生何变故,连整座宓山似乎都有不稳之状。她心中惊骇,又一连避开数块头顶呼啸坠岩、脚下陡生地缝,手臂忽觉被没什么力气的捉了一把,一并还有百里鸣镝惨兮兮梦呓般的轻呼:“姑娘……雪姑娘……是……是你么……”
玄绯连分心看他状况的余暇都无,只得胡乱“嗯”了一声,尽力于脚下腾挪,终于自混乱中心一带脱出。好在不患机灵,手脚并用也跑到了远离瀑潭一块还算平稳的位置,手拢嘴边高声喊道:“雪姑娘,过来这边!带公子避到这边来!”
玄绯闻声瞬动,不想就也在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宓山自山腹崩开,晴明之夜天昏地暗,无数道巨缝蜿蜒贯穿山体上下,地气横飞乱走、崩石声震耳欲聋,一道足可将宓山分辟为二的巨堑生出于宓山别院本来所在,庄园楼宇早已不存,地堑蔓延如奔,顷刻将瀑潭一带也笼罩在内。玄绯更受山中陡然爆发的乱气冲击,经脉真元同时鼓荡爆冲,只觉一股无比冰寒之气自丹田血脉绽开,飞快蔓延全身。她心中一惊,半是明了半是糊涂,明在修为沉疴、殊异体质、或是暗自修得的寒冰剑意、甚至是性属清凉的雪还丹也有半分加成一同在阴差阳错下促成体内这般崩毁局面;糊涂却在不知这促成之引究竟何来。但生死交关,乱不容思,只来得及让她猛的聚拢残力一甩一推,被她扯了一路的百里鸣镝恰如腾云驾雾直冲不患所在飞去,更有一缕素白长纱自肩膊间脱开,却是被百里鸣镝在毒患昏沉中无意识抓住,也随之同去了。
然而这点细微处此刻难以顾及,玄绯一手将人甩脱,堪堪送出半句:“快离开……”自身又不得不在飞石杂乱中连退连避。外境险恶兼以内攻,经脉如堵如凝,更有真元乱走冲心,顷刻便将临危。而与之相较,身处地势之险反倒不足为虑,只称微末。
当此绝境,玄绯千百念头也只聚成一念,死厄之地,向死求生,一瞬再不尽力压制体内崩乱,心意转处,反倒将积修多年的寒冰剑意彻底释放开来。刹那冰华内生,阴极而粹,雪肤花貌白骨皮囊一息间尽化晶莹雪冰。月练亦在玄绯冰化同时飞出丹囊,飘飘渺渺一展,化作一捧彩练云霓将冰像裹住,不分方向投往天边未明处。
宓山乱地中,不患骤然被抛来的百里鸣镝砸了个满怀,主仆两个滚做一团跌得灰头土脸。待到他好容易扑腾着拔出脑袋,才喊了声“雪姑娘”,就望见飞石乱木满眼昏茫中,一朵云霞霭霭正破空高升而去。他刹那惊愣,半张着嘴好半晌才茫然低头,抱着百里鸣镝昏头涨脑摇晃起来:“公子,公子,雪姑娘她……她驾着彩云飞走了……”

一山之地,一堑相分。不患惊魂未定望见霞云,山另一侧高空之上,亦有女子身影虚立,漠然静看着脚下面目全非的宓山。
一道细影随风攀升而来,绕着柯珊瑚盘桓数圈未止,故作调皮嬉闹之状。柯珊瑚不应和她,只道:“佘小雨,待到回去,玉殿定要处罚你。”
细影一旋,化作小女孩模样,噘嘴扯住她的袖子:“为什么罚我,明明你闹出的动静要大多了?”
“祖气久藏此地,早与宓山地气交融相合,牵其一而动全山,虽然动静大了些,也在情理之中。”柯珊瑚抬手揉揉佘小雨的脑袋,慢条斯理示意下看,“你却先后在人族面前露了真身行藏,有悖玉殿叮嘱,岂能不罚?”
“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又没当真伤了人命。”佘小雨顿觉委屈,“你看看嘛,给那位百里公子用的毒还是我精挑细选过的,只让他昏沉沉睡过一阵子就好,连点后患都没。”
“罚你岂是为了这个,区区人族性命,有何要紧。”柯珊瑚毫不客气的揭她的底,“你对我胡搅蛮缠,待到见了玉殿,你可还敢?”
“我……”佘小雨立刻语塞,半晌气鼓鼓一跺脚,“罚就罚嘛!”又有点不甘心的冲着柯珊瑚嘀嘀咕咕:“说什么‘区区人族性命’,那你还何必在我手里救了人。”
柯珊瑚不为所动:“救,是顺水人情。”又看向已被夷为平地的宓山别院残址,“不救,也不过顺其自然罢了。人族最爱说讲命数,本已被我迷晕,该在无知无觉中度过此夜的人,因地气纠缠之故,变作了今夜在无知无觉中死去,焉知不是他们命中注定,又与我顺手之为何干?”
“听不懂。”佘小雨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耳朵,“你才出来多久,就学了一肚子古古怪怪的学问,以后还是少碰那些人族鼓捣出来的奇怪道理吧。走啦走啦,咱们也该回去了,收回了这一处祖气,后面还有好些地方要跑,回去替玉殿分忧喽!”
柯珊珊点点头,弯腰牵起佘小雨的手。两人徐徐在半空中转身,一阵清风拂过,只余杳杳高天,明月空照满目疮痍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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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1 19: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九九  剑缺心迷

晨露滴沥天既白,清风吹木叶梭梭,微声不止,越觉其静。
这般好静景致中,本只有自然之律和谐的林中忽然响起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声,似断似续、忽高忽低、时哑时利……这一串笛音传出,藏身在林子里枝头木下宛转啼鸣的虫唧鸟语都不由为之一顿,随后诸声俱消不堪共存,便只剩下了那晦涩刺耳的笛音堂而皇之盘旋林木春风之间,放肆恣意之极。
野斋中,剑清执侧卧榻上,仅余的一点睡意也被这阵笛声驱赶干净,只得起身更衣梳洗。直到顶着时有时无的刺耳乐音将自己打理妥当了,循声迈出门去,就见寒泉之畔一块兀石上红衣身影闲散逸坐,垂首吹笛。其人英美、其态风流、其声惨烈。
拢着双手走过去,剑清执在对面站住,不客气的丢下两个字:“难听!”
笛声仍坚持着吹奏完了一小段旋律,朱络放下手含笑抬头:“我哪里会怕你嫌弃?你也不该嫌弃我才是。”
剑清执静了静,伸手点了点他腰间系着的红笛:“我还是比你强上一些。”
朱络顿时大笑,顺势一捞将那只手握住,两人力道一拉一送,便并肩坐在了石头上。朱络懒洋洋枕靠上剑清执肩膀,偏头看他侧脸:“我知道,我听到过,在我……”
“在你扮做个樵夫的时候。”
朱络又是止不住的笑,彼时抱憾眼下早无,一颗头磨来蹭去不消停:“小师叔,老实告诉我,你自己偷偷学了多久吹笛子,才学到了那么个……嗯……差强人意的地步?”
“我又不曾刻意学过。”剑清执不认,“只是骨笛在手,偶尔把玩,自个约莫出了一点门道罢了。左右持者非我,用者更非我,我何必要学?”
“那我也不曾专学音律……”朱络话没说完,手上一空,那枝红丝缠体的碧玉笛被剑清执抽走,抖腕一甩,一蓬红光流转,登时重新化作寸心鞭,半绕在手,鞭梢低垂:“既不通音律,何必将寸心化作此等模样,倒还不如根打狗棍儿来得有用。”
“若是拿着打狗棍的花儿,又岂能配你!”朱络悠然伸手抚摸寸心鞭身,“生我凡身,父母也;养我灵心,亦父母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清执,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你同往师父面前剖白,亲耳听到他老人家垂允你我之事?”
“……”在他话说出口同时,剑清执便几乎难能自控的在脑海中描绘出了那个画面,顿觉耳根发烧,全身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自在,半晌才轻“哼”了声,声音低到欲盖弥彰,“说不定他已知道了……”
“嗯?”朱络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才要再问,忽然头下一空,剑清执翻身跃下地面,顺手将寸心鞭抛还:“既然吹得难听,就不要大清早扰人清梦,哪来的偌大瘾头!”
朱络晃晃荡荡栽歪在石上,闻言冲他眨眼:“双修美事,畅心悦身,我于其中有所灵应,捕捉到了一点祭炼寸心和骨笛的路数,因此才一早起来就在这儿琢磨体悟罢了。”
剑清执听着他不似正经的前半句话险些甩手就走,待听完后半,又有些将信将疑:“当真?”
“我不哄你。”朱络信誓旦旦,一翻身坐挺直了,一手持寸心,一手托红笛,“寸心材质极阳,又是师父亲手以南天离火锻造,炽烈之性难容旁物;双头灵鸮乃是水生灵禽,其嗓骨极阴,二者若能属性调和,于寸心威能更上层楼;若不能协,恐将双伤双毁,两败俱伤。”
剑清执点点头:“我当年闭关祭炼灵鹄嗓骨,除铸其成形外,就是为圆融内中阴性。”
“其中微妙巅毫,甚是拿捏啊!”朱络感慨一声,转脸又了带笑,“不过我当下已有了几分思路,可以转心阵之妙,化而相融,调以水乳,以求功成。唔……调以水乳。”他将寸心和红笛相交一碰,轻轻磨蹭两下,满面美滋滋看向剑清执。
剑清执默然无语,半晌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朱络忙在后面叫:“小师叔,你去哪儿?不看我炼器么?”
剑清执脚下走得飞快:“去找个清净地方练剑,你太吵了!”

不过话说嫌吵,半真半假,其中几许脱口而出,几许刻意遮掩,连剑清执自己也不大能分剖清楚。只知朱络调笑之词亦是十分情真,落耳入心,牵动七情,剑心欲破难破之障蓦然隐露一线洞明,不敢任其纵逝,错失悟剑灵机。
飞身轻遁,转眼已远出幽林一带,剑清执寻到了片四下荒僻的安静处落脚。疏木乱石,天地空旷,长风正来。
蓦然,风中一声剑吟,丹霄出鞘刃曳霞光,剑清执手握剑行身随步转,一招一式无有刻意,只在映射此刻心境随性而出。初时只见剑势流丽浑然若成,渐有灵风自来绵绵生云,绕身周流不散,而持剑人全副心神亦随剑上导引滋生变化,神识须臾一转,渺渺已入自身意化剑境之中。
放眼剑境,天地浑圆不分、百象俱无,唯只一剑巨若天梁横亘于内,剑上逸散金风猎猎幻化成形无可计数,穿流生灭,虽无物可破,犹然无物不破。
剑清执神识现身处正在巨剑剑脊,绕身金风如真如幻,乃是金庚剑意具象而化。他抬手抓拂,滔滔无匹锐气立刻直抵肌骨,却在碰触肌肤的毫厘间从容相融,又在瞬息后穿身再现不改其锐。这般剑意是他自修剑有成后最为熟悉最为亲密的存在,如自身手足之延指掌之控,无一不可从心顺意。然而——他伸手再次将一缕金风抓住,剑意入手化作冰薄冷刃,至极锋锐中却又无端掺杂着一息滞碍。一剑一滞,千剑千滞,万千剑流奔腾洄绕生生不息于巨剑之中,每一经行,难以抹煞的滞碍便在巨剑上存留一线印记。剑清执长叹一声,终于低头垂眼,赫然脚下立处,森森剑躯已再非完满之象。随着他在剑脊上步步踏过,巨剑生痕,密布如皴,皆从自生,无可消弭。更剑境既为心境,剑相俨然剑心,裂痕滋生其上,剑心不得圆融。剑伤其志,颤而激鸣,整座剑境也都随同一并震荡不稳起来。
剑心之境不过数月已崩毁至此,而新生剑道犹未能辟,最是岌岌可危。剑清执虽对此情形早有预料,但亲眼睹之亦觉心惊,喟叹之余立刻收束心神,以指作剑虚点脚下剑脊:“无心遁道,有情补之。道异法同,性自成之。”剑境心生,随意而转,满目肃杀金风中乍现一丝湿意,随即漫天雨相潺潺,一丝一缕融于金风之上,稳其性补其锋。雨簇金风在皴裂巨剑上若光流铺展,将剑上密痕尽覆其下,乍眼望去,仿佛巨剑清光自生,一扫沉暗之象。
但剑清执心中不协之违仍在,眼见坦途心有迟疑,迟疑着再次迈开步子,又沿着剑身走了下去。
一步一落,皆成心惊。表面看来已补全完满之剑,每一脚切实踏下,犹能清晰察觉被掩于清光下的沟壑裂痕,光之弥平,损之弥深,不可尽言。他瞬间几至惶恐,勉强继续前行了十数步,一步更胜一步艰难。待到后来,几乎已不知能再往何处落足,只觉四面八方剑鸣声如泣如催,引动剑心激荡神识频频失稳,越欲强行抚平震荡,越引动得剑境不稳巨剑哀鸣,转眼将临支离破碎之危。
而就在同时,其意内亏,其形外损。剑境失衡之状外显,丹霄剑路亦失其序。剑清执顺意走剑,剑势中本见金气迸云象生,顷刻急转直下,诸象溃解,一剑毁一剑散,失控剑气四放,斫裂坚石折伤草木,转眼周遭已成一片狼藉。剑清执神识陷于剑境,五感犹知身外,登觉不妥,即便剑境乱象一时难以抚平也不好继续耽搁,当即敛性凝神,瞬息将神识强行遁出。不过往日里剑心圆融自可如此行事,如今剑境伤损且乱,这般强行抽离神识一似自伤。剑清执张目一瞬,丹霄倏止,未尽之势随剑锋一转贯插入地,亦有残余逆冲经脉之中。内外霎时交攻,五内皆受震荡,冲击之剧颠簸身形,顿时立身不稳,一手拄剑,一膝跌跪在地,眼前眩晕之感未散,先张了张嘴,扭头吐出了一口伤血。
好在体内翻腾的气血也随着这一吐有所缓和,剑清执到底拿捏着分寸,不至于自伤太过。只是神识上受到的冲击更为剧烈,不得不就着半跪之姿先运转灵气为其滋养。这一股难过滋味更甚于肉躯之伤,剑清执一手扶剑,一手抚额,因着四下无人,难得露出了几分无力之姿。

然而才道无人,前后未过片刻,蓦见半空中滚滚一片火云腾飞,拉扯出一道赤虹自天直贯而下,砰然一声,既快且重也落在了这块荒地上。落地一瞬,犹有淡淡云气如屏撑开,不曾叫飞溅乱飙的灰石草屑沾惹到剑清执身上半分,只将气急败坏的一声嚷送进了他的耳朵:“清执,这是怎么回事!”
红云一散,朱络脚下不停直冲剑清执面前,先绞紧了手上上下下打量一回,瞧起来当真似无大碍才松了半口气,另半口气却仍提着,伸手按在他前胸度入一缕醇和灵息,襄助梳理经脉脏腑中的紊乱之伤。
得此一助,剑清执体内真元几轮流转,渐渐理顺恢复有序,抽痛的神识也在灵气及时浸润下得以平复大半,这才睁开眼示意朱络松手:“我无事了。”
朱络不大信他,实在是两人各自都有嘴硬好强的旧事前科,仍一手抵着他将真元慢转周身,穷搜后察觉当真伤势无碍才放开,有点无奈又有几分抱怨:“这一遭又是为什么?可说不可说?”
剑清执环顾周遭,横七竖八的剑痕纵横密布,乱序驳杂一如剑境之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轻轻叹了口气。
朱络若有所觉,也顺着他的目光四下打量,端详片刻蓦然皱眉:“我先前只当你几经起伏剑意有岔,但看此状,分明连剑之道也出了问题,你……”说话间心思疾转,数个念头连番揣摩过,先是一怔旋即一惊,“可是受我拖累?”
剑清执神识受到冲击带来的晕眩还在渐渐抚平中,本是乐得借力任凭被朱络半扶半抱在怀中,闻言不悦又有些不屑的瞥他一眼:“即便没有你,或许也会有旁的什么人或事物。”
“那可不成……”
剑清执不理会他作势叫嚣,继续道:“今既有损,便是过往剑心本不曾圆满,一度自以为圆满,不过被错觉遮掩罢了。可因动情而破,自然也会在未知之时未知之处因愤怒、杀戮、哀恸……种种而破,此乃我剑道必经之途,诸事皆可成因,未必独独因你。”
“清执,你这么说,到底是想让我觉得委屈还是释怀?”朱络越听越有几分哭笑不得,把脸埋在剑清执颈间蹭了蹭,闷着声音道,“反正我就是当你心疼我自责了,好不好?”
剑清执被磨蹭得微微一颤,一挺身站了起来顺手推开他,尽力淡然:“就当是吧。”
朱络倒也知足,不过仍盘坐在地上没动,伸指弹了弹丹霄剑身:“师父曾言,剑心相成,互为表里,心有疑则剑钝,心不定则剑喧。小师叔,我于剑之道体味不足,姑且观之,你之剑意仍不失金庚之锐,但凌乱飘忽许多,是困顿在了哪一处?”他像是发问,但不待剑清执开口,又立刻自答起来,“金庚锋锐,无坚不摧,挡者皆一斩破杀之,是你原本无心之道。若因情动性,情发乎心映乎剑,有无之变矛盾自生必有取舍。你既持定爱我之心,于情于理,皆难再持无心剑道,而改以情辟道,彼此大相径庭……是尚未寻得剑上情心么?”
剑清执垂下眼看剑也是看他:“我之情心弥坚,我之体悟未满,强欲圆满而使其有缺,非是你我有何过错。”
“我明白。”朱络仰头看着他笑,“若是你我能从今以后,朝朝暮暮,十百千年眷眷相守,又会如何?”
剑清执心思随着他的描绘飘忽一瞬,立刻不假思索道:“假以长久,无需刻意,剑心自会随时间打磨得圆融。”
“那你何必急在此一时一刻?”
“以你那点离火修为,还需借助玄瞳之力,也要在此时融铸寸心,又是何必?”剑清执立刻反问。两人视线一对,旋即彼此洞然,那点刻意架起来的质问气势也没了必要,朱络边是叹气边是笑,“吉凶未来先有兆,太过默契也有一点不好,这点兆头当真谁也瞒不了谁!”
“只怕不是默契,而是你我都与之相关吧。”剑清执摇摇头,“乱局纷纷,忙里偷闲,又能偷得几时?魔脉之事一日未定,你我皆难置身事外。”
“就是这点最为可恶!”朱络登时捏着拳头捶地,“我陷之弥深,偏偏最是稀里糊涂,连自己该做什么、魔脉和玉墀宗又寄望于我什么、乃至如何才算彻底湮灭魔祸复现苗头……都全然不知。就连这枚玄瞳,”他抬手又摸了摸左眼眼眶,“都像是被莫名加诸我身。我侥幸不死,就只能身不由己随之起舞,或许还要为其所用。”
一口气将缠心许久的沉疴全数吐出,虽知两人对答案皆是茫然,也算暂得了三分松快。朱络半捂着左眼抬头,语气一瞬又柔弱不堪:“小师叔,你可要守好了我,别……再丢了我!”
“……”剑清执心情随他几番起落,至此只能无话,半跪下来伸手越过丹霄抓住朱络肩膀,咬牙切齿狠狠一捏,“知道了!”

无边火域开奇径,一点驰光越鸿篱。
域界之隙,永焚不熄的烈焰无穷无尽,天地于此无别,皆付熔炉一炬,飞灰不存。
此等绝境本该永无生机与人迹,这一日却忽起莫名震荡,震荡源头乃自隙之此端,一股浩瀚巨力骤发,硬生生辟开界壁一线,将一道耀目红芒送入了内中。
红芒璀璨,是为王辇金车飞驰,四周更有流光绕护,竭力相抗无序卷袭而来的烈焰。然而界隙之焰自混沌生,即便以金车之固、堆叠法器抵护之能,仍难与之相抗。随车行越入深处,接连不断的崩碎声不断,绕车流光在烈焰中被一层层消融剥离,直至暗淡全无,仅存车架以自身防御继续勉强应对。
王车中,唯见一名盛妆女子孤身独处,红鬓如云姿容姣丽,身怀六甲若将临盆。然而随着王车颠簸烈焰四面八方呼啸袭来,车内早非安全所在,一道道暗红色灵光从她周身漾开,渗入车身加固防御,也只不过将王车坚持的时间又拖延了片刻。渐渐的,自车轮向车辕、自车衡向舆厢,烈光四迸中,每一簇焰花绽开,便见一点车身被烈焰吞噬无存。界隙之路似无穷尽,王车损耗却有尽时,直至最后轰然一爆,残存车骸散作一团红光,将女子裹在内中猛然向前抛出。四面流焰顿时如雨,再无遮蔽涌向女子周身,舐舔裙裾燎烤鬓发,任凭红颜绮貌,火海无情,顷刻将其全然包覆。
然而即便如此,女子遁行之势仍未稍缓,便如一颗硕大飞火流星,疾速穿行在界隙之中。衣饰、发肤、血肉、筋骨、脏腑次第被炼化作暗红灵光,是界隙中烈焰所迫,亦是自身心甘情愿的献祭。直到再无可消融时,肉身模样早已不存,唯有一团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拳大灵核被红光密密护匝在内,焚无之地,灵肉之亡,那团灵核却散发着一股与此境此景全然不同的盎然生机,微弱又鲜活,风驰电掣冲掠过了最后一程火路。
蓦然,奔突之势戛然而止,火海熊熊犹然炽焚无尽,暗红色灵光却如有感应,方向一斜,直冲虚空中一地而去。也就在同时,连绵火相中的一点自外向内泛起了层淡淡涟漪,好似有应和之力正自界外接引。那红光笔直冲向涟漪正中,将触未触时,残余灵力陡化一声惊爆,震荡之力冲击涟漪,一道域界裂缝骤开骤合。就在此电光石火间,褪去了外力回护的灵核光芒大盛,后方数道焰箭呼啸冲至,重撼之下亦承其势,一晃冲越裂隙,曳着一道灿烂焰尾跃入了一片白芒之中。
朔风肃肃、飞雪茫茫,满被积冰堆雪覆盖的山巅上,数道神秘人影松散环绕一道阵势而立。骤然山峦大地微微摇晃,灵核绕焰藉阵势勾连越界壁冲出,带着一身犹未散尽的绝域之息。
在场之人全无惊讶惧色,待见灵核稳住疾冲之势后悬浮于半空,便齐齐俯身跪拜下去:“恭迎公主破界降临!”

叮叮咚咚琴声有流珠之美,悦耳洗心,使人闻之皆不觉生喜。
孤城琅玕跪坐于榻信手拨弄箜篌,潺潺乐音流泻,乖巧坐在一旁的厉北苑便也随着曲韵曲折宛转处似模似样的摇头晃脑应和。较之数月前初到千嶂城时灵窍淤塞之状,此际虽仍未尽复本来模样,也已添了许多鲜活灵动,更觉乖巧可人。
以琴律通透心窍已是每日例行之事,一曲罢,才见门帘一挑,宜诗捧盘进来,将两盏切好的果子摆下,略带惋惜道:“最末一点窖藏着的净雪也用掉了,日后再要浸脆果,只得扎束起来垂到深井下去,直到再次入冬降下新雪。”
孤城琅玕捡起一把小银匙递给厉北苑,示意他自便,自己也挑起一匙略尝一口:“用雪用水,倒也无妨。”
“到底还是逊色了些风味。”宜诗嘀嘀咕咕,“天气渐热,小姐你偏好这些凉点冷食,哪能在口腹上受了委屈。”
“一口闲食罢了,说什么委屈。”孤城琅玕稍稍带笑摇头,“何况我也吃得不多。”
“是啦,小姐你自然吃得不多,”宜诗睇了眼抱着水晶盏一口口努力挖食脆果的厉北苑,“可厉小爷的胃口却不小呢!”
“一城之力,岂能委屈了个孩子的肚子,何况他小小年纪,又能……”话说一半,那边厉北苑三匙两口下去,水晶盏中已然空了七成。孤城琅玕蓦的改为抿嘴一笑,“能吃爱喝是好事,内症外显,可见他的病症恢复愈佳。”
“是啦,小姐你就偏宠着厉小爷吧,瞧着他什么都是好的!”宜诗扮个鬼脸,又顺手揉了把厉北苑的头发,“厉小爷,你渐渐不那么痴傻了,可要多多记得小姐对你的好才是。”
厉北苑被她揉得脑袋顿了顿,两腮鼓鼓抬头看向孤城琅玕。待到努力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了,慢吞吞开口:“姐姐,待我好,喜欢我。”
宜诗掩口“噗嗤”笑出声。
厉北苑不理会她,继续瞧着孤城琅玕道:“我……也喜欢姐姐。”
孤城琅玕莞尔,伸出根手指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腮帮子,语气十分柔和:“我知道了,好好吃东西,听话。”
厉北苑这才点头,又挖了匙脆果,刚要塞进嘴里,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宜诗之前的话,用手碰了碰冰凉的水晶盏:“冰冰的,姐姐也喜欢?”
“嗯,喜欢。”孤城琅玕耐心应和,另一手顺势在旁边箜篌弦上一拨,悠悠一声,弦音柔软若水,无声无息沁润着厉北苑松动之象越发鲜明的灵窍。
厉北苑对这些微妙手法无知无觉,听见“喜欢”二字,便丢开银匙,两只手都贴上了还凝着细小冰珠的盏壁:“是雪?”
“是冰啦。”宜诗在旁一边打理香炉一边插嘴,“雪是白白的那种,你站在假山上,望见后面山峰尖尖上的那片白才叫雪。”
“白白的是雪,”厉北苑似懂非懂点头,“这个,是冰。”
宜诗立刻为他拍手:“厉小爷真聪明!”
厉北苑“嘿嘿”一笑,跟着拍了两下手:“冰冰的,白白的,都喜欢。”又看看孤城琅玕,“姐姐,都喜欢?”
孤城琅玕点点头,从她的所在看向窗外,看不到城主府后山峰顶不化的雪盖,但足以在心中勾勒出那片皑皑白景,一如亲见,唇角笑意盎然:“飞雪茫茫,伴我初生,岂能不喜!”

宜诗打小服侍在孤城琅玕身旁,自然知她生辰是在冬岁,因此对两人间仿佛调教牙牙学语小儿的对话也没多少好奇。随口一说随耳一听,又忙忙碌碌收拾着东西出去了。
翻过大半个时辰再进屋,就见厉北苑已躺在榻内侧安生睡下,孤城琅玕坐在窗下持了卷书慢慢翻看,似也没将多少心思放在字里行间。
宜诗便笑嘻嘻将怀中抱着的青瓷花盆显摆给她:“小姐,你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花盆里沃土半满,上面还壅着层细细黄沙,连半点苗芽影子都瞧不见。孤城琅玕不与她打哑谜,只道:“随你种些什么玩,搁在外头也就是了,挪进屋做什么。”
宜诗扁扁嘴:“谁说是我种来玩,明明是小姐你喜欢的!”
“嗯?”
见孤城琅玕似是终于有了点兴趣,宜诗这才得意道:“是半翦霞啦,去年开花时你还夸过漂亮的。我特意收了花种,现在正合种下的时候,待到春末夏来,便得花开,又是极美的一盆红花。”
“半翦霞啊……”孤城琅玕倒也依稀有些印象,只记得红花似火,重楼叠瓣,盛开极艳,抓人眼目,却也谈不上喜好一说。但见宜诗兴致勃勃,还是应了一声:“既如此,好生养着吧。”
宜诗连忙点头,在墙角找了个虬枝玲珑的花架子将花盆摆好:“这花娇嫩怕冷,今日外头没有太阳,还起了小风,我把它挪进屋来避一避。”又笑眯眯道,“这花种摆在小姐的屋里,知晓小姐喜爱它,说不定开起花来就更卖力,要比往年开得更盛呢!”
孤城琅玕听着她一派小丫头的烂漫胡诌,难得也被感染,搁下书笑了笑:“要是开得好,往后年年的花都交由你来养?”
宜诗立刻拍起胸脯:“给小姐养花,便是养一辈子也要得。小姐你且看着吧,我定养出一盆红灿灿胜过天边火烧云的半翦霞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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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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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4 20: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〇  喜娇痴

自打在孤城琅玕面前打下包票,宜诗对着那盆连个芽苗都还不曾见的半翦霞当真花费了十二分心思。每日沃以甘水,早晚保暖午后晒阳,仔细打理得全没半点疏忽处。孤城琅玕倒也由她,不过近来厉北苑灵气淤塞之状愈见好转,仍是分去了她最大心神在彼。
白骨兵灾后,千嶂城中重复太平,冬去冰消,春来花开,因战况被迫中断许久的商贾往来也恢复兴旺。每日里南来北往,车马辚辚,捎带着四地财货络绎不绝,自然也有不少奇珍罕物送入城主府,任凭孤城吹角夫妇过目挑选。
内中一些寻常的贵重物件也就罢了,独有一队行商远自南陆越海而来,贩运许多海国异宝,琳琅满目,多为北地所难见。楚腰轻见之欣喜,命那行商留下许多挑选,又忙命宜酒去请小姐过来,选些爱物用作消遣。
孤城琅玕也有许久未出风帘翠幕,受邀欣然而往。但厉北苑却有些不愿见生人,哄了两遭仍不肯去,只好随他。待到一时庭院中人声消寂,厉北苑吃了会儿宜诗为自己备下的点心,又坐在廊下发了好阵子呆,难得的在心中生出些“孤单无聊”滋味。他浑浑噩噩却不知那滋味唤做“孤单”与“无聊”,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直到再看到几案上大大小小几盘闲食小点,忽似想到什么,将其中一碟炸得金黄的香喷喷鱼酥拖出来,哪管油腻与否,一股脑倒进了袖筒,把袖口一攥,三两步蹦蹦跳跳,外头那些院墙树木竟全然拦他不得,轻车熟路从后院一带粉墙上蹦了出去。
城主府之大,总有许多平素曲折少有人迹的小径。何况风帘翠幕本在府中深处,远离前方人声喧嚣院落,倒是翻过几道院墙就能轻而易举离开府邸来到后方山腰。城主府背山而立,峭峰奇壁以为其屏,是易守难攻之地。不过厉北苑乃是自府中出来,便少了许多麻烦,他心窍虽迷,自幼打下的修行基础仍在,如今随着病情渐复往日的灵巧身手也随之找回不少,不知其所以然却知其然,三蹦两蹦就到了半山峰一处小石凹,四周嫩草新生已有二尺多长,风吹草伏,就现出石凹中一片耀目到几近反光的雪白来。
厉北苑很熟稔的跑过去,一边跑着一边将攥紧的袖口松开些,酥炸出的油香腥香飘飘荡荡溢出一线,随风飘向石凹。就见那片雪白蓦的小小起伏了下,刚刚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接下来又没了动静。
厉北苑也不在意这点点动静,一口气跑到近前冲那片雪白上一扑,又从袖子里掏出根鱼酥捏着:“大鸟,好吃的,给你的。”
挨到近前,原来那大片的雪白竟是一只雪羽巨鸟,身姿本该十分神俊不凡,此刻却是双翅半铺,整只鸟平平展展趴在石凹中,全然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好在即便如此,对忽然送到跟前的鱼酥香气仍有反应,慢吞吞弯过脖子,一张嘴就衔了去吞下肚,随即再晃晃脖子张嘴,分明等人继续投喂。
厉北苑就将一袖筒带出的鱼酥都拿来喂它,另一只手在那油光水滑绵厚扎实的背羽上撸摸得不亦乐乎,吃得专心摸得开心,倒也分外和谐。又过片刻鱼酥吃光,巨鸟将长喙在翅下蹭蹭,登时又要向下一倒,继续半死不活的躺平。厉北苑熟悉它的路数,双手一张抢先抱住脖子:“大鸟,上山,我想……上山。”
他抬头向着高远处带一抹白的山尖尖上张望,天高云淡,那点仅存于山巅上的白更遥不可及,比起城主府的院墙高了不知多少倍。看着看着,脖子发酸眼前生晕,“咚”的向后一栽,仰面朝天倒栽进了巨鸟厚厚的毛羽中。
雪白巨鸟立刻将脖子从厉北苑臂弯中拔出,瞥他一眼分明写满轻蔑不屑。下一瞬,厉北苑身子失衡,叽里咕噜滚落下地,眼前光线一暗,那巨鸟终是挪动尊臀从趴了许久的石凹中站了起来,状似随意抖了抖身子,满目雪羽莹然生光,不是已然消失音讯许久的仙鹤玉翎又是哪个?
厉北苑不知什么灵禽与炼气界中风波,只仰躺在地抬头呆呆看着忽然有了动作的灵鹤。玉翎又带了点嫌弃的看他一眼,一低头衔住衣领向后一甩,八九岁的孩童轻飘飘好似一根羽毛被甩上了背,随即只闻一声鹤唳,玉翎双翅舒展,轻轻一振,望空拔云直上而去。厉北苑这才后知后觉,“啊”一声本能抱住了鹤颈,张大了嘴有些迷糊又有些新奇的四下顾盼,但见树木山石飞快远离被抛至身后,不过片刻身边渐起淡淡流云,丝丝缕缕轻若棉絮,伴随着阵阵寒意侵身而来。
小小打了个哆嗦,厉北苑盯着那些擦身而过的云丝,想要碰触又不敢松开抱着玉翎的手臂。好在不用他纠结太久,巍巍之峰攀也顷刻。玉翎广翼舒云拨雾,比起人之脚力快上何止千百倍,似乎萦绕在一人一鸟身边的鱼酥香气还没散尽,白雪皑皑垂眼可见,身下轻微晃动,落在雪峰之巅。
厉北苑打着哆嗦被玉翎一耸背甩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尺余厚的雪堆中也不觉痛,反倒十分开怀的拍打着手边的雪花笑叫了几声:“雪!白白的,是雪!”
玉翎不耐烦的啼叫一声,一翅膀扒拉得他在雪上滚了两圈,眼见小孩子一头一脸沾满雪沫还在傻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泄了气,没精神的缩去了一边。厉北苑倒是在雪中欣喜片刻,一边渐觉刺骨之寒,一边也还影影绰绰记得自己要辛苦爬上山头的来意,便将衣襟下摆一扯,也不分头尾,一捧捧掬起雪来填了个满满当当,直到用双臂夹紧都有些吃力,才晃晃悠悠又爬回玉翎背脊上,一头扎进凉丝丝下层却仍暖洋洋的毛羽中,摊开手脚不动弹了。
玉翎会意,明了他要上山来做的事已做完,正待自己再负他下去。只是看看不远处被刨出来的雪坑,再体会一下身上冰雪隔着布料贴上羽毛的触感,艰难的昂起头摆出了个翻白眼的姿势,满心顿时只有不明所以的嫌弃和鄙视。
嫌弃归嫌弃,吃人嘴短,到底总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在雪山上受冻。自觉厉北苑趴好稳当,玉翎立刻振翅沿着来路飞下山巅,倒还要更快上几分。厉北苑一手抓着满把雪羽,一手艰难护着怀中白雪,在玉翎的疾速下只觉头昏脑涨,稀里糊涂不知过了多久,身子猛然一震,随即“咚”的一声,被玉翎直接抛了下来,一头撞上一堵厚硬院墙,擦得额头一片热辣辣刺痛。他晃晃悠悠抬起头,眼前一片熟悉砖瓦,原是被直接送回了城主府后墙根下。再扭头看看身后,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雪白羽色快速消失往山腰的残影,似乎全然不堪其蠢,不愿再多停留一刻。
厉北苑倒不关心玉翎的心境,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看怀中白雪仍在,立刻撒腿一路望风帘翠幕跑去。然而越是快跑,越觉胸前渐渐湿润,本是满满一抱的白雪开始缓慢却无可逆转的一点点消融,变成淋漓雪水渗透衣料,滴答落地。
厉北苑心中顿生茫然,不知所措看着渐融渐少的白雪,跑起来的速度更快几分。直到一头扎进风帘翠幕,孤城琅玕与宜诗仍未回,庭院中一片寂静,“滴答”、“滴答”雪水滴落的声音也就越发清晰入耳。他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见怀中仍有残雪,又急忙奔进屋,一眼看到花架上的青瓷花盆,一股脑堆了进去。然后像是做完了什么艰巨重大之事,咧开嘴笑笑,一屁股坐到花架旁再没力气动弹了。

待到孤城琅玕主仆回来,宜诗怀里大大小小抱着些锦盒木椟,宜歌和宜酒也陪着她们走了一趟,将许多楚腰轻精心挑选的物件帮手送到。一行人逶迤进了风帘翠幕,才过大门,宜诗忽然“咦”了一声,艰难的从一摞盒子后面抻出脖子向下看:“地上哪来的水渍,还一路往屋里去了?”
孤城琅玕微微皱眉,没有开口,不过脚下步伐明显稍快几分。那水渍越向房中越是鲜明,不过一推开门便省去了几人猜测心思:当中地面一片洇湿,半在水磨砖地、半在织花绒毯。那地毯上还东倒西歪睡着个一身狼狈的厉北苑,手里紧紧抓着从花架上搬下来的青瓷花盆,盆中满满的盛着一汪水,因位置歪斜了些,一点一滴沿着边缘渗漏出来,流淌了他半身不止。
宜诗顿时只想尖叫:“我的花!”但才开口飙出半个高音,孤城琅玕扭头看她一眼,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欲哭无泪的将手中的东西都在桌案上搁下,又踮着脚跨过满地水渍,去看厉北苑那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孤城琅玕倒还比她快上一步,已经直接踩过湿漉漉的地毯,蹲下身用手背搭上厉北苑额头:“他发热了。”
“啊?”宜诗愣了下,这一遭也顾不得旁的,看看厉北苑一身半干半湿衣物,连忙去内室抱出一条厚毯。宜歌和宜酒两个也伸手帮忙,三人七手八脚将花盆挪开,又将厉北苑身上湿衣剥下,飞快用毯子一裹,抬到里间床上躺了。厉北苑虽是睡着,但身上冷热交替难过得紧,既睡不舒服又醒不过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有人来夺怀中盛满了雪的花盆,立刻哼哼唧唧几声,不成字句,也听不出个清晰意思。
孤城琅玕跟在一旁看着三人打理厉北苑,这时伸手将肩颈处的被角又给他压了压,像是随口轻声慢语道了句:“好好睡着吧,我很喜欢。”
一语之效奇异,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当真入了厉北苑的耳朵,原本还在床上扭动不止的男童登时消停下来,又过片刻,索性抱紧了被头,果然安安静静的老实睡着了。
宜酒看过全程,忍不住在旁啧啧:“这小子倒是当真听小姐的话,可见也还算知道是谁施恩回护他!”
孤城琅玕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宜诗却正一口气顶在了天灵盖上,瞧见厉北苑安生了,立刻转头去寻孤城琅玕告状,指着已成了个水盆的青瓷花盆咬牙切齿:“小姐,我好用心养着的半翦霞,就被厉小爷莫名其妙糟践了!”
孤城琅玕自然也瞧见那盛满了水的花盆蹊跷,想了想走过去,伸出手指微微在水面一点,一股切肤冰寒之气还未散尽。她蓦的翘了翘嘴角:“是雪水。”
“啊?”宜诗呆了呆,瞧着花盆一脸怀疑,“已经四月的天气,除了后面雪峰上头,如今千嶂城哪还有雪?”
孤城琅玕心情颇好,继续莞尔道:“你不能,又非是他不能……”然后不待几人再说什么,挥袖示意室内室外,“叫几个粗使进来,将这些都收拾了吧。”
宜诗揣了一肚子委屈,但也只好听从吩咐转身要走。孤城琅玕稍稍一顿,忽又叫住她:“等等。”
三名侍女一路捧回来的各色珍玩宝物尚都堆放在外间桌上,孤城琅玕想了想,点了点其中一只盒子:“将花盆收拾出来,把这块水玉碾了好生填进去,弄得细致些,莫要不成样子。”
三女登时皆惊,宜酒更是脱口道:“小姐,那是夫人特意给你挑选的……”
话没说完,陡然生惧,忙咬住舌头深深低下头:“是我失言,请小姐责罚。”
孤城琅玕轻哼一声:“罢了,夫人好意,我自然心领,你们回去吧。”
宜酒忙扯着宜歌深福告退,宜诗瞧着她们两个匆匆走了,先前玩闹般的争宠斗气心思搁到一边,反倒有点忧心的开口:“小姐,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娇宠厉小爷了?”
“我好容易将他从淤窍迷心之状调理至此合心意的乖巧模样,宠爱几分又有何妨。”孤城琅玕慢慢走到摆放着箜篌的榻上坐下,信手一拨弦,“你在忧虑什么?”
宜诗显然颇为纠结,但挣扎着犹豫一回还是道:“小姐,我瞧厉小爷的病症不会再耽搁太久,若等他恢复了,终究还有他自个的好些恩仇怨结在身上……”
“嗯?”孤城琅玕抬眼看她,“然后?那又如何?”
见孤城琅玕脸上仍不露喜怒,宜诗索性一闭眼快速说下去:“小姐若只是如养一只猫狗禽鸟等爱物那般也就罢了,但人非禽兽可恣意调教,八九岁的孩子也非是全无所知的空白。如今还只是怜爱呵护,日后相处久了难免感情愈深,却只怕……只怕耽误了小姐的前程。”
铮然一声琴音,骤然带起的声浪冲击得宜诗脚下踉跄,跌跌撞撞摔出了门。孤城琅玕微闭眼,声音带冷:“出去,做你自己的事!”
这一跌也将宜诗好容易鼓足的勇气跌得泄了个七七八八,翻身爬起来,再不敢画蛇添足谏言,摸到旁边的花盆抱着匆匆出去了。孤城琅玕坐在榻上独个默捻琴弦,乐音铮铮流泻指下,乍一听来与平素无异,但细辨其律,到底掺杂进了几分愠怒郁躁之意,一如此刻鼓琴之人。

风波仍未靖平的背城岭一带,对沧波楼众处置悬而未定,这一片苍山残城也就犹在禁地之列,数家宗门联手为封,寻常不许不相干人轻涉半步。
山海静默,似伤其类。
蓦然,这一天残夜甫尽,正见朝阳缓缓东升。映透半天的灿烂朝霞铺展如辉煌画卷,画中突见云气翻卷,大化万千。风云动处,霞天开隙,赫然一道玄色身影一步一踏,以云空为阶,自天边飘然而下。长天渺渺,难计其速,前一刻甫才现身天际,转眼一足踏落,已在背岭城前。
巍峨古城历风霜、经战火,已成遍地残垣萧瑟。来人举目四眺,缓行其中。似寻访、似凭吊,沉默端肃,未着一言。直到行至残垣深处,依稀正该是祖堂原本所在,才见他止步肃容,端正衣冠,向着已空荡荡无可留存处躬身一揖。揖罢,退步抽身,顷刻踩踏虚空,身形幻现,已至背城岭最高拔处,其下海浪滔滔、沧波掩映,尽收眼底。
背城岭头,一张小桌两张座椅,桌上香云袅袅一壶好茶。原布衣正在提壶浅斟,澄碧茶水入杯泛起一道涟漪,水中恰映来人身影。他顺势将新斟好的茶向前推了推:“执阙中,吊古凭昔,何妨再饮一杯苦口师,正可应和此意悠悠?”
那人却不入座,望向山下道:“明夷上青宗,古之名门,立宗久远,于炼气界屡有卫道之功,当得今人一凭吊;沧波楼虽残延其一脉香火,但与魔有染,为害修者与黎民,亦当视其罪行而决之。两者皆洞然,何须掺杂靡靡之慨于其中?原长老,我闻沧波楼中此刻尚有百余散修羁押难决,请速行之,莫作无谓耽搁。”
“哎呀呀!”原布衣听他说辞,也站起身,徐徐展扇轻摇,“本想执阙中风尘仆仆从光碧堂赶来,正要略尽半主之谊,但现下看来沧波楼之事更为你所挂心。也罢,主随客便,我便只有腆颜恭受好意了。”
“工直辨枉,分所当为。”那人几不可察的一点头,旋即虚踏凌云,毫无迟疑直往沧波楼去了。原布衣倒是不疾不徐在后,看看桌上尚热香茗,颇带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这壶特意泡来待客的好茶,哎!”叹罢,折扇开合一摇,桌椅茶具俱泯,他背手负扇,姗姗举步也随在其后,翩翩而下背城岭。

沧波楼中犹然一片寂静,无关深夜或清晨,在被以玄门为首诸家管束封禁至今,虽无一人受苛待伤性命,但悬而未决之判就如当头之刃,在最初的震惊、愤懑、不甘……种种杂乱情绪过后,只剩下惶惶茫茫,难以望见未来定论之忧。
这般沉寂与揣揣不安交杂下,整座沧波楼气氛越发逼人压抑,似乎万千累积,只待一决而下,轰然崩陨。也正因如此,诸派门留守在此之人心中同样迫切,纵不能尽如人意,亦要不可旁生枝节,遗患遗毒。
一点突变便在此时,应众人心意、兀人所先察,异象骤然生于沧波楼上空。晨曦晴明中隐隐竟闻隆隆雷动,大风卷起吹动屋瓦檐头、幡旗布帐,甚至就连四下以原布衣长老令布设的金栏玉锁也在随之共鸣。闹动之象惊动诸家,各个反应不一而足。
好在夜菱歌本也是自光碧堂改道同来,自然知晓底细。一见天变,身形一转已到青垣所在处,向他吩咐:“速去传告各家,安抚众人,此乃秉玉城奉玄照宝鉴而来,莫要惊慌错手,生出事端。”
青垣很是讶然,抬头望半空交织雷云:“原长老不是已去相迎,怎的还会……”话没问尽,见夜菱歌分明催促,立刻不再多言,匆匆跃身出去,一抬手祭出紫铜钟,钟声一响回荡四方,传达夜菱歌之意。
寄住幽静院落中养伤的道其常几人也就罢了,原布衣有言在先,夜菱歌又作佐证,稍受惊动随即平复,更少不得多闻“崔巍玉山”盛名,执掌法脉如雷贯耳,皆有难得能一睹真容之心,多少将被无端惊扰的不快盖压下去。另一处院落中,绮窗半掩架花低垂,一角红氅正于花间悬床上晃晃荡荡惬意自得,听得雷声钟声,却是翻了个身皱了皱眉,手一挥将摇摇欲坠在床沿的一个酒坛子扫了下去:“好大的排场,聒噪扰人!”
窗内吹来一缕清风,堪堪在酒坛将要落地之际托住,一卷送到旁边桌上:“你见识过?”
“自然。”兰荩倦倦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坐起身,“我既去过南陆,岂有不登玉山之理。只是山是好山,法是苛法,人嘛,亦是难以变通、十分无趣之人。听闻这位执阙中骆大人乃是代秉玉城主周游四池洗镜而来,既是一城之表征,想必更是无趣中的无趣、严苛中的严苛。纵然来意非我,只要想到与他同处一地,我已经先要头疼起来了……风师兄,我十分头疼,想是昨夜喝多了酒又吹多了风,染了病气,今日这场大阵势,失礼不好,可否告个假不去了?”
话音才落,窗口人影一闪,风天末已然站在了花架旁,伸手就去捉她后领口:“秉玉城的场面如何我未曾见,不过碧云天的脸面倒是不能让你就着酒喝了。本就是我们有求于人,如今执阙中带着玄照宝鉴来解我等的难题,但凡你不是伤病一身爬不起床,就老老实实同去,不可留人话柄。”
“嗳!”兰荩飞快一闪躲开他这一抓,翻身跳下了悬床,一手在身前虚划幻出一面水镜,一边对镜拍打衣裙整理鬓发,将发髻尖上歪斜斜险些滑脱的一枚金钗也重新插好,才冲着风天末翻了个白眼:“去就去!如今在这,你是主我为辅,你吩咐下来,岂有我不听从的道理,偏要提着脖子抓人,当我还是七八九十岁的小丫头么!”想了想,还觉不爽快,又“哼”了一声:“这般粗鲁无趣,难怪求不得大小姐!”
“……”风天末登时一愣,再回过神,兰荩早一甩袖子往院外去了。他忙跟上两步,有些欲盖弥彰的高喝了声:“你胡说什么!”旋即又带了点窘迫的将声音压低,急切补上一句,“别在外头乱说,有碍大小姐清誉。”
兰荩回头瞥他一眼,无声以口型作了个“呸”字,袖着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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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4 20:14:4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〇  喜娇痴

自打在孤城琅玕面前打下包票,宜诗对着那盆连个芽苗都还不曾见的半翦霞当真花费了十二分心思。每日沃以甘水,早晚保暖午后晒阳,仔细打理得全没半点疏忽处。孤城琅玕倒也由她,不过近来厉北苑灵气淤塞之状愈见好转,仍是分去了她最大心神在彼。
白骨兵灾后,千嶂城中重复太平,冬去冰消,春来花开,因战况被迫中断许久的商贾往来也恢复兴旺。每日里南来北往,车马辚辚,捎带着四地财货络绎不绝,自然也有不少奇珍罕物送入城主府,任凭孤城吹角夫妇过目挑选。
内中一些寻常的贵重物件也就罢了,独有一队行商远自南陆越海而来,贩运许多海国异宝,琳琅满目,多为北地所难见。楚腰轻见之欣喜,命那行商留下许多挑选,又忙命宜酒去请小姐过来,选些爱物用作消遣。
孤城琅玕也有许久未出风帘翠幕,受邀欣然而往。但厉北苑却有些不愿见生人,哄了两遭仍不肯去,只好随他。待到一时庭院中人声消寂,厉北苑吃了会儿宜诗为自己备下的点心,又坐在廊下发了好阵子呆,难得的在心中生出些“孤单无聊”滋味。他浑浑噩噩却不知那滋味唤做“孤单”与“无聊”,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直到再看到几案上大大小小几盘闲食小点,忽似想到什么,将其中一碟炸得金黄的香喷喷鱼酥拖出来,哪管油腻与否,一股脑倒进了袖筒,把袖口一攥,三两步蹦蹦跳跳,外头那些院墙树木竟全然拦他不得,轻车熟路从后院一带粉墙上蹦了出去。
城主府之大,总有许多平素曲折少有人迹的小径。何况风帘翠幕本在府中深处,远离前方人声喧嚣院落,倒是翻过几道院墙就能轻而易举离开府邸来到后方山腰。城主府背山而立,峭峰奇壁以为其屏,是易守难攻之地。不过厉北苑乃是自府中出来,便少了许多麻烦,他心窍虽迷,自幼打下的修行基础仍在,如今随着病情渐复往日的灵巧身手也随之找回不少,不知其所以然却知其然,三蹦两蹦就到了半山峰一处小石凹,四周嫩草新生已有二尺多长,风吹草伏,就现出石凹中一片耀目到几近反光的雪白来。
厉北苑很熟稔的跑过去,一边跑着一边将攥紧的袖口松开些,酥炸出的油香腥香飘飘荡荡溢出一线,随风飘向石凹。就见那片雪白蓦的小小起伏了下,刚刚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接下来又没了动静。
厉北苑也不在意这点点动静,一口气跑到近前冲那片雪白上一扑,又从袖子里掏出根鱼酥捏着:“大鸟,好吃的,给你的。”
挨到近前,原来那大片的雪白竟是一只雪羽巨鸟,身姿本该十分神俊不凡,此刻却是双翅半铺,整只鸟平平展展趴在石凹中,全然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好在即便如此,对忽然送到跟前的鱼酥香气仍有反应,慢吞吞弯过脖子,一张嘴就衔了去吞下肚,随即再晃晃脖子张嘴,分明等人继续投喂。
厉北苑就将一袖筒带出的鱼酥都拿来喂它,另一只手在那油光水滑绵厚扎实的背羽上撸摸得不亦乐乎,吃得专心摸得开心,倒也分外和谐。又过片刻鱼酥吃光,巨鸟将长喙在翅下蹭蹭,登时又要向下一倒,继续半死不活的躺平。厉北苑熟悉它的路数,双手一张抢先抱住脖子:“大鸟,上山,我想……上山。”
他抬头向着高远处带一抹白的山尖尖上张望,天高云淡,那点仅存于山巅上的白更遥不可及,比起城主府的院墙高了不知多少倍。看着看着,脖子发酸眼前生晕,“咚”的向后一栽,仰面朝天倒栽进了巨鸟厚厚的毛羽中。
雪白巨鸟立刻将脖子从厉北苑臂弯中拔出,瞥他一眼分明写满轻蔑不屑。下一瞬,厉北苑身子失衡,叽里咕噜滚落下地,眼前光线一暗,那巨鸟终是挪动尊臀从趴了许久的石凹中站了起来,状似随意抖了抖身子,满目雪羽莹然生光,不是已然消失音讯许久的仙鹤玉翎又是哪个?
厉北苑不知什么灵禽与炼气界中风波,只仰躺在地抬头呆呆看着忽然有了动作的灵鹤。玉翎又带了点嫌弃的看他一眼,一低头衔住衣领向后一甩,八九岁的孩童轻飘飘好似一根羽毛被甩上了背,随即只闻一声鹤唳,玉翎双翅舒展,轻轻一振,望空拔云直上而去。厉北苑这才后知后觉,“啊”一声本能抱住了鹤颈,张大了嘴有些迷糊又有些新奇的四下顾盼,但见树木山石飞快远离被抛至身后,不过片刻身边渐起淡淡流云,丝丝缕缕轻若棉絮,伴随着阵阵寒意侵身而来。
小小打了个哆嗦,厉北苑盯着那些擦身而过的云丝,想要碰触又不敢松开抱着玉翎的手臂。好在不用他纠结太久,巍巍之峰攀也顷刻。玉翎广翼舒云拨雾,比起人之脚力快上何止千百倍,似乎萦绕在一人一鸟身边的鱼酥香气还没散尽,白雪皑皑垂眼可见,身下轻微晃动,落在雪峰之巅。
厉北苑打着哆嗦被玉翎一耸背甩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尺余厚的雪堆中也不觉痛,反倒十分开怀的拍打着手边的雪花笑叫了几声:“雪!白白的,是雪!”
玉翎不耐烦的啼叫一声,一翅膀扒拉得他在雪上滚了两圈,眼见小孩子一头一脸沾满雪沫还在傻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泄了气,没精神的缩去了一边。厉北苑倒是在雪中欣喜片刻,一边渐觉刺骨之寒,一边也还影影绰绰记得自己要辛苦爬上山头的来意,便将衣襟下摆一扯,也不分头尾,一捧捧掬起雪来填了个满满当当,直到用双臂夹紧都有些吃力,才晃晃悠悠又爬回玉翎背脊上,一头扎进凉丝丝下层却仍暖洋洋的毛羽中,摊开手脚不动弹了。
玉翎会意,明了他要上山来做的事已做完,正待自己再负他下去。只是看看不远处被刨出来的雪坑,再体会一下身上冰雪隔着布料贴上羽毛的触感,艰难的昂起头摆出了个翻白眼的姿势,满心顿时只有不明所以的嫌弃和鄙视。
嫌弃归嫌弃,吃人嘴短,到底总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在雪山上受冻。自觉厉北苑趴好稳当,玉翎立刻振翅沿着来路飞下山巅,倒还要更快上几分。厉北苑一手抓着满把雪羽,一手艰难护着怀中白雪,在玉翎的疾速下只觉头昏脑涨,稀里糊涂不知过了多久,身子猛然一震,随即“咚”的一声,被玉翎直接抛了下来,一头撞上一堵厚硬院墙,擦得额头一片热辣辣刺痛。他晃晃悠悠抬起头,眼前一片熟悉砖瓦,原是被直接送回了城主府后墙根下。再扭头看看身后,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雪白羽色快速消失往山腰的残影,似乎全然不堪其蠢,不愿再多停留一刻。
厉北苑倒不关心玉翎的心境,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看怀中白雪仍在,立刻撒腿一路望风帘翠幕跑去。然而越是快跑,越觉胸前渐渐湿润,本是满满一抱的白雪开始缓慢却无可逆转的一点点消融,变成淋漓雪水渗透衣料,滴答落地。
厉北苑心中顿生茫然,不知所措看着渐融渐少的白雪,跑起来的速度更快几分。直到一头扎进风帘翠幕,孤城琅玕与宜诗仍未回,庭院中一片寂静,“滴答”、“滴答”雪水滴落的声音也就越发清晰入耳。他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见怀中仍有残雪,又急忙奔进屋,一眼看到花架上的青瓷花盆,一股脑堆了进去。然后像是做完了什么艰巨重大之事,咧开嘴笑笑,一屁股坐到花架旁再没力气动弹了。

待到孤城琅玕主仆回来,宜诗怀里大大小小抱着些锦盒木椟,宜歌和宜酒也陪着她们走了一趟,将许多楚腰轻精心挑选的物件帮手送到。一行人逶迤进了风帘翠幕,才过大门,宜诗忽然“咦”了一声,艰难的从一摞盒子后面抻出脖子向下看:“地上哪来的水渍,还一路往屋里去了?”
孤城琅玕微微皱眉,没有开口,不过脚下步伐明显稍快几分。那水渍越向房中越是鲜明,不过一推开门便省去了几人猜测心思:当中地面一片洇湿,半在水磨砖地、半在织花绒毯。那地毯上还东倒西歪睡着个一身狼狈的厉北苑,手里紧紧抓着从花架上搬下来的青瓷花盆,盆中满满的盛着一汪水,因位置歪斜了些,一点一滴沿着边缘渗漏出来,流淌了他半身不止。
宜诗顿时只想尖叫:“我的花!”但才开口飙出半个高音,孤城琅玕扭头看她一眼,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欲哭无泪的将手中的东西都在桌案上搁下,又踮着脚跨过满地水渍,去看厉北苑那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孤城琅玕倒还比她快上一步,已经直接踩过湿漉漉的地毯,蹲下身用手背搭上厉北苑额头:“他发热了。”
“啊?”宜诗愣了下,这一遭也顾不得旁的,看看厉北苑一身半干半湿衣物,连忙去内室抱出一条厚毯。宜歌和宜酒两个也伸手帮忙,三人七手八脚将花盆挪开,又将厉北苑身上湿衣剥下,飞快用毯子一裹,抬到里间床上躺了。厉北苑虽是睡着,但身上冷热交替难过得紧,既睡不舒服又醒不过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有人来夺怀中盛满了雪的花盆,立刻哼哼唧唧几声,不成字句,也听不出个清晰意思。
孤城琅玕跟在一旁看着三人打理厉北苑,这时伸手将肩颈处的被角又给他压了压,像是随口轻声慢语道了句:“好好睡着吧,我很喜欢。”
一语之效奇异,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当真入了厉北苑的耳朵,原本还在床上扭动不止的男童登时消停下来,又过片刻,索性抱紧了被头,果然安安静静的老实睡着了。
宜酒看过全程,忍不住在旁啧啧:“这小子倒是当真听小姐的话,可见也还算知道是谁施恩回护他!”
孤城琅玕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宜诗却正一口气顶在了天灵盖上,瞧见厉北苑安生了,立刻转头去寻孤城琅玕告状,指着已成了个水盆的青瓷花盆咬牙切齿:“小姐,我好用心养着的半翦霞,就被厉小爷莫名其妙糟践了!”
孤城琅玕自然也瞧见那盛满了水的花盆蹊跷,想了想走过去,伸出手指微微在水面一点,一股切肤冰寒之气还未散尽。她蓦的翘了翘嘴角:“是雪水。”
“啊?”宜诗呆了呆,瞧着花盆一脸怀疑,“已经四月的天气,除了后面雪峰上头,如今千嶂城哪还有雪?”
孤城琅玕心情颇好,继续莞尔道:“你不能,又非是他不能……”然后不待几人再说什么,挥袖示意室内室外,“叫几个粗使进来,将这些都收拾了吧。”
宜诗揣了一肚子委屈,但也只好听从吩咐转身要走。孤城琅玕稍稍一顿,忽又叫住她:“等等。”
三名侍女一路捧回来的各色珍玩宝物尚都堆放在外间桌上,孤城琅玕想了想,点了点其中一只盒子:“将花盆收拾出来,把这块水玉碾了好生填进去,弄得细致些,莫要不成样子。”
三女登时皆惊,宜酒更是脱口道:“小姐,那是夫人特意给你挑选的……”
话没说完,陡然生惧,忙咬住舌头深深低下头:“是我失言,请小姐责罚。”
孤城琅玕轻哼一声:“罢了,夫人好意,我自然心领,你们回去吧。”
宜酒忙扯着宜歌深福告退,宜诗瞧着她们两个匆匆走了,先前玩闹般的争宠斗气心思搁到一边,反倒有点忧心的开口:“小姐,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娇宠厉小爷了?”
“我好容易将他从淤窍迷心之状调理至此合心意的乖巧模样,宠爱几分又有何妨。”孤城琅玕慢慢走到摆放着箜篌的榻上坐下,信手一拨弦,“你在忧虑什么?”
宜诗显然颇为纠结,但挣扎着犹豫一回还是道:“小姐,我瞧厉小爷的病症不会再耽搁太久,若等他恢复了,终究还有他自个的好些恩仇怨结在身上……”
“嗯?”孤城琅玕抬眼看她,“然后?那又如何?”
见孤城琅玕脸上仍不露喜怒,宜诗索性一闭眼快速说下去:“小姐若只是如养一只猫狗禽鸟等爱物那般也就罢了,但人非禽兽可恣意调教,八九岁的孩子也非是全无所知的空白。如今还只是怜爱呵护,日后相处久了难免感情愈深,却只怕……只怕耽误了小姐的前程。”
铮然一声琴音,骤然带起的声浪冲击得宜诗脚下踉跄,跌跌撞撞摔出了门。孤城琅玕微闭眼,声音带冷:“出去,做你自己的事!”
这一跌也将宜诗好容易鼓足的勇气跌得泄了个七七八八,翻身爬起来,再不敢画蛇添足谏言,摸到旁边的花盆抱着匆匆出去了。孤城琅玕坐在榻上独个默捻琴弦,乐音铮铮流泻指下,乍一听来与平素无异,但细辨其律,到底掺杂进了几分愠怒郁躁之意,一如此刻鼓琴之人。

风波仍未靖平的背城岭一带,对沧波楼众处置悬而未定,这一片苍山残城也就犹在禁地之列,数家宗门联手为封,寻常不许不相干人轻涉半步。
山海静默,似伤其类。
蓦然,这一天残夜甫尽,正见朝阳缓缓东升。映透半天的灿烂朝霞铺展如辉煌画卷,画中突见云气翻卷,大化万千。风云动处,霞天开隙,赫然一道玄色身影一步一踏,以云空为阶,自天边飘然而下。长天渺渺,难计其速,前一刻甫才现身天际,转眼一足踏落,已在背岭城前。
巍峨古城历风霜、经战火,已成遍地残垣萧瑟。来人举目四眺,缓行其中。似寻访、似凭吊,沉默端肃,未着一言。直到行至残垣深处,依稀正该是祖堂原本所在,才见他止步肃容,端正衣冠,向着已空荡荡无可留存处躬身一揖。揖罢,退步抽身,顷刻踩踏虚空,身形幻现,已至背城岭最高拔处,其下海浪滔滔、沧波掩映,尽收眼底。
背城岭头,一张小桌两张座椅,桌上香云袅袅一壶好茶。原布衣正在提壶浅斟,澄碧茶水入杯泛起一道涟漪,水中恰映来人身影。他顺势将新斟好的茶向前推了推:“执阙中,吊古凭昔,何妨再饮一杯苦口师,正可应和此意悠悠?”
那人却不入座,望向山下道:“明夷上青宗,古之名门,立宗久远,于炼气界屡有卫道之功,当得今人一凭吊;沧波楼虽残延其一脉香火,但与魔有染,为害修者与黎民,亦当视其罪行而决之。两者皆洞然,何须掺杂靡靡之慨于其中?原长老,我闻沧波楼中此刻尚有百余散修羁押难决,请速行之,莫作无谓耽搁。”
“哎呀呀!”原布衣听他说辞,也站起身,徐徐展扇轻摇,“本想执阙中风尘仆仆从光碧堂赶来,正要略尽半主之谊,但现下看来沧波楼之事更为你所挂心。也罢,主随客便,我便只有腆颜恭受好意了。”
“工直辨枉,分所当为。”那人几不可察的一点头,旋即虚踏凌云,毫无迟疑直往沧波楼去了。原布衣倒是不疾不徐在后,看看桌上尚热香茗,颇带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这壶特意泡来待客的好茶,哎!”叹罢,折扇开合一摇,桌椅茶具俱泯,他背手负扇,姗姗举步也随在其后,翩翩而下背城岭。

沧波楼中犹然一片寂静,无关深夜或清晨,在被以玄门为首诸家管束封禁至今,虽无一人受苛待伤性命,但悬而未决之判就如当头之刃,在最初的震惊、愤懑、不甘……种种杂乱情绪过后,只剩下惶惶茫茫,难以望见未来定论之忧。
这般沉寂与揣揣不安交杂下,整座沧波楼气氛越发逼人压抑,似乎万千累积,只待一决而下,轰然崩陨。也正因如此,诸派门留守在此之人心中同样迫切,纵不能尽如人意,亦要不可旁生枝节,遗患遗毒。
一点突变便在此时,应众人心意、兀人所先察,异象骤然生于沧波楼上空。晨曦晴明中隐隐竟闻隆隆雷动,大风卷起吹动屋瓦檐头、幡旗布帐,甚至就连四下以原布衣长老令布设的金栏玉锁也在随之共鸣。闹动之象惊动诸家,各个反应不一而足。
好在夜菱歌本也是自光碧堂改道同来,自然知晓底细。一见天变,身形一转已到青垣所在处,向他吩咐:“速去传告各家,安抚众人,此乃秉玉城奉玄照宝鉴而来,莫要惊慌错手,生出事端。”
青垣很是讶然,抬头望半空交织雷云:“原长老不是已去相迎,怎的还会……”话没问尽,见夜菱歌分明催促,立刻不再多言,匆匆跃身出去,一抬手祭出紫铜钟,钟声一响回荡四方,传达夜菱歌之意。
寄住幽静院落中养伤的道其常几人也就罢了,原布衣有言在先,夜菱歌又作佐证,稍受惊动随即平复,更少不得多闻“崔巍玉山”盛名,执掌法脉如雷贯耳,皆有难得能一睹真容之心,多少将被无端惊扰的不快盖压下去。另一处院落中,绮窗半掩架花低垂,一角红氅正于花间悬床上晃晃荡荡惬意自得,听得雷声钟声,却是翻了个身皱了皱眉,手一挥将摇摇欲坠在床沿的一个酒坛子扫了下去:“好大的排场,聒噪扰人!”
窗内吹来一缕清风,堪堪在酒坛将要落地之际托住,一卷送到旁边桌上:“你见识过?”
“自然。”兰荩倦倦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坐起身,“我既去过南陆,岂有不登玉山之理。只是山是好山,法是苛法,人嘛,亦是难以变通、十分无趣之人。听闻这位执阙中骆大人乃是代秉玉城主周游四池洗镜而来,既是一城之表征,想必更是无趣中的无趣、严苛中的严苛。纵然来意非我,只要想到与他同处一地,我已经先要头疼起来了……风师兄,我十分头疼,想是昨夜喝多了酒又吹多了风,染了病气,今日这场大阵势,失礼不好,可否告个假不去了?”
话音才落,窗口人影一闪,风天末已然站在了花架旁,伸手就去捉她后领口:“秉玉城的场面如何我未曾见,不过碧云天的脸面倒是不能让你就着酒喝了。本就是我们有求于人,如今执阙中带着玄照宝鉴来解我等的难题,但凡你不是伤病一身爬不起床,就老老实实同去,不可留人话柄。”
“嗳!”兰荩飞快一闪躲开他这一抓,翻身跳下了悬床,一手在身前虚划幻出一面水镜,一边对镜拍打衣裙整理鬓发,将发髻尖上歪斜斜险些滑脱的一枚金钗也重新插好,才冲着风天末翻了个白眼:“去就去!如今在这,你是主我为辅,你吩咐下来,岂有我不听从的道理,偏要提着脖子抓人,当我还是七八九十岁的小丫头么!”想了想,还觉不爽快,又“哼”了一声:“这般粗鲁无趣,难怪求不得大小姐!”
“……”风天末登时一愣,再回过神,兰荩早一甩袖子往院外去了。他忙跟上两步,有些欲盖弥彰的高喝了声:“你胡说什么!”旋即又带了点窘迫的将声音压低,急切补上一句,“别在外头乱说,有碍大小姐清誉。”
兰荩回头瞥他一眼,无声以口型作了个“呸”字,袖着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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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7 19: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一  伤离散

风啸云黑,雷火隆隆自天而落,蜿蜒走过拘束八面的金栏玉锁贯击直下,正中沧波楼中一片苍苍石崖。霎见乱石惊开,石雾崩掀,峭立之壁赫然中开宛如门户,雷火滚滚而过,将弥天灰雾石屑转眼烧燎一空,火盘石门、雷光绕户,结成五尺方圆空悬异象,落定刹那灵气沛然涌动,弥弥铺开半山。
夜菱歌来得最快,此时已至山壁下,仰头望向雷火团圞处:“此即为玄照宝鉴?”
一道身影垂降于雷火之旁,足踏岩台俯视沧波楼四处闻声而动之人:“神照无形,万象可拟。此既为魔脉余事而来,当以雷火降服之。”
夜菱歌璨然一笑:“执阙中言之有理,玄照宝鉴更是上妙至宝,倒是我想得浅薄了。”一边望空细观,但见雷火之中,诸象空无,似镜非镜,不辨实体。她也无意过于窥探别家宝物,看过一回就转而寻定青垣所在,命他速将沧波楼诸人点齐,来到此处受宝鉴验照正身,决断去留。

一时间沧波楼中人声四起,倒是近来常常寂静中难得的喧闹。分布在数个院落中的百余散修都被号令聚集,前前后后难免一派庞杂。乱声中,反倒是一隅小院的屋内仍一片静默,一床一榻分设房间两边,林栖与程北旄各据其一,皆是默然枯坐,既不互相言语,也不对外面忽起的动静有什么反应。
两人这般僵持之状已持续多日,自那天吵翻后就彼此互不理睬宛如较劲,谁也不肯先开口示弱。但屋中方寸,拘禁之身也不便再生额外动静,日日就在这几步间面面相觑,呼吸可闻动作可接视若无睹,先不提林栖究竟心思,程北旄已觉自己快要熬不住了,哪怕再多拧上一日半日,还是要忍不住先开口去求个和解。
几天冷静,也叫他心中稍稍想开了些,到底还是割舍不开林栖,哪怕两人一时念头有差,自有日后长久慢慢调和趋同。如今沧波楼风雨飘摇,存续臧否犹握他人之手,只余他二人失了师长庇护互相扶持,确也不该……
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在心中无序乱转,忽听外头隐隐乱声搅动,似有大事。程北旄神色稍动,但看看对面林栖仍在垂着头闭目打坐不听不动的模样,心中一梗又将想要开口的冲动压下,狠狠想道:“待以后……”
没待他又想出些什么,门外一声响,被人徐徐推开,迈进了一角水蓝裙摆。
前一刻还在沉默打坐的林栖张开眼:“沙姑娘。”顿了顿又道,“是为外面之事前来?”
沙白翠伤势多在皮肉,施以灵药加以休养已见好大半,行动无碍,气色也红润了许多。与她相比,林栖眉眼间反而更见憔悴。沙白翠看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玄门两位长老请来了秉玉城执阙中,要以玄照宝鉴为沧波楼之人验照正身,若是从无与魔脉有染,今日想来就可离开了。”
林栖点点头:“家师身有罪愆,连累沧波楼上下,我如今既无身份也无颜面为楼中众人主张什么,能得如此安排甚好,仰仗诸位多多费心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沙白翠却是一怔,片刻后才道:“你能这样想,自然甚好……众人都已前往,你们也随我去吧。”
林栖应答一声,起身整理衣衫,便要迈步出门。程北旄一直在旁皱眉听着两人说话,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却轻而易举将他这几天好容易压伏的气性又挑了起来,咬着牙道:“秉玉城又算什么来头,一个南陆派门也要来插手东陆之事!”便伸手去捞林栖手臂,“你再这般软绵绵模样,小心要受他们的磋磨。”
林栖将身一避,把程北旄刚刚碰到自己的指尖甩开,扭头皱着眉看他一眼,像是勉强才开口:“你若仍不自省,今日最难过关,怕是非你莫属。”说罢迈步出门。
程北旄愣在当地,看看自己的指尖又看看林栖毫无停顿离开的背影,再没能说出一个字。沙白翠在旁看过两人全程,这时也只是眼含复杂不曾多说,轻声催促了句:“走吧。”
程北旄默低下头,全身像是都垮了力气,颓然迈出门外一步。陡然一回身,一拳狠狠擂上木门。真元无法调用,全然血肉之力,门框“咔嚓”应声断裂,翻卷起的尖锐木刺也将他的拳面皮肉豁开数道,血色猩红,半染在门,半握在手,黏染得一片胡涂。

玄照宝鉴下方众人皆临,沧波楼中受困诸众络绎前来,散散落落遍站在山壁之下。之前尚有许多杂吵喧嚷猜测万端,待到至此,一见崖壁上雷火轰然悬空高照,二见石台上玄衣人冷面而立,诸家驻守此地之人也都到来,那阵阵私语声浪便不知不觉渐低渐小,直到彻底无声,上下独有一片安静。
静谧中,石台上人单刀直入开口:“我乃秉玉城执阙中骆天经,为清查魔孽前来。凡沧波楼之人,入镜鉴心,以辨道魔真伪。或有曾与魔有染之人,可先自行伏罪,少受一遭雷火炼心之苦。”
他一言罢,众人目光皆向悬空雷火,倒是没人当真出头或开口。骆天经也不多待,三息之后将袖一拂,雷火轰然一绽,直入崖下地面圈地成圞,其中大小正可容入一人。随即目视众人:“依次而入,不可喧嚣。”
场上局面一时仍是安静,既无人动亦无人言,都看向那块雷火圈绕之地,紫火森森青雷绕生,一见已觉胆寒,更兀论身入其中,稍有差池,恐生不测。
寂静中,原布衣徐徐摇扇开口:“诸位兀惊,此雷火乃玄照宝鉴化生之象,只为决判而非刑杀,更不会无端伤人性命。诸位久困此地,我亦不忍,待过了此关,有执阙中秉持公正,自然得脱囹圄,岂不快哉!”
蓦然,就在他好言相劝之时,后方又小小掀起一阵嘈杂,随即人群中分开一条明晃晃隙径,一名素衣少年越众前出,仰头看了看高崖悬鉴,向骆天经拱手为礼:“我愿为先。”
骆天经看他一眼:“你是何人?”
“沧波楼主林明霁戴罪之徒,林栖。”
骆天经点点头,似是允他之言,不过又道:“若有魔染,当问你罪;若无魔染,何必称罪。”
林栖顿了一下,未再开口,直接一步向前,迈入雷火之中。
人群里登时微起骚乱之声。
林栖却听不清那些杂乱声音,一如禁圞,外象如幻,唯见悬空宝鉴长及等身凭虚照耀,青雷紫火如瀑如潮翻涌而至,转眼淹没己身于其中。不过也正如原布衣之言,雷火加身冲击之势一瞬飙扬衣袂,却毫无残恶伤人之意,只一个晃神间,诸象皆消,四顾如常。而在旁观众人眼中,更只是悬鉴上骤然雷光一掠罢了。
林栖定了定心神,再次张眼抬头看向骆天经,这一遭却未能得什么反应,自觉也无甚蹊跷之处,便坦然从中而出,往一旁空地上站了。
有林栖先开一河,其余人心中顾虑多少打消,不乏有人私下窃窃:“连他都无事,我们本就不与林明霁有何相干,自然更是无事……”
“倒不像是唬人之举。”
“既然如此,早照早了,被拘束了这些日,早受够了郁气……”
“……”
如此种种念头不一而足,人群中倒是渐见动作,次第往那雷火圈中走上一遭。入时忐忐,出既坦坦,风平浪静全无枝节横生。眼见场上人数渐渐筛过大半,并无一个身有蹊跷,骆天经犹然纹丝不动,另一边高处诸位见证,青垣忍不住低声向原布衣道:“原长老,以御师之手段,沧波楼中竟当真还能这般干净无染?”
原布衣只冲他摇摇头,并未多言。青垣一时间不能意会,还在犹疑中,忽听场中一声震爆,雷火圈雷芒乱窜,须臾裹上内中一人之身。只闻那人惨叫半声,踉踉跄跄跌冲而出,四周之人各个色变急忙闪避,也不过转眼间就扑倒在地,满脸狰狞在电光中抽搐,模样惨痛至极。
在场目光霎时双分,半看那人蹊跷,半在骆天经之身,看他如何发话定夺。
骆天经立于高处犹然冷眼,又待片刻,眼见那人在绕身电光鞭笞下已气息奄奄,才伸手虚抓,雷火倏收,露出皮开肉绽凄惨之人:“你体内真元运转,是为化水经,然表象之下暗习幽山三十六妖洞之学,炙枯人髓、化血杀生。这等邪魔功法被你修至登堂入室,手下亡魂有几?罚你废功判死,可有不服?”
那人匍匐在地,呻吟残喘,命不余半,但仍挣扎着探头凄惨告饶:“执阙中,执阙中,饶我这一遭,日后定不再……”
未待他讨饶言辞说尽,骆天经虚抓之手放开,雷火呼啸轰然覆身。只一眨眼,惨号声中七尺之躯已作灰飞烟灭,只余零星残尸散落一地,簇簇紫火犹然缭绕,再烧灼了片刻,星点也不复留。
在场顿时一片静默,死寂中,原布衣开扇一扇,清风徐来吹散冲鼻焦味:“执阙中判之有理,此人修习邪魔功法在先,造下杀戮血孽在后,自己供认不讳,死当无尤。”又看向下方其余之人,“玄照宝鉴,明察洞虚,诸位业已眼见了。若还有人身怀邪功孽果,莫存侥幸之思。”
一边说话,他一边使视线在下方人群中扫过,所见无非惊惧恶怕,也有自认坦然无所畏惧者,众生众相,不一而足。而待他扫视过一遭,忽见一青面汉越众走出,冲着崖上一抱拳,又环看四周一圈,伸手在胸前一扯,“刺啦”一声半副衣襟大敞,露出前胸肌肉鼓胀,更使人瞩目的乃是胸膛正中一块巴掌大幽黑妖异印记,图腾怪异,望之不适。便听那人高声道:“在下幼童时曾误入一座山中魔窟,沾染了内中残存的一缕魔思,不修其学,便要日夜受它煎熬骨血脏腑之痛。不得已修行已有数十年之久,内中甚么夺生人气血以沃自身、炼化血肉杀人无形之法,桩桩件件无不烂熟在心。但却也敢以身家性命起誓,修此魔功只为保全自身,从未以邪魔手段戕害无辜人命。后更侥天之幸,得拜恩师,教授正道炼气修行法门,闲散游历天下至此沧波楼寄身而已。执阙中,若依照你判罚之道,在下这等遭逢又该如何定论?”
骆天经伸手一点恢复如初的雷火圈:“你若无愧,入内便知。”
青面汉仰头“哈哈”一笑:“何愧之有!”当真眼也不眨一步迈进圈中,周遭雷火之势顿时猛然一爆,青雷旋走,一朵紫焰炸起,飘飘直落在他胸前。青面汉“啊”一声大叫,双手猛的抓挠起胸前皮肉,三两把下去已见血流如注,但脸上神色却半是狰狞半见喜悦,纷杂难辨之极。又过片刻,胸前紫火无声湮灭,露出碗大一片焦黑皮肉,正在原本烙印着妖异魔记处。青面汉陡的连退数步,“噗通”坐到地上,额头青筋迸汗,却是仰头而笑,畅笑片刻后翻身跃起,冲着骆天经深深一揖:“多谢执阙中除我多年附骨之疽!”
骆天经淡淡道:“玄照宝鉴得秋月春池一丝佛法宏力,照见你之因果,纵怀魔功,无愆无孽,今得机缘,浣骨新生。此果是你自己修得,不与我相干。”说罢又微合眼似瞑,分明示意下方剩余人等继续往雷火中照映正身,再不多言旁事。
有此二人一杀一救演法,余下人中更难免各怀许多心思。但诸派门齐齐压阵,纵有心思也不好搬弄,仍与先前一般次第入那雷火圈中。然秉玉城法门果然明察秋毫,陆续又有三五人被映出异样之处,只是罚判有定,再无决死之罪,骆天经将其处置得心应手,虽不曾过问旁观诸人意见,但因中允,也无有异议生出。这般眼见天将正午,沧波楼待决之人几尽,原布衣才向骆天经道:“虽难免有魔邪混珠其中,但皆不见与北海魔脉相干。或许我等也有不曾料及处,那林明霁为祸炼气界,搅动各处风云迭起,偏不曾乌涂了自己安身立命的这一所在。”
骆天经不点头也不摇头:“耳闻东陆魔患祸事,非我亲见,无可轻置。不过将此楼中人一一验看,眼下确无北海魔脉残孽。”
原布衣笑了笑,一摇扇:“眼下?”
骆天经又将目光投下:“所有之人,已尽在此了么?”
原布衣以扇掩过半面,往人群中扫过一眼,“唔”了一声:“似乎……”
一语未尽,忽听一直垂眼静立着的林栖开口:“尚少一人,是我之友,因听闻宝鉴验照之法心有不满,与我口角了几句,大概因此迟来了。”
原布衣了然:“程北旄。”又笑道,“沧波楼风雨此际,你二人乃是密友,正该彼此扶持支撑,何必闹出些小孩子家的矛盾。”
林栖低头:“原长老见笑,先前恣意生涯快活相交,如今祸事临头,生平翻覆,才知所想所思难免大相径庭,生出了龌龊。”想了想又道,“但他如今既属沧波楼,未从号令,便是我疏忽,愿为其领罚……”
“谁要你替,有何可罚!”
骤然暴躁一声打断他的话,程北旄突如其来从旁边小崖上跃出,虽说真元被锁,拳脚身法犹在,几个借力翻越而过落在人前,昂首一步就跨进雷火之中。雷光轰隆一炸,青雷绕身三匝而散,迥异于之前众人,却又不似染魔之状。
骆天经开眼看他:“你也是林明霁之徒?”
程北旄昂起下巴:“楼主不曾收我入门,但……”
“他不曾修习本门功法,是家师为一亡故旧友代传衣钵所收之徒。”林栖越过他开口,“只是我也不知那位故去前辈姓名来历,只知其武学名为长恨刀。”
骆天经点头,又看了程北旄一眼:“他身上也无异样,既然非你同门,往那处去。”一股力道无端自生,不容抗拒拨得程北旄立足不稳,不得不退入旁边已经验校过的人群。附近几人立刻也稍稍散开了些,不过到底没人开口,任凭他挤入其中。
如此一来,对面只余林栖一人,中间雷火为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仿佛自成一道堑垒相别。林栖如若不觉,仰头望向崖上,稍待一待,果见骆天经以指一点,地面雷火圈隐去,向原布衣道:“验察已毕。”
原布衣莞尔摇扇:“愿闻执阙中定议。”
骆天经也不推辞,更不作思忱之态,直截了当道:“凡未受魔邪袭染者,都可自去。但沧波楼久藏魔秽,其状犹疑,诸位既曾托身楼中,不得不避一时之嫌。我有法枷入体,以一纪为计,若无魔气之动,时至自消;若生异动,判法随身,亦受降服。”
一言出,一片哗然,分明不悦此法之人远超半数之众。只是三番几次见了骆天经雷霆手段,心中有忌,一时无人当真挺身出头罢了。嘈嘈乱声中,林栖抬头开口:“我有一请,执阙中可愿听?”
“说。”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习其道也。虽我师有行差踏错之过,陨身以报之。我为其徒,不能因其罪过而无师,不能因其踏浊而失清,亦不能因众人所指而改弃门庭,断绝上青宗一脉之传。有愆有欠有忏,因此愿受执阙中法枷之罚,且愿于此明鉴于天地列位之前,请以沧波楼划地成界,自封甲子为限。唯求期限满时,罪愆可得两抵,重宏正传一脉,不使悠悠古宗绝于我师徒之手,无颜以对先贤诸大德。”
骆天经垂眼看他:“你请自封一甲子,以为赎罪?”
林栖摇头:“我师之过,他已以性命清偿。我求自封,乃求自清。”
这一遭骆天经终是转看向原布衣:“原长老之意如何?”
原布衣慢慢摇扇,视线落在林栖身上,又越过他放眼其后层层掩掩沧波楼中楼阁院榭,驻留稍久才意味不甚明朗的笑了一声:“他既请自封为证,其心可嘉,我乃萍水之人,只问责魔祸,不涉他人家事,自无拦阻的道理,不妨再听诸位之见?”
赭夫人顿了顿焦石杖,倒是先开口:“老身也不必与一个小娃娃计较。”
“青冥洞天只问首恶伏诛,师既有涉,为徒难以尽脱罪责。不过一甲子之封,可抵。”
“碧云天无可否之言,随其自便。”
“……”一时众人各有表态,沙白翠站在稍偏僻些位置,本只默默留意局面,不想待风天末也开口后,骆天经仍未定论,数道目光因此陆续投注她身。沙白翠稍有怔疑,轻声缓语道,“请问执阙中,此一甲子之封,可使其自清?”
“若无狡动,可清。”
“若是如此,未尝不好。”沙白翠望了眼神色平静的林栖,“使他在此守祖业、静心神、思过愆、警未来。他日若真成就,不乏诸位之功。”
兰荩闻言笑出一声:“一甲子虽非弹指亦不远矣,众目睽睽,望见其好,是远胜破楼灭门绝脉之举。”一边说话,一边隔了数人瞥了眼玄门一众所在,又冲着沙白翠挑挑眉,轻声笑道,“沙姑娘心肠真是柔软。”
沙白翠只得也还她一笑,随即便听骆天经道:“闭门潜修,亦是德行,今便允你。”话说罢,崖悬雷火陡然崩解散裂,无数雷火如流星坠向沧波楼众之中,霎时引得一片混乱惊呼。然而那雷火沾身既没却不伤人,衣物形骸无一稍损,只叫凡承受者冥冥中皆觉一道似有似无印记落进灵台,旋即隐没,不知所存。登时便有人惊呼:“这是……秉玉城的法枷?”
人群中掀起乱声,不乏愤懑不悦之言。骆天经如若不觉,雷火一歇,便道:“予尔速去,此地将封,甲子为限,不存沧波。”
人声一静,轰然更炸,被夹杂在人群中的程北旄愕然抬头,心中半是郁气未平,半是一股茫然升起,像是还不能明了为何片刻间就成了这副局面。他眼神有些慌乱的穿过许多晃动人影,遥遥望向站在前方与众人如隔泾渭的林栖,蓦的大吼了一声:“阿栖!”
林栖不见半点反应,倒是原布衣循声瞥来一眼,随手将扇一挥,两缕灵光飞出,分明没入他与林栖体内,将锢锁的真元禁制解开。程北旄气脉登时一轻,立刻就要往前冲过去,身后忽来一双大手动作更快,一把将他扯住:“唉,走吧,走吧,别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
程北旄一愣,意识中登时有些颠颠倒倒,怒道:“我不要什么好心!”
那双大手却还不放开他,半拖半扯,硬是将他拉进了正在哄散的人群中。修为有差,程北旄一时挣脱不开,被倒拽着连连踉跄,更肩头一沉跳上一只体型娇小的嗅鼠,十分灵巧攀着他的领口一个翻身就跃到了脸上,扑腾起两只后爪,狠狠揣在了他的额角。程北旄被踹得眼前一阵发黑,不过倒是也想起了这只嗅鼠的主人:“你……你也……”
那双大手的主人没再开口,只是手上的力道也丝毫没放松,就这么生拉硬拽着他混杂在四散离开的人群中,过一楼又一阁、一园又一径,直往沧波楼山门界限外。

崖前诸人犹在看人群哄散,彼时熙熙攘攘,转眼冷冷清清,原布衣合扇摇头:“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骆天经道:“罪有等,刑有分,不可一概而论。”便以目示意一旁因功法染邪被禁锢住的几人,“此乃东陆罪人,当由东陆诸家问责。”
兰荩立刻看向原布衣,笑嘻嘻道:“自是该交由原长老论处……如此也不算空手而归不是?”
“荩师妹,莫乱开口。”风天末立刻喝她一句,才道,“碧云天许久不曾深涉外务,于此道倒也确不如风楼双阙轻车熟路。玄门二位长老俱在,交付无虑,能者多劳。”
“好说。”原布衣不在意兰荩之言,冲风天末点点头,又向夜菱歌道:“菱歌,沧波楼事已解,我等将去,但还可再一睹执阙中手段。”
夜菱歌领会其意,拂袖向天,灵光烁动间宝筏悬空现形,众人立刻纷纷遁往筏上。玄门部分弟子留在最后,将那几名魔染之人也一并拿了上去。便见骆天经立于筏头,下视孤单单只身一人犹站在空地的林栖:“也劳原长老出一份力。”
原布衣一笑伸手,折扇一展腾空,扇面上云雾升腾托出一道山峦,正是脚下青山沧海。旋即以指为笔在画中一划,半空中陡闻金玉当啷之声,金栏玉锁次第崩解,绕飞沧波楼之上。
响声余音未绝,骆天经袖底雷火翻飞啸涌而出,于晴霄上锻金铸玉,锁栏之状融退,渐化作大大小小数十峰崖峭壁之形,环布于高空之上,奔涌流云,遮蔽午阳,巍巍如倾。
群峰影下,罩定沧波楼,受禁锢于此之人得了自由,纵然心中仍有埋怨不满法枷之刑,却也无人再多停留,此时此刻早已尽循吩咐退离楼中。亭台累累,院舍俨然,满目空荡,唯只林栖一个站在崖前空处,仰头眺望苍天。
极目所见,峰崖巍巍,虚空下瞰,人如蝼蚁。玄门宝筏高远于叠叠山影,云路渺渺不遮利眼,原布衣信手拨弄,扇旋光曳,周天峰崖隆隆齐动,落降沧波楼。
巨响之中地动山摇,更有无数楼阁坍塌折颓之声杂于其中。沧波楼虽以“楼”号,半山腰却多为大小庭院屋舍,层层簇拥成群。飞石降下,那位于外沿的许多院落建筑顿被夷为平地,压摄于下,山石滚滚,动荡声势许久方止。再定睛看,只见山峦如簇淹没旧亭台,唯余中心地带不足半数檐角完好,影影绰绰可窥见一丝半毫。
原布衣收回视线徐徐点头:“献丑了,还请执阙中加以封印为证。”
骆天经这一场方摊开右掌前托,一团湛湛灵光起于掌中,团团一转飞纵直下。原本沧波楼山门地界,如今唯见一堵高崖如削,那灵光落处,壁高三丈横崖中断,一声锵然石粉簌簌,赫然现出一道凹楔入石三分、形如镜面的印记。残光流淌过石镜散入周遭,峰崖一闭,再不能开。
宝筏上,众人观看了全程,至此尘埃落定,彼此间皆道:“甚妥”、“偏劳”之辞,随即夜菱歌掐捏法诀,虹光逶迤曳过天际,径自往云天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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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〇二  爱无常

千嶂城城主府芳苑之中,花繁春夜,素月皎皎,清景幽胜,更有琵琶音声宛转如串玉盘珠,缀于花头枝上,靡靡共此良宵。
孤城吹角循乐声而来,见一架藤花如瀑下,楚腰轻闲坐小榻,正慢拨琵琶。人与花相簇,丰韵竞不同。宜酒也持了一管细箫陪坐在旁,呜呜咽咽一曲将尽,见他前来连忙起身:“城主。”
孤城吹角慢拈唇角髭须,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楚腰轻身上,笑眯眯道:“夫人今夜这般好兴致,怎不教人告知于某?若非某寻音而来,岂不辜负佳情?”
楚腰轻将手中牙拨当心一划,四弦收束,抬头盈盈一笑:“偶兴值缓步,侧耳恰佳音。邀约奏雅虽是乐事,岂有恰时偶逢意味绝妙?只是夫君日日事务辛劳,不似妾身总有这般促狭小趣罢了。”
“夫人之好,某亦好之。”孤城吹角也在小榻上坐下,宜酒灵巧,立刻为两人各添一盏旁边小桌上的新酿就悄声退下了。孤城吹角持杯在手:“夫人何不再奏?”
楚腰轻掷下牙拨,只将五指随意弄弦三两声:“偶然兴起摆弄一二,兴头过了,便觉于乐器一道终究还是班门弄斧落了下乘,可不想再丢丑了,惹人笑话!”
“千嶂城中,谁人笑话夫人?”
“是无人笑话,但还不许妾身知惠音在前,自惭形秽?”楚腰轻睇他一眼,“夫君可是有许久未曾听过小姐的箜篌妙乐了?”
孤城吹角笑道:“是已许久。近来城中诸事繁杂,不得闲心,琅玕那边只好多多偏劳夫人。”
“照料小姐本就是分所当为。”楚腰轻指甲又在弦上一划,清冽一声绽开,“前几日偶往风帘翠幕一遭,恰闻小姐一曲,指下风情动人脏腑,不觉使人沉醉……这般技艺,于妾身何止望尘莫及。夫君若也能一聆,当知言而无虚。”
听她满口盛誉孤城琅玕箜篌音,孤城吹角却顿了顿,本要搁下酒杯的动作一停:“如此?”
“自然。”楚腰轻莞尔道,“小姐身边素来少伴,自厉家娃娃来到,倒是倾注了她十成心血。这才不过数月,非但那娃娃灵窍淤迷之症好转,小姐似也于中颇得乐趣,呵护照料事事周全,性子也活泛了许多,当真甚是让妾身意外。”
孤城吹角这才将酒杯搁在桌上,徐徐拈髭:“他们相处融洽本是好事,不过夫人这一说,倒让某觉得将北苑托付琅玕,是否有欠思虑。”
“如何说?”
孤城吹角正色道:“琅玕年岁也小,韶华芳时,正重根基。若叫北苑分她心神,一时二日也还罢了,长此以往,恐生杂念,难免于她有损。”
楚腰轻笑了笑:“夫君未免忧虑太过,一玩伴耳,岂就会生了杂念,损了心思!”
“琅玕毕竟与旁人不同,于她身上寄托甚深。稍有差池,非某愿见。”孤城吹角斟酌着开口,忽又看向楚腰轻,“莫非夫人不以为是?”
楚腰轻笑叹一声:“夫君该知,妾身待小姐更甚于他人。便是有些心思,也只为成就,绝非牵累。”她低下头弄琵琶声响,呜呜咽咽百转千回,声音杂于弦音中,“只是之前从未见小姐移情,不免心觉惶惶。那孩子又是夫君故友遗子,身份毕竟不同,因此想要向夫君讨一枚定心丸罢了。”
“某自然知夫人心意。”孤城吹角立刻伸手揽住她,“诸事无妨,唯以琅玕为重。不过……也还需看她自身意愿,非可强求。”
“有夫君此言,妾身便明了了。”楚腰轻嫣然顺势倚在孤城吹角怀中,指下曲调越发婉转如流珠。然而数弦拨过,蓦的一声嘣铮,四弦绝半,银光跳弹而起,堪堪擦过她颊边,烙下了一道细细红痕。
楚腰轻惊讶一声,一把丢开琵琶以手抚面:“这……”
孤城吹角立刻运灵力于指尖为她擦那红痕,见人无恙,便笑道:“绝弦常因有兆。”
楚腰轻半眯着眼扬起脸迎合手指,闻言轻哂一声:“或兆刀兵,或兆离分,夫君以为是何?”
“还需夫人往风帘翠幕一遭才知。”

风帘翠幕中,好风好景好佳时,乐音悠悠绕栋穿庭,房内厉北苑乖巧坐在孤城琅玕身旁,像是在听琴,却不时低头把玩手中碧琅,摆弄几下,又抻长脖子,眼神向着旁边花架上溜了过去。
孤城琅玕按住琴声,问他:“在看什么?那盆花?”
厉北苑点点头,踢踏着双腿跳下地,干脆直接跑到花架边抬头。孤城琅玕曾叮嘱过他不要再随意搬弄那花盆,他便乖巧只攥着手去看,满盆雪白晶莹颜色果然正如自己从山巅辛苦抱回的残雪,亦有丝丝缕缕寒气缭绕周遭。
他指了指花盆:“花,雪。”
孤城琅玕笑笑:“雪下种着花,待到冬时便会开出来了,你可想看看?”
厉北苑冲她咧嘴一笑,像是还明白不了这未来之想的话意,踮着脚继续看花盆。孤城琅玕也不在意,继续慢悠悠道:“既是种在雪中的花,色必洁、形必幽、香必远,非寒梅之嶙峋,得水仙之清韵,既娇且软,既广且糜,便呼之为‘雪香魂’吧。”她似是说于厉北苑听,倒更如自言自语,几句话过,兴之所至,信手挑弦,“焚冰凭雪葬,凿玉有情开。”
门外脚步声轻盈,至槛前停下,先听宜诗轻声道:“小姐,夫人来了。”
孤城琅玕将弦一收,音声荡荡吹拂满室绫罗纱幔:“有请。”

应和时节换上的湘帘摇晃,细蔑如薄罗,帘外人影隐约可见。楚腰轻不用宜诗动手,自己掀开一角款款而入,未语先笑:“小姐弦声情思悠悠,春风化雪,亦转柔肠不成?”
厉北苑仍是怕生,一见楚腰轻进来,立刻避回孤城琅玕身边,拉着她一角衣带躲在背后。但听到一个“雪”字,又耐不住探出点头,视线直勾勾看向花架,小声也道:“雪……”
楚腰轻顺势看了看堆砌零琼碎玉的花盆:“千金慰藉,果然是小姐的手笔。”
孤城琅玕抬了抬眼:“夫人心疼?”
“岂会。”楚腰轻嫣然一笑,“不过一块水玉,雕琢爱物使得,碾碎成泥亦使得,端看小姐喜欢罢了。”
孤城琅玕也随着她笑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又低头去弄箜篌。
楚腰轻全不在意她的冷淡,看过了花盆,又随手脱下腕上一只坠着金八宝的镯子,轻轻晃动逗弄半躲不躲着的厉北苑,边道:“今日本是无事,便想来看看小姐对前几日选送过来的那些玩意可还中意。不过走到了这儿,倒是想起近来听到的一件炼气界中闲话,不如说来给小姐听听解闷——就是冬日里曾在城中同夫君往来过的那位沧波楼林楼主,小姐可晓得?”
孤城琅玕指上的动作便停了:“略有听闻,白骨兵灾中颇有建树之人。”
楚腰轻又拨弄了下镯子上的八宝,“叮叮”碎响:“如今已不是了。叫那几家大宗门联手查出,他早已投身在了魔脉,多种作态不过瞒人耳目罢了。一朝谋算叫人洞穿,非但自己尸骨无存,连他那座沧波楼也一并遭了祸殃,如今能否留存犹未可知。”
孤城琅玕倒还当真不知此事,不过心念转至后山一带,也并非全无蛛丝马迹可察:“这些炼气界中风起云涌之事,倒还无需我留心,自有父亲操劳。”
“不过是说来给小姐听听解闷的闲话而已。”楚腰轻边说着话,边拿镯子逗了厉北苑半晌,不见他过来,反而更向孤城琅玕身后躲避,便将金镯套回腕上,喟叹一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孤城琅玕眉峰一动:“夫人何意?”
楚腰轻立刻笑道:“不过是看这厉家娃娃在小姐手中养上一阵,灵窍之伤颇见好转。这等伤情罕见,治疗起来也甚是细腻繁琐,稍有施用不当处,只恐伤上添伤,岂非万劫不复?”
楚腰轻分明将话题转得牵强,孤城琅玕听了,却微微沉默,半晌推琴起身,踱步到花架前,垂下眼看着满盆玉砂:“夫人觉得,这水玉是如这般碾作一盆玉砂,还是雕琢出可爱模样摆放把玩更为妥善?”
楚腰轻曼声道:“于玉谈何妥善?不过是小姐之物,小姐心念而已。”

待到楚腰轻告辞离开后,又待片刻,宜诗才奉了新换好的茶水点心来。一进屋就见孤城琅玕还站在花架旁,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尖慢点着花盆边缘,若有所思。
宜诗不敢扰她,轻手轻脚搁下盘子对厉北苑招手,张嘴无声比划了“来吃”两字。
忽听孤城琅玕唤了自己一声:“宜诗。”
“啊?小姐……”
“你对青羊山厉家知晓多少?”
宜诗一愣,捋了捋耳前的小辫子:“我……我哪知道什么青羊山白羊山,不过那不是厉小爷的家乡么?”她一边说话一边尽力搜肠刮肚,“既然也是个修行的世家,想来必然煌煌宅院、赫赫气度……是了,我记得听城主提过一次,厉氏一族似是家传修习奇门,于阵道上十分精通。阵道这些东西我从来有听没懂,能拿这个作家学,自然还要生得聪明伶俐才行。”
那边厉北苑倒是相处久了并不怕见宜诗,跑过来伸手摸了块糕咬着。宜诗忙在他前襟掩了块帕子,心思转了转笑道:“小姐放心,待厉小爷康复,必定也是个聪慧的好苗子。”
孤城琅玕转过身静静看她二人,许久才道:“苗良苗莠,天生有定。甘水咸土,究竟人为。”
宜诗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孤城琅玕神色语调无一不平淡如常,却叫她心中陡然生出些惶惶,有点呆愣,一时又手足无措的给厉北苑揩了揩嘴角的糕屑。
孤城琅玕这一遭倒是微微带笑,反身回去坐下:“蠢儿,分明是你曾劝我之言,怎么自己反倒先不安了?”
宜诗心中大骇,张嘴闭嘴数遭,才结结巴巴道:“小姐,你……你真的拿定主意了?”
孤城琅玕唇角笑痕登时敛去:“何来我意,是他人愿罢了!”
“……也……也是为了小姐你好……”
“我明白。”

恍恍惚三更便过,千嶂城内外灯火偃熄,城主府中亦是静夜寂然,声响悄悄。
月半黑,风肃肃,春夜寒。
陡然,后山雪峰之上传出一声唳啼,叠叠白浪翻涌,似在暮春季节泼下了一场鹅毛雪。雪光中,一道神俊白影冲出漫天雪霾,巨翅箕张,腾空一跃,转眼直上九霄。
“叮当当”一阵极为细小的玉石相击声淹没在了风声啼声振翼声中。

野林生野岭,野径荒芜隐现于野林之中,那也非是什么正经修辟的道路,不过因此地再向前数十里便有城镇,偶然行人脚商往来踩踏,于荒郊野岭日久渐成,细窄如盘肠,便得了个“盘肠道”的诨名。
程北旄浑浑噩噩颠颠倒倒一路走来,也不知已走了多久,正到这道中,骤然天边风卷一片黑云,“哗”了淋下了不大不小一场雨。
伴在他身旁的虬髯汉一把拽住他,拉扯到路边一道斜崖下头避雨。不过雨势来得极快,到底还是淋了他一头一脸,凉浸浸的雨水泼在脸上灌进领口,程北旄陡然打了个冷战,像是找回了几分迷魂,呆愣愣抬头:“这是……哪儿?”
虬髯汉有点无奈的也抹了把脸:“是盘肠道。”
“盘肠道?”程北旄木然重复了一遍,“离着沧波楼不算近呐,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虬髯汉顿时更觉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爷,你打从楼里出来,已经一声不吭闷头走了三天了。三天的脚程,就算不用修为遁法,也足够你走出百余里。要是再走上一阵子,过了盘肠道,我看今晚到前头的镇子上投宿也是成的!”
“三天……”程北旄颠三倒四晃晃脑袋,“那是该到盘肠道了。盘肠道,平素楼中日用采买,多也要走这条路……”
虬髯汉在他肩上又用力击了一掌:“可算明白些了!”
一只小嗅鼠也窜出主人领口,“吱吱”叫了几声,仿佛附和。
程北旄看了眼那小鼠,伸手碰碰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有些倦累的闭眼,顺势向身后石壁上一靠。眼前漆黑,脑海中那些几乎断成碎片的记忆倒是一点点连缀起来,闹哄哄的人群涌出……散开……再散开……歧路分行,日黑月落,直到就剩下自己两人漫无目的踯躅而行……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不敢睁开:“严絶,多谢你。”
虬髯汉摇摇头:“咱们也算几年相识,你丢了魂一样,楼外又正乱着,哪好就放你一个乱走?如今能缓过这口气就好,你往前头去,再走百里就是六花城,也算热闹,好生在那住上一阵子,等想开了,再慢慢琢磨前程不迟。”
严絶絮絮说着,程北旄便怔怔听着,也不知听进了多少。待听到“想开”、“前程”等字眼,眼眶陡然发酸,一股郁气涨在胸口,却说不得也咽不下,反反复复,仍只能将“多谢”二字再念了几遍。
严絶也算是在沧波楼中久住的老人,从来见程北旄都是张扬快活、喜怒由心,何曾有过眼下这般模样。不过这等情形,说或不说彼此皆知,渐渐声音便也停了,只剩一声嘿然。又过半晌,见那阵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将住,才又带了点担忧道:“去不去六花城,都先找一个地方歇下来吧。”
程北旄这时终于品处些他话中意味,抬头看他一眼:“你呢?”
严絶笑一声:“我早先已同几个老伴当商量过了,要是这次得命,就从海上往南陆走一遭。咱们散修天下行脚,何处去不得呢!”顿了下又道,“我们约定了在葫芦镇碰头,陪你走了这一程,倒是不好再继续下去了。”
程北旄深深吞下口气,勉强在脸面上绷出几分精神:“三日已足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两人顿时又都沉默。
良久,严絶叹了口气,又重重在程北旄肩上拍一巴掌:“好生保重,楼主……”两个字被他含糊带过,“……虽没了,你总还有个一甲子的念想不是?山水有相逢,且好生修行吧。”说罢,将在两人肩上臂上蹦来跳去的嗅鼠一把捉住塞回怀里,隔着衣襟轻拍揉了两下。
程北旄点头,想想两人至此也将道别,刚要开口,忽然心里念头一转,改问了句:“它叫什么?”
严絶动作一停,笑了声:“秀秀,还是……原主人取的名字,我看它喜欢,没有改过。”
“真是个好名字!”程北旄也冲他扯开嘴角,两人这才彼此带笑作别。严絶伸头看看雨势已尽,渐渐又有阳光落下,便一拱手,大步从崖下跨出,掉过头循着来路折返了。
程北旄倒是还站在原地,嘴角扬起得好像僵住,牵连得笑容越发扭曲难看。他蓦的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啪”一声清脆,霎时半边脸上肿起五道红痕,才把那已经变得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扇了下去,人也顺势蹲到了地上,眼前一花,通了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于空旷无人的斜崖野道上失声痛哭。
四下无人,唯有虫鸟,连严絶也该走得远了。程北旄这一场哭得嚎啕,狠狠几拳砸在地上,拳背结了痂的伤口绽开,染得脚下草叶一片鲜红。他浑然不觉这点痛楚,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从大放悲声到断续抽噎,直到眼前忽倏一阵阵发黑,头脑胀痛,猛的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雨后阳光,刹那刺他满眼,金光如针,要扎得一身千疮百孔。
当真就有数道几不可察的寒声就在此时裹着金灿灿的阳光疾射而来,上探双目,下探咽喉,分明取命,阴险狠辣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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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23 18:04:2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三  怨中逢

程北旄人如木偶神不守舍,一身刻苦打磨出的本事却还在,入耳风声有异,神思犹在混沌,身子已先就地一仰一滚,随即“叮叮”几声,几枚针钉擦身而过,没入了身后石壁。
下一瞬,他挺身一跃而起,三魂六魄强行归位的同时长刀入手,横在胸前:“何人……”
一记偷袭未成,出手的人也没继续隐在暗处,一高一矮两名劲装之人从崖头不远的一簇树冠上跃下。那矮子一声未吭,高个子“啧啧”摇头开了口:“瞧你落魄模样,没想还有还手的本事,林明霁倒是当真没对你藏私。”
程北旄晃了晃头,视线渐渐凝实,来人不知姓名但模样熟悉,分明也是沧波楼中人。再听那高个子一开口,越发笃定,怒道:“你们既认得我又为何暗下杀手?才离沧波楼几日便恶形恶状至此,素日里必然尽是遮掩欺瞒。”
高个子嗤笑一声,拍了两下耳朵:“没听错吧,与魔类勾结的可是你那好楼主好长辈,我们分明受了他带累,你倒还想质问我们?”
“你……”
忽听矮子沉声一句:“不必多话。”才开口时,数道寒光已现,话音未落,刃挂金风裂风先至,将程北旄全身笼在其中。
程北旄忙挥刀格挡,两下一触,一股刁钻之力透刃而来,手中长刀受了牵引,险些失控随对方力道转向露出空门。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一催真元,薄薄一道金红烈光迸起刃上好似一抹曦光,虽然一闪而逝,已将对方爪刃上的诡力消融殆尽。程北旄连忙抽刀,脚下错步一个闪身,脱出跃在丈余远外。便听一阵刺耳崩声,原本立身处后方石壁上左右交错六道深痕,碎石屑末簌簌而下,足有寸许之深。
也不待他再看,矮子一击未中,侧面劲风又至,高个子一双肉拳好似铜锤铁杵,鼓荡厉风,伴着“哈哈”笑声已擂到眼前:“小子,把丹囊献出,大爷留你全尸!”
程北旄这才明白此两人是为行劫杀而来,哪还有半分楼中共处过的情谊在?登时也是大怒,更胸中一口郁气本就憋闷未出,再没半句废话,红着眼睛一立长刀,也疯虎一般反扑了上去。

刹那间,三人兵刃拳脚杀作一团。劫杀两人本未将程北旄放在眼里,同时出手也不过为速战速决。不想程北旄本就心中一股怒火一股恨火直冲天灵,全无半点顾及身家性命,刀锋过处便带血光,或是己血或是敌血,或未见血时,那刃上濛濛一层烈光也如血色,全然尽是不要命的打法路数。高个子稍有轻忽,一刀横过肩胛,险些剁了他半边膀子下来,虽说险险避过了,仍见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这人顿时勃然,大喝一声:“好小子,爷爷小瞧了你!”双拳互擂,拳面炸起一层浑厚黄光,大开大合直向程北旄。拳风更如泰岳压面当头,破空闷声隆隆如雷,程北旄霎时气息一滞似担千钧,莫说挥刀转刃,便是挪动身步都添十分艰难。眨眼拳冲直下,背后更夹击而来两道阴风锁腰掏背,性命已然危如累卵。
程北旄身在绝地更知凶险一隙,须臾间念头百转,不免三成颓然自暴自弃,但更有七分豪怒铺开一片恨火燎原,恨人恨己更恨天道命途,那一股几乎扯裂胸膛涌出之气仿佛燃沸一身气血,蓦的冥冥中似实似虚听得丹田中一声清脆,困顿许久未得破限的长恨刀诀瓶颈冲裂,丹阳烈火喷薄而出,激得他脱口“啊”一声大叫,刹那刃上烈光飙扬逾尺,如串金乌,刀光烁处炽热之息扭曲周遭,当面压顶重拳顿时成了迎刃之泥,一削而破;身后矮子也在爪刃切入烈光后陡然色变,大叫一声:“不好!”飞快抽身,再看刃钩顶端,赫然已有寸许长短赤红若融,微微变形扭曲。
这一击石破天惊,震撼不分敌我。只是来行劫杀两人虽有惊惧尚不至就此欲退,程北旄却觉好似全身真元都被这挥出的一刀抽干,丹田经脉一时间空空荡荡,刀意虽未散,一时半刻也实难再现相同招式。他深知自己本非对面两人之敌,不敢露怯,低喝一声,藉着未散刀威飞身跃步,将那矮子抛在身后,刀光好似雪片挂虹霓,尽出所能,直取高个子周身要害。高个子心中仍存几分震撼,接招不免气势稍逊,转眼一轮快攻,当真竟被程北旄压下。然而转瞬七八招拆过,虽是见红未能取命,那两人渐又重新站稳了阵脚,战况一时又见摇摆。
一经拉扯,颓势便又重回程北旄一方。那两人似乎也看出了些门道,高个子更记恨自己三番两次在他手上吃瘪见血,重拳擂出招招震荡刀锋,边咧嘴森森一笑:“小子原来只有虚张声势的本事,看爷这回扭下你的脑袋!”双拳猛的一夹,长刀贯在正中如劈铜铁,抽刀时更闻刺耳刮声,抽至半途竟不能再动,而高个子双手挟刃,矮身一脚,正冲胸口而来。
程北旄吸了一口凉气,不假思索撒手弃刀,腾身一跃倒翻过他头顶,仗着身法轻灵也用腿攻,一排快踢背后从颅顶至腰下数处要害。高个子反应也快,吼一声立刻旋身,将倒夹着的长刀当做鞭锏一轮。程北旄反手夺刀,一握上刀柄就觉悍力横冲直撞而来,隔空砸得胸中一片气血翻腾,整个人更是难以抵消那股力道踉跄连退数步,立足还未稳,脑后生风,爪刃又至。
脚下失根,回气又滞,这取命爪刃挥来,程北旄只能仓促立刀向后格挡,“当啷”一声勉强拨开一爪已然虎口溅血,再一爪掏向后心却已无余力闪避。生死一线间,半天顶上忽然降下一股飙风,劈头盖脸不分敌我,悍然之势将混战中的三人都卷得身形摇动失控七分,什么绝式杀式登时一散。对面那两人也就罢了,程北旄虽也一并遭灾,心中霎时却掀起一股无可言喻之喜,这飙风力道实在再熟悉不过,正是……
一声“玉翎”含在口中,仙禽之影从天疾降,两翼箕张如盖叉开一扫,才吃了飙风的高矮两人猝不及防又被掀得身形踉跄。眼见空门,程北旄立刻连叫喊也顾不得,反手旋刀,自丹田中又榨出一股真元,刃上烈光一腾,焰气如龙,翻身而起抢步上前一个横扫,刀锋过处只闻剖肉劈骨声,矮子一颗头颅连带半边右肩被齐齐削下,顿时一腔热腾腾红血喷如三尺涌泉,直冲而起,不偏不倚大半溅在了一扇雪羽白翼上。
玉翎霎时一声惨唳好似自己吃了这一刀,疯狂拍打翅膀乱跳乱蹦起来,姿态癫狂得程北旄不得不抱头一窜才从它身下空档钻出,来不及喘息又立刻挥刀直扑余下的高个子。匆忙中,隐约听得玉翎背上似乎传出声帛裂之响,随即“咚”一声有什么翻落在地……再多他也无暇顾及。那高个子眼见折了同伙,更多少知晓玉翎在沧波楼中“赫赫威名”,只想逃命不再恋战,翻身疾走。这一遭却是程北旄不肯放他,长刀流焰更似煞星,杀气腾腾全然尽是大开大合不要命般打法。高个子心中登时叫苦不迭,一人一刀也就罢了,另一边玉翎惨叫一回,像是一肚子恶气正撒不出,翅膀一拍也飞进战团,雪白羽翅下血痕犹艳,带着阵阵冲鼻腥气劈头就扫,那一根根长羽如雪似玉,却是实打实全然一副钢筋铁骨,拍打下的劲道甚至更在拳风之上。这般不分头脸一顿扇拍,高个子昏头涨脑下分寸大失破绽迭出,蓦然,耳听“噗嗤”一声响,不算大却格外清晰。他迟钝了一瞬才恍惚低头,正看到一截赤红刀尖递出前胸。
那截刀尖一停之后旋即后抽,带着一股血箭从高个子背心拔出,任凭尸首噗通倒地。程北旄抹了把溅在脸上的几滴血,一翻手将刀插在地上顺势拄住,狠狠喘了几口气,就觉全身上下内外无一处不在抽痛,既有皮肉之伤,更有丹田经脉被极致压榨后的难言痛楚,好似一把小刀搅进骨血脏腑间不肯罢休。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暂不致命处,喘过了气一抬头,死死盯住玉翎咧了咧嘴,一时间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五官正失控般扭曲,玉翎却不跟他客气,抖开那扇溅了血的翅膀一抡,程北旄气空力尽半点反抗不能,登时被抡成一个滚地葫芦,狼狈摔跌出去七八尺,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呦”半声……另半声猛的卡在了嗓子眼里,对上了一双直勾勾盯着不远处血腥残局的漆黑眼瞳。
戛然而止的后半声痛呼片刻后被倒抽回胸腔,程北旄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耳听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门:“这……玉翎……这是哪来的小孩子?”
就跌趴在身边的男童不过八九岁模样,锦衣花帽一身富贵,模样更是生得齐整可爱。只是那张软团团的小脸蛋上此时一片煞白,黑漆漆瞳孔中倒映尽是血红,整个人仿佛都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傻了。程北旄登时不敢动他,只能自己也僵着脸抖着音道:“喂……小娃娃,你……”
还没待他问话,男童同样失了血色的嘴唇一颤,挤出了一个字:“娘……”随后双眼一翻,“咕咚”一头栽倒。
程北旄连忙伸手接住他,摸额头探鼻息忙活了好一气,觉出似乎问题不大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经过这一番折腾,重逢玉翎的大惊与狂喜也平复下去许多,反倒剩余满腔杂陈的五味,一手将男童暂且平放在地,一边就扶着膝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瘸一拐挪到埋头啄羽的玉翎身边,定了定神开口:“玉翎,楼主他……不在了。”
玉翎“嘎”了一声,有听没懂,还有些不太耐烦搭理他,扭头换了边翅膀继续梳理羽毛。
程北旄咬咬牙,深吸口气,再一次大吼出声:“楼主,林明霁,他……他死了!咱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身为灵禽,粗解人言,那些委婉含蓄的说辞难懂,直直白白一个“死”字是什么意思玉翎却听得明白。长喙一顿,一根雪白长羽登时被扯了下来,随即仿佛大怒,跳起一只长腿就蹬在了程北旄身上,纵然只用五分力,程北旄仍是“噗通”跌倒,索性也就坐在地上不起来,只死死的盯着玉翎咬牙切齿:“楼主死了!沧波楼没了!阿栖也被他们关起来了!玉翎……玉翎,你这段日子到底是去了哪?你知不知道,咱们的家都没了,谁也回不去了!”
玉翎也冲着他一番“嘎嘎”大叫,拍翅跳脚发脾气的模样还要更在他之上。眼见一人一鸟眼睛都越来越红,似乎恨不得要再动手大打一场。蓦然,玉翎拍翅的动作一僵好似想起什么,随即扭头往翅下毛羽深厚处翻啄一通,竟扯出了小小一片竹简,不过两指长半指宽,苍苍翠色,仿佛新制。
程北旄心跳登时漏停一拍,爬起身一伸手抢过竹简,上面字迹入眼,一笔一划都再熟悉不过:纵尔天高,永莫还山。
霎时眼酸鼻痛,程北旄拼命瞪大眼,两行泪水还是“唰”了涌出来,滚落满腮。他一边抽噎一边攥着那小竹片,泪眼婆娑看向玉翎:“玉翎,楼主他不要你了,也不要我和阿栖了……”
玉翎立时又要抬腿踹他,不过这一遭只抬了一半就停下,也垂头丧气嘎叫一声,通身的气势一扫而空,索性原地一趴摊平在地,带着一腔怨气一边盯着竹简一边冲程北旄叫了一通。
程北旄自幼只习刀法,不似林栖修习太霞律与禽语兽言,不过与玉翎打小厮混一处长大,一人一鹤间多少也有几分灵犀,听懂了七七八八意味:“楼主将你赶走,不准你回沧波楼,你便去了……去了……有鱼吃的地方?还有雪?哪儿?北边……什么北边……我也去过?难道是千嶂城?”连蒙带猜出一个地方,程北旄倏的一愣,忙看向旁边还昏着的男童,大惊失色:“你从千嶂城偷了个小孩出来?”
玉翎一口贴着他皮肉啄在地面,粗糙石块上登时多出一个半指深的小坑,才又断断续续的叫几声,扭过头去给他看自己的颈背——半截软绸帛巾要掉不掉挂在翎羽间,另外半截却绕在男童身上,分明是适才摔落时才被扯断。不过这一来倒可看出男童是被人有意送离,当真与玉翎秉性无关……再要多问出什么细枝末节缘头缘尾却是不能,一来一人一鹤言语艰难,二来便是连玉翎自己也全不知情。
就在程北旄和玉翎各自打起精神沟通之际,昏迷中的男童呼吸陡然加重,虽还闭着眼,额头却见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连一双小拳头也紧绷绷捏住了,鼻翼呼扇着直喷粗气,分明一副被困入梦魇不能转醒的模样。
程北旄不知他这是梦到了什么可怕可惧之事,不过还是立刻过去一把抄起男童,另一手用了个巧劲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击了一掌,喝了声:“醒来!”
男童全身抽搐了下,身子猛的前倾,“哇”一口浊痰喷出在地上,痰中还带着丝丝血红,瞧来甚是惊心。不过这口痰一出,男童手脚不受控的痉挛也止住了,半睁未睁开眼,先带着哭腔大叫了声“娘”,弹起半身向前一扑,一把搂住程北旄的脖子放声开始嚎啕。
程北旄被吓了一跳,措手不及间就觉自己脖颈衣领一片已经飞快湿润起来,那男童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随时都能背过气去,他呆呆扎着手愣了半晌,才试探着双手慢慢抱住怀里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张嘴半晌,艰难挤出了句话:“我不是你娘……”
男童也不知听没听得,仍“呜呜呜”哭得惨烈,不过一边哭一边已能出声:“我娘……我娘死了……”
程北旄愣了愣:“那……那……”
“我爹……爹爹也死了……”
“……”
“我大哥死了……”
“……”
“我二姐死了……”
“……”
“我家也没了……”
“……”程北旄听得险些背过气去,不知玉翎怎么从千嶂城捡来这么个家破人亡的小娃娃。但听男童哭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渐渐自己也不免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眶下洇上了一片潮湿,一边胡乱拍打男童的后背,一开口也是哽咽:“我的……我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回不去了……”
一大一小开始莫名抱头痛哭,虽说不知彼此根由,一般伤痛皆是直白。直到昏天暗地哭过一气,程北旄只觉头昏脑涨,勉强收住悲声慢慢晃了晃脑袋,怀里忽然抽噎着传出一声:“你……你杀他们是报仇么?”
不远处两具尸体尚滚在一团半干血水中,腥气未散绕在鼻端。程北旄厌恶的瞥过去一眼,立刻咬牙道:“不是!他们是劫道的恶人,不配当我的仇人。”
“不是报仇呀……”男童渐渐也止了哭,但还是打了个哭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也还没能报仇……我要报仇,给爹娘大哥二姐报仇……”
童言童语满口血仇,程北旄此刻心境却不觉有何不妥,反倒重重一点头:“有仇该报!”
男童吸着鼻子也跟着点头:“你的仇人是谁?我……我的……”
半句话问得程北旄蓦然一愣,点下的头顿住:“我的仇人?我……”他心中熊熊恨火燎烧五内,但纵然不甘于林明霁之死林栖之困,也不至于当真糊涂错恨到一干宗门身上,霎时有些张口结舌,不想又紧跟着听到了男童的后半句话……
“……我的仇人我不认得,只知道他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黑袍,好像……好像还号令着一群黑蛇……”
男童抽抽搭搭将话说完,一双红肿泪眼还眼巴巴看着像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程北旄,程北旄却刹那脊背寒毛直竖,通身上下倏的出了一身凉汗:“黑袍?黑蛇?”
男童瘪着嘴巴点点头。
“小娃娃,你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不叫小娃娃,我叫厉北苑。”男童说到家门又滴滴答答掉下几颗泪珠子,“我家在北地青羊山,青羊厉家……”
只一个地名、一个姓氏,程北旄眼前一黑两耳轰鸣,再没听清楚厉北苑后面还说了什么,已险些将自己硬生生骇昏过去。沧波楼中散修云集,最不乏走南闯北四路消息,青羊山厉家遭御师灭门之事经由千嶂城传出,自然也早有耳闻。然而彼时只当魔祸凶残,此刻天翻地覆后再乍逢仅存苦主,程北旄只觉三魂六魄都要荡悠悠飘出天灵,满心又惊又羞又愧又哀又凄凉全然说不出究竟滋味,只一双眼直勾勾瞪着,整个人木雕泥塑般不知该如何言语动作。
厉北苑究竟年幼,看不懂他脸上好似开了染料铺的神色变幻,只拿两只手揉着通红双眼又道:“我叫厉北苑,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北……程……旄……程北……”程北旄都不晓得自己究竟答了什么,魂飞天外还未归窍。厉北苑听得稀里糊涂,眼睛都忘了揉,眨巴眨巴盯着他瞧:“北程哥哥?”
一旁飞来一扇翅膀,掀了程北旄一个跟头,也打得他回了魂。玉翎气势汹汹叫了两声又摊平回去,活脱是见不得他丢人的模样。程北旄这才把脑子舌头等等一干找了回来,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叫……程北旄。”
“程哥哥……”厉北苑终于叫顺口了些,“这是哪儿?这不是青羊山,我……我怎么在这儿呀?”
程北旄愣了下:“这当然不是青羊山,这是……这离青羊山远着呢,你不是从千嶂城来?”
厉北苑同他大眼瞪小眼:“千嶂城?那是什么地方?”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半晌程北旄求救般将目光瞟向玉翎,玉翎却直接将修长脖颈一弯,把脑袋插到翅膀下面去了,不过背上几绺稍乱的羽毛倒因这个动作越发显眼。程北旄一眼看到,后知后觉在心中打了个突,能在三更半夜将个小孩子缚上鹤背送往不明处,想来千嶂城中也有龌龊,眼前的厉北苑分明有些记忆颠倒混乱,左右都是悲伤事,忘了一些也无妨……这般想着,就将嘴里的话生生打了个转:“没……是我记错了……青羊山啊,要远到不知道在哪里……你是玉翎背负来的,或……或许是它……救了你?”
那最末三个字说得十二分心虚,好在厉北苑立刻扭头去看玉翎,半晌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但这大鸟我看着好喜欢,就是它一路背着我飞来的?它带我来找你么?”
程北旄硬着头皮点头:“他是我的伙伴,我和阿栖……”脱口而出的名字使得下面的话如鲠在喉,缓了缓才能继续道,“他带你来找我,想来是要我照顾你。”
“照顾我?”厉北苑歪歪头:“我不认得你,也不认得它,为什么你们要照顾我?”
“……”程北旄继续语塞,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前面的话。不过看看灰头土脸还红肿着眼睛挂一脸泪痕的自己和厉北苑,再看看一旁蔫头耷脑的玉翎,皆是狼狈可笑可怜之极,心口一堵,喃喃道:“丧家之犬,失怙之犊,离群之雁……”
厉北苑听不懂,玉翎只听懂了一个“雁”字,沧波楼灵圃中也饲有一对灵雁,每日里比翼双飞格外碍眼,立刻愤怒叫了一声以示不满。
程北旄盯它一眼:“好好,你不是雁,是白鹤,是仙禽,那又有何用呢?罢了罢了, 这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他蓦的住口,低头瞧着厉北苑花猫般小脸,“没有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只是个小娃娃,我好歹比你大了那么多,还有玉翎在,不是我们照顾你,你还能照顾我们不成?”
厉北苑继续瞪大眼睛:“可是……”
“你不跟着我,还能跟着谁?”厉北苑干脆打断他的话,晃晃悠悠起身,全身骨节都在叫嚣着酸痛,艰难的栽歪着站稳了,远瞥了眼盘肠道尽头,“不去六花城了,也不回头了,好好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养娃娃还债。”
玉翎登时翅膀一拍跳起身,抻长了脖子冲着沧波楼方向惨叫。程北旄向前一扑,整个人抱住它的脖子挂上去,不准它任性起飞,连声大吼:“不准去!不准回去!别给阿栖惹麻烦了!玉翎,你跟我走,咱们远远的走!”
玉翎怒气冲冲晃着脖子把他甩来甩去,若非程北旄抱得位置巧妙,早又一翅膀扇了上去。不过要论蛮力,内外挂伤的程北旄也着实不是它的对手,情急之下索性又大喊了声:“听话!楼主不准你回去!”
“……”玉翎一呆,整只鸟霎如被戳破了的气囊,从脖颈到翅膀到尾羽尽数垮拉了下来。程北旄又是心塞又是心疼,见状也没再开口,只是从死死勒住玉翎脖子换成抱住它的脑袋,摩挲了几把被折腾得七翘八翘的翎毛。再缓过口气低头,对上了呆呆看着一人一鹤厮打闹腾的厉北苑。
程北旄不觉尴尬,只觉哀伤,抽出只手囫囵抹了把脸,又道:“跟我走,我好生养大你。”
厉北苑迟疑着看看他又看看玉翎:“你能带我修行习武么?我长大了,还要报仇。”
程北旄咬牙:“能。”
“……那我跟你走,”厉北苑慢慢又重重的点了点头,伸出一根脏兮兮的小指头,“你不能骗我。”
程北旄松开玉翎,弯下腰去也伸出小指跟他勾在一块儿晃了晃:“不骗你。”再直起腰时,冷不防一抹夕阳颜色正落入眼,晃得他眼前一片橙红,远近人物都成一片迷离。
迷离中,他再回头望了眼来时路,斯山斯海,早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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