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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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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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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26 17:31:5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四  龙山遗宝

白月照大江,彻地银光翻浪,皎皎满目生辉。
明月之下,江练之上,蓦然掀起一阵辘辘车声,乍闻只觉是幻,但月移江心,车声越发清晰鲜明,随即就见一架华车现形于滔滔江水之上,珠贝为灯、银箔妆壁、香木造辕,被两匹似牛似马、长鬃之下隐约又可见半身鳞甲的异兽牵引着,风驰电掣而来。
驾车人裹着一身暗光流转的黑衣,相貌十分古奇,但另一边坐着的女郎容貌秀丽,眉眼仍与在宓山时一般无二,装束已然大改:一身绡衫纱裙如烟似雾,满头乌发以一串珊瑚红珠绾起,身上虽无繁复钗环点缀,腕上却多了一只莹如美玉透如水晶嵌着许多琳琅珠宝的手环,朦胧月下,宝光四射,可见非凡。
神态妆容皆与之前小小别院女侍大相径庭的柯珊瑚稳稳坐在车辕另一侧,似全然不觉水上车行有何惊世骇俗。华车之速极快,水面缭绕的江烟分若刀裁,只见残影一晃而过,许久后烟气才又缓缓汇聚在一处遮掩了来路。眼见江行过半,她忽然微微侧身,十分恭敬半低着头向车内道:“殿下,水路已尽,将改行陆路了。”
车厢中男子声音“嗯”了一声,驾车人得令,手中缰绳一抖,两匹异兽登时闷吼一声,四蹄虚蹬踏开朵朵水花。那水花渐大渐薄,随即带着华车腾空而起,须臾脱出水道江流,踩着一阵尚未散去的水气落在了江岸沙堤上,更无丝毫停顿,继续朝向夜色深远处飞奔。

江川之后,亦有河流阔野、城镇村寨、畎畒人家。一路疾行皆过,地貌几改,夜色浓至最深沉时,终见一片山势曲环连绵横亘在前。四野至此早无人烟,华车异兽腾水气薄烟起在空中,下望那一带连山曲折,本该是极为矫健秀美如龙蟠的山形,却在地脉最要害处陡然崩毁垮塌,山川秀景一扫而空,只余仿佛天崩地裂后的狼藉残迹,倾崖裂壁,洼池颓岩,满目烈火肆虐过的焦木黑石,纵然已近经年,仍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未散尽的火炭气息。
车厢中响起轻轻一声指甲弹壁声。
驾车人一收缰,车下水雾铺开,托着车身停驻在半空。柯珊瑚也扭过头看向车内:“殿下?”
车中静了片刻,传出悠悠一声长叹:“月照不知年,龙山终有尽。山川易改,不过如此。”
柯珊瑚想了想:“龙山古月于炼气界,不过一胜景耳,纵然焚毁崩塌无伤大雅,但于我族而言却是福非祸。”
车中人轻笑:“此言甚对。我之至宝,彼之砾石。既然人族不识此中奥妙,便是天命该然,该使诸散落潜藏元息回归本族,拱我共主。”
一提及此,柯珊瑚眼神一亮,连语气也难免添了几分兴奋:“狩君回归,有王血号令,收拢各族遗落元息轻而易举,我……”她的话兀的一吞,讪讪低头,没了后续。
“你们在宓山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了。”车中人话语中无有喜怒,只如平常,“我族式微数千年,于人族虽不惧之,亦要免于招惹显露。当下东陆因魔祸动荡,正可藉此遮掩收拢元息,一切以此为要,少生旁枝。”
“是。”柯珊瑚连忙应声。
车中人又道:“龙山关乎狩君本源,我才亲自来此一遭。日后他处收拢元息之事仍需你等前往,凡事切切留心。”
“殿下放心,为狩君,为族脉,珊瑚必当竭尽全力而为。”
“嗯。”车中飞去一缕白光,如一颗小星自空飘飘摇摇而下,落往焦黑山野中一处,“去卧龙潭。”
华车辚辚,驰风直下,须臾穿过夜霭薄云,直到来至山间一处乱石驳杂的深坑上空。凌乱一片的坑中还存有浅浅一洼不过数尺深的浊水,夜中看去也与泥水无异,哪还有往昔月照龙潭的半点痕迹?
不过这一遭车中人未再生出什么感慨,那颗明灯般的小星绕卧龙潭飞舞一圈,又往四周各去百丈,旋即投回华车,便听车中“咦”了一声:“西去尚有一条地壑?可惜已渐合拢了……也罢,就在此地也无妨。”
话音一落,华车陡然光芒大盛,那灿灿光华明而不耀,如流水如银屑,徐徐在卧龙潭上空铺开,也不过片刻,蜿蜒竟成龙形,鳞爪宛然,须甲张阖,盘旋舞于空中。
龙翔于天,身躯纵然微光虚幻,祭舞之姿仍可动天地之灵。初时只见簌簌细小光点自龙身洒落残破山中,渐渐的,却有许多更明亮更灵动的光芒自山川沟壑间涌出,甫零落,复汤汤,越聚越多,越升越疾,天际龙舞光芒趋弱将散,却有无数灵光汇聚而成的光带如银瀑倒悬,冲天而起,直向华车所在。
车中人不疾不徐,慨叹一声:“果然是龙神埋骨之地!”又喝道:“珊瑚。”
车外柯珊瑚听令,双手一捧,虚空结花绽出赤艳王血,生息之力勃勃盘绕。望空而来的银瀑刹那感应,好似川流归海倦旅寻根,径自直投血中。而那滴王血不过指肚一滴,纳此滔滔奔流毫无滞碍,血上隐隐缠绕着的玄金纹路反而变得愈发明亮,正是同源相养,契合无差。

这般华车坐镇,王血凌空,汲龙山一地元息源源不绝,所得远在宓山之上。柯珊瑚护法在旁不敢轻忽,但也忍不住讶异道:“龙山元息怎会这般绵长,龙神遗泽竟如此雄厚?”
才生疑问,下方昏黑一片的山峦忽似微微摇动了下,这般状况更似宓山当日,她登时连忙扭头看向车中:“殿下……”
“嗯?”车内露出些微讶异,随即见银光一灿,漫地而下,落土生根,长出一株雪白光灿的大树。树高不过丈许,无数枝蔓如藤萝丝弦铺开,却转眼覆盖住了半边龙山。光所延至,摇晃顿止,车中人反而更加生疑:“不是地动。”
柯珊瑚念头一转:“难道也是因岁月长久,元息与此山地气已然纠缠难分了?”
“亦不是。”
“那……”
柯珊瑚满心疑问,车中人似也打算为她解释一二。不过还未待说话,口中之声陡然一肃:“何人!”车帘中开,沛然一掌自内而出,直往卧龙潭对面另一片夜色笼罩下的峰头拍去。
这一掌势如卷浪可摧山峦,对面蓦见浩浩长风托起一人身影翩然凭虚,同样抬手一掌相迎。两股宏大气劲悍然撞击,隆隆竟起连串惊声震爆,气浪如飙一卷周遭风云石土。虽是彼此试探之招,其威仍使龙山震荡,卧龙潭下异动一时愈发突起鲜明。
踏风之人接下这一掌,身随风卷上下起伏,看来仍是十分从容;另一边,华车连带车上三人疾退数丈霎止,无数宝光荧荧的大小珠贝串就的车帘“哗啦啦”一阵乱跳,车中人微露出一角银袍玉带,还有颇显赞誉的一声:“不凡!”
来人哼笑一声:“你倒也不差。”话说罢再一提掌,却非出招,而是掌心托起一团灵光向着下方一抛。灵光在空中疾速旋转,数息后已然化作一座阵图,正覆于白树之上。只见光芒流转,不知那阵图中有何等玄妙,一交睫间,本该分属两方的阵图与白树合二为一,流光四窜勾勒成阵,一晃直沉山体之中。刹那纵隔土石,亦可见隐隐金光沿着阵纹所在一簇簇爆开又消泯,其速飞快,转眼遍及半座龙山;其效更彰,潜藏于龙山深处的不详闹动也随之安稳下来,逐渐归于沉寂。

来人这一出手,用意不免更觉扑朔。车中沉默片刻,徐徐开口:“请问来意?”
“本座要取龙山一物。”
“我等此行倒是也欲取龙山一物。”
风中之人遥遥瞥了眼仍在汲取着元息的王血、与在甫生变故时就遁至一旁提防守护的柯珊瑚,又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所取之物不同,倒也不必刀兵相见。或可说,因你之故,反倒省下本座一番手脚,也算半分联手之谊。”
“尊驾阵法,精妙绝伦。”车中人感叹了声,“既如此说,这一好处我愧领了。”
“倒也不必愧领,”骤然风疾,风中之人恰似融于其中浑然一体,交睫之间已然不见。而下一瞬,谨守在王血旁的柯珊瑚只觉一缕凉风吹开鬓角长发,眼前忽倏多出一道身影,就凭虚立于王血的另一侧,似在俯身打量。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叱喝一声抬手便是一掌正中那人前胸,挨手处浑不着力散如水泡幻影,其人又已不知何去。而悚然再看,踏着长风的人影早又从容立于原地,好似一瞬都未曾离开。
“珊瑚,兀惊。”车中人及时开口安抚,随即一层薄薄银光屏障也在王血四周乍现又隐,使她彻底安心。然后就听对面人施施然道:“古灵,暌违已久的族裔,原来尚存于神州么?”
这一句话颇有些不客气,车中人的反应却仍矜持,只叹了口气:“去国怀乡,亦大苦难。”
风中之人嗤笑一声,不置可否,也无意接下他的感慨,只道:“既是古灵族人,本座恰有一物,欲与你们作一桩交易。”说话间,一缕淡薄却让华车一行全然无法忽视的气息骤然自他身上散发开来。柯珊瑚与驾车人还只是一愣未明深浅,华车上的珠贝垂帘“哗啦”一响,却蓦的被揭开了细细一道缝隙:“尊驾乃是人族,身上何来这般龙族气息?”
来人淡淡笑道:“人族古灵杂居久远,彼此有无自然互通,非是罕事。此物虽取自古灵,历时悠悠,只怕也早已难溯其源。自然,若你心存芥蒂,此桩交易不提便罢。”
华车中一片沉寂,又过片刻才听人言:“不妨先说说尊驾欲交易何物?”
“古灵九脉,唯金乌号大生之灵,本座欲求一滴灵乌精血——纵然古灵诸族迁移已久,神州为其祖脉故地,想来这点底蕴尚不至于稀缺。”
“阁下开口甚大。”
长风飘忽,绕身如流,吹起风中之人宽大袖摆,袖中忽见一团金光凝现,缓缓飘出浮在他身前。那人轻抬一指,在金光中拨弄了一下,铮然一声空旷天地间乍闻弦音,高越悠远似小龙清吟,甚至正在源源注入王血中的龙山元息都仿佛受了触动,银瀑陡然激越震荡起来。
柯珊瑚霎时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脱口惊道:“龙吟!”随即才忙晃动腕上手环,珠玉琳琅自成韵律,压制下了元息的躁动。
华车中的声音也略带上几分讶异,不过却与她一字之差:“龙筋?”
风中之人抬手虚拍,金光迸散,现出内中之物:“非也,此乃龙弦。”
“……”车中一静,旋即随着半空中七弦原貌彻底舒展开,传出轻轻笑声与击掌声,“北海魔脉,当今魔主,玉墀宗,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玉墀宗踏风微微俯身下瞰,意态寻常:“一见龙弦便知本座,看来阁下在炼气界中耳目也甚灵通。”
“小技耳。”车中人一经确认玉墀宗身份,似乎反倒少了许多狐疑与揣摩,坦然言道,“早有听闻玄门至宝落入魔脉之手,今日一见果然属实。魔主今以此易物,是欲将玄门雷霆之怒旁引?”
玉墀宗冷笑一声:“玄门与本座的仇怨,有无龙弦何干!不过是见阁下出身古灵,既来取龙山之息,岂会无意神龙旧遗。一桩交易,各取所需罢了。若阁下不愿,本座倒也不必强求。”
“且慢。”见玉墀宗一言不合,转身欲走,华车中人忙开口唤住,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尊驾不免情急,需知当下古灵祖脉早迁,余族势弱,不得不处处谨慎如履薄冰。玄门毕竟东陆大宗,岂愿与之交恶,带累族人不得安宁?”
“本座倒还不至于将尔一残族当做祸水之东!”玉墀宗仍是冷笑,不过倒收住了欲离开的架势,反手抓住龙弦,“此地本座一,尔等三,日后若有纰漏,只怕也在阁下不在本座。”
华车中只得又笑叹一声:“魔主秉性,当真直白坦荡!也罢,纵然族残丁弱,古灵族人也非时时避事怯懦之辈,何况故祖遗骸,不取为咎……”随话语声,车中灵光摇动,飞出一物落在驾车人手中,“此即为灵乌血,存世已然不多,还望尊驾慎用之。”
驾车人受令,双手捧起那团灵光跃离车辕,双腿迈开步幅极阔,十数步凌虚踏至玉墀宗近前,也不开口,只略略躬身将手中之物递出。
玉墀宗也不多看,宽袖一卷纳了灵光,另一手掷出龙弦,长笑一声:“灵族到底不同于炼气界宗门之迂吝,这桩交易,本尊甚是满意。”
驾车人捧了龙弦又趋步退回,送入车中。华车中人同样言辞含笑:“魔主亦是可结交性情中人。今日便罢,他日若有机会,不妨请为玉界宫之宾。”说罢,抬头再看一旁,汹涌银瀑已成涓涓之流,龙山地脉之下亦不再见元息溢出,残余点点,片刻一扫而空,重归夜静天宁,而王血赤光流艳,仿佛饕足,柯珊瑚双手虚捧,小心将起收起,遁回华车左近:“殿下。”
车中“唔”了一声,扬声一笑:“魔主,请了。”
玉墀宗负手凌空,不多赘言,只点了点头。
随即就见驾车人抖动缰绳,两匹异兽齐齐跺蹄,蹄下烟光水雾升腾,带动车轮辘辘调头,往夜幕下来路去了。宝光涟涟沿车辙一路漾开,在半空中拖曳出了一条绚丽华美之极的长练。

玉墀宗仍御风虚立未动,见车驾行远,才若有所思瞥向天南:“遁迹已久的古灵残裔也悄然出世,当真……大运大劫,再无可阻。”他思及此,手指抬起,指腹擦过的非是肌肤而是面上玉遮莹润质地,顺势反手在上轻叩了叩,“前愆欲了,旧劫则兴,真乃……天意!哈!”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后,便见他身形一晃直落龙山,足尖点处正在已成巨大干涸泥坑的卧龙潭。鞋履尚未落地,无形之风先至,将潭底浅浅一洼泥水尽数吹散,更有淡淡一线金光自土层中浮现,正是之前沉潜阵纹,尚有些许灵气残存未散,此刻流返阵主之身。
玉墀宗任凭这些些点点的细碎灵光投入掌心,渐渐汇成小小一团明亮光球,须臾又被一团幽深玄暗之色无声吞没。他半阖眼如辨细微,片刻后轻吐出一口气:“上古大阵!”低头望下。
立足之处,目光所及,莽莽龙山,寻常土木,除了曾遭劫难留下的大片泥涂残壑别无所见。当日龙山遭劫惊动诸家,地下深渊幽洞亦被碧云天与玄门两家派人手仔细翻找探查过。然而正如其久存却不彰,动荡一歇,曾露一鳞半爪的古阵也再次销声匿迹难以寻觅。这一遭若非因灵族之人所作所为触动,便是连这点滴痕迹的外泄都不会出现。这般手笔与造诣,非是炼气界数百年间所能见,更月下集于此地经营多年,各大宗派轮流布局,也从未有人觉察过异样。想此知彼,深藏于龙山之下的大阵当是既奇且古,说不定便是……
“古灵之遗!”玉墀宗笑叹一声,仰头望月。白月清清,照见无垠,龙山也好,山之外平川旷野也罢,再至河湖、再至江海,皆同一月,地地分辉,并无不同。“龙山古月,龙山古月,故老之言久传,倒无一人将这区区四字联系至古灵诸族,当真障目之极!”
他叹罢,又轻哼一声:“看来今日,倒是本座误打误撞打断了那些灵族欲行之事,不过也罢……”说着话,伸出一手悬覆身前,另一手并指在掌心一划,温热鲜红立刻涌出,滴滴哒哒落向地面。不过更有一缕幽玄之色侵入血光,其速还要快过血滴落下的速度几分。待到血落土泥,已非红血,唯见簇簇玄光如小焰,入土即化,浑然融于龙山地脉之中。而这等无声之侵,似也全未曾再次惊动山中古阵,比之之前灵族前来声势更可谓悄无声息,山川土木,一如往常。
玉墀宗欲做之事却已了结,掌心血色落尽,肌骨皮肤完好如初不留半点伤痕。他虚虚攥拳,又平白伫立许久,才缓缓低吟出四字:“自此为始。”
山谷幽幽、山风寥寥,卷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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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29 20: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五  静夜思

暮春时节地暖天晴,不过若在幽林中深夜时,到底还是有挥之不去的丝缕寒凉随着晚风夜露侵袭屋瓦,一点点渗入到斗室之中。
这般微寒夜里,翻身展臂却没能搂抱到意想中的温热身子,朱络登时惊醒,满脸疲沓困倦一扫而空,骤然睁开的眸中全然十二分的清醒。不过在他又眨了眨眼后,那点紧绷便散了个干净,慢吞吞坐起身抻了个无形无状的懒腰,也不添衣,也不着鞋袜,一袭单衫就下了床往窗边走去,伸手一把推开,沁凉随风扑面冲来,他像是猝不及防,连忙扭开头,但还是难以自抑的打了个大喷嚏。
在静夜之中霎时响亮得荡气回肠。
冷泉边正持剑而舞的身影也早觉察到了野斋中的动静,全然未乱一分脚步招式。不过这声喷嚏到底还是让他挽出一朵剑花踏步转身。四目倏对,朱络揉揉鼻子尴尬笑笑,接着不待剑清执反应,伸手虚向外一抓,旁边树上一截鲜绿柳枝便到了手中。他挥着柳枝冲剑清执摇晃两下,屈指一弹,一枚柳叶脱落,旋即挟风直射而出,其速之快,甚至拖曳出了一声悠长哨音,清脆尖亢惊破幽林之夜。
剑清执手中剑上一招一式仍未中断,即便转身抬头亦如水流石上,舒卷从容。柳叶来势极快,转眼破入身前三尺,然而看似全无在意,清冽剑锋游走间却早不偏不倚正当其路,毫厘无差。寻常木叶、丹霄名锋,哪怕只是将触未触,逸散出的剑气也足以将叶片绞成一蓬碎末,然而这一遭截然不同,柳叶相触冷刃,如轻沾春冰薄雪,锋芒寒利下一派暖水融融,一刚一柔交杂缠绕揉成一缕奇异剑意,刹那薄薄碧叶在剑尖三寸处疾旋似走丸,竟一路沿着剑脊摇曳而上,直至……两根修长好看的手指伸过来,将柳叶轻轻拈起。人与剑俱止,剑清执抬脸看向朱络,似是不悦眼底却藏着笑:“无聊!”
朱络撇撇嘴把手拢进袖口:“我无聊,你半夜不睡觉出来练剑,害我衾寒枕冷噩梦惊醒便该叫无情!”
但随即又马上眉花眼笑起来:“清执,你的金庚剑意原来也能练至这般温柔,莫非剑心有又进境?”
剑清执收剑摇头,一手还把玩着那片柳叶:“非一时一日之功,眼下也只能水磨工夫磨穿屏障,或……”
“或什么?”朱络冲他挑眉。
剑清执一抬手将丹霄推还入鞘,淡淡道:“生死一线,性命交关,大恐怖中或有大领悟。”
朱络眉毛挑了一半霎时僵住,半晌露了个半哭不笑的委屈表情给他:“作罢作罢,不许再提!好清执,剑心困境半点也急不得,你也无需担忧我,当是顺其自然得之最为完满。”
剑清执被他百转千回一声称呼叫得有些牙酸,开口语气都冷硬了三分:“我自有分寸,你先顾好自己。”
“嗳嗳……”朱络有些苦恼的摸摸脸又摸摸耳朵,眼睛一亮,“我记得你先前曾说,风天末那小子出关后,无心云相尚无人选定下。既然此时云门大开,你不妨找我师父讨个手令,暂入其中观想几日,或有所得。”
“无心云相?”剑清执倒是全然未曾往这一处想过,此时听朱络之言,念及传闻中其内浩渺云波古仙妙遗,或许当真大有裨益剑境之处,顿时几分心动。可才动念,一抬眼见朱络刻意绷住的神情又立刻烟消云散,只轻描淡写道:“我说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你莫非又忘了?”
朱络眼神刹那一亮,连声道:“没忘,没忘,自然没忘!”说着话,一双眼盯紧了剑清执,先不免“嘿嘿”傻笑了几声。
“嗖”的一声,那一小枚柳叶被团成一团,隔着远远丢了过来,正中朱络眉心。朱络夸张又带着点喜气的“哎”了声,立刻又扬起笑脸:“小师叔,我也给你看个有趣的!”说着话,单手一撑窗棂直接翻身跃出。
剑清执见他一身单衣赤足,登时想喝止。朱络速度却更快,还没等他张嘴,眼也不眨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十几步外的泉水中。
更深露浓,那弯冷泉更是寒意侵人,朱络就这么直挺挺的跳了进去,剑清执刹那惊呆,数息后才匆忙掠到泉边喊他:“朱络你……”
不待他一句话说完,骤然眼前绽开红光盛艳。自朱络在水中之处为起始,幽暗昏黑的泉波间烧开了一片炽色,火行水面绽似红莲,盘曲回环次第盛开。而火莲流丽,寒泉呜咽,并存无侵,水火相济,纵然只观表象,也足以感知其中阴阳旋流之妙,着实蔚为可观。
朱络就在红莲簇簇的寒泉中央拍着水笑容明快:“比之我师父的明潋滟如何?”
剑清执站在泉边,蓦然并指一挥,无形之剑挑起水中一朵红莲。莲花离水顿见层层花瓣融为细火簌簌而落,好似一场小巧而曼妙的火舞:“藉以外力,比之代宗主还是落了下乘。”
朱络浑不在意:“是我之本命法器,何来外力?”抬手在水面一划,一泉火莲朵朵衔流彼此交融,渐渐花形火势连成一体,正是一条宝光飞赤灵气盎然的长鞭,半边游弋在水,半边绕在朱络掌腕之间,任凭他盘折把玩。
剑清执一扬眉:“寸心鞭已祭炼成了?”
朱络点头:“先前曾在无意中与方青衣前辈换手过一招,巧合之下凝出火雪异象,也算一份心得。”说着话双臂划了几下,慢悠悠靠到岸边仰头伸手,“诸多巧合,也算寸心之际遇。”
“该说是你之际遇。”剑清执也伸手拉他上来,不嫌弃他一身泥水湿漉,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顺势在左眼附近小心的碰了碰,一点点张开掌心将整只眼睛都覆盖住了。
干燥暖热的手掌触感熨帖着眼睑和皮肤,朱络稍一眨眼,睫毛便毛刺刺擦过手心,带起一丝有点顽皮的瘙痒。剑清执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缕笑痕,朱络也随着他笑,一边把自己的手包上去,纠缠着五指一点点向下滑,待滑到嘴边就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恰如盟誓啮指处,然而却是半分不舍得见红,只印下了两个小小的凹洼齿痕。
剑清执也被他这一咬撩拨得心口有些麻痒,忙清咳一声将手指抽回来,顺手又拿过了寸心鞭,低头仔细端详。
朱络抖了抖身子,真元运转从头到脚立刻干干爽爽,靠近了低笑道:“祭炼时我还在上面套用了数个阵法,才得这般顺利。只是偏门取巧,让师父看了定要骂我。”
“卓有成效,有何不好?”
“非是不好。”朱络搔搔头,忽然道,“清执,我当日入师门,是差一点就拜在宗主门下的。”
剑清执眼皮都没撩:“听你说过百十次了!”
朱络“嘿”了一声:“宗主本来说我在阵道天赋不俗,想要我传袭衣钵,结果倒是被师父把我讨了过去。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师父这么做的用意……”想了想又美滋滋道,“大概是看我从小就俊美可爱?”
剑清执立刻嗤他:“我虽才六岁,也还记得初见你时的模样!”
“坯子总是不差的。”朱络连忙找补,又道,“师父教我大小鸿蒙诀、离火元功、明潋滟剑术,结果现下兜兜转转我倒又一头钻进了阵术一道。让他老人家知晓,岂有不动肝火的道理?只不过小时挨的藤条,如今再要受罚,不会真动用东皇抽我吧!”
剑清执此时想到东皇心中不免仍有当年惊变后怕,忙瞪他一眼:“别乱说!”歇了下才继续道,“宗主或代宗主,昆仲一体,又有何别,岂会在意这些小节?倒是你在背后偷嚼师父的舌根,我看才是当真讨打!”
“师父真要打,我也只能受着。”朱络本还在笑,可说着话便不由自主绷住了脸上表情,调子变得微沉,“乡关路远不由人!”
剑清执微微愣了下,只握了握他的手,未做赘言。
蓦然,一缕云光照入林中,是两人都再熟悉不过之物。剑清执将手一抬,云光便落在他掌中,化作一枚小巧玉扣,再一碾又作云烟散开,露出内中信笺本来面目。
朱络站在旁边抱臂:“宗门传讯?”
“是大小姐传来的讯息。”剑清执打开信笺翻阅,随口道,“她知我来此,不曾假他人之手。”忽然又似想起什么,抬头只匆匆看了朱络一眼,竭力轻描淡写的轻声道,“她……已知晓了。”几个字说完,又立刻垂眼,只作全神贯注模样去读书信。
“知晓什么?”朱络的反应迟钝一瞬,但见剑清执极力淡然的模样,后知后觉才品出滋味,一时竟也口呿舌挢,过了片刻才咳了声清清嗓子,“她知道了,那师父岂不是也……也好,不然等到我亲身去见,还要遥遥无期——原来之前你当真未曾哄我!”
剑清执仍在读信,只“哼”了声:“我岂会拿这事哄你。”
朱络便又“嘿嘿”笑出声:“届时少不得要多挨上几下,到底也算欺长犯上……”
一张笺纸横空拍来糊住了他的嘴,剑清执霎时有些禁不住的羞恼:“看信!”

两张薄笺,笔迹秀劲却也稀疏,两人不过片刻就看过一遍,朱络晃了晃脑袋:“风平浪静?那玉墀宗又去了何处?”
剑清执却捏着信笺再看一遍:“多地出现无名地动,虽非大事倒也蹊跷,不似祥兆。”
“只是地动,就近宗门也派人去查看过,灵气魔气俱无,或许只是寻常小灾罢了。”
剑清执瞥他一眼:“既是多地频发,岂会寻常。若要寻常,大小姐也不会刻意提这一笔。”
“到底不似玉墀宗之祸就压在眉睫。”朱络抽出第一张信笺抖了抖,“这古古怪怪一身谜团的魔头,一日未将他老底掀开,我便一日不能安然。先前背岭城闹出那般大动静,又舍了个御师在里头,他非但一声不吭,还有闲心在此指点我阵法一道,世上当真有这般清心寡欲之魔?那又何必称魔,不如称佛!”
他满口怨气宛如实质,只是道理也在其中。剑清执垂下眼想了想:“他行事古怪不假,我却怕一时半刻当真寻不得他的动静。”
“嗯?”
剑清执按住眉心揉了两下:“在他出现前,魔祸虽方兴未艾,也有几分声势渐起的苗头,反倒自他彰显后,魔孽诸脉一一萎缩崩解,如今已是连一处能叫各家知晓的巢穴都没了。”
朱络愣了一下:“北海魔脉,也不过偃鬼王与冥迷之谷两路。方前辈与偃鬼王玉石俱焚,冥迷之谷已成废墟死地,还有背岭城……”他将手中信笺一翻,“秉玉城执阙中亲至,连沧波楼都一并封镇了一甲子,断不会再生事端。”
剑清执道:“青冥洞天曾派人前往九泉深,泥犁洞中空空荡荡,连半只鬼影都不见,一洞阴气也近干涸了。”
朱络讶然:“那些沉积了几百年的阴气,就算掘开在三光下,也得数十年才能消磨干净吧。”随即立刻回过了弯,“是玉墀宗?”
“虽无证据,不过冥迷之谷被黑吃黑得干干净净是原长老亲眼所见,玄门讯息做不得假。”
朱络有些沉默,摊开一只手翻来覆去瞧了瞧,才道:“玄瞳之能,天地万物,尽为我取尽归我用,故而称为魔宝。我至今不敢轻使这吞噬之力,只怕稍有差池,就又被侵蚀了神志,混乱灵台。”
剑清执也在玄瞳之力下吃过大亏,一听他提,尚存余悸:“但愿大衍转心阵当真压制得住。”
朱络笑了声:“此阵奥妙,倒是无须过虑。不过我方才在想,泥犁洞积年鬼怨阴气,若要在短短时日内扫荡一空,除非大能出手或大佛宝现世,不然以玄瞳异力将其吞噬转化反倒是最可行的手段——话说到此就成了死结,玄瞳分明在我身上,又如何能往九泉深作下这番手脚?”
剑清执会意得极快:“莫非也是玉墀宗的手段?”
朱络扒着他半边身子苦笑:“他既然有法子制住玄瞳,焉知无此大神通?魔脉魔脉,本就是北海遗脉正传,与我这个莫名其妙就入了魔道的可大不同。”
剑清执听到“入了魔道”这一句,心头登时一拧,随即被朱络抱了个结实也由他去了,甚至还稍稍偏头半靠在他手臂上,道:“如此看来,旁支魔脉已尽收他一人之手,东陆炼气界寻得到九泉深,也寻得到冥迷之谷,但他一人孤身,踪迹难察,便是群策群力,无处使力也只能枉然。”说着话叹了口气,“非我多心,实为不愿。”
“不愿什么?”
“不愿这一团乱麻最终还要落在你头上,偏偏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若不能斩,终成后患。”
“便是如此,早晚需得与他了断。”朱络至此心态倒放开得更快些,“玄瞳虽被转心阵镇压,但不时仍有悸动。若依我如今所想,每次异动当都与玉墀宗动静有关,他虽无需玄瞳也能动用此力,根源究竟在此,悸动越频,便是他暗中作手越显,再次见他或许无需太久,或许……”
“或许?”
“不说了。”朱络忽然笑了声,半推半抱着剑清执就往野斋中走,“回去睡觉,小师叔,我快被这的风吹透了,你多少可怜可怜我一下!”
“……”剑清执登时想要叱他,但一念及朱络强行咽下的定是什么不详之词,心底一软,也就放纵着随他去了。

大江奔流,放舟一叶,逐水直下三百里。
舟上无船家把舵,唯有冉无华与杜灵华在小舱中对坐,只消些许灵力看顾,便得在滔滔水路中平稳行进,风雨云浪,皆不成阻。
两人登上此船已有三天,第一日杜灵华还要难免好奇问上一句:“前辈,我们欲往何处?”
冉无华端坐好似在闭目养神——他虽不履神州寸土,随行就坐于舟车屋舍中时却也与常人无异,许久才悠悠开口:“需问你。”
杜灵华一愣,旋即会意:“我欲观生,生在何处?在此江中或是舟行尽头。”
冉无华点点头,没再说话,杜灵华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性,当下收口不问,只一边慢慢在心中推演,一边偶尔走神溜号片刻,思度冉无华口中“生”之所指。
船上坐卧也与平素行路无异,冉无华不沾五谷,只偶尔兴之所至用些水茶,杜灵华也就随顺着他以吐纳灵气为食。至于水上炊茶更是便宜,因着自己云游之便,随身带有祭炼过的汲水玉瓶,只有洁净之用,也可称之法器。这几日中,就屡屡以此瓶随手取来江水烹煮,沿岸者沉浊,江心者轻滑,往日书中之言在此一一得证,也算上推演修悟之外小小一点乐趣。
冉无华任凭她自得其乐,直到第三日入夜,晴天浓黛如洗,上下朗阔无垠,舟行水面似溅琉璃,忽然开口道:“推演为内因,星月是外物,内外相映,不妨观之。”
杜灵华一路上所受指点多半如此突如其来没头没尾,大多只能看自身悟性如何,立刻恭敬应了一声:“今夜无云好月,天色可见一片清明。”话刚说出口,心中忽的莫名一动,“前辈一路上已品过了江边水、江心水,不知这江月水滋味又如何?”
冉无华似不意外她神来之思,反倒顺遂她意道:“你不妨一试。”
杜灵华随心动念,也不拘束,果然俯身在船舷取了玉瓶入水。良夜晴朗无风,船行悠悠,四周水面也琉璃水玉般清透如镜。天穹悬月,水中映月,玉盘银星倒嵌江流水底,交织成一片灿烂华美,是前几日都未曾见之绮丽。杜灵华擎着玉瓶寻水中月,对面此番景色虽目不可见,心眼却明,那一股山灵水秀清华气韵扑面而来,刹那心神摇荡,似有所觉。
冉无华在她身后道:“所见为何?”
杜灵华脱口而出:“水中见月……见非月!”她忽倏回神诧异,太阴之光似水下流银,堂皇不可无视,而在灿灿月影不远处,另有一团灵光正在随水波摇曳起伏,灵目感应难以描绘模糊形状,唯觉一股冰寒之息递入灵台,想要当做错觉也是不能。
冉无华忽然伸出一掌虚搭在她肩上。
杜灵华霎觉一股真元灌注入体,手臂不由自主抬起,向着江面拍出一掌。若以她自身修为,这一掌无非击起大蓬水花飞溅波及舟船中人,但藉冉无华之力,掌势所及江面两分,“哗哗”水声不绝,却无点滴跃过船舷之高,反而生出旋流向下,须臾裹挟着一团清光自江底漂浮上来,正送到船首垂手可及处。
这时无需人教,杜灵华也晓得伸手入那团清光,只觉碰触处冰冷坚硬光滑,该足有一人大小。她运足力气又借了几分巧劲用力一拔一拽,“哗啦”一片出水飞溅乱响,随即“咚”的一声,一件物什落入船中,一股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分明晚春暖水之上,顷刻汗毛悚然,似临冰雪。
“这是……”杜灵华难掩惊愕,即便能可感应,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仔细碰触一点点摸过,掌下寸寸皆是坚冰,但从上试探至下,又分明是一座从发丝簪珥到绫袜绣鞋都精致得一丝不苟的人像。“还是座女像,比自己高了多半个头。”杜灵华心中补上一句,迟疑开口:“是冰雪雕琢成的人像?”
冉无华道:“她是你欲观之生。”
“生?”杜灵华不免又碰了碰冰像的裙角——实在是那冰像太过栩栩如生,即便同是女子,除却最初确认时,她也有些赧于上下其手——“太阴月之精,水为阴之凝。观月在水,是太阴藏乎水阴……此乃生人,困于冰封!”
最后两句话是她脱口惊呼出来,冉无华八风不动,只道:“你为何来?”
杜灵华又愣了愣:“我为观生……是了,她应非是困于冰封,而是冰封以求生机,是我想岔了。”
冉无华又问:“生机何在?”
“在我?”杜灵华慢慢沉静下心思,“我将行处,便是她之生机。”
“你欲何往?”
“我欲……”杜灵华继续沉淀心境,另一手慢慢抚摸搁在旁边手杖上的小金镜。江面忽然一阵风来,徐送微凉,也吹得杖头金镜晃动几下,发出几声细碎轻响。她蓦然灵光贯透,手拍船舷,“循行而往,未必此时,尚待天机。”
冉无华这一遭才终于点了头:“就依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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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 19:3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六  迷蹊

轻舟一叶继续在江中遂流而行,因将冰像安置在舱中,杜灵华索性盘膝坐在船首,汲水玉瓶已收起来,只将一只手垂在舷下,逝水汤汤流泻指隙,波涌间不乏悠悠自然之感,甚至还有些许妙处与适才的灵光一动小异而大同。
只是那点灵光一闪便逝,纵然水流不废,一时间也难以再有相通感悟。杜灵华却也不急,放舟循流,日升月落,徐徐感乎其中。
春江之上流风不辍,夹岸苍茫绝少人家。一晃又过两日,因无人把舵只随风向江流之势,那一只小船无所拘束,也不知怎样七折八拐,渐渐偏出了江河主干,绕进了一条细岔水道中。而越前行,水路越窄,两岸地势也从荒草乱石野滩一路飞快抬高,几经转折,竟成峭壁夹行于侧,陡岩凛凛足逾十丈,非但船行正中只觉山摧欲压,抬头望天亦被高崖切削,挤压似湛蓝绢带,逶迤向前。
杜灵华正是亲身经历水道一路变化至此,即便难以目睹山高水险之貌,那山水陡压的气势也足可察觉。她一时自推演体悟中回神,边抬手向前感应地理,边有些意外向船舱中道:“前辈,此路险恶,还要继续放任向前么?”
冉无华手肘撑膝扶额似寐,闻言淡淡道:“你可还有回头之路?”
杜灵华悚然一惊,飞快起身后望,灵视中只见船尾黑霾翻涌压城积山,混沌难分,更兀论来时路径……而不待她再细辨细思,水面狂风骤起,天地颠倒无别,小小舟船刹那被吞落其中,须臾不见了踪影。而杜灵华更是只来得及察觉到周遭五气崩乱失序,尚不及动卜吉凶,小船已悄无声息尽化齑粉,一团暖融融的金光却也在同时覆上身来,她心中“啊”了一声,将将动念“是前辈出手了”,意识便陡然一沉,落进了一片无边黑暗。

不过也许是昏迷前笼罩上身的金光带来的心安感格外牢固,纵然昏迷,杜灵华灵识中也尽是混沌,并无半点险讯恶兆之象。直到一线神光照透识海,二气合五感苏,她伸手扶住还有些眩晕的额角用力按了按,随后才后知后觉睁眼,无所不在的光芒登时辉煌入目,正当面前一张玲珑剔透美人面,素鬓红颜皎皎若月,两人间相距不过半臂,登时叫她低呼了声猛的向后一闪。
仓促一步险些踏空,对面女子却仍闭着眼不言不动,好似熟睡。杜灵华满心都是诧异,再定睛看,那女子虽说面生,身量衣饰又依稀有似曾相识之处,而待看到第二第三眼时,眼前一切纤毫可辨,分明不是灵目感应能及,杜灵华在这转醒后的短短片刻间,已是三番五次惊吓惊愕,反而未再因此失态,只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就试探着唤了声:“这位姑娘……”
对面女子仍无动静,杜灵华心有揣度,这才道了声“冒犯”,伸手轻轻去碰她脸颊。眼前可见雪腮细肤,但触手处却分明如冰似玉一片光滑冷硬,半点不类生人。杜灵华登时觉得自己的猜测落到了实处:“你是冰像中所封之人,可怎会……”忽的一顿反手轻拍自己两下,“呆子!以我眇目,观她肉身,这分明该是在一异识之中,而非现世才对。那冉前辈……”
心揣几分底气,杜灵华便不再纠缠于那陌生女子,开始放眼四望。虽是在异识中,能以肉眼视物也算新奇体验,只可惜四周满目皆是连片柔和金光,全无半点寻常景致,若说稍有不同,也就只能是脚下分布着许多圈圈道道涟漪般深浅纹路,一直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轮廓。
“这……好像是一颗眼瞳啊!”杜灵华以目描绘那些纹路,越看越觉熟悉,忍不住脱口一声感慨。不料言语既出,周遭光芒陡然变幻,流金如水聚拢凝实。本是广袤空旷处所,一瞬四顾苍苍,唯有脚下依然金光灿烂,赫然正是一枚光华流转的巨大金瞳,自己与冰像偏处一隅,而正中心处两条人影遥相对面,似相峙似相望,使人一时难辨。
杜灵华莫名有些不敢做声,只定睛细看。那两人身量高挑,一望便知皆是男子,一人披发簪羽,身裹宽大白袍,衣摆襟袖皆饰有许多金色纹路,式样奇古不似神州修士;对面一人则着蚁裳朱衡,玄如幽渊赤如火血,稍一观之已觉煞气冲霄。二人面目无可辨识,默然相对更不知为何,杜灵华端详片刻,一手按在胸口,思忱再三还是试探开口叫道:“冉前辈?”
白袍男子蓦的转头瞥来一眼,杜灵华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眉眼模样恰似更年长些的冉无华,但虽青年面貌,天然自有一段久经蕴养的高位风华,使人不敢轻犯。那男子一眼看来,抬手一指,下一瞬杜灵华双眼一合,无声无息倒在原地,呼吸平缓悠长,已在沉眠之中。

金瞳中心的两人犹然相对,至此时才闻冠带男子沉声开口:“巫华。”
白袍男子也道:“北海。”
“许久不见。”
“已十甲子。”
“些点残识。”
“末生之魂。”
“好,好,甚好!”冠带男子蓦然昂首大笑,“吾亡矣,汝近矣,亦可消半生之恨!”笑声落,高大身影忽倏崩散不存,只余白袍男子一人独立,许久喟叹一声:“何来此恨?不过心魔!”
在他身前,冠带男子身形消散后,大片金光霎如烟雾,变幻诸景无定。一时白骨积如山,一时血浪弥九霄,一时山川地理过如走马,一时棠花不败四季常开……直至幻景皆穷,唯有三仙禽啼鸣而来,盘旋起舞,舞到妙曼,化作白光金光玄光上下盘旋穿梭,待到声止光凝,正是三颗宝瞳彼此间华光交映,徐徐自虚空中落下。
白袍男子伸出手,三瞳俱落于他掌心,只是接触一瞬,白者迸散不存,玄者渐淡渐无,独留一枚金瞳熠熠在手,旋转着慢慢扩散到与立足之地合而为一。巨大的瞳孔忽然一晃,慢慢闭合起来。
白袍男子的身形随着金光暗淡一同隐没,待到只余淡淡一层稀薄光芒时,冉无华缓步而出,走到杜灵华身边弯下腰,在她额头轻击一掌:“醒来!”
杜灵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盯着冉无华愣神半晌,莽撞开口:“冉前辈,你刚刚不是这个模样……”
冉无华不以为忤,淡然道:“不过送故人一场旧梦而已。”
杜灵华反而糊涂了:“故人?怎会在这里有故人?这金瞳是前辈你的神通,既是异识何来旁人?”
冉无华道:“此非异识,乃是金瞳之境,似全不全小天地。舟行闯入迷失之地,若不将你拽入此中,以你修为恐难保命。”
杜灵华忙道:“多谢前辈援护!”又好奇道,“我寻天机指引放舟而行,是为冰像一线之生,为何会入死地?是生机需向死中求?还是机缘死生一线中?此为死地,那前辈所谓‘故人’,莫非与此地有关,才会也入金瞳之境一见?那……”她一昏一醒一睡间累积了满肚子疑问,恨不得一口气倒将出来,连发数问才蓦的觉察自己失态,连忙刹住嘴,有些赧然道:“数见惊异,是我失礼了。”
“无妨。”冉无华道,“此地死绝确是因他而生,不过在此也只是无意中落下的一点残识罢了,入此境中才得现形,不入此境,不过尘埃。我与他一见,是循心之感,不过你不可见,见则伤损根基。至于死地何来生机?需知大道尚有不全之遁,即便此地天机尽泯,仍有一线微存,是你未能知罢了。”
杜灵华点点头,没再好奇追问那名冠带男子身份,而是摸起旁边手杖,难得新鲜的亲眼去看杖头金镜。明池金毕竟异宝,随她心念一动,镜面微绽光华,随即光芒散开倒映出一片纯然漆黑,无可辨识。杜灵华只得叹气:“到底是我修为太浅薄,全然卜算不出。”
冉无华也看了眼金镜:“天机皆死,卜从何来?”
杜灵华一愣:“天机皆死?天机……便是死地,也该只碍生人,何来天机不彰之难?”
“自有因由。”
冉无华并无为她详说之意,杜灵华也只好将这四个字的解释囫囵吞下,虽说心中隐约一动,可感念来去太过飘忽,半点未能捕捉到,便又将心思放回眼前:“天机乃大道,寻常不可杀。即便死地奇异,不至凌于大道之上。是以前辈所言‘天机皆死’,该是此地屏蔽天机,不可与外相通。若能相通,无不可卜。”
冉无华点了点头。
杜灵华又推敲着道:“如何使内外感应,天机贯通?以我修为强行破境实不可行,应另有方法。我尚不能悟,请前辈指点。”
冉无华这才道:“藉外物观而成卜,是为末道。能合天道,自然感应,上知宏大下感毫末,是卜之极也。”
“以天卜之术运使行天之镜可算?”
“以当今炼气界之衰微,此法也可称道。”
杜灵华一霎沉默,不过很快又振作:“可我的天卜之术还只是粗通浅修,更无行天之镜能可运用。”
“无须,”冉无华摇头,“人为世之灵,天道衍其中。你若能透彻,便登卜之大道。今既稍闻,也足可受用良久。你可在此潜心体悟,一试可能窥入门墙。”
“这……”杜灵华只觉如听天书,但还是道,“我当尽力一试,不过若我困顿在内一时间不能透彻,万一误了这位姑娘的生机……”说着话看了看一旁的冰像。
“安心吧。”冉无华举目上视不知望向何方,“此地天机皆死,却仍有一息苟存。待那一息灭时,才是她之生机。”又收回视线看向杜灵华,“过一段时间我需离开几日,金瞳之境足可护住你二人。你不必顾虑其他,专心潜修,也可尝试辨一辨这一息之灭、一线之生。”
杜灵华顿觉举目艰难,深吸口气才认真点头:“前辈放心就是。”

大浪逐崖拍千古,山形不易海涛声。
尘埃终是落定的沧波楼地界已尽在环山叠嶂闭锁之中,旧时地貌、攀山小径丕变无存,但山前一道陡崖峭立,下延直入的乱石海滩模样犹然如故。一年四季不分时节,风推白浪昼夜涛声无尽,从来不遂人事改易。
暮时风起,浪涛喧嚣,望海一片倒映晚霞颜色,湛蓝深蓝墨蓝的海面上也好似燃起了火,水珠跳跃便成火苗簇簇,摇曳别有风姿。
这一片湛然海上,因近来大事之故,空旷旷不见行船,却有一道人影在此刻披夕阳色,悠然踏波而来。面上玉遮亦带三分霞晕,直至崖下驻足浪涛间负手遥望,虽不能见,又好似清晰望见了烙印在远处山壁上的那枚镜痕,片刻后哂然一声,只摇了摇头并未开口,脚下水波骤然一陷,好似凭空出现一处奇异通道,将他的身形没于其中。
待再踏出这条旁人未知的通道时,已是在山岭最深处,半塌废弃的海眼石窟中。
经历剧变的石窟也早不复原本面貌,碎石堆砌一派凌乱无章,半扇玄黑石门残骸尚在洞口,海波雕纹多被剥蚀,点滴不存之前玄奥幽深气息。这片废洞在背岭城变故后曾被几家宗门反复搜检,细致足至一石一木,并未发现半分蹊跷。甚至连海眼浪涌的通道也在洞破同时坍塌废毁,涓埃灵气不存。然而就在玉墀宗身影凝现一瞬,无形之风充溢海眼,四壁簌簌石屑剥离,渐渐竟有微光从下方透映而出。洞中昏黑,石壁苍青,那大片大片光点映得四周一片幽光灿烂,望之只觉目眩。而随着风流之势,无数光点飞舞而下,渐渐汇聚在地面,直至融成一座数丈方圆的奇异光池,池中之“水”陡然一涌,似有活物滋生其中。
玉墀宗一直站在石洞一角静观其变,直到这时才伸出手,冲着光池一招:“来。”
一声出,光池中心骤掀巨浪,一浪起而一浪又续,虽无水声,仍湃然有大浪奔流之势。而光浪愈掀愈急,浪头从初时尺余晃眼高逾数丈,无数光点四下翻花,簇拥其中似乎正有一物呼之欲出,已隐约可见头角半分峥嵘。
玉墀宗袍袖一鼓,无形壁障张开,隔绝了洞内洞外光声影像,不使分毫外露。
也就在同时,光浪之下乍起一声咆哮,如滚雷隆隆激荡石窟四壁。流风霎劲,和雷吼横扫可及之处,光池难以承威刹那崩解,重新迸散作无数荧荧幽光遍洒洞中。而原本抟光之地已现出一只骨兽巨躯,额角狰狞利尾如鞭,风雷上下涌动于森白骸隙,正是在背岭城大阵惊鸿一现就潜声匿迹的骨奴儿。一众宗门忌惮此兽,从未曾放弃搜寻它之下落却不可得,不曾想此兽竟就堂皇潜于海眼之中,至今不曾露迹,足以令人骇然。
玉墀宗自然便是布局之人,见骨奴儿现身,犹然一派凶焰张扬,不免略微皱眉。片刻后才将手一翻,掌心一道幽光贯注到那颗巨大骨颅之中,玄奥异力霎时镇压元神,旋即徐徐扩散吞噬。四周点点幽光也纷纷涌至,无论头尾身躯,一拥而入旋即化没。前后也不过数息,骨奴儿庞然身躯已尽被幽光所覆,形貌俱隐于其中,化作了一只巨大光囊。
玉墀宗指掌凌空点画从容,不断有玄异符文成形飞出,如阵纹如符箓,一道一道落在光囊上,转眼化作玄黑锁链将其层层禁锢。而牢锁一成,内中光囊触之如融,眨眼间每一分每一寸皆生扭曲变化,变变无穷,又如有迹,随着浑圆一团的光囊不断被拉伸挤压变形,大小逐渐收缩,形态亦改,隐约竟化生出了几分人形模样。
玉墀宗在一旁冷眼观之,至此又将另一手往虚空一引,拈来一股沛然魔气,纯黑宛如凝墨。他将手一递,魔气霎涌,将光囊符锁等等一并吞没,片刻后取而代之出现在原地的赫然已是一具漆黑人形,四肢五干俱全,通体魔气四溢,若非身躯仍如光雾虚凝难定,赫然便与魔头出世一般无二,而其身上那股凶厉阴秽浊气狂放不知收敛,肆意张扬冲刷向石窟四壁,坚岩一触则朽,次第糜散成一地齑粉。
玉墀宗忽然身形一闪,瞬间欺近到漆黑人形咫尺间,抬掌按向“他”的天灵。那非人非魔之物也知安危险恶,反应不慢将头一昂,吐出一股幽风拦阻玉墀宗掌势。玉墀宗下拍之掌仍不变,足可削肉蚀骨的惨利风刃甫接旋溃,竟是半点未成滞碍。漆黑人形刹那无声嗥叫,双臂疾抬,掌中白光一闪,擎出一根足有三尺多长的惨白骨刺,一举托过头顶,堪堪抵住了玉墀宗落下的掌心。
“咔嚓”一声,骨刺之上裂纹如麻。纵然几经离火天雷阴精灵魄浸泡,这根取自骨奴儿身上的白骨也难承这一掌之力,许多细小骨屑迸溅的同时,漆黑人形终是技穷,被硬生生压得双膝弯曲,寸寸下落,直到“砰”的闷响中骨刺散作一团烟尘,也彻彻底底被玉墀宗一掌压伏,结结实实跪在尘埃。
玉墀宗这才似满意了,心念一动,唤出一只通身珠光流溢的贝盒,正是几日前于龙山所得。盒盖甫开一线,已觉盎然生机涌动勃勃,洞中无边魔氛亦不能尽掩。那漆黑人形此时犹属生死界间,纵然存世却无生机,一感此物,更是全身激灵颤动,若非天然一段恐惧于玉墀宗,早便要跳起身前去争抢。
玉墀宗将他渴望尽收眼底,嘴角微翘:“本座赐尔生,尔需奉于本座一死。死生宿命,早已排布,不可妄求。”
漆黑人形闻言仿佛福至心灵,无需玉墀宗再压制,五体投地深深拜伏下去。玉墀宗愉悦的“哈”了一声,贝盒随即大开,一团金焰从中跃出。还不待漆黑人形欢欣于彼,金焰已然自他头顶贯入,刹那一线金光燎穿人形中凡属灵台丹田经络脏腑所在,白骨天然为基,魔气化生血肉,灵乌精血上下贯通燃起一点生机炽火。便见那通体漆黑颜色好似冬冰逢以春阳,自内而外寸寸消退变化,取而代之以脏器血肉肌肤的生人颜色——直到最后一点黝黑退无可退,挣扎扭曲在印堂之处。玉墀宗见状一指点落,黑气化作一枚邪异图腾烙在眉心:“此为你生之根本,死之根由,牢记兀忘。”
“是……”新生之人似乎尚不能彻底适应肉躯的存在,开口声调暗哑怪异,“主人。”
一件纹饰华贵的长袍飘然落下覆盖住他赤裸的身体,玉墀宗稍稍弯腰,用两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入目五官清华矜贵,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懵懂的不安,与本该存在在这张面孔上的神态别若天渊。玉墀宗霎时皱眉,不悦道:“你为魔、为恶,不该如此。”
“是……”随着玉墀宗放开手指,一抹冷厉刹那浮上那对原本纯然空白的双眸,瞳光冰寒似睇众生虫豸,面庞神色也尽被冷漠之气填充。
玉墀宗这才勉强点了下头:“差强人意,起来吧。”
裹着长袍的人立刻爬起身,身高体态与玉墀宗相差无二,只因本能俯首的缘故,看来仍是矮上三分。
玉墀宗倒不介意这一点不同,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还需有一个名字。”
“请主人赐名。”
玉墀宗慢慢露出了一丝笑:“你名便为——玉墀宗。”说罢,一抬手揭下面上玉遮,翻转过来覆在了他的脸上,“走吧,本座需给你安排一个足够瞩目的出场。”
那人挺了挺腰站直了,也模仿着他矜持一点头:“本座拭目以待。”
玉墀宗大笑,转身负手。洞窟中幽光落尽,将他容貌模糊在整片的阴沉暗影之下,即便没了玉遮遮挡,也只能依稀辨出一双眼尾凌厉的凤目,却与随在身后之人一般无二,含霜带雪不似觑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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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〇七  夜行车

一般夕阳,光流百里,在江河湖海,亦在山峦叠岭,更在烟火人家。
春晚和风如醉,吹送夹岸花香,也吹皱了一湖平波秀水。六花城外的雪姬湖素来为城中百姓踏青玩景的首选去处,如今满目春光融融点染湖中佳色,更有云彤水碧柳绿桃红,羁绊着游人脚步流连不已,好一派太平笙歌胜景,未染半点烽火烟尘。
不过随着天色渐晚,湖畔游人也都陆陆续续回城归家。若是往年时节,或许还有画舫游船在湖中升彩灯开夜宴玩风赏月,但这一年来北地祸乱传得满城风雨,虽未波及至此,口耳相传间寻常百姓也难免心有惊惧戒备,虽说白日里城中往来繁华依旧,一到月暗天黑,却是少有人肯继续盘桓在外,或是回家或是投宿,定要身在数丈高厚城墙之内、万千灯火街舍之中,才能落得一份安心。
比之一众游湖客,那些在湖畔摆设了或饭或茶或一干小巧玩意的摊铺的买卖人离开得倒要晚上一时半刻,家家皆点起了通亮的风灯,沿湖一串排开,彼此相照,瞧来也是壮胆的声势。各家人等就在灯下加快手脚收拾家当,那些只挑担或推着小车的摊贩走得最为麻利,茶铺饭摊因要收起桌椅板凳炉灶炊具等等大多落后,便有胆小些的时常要一边忙着一边殷勤关照左邻右舍:“你们万万再等我一会儿,咱们一同作伴回去,可别落下我一个!”
湖边顿起一阵笑声打趣声,也是小小一番热闹。
不过就在这一片忙碌中,最外一间茶棚里竟还有一道身影安安静静坐在桌前,桌上茶水几续,亦不见他言语、亦不见他动作,只是一直把杯东望,饮香茶似吞苦酒,满身遮也遮不住的沧桑孑然。
而更使人瞩目的是他背上那把样式古朴的阔剑,不需出鞘已压得茶棚主人夫妇轻易不敢上前多话,无论是武道中人还是炼气修士,皆不是他们寻常百姓能够招惹,任凭这人足足在茶棚坐了半日,眼见已是夕阳不见,天地昏黑,四周同行早散去了七七八八,才叫那作丈夫的硬着头皮过去,小心翼翼唤了声:“客官,仙爷!”
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是买是卖的都该收拾回城了。入了夜城外不太平,你看是不是这就也跟我们回去……”
他说话的声音不敢太大,但也足以叫人回神。那茶客握着杯的动作一迟疑,缓缓放下,随即手指擦过桌面,藉着桌上几点水渍写了两个字:为何?
茶老板一愣:“客人,你写的这是什么字?我不认得咧!”
“……为何不太平?”时至今日,离少阳仍未能彻底适应声音的找回,一开口低沉微哑带涩。不过茶老板倒听得清楚,早看他面生,此时越发确定,忙道:“听说北边妖魔鬼怪打生打死了一冬天,前些日子还有人说海边那片仙山也闹出了许多动静。如今这世道不安稳,别看六花城一直太太平平,往日里来去还是要谨慎着些。客官你是初来?眼见天黑,你也快快进城,好歹先找家客栈落下脚,不然再晚些城门也要关了,想要进去可是麻烦!”
“多谢。”离少阳点点头,“我无妨。”
茶老板一篇口水只换来他这五个字,霎时有些不尴不尬。不过好在又见他取出茶钱搁在桌上,人也站起身,迈步只一晃就出了茶棚不见了踪影。茶老板登时吞下一口气,原地木愣一瞬后飞快抓起桌上碎银转身,压低着声音连声招呼:“走了,走了!快收摊,快收摊!”
他媳妇忙应一声过来捡拾壶杯,也小小声道:“这人‘咻’一下就没了,莫非当真是个仙爷?”
“嘘,噤声,仙爷的事,莫得咱们凡人随便过问。”
他媳妇立刻点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又嘀咕了最末一句:“我瞧他坐了半日,木头木脸没一点喜乐……原来仙人也有着烦心事儿不成?”

离少阳此时人已不见,但这轻声一句嘀咕还是被晚风追着送进了耳朵,也绊住了本欲入城的脚步,踏在风中的身形一转,落在城外一片坡丘上。
六花城周遭已无险峻山岭,但地势蜿蜒至此,逐渐低伏成了连片高矮不一的土丘,绕着雪姬湖一带树木葱茏,白日里也算景致清新,入夜昏黑一片,风吹木叶,簌簌如泣,却着实有些让人胆寒。不过这里也是城外最高处,立足东望,远山连绵不见沧海不闻惊涛,只有山形影绰不明,纵然修行之人目力不凡,能望见的也不过是连片黑影,难辨本来面目。
离少阳又默默叹了口气,纵然能够看见分明,背城岭也好、沧波楼也罢,于自己仍是陌生,模糊得没能留下一个足够鲜明的记忆。来去匆匆,仍是他乡,无可留驻。
也正是因此,他那日在背岭城遗址与剑清执辞别后,未再回头,一路循着记忆直往昔年旧居。久年归途,生死大梦,历历鲜明。不想即便故地故宅在甫寻回的记忆中再如何鲜明,究竟岁月磨洗从不轻饶,屋舍早剩残瓦,周遭故旧亦改,除却地貌依稀,已没了半分相熟处。这一趟奔走只得结果爽然若失,离少阳刹那心中空茫,一时间没了往后何去何从的筹算,游缰信步,不知何往。
就在茫然中,无意间听得一耳玄门延请秉玉城一同为沧波楼发下处置之事,或押或纵,封门甲子,众说一时喟然。魔脉恩怨,死生之困,在他心中已随林明霁之亡荡然无存,但听得这一消息后,心未明身先动,到底还是转头折返,又一路直到了这六花城中。
六花城再向东去三百里就是沧波楼所在,他却没能继续走完这最后一程。脚步迟疑就此停下,半日蹉跎也只是缭乱了自身心绪。此时立身高处再望向东,山海茫茫思绪茫茫,索性慢慢在山坡上席地坐下,慢慢对风而言:“善恶来报,一死皆消,为何我心中仍觉纷繁?”
难得他主动开口出声,可惜山风呜咽不能作答。离少阳背靠着一颗大树仰头望向天穹,月如玉星似银,缤纷明亮,各据其轨。可惜他从来只知修剑习剑,不识星象巫卜,纵见满天星斗,无从追索因缘,也只不过看得满眼星月光冷,其间有明亦有暗,恰似奔劳世界,人事飘忽不可期。
这般许多繁杂念头乱七八糟涌来,倒还不如记忆空空时行事从心来得自在无羁。离少阳默默望天一回,手腕翻转托出一只碧玉酒坛。半晌清茶无以明神,不如美酒暂可排忧。一手拍开坛口,也无需杯碗,以口就坛宛如鲸吸,灌了一大口入肚。霎时五内如灼,清冽之酒却有炽烈之气,汹汹直冲天灵。
酒是青竹秘酿,扫收竹露、碾榨竹叶、煎熬竹根竹皮,汇于一瓯添水和曲发酿,窖藏便成,乃是林家家传手艺,姐弟皆晓。这一坛清风酿说是林明霁手酿,但除了久藏以至的厚味,在他喝来也与旧时年年岁岁并无不同。昔年新酿开坛,上有恩师下有兄弟佳偶,如今启封,唯有冷夜冷风冷月一片伶仃。老酒入喉如一缕火线烧腔,离少阳却仍仰头倒得痛快,似乎一腔心酸愁绪空茫,也只得此法能以五脏为炉酒水为薪烧得干净,散作云烟。
酒坛碧玉雕琢甚是精美,但经年日久,里面的清风酿只余大半。离少阳这般鲸吞豪饮,不过片刻便将将见底,忽听“当”的一声,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碰撞上了内壁,旋即随着最后几滴酒液滚出了坛口。
离少阳一伸手,将那东西接个正着,一入手已先心悸难能自已。再低头看,便见手心正躺着一枚素色银白的剑佩,半圆弯弯如月钩,上面酒渍未干,被天月一照,一晃一晃银光灿烂,光洁如新。
他看着这枚剑佩霎时愣住,痴看半晌才反手取下了背后古剑。剑上金轮似融金,掌中缺月恰流银,日月交辉,并成连理,人缺物圆,造化相弄。又许久后,离少阳默默叹息,轻缓拨弄两枚剑佩,相击声叮当清脆,将他几近无声的低语盖过:“金灵、素魄,清音、清竹,唉!”
到底也只能出口一声叹息,再无后话说平生。

山坡上人月两茕茕,离少阳不能一醉只能枯坐。那空了的碧玉酒坛还是被他收回丹囊,与剑佩和盘龙铃铛并在一处,便是这数十年生平之仅得,不免自觉可笑又可悲。正藉着酒意自欺糊涂,山下大道上忽然隐约传来了一阵怪异动静,仿佛有不只一人趁此夤夜负重前行,虽不闻人声,那用力拖曳的沉闷声响却越发清晰,一入耳中便忽略不得。离少阳迟疑了下,从倚坐着树干的姿势起身,循声下望。
月光清皎,照见雪姬湖湖面一片银白通亮。可惜怪声来处方向正悖,路上更有两旁树木落下许多长长短短的阴影,只能依稀望见一坨巨大黑影在路上缓慢移动,黑影前几条人影模糊摇晃,应就是拖曳力道的来处。
忽来这般暗夜诡行,如今东陆四处亦难免草木皆兵,离少阳心中生疑,即刻再运目力,微光一闪如灼双瞳,眼前所见登时清晰了许多。
这才看得分明,那巨大黑影竟是一架足有两人高矮的奇形大车,与常见车架不同,无舆盖辕辔之分,方方正正如箱如屋,更通体漆黑也不似寻常木材打造。这怪车不用牛马,高大的轮架上延出六道铁索,铁索长有丈余,尽头就是六名脚步蹒跚的拉车人……离少阳瞳孔蓦的一缩,分明看见锁链尾端打造成爪钩模样,利钩寒光凛然,就生生扣入那六人肩胛骨肉中,随着拖曳向前的脚步起伏晃动,使得每一步都成剜肉钻骨之刑,难以观卒。
暗夜奇行,诡异之车,酷厉之刑,处处皆似不善。离少阳脑中那点似有似无的酒气早尽数挥散,一手反背金灵剑,身形一晃也不遮掩,挟一道明锐烈光从山坡而下,直贯那架诡车前行路上,两边相距不过一箭之地,抱剑当胸,冷眼默对。
拉车的六人仿佛未曾看到前方拦路,仍各个低头弯腰,竭尽全力拖曳大车向前。不过就在双方越发迫近至十余丈时,车厢中一声击掌,六人脚步齐止,旋即车前车后四角幽幽亮起四盏青灯,灯光惨淡昏晦,照人如照鬼魅,反而更添几分森寒。
离少阳仍无动作言语,只冷眼看那诡车。相距极近,高大车厢更觉森森,一体漆黑原是上下内外都以黑铁打造铸就,其重何止千斤。曳车六人负此巨重,又受弯钩嵌骨之刑,时间若久性命难保……他的眼皮忽然抽动了下,在看清楚诡异铁车的同时,曳车六人自也入眼。高远处只觉惨烈惊心,待到近前才知蹊跷。那六人宛如木石,不言不语枯立不动,任凭嵌入爪钩的肩头肉翻骨露,无一人吭声摇动。而就在这六人身上,或胸口或颈间或头颅,致命处各有致命之伤,伤口虽都不同,但只看血肉痕迹就知不是新创。以生人躯负死人伤,尚能曳车缓步,何其荒唐无稽。可若不是生人……
片刻间离少阳心思几变,一时摸不清这铁车的路数。默峙中反而是对面先有了动静,一道平直毫无起伏的人声从车中传出:“君是阳魂,我为阴司。阴阳有隔,因何阻路?”那声音鬼气森森,纵然其间能可察觉到生人吐气呼吸动静,仍好似出自九幽地府,和以青灯惨惨,行尸列列,愈发不似人间。
离少阳微微眯眼盯住了车厢一旁似是车门的位置:“人有人途,鬼有鬼路,你行错了。”
车厢中报以沉默,片刻后,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一道门户悄然在他盯着的位置打开,一人麻衣长袍,手持黑幡步出,衣饰可称整洁,呼吸气血鲜活,是个与那六名不知死活的曳车者截然不同的生人。
其人下了车,拄幡颔首礼数竟颇周全,只是开口声音还是毫无起伏的平直:“阴司布死,铁围传道,我等驱铁围车周行四陆,有生死处皆称幽冥,前方六花城正是道途欲经行处,何错之有?”
离少阳目光遍闪车、人、行尸,看过一遭抬手一拂,光焰灿灿两个大字出现空中:鬼道?
麻衣人摇晃手中黑幡:“人何无死,生罪死责。正典明狱,皆归幽冥。我等拜伏供奉阎摩帝君,布生劝死,是为幽冥之道。我乃阴幡九秋蓬,足下为阳魂,非我同路,请离去吧。”
离少阳魂魄未全记忆未复时便已步丈周游过无数城池村镇,多与凡俗人杂处,也曾见识过许多入流不入流的教派祠庙,但还是头一遭听闻“幽冥之道”一说。修者凡人多爱生恶死,口称劝死以为布道,更是大悖人情义理,听来只觉荒唐。便摇了摇头,以字代口:喝鬼驱尸,夤夜异行,使人惊悸,岂可称道。
九秋蓬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六名曳车者:“其生有罪愆死行苦役,行尸曳车布道乃为以役消罪之功德。不受此苦,炼狱中刀斧加身便重一成,受得此苦,轻减罪业,乃是阎摩帝君慈悲救赎之举,请足下勿出诟病之言。”
说着话,九秋蓬转身,以黑幡点指六人中左首两人:“此二人受德报怨,横起杀心,只为财货,斩首穿心而死。需受苦役三月,弃尸于凶狗馋狼之口。”
又指向第三人:“此人爱色欺花,手段淫邪,夺贞便如伤命,破腹截肠而死。需受苦役百五十日,骨肉俱朽扬灰踏路。”
再指向第四人:“此人鸡鸣狗盗之辈,贪取赃财,逾墙破头而死。需受苦役二旬,黄土覆面沟壑安身。”
……如此种种,听他历数六名曳车人罪愆罚判,一一道来理据分明。离少阳不知真假,不过打量六人身上至死之伤,倒是果如其言,甄别无异。随着九秋蓬的指点看过一轮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左首二人,对着他们颈间与胸口的致命伤若有所思。九秋蓬见状亦顿黑幡,一盏青灯飘忽飞来悬在二人头顶,映照得死相越发狰狞,而微微红光灼动,在两处刀痕上时隐时现,似颇挑动人心多疑:“足下可是欲观我阴司册?”
待离少阳转脸看来,又道:“阴司立簿,以册赏罚。前愆后罪,一应记之。只是阴阳之物本不相通,足下欲观,亦需有所代价。”
离少阳却摇了摇头,最后看了眼二人身上刀痕,以指行笔:不必。
稍一迟疑,又抹去两字,低声开口:“驱尸为役入城,惊扰凡人使其恐慌,岂称布道?还请转向,莫生龌龊。”
九秋蓬皱了皱眉:“足下这一手管得过宽了。”
离少阳仍阻路在前:“阴司幽冥之道,本不该与生人杂处。何况六花城并非炼气修行之地,唯有凡人聚居,凡人弱气,难受其扰,你既口称周游四陆布道,又岂能不知?”
“若是因此,足下多虑了。”九秋蓬闻言神色放缓,“日为阳,夜为阴,日夜所见,阴阳有异,不使混同。幽冥布道不入城池只在旁郊,待道坛落定,足下自然可知日夜阴阳之别,岂会行恐吓生人那般拙劣手段。”
“嗯?”离少阳扬眉,不说可否。
九秋蓬也不再多言,缓缓摇晃黑幡,身形忽倏一闪退回铁围车门户旁,再一闪,无声无息隐没其中。车中传出击掌声,青灯俱灭,六具行尸立刻拖曳着脚步重新归位,“哗啦”一声齐齐发力抻直铁索,随后车轮辘辘开始转动,沉重缓慢的又开始前行。
离少阳冷眼抱剑,直到与行尸相距已不足丈,身形才骤然虚化散于夜色,重归之前独坐的山坡顶上。

居高临下,车行轨迹清晰可见,继续沿着大道缓行。六具行尸一步一挪,速度不快,但不间歇的拖曳了小半个时辰后,眼见越来越近六花城外围,忽然整齐一转脚步,铁围车原地划出一个大弯,竟当真擦城池而过,改往雪姬湖畔一处青草离离的荒坂。
这片荒草坂因未曾修筑石堤点缀花木,一向少有人来,算是热闹中一块冷清所在。铁围车缓行至此而停,熄去的青灯再次点燃。只不过这一遭未见九秋蓬现身,却有一股灰蒙蒙雾气从车下腾起,呼吸间囊括周遭草木地面,更浓郁得全然难以辨别内中,唯见雾浪滚滚汹涌翻腾,似乎正在发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
这奇异雾障持续了一刻钟尚有余,湖畔数亩方圆尽遭灰雾吞噬不见。直到雾气涌动仿佛至极,一点青光出现其中,渐升渐高渐明渐亮,赫然也是一盏青灯,只是比之悬挂在铁围车四角之灯放大了数倍。青莹莹的灯光遍洒如小月,一般凄清孤冷,又在清冷中滋生出几分妖异之美,夺摄观者目光。
那灯下垂素白长幡,上有朱红文字:长夜台。
浓雾在青灯升空就开始变淡消散,速度之快一如起时。待到灯至中天长幡飘展,大雾尽去,内中不见铁围车,却有一座占据了整片荒坂的宅院出现在原地。四墙高矗亦如黑铁之壁,内中回廊屋舍排布整齐,簇拥着居中一座黝黑大殿。青灯盏盏遍布,黑白二色长幡点缀廊檐壁柱之间,阴司赫赫,幽冥森森,果真不愧“长夜”之名。而宅院铁墙上两扇铜门半掩,内外六道身影垂手肃立,看身形当是六具曳车行尸无异,此刻也俱着麻袍遮掩全身,面目头颅亦用黑纱垂盖不露分毫,除却瞧来诡异,倒也与生人相差不大了。
铁墙之内,黑殿之中,九秋蓬正手持微火将绕着墙壁安置的数排长明灯一一点燃。灯火逐一亮起,漆黑殿堂中有了光线,内中陈设也渐能观看分明。两厢桌椅小榻,居中香案宝座,宝座之后是足足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一轴巨大画卷,画卷上未落点墨,只有炉中香烟嫋嫋绕升其上,烟遮雾掩,似隐奇异。
九秋蓬点罢长明灯,转身回到香案前新焚上一炉香,敛衽恭敬而拜:“上参阎摩帝君,有禀幽冥主,道坛已设六花城,还请示下。”
空白画卷上微光荧荧,慢慢显出一行字迹又隐去:阴宝将出世,凡俗必有夭亡,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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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19: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八  幽冥布道

一夜之间,奇异大宅突起于雪姬湖畔,霎时在六花城中掀起了不小一番震动。但见铁壁铜门,徒众森森,更有一盏硕大青灯不分昼夜阴晴高飘于半空,怪异奇异妖异,满城避之犹恐不及,更兀论肯登门听道者,当真半个都无。一连三日,门可罗雀,不见人入不见人出,安安静静好似一座无有人迹动静的空宅。
这样时日一长,反倒使人虽存忌惮,惧怕惊恐之心却淡去许多。渐渐湖堤高处往来游客商家还会仗着高远地利遥遥打量过去,虽说只能看到鳞次屋瓦与几名遮头掩面的怪异徒众,也好似瞧到了什么稀罕,回头少不得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当做一番谈资。
待到第四日上,春雨骤来,淅淅沥沥霎时淋散了湖中堤上许多闲人,或是寻处躲避或是匆匆回城。纵然雨势不大,淋漓大半个时辰下来,也将湖畔浇得一片冷清,无人伫留。偏偏这一片冷清中,忽见城门口小小起了一阵喧嚣,一行有年长年少两名男子簇拥着一对苍头夫妇蹒跚往湖边路上而来。一行走,一行便闻哭声,甚是凄切哀恸,分明遭遇横祸。
他们一路行来,有那避雨在堤岸芦棚中的人不免好奇纷纷交头接耳,人多嘴杂,总有几名或消息灵通或彼此相识的人在,七嘴八舌道: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城北的黎家人,老翁妇与两个儿子,怎会突然冒雨来此,莫非出了什么事端?”
“你既认得,为何竟还不知?他们家那才六岁的孙儿听说前些时候在船上脚滑遭了水厄,阖家现下只生出这一个宝贝,便如天塌半边,如何不哭死过去!”
“来到湖边,是为祭奠?都是花甲老人,何必偏选在这时冒雨出来……”
“算算正该头七,如何不在今日前来……”
一时间众说纷纭,不过因是夭丧之事,都压低了声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边目送那一行人渐往湖畔荒凉处去。待到一处近水之坡,摆开几样果品供物,就在地上焚起清香黄纸,老夫妇霎时哭声大作,那两名男子一是夭亡幼童之父,一是小叔,也一并默然垂泪,哽咽一回,还要劝顾老父母一回,当真心酸至极。

一家人便这般当湖风、吹冷雨而行伤悼之事。老夫妇老来失犊,最是摧心剖肝难能自己,任凭二子反复劝慰也不愿回头。而那两名男子纵然伤情,却也顾念老父老母雨中伤身,不得不竭力劝回,拉扯间忽听旁边有人道:“生者阳关,死者阴关,阴阳已别,消息难通。你们即便在此啼哭泣血,亡者未可能知,何必呢?”
那说话声语调平直全无起伏,所言更非人所乐闻,黎家几人循声转头,就见十余步外一棵柳树下,不知何时站了名手持黑幡的麻袍人,口说无情之言,神态平淡无波,见几人看了过来,又淡然添上一句:“愚迷之人。”
那夭童之父登时大怒,一捏拳头便要过去:“你满口胡说些什么!”
只是还不待他发难,眼前忽觉一花,再定睛时九秋蓬已鬼魅般出现在四人身侧咫尺。这一遭吓得几人脱口大叫,连一直只顾哀哭的老夫妇都受惊不浅,一人扯住一个儿子,颤微微道:“你……你要……”
九秋蓬不与他们问答,幽幽开口道:“既至我道坛前,可结一份薄缘。便赠尔等一梦,梦叙天伦,大梦醒时,方知无常,唯幽冥道,超脱死生。”说着话将黑幡一摇,幡上飞起几点青火一晃落入几人眉心隐去。黎家几人只是寻常凡俗百姓,从未见过这般神鬼手段,登时又都齐齐吓得“喝”了一声向后退步。九秋蓬看也不看,送出那几点青火后转身,身形如烟一晃隐没一晃再现,须臾已到了不远处黑铁铜门前,几名麻袍徒众犹在门墙内外目不斜视,不言不动,他一步迈了进去,那门就虚虚掩上,没发出半点动静。
黎家四人又惊又愣在原地,许久才各个捂住额头的位置,彼此面面相觑。黎老大是个粗通文字的,也曾听说过城外黑铁大宅的传闻,此刻抖着手抬头,果然见迷离雨幕中青灯一盏高悬,“长夜台”三字经雨水淋洗更透凄艳朱红,足以使人目眩。

暮春融融渐将尽,便是早晚寒凉时分,恼人的寒意也被东风淘洗去了七七八八。日长天暖,六花城中的喧嚣也就兴起得更早了些,天初白,日未明,街道上行人往来,已颇见几分热闹。
沿街蒸些馒头包饼、熬些米麦粥汤的早点铺子借着这温温软软的春风,更是在拂晓之前就开始了忙碌,从晨星稀疏一直不得歇到天光大亮,早饭的时辰眼见过了,才得喘息空档,在店面里寻个位子填一填自己的五脏庙。
档口当家的夫妻俩都在坐下吃饭,忽听自家还在门口招呼零星食客的闺女脆生生喊了句:“是岩大叔,进来喝粥吃个饼子啊!”
夫妻俩一起抬头,就见店门口晃晃悠悠进来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穿戴衣着本也体面,却形容枯槁憔悴之极,像是大病了一场,又像是几日夜未能好眠,脚下飘忽无根,一步碰上一个横放的板凳,霎时险些扑到在地。
那丈夫吓得立刻扔了碗筷冲过去把他拽住了,就近安置在凳子上,忙叫闺女:“先去舀碗热粥水来!”又不太敢使力道的给他抚了抚前胸后背:“花岩老兄,你怎么熬成这个样子,这才……才四五天没见吧。”
花岩木愣愣的哀叹一声,眼眶中就簌簌滚下泪来:“都四五天了,我家少爷和少夫人生生见不到人,连一句口信都没有。那鬼宅子谁都拿着没办法,我……我……我只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大门上,可就算到了地下,都没脸面去见老东家!”
花岩口中的“鬼宅子”距离早点铺只隔两条半街,彼此好歹算是街坊,店里开门迎客八方,自然听闻了些长长短短。那丈夫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早说过那宅子不吉,先前一大家子都莫名病死在里头,荒置了足有两三年。偏你们不信邪定要住进去,结果这才不到半个月就出了事,唉!”
花岩满眼滚泪也是悔不当初:“那宅子是我家少爷欲投的表亲,六花城又是个太平城池,哪会想到那么多……我们一路千辛万苦就为了躲避那些神鬼妖魔打生打死的兵祸才卖了产业远路来此,结果躲了兵祸却又碰上妖鬼邪事。我苦命的少爷啊……”他说着话,呜呜哭得更是伤心。那边小姑娘已捧了碗热粥过来,正往桌上搁,闻言忍不住插了句嘴:“岩大叔,要真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祟,不如去城外求求仙师想办法。”
她爹忙叱她一声:“小姑娘家,你知道什么妖魔鬼怪,一边去!”
小姑娘撅撅嘴,倒不是很怕她爹的虚张声势,又道:“爹你只顾忙店里的事儿不知道,岩大叔这几天将六花城里跑了个遍,能求的人能想的法子都用遍了。早先几日还看有人往鬼宅子去,这两天是连人都没了,不然岩大叔也不能愁成这个模样。城外的仙师好歹也是条路,试一试又不亏了什么。”
“你你……”她爹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把粥碗推到花岩面前,讪讪道,“老兄,你别听她小丫头胡说……”
不想花岩一副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模样,小姑娘这几句话却听进了耳,犹满脸涕泗纵横也顾不得,宛如又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当真?你说的当真?那什么仙师……”
“唉唉老兄,他小丫头懂什么……”
“我倒是也听人提起过那个什么长夜台。”忽然旁边凳子一响,女当家也放下碗筷转身过来,“有说是真仙师有说骗子还有说是妖怪装扮了来骗人去吃的,真真假假谁晓得呢?不过后街上黎家的丧事喜事倒是左右街坊都知道的,我瞧着也未必是唬人。”
花岩此刻心里便如死灰中又迸出一点火星,只巴望能有风来,连忙追问:“黎家的什么事?”
那当丈夫的不敢拦着自家媳妇说话,只得听女当家道:“黎家的小孙子早前在雪姬湖里没了,头七时他们家往湖边祭拜,就遇到了那个长夜台的人,说什么要送他们一场天伦梦。回头一家子当真都梦到了那小孙子夜间托梦,抱头痛哭一回说自己早夭是注定的命数,过了这一劫下辈子就能往富贵人家投胎去了。还要他爷奶爹娘莫要伤心,他身后还要有一对弟弟妹妹,如今已在他娘的肚子里头了……”
花岩越听眼睛瞪得越大,脱口道:“当真?”
女当家的笑道:“真真切切的,不然怎么能叫又喜又丧的事呢?他们家翻天起来就请大夫上门,给小孙子的娘诊出了两个多月的喜脉,还说当真像是怀了一对双。打从这事,就有人往那长夜台去求仙师了,不过倒没再听说有什么新鲜。”
这女当家也只是当奇闻趣事一说,不过花岩却骤然生出份柳暗花明的激动,又是喜又是怕,粥也顾不得吃了,推着桌子站起身踉跄就要往外走,满口连声:“我也去求求那仙师,我也去求求那仙师,我家少爷少夫人……”
“老兄!”那丈夫连忙搀扶着他往外送了几步,见他疯癫狂喜模样也不好再泼人冷水,只好嘀嘀咕咕道,“你慢些,慢些,别跌跤先伤了自己。”
花岩却顾不及那些,忽然像记起什么,匆忙在袖筒里一掏,胡乱摸出钱来塞进他手里,一头就奔出门去了,口中犹嚷着:“多谢,多谢,若能救出我家少爷,回头我再来谢你们贤伉俪……”

六花城外,荒草坂上的长夜台犹然铁墙冷立,铜门半开。不过较之之前门庭冷落,如今倒是多了三三两两的身影在附近。或是小心翼翼探头探脑,也有满脸敬畏试探入内,进入者大多忐忐,再出时则或喜或悲不一而足。能拜求至幽冥道前,多因生死而忧怀,门前往来人中也就不见什么喧闹聒噪,安静得几近诡异。
一片安安静静的来去中,忽闻脚步乱声,花岩不知又从哪生出股力气,一路气喘吁吁直奔而来。长夜台所在煞是醒目,不需他寻人打听,还在城门口时就一眼看见闯了过来,但到了门前放眼一番打量反而又有些迟疑,上上下下喘着粗气看了片刻,还是先拦住了旁边正要离开的一名面善老妪,打了个躬好声好气道:“老姐姐,要拜见这里的仙师是个什么章程,可要多备上些供奉?”
那老妪见他满头大汗狼狈模样,便也不恼他的冒失,和声和气道:“倒也没什么章程,也不要什么供奉,进去里头的大殿,旁边桌上有香烛,捡一份燃起来奉到香案上,就随你怎样跪拜,要的不过是‘诚心诚意’四字。”
花岩愣了下,未曾听闻过这般随意的道坛:“那仙师……”
“仙师也不是人人见得的,要有造化缘分。”老妪摇头叹气,“老身就是缘浅福薄,这几天来了有三次了,也没能见到仙师一面。”
花岩越发诧异:“无人主持,随心随意,如何能为信徒排忧解难消孽断障?”
老妪闻言反而笑起来:“自是有神迹在内!老身这把年纪没什么苦楚忧难,不过是听闻这里供奉幽冥之主阎摩帝君,想要求消业,求善亡。每每叩拜后,都能在大殿中见神显消业图画,心中便觉十分舒坦松快。大略因此,也不需仙师出面吧。”
“神显?”花岩仍然糊涂,又不知该如何继续打听下去。那老妪倒是已将话说尽,冲他摆了摆手:“你要是心诚,进去拜一拜自然就晓得,何必问个不休。”说罢,挽了挽手上的篮子,绕开他一路去了。
花岩不好再拦,默站着又看了看几步外那冰冷冷空荡荡的铁壁铜门,然后咬了咬牙,将心一横一步跨了进去。

在进门的一瞬间,花岩甚至还努力克制下本能,瞪大双眼一眨不眨,只为看清可有蹊跷神异之处。然而一步门外一步门内,宅院仍是那个宅院,院内的屋舍摆设排布与在门外望见时毫无变化,只是离着深邃黑洞洞的大殿又近了些,能可看到幽深殿中点点长明灯光,与嗅到丝缕供香气味,也与寻常庙观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顾着顾盼打量,一时疏忽身前身后,蓦的脚步一错,“咚”一声好像撞到了什么,音如败革,更有一股怪异之极的味道飘来鼻中,呛得他猛的打了个喷嚏。
匆忙扭头,就见咫尺间站着一个麻袍人,黑纱垂脸不辨面貌,也不言不语,被自己撞了一下,连身子都没摇动,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恰似两人面面相对。诡异之感霎时使得花岩一身冷汗,弯腰拱手唱喏:“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犯了。”
麻袍人不见半点反应,仍直勾勾隔着黑纱与他对“视”,花岩一时间更觉心慌,进不敢进退不好退,正犹豫着要不要扭头跑出去时,忽听一人声音平直道:“无妨,他乃罪徒,行苦役偿业障,不与生人言语。你无需怕他,进殿来吧。”
花岩忙转身,就见大殿檐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神色清淡气质疏离,手持黑幡正在冲自己点头,虽说出现得无声无息了些,毕竟是个活脱脱能对话的生人,霎时心中激动,三步并作两步靠了过去:“仙……仙师?”
九秋蓬冲他一点头,回身引路,花岩也连忙跟上。两人前后进入大殿,殿中不见旁人,只有几排灯火幽幽、香烟袅袅,照见人影也觉迷离,哪怕近在身边,又似远于千里,不可碰触。
花岩心中登时恍惚一霎,定了定神,才挥去了那股奇异之感,放眼打量周遭。第一眼就看到正中供奉在香案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画卷,画卷之上一片空白,但定睛再看,又好似浮现出许多曲曲折折深深浅浅的线条,勾勒着莫名画面——而还待细观,那画面又悠然散开,难以捕捉到一点痕迹。
花岩记起门外老妪口中“神显消业图画”,不由开口:“这画是……”
九秋蓬道:“此为阴司照业,是我幽冥道之宝。你心中若有所求,可焚香叩问。不过幽冥之道,只布生死天机,旁事莫问,问则有愆。”
花岩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心中挂念唯一,至此也不再犹豫,到旁边桌上取了香烛焚起,捧在胸前默默祝祷一回奉上香案,随即小心翼翼抬头,睁大了双眼一瞬不瞬盯紧墙上阴司照业,唯恐错过了什么。
壁上画轴依旧,不着点墨的纸面在氤氲香烟后全无变化,又好似在微微无风自动。烟气如涟漪模糊视野,花岩越是留神专注,越觉视线在烟中模糊得难以聚拢。他心中一急,忙伸手在眼皮上用力揉了几下,不想再放下手时,陡然“啊”一声惊得大叫,四壁草木攀墙,屋舍疏落荒芜,哪还是长夜台中,分明回到了自己百般尝试也不得其门而入的鬼宅子里。
花岩霎觉一身冷汗淋漓,全然不明白各种变化何来,匆忙回头想要叫唤仙师,回头却也只见宅院空空,一间新收拾出来的厢房倒是屋门大敞,内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晃,就又退回了屋子深处。
一见自家少爷身影,什么长夜台、什么仙师,花岩刹那都顾不得了,脚下踉跄着连滚带爬扑过去,口中大叫:“少爷,少爷,我可算又见着你了。你被困在这鬼宅子里……”
他狼狈扑到门前,后面的话顿时哽在了喉中,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屋中摆设铺陈简陋,还是收拾出一半的样子,床未挂帐,清晰看见一名肚腹高耸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横陈在上,双目紧闭唇白面青,已是气息全无。而晃晃悠悠站在床边的青年男子也满脸苍白毫无血色不似生人模样,双目无神正盯着门外,却全然不觉自己的出现,只是一动不动的发着呆。
花岩只觉自己已魂飞魄散,手脚颤抖着扑进屋去,满口只叫:“少爷,少夫人,你们这是,这是怎么了啊怎么……少夫人她……”
正语无伦次间,青年男子喉中“咯咯”发出几声怪声,猛的跳起身,满面惊惧手足乱舞起来,口中大嚷:“别过来!你别过来!”
花岩被他的突然暴起吓得一愣,下一瞬就见青年男子扭头爬上床,一把死死抱住了床上女尸,语无伦次将脸埋在尸身颈间:“春娘,不怕!春娘,不怕!我也不怕!咱们要死就死在一块儿……还有孩子!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这是……”花岩战战兢兢回头,大敞着的门外庭院平静如旧,不知怕从何来。而就在他茫然间,前一瞬天晴日和,陡然云日皆掩换了天地,庭院屋舍霎时皆在一片幽光掩映之下……而还不待他看清楚这一变故,眼前诸景皆晃,散如镜花水月,人物俱泯,唯有一片空白画轴铺展在晃动的烟气之后,供香袅袅,灯火摇摇,所观所在仍是长夜台大殿,余者不留半点痕迹。
花岩已然呆愣住了,半晌才勉强换过气缓过神,心惊肉跳转身,看到还好端端站在一旁的九秋蓬眼中一亮,也顾不得礼节忙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摆:“仙师,仙师,刚刚那是什么?我看到我家少爷了,我……”
九秋蓬抬手虚点在他额前,一股沁寒之气陡然灌得花岩全身一个激灵,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脏也稳住了许多,腿脚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原地。
九秋蓬垂眼看他:“你之所见,我不能见。不过阴司照业上感应奇异,应是你欲求之事超出凡俗人力,有涉幽冥异道。你不妨说来,阎摩帝君慈悲,必会解你悲苦。”
“……好,好。”花岩此刻只觉几日来所历如真似幻,踏入长夜台后所感更甚,眼前之人倒成了唯一能触及的救命稻草。当下不顾瘫坐在地模样狼狈,抹了把脸便开口道:“我们老东家本在北地开了家长华客栈,三代经营,也算衣食富裕。前些年老东家去了,将家业交在少爷手上。少爷操劳得尽心,少夫人去年时又有了身孕,本该正是好时候。不想偏偏闹起了什么白骨兵灾,北地人人自危,我们那镇子劫后余生也不敢住了。少爷没法子,处置了产业,带着少夫人和我一路往六花城来投表亲,想着带足了钱财,哪怕换个地方从头再来,也比莫名其妙在什么妖魔鬼怪手下丢了性命强上百倍。”
“到了这里才知,表亲一大家子早年间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病,已是全家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一个宅子搁在那。左邻右舍怕不干净,倒是没怎么动过,少爷就做主就搬了进去。前段时间都在忙着把宅子收拾出来,结果我那日往城外附近的几个镇子上跑腿,前后也不过三四天,再回来时就无论如何进不去了……”花岩涨红了脸伸手比划,“看得见,摸不着,好像那鬼宅子变成了个影子,四周邻居都吓坏了,说是宅子闹了鬼,已经搬空了小半条街。我四处想办法找帮手,起初还有说是巫人或是修行过的人肯跟着我去看看,后来就连骗子都找不到了。可怜我家少爷和少夫人困在鬼宅子里已有七八天,我……我……”他蓦的想到刚刚不知真假的所见,呜咽一声滚滚泪落,哽咽半晌才将那几幕场景也描述了出来。
九秋蓬半低着头似是听得十分认真,等到花岩再说无可说,才思忱着道:“如你所言,果然是有妖邪乱世。阴司照业乃天心倒映,见则不虚,想来你主家夫妇两人至少其一已没了性命,另一人能否救得,还要看他的果业机缘。”
花岩立刻翻身爬起向他跪拜:“仙师,仙师,求你救救我家少爷性命!”
九秋蓬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若能可救,便无不救。若救不得,死生何异。”又见花岩分明不懂,只是泪流满面一直冲着自己跪拜磕头,便摇了摇手中黑幡,“此为他之命数,也为你之因果,生死之间,一念无余。走吧。”说着话飘然转身,径自往大殿外行去。
花岩福至心灵,匆忙原地又叩了个头:“多谢仙师,多谢仙师!”爬起身也跟了上去。长夜台自大殿至大门一路皆是大敞,任凭两人扬长而出,沿途无论黑纱罩面的徒众还是前来参拜的民众,似无一人见得,更无一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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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9:2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九  阴宝

身在长夜台中,只觉惶惶战战不敢错言错行开罪仙师,待到出了铜门,紧随九秋蓬走上了数十步,花岩才逐渐镇定下来,一手握着心口,一边匆忙开口:“仙师,我来带路……”话没说话,他忽然有些愣神,长夜台外分明该有行人往来、春水青堤,而两人迈出门也不过几步工夫,眼下四望所见已尽是一派荻芦萧索,野蔓荒莱,凄冷之象惨淡非常。更有一丝一缕凉薄之风穿襟而来,纵然只能撩动衣带,触身却是遍体觉寒,使人无由生出战栗。
花岩惊讶张目,舌头险些绊在了嘴巴里:“这是……”
又见远处幽风吹偃长蓬,露出草尖上隐隐约约一些青蓝油绿的细火无序跳跃飘荡,分明不是人间。
九秋蓬走在前面波澜不惊:“莫要多看,此非生人之路。”
花岩连声音都随着身子一并打颤:“不……不是生人之路是什么意思?”
“你我乃借道幽冥而行,人有人途,鬼有鬼径,本不该相扰。借行其间,务必禁忌。”
“是……是……”花岩头顶凉风直冒,再不敢多说一字,也不敢稍离九秋蓬半步,紧紧随在他身后埋头只顾走路,任凭身边风吹草动充耳权做不闻。一晃走出约一炷香之久,若按寻常计算不过刚刚来到六花城城门附近,就听九秋蓬道了声:“到了。”
两人脚步止住,花岩这才敢再抬头张望,四周连片屋舍半新不旧,虽才到六花城落脚大半个月,每日里进出也算是眼熟,正是自家迁居的鬼宅子左邻右舍。而就当二人之面,与两旁那些寻常砖瓦土坯截然不同,赫然一座通体散发着幽幽光芒的宅院格外扎眼矗立。与阴司照业中所见不同,那无数幽光流影繁碎如萤穿梭在宅院每一处空间,而越向中庭越显辉煌壮阔,俨然已似明星青月,团团一圞凝结成珠,旋绕在一扇房门前汲取着内中逸散出来的星点金芒。
花岩目瞪口呆,问都不知能从何问起,只能结结巴巴指着被幽光堵住门的厢房道:“我家少爷和少夫人就被困在那里面……”
九秋蓬慢慢摇晃黑幡,似不经意拨开一些有意无意靠往两人身边的碎光:“此宅阴气之盛冠绝周遭,地下必有极阴之物掩藏而生。如今阴物欲出世,先吞生人魂魄气机自养,当年此间阖家上下不明暴亡因彼,如今你等遭遇奇诡亦是因彼。”
这些日子以来花岩百般尝试,还是头一遭听人清清楚楚说明白了宅子异变缘由,忙道:“仙师,什么阴物什么出世我们凡夫俗子全不懂得,只求救人,只求救人就好!”
九秋蓬看他一眼又继续举目望向宅中:“内中生人阳气已几近无,生还几率渺茫。”便用黑幡指点向厢房门口,“幽气摄魂,金色光点即是生人之阳,将被汲取殆尽了。”说罢将黑幡向地一顿,一股庞然之威陡然自幡上散出,缭绕两人身边徘徊不去的碎光霎时被冲得七零八落。而气劲如浪毫无歇止,汹涌而去砰然一声直直撞上紧闭的宅院大门。但闻“轰隆”巨响,流光幽气四溅,紧闭如瓮蚌的两扇门板生生被撞得大开,一股使人毛骨悚然的阴风登时自内啸扑而出,气势汹汹吞没两人立足处。
九秋蓬另一只手翻张,撑起一道淡白光罩庇住两人,叮嘱道:“内中堪比鬼域,随我前往莫离此界,否则必死无生。”
花岩鸡啄碎米般点头,立刻紧跟一步恨不得贴上九秋蓬后背,亦步亦趋半点不敢踏错的随着他迈进了鬼宅大门。一入门内,幽风如刃旋割域内所有生灵,不伤血肉只剥生机。四周草木看似如旧,九秋蓬拂袖一扫,一枚石子弹了过去,碰触的瞬间便成枯败齑粉散落,点滴生气不存。而更有无数幽光流成曼长光带,一圈又一圈攀向两人,纵然被光罩阻隔仍不罢休,前仆后继而来,再在咫尺处撞散成一片流光。
九秋蓬道:“阴物不开灵智,只知夺取生机,需将本体逼出收服才能阻断其势。此物厉害出乎我原本意料,我尽力一为,你在旁切莫妄动,只要不出屏障,性命可保无虞。”
花岩连忙答应,迟疑了下又道:“那我家少爷……”
九秋蓬看向已将被幽光吞没的厢房:“尽人事,听天命吧。”然后不再多言,将黑幡在身前一立,自身盘坐起在半空,手掐诀目微瞑,口中似咏似诵,依稀便见许多玄奥符文自他掌心而出,涌向庭院中无所不在的幽光。
花岩全然不懂这些神异斗法,若在平日还能瞧个稀罕,如今一心一念都牵挂在咫尺之距的厢房中人身上。偏偏满院幽光乱目,影影绰绰瞧不清楚,只能放开嗓子又喊叫了几声:“少爷!少爷!是我,我是岩叔啊,我找了仙师来救你和少夫人了!”
那黑洞洞的门内毫无动静,花岩再念及不知真假的女尸与疯癫模样,越发心急如焚,扭头又看九秋蓬作为。
九秋蓬自运使符文与幽光斗在一处后就不再分神其他,两种皆为纯阴之属的灵气在宅院中不断纠缠碰撞,不识者唯见流光迸射间彼此抵消又重生,但细观凡缠斗所及处,生物无生物皆尽湮灭成尘,片刻已然扫空半座鬼宅,非但庭院荼毒成一片白地,连房屋建筑也逐渐被波及,哗啦啦窸窣窣碎砖破瓦不停夹杂着灰尘塌乱,俨然岌岌可危。
花岩唬得又想叫唤又不敢叫唤,眼见院中小亭抄手回廊一一遭难,生怕坍塌波及到厢房一带。好在随着两股力量斗得激烈,忽听九秋蓬开声一喝,双手伸出握住身前黑幡,猛的发力望空一拔。刹那鬼宅地面震荡如水波,地底隆声作响,幽光亦是大盛,几近刺目的光芒中,一团青碧被生生拔出地面,环绕四周的阴气浓重如凝,甚至在花岩肉眼之中也瞧得见那层灰黑胶结之物。无边寒气随之喷涌,只闻数声脆裂,淡白光罩上顿时绽开一片细密裂纹,虽尚未破,显见濒危。
花岩险些脱口惊叫,九秋蓬神色不动,掌中黑幡一旋,罡风如壁冲散张牙舞爪袭来的阴气。幡上濛濛白光如霜似水洒下,转眼又与阴气相持,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而就在此刻,鬼宅之上灰蒙蒙的天幕也在缓缓生出变化,本与现世青天白日截然不同的昏晦云天渐渐滋生龟裂,隐约有光透过裂隙,每当一缕落至宅中,就有一股青烟腾起,杂声刺耳,幽光阴气闹动如狂。而花岩仰头望那天光,虽然尚且稀薄,也叫他生出些微舒缓通透之感,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是什么?”
他随口一问,不想这一遭竟听到九秋蓬幽幽开口:“此乃天光。阴物出世时辰将过,若它不能在云开日现之前顺利生成,功亏一篑,便要再从头熬过无数岁月。”
花岩一惊:“焚舟背水,那岂不是要……”
“危险”二字还未能说出口,青碧光芒大盛,几可遮天蔽日,白芒灵气霎遭吞噬一空。九秋蓬一向平平不露表情的脸上首见厉色,叱喝一声落身于地,将黑幡猛然向前一顿。一片连珠般爆响声起,淡白光罩一扫皆消,平地飙风狂卷,花岩脚下顿失根基,踉跄着被不知朝哪个方向扫了出去,“咚”一声额头正磕上了一根廊柱,眼前登时一片昏花。
好在此番两下冲击极剧,方圆数丈内的白芒阴气都被一扫而空,才叫他失了光罩护持也未在瞬间丧命。不过随即阴气四拢而来,裂体侵肤,似遭千刀万剐。花岩惨叫一声,耳听九秋蓬厉声喝道:“快回来我身后!”他昏头涨脑抬头,却见自己好巧不巧一跤正跌到了厢房门口,咫尺之间,房内显出一张宛如活死人的青白面庞,木然双眼在看到他后又流露出几丝尚未死绝的惊讶,嘶哑声音道:“岩……岩叔?”
花岩狂喜:“少爷!少爷你还活着!是我,是我啊,我找了仙师来救你……”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一股极尽轻柔又极尽霸道的力量自背后掩至。侵身刹那,花岩恰似卤门洞开,魂飞神走,瞬间什么疼痛什么寒冷全不能觉,唯觉前一瞬尚是无边欢喜充盈心间,下一瞬已成茫茫泯泯空无不存。只一眨眼,青碧之光在他身后腾起,擦身一燎,生机俱溃,化作一蓬细碎金光融入光芒之中,只余一具干瘪尸身还保持着探向门内的姿势,朝前一晃跌进了行尸走肉般的青年怀中。
青年失神之瞳瞬间睁大得无可再睁,眶角崩裂,血滚如珠,半声“岩叔”哽在喉间,眼睁睁看着那团青碧吞噬一人性命后又直扑自己面门而来。生死一线间,一面黑幡疾至,堪堪落在青碧之光与青年中间,闷响一声似冲败革,无数泛着浅淡白光的符文在幡上闪现,光芒结如丝网,将其层层束缚不能寸近,而九秋蓬尚在庭院中双手结印倒翻冲天,“轰隆”一声阴雷逆劈直冲霄汉,已然布满了大小缝隙的浓云稠雾应声瓦解,跃动的蓝紫电弧未散尽,一层淡金色的日光破云霭而出,徐徐点亮了阴晦不知日夜的鬼宅。
日阳出,阴期过,成者成,亡者亡,尘埃落定。
就在青年眼前,九秋蓬一伸手摘下黑幡上的淡白光茧,密密匝匝的裹覆下犹有青碧之色透出,层层寒霜透露滴沥不止,虽非真实,刺骨之寒却半点不减,转眼使得青年眉睫鬓角都覆上了星点微霜。
九秋蓬冲他微微颔首:“节哀。”
青年神色恍惚似历大梦,抱着花岩的枯尸跌坐在地半晌未动,直到那团裹着青碧的光茧被递到面前,睫毛一颤,两行血红从眼窝潸然落下。
九秋蓬弯腰将光茧拿给他看:“此宅祸根,便是此物,名为阴冰,亦称阴宝,乃地气结阴穴而生,夺生机自养成形。它于此地出世,将你等当做了最后一份养料。”
青年直勾勾盯着光茧,血泪已披半面,喃喃自语:“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害了春娘,害了岩叔,也害了我……”
“人何无死,皆归幽冥。”
青年猛然抬头,神色惨厉看向九秋蓬,嘶声道:“那我呢?我现在又算什么?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一抬起头,青面白唇红血交杂满脸,不是厉鬼胜似厉鬼,更眼中光乱已有几分癫狂之兆。九秋蓬看着他摇摇头,另一手虚点向他印堂,凛冽之气压下他的狂性:“你半身已入幽冥,不可称人亦非是鬼,天下偌大无你族群,唯可皈依入我幽冥之道,能得修行自释之方。”
“幽冥之道……”青年眼空神散虚望九秋蓬,“是什么?是我将死该往之处么……”前一刻宛如梦呓,蓦然满眼血红挣扎直向九秋蓬扑去,一把抢过了那颗淡白光茧,手足并用拼命撕扯捶砸:“我便是死了,也不放过你!也不放过你!与我一同入地狱幽冥吧!”
九秋蓬任由他放肆宣泄,以他如今这般孱弱的活死人之躯纵难破坏光茧或阴冰分毫——不想这个念头甫生,青年咬牙切齿狠狠将光茧掼在地上,淡白光芒晃动,已近死水般的阴气忽然晃荡一下生出一丝涟漪,随即“啪”一声响从旁边柜架上传来,绽开了一小团炽烈光芒。
那团光芒不过拳头大小,在遍布着阴气的鬼宅中只可称萤火之微,但因距离极近,九秋蓬不得不一抬袖遮在面前,抵消掉了那股烈光中夹杂着的纯阳扑面。青年如今脚踏生死之关,难称生人,被这蓬光芒一照,更似受滚油浇身,一声惨叫跌在地上团身抽搐起来。好在光芒随即暗灭,才未叫他多受伤害,渐渐透过了气,挣扎着坐起:“是……是什么?”
九秋蓬目光一瞬落在柜架上一只长方布包上:“那是你之物,你自该清楚。”
“我的?”青年恍惚抬眼去寻,柜架上疏落落不过两三件瓶罐杂物,他一眼也看到了那个布包,先是一愣,随即惨声捶地大笑:“是它!是它!是……”
他踉踉跄跄爬起身过去一把将那布包抓住,全无忌惮双手扯开,一蓬粉粉碎的砖渣立刻洒了他一身一地。或许是适才已将灵气释尽,再未生出什么动静。青年手捧着这些碎屑却笑声凄厉:“这东西……这东西,本该是我阖家上下保命的依仗,怎么如今倒不能容我了呢!”
九秋蓬也跟随过去,只看一眼就已了然:“此乃凡物,应是机缘使得其上蕴藏了几丝至阳烈气——难怪你能在阴冰噬魂下撑到现在不死。”
青年丝毫不觉受到安慰,又转而用力捏捶那些砖渣:“那又有何用!有何用!”
九秋蓬的注意力却只在他和砖渣上停留一瞬就挪开,转动脚步四下打量雪洞般的屋子,细枝末节都看过一圈后忽然道:“未必。”
青年如若未闻。
九秋蓬又道:“这点烈阳之气未必只护住了你一个。”
青年猛的扭头,一刹怔愣随即怒吼:“你胡说什么……”
九秋蓬不理会他,径自往那张光秃秃的床走了过去。床上女尸遍体僵青,纵然生时如何姣静柔美,至此也与冷木寒石无异。只因没身的时日尚短,尸身不见腐败尚能依稀窥得些生前风貌罢了。
九秋蓬倒不是为观看女尸而来,一手抬起虚搭在尸身高耸的肚腹处,稍稍吐劲,层层衣服乃至其下的皮肤血肉纷纷绽开如割败革,霎时渗出了数股紫红色血迹。
青年若癫若狂疯扑过来,口中大叫:“你要对春娘做什么!”不要命般就往九秋蓬身上手口并用的撕扯。
九秋蓬反手一压轻松将他制住,另一手仍细心操控灵气在女尸腹内摆弄,忽的呼出口气:“你是要保令夫人的尸身,还是你女儿的性命?”
青年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还在拼命掰着他的手厮打。直到数息后这一问才迟钝入耳,更迟钝入心。青年一愣扭头,就见淡白灵光似襁褓,正裹着一团湿乎乎的嫩肉从妻子腹腔中挤出。许是憋闷得久,本该粉嫩的皮肤也成了瘆人的青色,但却分明能瞧见胸口处些微的一点起伏,几不可察,终究察觉。
霎时似遇天翻地覆,青年双眼直愣一时间没了动作也没了言语,只有膝弯一软“噗通”跌跪在了地上。九秋蓬慢慢收束灵光,也顺势将那身泛青紫的女婴托在怀中,垂下眼看他:“彼之冥业,她之侥幸,你之诀别。”
青年悚然一惊,全身发着颤回了神,看着那女婴想要伸手又怯懦不敢,只能抖着声音道:“什么诀别?”
九秋蓬道:“她虽因那砖瓦上一点至阳保住性命,得见天光,但久受阴浸,更耽于尸床中数日,亦是半身流连幽冥界中。与你不同,你乃遭阴冰所掠魂亏阳绝,不得回头;她却是先天一阳不附,尚能补救——你为阴,她为阳;你无生,她避死。若要她生,当以永诀。”
青年从头到脚抖若筛糠,默然半晌,忽然将身一伏,重重埋头向地,带着哭腔叫嚷道:“我要她生,我自然要她生!”
九秋蓬点点头:“父母恩深,血脉情重,我料想你也该会如此抉择。不过要救你女儿性命,所能依凭者非你也非我。”
“仙师?”
“幽冥之道,布生劝死,死生何别。若依我见,此女赤子新生,一身无垢,亦无罪业,最可赤条条遁入幽冥道中,得阎摩帝君爱护修行。”九秋蓬顿了顿,似是有些遗憾,“不过我救不得她,能救她之人却也不远。”
青年惶恐道:“请仙师指点,请仙师怜我父女凄凉,指点救命之方!”
九秋蓬伸手一招,黑幡入掌,向着厢房对面的墙头摇了摇。一缕清风旋起,直至墙角似将隔绝了鬼宅与现世的屏障揭开了一隙:“足下观望若久,不妨现身一见。”
“嗤”的一声,凭空无端生焰焚尽了那缕清风,离少阳的身影也穿透涟漪般渐渐清晰浮现,目光向着屋内一扫:“此处阴气冲天,晦光遮日,不得不防。”
九秋蓬点头:“那应是阴宝最终欲出世之时叫你察觉到了。阴宝以阴气成障屏蔽现世,自有奥妙,不知则不得破。你若早知,说不定还能救下这一家人性命。”
离少阳闻言只是缓缓摇头,随即目光落在他怀中女婴身上:“此时叫破,是为此婴?”
“足下阴阳自转,修成炽烈阳魂,正是为此婴扫灭阴身补足先天一阳的上上之选……”
九秋蓬正说话中,伏地青年战战兢兢抬头,一眼看清离少阳,先是一愣,旋即大惊又大喜又成大哀,声音嘶哑直着嗓子叫唤起来:“仙人,仙人,竟又得见你!仙人,天可怜见!”
离少阳在鬼宅界障处已静观了一段时间,起初只觉青年面善,稍加思索便在记忆中将人找出,冲着他一点头:“花掌柜。”
青年嚎啕一声,两目中血泪再次成串滚落:“仙人,当日你在白骨兵灾中保我全家,保得一时难保一世,再见又是阴阳两隔。这神鬼妖魔横行的世道,容不得一点凡俗太平啊!”
离少阳闻言也是默然,片刻后道:“你欲求我救你女儿?”
青年登时长身端跪,随即连连以头触地,“砰砰”有声,再无需多说什么。
九秋蓬倒还在旁边双手托着那女婴,像是有些不情愿,又不得不敦促:“足下可愿援手?若有顾虑,再待一时三刻,此女不得回天,自可顺理成章入我幽冥道。”
他轻飘飘一句话,青年悚然色变,离少阳也霎时将目光在他身上停滞一瞬,随即虚虚抬手,一股柔和真元直接在他怀中将女婴托起:“方法?”
九秋蓬未阻他动作,只瞧着离自己渐去渐远的女婴怅然若失片刻,开口道:“并非秘术,不过温养之功。假你之功体,育她之元阳。足下若肯将她带在身边抚养长成,天长日久侵染,自然而然足矣,无需额外作手。”
离少阳点了点头,见女婴已至面前,伸手抱过,双掌之间隐约泛起淡淡金红光芒,在她身上薄薄裹覆了一层。一直僵挺着毫无动静的女婴蜷起的手足蓦的动了动,像是能够感知到光芒中温煦和暖之气,稍稍将肢体舒展了些许。
青年见状,登时嘴唇颤动仿佛狂喜,忽然又冲着离少阳重重磕了个头,爬起身冲回停放女尸的床边,满脸血泪横流,咬着牙抖着手从女尸颈间解下一物,又从旁边包裹中扯出一件软绸女衫,一并捧着送到离少阳面前:“仙人,我们父女母女俱是缘薄,唯此表记,可证天伦。”
离少阳接过绸衫抖开,当做襁褓为一直赤裸着的女婴裹了身。再看另一物,原是一只通体镶嵌累丝花卉的金项圈,还有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錾刻在上。青年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行字,哽咽不能自已:“春年花如绣,是我与内子鸳盟之语。金字仍在人事已朽,我……我……”他越是伤情,血泪披离在青白面色上越是狰狞妖异,只得勉强压下悲声继续道,“小女之名便为花如绣,此后阴阳不通,生死茫茫,花芳年忽倏一生,妻离子散家业夭折,仅存这一点血脉,就尽交托于仙人了。”说罢再次端正跪下,叩拜不已。
离少阳未闪避,受了他的大礼,只道了两个字:“放心。”
花芳年狠狠点了下头,胡乱用袖子一擦抹得满脸血痕横竖,膝行几步又转到九秋蓬身前:“仙师,多谢你出手相救,生死有命,我已无怨。求仙师助我将春娘与岩叔安葬,我愿随你入幽冥道修行,偿愆伐罪,不恋人间。”
九秋蓬摇了摇黑幡,垂眼看他,微微颔首神色无澜:“妙也,妙也,你为幽冥之徒,我当偿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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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 18: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〇  红隙月

天擦薄暮,碧云天,阆风苑。
精致院落修建在东天震所属十分清净又地气和暖的一片谷地中,向阳傍水,芳草连茵,芍药夹廊,景致已甚为舒心畅怀,又有翠水水流蜿蜒可连通北天坎药田一带,乃是休养伤病最为妥当的一个去处。君又寒一路行来,夹路两旁只见朱白花朵披离,暖阳橙金铺色,恬然静谧如画,不着半点天外风霜尘色。
他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站在岔路口看着这片与洗心流截然不同的风光发了会儿呆,就垂下眼默不作声迈了上去。通往院门的道路刻意作出几道曲折,其间林木杂花相隔,随步换景,算是个小小的雅趣。不过也是因此,直到绕过了一个大回弯,君又寒才瞧见不远处从阆风苑直连着翠水水岸的侧门口也有一道人影。两人一欲进一欲出,遥遥正是相对。
两道门户间只隔一片朗阔水面,上面浅浅点缀了数个凿花石台供人代步,那人转头抬眼间自然也瞧见了君又寒,立刻摆着手招呼了声:“君师兄!”一边喊话,一边提了裙边,蹦蹦跳跳倒像个点水的小雀,踩着凿花石台一路掠水过来。待落到面前,随意摸了摸鬓角衣襟,笑道:“君师兄,你也来探望小舟啊?”
君又寒点头:“谢师妹。”又道,“适容师叔准他回阆风苑静养,我便来瞧瞧他。”
谢檀心眼珠滴溜一转:“他今早才搬回来,到了晚上你就来了,可见你俩的感情是真的不错。不过再是好情好谊,也不准顺着他不遵医嘱乱来……”一边说话,眼神就往他手中食盒溜去,上上下下只不肯挪开。
君又寒这才会意,有点无奈的将盒子递过去:“只是素菜点心,应该不至于忌口。”
谢檀心冲他皱皱鼻子扮个鬼脸,不过手上倒是不客气的接过食盒掀开了,见里头果然只有一碟糕点一碟馒头和两样小菜,这才放心道:“君师兄你莫怪,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我也是为了小舟好,怕他一时忍不住贪嘴坏了伤情,其实你的性子我们都是信得过的。”便将食盒交还回去,笑嘻嘻道,“你快进去吧,我刚给他送过了苦得要命的药,你这点心正好给他甜甜嘴。”就将彩袖一甩,袖中抖出张绿莹莹的叶子,一落在水长过三尺。谢檀心纵身轻飘飘落到上头,冲君又寒又挥挥手,脚下碧叶凌波,沿着翠水水道向下游去了。
君又寒也提着食盒进了阆风苑的大门,一眼便看到只有左手第一间的屋子房门半开半掩着。裴小舟却没在屋里,而是趁着天光还在,拿了烛火等物正一盏盏点着院子里高高低低的灯笼和石灯台,手下一簇一簇金色光焰亮起,虽说在霞光夕色下尚不起眼,倒也热闹温馨几分。
君又寒站在他背后端详了一阵子,才开口道:“瘦了好多,不过精神倒不错。”
裴小舟连忙转身,一见是他眼睛里分明放出光来,欢喜道:“君师兄,你可算来看我了!”将手中的东西随意一堆就迎上去,叫苦不迭,“阆风苑好是好,就是太偏僻冷清,一大天里都难得见一两个人影。要不是还有人往来送药送饭,我都以为自己是被丢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山旮旯里,比坐牢还要难过!”
“我刚刚在门口遇见了谢师妹……”
“哎呀就是她,她来给我送药的,那药苦得我现在舌根还是麻的,简直要命!之前在北天坎的时候也没觉得有这么难喝!”
君又寒只好从食盒里摸出一小包梅片糖给他,看着裴小舟迫不及待拆出一片压到舌下含着,才道:“之前在北天坎养伤,你说师姐师妹太多嘈杂;把你送回阆风苑,你又嫌弃起安静冷清。能这么挑肥拣瘦,我瞧你的伤该好得七七八八了。”
裴小舟应和着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也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但北云主说我伤在神魂灵台有损,若不能悉心养好,将来必是有碍修行……唉,就我这般寻常资质,北云主还当真觉得能修行到什么神仙圣境不成。不需这伤碍我,已先被自个的天赋碍了才是。”
君又寒立刻摇头:“能从水云乡选上芝峰,已证明你天赋上佳。才不过出门一遭受了些挫折,岂能就此自暴自弃先说起丧气话。你若再这般,东云主面前那一关也要难过。”
裴小舟对风天末尚有许多久久闻名自然而生的惧怕,登时打了个哆嗦,忙道:“我随口抱怨,你倒不至于将这两句话也递给我们云主吧?”
君又寒愣了下神:“他不待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裴小舟立刻捂嘴,虽说仍搞不清楚东天南天两脉间的纠结之处,也不至于当面追问,缓过一回又笑嘻嘻道:“管他的,咱们两个好交情就够了!对了,我要的东西你都带齐了?”就扒着他的手去翻看食盒。
君又寒顺手将食盒塞给他:“其他菜点倒好说,只是你养伤中,要酒作甚?”
“你放心,我不是自己要喝。”裴小舟将食盒提到院子里一座小亭石桌上,将点心菜品一样样取出来摆好,情绪蓦的低落许多:“舍心小师傅是出家人要食素,宛童师妹喜欢些精精致致的小点心,燕引师兄的喜好我还来不及摸清楚,不过他常年在外云游除魔,想来不忌酒水……我就为他备上壶酒吧。”
君又寒只听了一半就明白过来,将刻意藏在丹囊中带来的一只酒瓶取出放上石桌,一时间无可再说,想了想才问了句:“那你可备下香烛了?”
裴小舟点头又摇头,回去屋里不多时拿了香炉和几束清香过来,低声道:“化纸钱就不必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挑剔这个。”就将香焚起,望空拜了三拜插进香炉,拿起一瓶酒绕着周匝泼了满地:“燕师兄,我敬你是个磊落大义之人,若不是你舍身相救,我的性命多也不在了。如今你的仇已报……”他舌头忽然打了个结,后知后觉记起曾听到的三言两语,犹豫了下才道,“想来你也该遇见了你的师门长辈,知晓了前因后果。炼气界必不会视魔脉嚣张,你且放心去吧。”
他将话说完,酒也泼尽,放下空瓶再添了三炷香:“舍心小师父,咱们相识不久,相知也不多,过命的交情都是在魔窟里结下的。我晓得你们佛门弟子多是心善,但魔孽难度,咱们已都吃足了苦头。你在天有灵,保佑着善恶得报,能将北海魔脉的大魔头铲除……算了,你连武道都未修过,只会念经,哪能保佑这些,还是好生受用我的供奉,早登极乐。来世若再要做和尚,多少生一副上好的武脉,修习些降妖伏魔的本事,才好多云游些地方,找到你念念不忘的佛心种子。”
他一个一个的嘀咕过去,数过了燕引与舍心,视线落到那碟粉红嫩黄花一般的糕点上时眼圈蓦的一红,顾不得君又寒还在侧,一眨眼就挂下两串泪珠,哽咽道:“宛童师妹,我心里知道你待我好,我……我本待你也是一样。咱们俩虽说认识了还不满年,但结伴一块儿走过了不少地方,我……我以后都会一直念着,你若能转世投胎再叫我遇上,我定带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吃好多好吃的东西,我还……”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头上忽然被君又寒轻轻敲了一记:“傻小子,莫在灵前随随便便发誓。”
裴小舟立刻红着眼眶瞪他:“我才没随随便便!”
“心血来潮时的许诺也要不得。”
“不是心血来潮!”裴小舟本是一片伤心,但被他连着打岔了两句,一泡泪还含在眼中,心中闷闷的难过滋味多少散了些,抬袖揉了把眼睛,将最后三炷香也插好,又絮絮叨叨道:“我回到碧云天后就一直在养伤,直到今天才得了空档祭拜你们。你们莫嫌弃,我心里头是多久都会记着你们的。等我往后养好了伤,修炼出了好本事,再下山去斩妖除魔,都当做咱们四人一块儿的功德……”
他后面又嘀嘀咕咕了好长一大篇子话,君又寒没陪着他从头到尾,自己在亭子外头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丹囊中的酒本备了两瓶,他将余下那瓶也掏出来,抬头看看夜幕已垂,点了满院子的灯火一扫夕阳下的暗淡,显得分外辉煌。哪怕只住了裴小舟一人,也觉出十分的热闹。
君又寒拎着酒瓶子看星光烛火连成一片,蓦的便想到了洗心流中同样不见昼夜流转的银灯灿烂。天有绯月,地有银灯,水漾流光,从无间断的绚烂之景,偏偏在灯光月影里站久了,就无端觉得凄凉——早先年间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心思,直到……
心里乱麻般装着许多事,乱七八糟的想来想去却只有一个人。君又寒藉着裴小舟在旁时而絮叨时而呜咽折腾个没完,自己也难得放纵思绪落向回忆中,将平素光天化日下不愿想也不敢想的许多往事挖出。分明人还好端端坐在院中饮酒,却好似胸膛被剖开得鲜血淋漓,赤裸裸可见心肝……那感觉痛得厉害,他伸手揭了瓶口蜡封,仰头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一线入喉,转瞬化作燎原火烧透了喉管与胸腔。君又寒还是第一遭碰这杯中物,即便算不得性烈,也霎时激得他眼中蒙雾,低下头连连咳嗽数声才缓过气来。这模样着实有点狼狈,不过那团烈火烘起的热气冲头,带来了些微的眩晕与片刻的空茫,倒是将心中剖出的愁与恨也冲散了,意识虚恍不得想念,当真好过了许多。
身后忽然传来裴小舟惊讶一声:“你怎么白嘴灌酒啊,这么喝下去会醉的!”
君又寒回头一瞥,两个脑袋的裴小舟晃悠着从亭子里出来,大约因将憋闷了好几个月的伤痛一口气都吐了出去,脸上似乎有些湿漉漉的,神态倒是还好。君又寒还能从袖子里摸出块手帕丢给他:“擦擦你的脸。”又道,“你想伤心事,我也想想伤心事,你又何必嫌弃我?”
裴小舟有些懵,不过一来见君又寒喝了酒,二来依稀知道些他心中常年郁结着件不痛快的旧事,索性也挨着他坐下,还伸手从石桌上挝了个菜碟子递给他:“我不嫌弃你,你心里不痛快,想喝酒,我陪你着喝就是,这才叫是好兄弟。”
君又寒突然瞪了他一眼:“别瞎说,我师兄早就死了!”
“啊?”裴小舟满脸茫然,忍不住道,“你是说朱络师兄?他不是没有死么?还从九泉深救过我……”
君又寒又瞪他一眼:“胡说,他早就死了,他不是我师兄!”
裴小舟一噎,试探道:“君师兄,你不会才几口酒下肚就醉了吧……”又连忙顺着他的话改口,“对对对,他早就死了,他才不是你师兄……”
结果话还没改顺,竟再次吃到了君又寒的眼刀子:“胡说,我师兄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他还在龙山救过我!”
“……”裴小舟无可奈何,仰头长叹一声,“是是是,你说他死他就死,你想他活他就活。他是你的亲师兄又不是我的,我不替你操心。”说着干脆也同君又寒在大石头上一歪,抬眼正向繁星夜幕,忽然“咦”了一声,用力眨了两下眼,“今天月亮的颜色怪不对头哦……”
夜空晴朗,星月俱明,繁星如银屑疏疏密密缀了满天,那月亮不当三五尚不成圆,不过也如琉璃玉片润泽可爱。然而就在片刻间,分明肉眼可见着一道幽红自月下攀升,渐渐将月轮上下通贯,恰似当中开一隙痕。月生红隙,分明异象,不知何兆。
君又寒眼神朦胧也尽力朝着天空望去,好容易才捉到了月亮的轮廓,喃喃道:“谁劈了月亮一刀,都见红了?”
裴小舟只好幽幽道:“大约是老天爷吧,不然谁还能劈得了月亮!”
君又寒又睁着醉眼看了看:“这样不成,比起洗心流的绯月难看得要死!上次看到这么难看的月亮,还是……”
他的话忽然没了下文,裴小舟反而好奇,忍不住追问:“以前你也见过这样的月亮?”
君又寒双眼发直,直勾勾落在那红隙之月上,发呆了好阵子,猛的仰头又灌一口酒:“我师兄说,要奖赏我顺利将大鸿蒙诀入了门,明日单作两样我喜欢的点心让我收起来慢慢吃。师兄有一手好厨艺,听说他打小时就爱琢磨那些,我不像他,我只会吃……”
裴小舟立刻附和:“我我我,我也只会吃……”
君又寒不理他,像是全心都沉浸到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五指大张着遮在看月亮的眼前:“师兄许诺了点心,我心中欢喜,便更要在他面前扮乖巧,当晚早早的睡下了。因为太早了些反而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窗外,那晚好大一轮青白的月亮,忽然也就在月亮中央生出了这么一道鲜红的竖痕。”
“和今晚的一样?”裴小舟抬手指天。
君又寒不假思索:“一样,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么妖异的月像,怎么可能是好兆头,它必然是凶兆。”
“我也觉得这般生出道红隙的月亮怪异得很。”裴小舟嘟囔一声,有些抓心挠肝的好奇,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音,“君师兄,你说这月亮是凶兆,是什么凶兆?我倒是没听别人说起过……嗳,君师兄?”他问着话,肩膀上擦过一股力道,君又寒不胜酒意撒手松脱了酒瓶,自己也歪着头栽了过来,又没能好好磕到裴小舟肩头,整个人直挺挺仰着向石头后面折了过去。裴小舟吓了一跳,忙伸手扯住他,另一只手还要去捞险些摔在地上的酒瓶,霎时手忙脚乱,也想不得什么月亮什么凶兆了。勉强两边都顾得周全,只能先将人事混沌的君又寒架起来,好在偌大阆风苑如今只有他一人养伤寄居,随便找了间屋子塞人进去,再出来院里收拾亭子内外残局。也无人催促,也无人管教,裴小舟一个人慢吞吞的张罗着,不一时整理得妥当,到底伤体易倦,索性也就回房去准备歇下。
临进房门时,他抬头再看,月亮当中的红痕犹在,且有几分更向两旁晕染过去的趋势,像是……一时间想不出像是个什么,裴小舟摇摇头,嘀嘀咕咕:“管他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凶兆恶兆,又关我一个伤病患什么事!”埋头迈进屋子,反手“咚”一声将门掩上了。
天上月轮冷冷,遍照碧云天。月心的那抹红痕愈深愈浓,无声无息间又将月亮浸染了几分。恰如一只正徐徐睁开的血色眼瞳,虽还是半闭着,已有遮拦不住的恶意蠢蠢欲动,伺机噬人。

“如此丑陋的月亮,全不如洗心流中一分一毫!”
碧云天中,遥遥相对着紫盖顶方向,天然拔起一座不与周遭地貌牵连的笋状小峰。通体青石光硬内外不生草木,却被人以大神通生生凿开一边峰体,修建了一座半嵌在石峰中的楼阁。芝峰号称神仙地,宗门建筑多似云宫琼阙,悦目赏心,独独这石峰中楼阁手笔恢宏大气,却无丝毫精雕细琢华美秀逸处,除却门窗皆就地取材以大块青石装砌,那些石墙石壁石质地面上层层叠叠雕琢着的都是些玄奥符文法阵,不着一人,戒备森森。
石阁高有五层,布置在其中的手段随着层数的拔高越发缜密,放眼炼气界中也称插翅难入。独在最高处的第五层,却一扫下方周密繁琐的护持,居中唯有空洞洞一间石室,只有凝元细探时,才能察觉到充溢在室内每一寸空间的云气悠悠荡荡,无形无质不可见,绝慎绝险绝杀机。
然而此刻这间处在重重守备之下的石室里却兀然站着一道身影,就站在正当中仅有的一张石台前。那石台是室内仅可置物之处,如今上面却空空荡荡无一物存——那人的目光也未曾落在石台,而是微微昂起下巴,穿透了洞开的窗扇一直望向无云高天,吐出轻蔑非常之言。
石室一面凿窗,平日里从来深锁不开,这时却皆被推得大敞。高处的山风呼啸着灌入,吹得窗扇“啪啪”响动,呜呜又在满室回荡。吹过那人身边时,撩起他宽大的锦绣袍角与鬓发,随即便好似被注入了什么不可目见的异力,化作一个个小旋风疯狂追逐向四周充溢着的云气。无数细碎爆响声此起彼伏,风若贪狼,撕扯云光,吞嚼入腹。云气愈稀愈淡,而风势渐狂渐汹,渐渐那无数风旋碾尽了室中云气后,吞无可吞便彼此相噬。耳畔风声越响,遥天一月如剖,其人站风望月,这时才又缓缓抬手,将五指虚捏成拳:“时间到了。”
砰然一声,在他身侧咫尺,风旋终归于一,刹那化作一道巨大飙风,隆隆横扫可及一切。四周石壁本就是挖山而砌也就罢了,那些大敞的窗扇只如垂死吱呀了几声,就在一串乱响中灰飞烟灭。无数残屑似前奏冲出石峰,飙风紧随其后张狂而起,巨响声刹那惊破了碧云天静谧安然春夜。石碎山崩,飙风高扬,一道人影飘然踏在风旋中,冷眼看着下方瞬间仓皇亮起的灯火与扬起的人声。
月上红隙蔓延的速度也在这瞬间加快了,转眼将玉片般的月亮当中挖出了一块血红色的暗影。好似一只徐徐张开的血瞳,高悬于空,同样冷漠的下望这场突来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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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一一  双身

良夜清宵,骤生无端大变。禁苑密阁中巨响声惊动碧云天上下,霎时便见各处灯火齐耀,更已有许多人影循声疾遁而来,惊怒欲寻肇事源头。
最先到场的自然是负责在密阁外围守护弟子,一行七八人几乎同至,却在刚刚靠近石峰脚下就被卷地狂风掀飞了出去。能在密阁顾守之人皆可称同辈弟子中佼佼,在此全无一合之力,甚至内中更有出身东天震者,所修功法本为风云之属,所遭斥力却是更剧,风刃临身如遭千割,虽不见皮肉之伤,其伤更甚于落在皮肉,霎时一声痛哼,挨地萎靡,连站都站不稳当,仰头就往后倒。
好在一阵清风托云,留驻宗门的几位执事长老先后也至,只见两道身影毫无停顿,甫临石峰旋身直上,风云涌动曳带雷鸣,直冲犹然在密阁外踏风悬立之人。而出手帮扶众弟子一把的人鸦鬓轻簪,一副青年面貌气态却皆沉稳,一手接下那遭了大难的东天震门人,一手虚按他背心灌注真元稳定气血翻涌,随后才道:“发生了何事?”
“白长老……”那弟子看清来人刚要开口,经脉中千蚁所噬般的剧痛霎时激得他泪眼汪汪,一句话硬是说不完整就成了闷哼。他旁边状况稍好之人连忙补上:“尚不知何事,只闻密阁传来巨响,便见有人嚣张践踏阁前。我们驻守在外围,都不知他是何时……”一边说着话,这名弟子一边举目向半空,蓦的张口结舌,后半截话也生生卡在了嗓子眼。
便见转眼之间,半空中云雷激荡,乌云似盖,雷走如虬,单单只四散出的残势已足撼动石峰隆隆,天上地下鼓荡不休。碧云天虽是炼气仙家,数百年来神州局势大略靖平,宗门之内更是云波不起,即便上一遭御师来袭也远在水云乡一带,是以大多门人弟子还是头一遭见到自家几位前辈长老对敌出手声势,一时不免震撼,忘情失态。
东方白倒也不恼,同样抬头望了一眼:“来人这般修为,你们不能察觉也是该然。”
“那人这般修为,我阿兄不是他的对手。”
旁边忽来一声,一道娇小身影翩然落下,正在东方白与众弟子一步之前。还未回头,手中云光一聚,凝作一杆长枪,横枪一扫,枪尖行处似有云浪滔滔而生,载众人浮瓠其上。也就在同时,半天中风云雷骤然交汇,晴空下陡飞紫电青雷,无物不摧。不速之客足踏风旋傲然其中手足未动,却只一声轻哼,风旋上撒出百数道细飙,往空倒吞云雷。只闻震声连片惊撼,一霎夜明成昼、一霎夜噬微明,任凭云雷声势之赫,顷刻间已被抹杀一空,而风势未尽犹如长龙卷尾,合归一处又浩荡扫向同样踏在半空中对阵二人。
“砰”、“砰”两声闷响,云飞光绽绞碎流风,但空中两人也不得不遁身直往地面,一前一后落下。好在地面云浪涛涛,承载二人又化去了随之落下的对战残势,身形玲珑的女子微一皱眉:“阿兄,你怎失手了?刚刚那一招不该伤你。”
她所问的乃是一名武人打扮的高大男子,两人虽是同胞孪生,骨像轮廓总有七八分神似处,但一人生得高大雄健,一人却是十分娇小婀娜。那高大男子在自家小妹面前高足一头有余,气势偏弱三分不止,此刻更是目露几分迟疑犹豫:“这……那人的声音……”
“怨不得大莫。”还未待高大男子说出一二,与他一同落下之人平铺直叙扔下一句,手中剑光一抖,足下顿起云光,已又起在空中。这一遭却未急于迫攻,而是遥遥抖剑挽云成障,徐徐排布天际,开声道:“阁下何人,闯阁何意?”顿了顿才又补上了末一问,“功法何承?”
地面高大男子听得这一问脸色陡变,视线环顾一扫,只见闻声聚集而来之人犹在增多,立刻向东方白道:“老白,让弟子们速退,再耽搁在此恐有伤亡。我等对阵那人尚且勉强,何况他们……”
东方白会意,正值手下收功,将那名东天震弟子一放,转脸温和道:“你们速去安排把守,莫再让同门擅入禁苑一带,今日之事非你们可及,皆退出十里之地——往西天兑去吧。”
那几名弟子尚不明就里,不过东方白执掌宗门庶务,本就是指使他们惯了的,当下各个应声,也不敢久待,帮扶一把带伤同门纷纷退去了。而风旋中人同样颇好耐心,眼见着下方“清场”完毕,才冷笑一声伸出只手:“怎的,自知非我对手,又不愿在弟子面前露怯?”
一个小小风旋渐渐在他掌心成形,他的目光从天空扫至地面,饶有兴致逐一点名:“东方白,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连法器都未曾亮,本座也没为难你的兴趣。”
“莫独思,你多年精修‘云护’法门,到如今也可称一句登堂入室,不过仍旧了了,倒还不及你潜修经卷之道所得之半。”说着话,抬手一指,掌中小小风旋陡然飞起,半空中已然化作一道风鞭当头抽下。莫独思脸色一变,长枪疾转旋碎云如雪,枪尖挑动云浪翻跃成屏,一切转变不过须臾之间。然而风鞭来速更快,全无花哨只以一力破之,一声锐响云飞雪散漫天成霰,重鞭随至正中白屏,劲力落处“咔嚓”、“咔嚓”一片破碎之声,白屏上无数大小裂隙蜿蜒狂走,一团团云雾白绡般涌起裹上风鞭,将那本通体无色之物积染成白,正是彼此消磨互峙之势。前后也未过数息,闷爆声中白屏解崩风鞭不存,两两俱散。操风之人微微哼笑一声,莫独思眼中神采却是几变,自半跪拦枪姿势起身,枪尖一甩拨散周遭乱云,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莫独狂深知胞妹脾性,从来不让嘴上争锋,见状眉头更皱紧了些,小声道:“小妹……”
方才开口,便听半空中点到了自己的名字:“莫独狂,哈,任尔云开五色,霞垂四天,本座看来,不过尔尔。”
莫独狂猛一抬头,一句话压在了舌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脱口道:“你……是……”
其人全不在意他一脸的纠结,重将目光落在与自己半空对峙着的身影上:“裴翼,你倒是不错,不算辱没了碧云裴氏的名头。”
裴翼微咳一声,持剑的手仍稳,在身前虚虚一划:“病翼请招。”
随着他剑尖过处,苍苍天幕洞开一隙,云光涌绽灿似流金。云无定势,剑亦无形无定,凡云绕处即生锋芒。无声之夜、有声之风,皆在不知不觉铺展开的云锋下被割裂得溃不成形。同源的金庚之剑,却是截然不同的柔利之锋,潜然而入不为人觉,待觉察时早已陷落在丝丝缕缕无穷无尽的云阵之中。
在密阁中便已成形的风旋这一遭似是终于遇见了敌手,风飙卷荡如雷吼,云流细润似穿针,任凭拔山之巨,在不间断的流云冲刷下也逐渐支离破碎濒临崩解。只是控风之人仍冷眼若事不关己,直到风举之势弱将不存,才将掌心已没了小风旋的那只手又抬起几分,嗤笑道:“便是这般神京,这般碧云天,蹉跎本座数甲子之久。”
四人闻言齐齐一震,就见分明天际云翻雾涌占据胜局,正将绞杀最末一丝流风,忽然间万物乍静俱无,唯有无边重压似自灵台而下,战栗全身不能自已。似只一息,又如隽永。
好在几人修为心性皆是不俗,骤被震慑片刻,纷纷把持心境回神,才见天上流风一丝仍未能尽散,漫天云势却如全数静止,哪怕一丝一缕,全无分毫之动。而天际冷月中剖如开赤瞳一线,泼洒下漫天血光,妖光所坠,崩解云流,刹那皆空。
裴翼又咳一声,旋腕转剑,剑身飒飒挑一丝微风徐来,风起云又生,万空之中一剑生光,云相频转风拨为雨,雨落飞炎,一式之内涵纳四天云势,莫又还为金庚一剑,其形散、其锋锐,骤然划破十数丈之遥,斩落控风人当面。
便是那人也收敛起七分不屑赞了句:“此一剑最妙!”同时抬掌气劲一吐,一股浓红若黑之气澎湃生出,弥天漫海,乍敛为一柄无锷之锋,也向空横架。双刃疾交,皆为以神幻形之招,相触不闻声息,却觉天地虚空为之一荡,浩力破碎四溃,寸寸剑解,簇簇光飞,云光金锋于焉不存,冲天魔气亦溃散如褴褛。先削风旋,再破魔氛,一直高飘而立模样不清之人的本来面目终是彻底大白于四人眼前。刹那天上地下,惊极静极,尽成死寂一片。死寂中,那人身形翩然乘风,一晃欺近裴翼身前,轻轻屈指,在他刚要抬起的剑身上一弹。“叮”一声清脆,分明不似用力,裴翼却猛的一晃,几乎是踉跄着从半空中遁下。一落地便连咳了数声,双眼仍紧盯在半空中人身上:“宗……”
只听那人语气愉快非常,恶意更是汹涌若喷:“见到本座面目,尔等如此讶异么?”

禁苑密阁夜来生变之时,碧云天四方惊动,唯独洗心流中绯月离离流水脉脉,银灯光转映照芳华,一切平和静谧得与往日全无不同。
裴长恭披了件外袍倚着银阙二楼一段雕栏漫不经心下望烟波花月,手中有一下没一下转着个已经空了的白玉茶盏。茶是药茶,上好参乌精芝仔细研焙过取其精粹又以秘法调和,最终融成一小瓶价逾千金的药液,兑入清露以成茶,也不过一味每日必用之饮罢了。这般千珍万宝小心滋养修补着的躯壳,何人羡得,何人厌得,何人倦得,在最初三五年间还曾常上心头。而随着红月如恒流光不知几转,这份心思早已渐淡渐无,了无痕迹。此后唯能留痕者,只有……
“咔”一声轻响,裴长恭低头,在手中玉盏上看到了丝纤细之极的裂痕,若是乍眼仿佛不存,但要再盛水露茶汤也万万不能。他有点没滋没味的叹了口气,捏着玉盏的两根手指却不觉又加上几分力,似要干脆将其彻底毁去。偏这时候水面月桥桥头突现涟漪荡漾,转瞬化作出入门户,竟是裴澹月匆匆而入。自她长成接触宗门事宜后,这般顾不及礼节的失态实属少见,才踏入洗心流,抬头就在银阙楼台上寻到了裴长恭的身影,忙喊了声:“二叔!”掠水而来。
裴长恭没叹息完的半声默默掐断了,抬手将玉盏掷下水中,拉着外袍衣襟起身下楼。楼下裴澹月早进了大厅,脸上神色难得透着几分焦虑紧张:“二叔,密阁遭袭了,爹爹又不在,宗门里几位长老都已赶了过去。”
“密阁?”裴长恭听闻是这一处反而不急,好整以暇道,“去了的都有谁?”
“病翼先生他们四位都去了,听闻局面十分不好,已喝退了众弟子避往西天兑一带。”裴澹月长长吸了口气,“是我修为不济,此时不得上前。二叔,这一遭……”
裴长恭却对她缓缓摇头,举目又望向绯月出神片刻,才道:“你可知密阁中有何物?”
裴澹月反而被问得迟疑了下,甚至还要认真想了想:“密阁是封禁之地,素来只将棘手难以处置的邪异之物镇压其中,价或不足一文,祸却足可倾千里……这么多年来,还应当被封在密阁的唯一物而已。”
她将“应当”二字咬得略重些,裴长恭稍稍挑眉,口吻如说一桩寻常事:“今日之乱,便因玄瞳而生。”
“可玄瞳已经……”
“无妨。”裴长恭抬抬手止住她的话,忽然转脸看她,叹息了声,“不知不觉间,你也出落得这般大了!”
裴澹月微微抿唇,有些不知其意,更有数分对密阁局势的挂念心焦。
裴长恭又道:“月儿,你可知要如何做好一个宗主?”
“?”裴澹月更觉诧异,但还是几近脱口而道,“尚需得爹爹和二叔教我。”
裴长恭笑了一声:“有什么可教的,内内外外,上上下下,明明暗暗,不过就是那么些翻来覆去的陈章旧典罢了。你做着做着,自然便能懂得。只不过做了碧云天的宗主,时时处处,总归要将家族宗门搁在最紧要位置,却也无需如履薄冰——需知炼气界的道理,正邪道魔、高门隐宗,皆不脱‘能为’二字桎梏。有可恃之强,就几近无不可为,所能羁绊你者,唯一把心衡而已。”
裴澹月垂手默听,越听越是心惊。不为裴长恭所言,却无端为他言辞中隐隐透露的一股不明之意战栗。分明佳境,偏偏鬓角微生薄汗,悄悄沾湿了几丝乌发,蓦的忍不住开口低唤了声:“二叔……”
裴长恭戛然止言,忽似倦怠,有些随意的抬手向外一扫:“尚无需你出面,便在外头台子上静观吧。”
裴澹月连忙点头,快步来到银阙外石台,就见水面莲开叶散,一片平波倒影如镜,内中正映密阁战况。她先见四位执事长老纷纷出手已有些讶异:“竟要病翼先生与莫大长老联手……”然而话音未落,二人已先后被打落尘埃,登时默然,一手轻抚胸口,脑中念头已变作了:“那人是谁,怎会这般厉害?”
没人答她,裴澹月本也并未觉得自己能够得到一份答案。只是正当她稍有分神,便是控风人语带讥诮毫不留情将四长老修为一一点数之时。与之前短促几声呵斥不同,其人开口侃侃,音声清晰入耳,熟悉无以名状。裴澹月蓦然睁大眼睛,一手甚至猛的捉住了自己的耳廓,惊讶甚至于惶恐:“这个声音……他……”
密阁战局瞬息往复,全不予她收拾自己心态的空闲,那一边兔起鹘落又见裴翼仗剑应敌,强悍之招摇天动地。即便水镜遥观,也似遭逢其间莫大冲击,水波縠纹摇荡,画面荡动涟漪。
就在涟漪摇荡渐渐平复,从模糊重归清晰的刹那,密阁上空风散云开,赤瞳垂血,骤然一张不容错认她的脸庞出现在水镜之中。熟悉面容陌生神态,凭空倨傲下视尘埃:“见到本座面目,尔等如此讶异么?”
裴澹月“啊”的一声惊叫,双手猛的一挥,因夜妆清简佩在耳上的花苞状小玉坠也险些被她扯下一枚,脚下更是失力失根踉跄连退,几乎就要瘫坐在地。
身后忽来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轻轻拍了拍她肩头的同时还送来了裴长恭的叹息声:“月儿,莫要怕,看清楚了你今后需走的路。”

战尘翻卷,众目睽睽。
脱去了风旋遮挡的人高高虚踏于空,遥天诡月恰似一枚正在他背后张开、带着嘲弄与冷酷觑向人间的红瞳。如血月光将本该有的一身清华雅贵洗去,换做无边张扬妖异,魔气冲天。
裴翼四人或张口或无声,内容皆是一同:“宗主!”
“你们看本座,当真如见他?”半空中人似笑非笑,手中蓦然多出一物,玉光流转此刻却也添了抹薄红,虚虚一抬晃过脸前。
裴翼虽常年似倦病之身,目力丝毫不弱,一眼盯见虚晃过的那物件,心中陡然一悸,开口却不迟疑:“你不是宗主,你是……玉墀宗!”
半空中一场纵声长笑,下方四人各个沉默,惊涛骇浪都压在竭力维持的不动声色之下。可惜对方不愿放过他们,笑过又道:“你又如何说本座不是裴长仪?”
裴翼咳了两声,未答这一问。忽听莫独思冷冷开口一句:“魔物,不过鸠占鹊巢罢了!”她扶枪姿势未动,枪尖上却有一丝淡淡薄云拉拉扯扯缭绕不散,乍一看与四下云飞残气并无不同,待要细观才能发觉那一丝纤长绵云不折不断已飘飘荡荡随着晚风吹入了石峰中。此刻探查有信,她神色一凛,向身旁三人沉声道:“顶层封禁俱毁,玄瞳已不见了。”
她的声音未刻意压低或抬高,一并入了四人之耳。裴翼三人闻言皆是肃容,独半空中笑声朗朗:“何来不见,不就在此?”
猛然抬头瞬间,一股无以言喻的沛然魔气冲霄而起,如墨玄光刹那遮蔽半片苍穹。芝峰上本因这场突来变故四处燃起许多灯火,在这片幽霾下虽未熄灭,光亮也被压迫得暗淡了七八分。唯有天边红瞳之月犹然冰寒雪栗,恣意光灿,将整座碧云天都涂抹上了层赤艳的血红。
玉墀宗在一天一地的血色中讥讽道:“世人皆知魔宝玄奥无穷、举世无匹,碧云天千方百计将其留在自家宗门,无非垂涎其力而已。可笑尔等祖辈汲汲营营数百年不得其法,尔等今日倒是有幸,正可一观本座浩荡魔威,身死道消也该无悔了!”随着他的话语,无形阴鸷有形威压齐齐降下,纵然四人心有提防,仍被迫得呼吸一滞,甚至连自身体内的真元流转都隐约趋缓难行,不得不各自运功为抗。那侵身魔气却极为难缠,非但外具庞然之威,细小处更觉无所不在侵经袭脉,不似寻常魔邪之物不与正统道诀玄术相容,反而沾身追噬灵气真元。侵吞一分,便可壮大一分,侵吞十分,便要将一身灵息吞噬一空,尽成自身资粮。
莫独思悚然色变,促声急道:“鬼噬,是传闻中北海魔尊的鬼噬之功!”
久远传说中的无上魔功临身,才知之前玉墀宗戏耍般的举动当真只是戏耍。“啪”一声轻响,东方白撑开一柄罗伞,濛濛玉光笼盖四人,暂且阻隔魔气,苦笑道:“这一阵,怕是难过了。”
莫独狂的脸色同样难看,双拳上结绕着的五色云光却越发凝实:“与魔头拼生死我从来不怕,可他到底是……是……”
裴翼的视线落在沿着罗伞边缘缀了一圈的八十一颗明珠上,只这几句话工夫,已有三颗珠子化为齑粉散去:“无论如何,留下他!”一句话说完,一步已踏出罗伞庇护,周身上下云光流转,金锋隐现间绞碎障路魔霾,更有无边之云随他剑尖撩起自九霄倒卷而下,云锋相会,灿耀生光,屏退周遭血色冷厉,横出一道金色剑影凌空直指玉墀宗。
“你非本座对手,不过勇气可嘉。”玉墀宗眼见一剑横天,右掌望空也是一抓,半天魔流霎旋,凝作一柄通体幽暗之剑被他倒提手中。天光重透,却只半息,魔刃划处,恰如虚空绽开长壑,是幽渊、亦是剑锋,无光无影而生,无声无息而长,未闻半点兵刃交鸣,转眼吞噬横天剑影。
裴翼掩口一声咳,身形却刹那而动,就踏着那道幽深剑壑逆向疾冲而去。本该纯然幽黑一片的剑壑随着他脚步点落迸现点点微云薄光,轻云皆剑,是被剑壑默然吞噬之剑,也是同样无形无定不可尽吞之云。一道又一道泛着薄光的云影在剑壑上下流曳凝散,终是化作一条荡荡锋芒之路。裴翼是踏行者也是御剑人,剑路尽头,玉墀宗当面,两人终至短兵可接,裴翼全无半点停顿,一剑点刺八方剑来,金光云影无不成剑,转眼将两人身形尽数淹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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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7 17:3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二  裂变

御剑成囚,裴翼自身便为囚牢之锁,金色云光将玉墀宗层层枷锢。然而天上地面并无一人敢就此安心,反倒都将一口气提在嗓中。莫独狂反应得极快,双拳相对一轰,绽出一道赤烈烈霞光冲天,以辅裴翼后手。莫独思与东方白也紧随在后,一人长枪曳起云瀑,一人将手中伞柄一转,伞面上琳琅齐响风送云飞,亦有一道清光拔空而去。刹那四人四式,更有同门间彼此呼应勾连的默契,半天中情形已然大改。但见四气成流,法以四时、辟以阴阳,虽未具成,也依稀有了几分云光大阵的模样,弥天魔气一时间似乎不得不退让半壁,僵持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莫独思却暗觉心惊:“以玉墀宗修为,岂会被这般轻易压制?”
东方白坦言:“必然不能,小心生变!”
他后半句话更扬起声音,刻意将提醒送至裴翼耳中,却不知身在半空的裴翼察觉不妥还要比他们更早。眼前云流湍飞气行正盛,但裴翼身在其中偏觉一股莫名古怪不协。修为若他,既已有感必有所应,丝毫不敢拖延,一手运剑挥洒绵绵剑气添固云枷,一手化纳同门助力招弄云涛,云滋云化,吞吐阴阳,欲以此法尽可能将玉墀宗一身魔气化消,以复本来面目。
然而他心中谋算,眼见云光连绵不绝灌注云枷之中,片刻间足以收纳过半,似川流入海,汇之不绝,撼之不动。裴翼顿觉不妙,左掌忙虚扣回纳欲阻断云流去势,这一动才觉那滔滔之况已然脱出自身掌控,止无可止,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云枷。他毫不犹豫,立刻转剑旋身,一身一剑虚化八方,八剑齐落霎断行云。一连串裂帛般声响后,漫天云光陡灭,唯独当中一团灿灿金光云影仍在旋流不休。越是旋转,越见一点深沉幽暗之色自最灿烂夺目处泛起,自点滴至丝缕,转眼便成大半墨染,而漆黑处更早不见丝毫云性,倒如一块透体玄黑又泛起点点幽光的剔透琉璃。
裴翼暗吞冷气,没有半点迟疑立剑就斩。可剑意剑锋尚不及触,琉璃之上裂痕自生,一声甚至可称之为悦耳的清脆破裂响声中,唯见无数墨片如刃如钉,尽数向着裴翼袭来。
不过丈余之距,眼甫见,已临身。裴翼甚至来不及在这瞬息间回剑自护,蓦的微微闭眼,一张口呼出了一口气。
那一道气息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沉郁的苦涩药味,但出口便化旋流,转眼绕护周身。霎时一片“叮叮”乱响,虽只薄似轻纱的一缕云气,却将无数疾来墨片全数拦挡。此亦云、彼亦云,本是同源之物,但一遭魔气侵染一受药气熏滋,便成截然不同两股异力,在距裴翼毫厘之处肆意绞杀。裴翼却不再赞力,足尖虚点,立时疾退数十丈外,退身同时更剑锋一转,向着前方连出三剑,剑剑锐带金风,杀伐之气凛然。
然而一柄幽黑之剑在这极迅速又百般谨慎的应对下还是轻描淡写就递到了他胸前。
裴翼一张眼,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就靠近在三尺之外。三尺之距正是墨锋所及,剑尖还只是虚点,刺骨魔气已先嚣张破开护身罡气撞在胸口,好似一柄无形冰锥狠狠扎透心脏。裴翼眼前一黑,一口血险些涌出喉口又被他硬生生吞咽下去。那魔剑却毫不带怜悯与迟疑,弹指须臾,透衣及肤。
“噗”的轻响,一点鲜红渗出,转眼被幽锋饮尽。地面乍闻云咆风吼,三道身影不分先后疾冲而起,人在半空,朱霞云浪流风先至,犹然差迟瞬息,眼睁睁见玉墀宗一副轻描淡写模样将手中魔气狰狞之剑递进了裴翼胸口。
剑入只及三分。
一道熟悉而又意外平静的声音同时响起在四人耳边:“云开四脉,成以阴阳。涤荡诸象,祓秽元生。退下!”
裴翼蓦的撒手,瞬间将余力尽数灌注在紧握的长剑中掷出,只见金光一灿,霎化飞云。而后方追招亦至,分明指向玉墀宗手中魔锋,此刻也无端脱出施招者控制,凭空一转褪去各自形锢,还复为三道最纯粹的本源云光。四云合,二气滋,几乎与适才四人同时出手一般无二的局面,却成截然不同玄奥之势。云光疾绕玉墀宗之身,变化最先起于正被他握持在手的漆黑长剑,自锷及锋,寸寸融散,似舒缓,又极迅,仿佛只是一眨眼已焉不存。裴翼胸前浅浅的剑痕中霎时迸出细细一簇血花,他的人也同时脱力般向后一仰,坠下半空。
东方白的身影及时改向出现在裴翼身后,一手搀扶住他,一手把伞改进为退,转眼遁出了十余丈才止住。裴翼的注意力却全不在此,双眼紧盯半天云光幻化处,低咳了声:“是宗主!”
莫独狂与莫独思遁离的方向与他二人相反,但反应同样不慢,互看一眼,半惊半疑:“是宗主?”

或真或假,无人作答。但就在四人观望之际,云光缭绕中玉墀宗的身上已然生出奇异。分明一人之躯,忽倏摇晃双影,似叠非叠,似融不融,云光绞缠合四气如混沌,人在其中,诸华空虚,唯一真纯。
观望至此,四人心中已无猜疑,然而当下局面冒然插手反易成拙,裴翼半倚着东方白肩膊,蓦的把着他手臂的五指微动了动,招来一缕明锐云气,徐徐往当中散去。
东方白霎时会意,掌心托起伞柄一转,绵绵之风吹拂琳琅珠玉,声散风中,风卷云舒,亦与同往。
紧随二人之后,莫氏兄妹亦运动鸿蒙心诀,唤起濛濛云光流转。不似之前激烈交锋悍然,四脉流云铺展,其意自生自合,便是碧云天心法同宗同源涓流不止之意。半空中玉墀宗身形幻化正在激烈交关,魔气受锢已失一城,骤又觉此,登时牙缝中挤出半声:“你们碧云天……”
半声倏改:“便是碧云天!”
话音一落,陡见云中身影双臂高抬,望空虚虚一抓。那遥挂天边冷觑变故的血瞳之月晃了晃,下一瞬竟见一轮月影惊坠,似被无形之手硬生生拖拽而下,扑面拥来。
虽知此象非真为幻,三方四人还是忍不住各自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悸动尚未压下,血红月轮已在玉墀宗咫尺之间。当面相对,更觉月中红隙赤如滚血,邪异难言。而瞳目更在刹那大放幽光,如见一潭滔滔血池,只一开合,就将玉墀宗身形吞没其中。
变生突然使人惊怒,莫独狂脱口一声“宗主”便要暴起,一点雪白枪尖倏的横在他身前。与之一同的还有三道来自三人的声音:“且慢!”
“稍待。”
“阿兄莫动!”
莫独狂一愣,手上动作倒是将将收住了,心底却蓦来一片五味陈杂,扫了眼远远近近三人:“你们……是不是在……鄙……”
没等他纠结着问完一句话,月上血瞳再生变化,浓赤若滴的血色中骤然耀起一团明光,起初一点,呼吸间勾连上下,宛如洞开。光芒中,正见一道熟悉身影披五色云光步出,任凭瞳中血色魔气粘稠翻涌,难以沾染他半片衣角。一步踏在虚空,一手反手虚按住血红月影,低喝了一声:“玉墀宗!”
砰然脆响,月影炸裂如漫天血雨,与其一模一样的人影在血光中聚合成形。身形尚在虚实之间,已先闻怒斥声:“裴长仪!”一掌拍出,魔气汹涌,血光刹那直冲高天。
裴长仪左掌向外虚接,右掌一翻,亦在毫厘间抵上,一道灿灿云光自他体内拔起,如屏如遮,瞬间夺下血光荼毒范围半壁有余。两人对面如镜,一者狂似魔,一者高似仙,云飞气绽,天地俱寂。寂静中,渐又闻一声递一声的炸响自远及近而来,起初难辨,直到数息后,诸人眼前雪亮一晃,“咔嚓”声惊雷直落九霄,天地之力须臾劈散蜿蜒布散的云光与魔气,也见两道相峙身影在电光雷火间一晃倏分,各自疾退数丈有余,遥遥而对。
雷声余韵中,玉墀宗的冷笑分外清晰:“区区雷霆,何以拦阻本座赤海掀涛!”
与他对面而立的裴长仪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今日你连碧云天尚无可奈何,何必妄谈以后?玉墀宗,五百年前雪北海不成,换做今日,你亦难成。”
“成或不成,你不妨拭目以待。”玉墀宗伸手望空一抓,捉来几缕流云入手,绕在指间似把玩又似蹂躏,“何况你与本座间有何分别?今日见本座,他日未尝不可见你。裴长仪,不妨再好好多看几眼你心心念念的碧云天,他日再见,这流云如血,可就不是如今模样了!”说罢,他蓦然生笑,笑声中将掌心云气反手一掷,“斩魔人,亦成魔;镇魔地,承魔祚。这天下颠颠倒倒,岂不正堪一笑?”
云光离手,刹那变幻疾长如长矢,暗色红光一转眼遍布其上,缭绕起一层张狂魔焰,挟破灭之势直往碧云天西南方向。那一隅正是碧云天历代先祖先灵供奉之所,前一瞬尚可与玉墀宗言辞交锋的裴长仪陡然色变,亦是一掌挥出,灵飙疾窜欲拦去势,却终究差池了半分先机。

魔矢似流星贯地,灵飙疾追亦如飞电,眨眼间横掠大半碧云天地界,眼见一前一后,竟都要撞入西南处那一片小峰秀谷。蓦然,南天暮色若烧,乍现一颗火流星般灿烂光芒,横出正当魔矢灵飙去路。方寸间拿捏得妙至巅毫,几乎不差一息半瞬,三股力道先后砰然撞在一处。一道红莲花影乍现乍灭,绮丽之花、凌厉之意,不分敌我,刹那将混战力道连同自身绞杀得粉碎,随着巨大的爆裂震荡声破散在了峰谷上空。
遥遥见此,虚踏半空的裴长仪收回右掌缓缓一握,环顾周遭,又将视线落在已空荡荡不见人影的对面方寸之地,像是松了口气。足下风来,绕身护他翩然触地,裴长仪张目看了眼紧随而来的几人,轻轻叹了口气:“有劳诸位了……”未待话落身先落,蓦然盘膝跌坐于地,张口呕出一口鲜血,垂头闭眼,已然神识无知。

“爹!”
水镜倒映密阁方圆,也将内中诸事尽现。裴澹月一手握着胸口一手扳着白玉栏杆,心中几掀惊涛骇浪,更有许多难宣于口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梳理。但乍见裴长仪受创吐血,那纷纷杂杂的念头登时都顾不及了,慌的转身要走。一扭头,刚刚迈开的步子却又顿住,纠结万分在裴长恭肘下虚搀了一把,“二叔,你的身体……”
裴长恭指尖尚有淡淡一点莲焰虚影缭绕消散,闻言也不看她:“一招罢了,我又不是个纸糊的!”
裴澹月皱眉,手下加了三分力道拖着他往银阙里去:“你上次为水云乡出了一招,便闭关了许久,还要爹爹回来帮手。”
“岂有可相提并论之处……”
“相同之处便是你都动了手。”裴澹月仍用力推着人进屋,眼下微微发红,“二叔,你好生把药吃了,我去瞧爹爹的状况,回头再来看你。”
“我无事……”裴长恭近年来少见裴澹月这般执拗模样,倒有几分似尚幼时,脚下步子便也随着她挪动。一边走,一边又轻哼声,“你爹他……哼,他堂堂宗主,又岂是会这般轻易吃亏。你去瞧他也就罢了,不必太过忧心,有适容在呢。”
裴澹月点点头又摇摇头,熟稔从旁边柜架上取出盛放丹药的盒子塞进裴长恭怀里:“二叔放心,我明白,我有分寸。”
“你若有分寸……”裴长恭脱口而出半句,又硬生生顿住改了口,随意挥手,“你若要去,就去吧。我这边无事,等下用了药就歇下,你不必再匆忙往返了。”
裴澹月一愣,但见裴长恭已经翻检出丹药服用,只得抿了抿唇点头:“那二叔你好生休息,回头有事便叫又寒去寻我。”这才脚步匆匆的往阁外桥上去了。
裴长恭仍歪栽在一张锦榻上,一手撑肘扶头似卧非卧,双眼似合未合。这榻的位置颇深,不在窗下,自然也就瞧不见银阙外人物风光。他斜倚了片刻,手指微微一动,盛放各色丹药的盒子盖落下,被他随手掷到一旁小几上,“嗤”的轻笑了声:“你若有分寸,便不该这般急切去探望他!”
裴澹月此时早已匆匆迈过了桥头门户,却是听不到这似讥讽又夹杂了些无奈的一声了。

洗心流内,绯月白莲晴光好;月桥门外,涩风冷雨半瓢泼。
密阁一场惊诡之战来也突兀,终也骤然。转眼间玉墀宗踪迹不知何去,只余天际犹有闷雷滚滚,褪去血红的白月已成半昏半隐,隔着薄薄厚厚的云层模糊照着负伤不轻的裴长仪,依稀可见神色十分萎靡,闭目坐地不省人事。裴翼四人顾不得去做那追缉的无用功,急忙上前探看。莫独思落身最快,手中长枪一转,化作绵绵云气缭绕裴长仪周身,内蕴水调之氛滋润真元,随即才挪身让开两步,空出一个可供裴翼近前的空隙。
裴翼久病成医,算是在场四人中最可指望的那一个,自身尚需东方白搭手扶着,动作倒也不拖沓,须臾观过裴长仪外象内息,深深吐出一口气:“还好……”
莫独狂立刻接口:“便是宗主无碍?”
“……”裴翼搭他一眼,莫独狂立刻被莫独思又扯得退后了几步,这才听到后半句,“伤势虽重,但并无魔根残存体内,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遭就听另三人同声吐气,一时间彼此互望,都从同伴眼中看出十二分的庆幸神色。一直提着一口气松下,半空中沉甸甸被招惹来了半晌的云雷之势也是一泄,“哗啦啦”顿时冷雨瓢泼,兜头浇下。那乱雨如鞭,横抛纵甩,满地狼藉之上更添狼藉,乱麻般的雨脚更似眼前残局,使人无从下手难以收拾。
好在雨势凶猛,倒也淋不到几人头上。东方白还撑着他的罗伞,伞柄在手中徐徐转了半圈,带起一串叮当声响,衬着雨声清亮,也醒了醒几人的心神:“其他不必细较,还是先将宗主送回紫盖顶,医治过伤势再论其他罢。”
“也是,”莫独思手中云气结作华盖,将裴长仪与自家兄长皆笼在下,“那你就……”
“我去北天坎请适容夫人,也好递个话安抚聚在那边的弟子。”东方白条理清晰,“你们先送宗主回去,再派人往洗心流一趟告知,让代宗主安心——大小姐不在紫盖顶,便该在洗心流,不必往月榭去寻了。”
听他安排得明白,莫家兄妹都无异议,左右扶持起了裴长仪。莫独思“云护”之法本就千变万化,此刻应心随意,如盖如舆将三人拱绕在内,飘然而起,冲破雨幕径直奔向紫盖顶。东方白目送了他们背影一息,扭头又看裴翼:“你……”
裴翼接他的话接得顺畅:“我无需麻烦适容夫人,皮肉之伤,自行回去用药即可。”
“好吧。”东方白也不勉强,视线落在他胸口一片洇红,顿了顿才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宗主无恙,你的伤势也尚可,这便是好的。”
裴翼点点头,脚步稍微一错,已是一副也要离开的模样。
东方白忙又补上一句:“回去后好生疗伤,莫将你的疴症再牵连出来!”
一句话最末一字落下,裴翼已转身迈开了数步,忽听身后飞来一道风声。他反手一接,暖玉的伞柄落入掌心,满目柔和珠光晃动:“少动真元,这伞借你用了。”
裴翼步子一停又重提脚,果然将罗伞端正握着撑在头顶,默认了这一片好意。东方白在后面看着人涉着雨窝离开,自己搓搓手指笑叹口气:“唉,当真是有操不完的心!”他广袖宽大,纱罗柔软流曳,薄光便自衫袖间隐隐生出,将漫天冷雨隔开一寸有余。须臾踏着云光和雨影,同样消失在了沉暗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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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0 19:3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三  乱云飞

静谧之境,三光不透,唯见流金。浅浅金光脉脉流转,身在其间渐久,几不觉星河斗转、日月更行。
杜灵华安坐在境中一隅,迷失之地天机尽杀,虽得金瞳之境相护,但于卜者而言仍不啻断五感、绝六识,茫茫然无所从之。杜灵华自入此境中,暂得了目明之喜,除此之外无一刻不觉禁锢重重,那自小修习、运转于体内呼吸般自然随然的光碧堂心法被压制住七八成灵动,不说沟流天地,也就只余了些固身明神之用聊胜于无罢了。
好在冉无华点拨在先,使她还能处之淡然,只凭那一点明神静气的效用,一手持了明池金镜为载,一手作笔,在镜面上徐徐勾画涂抹。镜面映照着纯然一片黑暗,又随着她指尖的划动隐隐泛起光纹,眼见依稀成爻……可惜方凝未固,光纹一闪已散,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自依照冉无华的指点试图感应绝地天机,这已是她数不清次数的败而再败。不过这等玄奇之学艰涩奥妙,非一时半刻可速成,杜灵华屡试不爽也不气馁,微微合眼流转内息,逐一平缓心境神识。
一直在另一侧支颐静坐的冉无华忽然抬手,望空招了招,瞳境中无所不在的金光陡然分出一道涓流,如风如水流向杜灵华身边。绕身一周后似有所择,化作一条无形无质的金带缓缓缠上了她的双眼。
冉无华微一动眉,似有意外又似早有所觉正该如此。
杜灵华倒不知他这一举措,但闭目冥冥间忽觉温汤暖水倾注眉心,瞳间热而不燥,内视宛然生光。她睫毛一动不知异变何来,陡的睁眼,所向正是安置着白玉冰像处。第一眼乍见玲珑美人,刹那万千寒光如冰似雪凌厉纵横而来,虽无杀意、气机凛然。杜灵华“啊”一声惊叫,跳起身仓促退了几步,若非背后忽来一股气劲一托险些跌倒,半是仓皇半是无措扭头:“冉前辈……”
冉无华仍端坐着看她:“所见为何?”
“所见……”杜灵华这时也从乍然受惊中回过神,半是恍然半又有些糊涂,老实答道,“见这位姑娘……这冰像一身剑光纵横,凌厉矫健铺天盖地,被吓了一跳。可是我误触了什么幻觉?”
冉无华一手仍是抬着,缕缕金光在他指腕间穿梭嬉戏若生灵,闻言反而见了些笑意:“神物有灵,予尔机缘。你有灵目之质,在瞳境中受异气滋养数日,因而恰见一丝机缘罢了。”
“机缘?”杜灵华稍微垂头思索一会儿,“之前碧云天裴宗主开无心云相,我受九天清气之润,瞬得神占,得见一金瞳,莫非也是这个缘故?”
“庶几近之。”冉无华点头,语气中笑意更浓,“明池精金、九天清气、天卜神占、金瞳灵光……屡屡机缘加身,皆是旁人求而不得,难怪天瞳于你亦有青睐,也是难得。”
他口中所言,件件皆是卜道修者难求的机缘珍宝,杜灵华平素未觉,这时听他将之归结一处,忽的一愣,随即一惊,鬓角已觉微汗,忍不住虚按了按胸口:“有得之,必哺之,天地不仁,我只觉惶恐。”
“倒也不必惶恐,天意森然,你亦可顺其自然。心劫既渡,外象何加,不过是一念之间。”
“我……尚无法明悟。”
“无妨,留待日后吧。”冉无华振衣起身,忽又一顿,转头瞥了眼冰像,“不过你乍开灵目,便见刀兵,日后少不得要陷于兵戈中悟你的大道了!”
杜灵华顿时心头又是一窒,但又无从问起,踯躅一瞬,只得不尴不尬道:“前辈,你这是……要离开?”
“我有一段因果,临近了时。在此期间,你轻易莫要离开瞳境,外界死地非你能涉。”
杜灵华连忙点头应下,随即也不见冉无华如何动作,身形刹那如水泡破灭,一瞬淡去不存。她盯着瞬空的眼前发了会儿愣,又伸手在自己眉眼间揉了揉,忽然念头一转,举步到冰像前,手指轻戳了戳女子袖摆处:“天机俱灭,一线能窥——不知能不能卜见你的纾困之机?”
心念动,灵机则动。这一遭早有准备,杜灵华坦然略过漫天再起的冰光雪剑,顺心逐意抓取冰像身上的命数脉络。一闪之间,忽见辉煌剑意冲霄而起直上层云,层层破碎瞳境金光与无边沉沉灰暗,直至高不可察处……不待她再细辨根由,双目中陡然生出一股刺痛,杜灵华闷哼一声以手掩面连连退步,指缝间眼睛的位置潸潸滚下了两条细线般血红。

一股浓艳如血的赤红烟柱飘摇自香炉中升起。
静坐中的田镜痕双目蓦张,识海中观空之象登时消散,但八方鼎位中于东方骤起的血红色烟气似乎还在眼前残留着一丝虚影。白烟为瑞,转红成煞,预兆不详。
早已站在堂下的知玉应是已来了有一阵子,一直垂手安立,直到这时见她从冥想中脱出,才上前两步轻声道:“掌门,昨夜东极不泰,观见魔气冲霄打乱星轨,司灵占之应在东海之上。”
“东海?”恰似相互印证,田镜痕甫一睁眼便听到这消息,眉尖微微一动,“平波海?”
“司灵说,不敢妄言神京。”
“那便就是了。”田镜痕听不出什么情绪的下了句论断,倒似不甚吃惊,一边起身往大殿当中的墨玉法台走去,边道,“你去殿外等候,稍后我还有事交待你做。”
知玉立刻应声告退,跨出门时又顺手一勾,将半开着的两扇殿门也虚掩上了。不过殿门掩闭,殿顶穹光犹然灿烂,日月星依时轮转,四时昼夜不息,亦不受阴晴雪雨之变。此刻大殿中杂光俱灭,反而映照墨玉法台明光透彻,点点成阵,周流无定。
田镜痕就在法台前站定,垂眼端视供奉于台中的宝镜片刻,双手拢于其上掐诀连变,随即信手一拂。本是沉沉有如混沌的镜面陡然生光,光芒如流水聚散数息后渐平渐静。宝镜不过一尺余,此刻镜中幽幽旷旷却似另有一处空间存在,内里不知大小,空荡荡唯见一物浮于其中,金光璨然,灵气盎然,正是一卷半合半展开的灵箓。更之上宝光如凝,一见非凡,同样也将灵箓上的字痕印迹等遮住大半,难以分辨内容。
不过田镜痕在意的也不是灵箓上镌写了些什么,而在金光掩盖之下:一道似虚似实的剑痕正深嵌于灵箓正中,带着一股要将这契宝斩裂的决然。只可惜不知何故功亏未竟,唯余剑痕宛然——也只是宛然罢了。
田镜痕的目光定定落在灵箓剑痕上,端详若久,缓缓开口:“五百年未能破之困局,这一世若当真势在必得,又有几分胜券?”
殿中空旷,无人应答,她不在意,视线将剑痕几番描摹,又带着点厌恶落在灵箓上:“这苦枷困住了碧云天,光碧堂何尝不也在其中?代代磋磨,无有止尽,当真孽障!若真能了结,彼此皆是解脱。神京……裴氏……解心曲……”话到尾音收敛,田镜痕一拂袖,掩去镜里玄机,反身走到书案前取笺纸笔墨,片刻作书一封,封起持了向殿外唤一声:“知玉。”
知玉闻召而入,田镜痕将书信交她:“将此信速送玄门,交给玄掌门亲启。”
知玉闻言微微惊讶,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收起书信转身去了。田镜痕复回身坐于殿内,忽听一阵风来绕梁,檐角下悬着的一枚青铃“叮叮当”在风中摇出一串清音。她循声抬眼望了望,嘴角隐约一动,吐字无声又似讥诮:“也算助其一臂之力……”

碧云天上,持续了一夜的大雨在第二日近午时终于止住。云开微见日,只是天色犹然昏昏,是芝峰之上少有的阴晦天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昨夜一场大乱中沛然魔气四溢,被雨水淋透了的碧云天地界处处阴湿不散。春日本该花娇树茂,那无数姹紫嫣红浓茵浅绿却在雨后尽数凋零,一片片枝头伶仃,枯败如历秋杀摧残,甚至连松柏青竹之属也难幸免,满目有气无力萎黄憔悴的在风中摇曳——这般惨淡景象,纵然尚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的寻常门人弟子都不免战战,各个三缄其口生怕说错行错什么,好在目之所见血月邪云都已不在,想来即便有邪魔相侵,也未曾真正破扰到宗门安危,倒成了一众人心中聊可安慰的念头。
裴澹月便站在紫盖顶亭廊之中下视着这一派人心惶惶,她不同于那些不知情的寻常弟子,但也正因过于知情,反而心觉许多荒唐,纷纷杂杂的念头不知转过了多少,直至听到不远处房门开合的声音才蓦然回神,见是适容夫人出来,忙打起精神迎了过去:“姨母,我爹如何了?”
适容夫人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能在被侵窍后反杀翻局就是大幸,其他伤损无可避免。门中不乏灵宝灵药,接下来便都是些细细慢养的工夫。”
“是这样……”
适容见她神色仍有些恍惚,只当是担忧心切惊魂未定,便又莞尔道:“我为宗主布下养神之阵,以药气与灵物滋之,足可事半功倍。小莫留下守阵,宗主若醒来,定会第一个告知你,如此可能安心了?”
“我……有姨母出手、两位长老顾守,我自然是安心的。”裴澹月抿了抿唇,按捺下异样心思,转而道,“爹爹眼下尚可,我这儿还有他事要托付姨母,不知……”
“驱魔镇邪、守本存元,皆是宗主自身的内蕴深厚,我倒不曾损耗什么。”适容夫人会意一笑,视线也向峰崖下落去,“你可是还在挂心芝峰局面?”
裴澹月点头:“昨夜大乱,魔气冲天遮掩不得,少不得惊动四方同道问询。此外便是眼下芝峰残局,逸散魔气混在雨水中荼毒碧云天内外,草木凋零乃是异象,我只怕其中尚有流毒未清,折损些花木景致也就罢了,若于人也不妥,才是后患。”
“你不必担心这个,若连一点溃散魔气都经受不得,芝峰这仙家胜地岂不浪得虚名?”适容夫人一边冲她微笑一边向着亭廊外山石边缘登上几步,山风簌簌吹动裙袍,姿态宛如飞仙——裴澹月就见她双臂一舒,臂上轻纱披帛随风霎起卷入半空。那纱帛一离了身,便似被风力拉扯涤荡着漫漫展开,转眼化作如云似雾一片氤氲,随风高举弥于碧云天上空。适容夫人手中捏诀,遥遥望天挥了两挥,云烟之气愈浓……裴澹月蓦觉眉颊点滴微凉,用手指一抹,沾了浅浅一点湿痕:“是雨?”
适容夫人颔首,登空步虚而起,片刻亦已身在高天,长帛化作的云气立刻分出一缕回绕到她身边。适容夫人伸手虚捉云气,看似随意的一抖,云气顺势绵绵伸展,以极快的速度铺延开,不过片刻,目不能及,仿佛已将整座芝峰都笼罩在下。而云气中无数微光烁烁,化作漫天细雨飞丝,飘飘摇摇坠下,遍洒山海之间。
裴澹月仰头望着,轻声自语:“是鸿蒙化雨术……”
这一片坎水灵雨截然不同于肆虐了碧云天整夜的那场大雨,雨丝清透灵气盎然,润泽漫山枯凋草木,虽不能使凋零的花叶顷刻重生,但分明洗去了其上沾染的一层肉眼不可见的晦浊气息。小雨潺潺不过下了一盏茶工夫,待到雨收云散,芝峰上下翠嫩清新一片旷然晴好,纵然天色仍有几分昏灰,那股让人不适的惨淡气息已荡然不存。
裴澹月立刻朝着翩然落下的适容夫人迎过去:“有劳姨母。”
适容夫人笑道:“碧云天上下,尚有许多你的长辈同门在,不必将事情尽揽在自己身上——你从昨晚熬到此时,好生回月榭歇歇去罢。”
“可当下……”
“尚有白长老在呢,打理这些杂务他最擅长。你好生休息——若是不放心宗主,留在紫盖顶也是一样。”
裴澹月这才点头应下,目送适容夫人离开了,自己又扶着廊柱踯躅了一回。四周雨后气息新凉,还带着些微的泥土草木清气,嗅之使人神爽,也让她一直觉得乱涨涨的脑袋舒服了些。这独处的片刻使得思绪沉淀些许,末了,裴澹月便也长长出了口气,当真如适容夫人走前叮嘱那般打算先去歇息一会儿——刚刚定了念头,一阵急风倒卷来得比她的念头还快上三分,送来了一道青影,还捎带着一声招呼:“大小姐!”
裴澹月刚要动的脚步定住,一回脸就见风天末已落在几步外,拧着眉神色颇有几分不悦。
“你……”
“是不是朱络?”
两人不分先后同时开口,随即风天末一尬,裴澹月却是诧异,稍顿一下慢声细语又道:“朱师兄远身在外,诸事难通,莫非出了什么事?”
风天末此时也觉自己那一问有些冒失,好在裴澹月算是知情人,索性也不遮掩,直白道:“我听说昨夜之事与玄瞳有关,又牵扯到魔脉与玉墀宗。那玄瞳如今不是在……”后面的话他自觉不该在此地出口,便只轻哼了声。
裴澹月轻轻一挑眉:“ 风师兄是听何人说的?”
“北天坎聚集了那许多人,眼杂口杂,何事听不得。”风天末神态仍不大好,“我昨夜在北天坎脱不开身,直到白师叔前去整顿,才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宗主为何会被玄瞳所伤?玉墀宗又怎会悄无声息闯入禁苑深处?又是玄瞳又是魔脉,当真与……他无关么?”
裴澹月顿时叹气,像是无可奈何:“风师兄,是你对朱师兄的心结仍未能释然吧!”
“我对他有何心结?代宗主与你都揭过了,何况于我!”风天末脸色黑了黑,不过倒仍理直气壮,“阴差阳错一条人命,换他一只眼睛,我早与他两清了。”
“能如此了断自然极好。”裴澹月不说信与不信,悠悠道,“那我说昨夜变故全不与他相干,你可还存疑?”
“我……”风天末蓦的深吸口气,“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无不信的道理。那宗主此刻如何了?昨夜侵窍夺体的又究竟是什么?”他问着话见裴澹月嘴唇稍动,立刻又道,“玄瞳的下落我清楚得很,除非朱络再次死了,他既仍安然远遁,就断不可能出现在碧云天。”
“风师兄你啊!”裴澹月被他堵住了话头,当真想了想,才道,“那我又说,昨夜之事祸根虽与玄瞳密切相关,但也着实不在玄瞳。内幕更牵扯到碧云天祸福生息,此际尚不可对外人道之,你又信么?”
“碧云天?”风天末愣了愣,“外人?”
裴澹月迈前一步,将两人间距离拉近了些许。环佩微碰声、衣影花香气,登时随着这一步吹拂可觉。风天末刹那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屏息垂眼,观鼻观心,随即才从乱耳声中剥离出裴澹月的声音:“关乎碧云天,更关乎我裴氏一族,因此说不得……大约只有爹爹和二叔才可与人说。”
她说着话,脚下又挪动退开,细香细响也随之徐徐抽离。直到退出了三五步,冲着风天末微微一笑:“或许将来你也有知道的机会,但不该是从我这里。风师兄,你可想明白了?”
“啊?”风天末耳乱心乱乱成一团,迟钝半晌才分辨清楚裴澹月的话意,又好似还有些许不甚分明,颠颠倒倒道,“若是当下不能说……我不问便是。不过门中这一场乱还未能收尾……”
“后续种种,自然是要多多劳动各位长辈与诸师兄姐协力。这些年来,一贯如此,不是么?”
风天末只能点头:“你放心……”蓦然一顿重新开口:“大小姐放心就是。”
裴澹月含笑点头,侧了侧身:“风师兄,收拾残局安顿弟子等事务繁杂,白师叔那边想来也要你帮手,我就不强留你了。”一边拢了双袖,衣袂翩然,与风天末擦身而过,径直往亭廊尽头的厅堂中走去。
在她身后,一片安安静静不闻响动。直到将将迈入房门时,才听到窸窣一点微声,夹杂在一缕风中远去。裴澹月步子一停,原地站了片刻后再回头,果然不见了风天末的身影。她拢在袖中的一只手倏的伸出来扶了扶门框,手心压在雕花纹路上觉出隐约一片湿凉,硌住了皮肉又好像硌在了心里。再顺势动动手腕,就有簌簌一小蓬木屑从掌心纷纷落下。
裴澹月低头瞧着那撮细屑,又仰起头将视线投向渺渺云天,半晌低语:“玄瞳……玉墀宗……爹、二叔,你们究竟是想要我猜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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