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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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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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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 21: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四  不死不休

夜至浓时,芝峰上辉煌的灯火烛光也逐一灭去,大多归于沉寂,除了各处院落外廊桥中常年高悬的不熄之烛,也就只有位在东天震的清泠斋仍见灯光剔透,将小院内外映照得一片亮堂。三不五时响起的人声直到门外十余步外才将将散尽了,最后仅剩下一人在条阶前站了一站,耳边嘈杂细碎声音皆悉隐没不见,才顺手摘下挂在小院石楣上的琉璃灯,提在手里推开了大门。
不大的院子里安安静静,当中厅堂里却亮着灯——东方白也不如何意外,一边有些懒散的拎着灯迈了进去,一边招呼了声:“来了多久了?这几日我手上的事实在又杂又多,想要躲懒都没办法!”
屋子里的人正是裴翼,他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把椅子上,一案之隔的对面位子斜倚着他那把方扬剑。人剑相对,气氛甚是渊融。直到听到说话声脚步声,那股周流气韵才骤然破散,裴翼一伸手将剑捞回怀中:“没多久……门内才乱了一场,需要清理修葺的地界也多,此际你若不忙,岂不是说碧云天衰微穷困自顾不暇。”
东方白登时笑出声:“难得你有心情说笑,看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三天,足够了。”裴翼说着话,却偏开头低咳了几声,刚刚舒展些的眉心又有些微拧,随即手中就被搁了杯新倒的茶:“新伤虽愈,还有你的老病根呢,到底不能大意。”
“死不了就是。”裴翼对此习以为常,不过还是将那杯热茶一口口呷了下去,才以目示意几案上的物件,“我来送你的伞。”
珠玉之光流转的一柄罗伞搁在案上,东方白自然不是看不到,何况还是自己的随身法器。但直到裴翼开口说了这句,他才笑吟吟将伞拈了起来,退步折身顺手一个开合,伞下顿起一片细碎琳琅之声,微光如雨霎现又无:“打理得甚是仔细,这珠子竟一枚不缺了!”
裴翼挑他一眼:“九九缺圆,终归不好。我虽不擅炼气,凝几颗灵珠倒也不难。”
“又是疗伤,又是补伞,看来这三天你也未必比我轻省多少。”东方白收了伞,又将几案上茶壶也收了,提到屏风后片刻换了新的回来。橙红色的茶汤一倒出,就嗅到股清淡微苦的药香,推到裴翼面前,“我承你的情,你就好生喝我的药,这样才算公平。”
裴翼看他一眼,端起药茶一饮而尽:“多谢。”
东方白又看着他喝下第二杯药茶:“这几天小莫可去找过你?”
“不曾。”裴翼停下端起第三杯茶的动作,“她在紫盖顶为宗主看顾云池,想来走不开。”
“我听闻的也是这样,只是还没腾出手往紫盖顶走一趟瞧瞧。”东方白叹了口气,脸上笑意收敛起来,“宗主这次出事,当真有些麻烦!”
裴翼挑挑眉,不置可否。
东方白反身在刚刚搁着方扬剑的椅子上坐下,侧对裴翼,便一手支颐看着他:“南天离可有什么说法?”
“南天离?你是说代宗主?”裴翼摇头,“不闻传召,不见动静。不过大莫奉令下山往各处安抚人心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东方白便又叹气:“既然长恭师兄稳得住阵脚,想来宗主这一遭被夺窍虽然惨亏,不及根本。不过大莫那边嘛……”
“那夜魔气突然窜动太过瞩目,何况还有玉墀宗……真身出现。”裴翼微妙一顿,继续道,“人多口杂,遮掩无用。不过有大莫走上一遭,至少平波海周遭地界不会闹出什么动静。至于其他门派……”
“便是担忧其他派门若得了什么不清不楚的消息,反而有些麻烦。”
裴翼闻言却是轻哼一声:“什么麻烦?至多不过是些口舌麻烦罢了,难不成还有人会藉这个名头上芝峰问责?宗门近些年虽说有意沉潜下来,也不是随便什么都能侵门踏户……嗯?”
蓦然之间,一股微妙的异样波动不加掩饰出现在了碧云天上空——三日前玉墀宗一场大闹,护山云光大阵也因其自内出手受了波及,至今尚未修复完全,因此只暂以四脉之力覆盖芝峰以为警护。裴翼与东方白久润云脉,身在其中,感应自生——刹那齐齐起身,晃身遁出清泠斋,就要往半空中去。
不过一道意念却比二人动作更快,一刹降临:“来者贵客,不必阻拦。”
东方白猛的一仰头,面露惊愕:“宗主醒了?”
裴翼心思转得却是更快,轻轻一推他的肩膀,沉声道:“去紫盖顶。”

紫盖顶上,万籁俱寂,灯光寥落。
因着宗主重伤休养之故,一向终日长明的灯火也灭去了大半,只在前殿厅堂等处留有些许。而越向深处,层檐迭幕隔绝天光,明火不存,散发着淡淡莹光的玉石墙壁一路砌下,直至一座小室。小室通体亦是莹玉打造,柔光濛濛不碍视物,四下空荡只有一座方台设在当中。台后两扇石门紧闭,台上女子膝头横枪闭目稳坐,正是一直在为裴长仪疗伤护法的莫独思。
静地安谧,玉光莹润灵气充盈,虽有石门阻隔,但为供人日常出入诊治探望也未曾封闭,足以使莫独思时时刻刻关注裴长仪的状况。因此内中云池甫一动静她便有所觉,却还没来得及欣喜一下昏迷数日的宗主苏醒,就先被庇护芝峰云脉的异动与云池中传出的意念之声双双冲击了个措手不及。
一霎睁眼,莫独思就着一手提枪蓄势欲动的姿势僵住。迟疑几息工夫,身后石门已轰然洞开,内里云气蒸腾缭绕若仙境,坐在正中的人影衣冠缥缈似神仙,缓缓张开双目,徐徐开口:“独思,令众人不必扰动,此地无事。”又微抬头看向半空虚无一点,“玄掌门当真贵客,只是恕我有伤在身,礼不能周,还请自便。”
虚空生出震荡,一息方觉,一息已足堪鲜明。自震荡处涟漪缓缓,渐扩渐凝直至化作一轮圆光,玄玉镜的身形在圆光中浮现大半,见裴长仪以礼相待,也缓缓点了点头:“裴宗主,久违了。”
“上一次玄掌门亲来,还是为儿女间婚姻事……相距也不过十几二十年,于我等尚算不得久。不过玄掌门倒是风采依旧,修为也越见精厚了。”
“十几二十年?”玄玉镜微哼了声,“是裴宗主贵人多忘事,还是老夫听闻有差呢?”
他这般单刀直入诘问,裴长仪叹了口气,也只得坦荡应对:“原来如此,玄掌门越界而来,是为玉墀宗?”
“为他,为你,有差别么?”
“自然是有的。”裴长仪仍稳稳当当坐在云池灵雾中,“若是为我而来,忝为同道,要谢过玄掌门关心;若为他来,那便只有一句话可以奉告了。”
“什么话?”
“不死不休。”裴长仪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话一出口,圆光中玄玉镜却登时沉默了一瞬,才又道:“裴宗主这一句话不免说得太轻易了。”
“玄掌门这一句也不免说得轻易。”裴长仪冷笑一声,“但若是他事,犹有回旋余地,唯独玉墀宗此魔,我不能让。至于东陆诸同道所思所想,既不能尽顾,索性就由他们去吧——玄掌门莫非也在其列?”
玄玉镜反而被他问得一顿,稍皱着眉又看了看裴长仪周身未曾掩饰的气息流转:“老夫为玉墀宗而来,是因北海魔脉大乱炼气界,扰动死伤无数,更有多家派门受其残害。此势不可不止,此魔不能不除。裴宗主既然也有此心,倒省却了老夫一番唇舌。”
裴长仪垂眼看了看身周涌动的雾涛,伸手虚拂:“若论受其残害,如今碧云天首当其冲。”
“这……”
“或是如今眼见魔脉大势将成,玄掌门犹有踯躅?”裴长仪又叹口气,语调深沉,“事到如今不妨直言,当年赤海魔行,集合炼气界半壁之力,尚未能将北海魔尊一脉斩草除根。如今魔宝玄瞳脱出镇压,转眼风雨将至。那一场大战代价何其惨痛你我皆知,如今旧局再开,若不想重见血流漂杵之状,唯有尽力已求速决——其他之事,在此祸前皆如尘埃,何必多论。”
“……好吧。”玄玉镜稍作默然,随即颔首,“裴宗主如此说,倒让老夫也记起往事。昔年东皇紫微双剑诛魔,紫微虽毁,东皇犹在。正是因东皇此后代代于裴家择出剑主,才使玄瞳也被镇压在了碧云天。如今玄瞳破禁,魔祸再起,裴家的东皇剑主是不是也该在此时出面,一尽其责?”
“玄掌门大可安心,待我伤愈,便是与玉墀宗死决之日,届时东皇神剑必不会缺席。”裴长仪将生死一战许诺得甚是容易,刹那几让玄玉镜生出疑惑。不过随即又听他道,“为求毕功于一役,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少不得诸同道的前期襄助。”
玄玉镜一捋须:“裴宗主似是对此早有腹案?”
裴长仪笑了声,只道:“玄掌门可知六年前碧云天曾出过一桩惨案,致使我门中折损了两脉首徒?”旋即又将话题拨回,“此一役细节之处有托诸位,尚可商榷,唯独一事底定在先,便是诛魔决战之处……”
“莫非就是裴宗主口中的‘地利’所处?”
裴长仪微一点头:“西北故地,叩心台。”

云池大门再次打开时,唯有裴长仪身影掩映于灵雾池中,已不见了越界圆光与玄玉镜的踪迹。不过既无刻意遮掩,群聚而来在外等候半晌的诸人也都早知了来访之人身份——正是因此,风天末的脸色尤为难看,此刻一待门开,登时忍不住开口:“可是玄门又巴巴跑来兴师问罪?”
裴澹月立刻在后轻扯了他一把,摇了摇头,随即越众上前几步:“爹爹状况可还好?不妨先请适容姨母为你诊看一番?”
也不见裴长仪如何动作,缭绕满室的云气在这片刻间收敛起来,露出他安然端坐的模样,和颜悦色朝着众人笑道:“玄掌门来是探望罢了,你们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既然人来得齐整,正好告知各位:炼气界诸同道商议,魔脉势大不可不制,月余后将再开诛魔之战。这一个月内我需闭关全力疗复伤势,宗门中事仍依照惯例有劳诸位齐心即可。”
说话间,适容夫人已伸手捉来一缕混杂在灵雾中的药气,依法细辨便知裴长仪吐纳间虽仍伤弱但也正常,向众人略微颔首示意,却正听到裴长仪这一番言辞,挥散药气的动作不免一顿。随后就闻裴翼咳了两声开口:“宗主此意,莫非是要亲涉这场诛魔之战?”
裴长仪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圈,才道:“玄瞳、东皇皆归属于碧云天,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此战必然,无可驳避。”
裴翼倒也不是要反对的模样,闻言拱了拱手:“一月之期不久,既要备战,当下便要整顿战力,尚在外的门人弟子也需召……”
他话没说完,却听裴长仪轻笑一声:“不必了。”
“嗯?”
“这一战,非你等可以插手,何况那些不堪玉墀宗一合之力的普通弟子。”裴长仪又看了看众人,才悠悠道,“只需将门人尽数收拢回归,莫涉其中以免折损。至于战事,有我一人足矣。”
“这……”听明白了裴长仪意思的众人都不免有些错愕。片刻后,还是适容夫人先缓声道:“既然宗主做此决定,疗伤便是当务之急,再耽搁不得。请宗主安心闭关,诸事有我等辅佐代宗主与大小姐。”
裴长仪含笑向她一点头,裴翼也只得道:“既是宗主要亲自出手,我也无异议。”
“我……”风天末倒是想说什么,但转眼瞥见裴澹月,又有点憋屈的将话生生吞了下去,与东方白、莫独思等人低头领下了谕令。
裴长仪随即将众人挥散:“诸位各自回去吧,明日就不必来此,我将闭关——月儿,你留下。”
裴澹月稍退的脚步立刻止住,待石室中人群散了,忙快步匆匆进了云池:“爹,你当真没事?玄掌门他来……”
裴长仪眉眼柔和冲她微笑:“玄掌门前来之意也无非是为魔祸,我既已答应他亲手了结此事,他便无有异议。”
“可……”裴澹月听得“亲手了结”四字,心中蓦的一梗,纵然片刻前已听裴长仪亲口说过一回,还是忍不住满心纠结,“可玉墀宗与玄瞳……爹,我不明白……”
裴长仪怜爱的看她一眼,招了招手:“月儿,过来。”
裴澹月立刻乖巧迈进云池,在裴长仪膝边跪坐下,随即被亲昵的轻轻拍了拍头:“任凭魔祸掀天,自有为父为你遮挡,你此时无需纠葛这些。至于之后,你所需周全的,是碧云天、是裴氏一族,祸福兴衰,那才是你真正要担起的担子。”
裴澹月似懂非懂,心中却觉几分惶恐,半晌才咬了咬唇道:“有爹和二叔压阵,我定能担好宗门与家族。”
“还是小女娃的心思呢!”裴长仪失笑,忽的饶有趣味道,“说来,你还从未曾见过长恭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自打你记事起,他已长住洗心流,不再涉足外界了。”
“我听长辈们提起过一二,二叔少年时可称惊才绝艳,炼气界中诸人以他的剑法‘明潋滟’称道之,只是后来……”裴澹月眨眨眼,“二叔的病……”
“长恭这数十年间一场大病啊,”裴长仪倒不讳提此事,非但不忌讳,裴澹月甚至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明显的愉悦,“也该熬到尽头了。”
“当真?”裴澹月下意识一喜,随后才觉出其中古怪的意味,又不知该如何问,只能尴尬的闭了嘴。
裴长仪似不觉她这点小小别扭,又欣然道:“为父心中挂念不多,不过你与长恭而已。长恭他……罢了,而你……”
裴澹月几乎从未见过裴长仪这般话到嘴边反而迟疑的模样,登时扯着他的衣袖主动仰头:“爹要问什么?”
裴长仪稍作沉吟,微笑:“眼下尚且不急,还是留待日后,让你二叔来问吧。”
“?”裴澹月更觉诧异,不过还是乖巧点点头,又难得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抱怨了句,“爹总说我与二叔更亲近,还不都是你这般偷懒放手的缘故!”
裴长仪却哈哈一笑:“在我手里,未必能将你养得如今这般好!”他说着话忽然将目光放开,似看向云池之外,“月儿,你自小只知爹与二叔,这般大了,倒还未曾见过其他血亲。”
裴澹月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爹是指水云乡中的……”
裴长仪摇头:“水云乡中纵有裴氏,不过族人罢了,若天赋根骨不及,终身难登芝峰,勉强可称远亲而已。”
裴澹月愈发糊涂:“那又何来女儿不知的血脉亲眷?”
“节岁祀日,你都要前往宗祠供奉。不过宗祠后面的山中,你倒不曾去过吧?”
裴澹月脑海中登时描摹出宗祠一带地理,皱起眉想了想:“宗祠后飞瀑高峡,据说再越出便是芝峰之外。我幼时也好奇过,但不敢冒犯先人,未曾深入。爹这样问,莫非其后别有洞天?”
裴长仪颔首:“飞瀑高峡不假,芝峰之外也不假,但中有隐径贯通山腹密地,名为‘隐修涧’。”
裴澹月低声重复:“隐修涧?”
裴长仪却不再多说,只道:“在内隐修之人无论血缘远近,皆可称裴家长辈。他们守护裴家,也多爱惜小辈。他日你自能见到,莫要疏忽了礼数。”
裴澹月已是全然惊愕,连裴长仪话中隐意也忽略了,半晌才茫然道:“原来……裴家竟还有许多长辈在世?我……我以为他们都早……”
“倒也不多,于今不过只余三五人罢了。”裴长仪叹了口气,又笑笑,“可见你若要担起宗主之责,须顾及的方方面面还多得很,身边少不得人尽心尽力帮扶。”
裴澹月歪歪头:“当下局面,已然很好。”
“养儿百岁,常忧九九,人之常情。”裴长仪莞尔,“时候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为父即将闭关,不必再来了。”
“好。”裴澹月总觉裴长仪话有未尽,不过还是依言站起身,又切切道,“爹你保重,莫要因急于恢复修为伤损了自己。”
“我尚不需你操心!”裴长仪冲她挥挥手,见裴澹月往云池外去了,忽又唤她,“月儿,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爹?”
“以后若非必要,莫再常往光碧堂去了。”
“啊?”裴澹月愕然,不知如何听到这样一句嘱咐。然而裴长仪不待她追问,袍袖一展,一股柔力将她送出了门。随即石门闭合,层层封禁次第生光,已将内外彻底隔绝,再不能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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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 21: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五  林中几日

璨璨星光下落擢地谷,黑白玄象幽彩流丽,如水流涌动,一浪一浪被无形玄力所引,不断拍扑向设于边缘处的坛台。蓦然,悬于台上的一轮明光暗下,谷中异象亦止,端坐着的玄玉镜缓缓张目,向下一扫便见在候在两旁的原布衣与夜菱歌,微一点头:“风楼那边如何说?”
夜菱歌立刻道:“白霜传讯回来,目前平波海上出了事的消息已陆续传开了,不过详情倒还不为人知。当下也只知碧云天派了门中长老出面安抚周遭,之后也未再见什么异动出现。”
“碧云天倒还是能压住事的。”玄玉镜也不意外,“若非他们有意放开,这点消息也未必能如此快传出平波海。”
原布衣道:“芝峰之上闹出冲天魔气,这等扫落颜面之事却不尽力遮掩,莫非其中别有隐情?”
玄玉镜登时轻哼:“岂止隐情,当是炼气界如今最为之震动之事……”他略加思忱,还是道,“玉墀宗的真身跟脚露出了。”
夜菱歌有些诧异:“难道与碧云天有关?”
原布衣想了想道:“碧云天……当年魔尊玄瞳镇压于彼,那是北海魔尊仅存于世的魔宝,玄奇奥妙无比。玉墀宗既为魔尊遗脉,必不会放任不理。他若求玄瞳,碧云天便难脱干系——这样算来,两者间也不算没有牵扯。”
玄玉镜“嗯”了一声:“虽不中亦不远,不过你揣度的还是简单了。”
“还请掌门示下。”
玄玉镜视二人为心腹,即便在此事上也无相瞒的必要,索性直言相告:“玉墀宗其人,与玄瞳纠葛至深。老夫有疑,他或许就是玄瞳自诞灵识,数百年潜伏筹谋,只为图今日之成事。”
原布衣与夜菱歌都是一愣,不过神物生灵正邪无别自古有之,倒也不算意外。原布衣却又多想了几分,迟疑道:“但在背岭城一见,那玉墀宗倒不似灵物,更与修为高深的炼气士无异。若能化形至此,底蕴非同小可。”
玄玉镜慢慢一捋须:“化灵为无形之物,终究不似人身。若非因此,他何必动到裴长仪身上,侵身夺窍,大闹碧云天。”
“……”下方清清楚楚听了这句话的两人齐齐大惊,半晌无言只能相互以目视。又过片刻,夜菱歌才尽力克制着震惊道,“父亲以灵识越界前往碧云天,正是因笃定了此事?”
原布衣深吸口气,也冷静了几分,但顺着玄玉镜的话意转动念头,迟来一股遍体生寒,踌躇再踌躇,还是一咬牙问了出来:“掌门言玉墀宗乃是玄瞳生灵,此事几分可真?”
“九分虽不满,八分亦不止。”
原布衣继续吸着凉气:“那便是足可笃定了。而玄瞳自昔年斩魔之战后就一直藏于碧云天,受东皇神剑镇压……”他没把话说尽,但也足以让夜菱歌体味过来,登时又低低“啊”的惊呼了声。
玄玉镜见状,这才沉声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若轻易宣扬出去,反而动摇了炼气界人心。你二人心中有数,且不可外传。”
原布衣与夜菱歌连忙应声,夜菱歌仍有几分难以置信,忍不住又问一句:“那裴宗主连这等事也肯对父亲坦言相告?”
“自是不会,心照罢了。”玄玉镜抬手往空一划,虚空凝出八字:魔侵道扰,生死大劫,前因有瑕,唯今追之。
“这是?”
“此乃昨日田掌门差人急送来的谶言,正指碧云天之事。老夫见而疑惑,但在会过裴长仪后便恍然了。”玄玉镜稍一回想云池中所见,少有的慨叹一声,“裴长仪其人,少年佳才,云心鹤意,虽担宗主之责,咄咄之气倒比他那兄弟还逊上几分。这等一心扑求于道的人物,除却切伤他道心要害,纵然正魔不两立,也决然说不出什么‘不死不休’的凛冽之言。”
原布衣若有所思:“不死不休……确实难以想象出自裴宗主之口。不过若这揣测为真,玄瞳在自家层层封禁下还能暗兴风浪,以至魔念侵身夺窍,纵然驱出也到底污折了道心,要是不能亲手斩之了断因果,只恐日后心魔暗生,道途磋磨,再难寸进。”
玄玉镜点头:“当年赤海魔行,生生打烂了半个炼气界才压服下去。如今那玉墀宗卷土重来,纵然不似北海魔尊,兴风作浪也不可小觑。裴长仪修为同样不俗,他愿挺身而出担此重任,是炼气界之幸,也是他之担当。”顿了顿,又道,“何况有东皇神剑在,胜算犹在他手中。”
夜菱歌轻声道:“玉墀宗先前做下那许多罪孽,碧云天决然推脱不得……”
“这话不可再提。”玄玉镜神色一冷,“既是魔宝行孽,过分追究反而乱了己方阵营。此事可上通不可下传,老夫自会拿捏分寸,但绝不可自你二人口中再传散。”
“我等谨记。”
玄玉镜这才“嗯”了声,不过稍稍出神片刻,又开了口:“不过此事不可深说,倒也不可不说。裴长仪信誓旦旦要与玉墀宗一决生死,想来以北海魔脉与碧云天间的仇怨,玉墀宗也必不会避战。这一战于炼气界至关重要,不容闪失亦不能容推脱。”
原布衣似有会意:“碧云天有戡魔至功,足可名传天下。”
夜菱歌却稍有些不解:“若将裴宗主之意先行传扬开来,岂不使玉墀宗有所防备。”
原布衣冲她微微一笑摇摇头:“掌门之意,不在玉墀宗知晓——他本就与碧云天不能善了——而在炼气界众人皆需知晓此战。”
“父亲莫非是怕裴宗主反悔避战?”
玄玉镜沉吟了下,并未直接答她,而是向二人道:“我今日与裴长仪一见,本也有些诘问之意,不过他对答自若,对之后如何行事也安排得十分妥当——太过妥当了。依他之言,因与玉墀宗交手,受伤昏迷了数日,至我到访时刚刚转醒。老夫观他气色与周身真元流动之势,此话却也不假……”
原布衣立刻了然,笑道:“莫非裴宗主不只佳才,更有十二分迅才?”
玄玉镜轻轻哼声,向夜菱歌道:“六年前你尚在风楼帮扶过一阵子新任阙主,对当年碧云天发生过何事可还记得?”
夜菱歌略作思索:“碧云天素来行事低调,要说六年前称得上大事的,也就是东天南天两脉首徒一夜之间同遭意外,一死一佚那一桩了,不过也只是他门中内务而已。”
原布衣挑挑眉:“亡者亡矣不假,至于失踪之人……前些时日不是已又有了踪迹么?”想到玄玉镜罕有关心那些非玄门中的小辈之事,立刻又为他解释了句:“便是裴长恭的大弟子朱络。”
夜菱歌微微掩唇:“是曾与……议亲过的那孩子。”
玄玉镜也就有了印象,眉目纤毫不动,只颔首道:“一死一佚,佚者又出。裴长仪忽提旧事,看来这死者佚者之间的真真假假,别有一番说法。”
原布衣道:“自家宗主排布自家弟子,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掌门是怀疑六年前裴宗主就有所安排……或是六年前这桩对外含糊其辞之事发生,使其对魔脉亦或玄瞳有了警醒?”
玄玉镜冷哼摇头:“他亲口一提,岂会风马牛毫不相干?如今应对玉墀宗之策,想来他纵绸缪不久,亦不短矣。”
原布衣了然:“布算既久,总不免多思多想些什么。”
“纵然百般筹谋,这一战也势在必行。”玄玉镜垂下眼皮,“只要裴长仪不避战,老夫也愿倾力邀同道助其一臂。”
原布衣莞尔道:“碧云天七祖昔年斩魔至功,名赫神州,成就神京五百年盛名。裴宗主今承祖志,也当传美名于天下,为炼气界立一巨擘。”
玄玉镜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将双眼微微合上。原布衣二人见状,知趣告退。不过才一动步,忽又听玄玉镜眼不张的开口问了句:“独妙情况如何了?”
原布衣登时噤口,夜菱歌道:“妙少爷身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气血顺畅不再滞涩,经脉状况亦佳。”
玄玉镜这遭只“嗯”了声,夜菱歌又多站了站,见无后续,与原布衣互换了个眼色,二人这才躬身行礼退出。擢地谷外殿堂层层遮掩了星光,但有连片灯火辉煌。二人走到一处小厅中站住脚,夜菱歌迟疑了下,冲着原布衣叹了口气:“还是麻烦你了。”
原布衣笑道:“有何麻烦,我手下本就担着搜罗消息的职责,顺手为之罢了。何况大小姐是你的侄女,也同是我之子侄,做长辈的,天涯海角,哪怕不见,能得其一点平安消息也是好的。”
夜菱歌便又深深叹了口气:“这话我倒不敢再在父亲面前多提。”
“掌门不过仍在气头上罢了,毕竟是祖孙,哪有化解不开的怨怼。”原布衣想想又道,“不过还是不免要劝你一句。”
“你说。”
原布衣也跟着她叹息一声:“大小姐做事到底太过决绝,亲手斩断的前途已是覆水难收。玄门日后只能倚重于妙少爷,你心中莫要因此生了龌龊……”
夜菱歌霎时瞪他一眼:“我岂是那般不分轻重之人,何况当日出事时我就在当场,前因后果清楚明白,痛惜大小姐不假,也不会作那无故迁怒之举!”
原布衣连忙赔笑,举了举双手:“好好好,是我妄作小人揣度你了,回头送两包好茶叶给你赔罪。”
夜菱歌这才罢了,扫他一眼当先迈步:“你那七窍玲珑心还是少用些在自家人身上罢——莫要忘了茶叶,我回头就叫云罗去取。”

曦光碎微,斑驳点点自林间浓密枝叶缝隙洒下,天光本就还不甚明亮,因此反倒更添了几分夜未尽的昏晦。灰气茫茫的晨霭中,白练如银光跳雪、赤虹似炽火飞流,便成了此刻最炫目的两色光芒,交错分散盘旋,兔起鹘落,目不暇给。
剑吐白芒、鞭旋赤影,自天将拂晓缠斗至晨光吐艳。不着修为深浅,只论武道高下,林间叶落花飞、石惊泉溅,蓦然银光一横,在两道身影擦肩而过之际转过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堪堪点在了寸心一截鞭身上。
鞭似灵蛇,要害七寸,制之一瞬。朱络掌中长鞭顿时滞碍了一刹,再旋腕欲应招时,雪亮的剑刃早顺着鞭身逆削而上,眨眼间已与持鞭之手近在毫厘。他蓦的扭头,对上剑清执专注沉冷的表情眨了眨眼,五指猛然撒开不算,连整个人都直挺挺的合身向前,也不管咫尺间是人还是光灿灿的剑刃,一头栽了下去。
剑清执动作刹那一僵,只来得及转剑倒刃,本欲扫出的一腿也及时刹住了,下一瞬便被一股不小的力道笔直冲进怀里,一手抱腰脚下一绊,积叶飞尘四溅,裹着两个人结结实实滚在了地上。
这一摔倒也奈何不了两人的皮肉,不过朱络另一只手还是稳稳当当罩在了他的后脑位置。野居闲散,剑清执未如往常一样严冠谨带的装束,随意梳拢的簪发在人肉垫子上枕得妥帖,手上缭绕着霞彩的剑刃却仍稳稳贴着触手可及的颈子,稍有一错,便可血溅三尺:“嗯?”
朱络全无被拿捏着要害的自觉,笑嘻嘻道:“清执一个可以打捆起来的三个我,一时半刻还是喂招,再拖延下去就是甩花枪了,没什么意思。”
剑清执嗤他:“要打也是你,不要打了也是你。”
“我是怕你闲来无聊,想要陪你消遣消遣,你怎么不珍惜好人心呢!”朱络撇了下嘴,还示意般抬了抬腰,“你踹我的那一脚,可是一点力道都没收……”说着话索性一头扎在剑清执的肩窝里,还故作忿忿的蹭了两下。
剑清执登时被蹭得发笑,将手一撒,丹霄隐没,反手去扯他的发尾:“朱络,丢不丢人,当自己还是个娃娃呢。”
朱络埋进他肩颈间也在闷笑:“虽然我比你大,但你是师叔啊,我才是小辈……哎呦轻点……等再过个几十几百年,谁在乎那一两年的年岁差距,还不是只知前辈后辈,师门大小高低……”
蓦的一声闷响,他这一遭当真是被踹飞了出去,半空翻了个身才不算狼狈的落地。剑清执一手摸着耳后,微微濡湿不过没留下什么痕迹,横了他一眼:“几十几百年,都是老头子了,又不是你亲传的徒子徒孙,谁耐烦计算你的年纪辈分?你要有那个心思,便去收几个徒弟,早早将南天离一脉法统传续下去。”
“……”朱络愣了下,随即摆手讪笑,“不了不了,等又寒吧,等又寒给南天离开枝散叶,我瞧好他!”说着话,不给剑清执再捉着这个话头说下去的空档,一转身就往幽林深处钻,“清执,嗅到味道没有,香不香?”
剑清执没跟着他,垂下眼原地站了一站,才扬声道:“什么香不香……”没等话问完,簌簌穿梭在林间的风中蓦然裹进了一缕鲜浓热烈的肉香,初时细细,转眼变得浩荡浓郁,勾人口舌生津。剑清执的后半截话立刻一改,“你什么时候还烤了肉?”
朱络“嘿嘿”笑着抱了两个颜色萎黄还沾着泥土的大叶子包又跑回来:“见天吸风饮露多没趣,昨晚好容易见到对珍珠鸰在林子上头飞过,还好我手疾眼快拿下了,暗火烤了一夜,正好换换口味——这小东西滋味香甜着呢,你吃过就知道好了。”
剑清执于饮食一道上虽不格外热衷也不算排斥,从善如流接过一个叶子包撕开,愈加浓烈的香气伴着热气扑了满脸,倒真让他生出几分食欲,眯了眯眼微微笑道:“既是好东西,还一顿都烤了?”
朱络答得理直气壮:“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自然是一对都烤了。”
剑清执便又看着他笑,没再说些什么。只是一点碎光兀的在此刻撞进眼角,初一眼疑似天光余影,随即熟悉的气息与澎然云气乍远倏近,剑清执一伸手,那裹着云气的流光就稳稳准准落进了他的掌心,化作一枚云纹玉扣,流溢着一层淡淡灵氛。
朱络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野斋附近见到云篆,将剑清执手中的烤肉叶子接过来,才后知后觉道:“前几天大小姐不是才捎来过口信?”
剑清执点头又摇头,信手捻开玉扣。信笺上笔墨熟悉,仍是出自裴澹月之手,只是与之前言简意赅不同,娟秀字迹虽疏疏落落却写满了两张纸。剑清执微一皱眉细看下去,才扫过两行,一块香喷喷的鸟肉就递到了嘴边,朱络不去瞧信,专心致志剔下烤得最好的鸟肉精华处伺候着他,剑清执心安理得张口接了,鲜香滋味顿时含了满颊——两人一喂一吃也算趣味盎然,可惜才不过嚼咽了三两口,也不知那信中提到了什么,剑清执猛的一怔,齿间合得失了分寸,一并衔住了两块肉——一块珍珠鸰的、一块是朱络的。
这一口咬得不重,充其量更像是吮了用力了些。剑清执尚未如何,朱络已先笑眯眯的顺势在他舌尖上轻轻一点,旋即收手,就见一点绯红后知后觉般浅浅攀上半只耳朵,然后才听到声带了点羞恼的低叱:“朱络!”
“在呢,在呢!”朱络立刻赔笑,将手中的烤肉一递,“吃饭天大,先吃饱了再说旁的,再如何也不怕多耽误这一时半刻。”
剑清执只得又不轻不重的瞪了他一眼,随后当真将手中信笺收起,两人并肩坐着安安稳稳吃完了这不当时不当顿也当不得一餐的一餐。

待到吃罢又将自身与残迹打理清楚,天光已然大亮,日光如网格格铺下布满了幽林中一方小天地。那金网将寒泉与野斋也一并络在其中,坐在泉边大石上满眼明光跳跃,是难得的林中林外同样一片亮亮堂堂。
朱络歪倚在石头旁看剑清执塞过来的信,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用力一抖信纸:“澹……大小姐是怎么做到用这种平铺直叙的语气写出这么封狗屁不通的信来的?”
剑清执难得没拿眼刀飞他,只是微微皱起眉:“必然是事有蹊跷。”
“分明通篇都是蹊跷。”朱络没好气,“密阁哪儿来的玄瞳,玄瞳分明在我这!玉墀宗闯到芝峰大闹一场,又莫名其妙退走了?宗主受伤闭关?莫非宗主打不过那个老魔头……呃……碧云天打算挑头与魔尊遗脉一决生死?这……”他起初念着信上的字句还有些气哼哼,但读着读着声音不觉低了下去,一条舌头在嘴里翻滚着有些不听使唤,支吾半晌,才好容易又挤出几个字:“乱成一团!”
剑清执比他淡定许多,将那两张信纸从他手中救下来,又翻来覆去看了看:“你觉得乱成一团,不过因为通篇都是未尽之意罢了。”
朱络稍有愣神:“未尽之意?”蓦的又回过了味,伸手过去在信笺一角搓揉两下,嗤笑一声:“鱼雁久绝,倒是连这纸上十七八道指甲胡刻乱画的痕迹都疏忽了!”随即又颜色一正,“让大小姐这般心神不定,又不肯在信中详说,看来非但是大事,还是棘手之事。清执,你作何打算?”
剑清执没答他,抿了抿唇,目光斜斜挑了他一眼。
朱络“哎呦”一声,双手一合低声下气:“好罢好罢,我自然明白,我就是有点……”他的声音低了又低,几乎凑在剑清执耳边哈出几个气音,“舍不得。”
他哈出这几个字便要向后避,很有些平素揩油沾光后多少要吃点苦头的自觉。只是才避出半步就被轻车熟路拽住了衣襟,剑清执仍在石头上坐着,稍微挺了挺腰正凑上他被扯低下来的脸颊,皮肉摩挲着皮肉也低低咬出半句:“我也舍不得……”
朱络一时呆住,两只手倒是能自作主张般一把圈住了咫尺间的腰,猛一下收紧了勒进怀里,然后才听到后面轻轻的接了句,“不过来日方长。”
他霎时觉得心花怒放,将许多还没能彻底剥解开的乱麻心思抛去九霄云外,偏头叼住嘴边一小块耳垂又含又咬像是不知到底该怎样才好,直到那块耳肉从雪白烧热成了一片赤色,才压不住的笑着学了句舌:“嗯,来日方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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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 22:5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六  世上千年

三言两语间有了决断,两人也都不是什么拖沓纠结的性子,登时便要打点起行装动身。
剑清执又往那小小一间野斋中转了一遭,半长不短的一段暂住,可能是实在不过方寸之地的缘故,倒也没有太多需要扫除的痕迹。一圈走过,触目寥寥,倒还不如在换回一身严谨袍冠上耗用的时间多些。
抬手将丹霄负于背后,剑清执最末扫了一眼更显空荡的屋子,抬脚迈出门去。
门外恰时恰好也晃过一道灰影。
剑清执落下的步子一顿,没说话,只上一眼下一眼盯着朱络瞧了半晌。人还是那个人,端着一张笑面眉眼温柔,只是什么玛瑙冠、什么绯红绡,什么旧时翩翩,都好似这几日来的一场梦霾,突如其来就散去不见。剑清执的视线几乎要在那袭简简单单的灰袍上盯出个洞,到底还是朱络先撑不住,抬手碰碰他的脸颊,笑吟吟的开口:“别想那么多,只是不好太过打眼——到底我还顶着个‘逆徒’的名头不是?”
剑清执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一偏头轻哼一声,率先便走。
朱络忙随后跟上,追了几步后又有点无奈的笑道:“等这一摊子事了,回了碧云天,日日装扮起来给你看,看到你烦得不想再看如何?”
剑清执又哼一声,不过脚步倒是略略放缓三分,任凭他追到并肩同行了。

幽林野居,日日相对咫尺之间,所感所见无非满目深林高木、密叶潺泉,僻静隔绝人间一如不可察触之幽深。但一朝当真迈开步子,即便两人谁也不曾主动运起遁术,踏出一片幽林也不过只用了短短一刻钟有余罢了。
树木渐稀、野林渐去,正当头的太阳光没了阻隔,越发明晃晃的洒下来,天地间一片灿烂明亮。剑清执的脚步忽然顿下,踩在阳光中扭头看了眼身后层叠深浅浓淡一片荫绿,唇齿间稍有迟疑,一时没能开口。
朱络似是心领神会,在旁轻笑一声:“林中几日。”
剑清执这才微微垂下了眼,“嗯”了声:“世上千年。”
吐出这四个字,像是也放下了什么缠缠绕绕的心思,肩头陡然剑鸣,生出霞彩缭绕于身旁,剑清执须臾起在半空::“走!”霞光炫目剑气如虹,一晃没入了晴霄之中。
朱络“哎”了半声,蓦的失笑,也不管是否还能被听见,好整以暇应了声好,一晃身踩着遁光二番追了上去。澄天如碧,山河万里,这一遭当真再不需一刻两刻三刻,转眼幽林稀稀、野斋杳杳,当真被彻底抛在了远不可及之处。

当日玉墀宗选定的这一处避世密所乃是藉阵法千里腾挪,内中自有许多玲珑手段,才可瞬息而至。如今倒转回溯,虽未出东陆地界,路程也可称迢迢。好在剑清执是自背城岭一路循迹而来,多少有些头绪,定了下大略方向便一路往东而行。这一程山水遥遥,虽也急切,到底还不至于如当日全力施为间不容息直往长留山那一遭,歇歇走走不觉数日,千里山川云间轻纵,那云间却兀的生出了一场薄雨,不偏不倚淋淋漓漓落在了两人的前路上。
朱络抖抖手,指间飞出一团炎光,绕着两人将尚未碰到鬓边衣角的雨水烧成一团白烟,又流星赶月般笔直向前兜了一个大圈子,所经处雨云翻卷滚滚成雾,虽然将水气都远远迫开了,倒也使人一时烟云障眼,如坠如一片迷障之中。
剑清执好气又好笑的瞪他:“好玩么?”
朱络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思,笑嘻嘻道:“小师叔,既然路这般难走,今日便早些寻个落脚地方。至多不过再六七日就到平波海,实在不必冒着风雨兼程。”
两人虽也算心中有事,毕竟不觉迫切,眼见炎光之外雨势果然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剑清执也就从善如流点头,顺手挥挥袖子,袖底清风将遮蔽云烟吹拂一空,一眼还未望见可有什么落脚处,倒是先瞧见了前方浩浩渺渺不见边际的一片白浪清波。
朱络登时“嚯”了声:“还以为这就到了平波海!”
剑清执又向下瞥了两眼,辨认出了个大概的轮廓,嘴角稍弯:“不是平波海,是金波湖。”
“金波湖?”朱络半闭眼皱眉,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记忆中挖出了一点痕迹,“好像在哪本札记上见过这个地名儿……没听说过什么宗门家族立在这里……是不是有座灵验的水仙花庙来着,也不知道是乡民谣传还是当真有修行人隐遁于此……”
剑清执失笑:“什么水仙花庙,哪有看书还看个囫囵吞枣的!是湖神庙。”说话间垂眼下望,云隙间遥遥可见一带城郭村落沿着湖边散布,大小竟也算得上一片人迹热闹之处,只是倒不好寻见那传闻中的湖神庙所在。
朱络不在意湖神还是水仙的字意之差,两人答话间遁光下落,地面雨帘反倒稀疏许多,湿哒哒雾濛濛更像是起了层灰白雾气。翠意盎然的小山坡下就能看到一片白墙黑瓦沿着青石板路越深入越热闹,哪怕微雨淋漓也掩不住那一通熙熙攘攘的烟火气。
朱络登时又来了兴致,拉扯着剑清执向前走。一入镇中,道路纵横石板铺就,两旁店舍人家高矮杂居,五花八门的铺面也算是应有尽有。两人都有一段时间不曾涉足这般红尘鼎盛中,饶有兴致将通身气息都收敛了,寻了间门面敞阔的酒楼休息用饭,那酒楼后又有自家经营的客栈连通,可一并安排房间下榻,省却了一番工夫。
大概小雨连绵多少也算有碍出行,敞亮通透的酒楼中坐了七八分满,人声可称鼎沸。两人来得说巧不巧,清静的雅间已没有了,厅堂中倒是还有处两面围了透雕屏风的座位,半临着窗,既能观敲檐细雨亦可听楼阁喧嚣,堪为上选。两人的用意在饮食又不在饮食,盆碗盘碟叫了一桌,干湿咸甜整整齐齐。单为着上菜就跑了六七趟的小伙计偷眼把他们看了又看,也没看出这两位客人汤汤水水哪来的那么大肚子,到底还是揣着糊涂走了。待人一走远,剑清执先撑不住一弯眼,轻轻敲了敲桌沿:“多少收敛着些!”
朱络笑眯眯给他布菜:“西云主难得下凡一遭,岂能不招待好了!”又给自己添几匙羹汤,“仙家有仙家的乐趣,凡夫有凡夫的滋味。但求情悦,何拘高下。”
剑清执点点头,抬起漆箸赏脸吃菜:“我通透不及你,自小便是。”
“都是泥淖尘埃里打滚才不得不学来的东西,你不通反倒是好事。师老传剑,可不是要传这些纷纷扰扰磋磨了你的剑心。”
“……”剑清执夹菜的手一顿,登时就想要说些什么反驳的话。但还没开口,倒先听到屏风外头吵吵嚷嚷中忽然飘过来一句:“神京,哪岂不已是老黄历了?从我太太太爷爷那辈就听着他们的空名,直到了我这重重重孙子辈也没再见有什么风光冒出来!”
两人的笑眯眯和夹菜吃菜就都顿住了,一时间面面相觑,生出几分颇荒谬的不知所谓。好在早都不是什么一点火星就能燎起来的莽撞性子,只是没人说话又听着屏风后灌了六七八九句酸话进来,也终于分辨出了个约莫的头绪。
“叮”的将汤匙向碗中一丢,朱络人向后仰,“噗嗤”一笑:“譬如我说千百年前炼气盛世,大修为者举目可见,未能堪悟大道者便不屑一提……”
剑清执有点无奈的看他:“天底下多得是这般荒腔走板的言辞,难不成你还要句句计较?说话的人说不定还只是个连炼气门槛都摸不到的凡夫俗子,不知从哪囫囵听得一鳞半爪,招摇炫耀过个嘴瘾罢了……”然而他用意本要半嘲笑半开解朱络,话说得顺溜,说出了口才觉出些别扭意味,不知不觉止住了。
朱络本也不过随口讥讽,这时将那点冷笑收敛起来,冲着剑清执轻声道:“连些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都听说了宗主要与玉墀宗一战。”
剑清执的神色慢慢变冷:“我们从大小姐处得来消息,还只是一知半解。这些风言风语散播得倒快,已经从平波海传到了金波湖。”
“走的大概是顺风的水路吧。”朱络接了句冷笑话。
剑清执没搭理他,秀挺好看的两道眉毛一点一点纠结起来,在眉心拧出一个小疙瘩:“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大事小事,总归反常。我……心觉几分不安……”
“这不是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朱络抚慰他一句。想了想,又向前欠身伸手,用了点力道去按散他眉间的小疙瘩,“你要是惦念着,今日好生歇息一晚,明天早早动身,一路上赶得再急些,四五天不过一晃而过。等回了芝峰,自然明明白白,何必此时费心乱想。”
“但愿是我多思。”剑清执抵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再看满桌菜肴,兴致胃口都去了大半,胡乱尽力吃了一回就一并往后院客房中休息去了。

一场雨断断续续到深夜方止,天晴月现,白日喧嚣换做一片安宁寂静。几盏风灯明明暗暗挂在廊口门边,只能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反倒衬得客栈院子越发黑洞洞静悄悄。这般夜色,似乎除了安生睡觉别无可做,听残雨梦中滴沥到天明,又是一个艳阳灼烈的晴好天气。
朱络安抚剑清执好生休息,自己也早早躺到了床上。两人的房间相邻,算起来两张床榻只隔了一堵不薄不厚的墙壁,也算仍是同床共枕,甚至稍一留心就连隔壁的起卧洗漱动静都能分辨出来。朱络安生拥着被躺好,心里头细数这一遭是卸下了衣冠、那一遭是在掬水净面、又倒了杯茶喝了两口……这般稀里糊涂的,倒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彼时天色尚留着几分薄亮,依稀有脚步声说话声从楼上楼下院里院外飘飘渺渺进来,也没能扰了他的沉沉一梦。
梦中意外的竟又见到了那轮血红色的月亮,血色的雪铺了满地,又被狂风卷着翻飞到天地间。举目漫漫红红,如看血河滔滔。自在识海烙下大衍转心阵后,玄瞳就再无法一厢情愿将他拖入血月幻境。朱络只在初时一刹惊疑,随即十二分冷静的确定了自己是在梦中。只是这梦中的颜色太过鲜明,甚至即便已被识破了也未能立刻醒来,仍不得不被枯锢在血红的月光下。
面对这种连虚张声势也算不上的梦境,朱络心态很是从容,一时未醒,索性就在雪地上坐下,手指攒着那细沙般的雪屑放空心神。只待这一场长梦蜿蜒到尽头、或是早鸡闻啼,自然抽身而去。
蓦然一缕极灿烂极夺目的光迸裂在血色天穹之上。
朱络骤然回过神,但也只是这从出神到回神的短短一息间,锈红天幕已然支离破碎。无数道金灿灿的光痕像是阳光,又像是什么锋锐不可比拟的利器,眨眼间将血红空境穿透绞割得斑驳零落。在朱络抬头的那一刹那,正瞧见了亘古未变的苍凉血月飞快褪色成了一片苍白,再从苍白模糊成透明,那透明的轮廓中也渐渐透出灼目的金芒——终至无声锵然,破裂不存——连无数大大小小崩落下的碎屑也都被涂染成了金黄,还没落到地面就雨雾般融化了。
朱络瞠目结舌,看着那轮几乎给自己造成了半辈子阴影的血月就这么悄无声息陨落,纵然只是在梦中,惊讶意外难以置信之余也不免生出些隐约的快意。可惜那点快意刚刚冒出苗头,漫天铺下的金光来得更快,光刃如千刀万剐,毫不容情的将自己也绞灭成了一蓬碎不可及的尘埃……
朱络双眼猛的瞪开,原来既不需长梦做尽、也不需拂晓鸡鸣,只一个毛骨悚然的噩梦就足以让他从梦境中跳脱出来。一时不知时辰,黑洞洞的屋子里没点灯烛,窗户外也透不进什么光亮,朱络就在一片漆黑中一个挺身翻坐起来,一手按在胸口,里头那颗心脏急速搏动似擂鼓,甚至在耳边都跳动出了“咚咚”不绝的幻听。
呆坐了好一阵子,朱络终于觉得自己彻底回了神,晃晃悠悠跳下床去摸桌上凉透的茶水喝。将一杯冷茶囫囵灌下肚,静悄悄一片的窗外忽然传来两下轻微的叩击声,一道夜色中被拉扯得没了形状的影子兀然投在窗上,朱络猛一眼瞥见,手一抖险些将空杯子丢了出去。好在敲窗声过后,那影子的动作更快,一晃已见到熟悉的身影遁进了房中。剑清执还是睡下时的装束,只在肩上披了件长衣,一手握着领口一手挥亮了桌上灯火,立刻一皱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剑清执上上下下又打量了朱络几眼:“我察觉到你的气息忽然乱了,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朱络张张嘴,忽然又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为难了好一阵子才支吾道,“醒了……”
“什么?”
“……吓醒了……”
“好生说话!”
“我是被个噩梦吓醒了。”朱络见搪塞不过去,只得放下茶杯一手掩面,“做了个怪梦,被惊醒到现在还有些心悸……”他说着话自己都觉丢脸,一低头将脸磕进剑清执的肩窝,“当真匪夷所思!”
“做了噩梦?什么噩梦?”剑清执倒没笑话他,环抱住他肩背胡乱拍打两下,“修者心宁神定,不生无妄之思。若有所梦,非是有思,便是有兆。能将你吓醒的噩梦,说来我听听?”
朱络耳听“有兆”二字,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头蓦的又是一悸——这一遭当真是连自己也糊弄不过去,只能闷声将梦境大略讲述一遍,末了摇摇头道:“破开玄瞳桎梏,本该是我所愿,但……”
“但不该是这样一个破开法。”剑清执有些忧心的扶起他的脸,“无论你喜它恶它,如今玄瞳皆已与你一体相融。若玄瞳这般粗暴被毁,那你又当如何?”
朱络只能按着胸口苦笑:“心悸不止,必然大劫。”
“吉凶未来先有兆。”剑清执突然咬了咬牙,“玄瞳在你身上的事本该既隐秘又禁忌,更不能在如今魔尊遗脉正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旁生枝节。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回宗,有长恭师兄和东皇剑在,总能想出处置玄瞳的法子。”
朱络心头仍像是有把小小鼓槌在不停的“咚咚”敲打着,闹动得他心烦意乱,连再和剑清执说笑两句都觉有心无力,难得十分乖顺的就点了头:“好,咱们尽快回去。”

一刻钟后,已经藉着星月光走在了出镇子的石板路上。朱络一手摸着总算安生了些的胸口,看了看并肩的白衣人影,一张嘴还觉有些恍惚:“当真就这么半夜爬起来走了……”
“是你自己也想走。”
“不是……可是……”朱络的舌头在嘴里绊了一圈,含糊笑道,“就是觉得半夜三更的,一个稀里糊涂的梦,咱们俩就这么说风是雨从热被窝跑到了冷大街上,也不知该说是谨小慎微还是小题大做,想一想总归有些好笑。”正说着话,一股过街风从对面那头横冲直撞扫了过来,白日里再炎热,半夜的风到底还是冷的,凉浸浸扫得人霎时精神抖擞。剑清执的声音就随着清冷的风一道灌进耳朵:“哪怕虚惊一场,也好过措手不及。朱络……”他脚下的步子不停,语调也寻常,“我不想再因什么疏忽生出半点遗憾,天意人难违,人力尽在心。在你在我在宗门,皆是如此。”
朱络霎时闭了嘴,半晌才嗓子里轻轻“唔”了一声,无端有几分弱气:“必不能的,我如今好歹足有自保之力,你放心吧。”
剑清执没说放心还是不放心,不过两人的脚步倒一直没有慢下来。青石铺就的街道很快走到尽头,再往前就是连星点灯火都不见的浓重夜幕,高矮起伏的是些小小的山包野地若隐若现,一片寂静中,远远传来金波湖哗啦啦的水声越发鲜明,一并清晰的还有朱络骤然沉重起来的脚步声。
剑清执猛的驻足回头,就见人拖沓着已落后了三四步,一手半悬着像是又要去捂住胸口,偏又上下犹疑不定,还有几分要摸到脸上去的迟疑。
见他回望过来,朱络便苦笑一声,那只手还是慢慢盖到了左眼上:“清执,我好像看到……天亮了?”
剑清执心下一惊,展眼顾盼四遭,俱是一片浓黑,举头有月清星白,距离天亮足还有两三个时辰不止,不由得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斩钉截铁道:“你看错了!”
“我……”朱络立刻反手握了回去,手劲大得几乎失控,不过仍执拗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在那边。”
不是东方,更不是西方,像是胡乱挑出的方位,在一片黑洞洞中斜插进模糊不清的野地深处。剑清执仍是看不出什么不同,但朱络攥着他的手又骤然松开,独自个朝着那片黑迈开步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明显是冲着我来的阵仗,避不得就只能迎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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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一七  人珠会地瞳

称不得轻快的步子在暗夜野地中穿梭,笔直无疑的朝着一个方向。两边细草擦摩衣摆,簌簌有声——那声却不是只一个人的。
这次改成了剑清执默不作声随在朱络身后几步外,从朱络撒手的那一刻,便觉有一股郁气顶上了喉头,偏偏心中又明如雪镜,连些矫揉造作的不满委屈都捏造不出来,只能闷着头跟着他一并前行,心中赌气般想着至多不过刀山火海罢了。
不过前方没有刀山火海,仍是夜色深沉,野草野木时而稀疏时而密集,渐渐将来处的镇子遮挡得分毫不见。又走了一程,朱络蓦然停步,一直有意无意捂着左眼的手不知何时换做个遮阳避光的姿势,搭在额顶朝着前方望去。
这个姿势在夜半三更做来属实有些滑稽,不过朱络眼中所望见的却不是沉沉黑夜,而是一片朝阳喷薄绽放的绚烂之景。天水尽头悬起一轮光芒四射的金日,洒下一如梦中那般铺天盖地的璀璨金光。他几乎是下意识便催动心法,赤色离焰霎时生出,盘旋护绕住了周身。
但落下的金光并未如梦中那般转眼就成杀伐利刃,灼灼光芒只是无穷无尽自金日中散发出来,照得人一身肌骨都几乎透了亮,映出一腔剔透无遮的五脏六腑——朱络再一眨眼,这一次透过金光终于看清楚了,高凌于天幕上的又哪是什么金色的太阳,分明一只灿灿金瞳,辉煌又凌厉将自己分寸毫厘都看得透彻分明。
朱络顿时只觉遍体生寒,所见金瞳明明辉煌灿烂恍若神明,却让他再次生出无力抵抗的沉入玄瞳之境中的错觉。所区别处,不过是天悬血月变作金日,那股难以言说更难以驳抗的亘古苍苍之力却如出一辙:异瞳下视,见皆尘埃,信手拨弄。
鼻中喷出一声粗喘,朱络恍惚记起之前屡屡被玄瞳之境全面压制的窘迫局面。从天际浩荡垂落的金光虽不曾将他千刀万剐,却在从七窍、从全身的毛孔无孔不入的入侵体内,一如攻城略地。直觉化作一声声惨厉的嚎叫在心底响起,字字见血的警告着:若再这般放任金瞳光芒渗入,皮毛骨肉犹在,这躯壳内的神魂意识却将被彻底燎烧消融,穷天极地,永不复存。
“砰”的一声,神识深处陡然传来什么破碎的清脆响声。
一声之后又是一声、一声再一声、声声相递,初如密雨敲檐,渐成大吕黄钟,轰鸣至极,陡然无声——不知何时布满了无数细密裂纹的大衍转心阵无声崩解,碎作金尘。那蓬蓬金尘转眼间又被遮蔽天日的幽暗血色吞噬,满目玄光交错流离,簇拥着一轮血月冉冉升起。
血月腾空临照,玄瞳之境悄然掩至,无边红血簌簌而落,卷风狂舞,偏偏冲不散前方漠漠铺展的灿灿金光。金界玄域、幽暗明彻,一时间各持半天,竟成河界分明之势。
朱络从转心阵崩散的震荡中清明过来,一手仍掩着左目,一手上已隐隐燃起一团幽火虚影:“什么人?”
只是下意识的脱口一问,不想竟当真听到了回答,幽幽人声似从金光空明处传来:“故人。”
顿了顿,又重开口:“我本为访旧物而来,不想如今各有际遇,人物难分,便可勉强称之为故人。”
随着声音,亦有人从空中高耀的金瞳中步步行来,赤足散发,麻袍葛带,一身伶仃,却有冲天灵气密匝周身,清光夺目几不可直视。
朱络不曾见过此人,但自左眼荡开的战栗感难以忽视的席卷周身。他勉强压了压识海深处传来的眩晕感,咬着牙根艰难开口:“在下不曾见过前辈,与前辈相识的,料想也非在下。”
来人点头,像是认可了他刻意划分的界限。随即却抬手先指了指自己:“冉无华。”又一转手遥遥向着朱络一点,“雪北海。”
一股刺痛密剜眼眶,黏腻血红从朱络覆着左眼的指缝流下。朱络在天旋地转中狠狠咬了一口舌尖,挣回几丝清明:“我名朱络,此为玄瞳,此地并无北海魔尊。”
“自然,世间早已不存雪北海。”冉无华虚立半空,金日如屏在他身后大放光明,“而随他一同入世的天睛地瞳也不应继续留存于此颠倒波澜,该往归处去了。”
“天睛地瞳?”朱络初次听闻这一称呼,不过既是与北海魔尊相关,旋即心领神会,哑着嗓子笑了一声,“莫不是指昔日北海魔尊身上一双魔宝?可惜已在当年诛魔之战中损毁其一,如今只余在下身上这一枚了。”
“灵物无分善恶,道魔不过人心。”冉无华平淡说着抬起一只手,“然而可叹人心极渺又极大,天睛既然不存,地瞳独耀是祸非福,也该归于虚无之中。”
一股沛然巨力随着他抬手笼下,牢牢锢住朱络使其不能动一丝一发。朱络只觉得呼吸都艰难了几分,左目剧痛更是如炽焰燎烧,但还是撑持着又问了句:“若鬼瞳归于虚无,在下又当如何?”
冉无华于空中垂眼看他,悲悯又无情:“人物难分,自是同归……”
话音未落,陡然一股玄焰自朱络体内焚起,张牙舞爪烧灼开禁锢着他的力量。半天红雪如潮,悲风呜啸,卷着熊熊烈焰直冲高天,贯连了血红圆月。顿见焚风赤火弥天漫地,汹涌扑向与金光交界处,幽玄之力无所不噬,挟摧枯拉朽之威扫荡满目明光,前后不过片刻,已将灿烂金光吞噬大半,血月横空,照见朱络一身气息幽异,手捉玄焰冷眼望空:“阁下口言大义,欲菅我一人之命,却不曾想过我若不愿引颈就戮,宁可挣得一个玉石俱焚的后果么?”
随着他一字字出口,幽焰愈盛、狂态愈显,说是诘问,却未曾留给冉无华半点回答的余地,转眼风狂火怒玄气弥天,如平地掀起千尺巨浪。只一个汹涌,就将金瞳与麻衣人皆尽拍没其中……

剑清执虽然一路都闷不吭声,但追紧朱络的脚步半点未曾落下。因此前方身影骤然停步,他登时也提起了十二分警惕,一手虚虚按向背后丹霄,目光锐利巡伺向黑暗深处。
月色稀微,不过仍足以让他在草木摇摇间分辨出点不一样的存在:一道单薄人影踏月而至,步履舒缓,或者说,来人本就是乘风而至,未着半点尘埃,自然不落俗扰之中。
剑清执看清了来人面目,却是一愣:“冉……前辈?”
冉无华见是他,只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旋即目光仍落在木立不动的朱络身上。剑清执两边瞧瞧,心中半是惊疑半又生出几许不安,正待再开口,便听对面人道:“天地相冲,人维其中。人之力,在于衡。其生生不息,不滞不灭,你掀起的地瞳威势纵然可吞六合八荒,能奈衡何?”
这话自然不是说予剑清执听,剑清执更不解其意。然而冉无华缓声之中,已并指虚点前额,双目开合,本是寻常眸色霎时璨若灿金。金光几欲溢眶而出,目光无质,一直僵站着的朱络却忽然“啊”一声大叫,似梦中惊醒,更如离魂乍归,一身冷汗惊出的同时,收不住的幽火玄光砰然四溅,将周遭三尺内的草木生机焚掠一空。
剑清执身形霎动,瞬息飘退丈余,左手猛的一握,指甲掐破掌心,向着朱络洒出一道隐约五色氤氲的血光。朱络受光霞一激,突兀打了个冷战,随即看清身处已非瞳境之中,眼前却仍一片金光跃动,虚实间金瞳翕张如日,跗骨随行未曾稍变。而与在瞳境中尚有放手一搏之力不同,身在现世,金光如灼,竟可将体内运转着的玄瞳之力全然压制,仅仅唤出一缕,落于其上好似油尽枯灯,半点不成气候。
“这就是人珠之衡力?”他有些艰难的呼出一口气,“你便要凭此杀我?”
剑清执闻言悚然一惊,虽不知这又是哪里突来的灾祸,手腕早已一转握住了丹霄剑柄,口中犹道:“朱络、冉前辈,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络双眼一瞬不瞬盯在冉无华身上,未回头冷笑一声:“这该问他才是,于我何尝不是飞来横祸!”
冉无华缓缓摇头:“地瞳落于尘世,无人可担运数。即便你当下能为其主,假以时日仍不免沦为其仆,被内中玄力洗换神智,酿就祸劫。”他说话间一指点出,金光如牢落下,“受我化之,亦化你未来血孽劫数,生死有命,天命如斯,莫生怨怼。”
“你……”朱络气结,虚幻金牢已如有实质压制而来。他自得大衍转心阵之助,一身离火元功亦受洗练之后的玄瞳之力浸染,早已难解难分。金光之力压下,如逢天生克星,徒然一副引颈就戮模样。剑清执在旁听得只言片语,半解半不解中,但见朱络全无招架之力,冉无华又口口声声称杀称度,登时顾不得那一份草亭襄助之情,早将丹霄擎出,刃光吐霞飞练,一剑斩向眼前金牢,一剑迫向冉无华所在。
暗夜之中,剑光飞掠,金风利啸,草木偃伏。然而飘然浮立于草木间的人分明肉身凡躯,不躲不避却任凭寒芒一道穿身而过。剑清执脸色霎变,他纵然破局心切,剑下仍留三分余地,意在不愿伤人。冉无华以身当刃太过出乎意料,可旋即脸色变而又变,剑刃加身,甚至刺破麻衣的细微嗤声都足够清晰,其后却丝毫不似穿透血肉之躯的触感,空空荡荡,若凝若虚, 难以言喻。而另一道斩向金牢的剑气同样飘飘渺渺全无着力之处自金光中穿过,光壁只见微漪荡漾,刹那如初,不损分毫。
“这……”剑清执持剑的手指紧了又紧,纵然心中早料得冉无华非凡,也未曾想到竟是这般浑不可触。眼前两人,一欲破一欲救,皆不过咫尺之近,却又如隔界之遥,虚实间交迭,带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心旌动荡间,只见冉无华五指轻拈,口吐不悲不喜之言:“天命周流,大运皆化……”随着他的话语,眸中金光流溢,在虚空中结作瞳目之形,困住朱络的金牢受其牵引竟离地而起,拘着人径自往金瞳中投去。
“颠破三才,束……”
天际骤生流风,卷来云气如屏,堪堪吹过半面月华。须臾云开月露,淡白玉盘却成朱红血色,从高天之上冷冷投下一片秾赤的血光。
血光披离卷地,万物触之皆静,仿佛时光生息在这弹指间凝固。冉无华未竟之语戛然而断,举目望空悠悠道了声:“久违,幸会。”
长风云举,簇拥着一道矜贵身影翩然而下,半面玉遮,手搦虚空血艳,指间只一弹,血色化作流矢直贯冉无华而去。
这一遭冉无华不似面对丹霄岿然,抬手一抹金辉倏展,身形亦顺势飘忽闪遁,避开数丈有余。金芒血矢无声相撞,方圆三尺之地寸寸凋泯,一霎尽成虚无,直到数息后才又流风流云,重又被四面涌来的浅淡生机抚平。

金瞳血月遥对相峙,破局人身形缥缈落地,亦与冉无华当面正对,大袖负手,姿态傲然,虽隔玉遮,犹不减分毫睥睨矜傲之态。冉无华倒仍是那副世外之人的恬淡模样,不看来人却望血月,片刻后叹息一声:“原来地瞳之精在彼,难怪朱络小友虽怀有地瞳,却非我一合之敌。”
“阁下上次登门践户后,不就早该知此?”玉墀宗冷笑,“明知而故为,也算阳谋手段。就不知布下此局以待本座后,可有承得起本座雷霆之怒的本事。”
“唉!”冉无华又叹一口气,将投往夜空的视线敛回。下一刹,蓦见金光盈眸,半空金瞳化作灿烂流光没回己身,一身气势顿时节节拔升,浩瀚之威张弥四野,卷荡而出。
玉墀宗的动作之变亦与他不相伯仲,高空血月化作血色流星呼啸而下,幽幽玄玄奥妙气息荡开,所过皆吞。只一交睫,金光血艳、两方身影,甚至连带着被桎梏于金牢中的朱络,一并被骤然绽开的奇异气韵淹没,坠入了一片混沌未开的晦涩浩渺中。
纯无之境,八维不开,颠倒明暗,无以言喻只存幽深。一金一赤两道流光盘旋,渐渐显露出落于正中的金牢。内中朱络半瞑双目,昏沉沉似睡非醒,不闻身外何事何人。
须臾金光一敛,化出冉无华身形,一手伸出虚虚覆上金牢。
与他一同动作,血光之下同样现出玉墀宗,广袖一垂也压住了金牢,轻哼一声:“偏要与小辈为难?”
冉无华摇头:“地瞳亦是大因果,若能承之,得天独厚;若不能承,万劫不复。”
“地瞳之精乃属本座。”
冉无华一抬眼,满瞳金光如彻幽微看向玉墀宗。玉墀宗任凭他观瞧,片刻后又听他道:“你为劫中人,岂留劫后身。”
玉墀宗脸色微变,旋即如初,只笑了一声:“不愧是人珠之主,观卜得本座无所遁形。”
冉无华道:“人间孽债,生死轮回,不与仙家相干,我亦无意过问。”
玉墀宗“咦”了一声:“炼气界逢大劫,杀戮兴,你不欲管?”
“不管。”
“正邪倒错、善恶混沌,你也不问?”
“不问。”
“有人祸乱天下,有人欲念横生,有人机巧欺世道,有人空图一雄名,你且任之?”
冉无华叹气:“劫生劫灭,大道无情。我幸已脱身其中,岂会再自堕于斯。地瞳因果,不过是昔年唯一未竟牵孽罢了。”
玉墀宗闻言,忽一扬唇角:“若不能了结地瞳之事,便误阁下大道,可对?”
冉无华沉吟了下:“或许如此?”
玉墀宗便曲一指轻点了点金牢:“本座可与这小辈不同,地瞳之精在手,阁下未必能如前般轻取……”蓦的又自负笑了声,“即便全力施为,犹不可知鹿死谁手。”
“我无意与你在此一决生死。”冉无华毫不受激,“你有需应劫数,不由我横生枝节。待到彼时,地瞳自该有其归处。”他顿了顿,似是不愿再与玉墀宗这般勾心斗角反复试探,索性又继续道,“天生异宝,不该落入尘俗,平生万般波澜。但此因已起,必有果结,搅乱其中,反逆其道,难以通达。”
“阁下想见的是何果呢?”
冉无华收回覆在金牢上的手,揽回袖中,悠悠道:“阁下一身杀孽悲怆之气,只能结得杀孽悲怆之果,非我乐见;这位朱络小友混沌未明,果业尚不可知,若能不受地瞳幽玄之气蒙蔽灵台,倒是不妨期待一二。”
玉墀宗冷笑:“地瞳乃噬欲之宝,北海魔尊血海掀涛,未必没有几分受其浸染心神之故。指一小辈望其能不受侵蚀,岂不痴话!”
冉无华幽幽叹气:“此界生宝,气息勾连,欲脱其中,千难万难。”
玉墀宗眉梢陡然一扬。
下一瞬,金光血光突然急剧扩张碰撞,撞出一片无声光灿,纯无之境瞬息泯灭。一道流风卷地而生,转眼间披着血红月光远遁高天而去。而风过数息后,天际游荡的缕缕云絮或聚或散,重新抹拭出了一枚皎洁玉盘,临静夜幽野,洒下连片清光如银。

冉无华站在这片月光下,身畔晚风吹拂,眼前空空荡荡,适才所经所见如今片然无存。他倒也不见什么惊愕不悦之色,默然站了片刻,忽然稍微侧耳。从远方吹来的夜风变大了些,阵阵水浪涛声夹杂其中,呜咽哗啦又旷然幽渺,交杂成了一股奇异的韵律。
他听着风中杳音,循水循声而去。从镇子外的野地穿过,又越过了一片高高矮矮的丘陵小山。荒芜野径行到尽头豁然中开,金波湖荡荡水色浩渺清波扑面而来。一望无际银光跃水,倒映河汉星月,迷离天上人间。更有纱绡般的烟岚水气于湖面上半隐半现,飘飘渺渺涤荡凡尘,间或一二仙花飘落烟中水面,又悄然消散,殊丽一如幻梦。
冉无华目光一转,落在那些纷扬飘落的幻花上,又循其来处望去。那缕原本夹杂在水涛声中的乐音此刻渐觉清晰,音律空灵似仙乐,更隐隐可见数道窈窕飞天之影,在水雾帐幔后舞态翩然,举手投足间灵光点点,落而成花,生灭须臾之间。
他眼观飞花,飞花来处一双碧瞳也在带着些好奇之色悄然打量他。两方感知一交接,冉无华端身未动,水面风来,轻柔又干脆利落的将层层烟帘雾帐吹开,现出其中一片荧光流转大有丈余的鼓圆之物。待到水波一涌,那莹润之物随之一荡,立刻又有呜咽乐音自生,却是从那异物上下六枚孔洞中飘出。袅袅异烟亦伴音声蒸腾,凝作袅娜飞天之像,旋舞幻花之中。
碧瞳者也正盘腿端坐在这宝物正上方平坦处,竟是一名总角童子,润颊丰肌雪团般可爱,见冉无华将自己寻出,便落落大方起身一揖,脆声道:“巫者夤夜行至,我家公子有感客来,正烹茶扫榻,请巫者移步小坐相叙。”
冉无华袖手,视线从硕大埙器挪至小童,在他周身一绕后落在额角位置:“你家公子如何称呼?”
小童笑嘻嘻道:“童子水精,我家公子姓玉,名讳上嵯下峨。正是金波湖中仙隐,景风玉烛之主。”
他一摇头晃脑说话,额角的数片白鳞也就愈发凸显醒目。冉无华看过两眼,点了点头:“承贵主相邀,却之不恭。”一身早飘飘摇摇,也不知如何动作,已落在了大埙上。埙面如舟船,足可供人坐卧挪移。冉无华随意择一处而坐,登时便有流光簇拥而来,凝化一垫铺于身下,端得十二分妥帖稳当。
而水精见他已登埙坐定,便笑一声:“巫者且坐稳了。”一阵湖风随声而至,鼓吹埙孔音律悠扬,而大埙受风力簇拥,在水中滴溜溜转了个圈,一路翻波推浪,复又往来路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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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0:0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一八章  景风玉烛

夜渡明湖,春风如醉,仙音旋绕,其态袅娜。乘兴于清波之上,身心随至,意态随清,待一路荡漾而入湖心,早觉神清气朗,不复置身于吞污吐浊的尘世之中。
那湖心处,一岛卓然,高有颀山下有潺泉,玲珑屋舍楼台点缀其间,殿阁可称舒朗,轩亭别具绮幽,虽处金波湖湖心,倒更有几分海外仙山气度、缥缈离尘姿态。
在冉无华打量中,大埙徐徐来至湾滩,却不泊岸。水精矮身蹲坐,手掌按在埙上,泛起了一片萌萌白光。白光托着埙身只一晃,宛如移景换境,大埙已入岛上水道,一路顺流而行,芰荷摇曳,荇藻蜿蜒,叶间花芯皆盛星光如小烛,逶迤迎客直入一座白玉雕梁银粉饰栋的水榭之中。
大埙至此方停,水精当先一跃而下,冲着冉无华一躬身:“巫者请入,公子就在水榭中。”
冉无华点点头,从善如流起身迈步。脚下才动,忽见一卷鲛纱从门内泄出,沿着白石阶滚落铺展,半幅飘垂入水,正止于冉无华欲落足处。水榭中亦闻人扬声道:“巫者神仙中人,不履凡俗尘埃。我这鲛纱亦非出自软红中,以待仙客,方不失礼。巫者,请入内,请上座。”
冉无华微微颔首:“玉公子有心了。”这一番再迈步,当真未继续以清气托足离地一尺,而是轻巧踏在那轻薄如无物的鲛纱上,稳步徐行入了水榭。

水榭中灯悬明珠香焚龙脑,有座几分宾主对设,陈献了几味新果香茶珍馐细点,果然一副诚心待客之道。玉嵯峨家常不束宝冠,只以珠簪拢发,着了袭银光流溢的袍子迎了上来,望见冉无华,一笑拱手:“是巫者,亦是仙灵?”
冉无华抬眼看他,仍拢着手,只颔首为礼:“是隐者,或是古灵?”
玉嵯峨“哈”的笑开怀:“仙灵古灵,皆同称灵,可算半个同道。今日冒昧相邀,便是出于这半‘灵’之谊。巫者肯应邀而来,我心欢喜。请!请入座。”话罢当先落座,微一点头,水精立刻十分有眼色的捧壶斟酒。
水榭屏风后这时又转出一名鬓有翎羽的丱发女童,粗看年岁稍长于水精,也生得乖巧俏丽,来为冉无华持壶。
玉嵯峨用以待客的琼浆自然不俗,宾主共尽三杯,便是冉无华亦觉喉中如咽柔冰暖雪,一股清气沛然流注经脉之中,温和之极滋润之极,不由得他不开口:“玉公子如此手笔,所为何事,或有何求?”
他在巫卜道外,甚不刻意着于人情世故。这般直来直往一问,玉嵯峨登时哂然,也搁下了手中酒器,笑道:“巫者爽直,我便也不妨直言,今夜请将,确有一事欲要劳烦。不过仍先要冒昧一问,巫者一身灵息已脱凡胎,修行之道观之也非神州功法。我家学有言,西极之地有神遗之族,循天地、拜神明、修仙灵,遗世独立于陆海诸域,修大成者可不为尘果所侵。巫者可知此一族?”
冉无华毫无遮掩之意的点头:“族名西华,正是我出身处。”
玉嵯峨眉眼间霎时又多几分灵动:“竟是神族巫者来至么!”
“西华大巫早已陨落于六百年前,”冉无华干脆利落的否认,“我非巫华,不过藉他一点真灵得以出世。我名冉无华,玉公子不可错认。”
玉嵯峨眨眨眼:“巫华无华……好吧,那便以‘冉先生’相称可好?”
“可。”
玉嵯峨笑叹了声,又重拾前话:“冉先生虽非大巫,但出身西华,修行仙灵之道,这一桩却是无疑。我今相邀,乃是因家中一位长辈昔年伤于恶海,伤处因被一股恶秽之气侵蚀,数百年来不得痊愈,日夜受其折磨……”
冉无华闻言挑眉,打断了他的话:“我观公子也有不凡手段,何以对恶秽之气束手无策?”
玉嵯峨登时抬手去揉额角,似乎一提及这“恶秽之气”就十分头痛,歇了一息才道:“此中倒也有一段旧话,先生姑且一听。”
冉无华垂眼不作声,玉嵯峨便继续开口:“先生出身西华,初来神州,应是未曾听闻过北陆恶海的名头。此地以‘海’名之,实则乃是一处望而无尽的深极墟眼,传言乃是上古残地,积秽千万年而成,纵大能不可度,只能听凭其痼存在北陆一隅。而恶海中恶秽之气翻涌不休,欲外泄不止,若非有一道残存封印将之禁锢,北陆只怕早成了一片灾地。”
“但那道封印天长日久,早有不支之态。枫渡溪氏一族修阴行鬼肃之道,代代遣族人前往修复巩固封印,也不过是聊胜于无,勉强拖延罢了。”玉嵯峨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见冉无华虽听得认真仔细,神色却片点不动,如闻无关之事,话锋倏的一转,“如此恶海已是炼气界好大难事,偏又在五百年前,更生出一桩雪上加霜的劫难。”
“五百年前”这几个字几乎是明晃晃的意有所指,冉无华终于见了些动容,为意料之外也为情理之中,皱了皱眉:“雪北海?”
玉嵯峨“呀”了一声:“这是北海魔尊的本来名号么?”
冉无华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哼,不否不认。玉嵯峨也不追问,循着前话继续:“血海魔行为炼气界莫大一场劫难,兴灾之地又主要在北陆东陆地界。恶海先受魔气侵染,后又有北海魔尊陨落,魔气灵识且不提,那一腔恶孽凶戾之气却受了秽气牵引,直投恶海去了。孽气秽气,不同亦同,融合无间。若说对此前的恶海秽气,我尚有一二应对手段,此后也成捉襟见肘之势,只能眼睁睁见自家长辈被其折磨,多年来尝试手段无数,终究治标不治本,无可奈何,这才求到了先生面前。”
这长长一篇前因后果听完,辞穷意现,冉无华不说可否,忽的却问:“恶海恶地,为何前往?”
玉嵯峨摊手苦笑:“炼气界因诛魔一战元气大伤,北陆东陆久受磋磨,亦是处处烽烟邪氛,是以一时间无人顾及孽气之事。待到察觉不妥,秽气孽气融合已成,诸家尚有余力者皆派人手前往打探,我那长辈也在其中。然而恶海凶险,前往之人十不存一,若非最后有溪家两位老祖舍身填了墟眼,我家长辈也有一点压箱底的自保手段,逃出命来都是艰难。可惜命虽然保住,秽气也如附骨之疽,生生磋磨了他数百年不能解脱。”玉嵯峨说着话站起身,向着冉无华拱手躬身,“先生若能解此灾厄,还望不吝出手。需何代价,但言无妨。”
冉无华坦然受了他的礼,却先摇了摇头,然后才开口道:“无需什么代价——若你之言不虚。”
“先生有神族巫者手段,是真是假,观卜便知,何须我自证旁证。”
冉无华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似无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金光:“公子先请伤者前来吧。”
玉嵯峨闻言会意,脸上登时流露几分不加掩饰的喜色,转头冲水精吩咐:“速去请元翁来。”
水精大略也明白所为何事,欢天喜地应一声,立刻一溜烟去了。不需多久,水榭外人声响动,便见他搀扶了一名乌衣老者徐徐而入。那老者霜发长须,本生了副可称高大的身材,此刻却弯着背佝偻着腰杆,顿时便显出苍老虚弱之态。一手持了根拐杖,一手被水精扶着,脚步虚浮蹒跚近前,先冲玉嵯峨一点头:“公子。”又看向冉无华:“老朽元垂纶,多谢冉先生肯予援手。”
冉无华点头,推案起身,不说什么客套之言,直接便道:“伤处让我一观。”
元垂纶也很痛快的将拐杖交给水精,如冰十分机灵的搬了张小榻过来,让他解开半身衣服坐在上面。冉无华绕背细看,就见老者脊背上横七竖八分布了数道奇异伤痕。奇异之处,乃是数百年沉疴看来犹似新伤,破裂入皮肉极深处,依稀可见肉翻血凝一片洇红。血色上又盘旋附着着一股青黑秽气,狰狞攀爬了元垂纶大半个后背,正以各处伤痕为根基,无时无刻不在试图着侵入血肉更深处。
冉无华端详了伤痕秽气片刻,若有所思伸出一指,虚虚点在上面的同时,藉指尖为路径,将躯壳中灵识按下门户大开,瞬间一股凶煞恶秽之极的意识透体而来,那意识尚不成形,不过是数之不尽的诸恶残念纠结聚拢而成,自上古荒莽攻伐年代累积至今,滔滔浩浩冲刷而过。若只是寻常人,霎时便要神识崩解泯然其中,冉无华灵台上却见一枚金色眼瞳忽倏张开,毫无含义的垂视下,那股入侵恶秽登时消解成一团混茫之气,又在逐渐扩散开的金光中逐渐泯灭。
一层层秽气剥去,灰茫褪色,便显出了深融于内的一点黑红血孽气息。沾染自元垂纶伤处的秽气本就只有一缕,分剥出的孽气自然更是稀薄。但即便如此,冉无华神识里金光一张将其裹住又化散的刹那间也足以让他从中扯出了一点避无可避的因果。他心中顿时通明,眼还未睁,轻声一叹:“尘果。”
一旁的玉嵯峨不知是否听清楚了,忙问道:“先生可能除此秽气?”
冉无华睁开眼,变指为掌悬覆在元垂纶背心:“自然可以。”然后不待玉嵯峨言谢,随即又开口,“若要相谢,便将恶海一带舆图予我,足矣。”
玉嵯峨“嗳”了一声,旋即咽下他话,只道:“此事容易,先生请稍待。”也不吩咐如冰水精,自己揣袖迤逦往水晶屏风后去了。
冉无华也不等他去来,五指张开的掌心中骤然泛起一团金光。初始如弹丸,转瞬间光芒喷薄绽散,不只元垂纶后背,连大半个身体都被笼在了金光中。随即光芒绚极而淡,又一点点褪去归无。随之一同消散的,正是盘踞于元垂纶背部数百年之久的青黑色秽气,干干净净点滴不存,彻底露出那从肩胛至腰间纵横驳杂还渗着新鲜血色的一道道伤痕。元垂纶陡的“嘶”一声吸了口气,然后就着还坐着的姿势,一点点将佝偻腰背挺直了。动作间,甚至能听到僵硬骨节终于得以舒展发出的“咔咔”声,与元垂纶的畅快笑叹:“五百年了,才得这一身痛快!”
随着他挺身直腰,背上伤处丝丝缕缕挂下血痕,看起来倒比受秽气所污时更扎眼些,片刻便滴答滑落沾染了堆在腰间的衣物。元垂纶不在乎的起身,冲冉无华躬身端正一礼:“此乃大恩,多谢先生妙手。”
冉无华目光平静的看他,片刻后垂下眼:“元翁这一场伤劫,是因,或是果呢?”
元垂纶一愣,又莞尔道:“或许当年前往恶海为因,受了此伤便是果。又或者受伤是因,因此得以交结先生为果。修界因果道乃是极奥妙之道,老朽疏浅,不敢妄言。”
冉无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或许吧。”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间言辞不继不免有些冷场。好在随即就有如冰与水精从旁取了伤药净布清水等物,重为元垂纶收拾背伤,水榭中的气氛才又见了些活络。
又过片刻,玉嵯峨捧了一只二尺长短的锦箧回来,进了水榭一见元垂纶形容就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元翁,你的伤大好了?”
元垂纶捻须“呵呵”一笑:“冉先生以仙灵制秽孽,自然手到病除。”
玉嵯峨立刻快步上前,先看过元垂纶背伤,又将锦箧捧于冉无华:“恶海藏于北陆之北,本是炼气界避讳之处。但因封印渐残,外围又滋生出许多邪灵孽兽肆虐,不得不屡屡派出门人弟子前往协助溪家清扫,故而道路也算通畅。其间路径如何,险恶之处、休憩躲避之处,尽我所能都标注在舆图中,但经年岁久,也难免有所疏忽,还望先生担待。”
冉无华接了锦箧,只“嗯”一声,一晃手将其收起:“伤势已妥,舆图亦予。此间事了,我该告辞了。”
玉嵯峨迟疑了下:“先生这般来去匆匆……”
冉无华道:“俗世跋涉,皆是匆匆尘客,公子计较太过了。”
玉嵯峨叹息一声,只好道:“如此,便不多留,待我让水精送先生出岛。”
冉无华这一遭未再拒绝,冲玉、元二人点了点头,转身便飘然往水榭外而去。
旁边水精已然为冉无华不通人情的行事风格惊得有些呆愣,将嘴巴凹造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圆形。还是玉嵯峨在他头上轻击一掌,无奈喝道:“还不快去!”他这才回过神,忙一溜烟追着小跑了出去,连声呼唤:“巫者且缓,待我这就撑埙舟来送你!”

少时,水榭内外杂声都远,玉嵯峨犹向门外眺望了几息,才收回视线带了点无奈的摇头:“这位仙巫脾气好生古怪,想要深交只怕艰难。”
元垂纶顺手将衣物披上——秽气之困一解,那些血肉翻绽的外伤对他来说宛如无物,佝偻了数百年的腰杆也得以再次抻直,登时显出身材原本的高大挺拔:“若无必要,或该敬而远之才是。”
玉嵯峨稍稍一怔,随即一挥手示意如冰收拾水榭中残席,自己倒是当先往屏风后转了过去。元垂纶随后跟上,迈过两步一顿,反手一招,被水精搁在一旁香木架上的拐杖凌空摄入掌中。本是毫不起眼宛如粗木削就的拐杖,在落入手中的刹那忽然泛起一层灿烂光芒。瞬息间光芒退去,已成了一柄墨玉明珠为饰,顶端铸作玄色龟形的长杖,数条细碎晶鳞缀就的长短细链绕杖身垂下,琳琳泠泠碰撞有声。他一手将长杖背持身后,才又略略加快步子,追赶上了玉嵯峨。
水晶屏风后有层叠珠帘绡幔隔出的精室,内中陈设精致又随意,一看便知是主人休憩之处。玉嵯峨随意在一张书案后坐下,开口问道:“元翁莫非察觉有何处不妥?”
“公子离开时,他以因果之说向我问询此伤。虽浅谈辄止,若说只是无的放矢,公子可信?”
“嗯?”玉嵯峨眉头微微皱起又放开,“他既是神族巫者,观卜之术料想非凡,若一时有心血来潮之感,未必不会随口一问。不过……”
元垂纶接口道:“他既在卜道上道行非凡,我观其人品性又不是爱卖弄玄虚之辈。如果有何料定之处,是不该草草一问又罢,而会选择直言才是。”
玉嵯峨笑了声:“直言便成冒犯,好好的主与客,医者与病患,转眼闹成对敌,可没太大意思。”
元垂纶倒没跟着他笑,长杖底端向地上碰了碰:“公子虽不修卜道,也当知卜者观卜之时最为粗浅的一桩忌讳——观人不观己,观己运多非。已是眼中客,莫询去与回。”
“元翁之意……非他不卜,而是欲知之事运道关己,不得其解?”
“或许如此。”元垂纶捻须沉吟,“若真如此,必与恶海相干。”
“那岂不就是与北海魔尊相干?”玉嵯峨挑挑眉,“北海魔尊的跟脚,纵然在炼气界中一团迷雾,于我等古……来说,倒算不得什么秘事。他二人既然同出于西华,五百年前来一魔尊,五百年后又来一灵巫,其间关联,颇是值得玩味。”
“恶海承了北海魔尊孽气,他因此欲前往也算说得通。若当真能将这恶地淫威消减几分……”
元垂纶将话说到一半就停下,玉嵯峨微微弯眼,“元翁是盼其成,还是盼其不成呢?”
元垂纶轻哼一声:“这答案公子才是最为清楚之人。”
玉嵯峨失笑,扶案起身,从书案一角拿了枚美玉雕琢的蟠龙镇纸:“元翁莫恼。实在是因你这些年来伤势愈发恶化,多需静养压制不克分心,才未将那桩大事烦劳到你面前。如今你既已痊愈,我倒是乐得脱手那许多细碎的麻烦,只安心静待功成,岂不美哉!”
元垂纶瞥一眼那枚镇纸,倒不急着接过,而是肃容道:“此事关乎阖族未来生死大业,公子切莫轻心。即便老朽能为分劳一二,也需时时关切,莫有什么疏忽才好。”
“我明白。”玉嵯峨莞尔道,“我与元翁皆用上十二分心思,才能最为稳妥。”
元垂纶这才将镇纸接过,护在掌心轻轻摩挲,叹了口气:“承寄我族数千年望想,不容有失,不容不成。便舍老朽一身,也是无妨。”顿了下,又道,“至于恶海那边,也不能全然放任不管,应要安排人手暗中关注,以免节外生枝。”
玉嵯峨点头:“为全七七之数,四百九十年眼看将至,时差不过一蹴了。”
“越至此时,越需小心。”元垂纶挺了挺腰,后背随之传来阵阵鲜明刺痛,“老朽为之浇注半生心血,如果此回不成,再要成就一遭,难矣!”
玉嵯峨闻言默然,半晌后仰起头,眺望隔窗幽深夜色。天边星月稀零,分明入目,又触手难及,如隔迢迢星汉不可言说之遥:“步步艰辛,终至于此。天意有知,不该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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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1 21:4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九  玄黄纛

沉入昏迷中的意识如一片纯黑之海,波澜不起、微声不闻。直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见亮光点点泛起,摇摇烁烁浮出海面,冲破了这一片纯然的黑暗。
朱络的意识随着这片微光出现也在渐渐苏醒,直至无数光点冲破黑暗海水的禁锢,聚而为一腾跃高升。光芒刹那遍洒神识境,照见内外通明,也照定意识回归灵台,让他彻底苏醒过来。
意识终于清醒的同时,一股灼烧般的刺痛便难以忽视。似来自左瞳,又似出自灵台深处,烧炼灵肉绵绵不休。朱络耐不住呻吟一声,后知后觉捕捉到灼烧之伤的来处,心中悚然大惊,霎时满心满眼只余“大衍转心阵”一个念头,再顾不得其他,立刻凝起神识仓皇内视灵台。
神念一转,灵台洞明,所需甚至不及弹指刹那,朱络便看清楚了那犹在运转不休的金枷锁链,以及被层层禁锢其中、幽光流转的玄瞳。
金枷上明光转如流水,浑然似有造化之功,而非似真似假的记忆中无声崩解后的金尘残埃,朱络登时松了口气。虚惊大惊之后再定睛细看,转心阵虽大概无虞,灿烂的明金色泽上却隐约攀附着星点丝缕更浓郁些的金焰,焰火纯净看似无害,甚至内中气息也全不与转心阵相悖。但每一次跃动摇晃,便要牵动一次扎刺入神识中的抽痛。朱络不由得“嘶”的吸了口凉气,尽力一点点凝聚意识,在不久前那场错乱混杂的记忆中翻找起来。
有的放矢,曾经的经历便再无遮掩。摒除外力的影响后,加诸于记忆上的薄纱也被揭开。从冉无华现身拦路到人珠之势强势袭杀而来,越是回忆朱络越觉心惊——直到最为关键处,记忆戛然而止。最后一瞬停留在认知中的,只有漠然冷觑而下的金色巨瞳与……血月弥空,从天而降的翩然身影。
“玉墀宗!”朱络讶然战栗,几乎就要惊呼出声。也正是因此,自意识苏醒后就一直出于情绪跌宕无暇旁顾中的他才察觉出自身处境的蹊跷之处——任凭神识如何清晰又活跃,与肉身的勾连始终像是隔了层薄薄屏障,只能停留在依稀可闻可知的状态,却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始终处于似醒未醒的尴尬境地中。
刹那间朱络心中已转过了许多念头,从自己已被人珠金牢摄走到或许被幽禁在某个界外奇境之中林林总总。不过还没等他判断出个头绪,未闭的耳窍先捕捉到了些距离不远不近的对话声。
那声音似乎就在身边数尺之地,是以连轻微的呼吸都可分辨,更不要说正在对话的双方对朱络来说都甚是熟悉。他瞬间辨认出了两人,心中刚转过点又是疑惑又觉担心的思绪,便觉身在之处微微一震,还夹杂着剑清执不掩愠怒的一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质问声出,丹霄剑吟声亦出,强势爆发开的金庚剑意骤然降临。即便被困于灵台方寸,朱络脸色也顿时大变,脱口叫道:“清执,且慢!”
可惜这一声惊呼全然出不得口,更兀论对外界产生什么影响。剑气飙散开后朱络就再未听到什么声响,刹那极静让他愈发心惊肉跳,死死咬紧了牙关欲要挣脱出当前困境。
正奋力中,听闻一声轻笑。笑声来自玉墀宗——受困石窟中的经历使得朱络对他的声音敏感之极——虽不知外界变化如何,只凭这一声笑,便觉剑清执所面对的状况大为不妙。果不其然,紧随其后就是剑清执惊愕非常的半声“你……”,话没说完断在舌尖,之后就是长久的寂静降临,仿佛之前的对话质问交手都不曾存在过。

无声宁静较之片刻前的刀兵催动更让朱络不安到了极致,但在别无他法下,又只能强行收敛心神以期尽快突破困境。这般在耗时漫长与变故多发的交替煎熬下不知过了多久,朱络再一次将神识凝聚成无数箭矢破散向灵台境外之际,忽然又听到了玉墀宗轻轻的笑声:“愚材,一月有余,你在神识上就只有这毫厘进境么!”
笑声之后更有清脆碎裂声连珠响起,遮蔽了肉身与神识联系的无形隔膜龟裂消散,如拨云开天,一直熟睡般躺平的朱络身躯一震,陡然睁开眼一跃而起,脱口便气极道:“玉墀宗,你拿清执如何……了?”
前半句气势汹汹的诘问在尾音处又被朱络自己猛的掐住,茫然环顾处身之地,举目所见一片白茫,好似浮身云端雾里,不着天地山河。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就盘膝跌坐在距离不过一臂之处的剑清执,闭目沉息似入定之中,若非还有巴掌大的金玄二色阵旗悬在头顶一尺处宝光流转,便全与寻常时无异。
朱络神色登时绷紧,顾不得其他,先试探着以一缕灵气轻轻拨弄了一下阵旗。许是因他不曾释放敌对之意,两面阵旗一晃,立刻也生出一股力道将他的试探反弹了回去,并无刻意针对却也称不上多温和。浩渺幽远如自上古荒莽时生出的不羁强势冲击得朱络身形一晃,随即稳住面沉如水看向另一边:“你这是何意?”
玉墀宗似笑非笑看着他,隔着半面玉遮也难掩嘲弄:“平波碧云,偌大仙门,就是这般调教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朱络愣了一下,甚是勉强的抿抿唇:“前因后果在下知之不详,若只是关于人珠与玄瞳之事……阁下屡屡出手,皆有后算,在下也算与阁下颇有纠葛,倒还不至于料不及彼。既有所图,又要讨在下一声‘谢’,不免索求过甚了。”
玉墀宗“哈”的一笑,玩味道:“一段时间不见,你这嘴上功夫倒是犀利了许多。莫不是以为人在眼前可及处,就能脱出本座的拿捏?”
他毫不遮掩的以目示意剑清执,口中所言分明是石窟中用骨笛挟制朱络的旧事。朱络顿时深吸了口气,有些忌惮的又瞥了眼仍悬在半空微微晃动的玄黄纛。这一眼还未收回,忽听玉墀宗施施然道:“你可认得此物?”
对于玉墀宗其人于阵法之道上的造诣,时至于此朱络仍是屡见屡惊,更不意外他手中必然持有些稀罕法器,谨慎应道:“阁下愿意赐教?”
“自然,此物说不定与你也能有几分缘分。”玉墀宗愉快道,“碧云天藏卷不少,你又偏好阵道,想来听说过‘玄黄纛’之名。”
“玄黄纛?”朱络一怔,“传闻中那对自上古流传下的阵宝?”
玉墀宗含笑点头。
“不是说早已不知下落了……”朱络话问一半反应过来,自嘲一笑,“既有名传世,必有迹可循,却不曾想是落在了阁下手中。以阁下阵道造诣,倒是不算蒙尘。”
玉墀宗也不与他过多细说玄黄纛来历,只道:“此宝诸多妙用无需本座来说,单只其上镌铭的四气八阵,生杀各别。其中一气以‘洪荒’为名,可为镇压之用,亦可行八极倒转之杀,本座今日指点于你,他日你便需再以一事报之。”
似曾相识的引诱与强硬听得朱络心中一悸,立刻别开脸:“不敢再受阁下恩惠。”
玉墀宗微微一笑,忽的示意向仍在入定中的剑清执:“你可知他当下是何状况?”
“嗯?”朱络霎时警觉,视线惊疑不定的在剑清执身上与半空中的玄黄纛之间挪移数遭,再细思玉墀宗之言,终于渐渐咂摸出了几分味道,立刻怒意上脸,又强压着将那股火气咽了下去,只冷着声音僵硬道:“是何指点,在下愿闻其详。”
玉墀宗神态十分愉悦:“大衍转心阵中奥妙,你已洞悉几何?”
朱络默默深吸口气:“尚不足透彻,但也略知其半。”
“此阵看来玄奥,作用无非有二:一为镇压玄瞳暴戾幽玄之力,二为将这股玄力引导洗炼,重归为澄澈灵气以供他用。玄力灵力虽作用有差,细究根本出处倒也可称同源。将其化用,不过倒转逆行,以归本质罢了。”
朱络耐着性子听他不疾不徐道来,所言之理虽说奥妙却非初闻,心中强行按捺的焦虑便又开始冒头,一边作洗耳恭听状,一边早又分出心思落到剑清执与玄黄纛上。玉墀宗意态舒缓的倚坐着一座雪白云榻,仿佛师长正为弟子谆谆传道,觑见朱络分神,轻哼一声,玄黄纛上流光一转,盘坐着的剑清执身子一晃,口中霎时见红,细细一缕沿着嘴角渗了出来。
朱络脸色立刻铁青,心急欲动又不敢擅动。玉墀宗倒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语调连起伏都无,仍在温吞道:“玄黄纛中洪荒一气分主二阵:洪荒不肃主镇压,洪荒荡主逆转,与大衍转心阵奥妙各异,倒也不乏相通之道。你既已识转心阵,可能识此洪荒之阵?”
朱络捏了捏拳头,咬牙道:“不敢轻言,或可一试。”
玉墀宗抚掌微笑:“本座传道于你,自然不急;你专心体道,亦是不急。不过,西云主那一方急或不急,怕是一时间不好掌握。”他又看了眼额角青筋乱跳的朱络,意味深长道,“本座于他的残损剑境中落下了小小一道阵法,也不知他能支撑到几时才会剑心崩解——剑之道钟纯粹忌犹疑,他堂堂神京云主,能将自己修到剑心崩换的境地,有此一劫也不枉然!”
朱络的呼吸随着他的话愈发沉重,脸色阴沉的看了玉墀宗一眼,再不开口,就地盘膝坐定,并起剑指虚点在自己前额。下一瞬,灵光微动,神识化作一道幽微至极的存在,一晃投入玄黄纛罩定的无形阵法之中。
一旁玉墀宗好整以暇的拍了两下手:“天鬼六绝,鬼踪秘法,小子倒真是个性情中人,可惜啊……”他未将一句话叹尽,向后舒展身体在云榻上歪下,一手随意向空中挥了挥。周遭陡闻风声响起,却无丝缕侵入到这片云气濛濛之处。而若有人能在此刻远观高天,才可见一座抟来流云驾以长风而成的云舟正于空中疾走,风送云飞,片刻间就掠过了浩瀚青霄,直往天地遥通处行去。

玄黄纛身为阵宝,即便无人驭使,自身也有着极为不凡的防护之力。适才朱络浅浅一试,不知深浅只知深不可测。但眼下玉墀宗将剑清执安危明晃晃吊在眼前,便不由他踯躅,想也未想破开大衍转心阵一线桎梏,牵引出了一缕玄力。
当下他催动鬼踪秘法还是只能藉以玄瞳之力,此乃不可为而为之之举。好在与玄力彼此侵染多年,这一丝气息尚不足以迷夺心神——缭绕于转心阵金枷上的点点金焰却随着玄力之动毫不客气一同附上神识,霎时如针刀剜刺加身,朱络忍下一声痛哼,只将全副心神投注于操弄鬼踪之术上。而六绝秘法不愧为北海魔尊昔年横扫炼气界的非凡手段,纵然奥妙如玄黄纛主持的阵法亦是一晃遁入。顿时天地稀微、百象昏昧,朱络神识探及处无声变化,云舟人物俱无,唯有猎猎金风往来呼啸,擦身如刃,割肉切肤。
朱络深深吸气,真元疾转,身遭云气化火霞,不去与那数之不尽的风刃抗衡,而是尽展云霞柔无定物之态,涓涓而入金风之中。碧云天内,南天离火、西天金庚,运使纵然不同,却皆为“大鸿蒙诀”衍化云气而来,同源而出,曲意相承,朱络所受压力顿减三分。他犹不敢大意,更因心知已在剑清执残损剑境之中,生怕应对稍有失误,便要使其雪上加霜,身融云霞步步小心,穿梭过金风缝隙,似缓实疾又往更深处探去。
其实也无需如何寻觅打量,这一处剑境中天地不存只存混沌。混沌、也是剑境的最中心位置,有且仅有一柄天梁般巨剑横亘其中。剑芒滔滔,离刃化现,正是无所不在的金风出处。朱络一眼觑定,神识亦动,飘然直往巨剑上落去。却越是靠近,越觉出了些异样——铺天盖地的金风利刃不足为惧时,就将同样无所不在其中的细密雨丝凸显了出来。飘飘荡荡的微雨同样充斥着剑境,无边丝雨一时纤软若牛毛,一时又快利似薄刃,纷纷杂杂形态无定,与朱络神识同向而往,也在朝着天梁巨剑所在处汇聚。
一时间还未能品辨出这场雨所为何来,神识随意念而动,须臾已飘落在巨剑咫尺处。朱络向着脚下一张目,顿感触目惊心:无数深深浅浅的裂痕沟壑密布于剑身,非为外力,皆是自内瓦解崩裂而成。他早知剑清执剑境有损,却未曾料想已经惨烈狼藉至此,纵然心知这是欲求情剑圆融的必经之径也难以释然,俯下身伸手轻碰了碰附近的一道裂痕。
指尖相触,亦是神识相触,朱络对剑清执踏上修行之路后就涌动于周身的金庚之气再熟悉不过,但本该冰冷坚硬的剑意中此刻夹杂着不协之力,坚锋柔水,大相径庭,却正被一股意志强行糅合捏塑,以求其彻底相融,焕然新生。至此朱络倒是明白了绵绵密布剑境中的雨水何来:无情如刃,有情如水,破出无情重归有情之道,以柔水生之润之,正是剑清执选择的重铸剑心之法。这条途径算不得最佳,但以水磨工夫持之以恒,又能忍下长久的剑境破损剑心不全的煎熬,终有必定功成之日。然而……
朱络默默叹气,山雨欲来,一惊三变,莫名搅入动乱中更是身难由己,重铸剑心之举便成了内外交困之局,当真天时地利俱无,唯能以人力尽力搏之。
种种思绪走马纷乱,朱络放出的一缕神识倒是始终丝毫不乱,藉由巨剑上涌动的意识追踪而去。剑境纵然残破,剑主的意识仍能在其中圆融流转。循向而追,如同拨开层层遮眼迷雾,刹那落在巨剑剑尖处,现出了一抹虚凝淡薄的身影。
“小师叔!”朱络低唤一声,意念至凝形亦至,晃眼遁至近前。就见白衣人影盘坐虚空,闭目若瞑,一手当胸结成剑印,一手并指前点,指尖正与剑尖碰触,剑极浩大,身极虚小,却是正以这一道意识形影为枢机,撑持着整座剑境的生与毁、存与亡。
意识之伤,能够反现于肉身,但却无法在意识形体上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朱络之前刚见剑清执内伤呕血,当下也只能弯下腰,轻轻与那道意识虚影额头相抵,轻声道:“清执,是我,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
他的意念毫无阻碍便落入了那道虚影,这般对自己毫不设防的反应让朱络心中涌现许多欢喜。然而欢喜一闪而过,惊愕骇然紧随便至。透过剑清执的意识之眼,重新望见的剑境上方赫然有雷云悍气滚滚涌动,剑境无天地,那沉重无匹的悍然气势便自四面八方齐齐压下,纵然巨剑横空,于此气势之下也觉瑟缩单薄;金风雨露流转不息,自在循环之相也早在此重压下渐显凌乱,几近失衡。
玉墀宗那轻描淡写的几句描述此刻顿时复现在朱络心中,藉剑清执意识观之,也就同样体味到了彼之意识此刻正在承受的重压。凶悍阵法镇压剑境亦是镇压在剑主灵台神窍之中,若任凭其肆虐重创或崩毁了巨剑,即便剑境得以幸存,反噬剑主也成致命重伤。朱络心中霎时凝重,一瞬将神识自剑清执意识虚影中抽离,一瞬已藉交替刹那尚可捕捉到的悍气飘摇而去,须臾神与气合,落入隐而不现的阵法之中。

一入阵中,周遭冥冥漠漠,百气涌来,薄似流云重愈山岳。朱络一点神识落在其中,顿时被这无数股庞杂力量撕扯挤压,几欲将他磋磨成尘埃齑粉。好在朱络也未曾小看此间凶险,心念动处身散流云,随波逐流附着百气。灭身之灾化去,便成了他细散神识在这凶悍大阵各处的状况,瞑眼开心,灵台中大衍转心阵运转不休,他亦不动不作,只以心眼观内体外,细细捕捉两者间可互通之处。
玉墀宗倒不曾在此事上虚言诓他,以心细品,洪荒不肃与大衍转心阵间确有几分似是而非的异同。转心阵乃是朱络性命交关之物,自得此阵后细细拆解推演了何止百遍,纵使不能全然透彻,也已颇得其中三昧。而以转心阵为窥豹之孔,朱络沉心明悟流身百气,忽然心念一动,从一缕冲刷过神识的异气中觉出了些许熟悉。当下局面容不得他仔细回想感触何来,只是下意识循着那丝熟悉以神识一卷——有所锚定,那缕异气顺顺利利被牵引入毂,刹那光影变幻虚实交转,不见异气只见一道奥妙阵纹化现眼前,与朱络之前所见所学皆似是而非,别有一股阵道气韵蕴于其中。朱络神识霎凝,以神为手以念为笔,似轻实重的开始描摹那道阵纹。
这一笔下落得极为艰难,几乎穷尽朱络对阵术之道的认知——有手持笔,认知为墨,描摹的过程便是他将这枚阵纹透彻习得的过程。艰涩的笔触下皆是错逆与陌生,毫厘之差就成反噬在神识上的剥裂痛楚。朱络不敢有半点分神,只全神贯注于所见阵纹,一错、再错、又错……屡错屡试的代价是一道道加诸于神识上的反噬之伤……

云榻上悠然似在小憩的玉墀宗忽然睁开眼,有些百无聊赖的将视线挪到玄黄纛笼罩着的朱络与剑清执身上。神识之伤具现化于肉身,他清清楚楚的看着浅浅一层血色从二人身下渗出,将云气堆积成的云舟地板涂抹出了几块粉红。四面皆是白如洁雪,这点红就显得格外刺目,玉墀宗懒洋洋拂了下衣袖,立刻有风刃无声无息将血污了的白云剜下吹散。然而不过片刻,就又有新的血色重新沾染晕开,颜色反而更深重上几分。
玉墀宗口中“啧啧”,也不再去做无用功,翻了个身以手支颐侧卧,将目光转眺向远天:“本座素来不屑天意,不过你若能闯过这生死一关,便也不得不说是天意成全,要让本座一偿夙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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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二〇  天地遥通处

塌折奇峰、干涸古池,伶仃野树离离蔓草杂生于此不知已有多少年月,将那本该破败狼藉的大片大片废墟也遮掩住了七八分。乍眼望去,不见旧迹,只余荒山。
荒山穷恶之地,除却断崖边虬生的一株老松再无什么可入眼之景。蓦来一架云舟飘然自九霄降下,落地便化簇簇流云随长风散去。与之一同逸散的还有浓郁非常的大股仙气灵光,缥缥缈缈吹拂过大片峰顶,刹那使人只觉野峰生光,依稀竟似窥得了片刻往昔繁盛高华之景。
玉墀宗在云舟消散处从容站立,举目四眺空荡山峰,被玉遮掩住的表情难以分辨,只能听到他意味颇复杂的嘻叹一声,伸手望空一抓,像是要捕捉到什么。
在空无一物的峰顶这般动作着实有些怪异,但除他自身也别无旁人为此侧目。挥散云舟,与他一同出现在峰顶的乃是硕大一蓬云团,大小足以将朱络与剑清执都包裹在内。云团上清气流转,但同时又可见许多深深浅浅的血色自内透出,明晃晃昭示着几许不详。
玉墀宗不出意外的抓空后就收回了手,负在身后看那云团:“此地地气早已破败干涸,即便玄瞳也无法从中汲取地脉精华反哺于你。朱络,若是你不能在这团清气被汲取干净前破阵而出,性命与机缘就皆要到此为止了。”
他将性命攸关之事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毫不在乎,又像是别有一番胸有成竹。而正像是与他的态度呼应,在话音落定后不久,清气云团微微振动,陡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干瘪变小。一层层附着着充沛灵元的云气自内而外被剥离吞噬,前后不过几息,云团化消殆尽,一股幽噬之力随之爆发开来,狂暴又急速的席卷向整座荒峰。
玉墀宗不疾不徐伸出一只手,只将三指轻松一拈,好像凭空抓握住了什么。随着他的动作,暴起的吞噬之力霎止霎静,又以一种如同爆发时一样迅捷的速度倒转缩回,被那三根手指牢牢桎梏,不得放肆。
“此地本座尚有用处,可不能被你彻底毁了。”玉墀宗莞尔挥手,连串阵纹在指间一闪而没,被拿捏着的吞噬之力硬生生倒灌回出处,换来了低低一声闷哼。
杂光云色散尽,显露出盘膝对坐的朱络与剑清执身形。剑清执除却脸色不佳倒看不出太多异样,连溢出唇角的血渍也早干涸了,而朱络那一身新赤淋漓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体表皮肉、七窍之中皆有血色濛濛,再受了玉墀宗毫不拿捏力道的这一击,身体连连摇晃,登时又呕了口鲜血出来。
不过也好在得了这一击,将他几乎混同在了玄黄纛中的神识猛然敲醒。朱络二目倏张,双臂瞬动,十指化灵为笔墨凌空描摹出数枚阵纹,一推而向犹然悬在头顶的玄黄纛。那数枚阵纹次第灌注,玄黄纛如受同源牵引,用以自保的禁制徐徐放开,乘着峰顶一阵风,轻飘飘往朱络手中落去。
玉墀宗冷眼旁观,见他召走阵旗也不作阻拦,只等玄黄纛飘落在朱络掌心,才悠然给了他两字评价:“尚可。”
朱络却顾不及彼,一手抓着玄黄纛,已一跃而起到剑清执身边,仓皇不安唤了声:“小师叔!”
镇压在剑清执剑境中的阵法也随着玄黄纛落下一并消散,然而这一路上云舟飞遁,耗时数日之久,朱络更不敢妄测剑清执已被损耗了多少心血与修为,唤他一声,忙又将一缕至柔至润的真元从他脉门注入,温柔拂过经脉脏腑,归入紫府之中。
空荡荡的紫府得了这股真元滋润,剑清执一直绷紧端坐的身体猛然力道一卸,向后就倒。朱络忙一把揽住他,心惊肉跳之余低头,后知后觉的对上了剑清执睁开的双眼,顿时大喜:“清执,你醒了!”
剑清执虽似一直处于昏蒙,但己身意识在剑境中所经所知仍然鲜明,感知脱出桎梏后的第一眼就瞧见了朱络又焦急又欣喜的脸庞凑得极近,勉强张了张嘴,做出了一个呼唤他名字的回应——然而这些点气声还没来得及表达完全,不经意间视线挪动到了就在旁边不远处的玉墀宗身上。剑清执的双眼骤然睁大,前一刻还柔顺倚靠在朱络怀抱中的身体寸寸僵硬,前后反差之巨让朱络才放心又惊心:“怎……怎么了……”
剑清执一双眼却只直勾勾盯紧了玉墀宗,干哑的嗓子里竭尽全力挤出零零落落几个字:“你……你是……你真……”一句质问或是询问没能说完,过于激烈骤起骤伏的情绪将他勉强拼凑出的那点意识再次消耗干净。朱络只觉自己臂弯一沉,剑清执僵挺的身子下跌,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朱络为这变故色变,玉墀宗倒像全然不觉有什么,施施然道:“既已醒了,自然就是无碍。七情上脸,何其毛躁。”
“你……”朱络被气得也倒噎了一口气,玉墀宗却不待他再作何反应,袖手转身,只又吐出一个字:“来。”当先便走。
朱络僵在原地,深深吸气呼气几次,才咬着牙将剑清执抱起,追在玉墀宗身后跟了过去。

渐入荒草深处,便有一些已淹没在大片荒芜下的路径显现出来,青黑两色的地砖破碎如同瓦砾,但似乎绵延覆盖了整座峰顶,勉强可以想见昔年鼎盛时清贵华盛模样。而路径四通八达,延伸到的远近处皆有残破倒塌的殿堂遗址,更彰显着这一处废弃之地曾经的不凡。
玉墀宗走到一座只余半截石柱的牌楼前停步,不回头只开口:“你可知这是何处?”
朱络将剑清执横揽在怀里,贴近的胸腔抱紧的手臂皆能感受到怀中人心跳与脉搏的渐渐安顺,也终于能勉强分出心力应付玉墀宗的喜怒无常:“古迹恢宏、破败已久,应是古来哪处大家宗派旧址。”
玉墀宗“呵”的笑了一声:“古来?算不上,不过数百年罢了,远不及背岭城。”他说着话,脚下轻轻一踏,就有几块大大小小的碎石从地下浅埋处被震出。无形气障遮蔽了他周身,随之翻溅起的草屑沙泥半点未能沾身,只能窸窸窣窣的又落满了甫出地面的残石,将其本来面目遮盖得一塌糊涂。玉墀宗以目示意:“看。”
朱络狐疑,不过还是引来一阵清风再次吹开凌乱的土草,重见天日的杂乱石块原来是一座半丈方圆的座碑,材质应是整块细腻白玉雕成,如今也污脏得与寻常顽石没什么区别。
朱络还不及生出些感慨,轻“咦”了声:“有字!”
玉碑面目全非,但其上镂刻着的几行大字字字飘渺灵动入石寸许,纵然历经几百年风雨磋磨仍有轮廓,他便分辨着慢慢念了出来:“遥通天地一念生,拨算阴阳六九行。朱碧流光仙家境,只凭冷眼觑世情……这……这是……”
陌生之地荒颓之景,这几行足以自证出处的大字却至今仍在炼气界如雷贯耳,修者凡俗莫不熟知。朱络心中念头倏转,飞快定在了一个最可能的猜测上:“这是天地峰?”
“倒还有些见识。”玉墀宗轻慢的一脚踏上玉碑,“天地遥通处,光碧堂煌煌于炼气界数千年的祖地,一朝破灭,也不过被弃如敝履,狼藉若此。这卜筮之道,最是修冷人心,无情无义的一条道途。”
朱络登时有些不悦:“碧云天与光碧堂世代交好,屡通婚姻,形同一体,阁下尚不至于浅薄到在在下面前搬弄这些口舌吧!”
玉墀宗却好似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笑话,“噗嗤”失笑:“世代交好?形同一体?罢了罢了,在你这等无知小辈看来,或许当真如此。”
“此话何意?”
玉墀宗又不给他作答,脚下稍微施力,在荒草泥土下苟延了几百年的玉碑霎时崩碎成大蓬齑粉,点滴残骸未留。玉墀宗无事发生般继续向前迈步,越过几重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的院落与殿阁,眼前地势赫然一变,本该是平坦宽敞建有巍峨大殿的偌大区域仿佛被数道利刃横切竖剖又被无形巨手反复碾压蹂躏过,几乎已看不出半点本来模样。狼藉之甚的遗址中最为醒目的,是一道自他们落足处笔直向前斩开数百丈的巨大地裂,兵戈已远,犹似可以体味到这一击中蕴藏的强悍无匹之力。而一座仅存基座的宏伟大殿在地裂中末端一分为二,周遭没有丁点成块的砖石瓦砾幸存,仅余一方白地,仿佛这片战场上一道刺目的伤疤。
朱络微微抽着气:“这是……剑痕?”他脑中记忆此刻转得飞快,揽在剑清执腰背间的手臂都隐隐收紧了几分,“是诛魔最终之战的残迹吧?”
玉墀宗反而戏谑笑着看他:“六年前你若是也能斩出这一剑一成威能,今日处境,或许就要大不相同。”
朱络继续抽气:“这是东皇的剑痕?是……七祖昔年手笔。”他大为震撼之余,有意无意忽略了玉墀宗提起的己身旧事,但随即又有些愕然,“可这一剑似乎是斩向大殿位置,莫非终战之前,光碧堂阖门已遭毒手?但诸家记载中又都说……”
“说什么?”玉墀宗冷笑,“无非是光碧堂倾一门牺牲之力重铸东皇剑,交予裴家七祖斩落赤海魔尊诸等言论。这些札记你倒是看了不少,可惜了!”
朱络下意识反问:“可惜什么?”
“可惜这炼气界多少人杰大能,自诩真知灼见,却被人摆弄于股掌之中而不知。”玉墀宗不客气的瞥他一眼,“你那点子修为远远称不得人杰大能,但这缺点倒是学得不错。”
“……”朱络三番五次被噎得没了脾气,索性不开口,稍微垂头,分出心思去看剑清执的状况。
玉墀宗却是还不肯放过他,又冷嗤道:“别看了,他尚且死不了。你若是想要他恢复快些,何不来好生哀求本座?”
朱络忍气:“只怕你雪上加霜。”
玉墀宗哼笑一声,倒也没强迫朱络循着自己的心意如何,沿着那道巨大的剑痕向大殿的位置走去。走了几步,发觉朱络落后踯躅,哼笑一声:“过来,本座今日心情好,要带你瞧一桩炼气界被遮掩了数百年的阴私。”

玉墀宗在朱络心中的印象最鲜明的大概就是“喜怒无常”与“满口妄言”两点,不过更有一个现实横亘在这两点上,便是始终深难窥底的强悍实力。朱络自觉自己与玉墀宗的相处虽说诡异,但还远不到鱼死网破不共戴天的程度,每每被出言胁迫,几番挣扎后还是不得不依言而行。几遭下来也学了乖,纵然心中百般不满,脚下还是顺从的继续跟在了玉墀宗身后。
大殿前的广场早已被战斗破坏得满目全非,地砖甬路更是尸骨无存,两人便沿着剑痕旁一丈多宽只余光秃秃焦土的地面前行。方才距离远些还不觉如何,待到亲身走在这条烙印了数百年的剑痕旁,朱络便觉阵阵难以言喻的心悸生出,是为这一剑的凶悍而悸动,又有几分莫名混杂在其中的晦涩情绪,一时难以分辨从何而来。
忽听玉墀宗道:“沧海桑田,风云亘古。你身边有风吹云过,可有所觉?”
朱络本就在为剑痕带来的种种感触摇动心旌,耳听此问,灵光一闪竟也接上了他所指之意:“悲喜哀怒,纷乱至极……诛魔一剑何以至此?或许是在下学艺未精,又非修剑之人,不能正确体悟昔年这一剑真意。”
玉墀宗却有点好笑的摇摇头:“灵感迟钝者,如何在阵道上天赋出众,你不信,不过是因不明罢了。”
朱络难得听到一句不是明褒实贬的夸赞,蓦的一愣,脚下险险打了个晃,不甚稳当的摇了两下。玉墀宗动作更快,忽倏就出现在旁边,一手捉住了他的肩膀。然而还不待朱络站稳道声谢,那钳着他肩头的掌心猛的吐力,直接按得朱络下盘不稳,连带抱着剑清执“噗通”跌坐到了地上。
不待他惊愕,玉墀宗另一手虚虚一招,胡乱被朱络掖在怀里的玄黄纛“唰”的飞出悬于半空,阵旗上金玄二气幽幽窜动,其势隐然若发。
玉墀宗悠然道:“玄黄纛被称为上古阵宝,在其势亦在其用。势可纳洪荒天地星辰日月,用却约于人力可为之限——故而此宝不似他宝,通者持之可颠阴阳逆生死;不通者,尚不及土鸡瓦狗之用。”
朱络半明不明。
玉墀宗又反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尽你全力,催动阵气。”
“……”朱络下意识依言而行,将新悟得的数道阵纹以心笔摹形,次第打入玄黄纛中。玉墀宗只使他催开阵气,却不曾说明是要以玄黄纛布下何阵,朱络也不多问,凭一线神识勾动,意念一转,玄黄纛本体隐去,化作金玄二气盘旋半空,自交气中生出奥妙阵纹,如水荡漾,徐徐向外扩展。
阵纹及处,虚空隐约显出水纹般波动,连峰顶流风流云似都为之轻轻一荡,生出些许错位,正是阵域铺展之状。而无数阵纹盘旋如虚字锁链,愈向外扩展,愈见其形化大而虚,也不需多长时间,就尽力绵延至足以覆盖整座天地峰顶。那阵纹已虚薄至眼不可见只能凭借意识循形,朱络自觉尽耗所能,但不闻玉墀宗说“可”说“停”,只能咬咬牙,将已抽薄到细如纤丝的意识又努力抻开几分,玄黄二气所笼范围顿时又向着峰下一扩,一股似撕裂似针刺的阵痛也楔进了意识之中。朱络洞明自身情况,不过体内本就有金焰灼烧、神识虚耗种种伤势未复,到如今反而生出几分债多不愁的苦中作乐之心,索性再将已撕扯到岌岌可危境地的意识猛的一扯……
环绕着天地峰的巨大峰体四周,蓦然刮起了一阵清风。
清风不可触、意识不可见,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朱络自残般扩张着的意识却在风起刹那仿佛撞在了一片轻凉柔韧的障壁上。清风织就的障壁无形有质,裹覆住了天地峰的同时也将朱络无边蔓延着的意识裹住,随即流转成旋搅着岌岌可危的意识向峰顶回笼。这股力道柔和无害又不容抗拒,更甚者,虽不伤彼,意识被卷入风旋后难以形容的颠倒错乱感却丝丝鲜明。朱络蓦的一晃,一手捂住额头,龇牙咧嘴的将突来的眩晕感勉强压了下去。
头晕目眩,耳朵倒还能将玉墀宗的嗤笑听得分明:“敢在本座面前有恃无恐,你倒是长了副包天的胆子。”
朱络尽力坐稳:“阁下言不尽意,在下施为难免有失分寸。”
玉墀宗又轻哼一声,没再开口,轻搭在朱络肩头的手掌忽然轻轻一顿。动作虽轻,一股澎湃气息却似江河乍决堤坝,狂暴汹涌猛然灌入他体内。朱络全身一个激灵,眨眼间几乎脏腑脏骸都被破坏殆尽——那股气息却又在险之又险的关头蓦的消失无踪。
朱络诧异,但还不等他内视己身细观,一身真元灵识陡然运作起来——不由他自己操控,却比他自行运作还要顺畅自如。澎湃的气息毫无不协痕迹的融入他的修为之中,指使着外放的神识一点点收缩变形转化,直至化作一个将峰顶大殿与广场都涵盖其中的浑圆阵域。玄黄纛祭于阵域中枢,微微摇晃,旗面上抖出无数星辰残影,依周天罗列之势四下布散,亘古悠远之息随起,侵染阵域,星辰虚影乍似鲜活,开始徐徐流转运动,恰似时序一朝回归上古,道韵周流神州使人足以目眩神迷之景。
朱络心神不觉为其所摄,几近贪婪在脑海中刻印着这满天星辰圆融运转的景象。只可惜这般奇景转瞬即逝,在洪荒气息不住的摩擦碰撞下,漫天星斗碎散成星尘,窸窸窣窣如雪如雨,顷刻间充斥在阵域的每一个角落。
松松搁在朱络肩头那只手的存在感再次鲜明,注入数根细韧的气线。朱络身不由己十指翻飞,灵台中的神识尽被挤压抽取,在指尖化作一枚枚阵纹四下布散。强势的索取几乎在数个呼吸间就将朱络的神识压榨一空,灵台几近枯竭的痛苦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眼前所见也模糊成了大片斑斓的色块,再难分明。
就在此时,朱络额心一凉,似有什么清凌滋润之物渗入眉心,登时补完了他摇摇欲坠的神识。朱络连忙定神睁眼,本欲诘问玉墀宗又在弄鬼,却在视线清晰起来的同时忡怔原地,下意识连眨了十几下眼睛犹不可置信,口中喃喃出声:“这……是那个梦里……”

眼前所见,是废墟亦是血海。战尘弥漫天昏地惨中,滚滚血气在肆意撕扯着能触及的一切山石、树木、殿阁、乃至……炼气士。如一片血狱泥涂的场景非是朱络初见,一丝一毫都鲜明得与曾经的梦境别无二致。甚至在目睹半边塌残的大殿中一个个环坐玉台的人影化作飞灰的次序与细节都毫无出入。
朱络陡然战栗起来,下意识就要抬手捂住额头:“是玄瞳旧梦……”臂弯中沉甸甸的重量压住了他的动作,又将他勉强拉回了神,一低头看到剑清执还有些昏蒙蒙的双眸——朱络迟钝一息才由惊转喜:“清执,清执!”
剑清执这一遭苏醒的突兀又被迫,像是还有些回不过神,拧着眉头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痛苦:“头疼,像被一股力量钻进灵台硬生生撕扯神识,将我疼醒了……”
朱络抱着他的手臂登时一紧,好在随即回过了味,有些庆幸道:“没关系,没关系,应是被玄黄纛启阵的力量影响到了。你还可有他处觉得不妥?”
剑清执缓缓摇头,借力坐直些身子,还能分出心思打量周遭:“这是什么地方?战场?”漫天血色扑面而来刺痛他的双眼,让他瞳孔骤然一缩,“如此惨烈战场,当今炼气界中怎会……”
朱络连忙安抚道:“不是,不是,你别误会,这非是现世,不过是玄黄纛在阵域中重溯的旧时战事罢了。”他说着话斜看向头顶,“是玉墀宗……嗯?”这一抬眼才发现,本在他身侧即时操控着自己与阵法的玉墀宗不知何时身形杳杳,已然踪迹全无。
那边剑清执却听得越发糊涂:“什么旧时战事?玉墀宗?玉墀宗如何了?”
朱络尚不及组织回答,剑清执也仍在困惑与震撼的交替间还要压制神识深处阵阵泛起的隐痛。蓦然,炽目如灼的紫色光芒伴随一道剑声冲霄而起,刹那将摇摇欲坠的残破大殿屋顶贯穿。纵是在阵法回溯出的旧境中,那道紫光无与伦比的威势也使人不敢直视,朱络“啊”了一声,下意识一把揽紧剑清执牢牢遮进怀里,一边半侧过身匆忙回避。下一瞬,汹涌紫光裹挟着凌厉剑吟滔滔已至,将数道或远或近或真实或虚幻的人影全数淹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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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19:4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一  云飞花谢

紫光瑞气冲霄而起,挟浩荡剑威堂皇降世,笼罩着大殿和天地峰的血色阴影瞬间在剑声中被绞得粉碎,其势犹然未绝,杀机剑意纵贯天经地纬,将满布血色的天穹冲开一线青霄,划天成界,对垒分明。
好在纵然是何等蔑天绝世的威能,也不过是回溯境中一抹虚影。大阵仍在玄黄纛主持下安然运转,朱络随即也稳定住心神,一手轻抚剑清执后背,稍带向往道:“这才是东皇神剑的本来面目?”
剑清执挣扎着将视线从他肩头探出去,手按着心口好似仍在回味适才冲霄剑意带来的心悸,闻言却晃晃头:“不是东皇,是紫微。”
朱络愣了下,旋即扭头,就见夺目紫气与剑光平复下来后,原本的玉台,如今已是一片白地的地面上敞开着空荡荡两只剑匣,熟悉的东皇剑周身紫气辉莹,虚浮半空,另一只空匣内却只余了些残珠断绦等点缀剑鞘之物,尚有些许紫色光点在其中流动,随后带着那点儿残余彻底化作了飞灰。
玉台旁仅存的两道人影也在剑气辉光下模糊了片刻,观来本该是并肩作战之友,此刻却骤然生出异动。其中着天青锦袍,上饰连绵云徽之人忽然反身提掌,一掌挟怒带忿击出。对面那人应对也快,身形一幻遁至对面角落,才好整以暇开口:“东皇剑身,以紫微剑补全;东皇剑魂,以裴氏一族为祭复苏。天地不仁又纯然,非如此不能使这诛魔之器浴火重生。裴宗主,你该早有此觉悟。”
朱络与剑清执顿时面面相觑,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内容。那厢青衣人早已咬牙切齿,字字含恨道:“叩心台留招时我就已发下誓言,为诛魔大计,使我百死而无悔。但是,解心曲,你万不该设计害我……坑害我裴氏一族绝命断运,从此世代被镇压在东皇剑下!”
解心曲微微摇头,对他的指控视若无睹,抬手隔着只余几堵残墙的大殿向外一指:“神剑成,魔威临,裴宗主,你若还与我在此纠结这些微末之事,就要错失诛魔之机了。届时万千牺牲,滔滔血海,皆是你一人过失。”
“你……”青衣人面上血色霎时全无,惨白着脸咬牙往空一招手,东皇呼啸入掌。下一瞬,人剑如虹,杀机四溢,直往将血色划破一线的高天纵去。
余下那人望着他瞬去的身影,意态仍然从容,举步向大殿上首也早已倾倒的高座走去。边走边慨然道:“炼气界时运至此,该然裴氏当此一劫。解某自诩天纵之才,身在劫中手段尽出,遴选炼气界英才,能以世世代代气运大道精魂命势为祭成就东皇,唯你一族而已。此手段图穷匕见,不成在天,成亦在天,我亦无愧,我亦无悔……”说着话,他向着上方残破的座位徐徐俯身拜倒,行了个弟子面对师门时最为郑重的三拜九叩大礼。空荡荡再无一丝生人气息的大殿中处处冰寒寂静,连东皇剑残存的瑞气也消散后,存余下的无非满目倾颓。他的叩首声于此间格外清晰却又渐轻渐弱,随即在朱络与剑清执惶然的视线中也消散成了一蓬灰烟。
“叮”“当”两声,人影消散的位置一晃落下两物。一为已然多处破损的一串金环,一为一张宝光莹莹仍似在流动不止的灵箓。
朱络轻“嘶”了一声,听过他讲述玄瞳幻梦的剑清执顿时会意,半是猜测又有些不敢置信的轻喃出声:“神剑诛魔的真相?还是玉墀宗的欺诈之举……”他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掐了个清心宁神的咒诀拍在额头。
朱络于错愕中回神,忽然握着剑清执的手站起来:“去看看。”
“什么……”剑清执的问话还没出口,就被朱络拉向大殿上首,“看玉墀宗想要咱们看到的所谓‘真相’。”

高座下,尘灰蓬蓬,金环与灵箓散落其中,一者尘污光秽,另一者却仍宝光清灵,超然不似存世俗物。朱络踌躇了下,弯下腰去拿那张灵箓,手指却只能穿过空荡荡的虚像。而只以眼细看,灵箓上依稀字迹濛濛,也仿佛蒙了层半透不透的薄纱,难以辨识上面的内容。
“这……”朱络顿了顿,随即手指凌空虚画出一枚阵符,一推而入虚空。登时簌簌闻声,一缕星尘飘然漏下,细碎均匀的铺满灵箓又融入其中。登时薄纱揭去,纹路鲜明,现出一行行以古书灵篆写就的字迹。这一种灵篆乃是上古遗文,炼气界传承至今通学者寥寥。朱络与剑清执算是出身不凡,两人合力也只能勉强连猜带蒙解析着文中之意。好在有解心曲言辞举止为佐证,前后照应着分辨,才辨认出这乃是一道陈情于天的升疏表文。
疏文运笔简练,陈血海之祸,述诛魔之业,祀天运之器,奉倾族之祭——灵篆之末,却骤见字迹略出入于前文:前者乃焚香恭持以请之;后者却似一笔添注,匆匆草成。而这一行“草成”的内容……朱络轻轻将那几个屡屡被提及的字眼读了出来:“气运、大道、精魂、命势。”
他和剑清执的心同时一沉,不约而同伸手,手指虚虚点在了再前面些的一个字上:裴。
看清了这一字,多年来的认知一刹间被倒转推翻。朱络拼命咬牙,还是难以抑制阵阵心旌动摇神思失属。眼前所见忽然开始明暗斑烁,他这个控阵人不能自己之余,顿时带累得整座阵法也隐生几分不稳征兆。
此际耳边忽然传来玉墀宗嗤笑:“便有弥天之祸,也不至于牵连到你这外姓弟子,何必如此作态。”口中言辞刻薄,加诸到玄黄纛上的真元却丝毫不打折扣,清风送玄气,几息间稳住阵基,随后才见风尾扫过,将大殿中倾倒的座位扶起。分明虚实两隔,玉墀宗却偏偏毫无滞碍现身其上,曲臂撑头斜斜坐下了。
朱络抖了抖嘴唇,不死心的追问:“这就是你要让我见闻之事?”
玉墀宗微微眯眼:“这便是你口中光碧堂与碧云天‘世代交好,形同一体’的由来。”
朱络一窒,忍不住咬牙:“为何?”
玉墀宗奇道:“你不去问光碧堂,问解心曲,来问本座作甚?”他又将视线转向地上那张灵箓,“啧啧”道,“斩断裴氏阖族运道前程以成一剑,当真慷他人之慨得全不做作。光碧堂古往今来深沉狠辣之辈,非此人莫属。”
他越是状似平铺直述说来,朱络越在牙缝间“丝丝”吸着凉气,一时间竟想不到还能继续追问什么。蓦然手上传来的力道一紧,剑清执一边死死攥住他,一边目不转睛盯向玉墀宗,竭力镇定语气开口:“你那玉遮,为何又罩上了?”
这一问得风马牛不相及之极,玉墀宗却呵笑一声,似乎很不意外,不过也没有作答的意思,张开一掌冲着朱络遥遥一抓,朱络霎时又觉身不由己,被牵扯着运转真元调用灵识,刻写出一串阵纹。
阵纹成型刹那,三人身在阵域空间陡然微微摇晃,所见所知一阵模糊,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指凭空拨弄了一下。这一股感知来得极快去得更快,转眼一切恢复如常,仍是那片残殿废墟,甚至连落在地上的灵箓与金环也未有什么变化,犹然一者吐瑞、一者蒙尘。
玉墀宗依然坐在上首座位上,施施然道:“彼等持笔录下的诛魔之战大约唯有一句算得上真话,就是这一场恶战历经昼夜,乃是从九死中搏出的一线生机。世人只知赞誉裴家七祖百折不挠血战诛魔,实则啊……”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摩挲过脸上玉遮,偏又故意忽视掉剑清执几欲开口的追问,只觑着朱络,“小子,你不妨猜猜实则为何?”
朱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玉墀宗倒是好整以暇忽然向天一指:“瞧,他这不就回来了。”

时弦拨动,就在几人三言两语间,几乎颠覆了半个炼气界的血海诛魔大战已然被悄无声息划过。此刻再透过断椽残瓦望向天际,不知何时血云已开,青霄湛湛。湛湛青霄下,陡见一道紫色剑光如虹如电,斩破晴空奔鸣而下。剑未至而莫大愤懑仇怨之意已至,已然狼藉不堪的天地峰仿佛都发出一声哀鸣,却只能避无可避当头受之。
一声轰爆,一剑摧山,勉强还残存着的残墙断垣尽数在这一剑下灰飞烟灭,巨大的剑痕自外纵贯了光碧堂祖枢之地,剑意烈烈,剑气蓬蓬,所经之处周遭丈余皆成焦土而势犹未尽,剑锋最锐处所指,正在大殿之中。
殿中承载了最为浓烈的怒气之处,也是玉墀宗三人所在位置。纵然心知虚幻,这一剑也险险摄去朱络与剑清执二人心神。好在前车犹在,才能勉力自持。而斜坐着的玉墀宗身形忽然轻飘一动,堪堪旁挪三尺后,原本的座位已然一分为二,显然也同样摧毁在了这一剑下。
剑光涌动,至此方歇,铺天盖地的紫色光芒逐渐散去,才显出遮掩于其下的一团灿灿金光。
那金光生发处,赫然就是灵箓所在。即便是这般挟斩魔余威而来的强势一剑,也只是在灵箓正中烙下了一道似虚似实的痕迹,决然之意犹在,终究功亏一篑。
玉墀宗至此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旋即转头看向紧随剑意自高天急降之人,一身浴血,倒提东皇,步步踏着血印走来,在看清了仍然完整存在着的灵箓之际又蓦然停步,微微一抬下颌,眼中落下一滴血泪。
赤泪如珠,落于剑锋,东皇剑上紫光暴涨,开始孕育下一记威力不亚于方才的攻击。灵箓非尘世俗宝,自此有感,蓦的只见金光一敛,下一瞬就开始以肉眼几乎难以企及的速度虚化消失……
一直站在旁边静观事态变化的玉墀宗好似就在等待此刻,朱络只觉神识与玄黄纛联系处被重重一扯,周遭景物突生荡漾,幻化无数大小涟漪。而随着时间涟漪的出现,万物倏静、万事倏定,阵域中的一切都在这一瞬成为固定的画卷,连一丝风、一缕光都不再变化。而唯一仍在变动的,是虚化之势也因此被停滞了一息的灵箓。
一息之后,自恃神异的灵箓便破开了这层来自数百年后介于虚实之间的禁锢,继续虚化成一片细碎的金色光点散去。但也是因这一息之滞,玉墀宗双目灵光运转,以指抵额,轻叱了声“敕!”一缕幽玄晦涩之影自他天灵跃出,微微一晃,便向仍有几点金光还未散尽处遁去。
这缕淡影速度亦是不慢,然而金光奇异,究竟难追。正当此时,冥冥中忽闻“叮当”一响如金环碰撞,一股既轻又玄之力似徐实疾而至,在淡影与金光间架起一道眼不可见的引索。淡影得了指引,顿时也散作一团虚气,紧紧缠缀上了最末消散的几粒金光。
朱络身怀玄瞳,倒是看明白了几分,却又因而更加糊涂:“那是你的魂魄之力……”
他一句话还没问完,忽见玉墀宗手一挥,身周气流霎时驳乱,冲击得他左右踉跄站立不稳。待到片刻后脚下站定,才觉神识中一直被隐隐掌控着的不适感尽去。而眼前风烟旧物,俱是尘埃,玄黄纛布下的阵法竟在这挥手片刻间被撤去,两面阵旗现身半空,略一停留就又翩然投入了他的掌心。
玉墀宗看都不看朱络这一边,脸上神色不虞,慢闪目光环视了周遭一圈,忽的迈步,也不用遁法,只大步流星向着废墟外的荒峰走去。

玉墀宗动得极快,意图更是莫名。朱络迟疑了下,还是拉着剑清执也追了上去。三人一声不吭沿着剑痕与残迹迈出光碧堂祖地废墟,直到接近牌楼旧址时,山风飒飒,忽觉风中不知不觉间似乎多了些什么。
定神细看,流过峰顶的风色添上了一抹轻黄,带着些许淡淡的青涩香气,细润平和的盘旋在满地荒芜中。朱络伸手向着空中一捞,那些点的黄色就留了些在他的指缝掌心,原来只是些淡黄色的花粉般颗粒。他一时间还没辨认出来,就听玉墀宗声音冷漠的开了口:“是松花。”
“松花?”朱络不自觉将视线投向长在断崖边枝干盘虬的那株古松,亭亭如翠盖的繁茂枝叶下,可见一块被深草半埋着的残破石台,此际其上松风盘旋流泻,从几不可见渐作轻烟缥缈之态,而后竟缓缓凝结出了一道淡而薄的人影,身形高瘦、面目模糊,依稀也似正瞧向三人。
朱络恍惚觉得这道身影有些熟悉,又一时间难以分明,便见那人影缓步迈下了石台,冲着玉墀宗微一颔首:“一劫灭,一劫生,裴家子,你终是来此了。”
朱络刹那睁大了眼睛,几乎同时与剑清执用力捏住了对方的手指。
玉墀宗冷颜相对:“你是何人?”
人影轻声叹息:“微烟洗白石,松花拨心曲。你心洞明,何必多此一问。”
玉墀宗直接冷笑出声:“微烟已散,松花亦谢。这荒僻古战之地,只合该有些孤魂野鬼,不知为何不为轮回所容,尚于世间苟延残喘。”
这几句话全然不留半分情面的刻薄,于玉墀宗平素矜傲自持的气度而言更几近有些失态。人影倒仍是心平气和,或者说,一缕淡薄残魂,存世已是艰难,自不会再在那些只能当做点缀的七情六欲上耗费力量,飘忽开口道:“亦是藉灵箓之力庇护,才得留存这点残魂。其实这点残魂也早该在数百年岁月蹉跎中散去,但因一结未解,一劫未应,故而缚留此地,以待来人。”
玉墀宗讥诮一笑:“你想说你是在等待本座?当年解心曲以辣手将裴氏一族运数皆尽献祭,便该知这桩倾族之祸的结果。如今还要妄谈相待后人,岂非自欺欺人之极!”
人影不惭不怒:“你仍是到此。”
“这是裴家数代先人呕心沥血付出无数代价才寻得的一线生机,非是你之能。”玉墀宗的语气渐渐平复下来,重又调匀了气息,“罢了,本座何必与你说这些。你既言久待于此,无需浪费唇舌,是何用意,不妨直言?”
听得这一问,人影却是静默一瞬,随后抬袖向着空中挥了挥,松风渐淡,他的声音也渐淡:“只为见你。”
“嗯?”
人影道:“当年为重铸东皇,也为成就灵箓命契,光碧堂几近满门祭献灵肉,我又何能幸免。不过因随身法器得灵箓无意庇护,侥幸存下这一丝残魂。五百年来困囿于这堂皇祖萌地潦倒破败山,听风听雨,观天参地,不得解脱。直至今日见你,才知我需与你这一见,才得解脱途径。”
玉墀宗气笑出声:“你欲在本座手上妄求解脱?”
“非也。”人影平和道,“我今见你,已得解脱。”他绕身风中忽然传出细碎金环碰撞的声音,“因曾受灵箓庇护,微得灵箓之息于残魂中。你今为求灵箓而来,我便以此残魂助你一臂之力,此为结因偿果,我与裴氏一族至此完劫,再不牵连。”
“机巧百出造就灵箓是你,如今明知我寻其为何还要相助也是你,自相矛盾,岂不滑稽?”
人影模糊不清的面庞上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血海杀劫,裴氏当应,我为顺其者;今我完劫,也是定数,你亦为顺其者。天道何深,天意何渺,不脱其中,俱是困顿。”他说着话反身回到石台上端正坐下,“裴家子,你今于死中搏生,向生求死,何尝不是困顿中一痴儿!”
玉墀宗面色陡凝寒霜,不再说话,忽的侧身一探手,剑清执鞘中丹霄一声铮鸣,竟被他硬生生摄去。玉墀宗提剑在手,三尺青锋寒芒暴涨,毫不留手向着人影当头斩落。这一剑势如辟山开海,亦挟不加掩饰的熊熊怒火,整座荒峰之顶似都为之一颤,更有无边尘沙蓬起,草木横飞。而待到十数息后乱光飞尘渐定,却见古松依然,人影宛然,仍端坐残破石台,袖手仰头透过青翠枝叶望向湛蓝天空。
风中传来的金环碰撞声又响,间可听其曼声长吟:“天机利者得其深,天机钝者得其浅。独有卜者得其困,一笑提头入九泉。”
吟声悠悠,长音荡荡,其声未尽,老松、人影、松风……忽如梦幻泡影,砰然破灭。原地只剩下一堆破烂碎石,被断成两截的老松压在了下方。
玉墀宗瞪着眼睛看着这状似昭告一切了结的一幕,半晌才向前迈步。步子落下,陡来一股劲风掀翻被斩断的树干,露出碎石堆中一点暗淡金光。
那是一串早已宝光污浊的金环,三枚连缀,其中两枚破裂不全,另一枚尚称完整,但也已被劈成了两半,露出的茬口黄澄,正与玉墀宗落下的一剑相合。
玉墀宗这才冷笑一声,翻腕用剑尖去挑那枚金环。可惜残器早损,才与剑尖一相触就彻底化作了灰屑,没能留下半点痕迹。玉墀宗至此犹不肯罢休,风随念起,一股旋风平地自生,卷起方圆三尺尘土灰埃,尽数抛洒向峰崖外的空中,然后才吐出一口气转过身,目光一闪,瞧向了朱络与剑清执。
朱络顿时吸了一口凉气,百般复杂瞧向玉墀宗,张了张嘴却一时间只是无言,握住剑清执的手又不由自主紧了紧,似乎要凭此压下擂鼓般的心声。
可惜玉墀宗这一遭的视线却落在剑清执身上,瞧见他一脸不再掩饰的复杂表情,忽然一伸手,将面上玉遮揭了下来。
霎时露出的熟悉容貌带来莫大震撼,经历先前诸事,朱络心中隐隐已有猜测,至此还是不免瞠目结舌。剑清执反倒是身上力气一垮,有种尘埃落定的无可奈何:“我没看错,当真是你。”
玉墀宗用手背轻轻碰了下自己的面颊,轻笑一声:“若非是这张脸,何至你一时心神失守,让本座侵入了你的剑境。”
剑清执有些无话可说。
玉墀宗倒是继续自若道:“你欲将剑境破而后立,可惜终究差了几分明悟,以至前后不能相继,自陷进退维谷之局。”他一边说话,一边顺过丹霄,在剑脊上屈指轻弹了下,“本座闻丹霄哀鸣之声,是为其主之伤。”
“是我心境有缺,不能完满。”
“你倒也自知。”几句话间,玉墀宗眉心被挑起的煞气已然散尽,颇有几分言笑晏晏,一甩手将丹霄抛向剑清执。
剑清执下意识伸手便接,剑柄才一入手,忽听朱络惊愕一声:“不对!”伸手向他抓来。
剑清执刹那有些意识纷乱,生出几分犹疑几分不解,然而丹霄已然落在掌中。人剑相触之际,忽有无声轰鸣似贯通卤门,数股意象不尽相同的剑意以丹霄为介堂皇而入,强行引动己身剑心。那本就残损的剑心登时仿若发出哀吟,在这数道强悍剑意的碾压下不堪重负,剑清执眼前亦如跑灯走马,恍惚生幻,有东皇浴火重生之喜傲、有剑斩灵箓之悲愤、有恩怨皆空之哀、有得偿夙愿之乐,甚至还恍惚重回了少时于恩师指点下修剑之际,观那缤纷错落后万象如一之剑时的震撼与想往……五味纷杂七情百态尽在剑意中贯体而来,将他整个人冲击得四肢百骸寸寸皆僵,内视外识聚成一眼,别无选择的看向自己的剑境。
剑境中,本是金风乱雨在不间断冲击重铸着满目疮痍巨剑,却在这顷刻间意象骤变,雷霆雨露风雪云雹次第滋生,乱象如织,混沌倾倒。随即,在这无穷乱意无止息的冲击震荡下,巨剑庞然之身再难禁受,寸寸崩解。金风霎乱,砰然散作满境金尘。
朱络却无从得知剑清执剑境中瞬息生出的惊天变故,他只是在玉墀宗掷出丹霄的瞬间隐约察觉到一丝略有不协的锋锐灵气——这还要归功于曾经偷取过丹霄一缕剑意以为自省的旧事。可事变突然,话出口际丹霄已入剑清执手中,顿见大簇冷芒剑气澎然一绽,虽无刻意伤人指向,那其中绝大汹涌气势霎时震荡得周遭气浪如决。更惊心者,乃是身在正中的剑清执仿佛刹那失神,对此偌大声势全未能做出什么反应就被猛的掀飞到了半空。朱络急忙伸手去抓,堪堪扯住了一条手臂,那股彻底炸开的浑厚气息就将他也一并卷入其中,霎觉似有万千锋芒森然砭肤,冰寒冷煞之气入骨,压制得他体内真元运转也为之一滞。
真元一滞之际,情势已然急转直下。三人本就站近断崖,是荒峰峰顶最为孤伶窄峭处,两人转眼被气浪直接掀出了崖头。崖下一片幽深窈冥目所难辨,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所在。
玉墀宗见自己一出手就将两人打下了断崖也是微微一怔,一手微抬,随即便见灵光一闪,从朱络袖口飞出金玄两色,展眼化出硕大旗面展开,将二人一裹卷入,飘忽忽向着崖下落去。
玉墀宗“咦”了一声,似有所觉,指尖法诀稍变,释出一点微光也飞入玄黄纛中,向空一笑:“当真是个命途多舛的小子,才费了口舌将你带出来,你就又要自己一头撞回去了。”他一边摇头失笑,一边自言自语,“也罢,左右他也无杀心,至多不过再吃些苦头罢了。”说着话,随意挥袖召来云光掩身,藉一缕清风已然遁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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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 19: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二  一线天机

煌煌奇境,不见日月,不知时序,只有一座小巧香炉从兽口中细细喷吐出青烟,又徐徐散在了空气中。
片刻后,那缕细烟嫋嫋散尽,在旁边打坐的杜灵华伸手过来揭开炉盖,重换了指腹大一颗香丸进去。金瞳之境断绝内外,她也只能以此计数冉无华离开的日子。香丸换过八九枚,便是时间已过八九天,虽说她深信冉无华能为,也免不了几次猜测其去向与境况。揣摩一回,再分神些许在冰像身上,余下时间皆尽用以静坐潜修,虽说仍未能将此地玄机参悟,倒也略有了几分心得,因而更觉天机有无之间,死生一线之悬,其中窈冥莫测,浩大渺小,使人不由得沉溺其中,难能自拔。
她换过香丸,又起身去看冰像,仍不见丝毫变化,亦不能察觉内中半点生人气机。若非冉无华有言在先,实在让人担忧这化冰女子的性命安危。杜灵华绕着冰像踱步一圈,因处奇境,她倒是能以心眼看清冰像女子本来面目,当真殊丽清华至极,偏又红颜皓首,很难不使人多思。
杜灵华忍不住将手杖一顺,杖头金镜镜面上浅光流过,再次起占欲算生机。这八九天中她已为此尝试过多次,每每觉有所得就要一试,仍然不得其径。这一遭随心卜算,本也早做好了空无所得的准备,金镜轻摇,镜面波光闪动,却非瞬息暗淡,而是微微荡起了几圈縠纹。
杜灵华“咦”了一声,未曾错过这点变化,登时一指点上金镜。灵窍贯透其中,多日来一直因身在死地而滞碍困顿的感知竟也察觉到了些许松动。仿佛困身泥淖中蓦然出现了一隙细缝。有变则通,天机一闪而明。
杜灵华瞑目观之,光华不灭的奇境中倏然洞开裂痕,无边黑暗裹挟着死灭之意一拥而入。她刹那惊慌,手腕一晃,金镜磕碰杖头,叮当声响又蓦的使人惊心洞明,灵光一闪记起冉无华曾说过的话,登时抓紧了手杖似懂非懂:“一息灭,一息生,这是……莫非就是天机尽死之象?”
天机死尽,焕然新生,周流更替,运从中来。
杜灵华恍惚明悟这一分道理之际,细碎破裂声也在续连不止,金瞳奇境的破损坍塌非是错觉,就在她的认知中寸寸瓦解直至不存。那一直满布着的明光随之暗灭,耳边渐闻呼呼风声、簌簌木声、潺潺水声……天地间许多种声音意象扑面而来,鲜活生动,哪还有半点误堕迷蹊时感知到的五气崩乱失序之状?
杜灵华猛然睁大了眼,肉眼漆黑浑然,心眼却望见两壁高崖之上,正有大团灵光破开浓郁云雾呼啸而下,径直往她立足处落来。

那一边朱络与剑清执被附着在丹霄上的宏大剑意一气掀飞坠下断崖,霎时就要运起遁法稳定身形。不想心意已动,丹田元功甫生动静,忽的通体肉身气机俱是一沉,仿佛下坠入了一处难以言喻的浑浊粘泞之中,非但真元运转艰难,更觉经脉气锁,一身修为术法宛然若死,竟是难以发挥出一成半分。
好在随即就觉袖中光芒窜动,却是玄黄纛自行飞出,一股灵机不被束缚,一展将他二人齐齐裹了,这才飘飘荡荡有所依托。虽仍难止下落之势,朱络心头已然安稳大半,一张臂先将剑清执稳稳圈住,复又小心仔细分出心思打量周遭。
放眼张望,所见皆是灰蒙一片,似烟如雾、若虚若实。天地峰顶乃是山高崖陡之处,但坠崖之势何其疾速,便是千百仞高在这打量的时间里也该见了底,此刻却仍是四顾茫茫甚至于上下天地俱是难分。朱络心思微凝,知有蹊跷,好在功法虽不能运作,玄黄纛这上古阵宝却恰巧在手,立时并指一掐,在指尖掐出血珠,顺势抹在裹身旗面上,勾勒出一个最是快捷简单的破障光明阵诀。
这阵诀并无多少玄奥,不过是为明势之用,藉玄黄纛之力,此时勉强可堪迷障省精神而已。不想玄黄纛上光华一闪,阵图倏成,还不待朱络沟通阵法体味处境,忽觉左眼中滋生一股尖锐刺痛,似有锥针锐利之物迫睫,更瞬间让他记起当日被风天末一箭毁伤目珠之痛。他失声呻吟,下意识一抬手去捂左眼,触手一片黏腻微温,那眼下已然渗出了一抹血色。
奇异便在此时忽生,朱络指尖才触摸到眼中滚血,那血就似受了什么外物牵引,飘忽忽与他擦手而过,半空中凝作小小一颗玲珑血珠,只滴溜溜打转两圈,就猛然向玄黄纛外撞去。
玄黄纛灵性自生,回护当下持有之主,才化出这小小一方仅供二人容身的空间。那血珠也不知有何蹊跷,看似直纵而去,这上古阵宝构造的空间竟也全然不成桎梏,一晃已投入外面混沌沌虚空之中。依朱络先前所观,玄黄纛外的天地尽是一片混气沉沉,生死无知,清浊不分,只怕任凭什么术法神兵招呼过去,多半也如石沉大海难起涟漪。不想那滴不过半个指肚大的血珠才一飞入,赫然便似竹添庭燎水溅油锅,“哗啦啦”一连串闷爆声炸起,死水沉雾骤生波澜,似有无名之气于内中横冲直撞无序翻搅,浑天晦地齐齐为之动荡。朱络“啊”一声心惊,一手拉紧了剑清执,一手不敢乱来,只牢牢掌控在玄黄纛上,任凭那鼓荡无序的力量将这一方栖身小空间弹丸般抛来掷去颠倒不休,玄黄纛非是生灵,剑清执又在昏迷中,只他一个神思清明承受这颠簸跌宕之苦,天旋地转脏腑挪位,偏偏一身修为动用不能,不得不生受苦捱,一时间惨烈非常。
这般颠颠倒倒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络眼冒金星只觉再忍不下喉头倒冲之意时,耳闻“撕拉”一声如破层帷,蓦有天光水风自然之气好似寻得了破绽一拥而入,顷刻将那股浑浊粘泞的窒人之感扫荡一空。朱络恰似久溺之人忽得了新鲜气息,脑子里还没回过神,丹田中一直被压制住的真元已然跃动游走,充沛灵气骤然放开,大半注入玄黄纛中,这上古阵宝登时明光炽盛,如同得了方向指使,速度一提,悍然向着水风之气侵入的方向冲撞而去,周遭光线一暗一明,转眼间突出了厚厚一层浓云腻雾,沿着峭直下延的山壁落向了崖底。

轰然一声,便成大团灵光砸起一片尘沙飞扬,仙家手段混杂着灰头土脸的怪异场面。朱络双足挨上实地的瞬间还有些眩晕未褪,脚踝膝盖软了软,一个踉跄才站住了,喉间一股恶心反胃之感犹在,先慌不迭的四下转身,惊喊了声:“清执!”
不想与他的声音不前不后的,还有一个柔嫩的少女嗓音也一并叫出了声:“西云主?”
朱络猛的扭头,眼前一阵金星银星乱冒,好容易才凝实了目光,就见一名瘦瘦小小的黄衫少女站在十几步开外,微合着双眼,却将手中一只悬了金镜的手杖向着自己的方向晃了两下,微微皱起了眉:“这气息……是西云主无疑,可怎会这般杂乱虚弱?还有……”她又扭头朝向朱络,稍有迟疑道,“你……可是西云主的同行伙伴?”
朱络看清听清,略略松了口气,先一转身,果然见剑清执好端端就躺在距自己不远处,那玄黄纛仍垫在他身下,想来下落至此也未遭受什么颠簸,这才三两步赶过去将人扶起,一边向黄衫少女颔首:“我正是与西云主作伴而行,姑娘是?”
黄衫少女道:“我名杜灵华,乃是光碧堂门人,与西云主也算相识……呀!”她以心眼观人物,适才情况瞬间多变一时难以顾及,此刻再凝神一观朱络,登觉满目黑红焰煞之气扑面冲来,脸色一瞬煞白,不由得退了两步,脱口低呼了声。
朱络不知她为何突然失态,但“光碧堂”三字入耳,心中已觉五味翻腾,一时间竟不知该拿何等态度面对这“世代交好”的派门中弟子。只得含糊答应了一声,顺口道:“朱络。”
“……”杜灵华惊后又怔,有些惊疑不定的看向朱络与剑清执。朱络那一身翻腾的焰煞之气仍迫得她不敢近身,但细观片刻,见其扶抱起剑清执小心照料的姿态又不似做作,心头念转,忽然开口絮絮道:“朱字从失,其人或失于野,或亡于莽莽,不可得也。然心守一执,定天通地,转为根本,是为机变。”
朱络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扭头看她。
杜灵华深吸口气,又道:“我与西云主初识乃在去年龙山古月月下集中,彼时西云主心有隐思,我便为他卜字,乃是一个‘朱’字。”她抬头直向朱络,“不知彼‘朱’可是此‘朱’?”
“……”朱络默然片刻,一时间竟是不好作答。
杜灵华感他意态,心底更拂去慌乱,从容了几分:“我与西云主有两卦之缘,一在龙山,一在神京。龙山卜字也还罢了,神京所得之卦……”她蓦的叹了口气,“先观天开鬼斗,又得乱卦凶兆,这炼气界中该逢大难,不独于西云主一身。今见二位同行,想来劫数已临。”
朱络听到此处有些失笑:“为何这样说?”
杜灵华用手杖遥遥指他:“这一身黑红色焰煞蒸腾,不需寻,劫自生。”
“嗯?”朱络悚然,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玄瞳气息不知何时竟已透体而出,连忙催动灵台中的大衍转心阵将其收敛。但不知何故,平日得心应手的阵法此番见效却甚是缓慢,金枷盘旋,犹余几丝玄气隐约不尽,似有似无勾连着这方天地。
杜灵华待在一旁,乃是亲眼看着朱络身上滔天煞气一丝丝渐淡渐无,转化作了通身不得作假的清灵,也不免满是又惊讶又赞叹,忍不住低喃道:“这般亦可称之为天地造化神奇?”
朱络却顾不得她的心思,再三尝试仍功行不逮,索性就先抛开了,重又去关心剑清执的情况,对杜灵华道:“清执身上有伤,可否打扰杜姑娘一席之地,让我安顿下来为他治疗?”
杜灵华微微笑了笑:“这本也不是我的地面,二位随意就是。”想了下又向自己身侧示意,“彼处有客,莫要扰她。”
朱络随意一瞥,却不见旁人,只见一尊人像立在那边,不知杜灵华之言是个什么路数。不过此刻无心旁顾,点了点头,就抱起剑清执寻了块平整地面,扶他静坐安稳,自己也沉息凝神盘膝坐在对面,十指掐诀一点,一簇灵光没入他胸口,去探脏腑经脉之中状况。

断崖上变故突生一瞬,朱络虽是机警,也不过只来得及晃眼一瞥,大略知是玉墀宗在丹霄上附着了什么暗招。结合随后二人被猛然爆发的宏大剑意掀翻之事,剑清执所中暗手料必也与剑势相关。若在平时还罢,如今正是剑清执剑心伤损重铸的关头,由不得他不加以十二分的小心,当下也不敢大开大合,只小心翼翼将灵元凝作一根细丝,想先探一探剑清执体内是何情形。
不想这缕灵元一入体,便叫他悚然一惊,剑清执躯体自皮肉到筋骨皆无半点不妥,但丹田色晦、气脉胶凝,一身灵元修为竟似泥牛入海难以窥见,若非自幼修行的云气仍能有感,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然功体尽消,几类凡人。
不过朱络一惊之后就反应了过来,这般状况,定是剑境生出了什么变故,才让剑清执不得不集全力应对,以至于肉身自晦至极,外物难窥。他想到这一层,一回生二回熟,不假思索再运鬼踪秘法,那玄瞳之力也被他驱使得格外顺畅,一晃神思幻化,故地重游般再次遁往剑清执剑境之中。
一念流光,无形入虚境。
这虚境之外,却不知何时何故多出了一层密不可透的壁障。或者说,那壁障本就是剑境一体,将内里一方境地严严密密封禁起来,纵然神念毫光,也无半点缝隙可入。而至于强行破入之说,必然伤及身主神魂,更是提也不需提想也不需想,朱络一点念头盘桓数匝,还是不得不神识还体,眉头已然紧锁,不加掩饰的忧思尽数上脸。
杜灵华倒也关切剑清执安危,见朱络无功而返,细声问道:“西云主的状况可是棘手?”
朱络闷闷点头,又听她接了句:“吉人自有天相。”
朱络苦笑,含糊冲她一拱手,应付道:“谢姑娘吉言。”
他这副过耳不过心的模样,杜灵华反倒“噗嗤”笑了,顿了顿手杖道,“这可是修卜道者的一句‘吉言’呢。”
“嗯……”朱络应答半声,蓦的反应过来,登时抬头看她,“嗯?”
杜灵华慢慢摇着手杖,那杖头的小金镜也就随着一摇一晃,在天光下熠熠生辉:“莫问我,问我也难能知道更多了。”
朱络不信,撑着膝打量她:“你若不知,此言何来?光碧堂卜道精修,杜姑娘个中翘楚,若有所得,万望莫要搪塞在下。”
杜灵华笑叹一声:“我是真不曾骗你,此地天机晦暗,方死虚生,以我这小小的道行,此刻尚难行卜算之术。只是先前曾有一位修为极高的卜道大德也见过西云主,提点过他日后尚有许多因果际遇炼身炼心。既得此言,想来西云主眼下这一劫只是看来凶险,实则无碍。”
朱络听得半信半疑:“那位卜道大德……可是光碧堂哪位前辈?”
杜灵华摇头:“虽有渊源,却非我门中长者。不过这处地界就是他带我前来,前辈有事外出,或许回转时你便能一见。”
饶是听她如此说,朱络还是定定探看了她数眼,方才咬了咬牙:“姑娘既然与清执有旧,想来不至糊弄我二人。但即便心知可侥天之幸,也不能平白就在此等他自己将这困境打熬过去。还请姑娘指一条出谷路径,让我二人离开就医。”
杜灵华闻言,便抬头望天。朱络随她视线,只见谷地深深,周遭陡崖不知其高几许,只见拔地极高之后便隐入大片灰蒙蒙翳气之中,穷极目力不可窥透。那片翳气正是朱络二人下坠所经,分明已被玄黄纛破出,如今竟又云开覆敛,仍是一副混沌难分模样,瞧之使人难辨深浅。
朱络顿时苦笑:“要从来路出去,只怕不成。”
杜灵华缓缓道:“非是来路不成,而是处处不成。”
“如何说?”
杜灵华道:“冉前辈带我来时曾说,此乃似全不全小天地,是因一人残念而生的一处死绝之地,万物无生,天机俱灭,寻常人难以存活其中,需得待到天机苟存的一息死尽,方能重得生机,因此设下金瞳之境庇护于我……”她将迷蹊玄机徐徐道来,朱络起初听得也算仔细,然而越是细听,脸上神色越变化难掩,直至杜灵华也察觉到他气息有异,忍不住改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朱络深吸口气摇头,不说妥与不妥,只道:“姑娘请继续。”
杜灵华顿了下,才又道:“适才金瞳之境忽然破裂, 一线天机投照而入,我自觉应是此地于生死之间有了变化,抬头就见你与西云主从空中坠了下来。但生机一线,方显未凝,死地初生,此弱彼强,调和此地气机非是一蹴可就,如今虽已不需金瞳之境庇护,要在死地寻生,还是难不可为。”她讲述罢了又幽幽叹了口气,“迷蹊迷蹊,方知此迷非彼迷,而是天地迷心,死生迷径之意。”
朱络听得也算明白,不过与她此刻慨然心境全不相同,迟疑再三,先道了句:“这便是说,此时无法出得这迷蹊去了?”又咬牙艰难问道,“姑娘口中那位精擅卜术,又能布置下金瞳之境的冉前辈,可是个霜发麻衣,足不履尘的青年模样?”
杜灵华“啊”了一声:“你也曾遇见过冉前辈?”
朱络只能苦笑:“非在下想见,却是这位前辈想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杜灵华登时愕然,张了张嘴就想先问句真假,好容易才忍住了,转而诧异道:“冉前辈是出世之人,凡俗莫问,唯追寻自身一点因果了结而已。虽说也会随手行些方便善举,但要说取命伤人,这……”她偏了偏头,忽似恍然,“莫非你与冉前辈的因果相干?”
朱络不知该答“是”或“否”,想了想苦笑一声:“在下不甚分明,但也不愿坐以待毙。偏这天意促狭,要我方才走脱,又二番送上门来。”
杜灵华至此也觉有些为难,踌躇道:“你与冉前辈之事,我……却也实在无从插手。我既没了断你们之间因果的本事,也不知该如何离开迷蹊,到底只能做个局外人罢了。”她顾盼四周一圈,又道,“事虽燃睫,犹存一线,不如你还是暂且安心在此照顾西云主。说不定冉前辈与你之间犹能转圜,未必要有生死定论。”
她这话说得自己也没甚底气,卜者卜运,却难透彻人事人心,只能这般苍白无力权当开解。朱络也不是不明白她的为难处,忽而一挑眉:“你倒是不怕在下挟持你的性命以求生?”
他觑着杜灵华,杜灵华却是将一双无光眼转向剑清执处,随后才微微带笑道:“说笑了。西云主纵然一身灵光散乱,清正之气犹然。你能与他偕行,料想也非凶邪下作之辈,岂会来为难我这小小眇女?”
朱络嗤笑一声:“杜姑娘这是将在下高高架起。”想了想又兀自摇头,“也罢,事未至穷尽,倒也不必先就惶惶不能自处起来。”
杜灵华抿嘴一笑:“阁下很是豁达,未必不也是有福运之人。”
朱络不应她这句话,反身坐回剑清执身旁,但距离杜灵华处也不算太远,稍稍扬声道:“左右受困无事,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与在下说说你与清执几次遭逢之事?他心性素来雅直,我却不知他竟也有寻占问卜之时。”
杜灵华道:“有忧有思不得排解,才好寻占问卜,若有一线可自行掌控之机,何人又愿寄想往于渺渺天意。西云主身有大因果,便是红尘苦行人,阁下这是欲问苦么?”
朱络一怔,登时有些出神,口中将“大因果”“苦行人”二词翻来覆去念叨了数遍,神色黯然苦笑一声,“大约多半因我而生吧。”
杜灵华悠悠道:“这需是你知他知,我却不知。不过我几次遇见西云主,次次见他或心或身状况艰难倒是不假。”她想了下,偏头向朱络道,“冉前辈也曾出手救治过他一次,你可知晓?”
朱络登时一挺脊背:“愿闻其详。”
杜灵华便将北地尚在白骨兵灾闹动之时,三人曾偶遇草亭,冉无华出手为剑清执医伤之事大略说过一遍,末了不掩期待道:“冉前辈心性淡薄通达,但也不乏救助良善之心,你与前辈之间,未必死结无解。”
朱络却没能听进去她这最末一句,只望着剑清执轻声道:“灵象暗淡,沉郁于心……原来你那时便有剑心残损的征兆了,可恨我……”
他心肠百转的一句伤感慨叹还没能说完,瞳孔猛的一缩。前一瞬尚挨近在剑清执身旁,一交睫间暴起直退,眨眼掠出两三丈到了杜灵华身边,至此仍未止步,顺手一捞将她挟起再退,又遁出了数丈。
杜灵华蓦然腰间一紧就被人抓着倒飞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就听一声锵然如寒刃出鞘,一声之后,数声迭起,铿铿锵锵激荡金风。就在剑清执坐定处,生出无数或虚或实的剑影激荡,彼此盘旋交击,上下错乱飞舞,将他的身影团团裹挟在了正中,又瞬息间密布旋飞,转眼间外扩一丈……两丈……三丈……至四五丈方圆才将将尽极,所覆之处,赫然已成了一片攻伐无序之剑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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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3 23:0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三 火灰焚万象

变故只在转眼之间,朱络带着杜灵华连连退至七八丈外,方才落脚站了,一手松开她,登时急切望向乱剑域中:“清执!”
杜灵华瞧不见身前乱象,但也心知定生异变,默不作声抓紧了手杖,杖头金镜摇了摇,为她映照心眼,登时“咦”了一声出来。
朱络见那剑域升起得蹊跷,更不知剑清执身在其中是个什么章法。适才片刻交谈,倒也知晓身边这名眇女有些奇异之处,立刻扭头问道:“姑娘可是察觉了什么?”
杜灵华迟疑着伸手摩挲镜面,像是有些拿不准,又像是在揣摩言辞,踯躅数息方道:“我见……云雨雷霆,诸象交织,乱不可分。”
“云雨雷霆?哪里来的云雨雷霆?”朱络半信半疑两边看看,蓦的一抚掌,“你不曾观到剑气?”
杜灵华伸手虚向前探了探,稍作感应:“金风砭肤,确为利刃所致。但我眼中未尝见之,只见万象之乱。”
朱络心中仍是狐疑,但他的根底毕竟出自南天离一脉,少年时更是在裴长恭亲身指点下修习明滟潋剑法,于剑之道虽不至精也非不通,结合杜灵华之言稍加思索,指尖牵出缕真气,同样形如锐剑,寒光一凛,便往剑域中投去。
剑意一入域中,霎时四面八方,寒寒冽冽,万刃加身。那千百道寒光纵横如电彼此交错攻伐,朱络一道剑意引入,亦坠乱战之中,由不得他多思,先不得不飞纵挑砍劈刺,转眼连串金兵交戈声,已招架过了七八道剑气不止。这一道剑意本为试探,连受许多剑下来,剑形已然溃了大半,眼看就要湮灭于乱兵之中。蓦的,就在剑意左支右绌时,两道正凛凛劈至近前的剑光一错,彼此交击,如溅寒雨。雨生剑光没,一缕寒风卷雨只一荡,朱络挥出的那缕残破剑意就被从剑域中弹出,半空中虚虚一晃,彻底散了开来。
朱络犹并指作驱剑状,此时也微微“咦”了一声,指上气劲一泄,反将两指捏起搓了搓指尖,只觉似有一缕微凉湿意浸在了指肚,但仔细摩挲,又仍是干爽无他。
这一丝意象依稀有些熟悉,他稍加思索就记了起来,彼时自己以神识遁入剑清执剑境,所见满境缭绕金风伴雨,似乎也正是这般模样。
这一贯通,朱络略略吐出口气:“大约……是他剑境中生出的变化,只是尚且不知吉凶。”
杜灵华的年岁、见识莫说剑道,便是武道也知之甚少,即便再如何明慧都难能解意,只得道:“可是有碍,还是无碍?”
朱络摇头:“我尚拿不准,且再看看,莫要擅动。”不过他口称且观,自己心里一个个念头倒是转得飞快。剑清执剑心损剑境残不好对一面之识的杜灵华说起,却消不得他心中忐忑。既知剑境金风细雨化而外象,那一并出现且相互攻伐不止的其他风雨雷雹诸象又作何解?更何况还有神识被无端封闭的剑境拒之门外之事,一一数来,难免心惊。再是心惊,也只能强加按捺,欲从中先分辨出一线洞明。
这一待,就是一天一夜有余。
剑清执仍是端坐剑域正中位置,不见其他动静言语,只能远远观瞻气色形态——可他的气色经历在玉墀宗手上走过的几遭,本就称不得好,再如何看,也不过是惨白又惨白,虚弱更虚弱——朱络眼看心焦,未尝不曾想过以力破剑的法子,甚至一缕玄气抽出就绕在指尖,又硬生生压制住了。
杜灵华时刻关注两边状况,乍见那股本已消潜的火煞戾气忽的又冒了出来,登时连退三步,才强作镇定开口:“阁下可是有了什么想法?”然后就眼看着那般凶煞的气息冰消雪融,一如突兀出现那般突兀消失。朱络叹了口气只拿后脑冲着自己:“清执的剑意亦在混战中难分难解,若强行出手,只怕连他一并伤了!”
杜灵华点头:“投鼠忌器,确实为难。”想了想又道,“莫不是西云主因个什么缘故突来感悟,因要破境,才使得剑意显露,外劫侵袭?”然后又是迟疑,“……剑道破境可有外邪袭来化作剑意之说么?”
朱络失笑:“外邪是外邪,剑意是剑意,剑道上无有将二者混为一谈……嗯?”他说得顺口,话出了嘴巴自己却是一怔,蓦的想起坠崖前玉墀宗在丹霄剑上做过的手脚。天地峰顶一幕幕沉潜秘辛次第揭开,使人接应不暇,直至此时,似乎玉墀宗揭开玉遮显露真容的那一幕造成的震撼错愕才姗姗来迟,霎时使他僵在了原地,心眼皆乱,神飞九天。
杜灵华不知朱络一身气息变了又变,变过还变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心有戚戚,默不作声又悄悄退后了些,再去看剑域情况,忽生诧异,不由得抬手擦了擦眼皮,又抹了抹金镜。
朱络那边还溺在迟到了许久的震惊中,听到身后衣履窸窣,勉强捉住一线精神回神,先顾眼前情形。杜灵华的“外邪”之说虽是外行,不过结合玉墀宗的手笔后似又隐约碰触到了些影影绰绰的真相。若玉墀宗只是玉墀宗,不妨以最大的恶意猜测其意图;但当玉墀宗不只是玉墀宗……朱络却是无论如何不敢信他会是要真正将碧云天中人推入死地,这其中便分岔出了许许多多的可能与猜测。
一时间只能猜得迷迷糊糊,好似浮云半蔽日。朱络挠头,索性轻飘飘向身后问了句:“你又退什么?”
杜灵华沉默,片刻后一指前方:“剑域扩大了。”

交鸣一日夜未尝停歇的乱剑域,就在两人出神与问答的这片刻间,忽然生出变化。剑影绰绰,剑鸣飒飒,剑气凛凛四射刮削着四周可触及的石木黄土。纵然迷蹊成为死地数百年,其间只余僵石般的土地怪木,也受不得这般锋锐之气,剑域及处树石化残屑地面尽沟壑。而此时定睛看得分明,那遍布着纵横剑痕的地界果然正在徐徐外扩,杜灵华觉时,不过一分一厘之速,朱络观时,已至一尺一寸之迅。而待到两人齐齐凝神细看,那速度则更又提快三分,剑风搅起尘沙风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飞快蔓延。
域中诸象,交斗更甚,雷霆雨露,本只意感,至此刻也隐隐凝形,正于剑域上方交错布散,风云雷雨迭迭成象,几似要将迷蹊之地尽吞其中。
朱络陡然色变,一手撑起灵气为屏,一手扯住杜灵华:“速退!”口中说话,脚下更速,不撄其锋,一晃退到了唯一一道蜿蜒过迷蹊的沉碧水溪旁才停步。而两人前脚远遁,随后纷杂锋锐的剑气已滔滔卷过,将适才站立处搅入了剑域之中犹然未止。
杜灵华忽的“啊”一声惊呼,冲着另一边伸出手:“冰像!冰像!”
原本他们二人所处与安置剑清执、冰像的位置有心无心正如三角鼎立,方位各不相同。如今两人先是关心连番变故的剑域,后是自保疾退,一时间倒是忽略了一直无声无息的冰像。此刻退至水溪畔,距离甚远方向相悖,竟是被一道剑域横亘中间,成了伸手难及之势。
朱络一皱眉:“那冰像可是你们的要紧物件?”他一落入此间就看到了那座冰雕人像,只是物不关己便未多想,只当是一件死物——至多是冉无华或杜灵华携来的较为稀罕的一件死物罢了。可如今见杜灵华焦急,似乎内中还有说法,便开口问了一句,只想着若是当真紧要,大不了自己有玄力护身,将其取来也不算难事。不想一句问出,杜灵华还未及答,剑域飞旋已然压进冰像所在。千纵万横剑气铮铮,交睫间就有数十道剑气掠击过冰像周身——若是凡冰凡玉,登时要被斩作碎块;若是不凡宝物,就该于剑域中纤毫不损——可惜两种猜测皆非,就在剑气斩过之后,忽听一声铮鸣发自冰像之中,似弦声又似弹剑之声,冰像上濛濛一层光亮随声而起,转眼亦化作剑气旋流,那一柄柄飞剑之形好似赤火凝就,却不见炽焰只见焚灰,灰芒沥沥火意如空,迎上袭来万象之剑,搅作一团往来冲杀。
朱络与杜灵华皆是怔愣,半晌才见朱络深深吸了口气:“这冰像是何来头,怎会有这般……这般……”他强行欲比拟两番,仍是词不达意,只好作罢。
杜灵华受到的震惊却也不在他之下,蓦然以手掩眼,随即又忙乱将杖头金镜按下,这才抚着胸口咋舌:“好凄凉的火灰!”
“火灰?”
杜灵华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能三言两语将冰像的来历说了,可说了又好似没说,除却冰像乃是生人化成外没有半点得用的消息。朱络既不认得冰像也不认得这怪异的如火灰之剑,更不知该不该插手或如何插手,只能搓着手在水溪边转圈踱步,艰难的自己给自己拿着章程。
这时倒是杜灵华冷静下来,以她修为难以以心眼直视剑域中交锋,只能背过身去盯着无澜水面道:“阁下稍安勿躁——阁下或与冉前辈有些过节误会,但我却是笃信于前辈的。”
朱络扭头看她。
杜灵华轻声道:“前辈曾言西云主身负许多气运,又说冰像姑娘入此地能得一线生机。二者俱生,二者相斗,料想也是无妨。”

此时此刻的剑清执,身在彀中,半点难闻身外之声。他自丹霄入手剑意爆发便被数道强横气劲裹挟入了一方境域,天旋地转诸象加身,足足过了好一阵子才神思归还,赫然发现已又进入了自己那片摇摇欲坠的残破剑境。
眼下剑境之景迥然大变,云雨雷雹、风摧雪淬,万象交击其中。勉强以金风绵雨之势维持着缓慢修补的巨剑骤然遭逢这等强势摧折,几乎只几个呼吸间就在他眼前开始寸寸崩解。剑清执瞠目结舌,伸手欲挽又无从挽救,分明乃是自家剑境,却好似成了个不得入手的旁观之辈,只眼睁睁看着原本就已千疮百孔的巨剑上无数裂纹沟壑越来越大,将剑身从中分辟成无数碎片。金风溃散、绵雨失序,也即将随着剑境本源的崩解而一并化归虚无……
剑清执觉得自己的一身剑道修为同样在快速湮灭,多年勤奋精进修成的金庚剑意开始躁动着左冲右突,如同骤然失智的野兽。他突兀遭难,无力收拾,一时心里唯一闪过的念头便只有“命当绝此”几个大字。可惜念头才一萌生,耳边忽闻轰隆,混沌无分上下的四方虚无中陡然飙出一股悍风,裹挟着大片雹雨劈头盖脸砸下。正在溃散的金风绵雨猝不及防被卷入其中,雹雨风乃是依稀同源又背序,彼此冲击,反倒从死灭中激发出一股躁生之意,颤巍巍风雨凝金刃,狂风悍雹亦生锋锐之象,相互间偕行裹挟又如激斗,难解难分搅杀成团。
剑清执神识中亦是一片轰隆作响,剑境亦如小灵台,一丝一毫变化于其中便是加诸在他肉身神魂灵识之上。无边剑象彼此相争,他神识大受震荡之余,依稀品觉到即将彻底失控的金庚剑意似乎竟于此中寻到了纾解发泄的方向。金风是彼、雹雨亦是彼。一般剑意,分化漫天,铮铮交击,如砺己身,反倒在崩乱中寻回了些许的道意。
剑清执半是自觉半是被迫将神识沉浸其中,于死一线体悟这些点的生之道。
然而剑境之中变化未竟,尚不容他专心明悟,四方再闻轰隆,又见灰云倾山寒露如芒,云锋霜刃侵杀风雨飞雹之中,甫一交错冷冽生发,凛寒之意恰如金庚寒锐。那无边剑意仿佛战意飙升般欢喜尖啸,顿时盘旋冲迎而去。四极之中,乱上生乱,一点神念在内沉浮,飘忽若灭不灭,正如剑清执心中渐渐明朗起来的一点灵光,忽倏晦暗,又在转瞬间重新生发,隐约似有所知。
待到寒风如刀片雪狂飞夹以冰凌也纷纷化现之后,剑清执缓缓吐出胸中一口积气,无声向着虚无间吐出了一句唇语:“流转更替之象。”
一念通,万象生,剑境将灭,诸象无序,正如踏错难补之剑心。然而金风绵雨又如一点引线,从丹霄中醍醐灌入的数道剑意便是无数表征意象所汇集。春夏秋冬、雷雨云雹、风霜雪露、阴晴明晦,皆可从中而来。万念生万象,那一点将残未散的剑心被裹挟其中,受无边磋磨但也逢无边抉择,若得其机,正是剑心重铸剑境重立的契机;若不能得,便是万般消泯,俱灭无存。剑清执神溺其中,一身亦似同化万象,满眼交错纷杂、激荡无边情绪,偏偏万般体悟皆似唾手可得又不能得,一时间只能困囿辗转,不知如何才能破开那一点迷障,得悟明白。

他于神思剑境中越是艰难跋涉,外显之剑域越是万象纷纷,飙流不止。非但不止,更开始漫无边际四下扩散。乍一眼只觉强横,深思其理,才知乃是天机有时,周流之象不破则灭的不详之兆。
剑清执神浮剑境,意散诸象,纷纷纭纭,难以促一。正是困顿之时,忽觉境外一声铮鸣如弦响亦如剑吟。那剑境本已残上加破,万象生壁阻隔生人神识探查,却不阻同源之兵,蓦见一点流光撞入内中,万刃加之,丕变顿生,砰然一散作漫天星星火点,铺天盖地飘飘荡荡。不似欲与境中万象相争,但星火散开无所不在,避无可避,登时便见无数剑影在其间穿纵划跃而过又一晃而出,乍一看并无什么变化,然而神知覆盖,纤毫难避,已然觉出凡掠经星火的剑意之上皆淡淡增覆了一层微光。光细若微芒,剑清执不肯轻忽,凝一线神识轻触窥探,蓦然觉一股无明之喜涌上心来,而不待他惊疑喜从何来,一点情思倏变,已成沉沉灰霾,化于微光之中。
忽喜忽空,变化瞬然。剑清执此刻正在将破未破、似明非明之际,一点念头不需由心已然生出:“一情灭……”
星火无边不可计数,瞬间他那一线神识出此入彼,由彼经他,虽只一线,于剑境中却也可无穷出入,登时觉喜怒哀乐七情迭迭,纷至沓来忽倏离散。那起念灭念间纷繁复杂,亦如小小一番轮转。而漫天诸象经历其中,似象其形似逐其感,变化就发生在无声无息间,风云可合雷霆、雹雨亦融霜雪,万象纷争不可容,到头不过七情化……剑清执“呀”了一声,觉一股清气陡然透彻心脾,终于在那无序乱中捕捉到了一点源头微光,徐徐动念,将神识铺展开重新覆盖住了剑境四极。

剑境之中星火焚七情、万象渐周流,外界剑域却非是那般剧变生发于无声无息。就在朱络与杜灵华的眼前,峥嵘万象绞杀于火灰寒剑之间,每一交击,便见一团红焰绽开,形如炽火,气若灰冰,乃是见所未见之状。
朱络修习南天离火,对火灵之道甚是通透,见此也不免几分茫然,喃喃自语:“这究竟是什么火?”
他不知,杜灵华更是不知。两人面面相觑一回,重观剑域情形。又过片刻,朱络忽然捏了捏眉心:“杜姑娘,在下觉得剑域中似乎起了什么变化。”
杜灵华根本不敢直视这般剑意攻伐,一直背对剑域,闻言偏头:“什么变化?”
“说不出。”朱络眉头皱得更紧,拧出一个小小的疙瘩,“似乎缺少了什么,又似多出了什么。但万剑之象太过纷乱,一时难以辨别。”
除了剑清执,杜灵华还有一线心悬在冰像身上,听了朱络语焉不详的描述有些按捺不住,手腕轻轻一动,再次尝试牵引天机投映金镜之中欲演吉凶。这一遭却与之前又不相同,有满目白晃一闪而逝,如冰似雪,雪上生花,花落湮然,凛见清光。意象轮转只在弹指之间,随即又是混混茫茫不得辨物。杜灵华有些讶然,咬了咬牙先试探问道:“西云主和冰像现在可有什么变化或不妥?”
朱络肉眼观之,立刻摇头:“不见不妥,也不见变化。”
杜灵华闻言深吸口气,随即霍然转过身,灵光濯濯心眼倏张,向着剑域中连扫了数眼,立刻掩目扭头,一连退了数步。
朱络挥手一道微风,险险在距水溪半尺处托住她的脚步:“心眼难得,修为亦是难得。”
杜灵华有些赧然:“我只精修卜之一道,旁者了了,让阁下贻笑大方了。”旋即站稳身形,虽仍以手掩着双眼,犹然正色道,“我见万象之剑,似都正在被火灰同化。”
朱络愣了一下,但立刻大惊变色:“莫不是对清执不利!”他心中不安之感顿生,手上真元一凝,已做出几分不善姿态。
杜灵华连忙拦他:“非是被同化为火灰,乃是似因火灰之故,万象渐有趋一之势。”她尽力寻言辞来解释,“比如我见风雨云雷雹雪,诸象各不相同。但经火灰交击后,隐隐生出几分同象……”她说着话又自行沉思起来,喃喃自语,“倒不像是在相杀攻伐,而似淬炼了。”

揣测之言方落,忽听绝崖远处,传来淡淡一句话:“引彼七情灰火,锻其有缺之剑;借其剑之锋锐,破彼锢情心障。生机破境数皆在此,只看他二人造化。”
水溪边两人同时转头,杜灵华带着几分惊喜呼唤一声:“冉前辈,你回来了!”她身边微风一动,朱络却忽的一退至对岸,手中灵气转动,不曾调动玄力,却已凝出一团炽烈焰气,寸心鞭之形隐隐若现,端的提防万分。
谷崖之下,果然是冉无华步步踏虚而来,晃眼已至水溪畔,先抬手在杜灵华头顶一拂。杜灵华只觉一股清气沁脾冲顶,双目不适登时尽去,连忙放下手微微低头:“多谢前辈。”
冉无华“嗯”了一声:“这几日你很不错。”
杜灵华登时欢喜起来:“天机死尽金瞳境破,一息忽来从灭中生。我在此间只巧逢西云主二人坠下,如今前辈又说西云主该与冰像中的姑娘彼此造化,想来那一线生机正是指向他们。”又犹豫了下,“既是前辈口中引来生机之人,前辈可否且慢伤其性命?”
冉无华一哂:“你是在为他说情?”便抬手指了指远处提防戒备的朱络,“你说错了一事,他乃天机死尽,”又目示剑域中不闻外物的剑清执,“他方是一线生机。”
杜灵华“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冉无华没有细说,继续向着朱络道:“你那地瞳上的因果,经由此地消磨大半,但还有半数难消,你可知么?”
朱络本就全神贯注在他身上,听了这话脑子立刻动了起来:“你是说上面的天地峰也有玄瞳因果?”
“破灭之地,岂无因果。”冉无华拢着双手也抬头上望,“果业纠缠彼此不灭,空耗五百年之久,终得了结。”
朱络蓦的心中也一动:“这纠缠的因果,是只有玄瞳,还是指……解心曲?”
杜灵华在旁听得这个名字霎时一惊,险些脱口惊呼,忙又双手掩住嘴巴忍了回去。
冉无华的声音甚是平板:“皆不与你相干。”又瞥他一眼,“与你相干系,需登叩心台。”
“叩心台?”朱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过心思倒是转得飞快,“这般说来,你此刻又不欲杀我了?”
“我不曾要杀你。”
“……”朱络一噎,随即冷笑,“也是,你只说欲要玄瞳归于虚无,在下只是那个稍带着的‘人物难分且同归’罢了。”他说着话,掌中火焰更是欲吐,“可是在下不愿‘同归’,少不得搏一回命。”
他将话说得咬牙切齿,更是一副随时都要动手的模样。杜灵华左顾右盼两边担心,又不好过分插话,只能默默垂头摩挲金镜。她眼中不适已去,此刻又有了持仗在旁,忍不住再次向着剑域方向窥了眼。这一眼倒是不曾让她二番吃上苦头,却还是使她讶然出声,不由得不伸手一指:“那剑域中……万象融烧起来了!”
朱络猛的扭头,就见漫天火灰颠扑剑域之中,流光无数皆若受焚,无论剑象为何,此刻都见明明烁烁一团似火焰之光覆着。万剑铮鸣之声渐弱,其形亦淡,摇摇仿佛将散。
他只知这剑域是剑清执心境化生而出,如今见剑形溃散之象,一时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诸多不详变数。掌中捏握着的焰气猛然一涨,眼神十分不善的看向了冰像。
偏此时,忽听冉无华从容淡定的拍了两下巴掌,却是悠悠然道:“阴阳合德而为金。金虽性刚无柔,得火制亦成柔——这一剑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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