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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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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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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5 21:58:2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四  琴心消逸剑心开

剑清执瞑观剑境,万象迭迭俱俯冲灰火之中,那星芒火点浓炽又不似惯常火焰般明亮热烈,带着炼化不开的沉郁之气,望之只觉欲死。而万象之繁、灰火之晦彼此间纠缠磨砺,渐渐却有一点崭新之势因而生出:灰郁剥磨陆离万象种种表形,无论风霜雨雪云雷诸势皆受削融而趋纯粹;万象交错沉寂灰郁锢凝之界,自那大片黯景中剔七情合一念,掘开一线新途。耳边铮铮铿锵是剑击声、是焚铸声、亦是两股自截然不同的情境中孕出的新声。剑清执微微垂下眼睑,肉眼心眼皆封唯一神存,听万声渐灭悟诸象归一,时序冥漠不知所转,直至玄妙一瞬,忽而舒开右臂望空一抓,一股无形之势纵空而来落入掌中。其形不观其势纵横,刹那剑境内万象迭生,倏生倏灭,自目不暇给光怪陆离起,数呼吸间又皆尽崩散成无数碎光,游荡明灭于剑境四极。
剑清执轻轻吐气,虚虚似握持的右手又向前一挥,分明空无一物,浩荡金风凛然自生,从一身所在须臾流转全境,冥冥气起荡荡云生,碎光渐敛化以金庚,一股前所未有的金庚剑意横绝而出,存于剑境中的所有光芒都如受招引滔滔而至,就在原本残损巨剑凌悬处,滔滔剑意穿掠天穹万象,毁而新生,还归一剑,回荡不绝的剑声铮鸣如跃。伴着剑声缠云渐散,赫见清泓一道聚象成形,光赫赫刃寒寒、形凛凛气汤汤,悬立剑境撑持上下之分,其柄锷为昊为高,其锋尖为舆为下,底定四方四隅,剑境自此大成。
残破如废墟的剑境在清泓一剑铸成的同时似风拂云絮,转眼焕然新生,自原本的混沌不开中隐生山河时序之象,虽飘摇未凝,但也足可窥见一隙轮廓。从金风雨水之寡薄破入节序周流之丰完,剑清执只觉自身心境亦随之一同高拔高起,所获甚大,愉从中来。而在此之外,他徐徐张目望向天际,浑圆剑境再不见丝毫裂隙,自也无从窥得那漫漫灰火飘荡来处,不过……心念一动,遍境萧萧,细雨潺潺,无数圆凝雨珠本该自遥天落坠,却反而尽数倒流逆转冲天而去,转眼雨幕如瀑如潮倒卷天河,卷去剑境天幕外消失无踪。

迷蹊之中,朱络已然有些按捺不住要向冰像出手,却被冉无华突来一声顿住。他掌中离火兀自烈烈,视线一转,蓦的骇然。
便见万剑形散,万象更迭,眨眼间全数卷入火光,化作一片火海鲸吞剑域中的一切存在。但这一吞噬之景骤然宏大却快得更似幻觉,一转眼火灰漫天、一转眼火城如倾,再一转眼又见层层寒灰剥散火城之上,零零片片似碎境,时序万象皆映其中。方圆足有十余丈的阔大火场剑域不过几个吐息片刻之间已然火尽烟飞,反而一股迷离云气自最中心蜿蜒出岫,绕行在剑清执盘坐的身体周遭。
朱络掌中火不觉敛起,那赤焰火簇摇摇曳曳,蓦然化开,好似捉了一抹红霞在手暖暖生光艳而不炽。他五指一松,这一抹云霞摇曳飘起,无需人力风力,一脉相承的心法之间感应自生,雀跃扑入了那股云气之中。
朱络喃喃一声:“粹然金庚,竟可至此……”
没人回应他这句话,但绕在剑清执身周的云气却在以极快的速度聚拢而浓郁,直至成一剑如实,贯立于身侧,虽云气所凝,恍惚竟似凛然生光,耀目不可睹。而其上幽幽逸散出的金庚锋锐之势更胜往昔一筹,含圆之润不透锋镝,但在云气微微一吐一荡之际,迷蹊内陡然生寒,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竟是方圆十丈凡枯木寒石上俱遭剑痕,深可逾寸,更有细小不堪其力者裂碎如糜,溅倒烟尘。
朱络见此,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欣喜出声:“剑心圆融更胜往昔全盛时,当真是一线生机,生机一线得于此地!”
杜灵华眼中亦见煌煌之剑,虽知这一剑厉害,到底不明白厉害在何处。听了朱络的话才能连连附和点头,也随之欣喜。不过欣喜之余,心底稍稍还有些疑惑于这“一线生机”该当何解,似乎不该全应验在剑清执一身才是。
不过不需她暗暗纳闷多久,云剑化凝后悬于剑清执身旁吞吐片刻,蓦然一转横起,剑气勃发化作白虹,悍然直冲向冰像所在。
杜灵华顿时“啊”的失声惊呼。
便在这惊呼声中,凛凛白虹当胸贯透冰像——那也不能称之为贯透,更似如虹剑气尽数冲入了冰像中。一息,谧然;二息,亦是谧然;三息之后,陡然细碎声如破冰解玉,窸窸窣窣发自冰像之中。旋即就见无数龟裂纹路浮于其表,丝丝缕缕白烟般的寒气自内滋生不绝,沿隙而流,顺下裙褶,所经之处,地凝薄霜天扬细雪,雪霰微微烁烁好似珠玉零琼,冻结出了小小一方冰雪天地。
这方冰雪小天地内,乍一眼仿佛见琉璃剔透之景,但稍一细观就可发现舞空之雪凝地之冰上皆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灰翳。飞雪乃是灰雪,晶冰亦是浊冰,周流间黯气若亡,似乎那一场铸剑灰火已将其中仅存的鲜活用尽,徒留一片死壳。
这等情形使见者皆心惊,纵然以朱络亲疏立场也不免阵阵心悸,一半是为眼见凋亡,还有一半却是忧心于剑清执莫不是要又担负上一场因果?正眼乱心也乱,忽听隔着一道水溪,杜灵华双手交握喃喃自语:“一线生机!一线生机!”
他至今对这“一线生机”之说也不清不楚,不过搁在当下,倒当真似有些绝处可逢生的未尽之意。对于冉无华,朱络仍只有满心戒备,但越是因其修为莫测之深,也足可旁证其人不该是信口雌黄的做派……他这般心中一瞬念头百转,目光并未离开冰像周身,眼见着冰像中丝丝缕缕的寒气似乎已泄尽,紧接着流淌出的变成了无数纤若牛毛的寒光——那非是寒光,而该是剑光。
就在弹指间,无数凛冽如冰凌的剑光自下而上从冰像内部贯出,其凌厉耀目纵密,恍惚竟将冰像团映如寒月。月光及处,冰飞雪碎掀起一片浩浩灰霾,彼此交错逼压,一似适才灰火煅烧万象。只不过万象烧灼终生一剑,而那辉光与灰霾却在相互的冲击下一同消耗殆尽。灰尽而光熄,遍地冰雪之象也一并消散不存,只余冰像仍伫立原地,裂痕遍布全身上下,犹在愈发密集深入不止。
蓦然,两道人影先后而动,先到者乃是片刻前还在盘膝入定中的剑清执,此刻已复目朗神清,再无之前内外伤势交困萎顿的模样,身动手上亦动,右手并起两指似虚似实点向冰像印堂;紧随他而至的那个自然就是朱络,犹为这短短时间中兔起鹘落的几番变化稀里糊涂,倒是不妨碍更快的伸手在剑清执胸前一拦:“清执,且留心些……”
没等他说出要留心什么,剑清执指尖已点中冰像。“嚓”的一声,一小股细细的冰霰应手绽起,裂声随即不绝于耳,每一声都伴有或大或小的碎冰绽开脱落,又立刻化作了一蓬蓬霰雾腾开,被天光一映,朦胧竟如大片彩雾仙霓。
“破障!”
两个声音同出一词,剑清执乃是随气生音,而远远站着的冉无华语调中无半点起伏,倒与平日向杜灵华讲玄解奥时一般无二。
随着两人出声,掩没在氤氲寒雾中的冰像重焕生机,一般雪骨冰肌,那雪化作柔雪,冰中亦有血脉通窍汩汩而行。坚硬冰冷模糊几乎在眨眼间消退得干干净净,露出了一张有些熟悉的美人面。
朱络的手仍横栏在前,见状微懵的眨眨眼:“她是……”
似曾相识的模糊感知一晃而过,不容他再细思量,就见破冰之人身子前后晃了晃,像是乍脱禁锢的失衡,头重脚轻仰面就倒。
朱络的后半句话登时变成一声“啊”,一伸手想要扶上一扶。不想身旁另一只胳膊比他速度更快,素白的袖摆仿佛曳起一蓬雪,生生从他眼前插过,一伸一抬就托住了人的肩背,接了个稳稳当当。
朱络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顿时有些搅酸,忍不住拉长了些声音:“清执……”
不想剑清执倒是比他反应更大的扭头瞥过去一眼,抿抿唇吐出两个字:“我来。”见朱络的视线还有些不甘不愿的落在扶着人的臂弯上,才又添了几个字,“你不认得她了?”
朱络一愣:“谁?我该认得……”他这才又把目光上挪,安然闭目倒在剑清执怀里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才从冰像中脱身的缘故,一身气韵寒冽清透,即便满头雪鬟霜鬓仍不掩其姿,反而更衬得眉目玲珑如在九天之远。而那眉目……朱络微微皱眉辨了又辨,渐也觉得有几分模棱两可的熟悉,只是一时间还是认不透彻,便仍转眼看向剑清执。
剑清执看他模样不似作假,反倒有些自己想多了的无奈,只得慢吞吞吐出两个字:“玄绯。”
“谁?”朱络仍有半根弦没能搭上,无意识重复了一遍,才悚然色变道,“她是玄绯?玄绯!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在这儿?”伴着这个名字在他记忆里闪过的身影还是那个穿了身浅蓝衣衫的晶莹剔透的小姑娘,随长辈做客芝峰,带着一身少女的活泼骄矜。虽然之后也听得了几耳朵她成亲嫁人入主双阙乃至丧夫之事,但因不曾亲见,印象只是模糊。如今乍一见这与认知中大相径庭的模样和境遇,恍惚不已,脱口而出一串惊讶,显然很是难以置信。
剑清执至此自己那点隐晦心思反而淡了,叹了口气,刚想要说些什么,忽觉怀中人微微动了动,出声如冰相击:“我是玄绯,你是何人?”
手臂上的重量一轻,缓和了过来的玄绯甫一恢复意识,便用了个巧劲挣脱了搀扶自己的力道,脚下还有些摇晃的站直了身子,一眼扫见剑清执,不动声色松了半口气:“原来是西云主。”随即又看向还没将脸上神色收拾好的朱络,“阁下也认得我?阁下是谁?”
朱络顿觉有些不尴不尬,偷眼瞥看剑清执,没能得到半点奥援,只能干巴巴开口:“在下朱络,算是……故人?”
玄绯眨了眨眼睛,眼底一瞬间也升起几丝与他仿佛的恍惚,不过随即就散开了,只轻轻叹了口气:“故人……对面不相识。”
朱络越发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尽力想了想,只挤出两个字:“节哀。”话说出口便觉不妥,又不能再咽回去。好在玄绯摇了摇头,轻缓应了声:“逝者已矣,多谢你有心。”
两人这般不咸不淡交谈了几句,随后才听剑清执接过话头道:“右阙主,我不曾听闻风楼双阙又出了什么事端,你何以至此模样?”
玄绯听得“右阙主”这一称呼,愣了愣神,旋即摇头:“不必如此唤我,我因私事,已离开了玄门。”
这话听得朱络与剑清执都是吃惊,但碍着“私事”二字,也不好过多追问。忽听脚步声伴着手杖点地声挨靠过来,杜灵华在水溪边见识了一回三人间往来,这时方才笑吟吟道:“恭喜姑娘脱困,了结了一桩劫难。”
玄绯扭头见是她,微微一笑:“我记得你。”
杜灵华“咦”了一声,但即刻了然:“是在金瞳之境……”
玄绯点头,稍稍弯腰见了一礼:“多谢你与那位前辈救助之恩。”她转头又向着仍在水溪对岸的冉无华也行了礼,“只是我当下一来无力、二来无礼,偿不得情,只待以后。”
杜灵华立刻摇头:“不必谢我,不必谢我,一线生机天机指引,我不过是随缘者罢了。”
玄绯虽因金瞳之境奥妙记得几分杜灵华的面容,但封于冰像七窍久闭,倒也不曾听到冉、杜二人的几番交谈。这时忽听她口称“天机”,颇感意外,又似有所触动,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十指:“这也是机缘么?”
她的声音甚小,水溪对岸冉无华敛着眉目,也不知是作回应还是忽然意动,开口道了声:“你的琴可还在?”
玄绯一怔,她自离开风楼双阙后,似是要刻意与过往分割,即便遇险也只凭一柄占雪剑,再没动用过那张自幼就开始修习的瑶琴。这时忽然听问,迟疑了下才在腰间丹囊上一拍,一道灵光纵出,忽倏化作一张墨玉身、琼贝徵、珠玑轸、雕银贴翠的长琴。乍看一眼宝光莹莹,但就在片刻之间、众人眼前,那宝琴分分寸寸覆上冰白,冻作了一块寒气丝丝的冰雕。
玄绯吃了一惊,一手托着琴,一手按压在上,还未来得及琢磨要怎样办,心中忽倏一动似有所感,按在冰琴上的五指陡然一变,并作剑指,似轻似重向下一压。
“铮”的一声,似弦音又似剑吟的震颤自冰琴内传出,琴随颤声在瞬间迸散成纷纷扬扬的冰屑扬了漫天,玄绯压于其上的剑指未动,凛凛寒光兀自从指间挥出,飞雪鸿鸿,皆生白刃,破空犁地,一纵直至水溪之畔方止去势,在地面落下了一道两寸有余的剑痕。
玄绯一扬眉,盯着自己的手似惊愕更是惊喜:“这是……”
冉无华站立处就在剑痕尽头不远,见状颔首:“琴心消逸剑心开。”又看了眼剑清执,“天意有运,让你二人彼此成全。”
玄绯这才“啊”了一声,恍若释开了心中一大块垒,道了声:“多谢。”旋即就地趺坐,双眼一合,已入定中。

玄绯的反馈来得这般迅速,尚不容身边几人再交谈些什么,已然尘埃落定般自行体悟去了。朱络与剑清执倒还镇定,杜灵华却有些忧心的转头向冉无华方向:“前辈,她这般可会有碍?”
“她若自觉无碍,碍从何来。”冉无华的回答轻飘飘,不过大概是看在杜灵华的份上,还是又多说了句,“你与她这一份短暂因果至此已了,她有她日后该行之路,你亦如是。行世间路,开世外眼,常持一份若即若离之心,方得卜中三昧。”
杜灵华点了点头又抬头:“我与她萍水相逢,自可若即若离。若是他日深涉关乎己身之人事,离合恐不由心,该当如何?”
“离合不由心,天道在天,卜仍由心。”
“似懂非懂。”杜灵华站在原地思忱片刻,偏头一笑,“大概是未经其事,难明其道吧。”
“此言最善。”冉无华倒也赞同她,“卜者炼心最磨人。走吧,天机死生,迷蹊已破,可以离开此处了。”
杜灵华下意识点头,不过才举步,又迟疑了下,转头看看朱络与剑清执,再瞧瞧冉无华,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络倒没她那些顾虑,朝着冉无华哼笑一声:“你这便走了?”
冉无华看他一眼:“窈然无迹,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
朱络全然听不懂,只能皱眉,不过一只手仍虚虚握起,不减提防。
杜灵华犹豫又犹豫,左右看看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冉前辈的意思,是他与你之前的一点交汇之机已过,自然……也不再强求如前次那般……要打要杀了。”
朱络哽了下,顿时生出几分被戏弄的憋屈感。不过这点不适旋即被他压下,沉声又道:“你当真不在乎玄瞳的归属了?”
冉无华道:“地瞳归属,乃其自择。可否承受这份因果,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你之前既然拒绝我替你了断,就该有此觉悟。”
朱络立刻几乎不假思索道:“我自能决断……”他回应得太快,剑清执只来得及将将握了握他的小臂,神色难能自抑凝重了几分。
冉无华却对他的快语没太大反应,抬抬眼皮又看了看他:“不久之后,决断自现。”便向杜灵华颔首示意,自己当先沿着水溪离开了。
杜灵华立刻快步跟上,匆匆走了数步,想起什么又扭头对剑清执道:“西云主,我适才为那位姑娘稍作推算,北行有吉,劳你转告。”
剑清执微微一怔,还是点头:“好。”
杜灵华这才彻底放了心,又冲两人一颔首,随即追着冉无华离开的方向去了。迷蹊绝境虽破,犹有层层山岚浓淡缭绕谷中,不消片刻,就将远去的背影遮挡得严严实实再看不见。剑清执至此也收回视线,微拧着眉头道:“冉前辈谶言不吉。”
手腕忽然一紧被朱络反握住,一边向着身边拉一边不大高兴道:“他要杀我,你还恭恭敬敬喊他‘前辈’!”
剑清执语塞,听凭他凑近亲昵了会儿,才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叹气道:“莫要意气用事,玄瞳之事如悬刃在顶,一日不能洞察便一日不能安心。难得有清楚底细之人出现,岂能轻易错过。”
朱络语气仍有不快:“他倒是有法子,叫我去死一死就能一了百了。”
剑清执立刻在他背上捶了一拳:“胡说八道!”顿了顿,又无奈道,“既然对方无意再对你出手,若能再见,还需用心多打探些消息——玄瞳现下状况如何,可有再给你添乱?”问及思及在天地峰顶那一场混乱,剑清执意外的竟觉得自己冷静了很多,或许是震惊太过后的麻木?又或许是紧随其后连闯几番生死关的宣泄?总之问出了这一句话,还能有余暇张臂将朱络向怀里抱了抱,权做安抚。
果不其然,听了这一问,朱络的身子登时动了动,人没吭声,只伸手在剑清执臂膀上胡乱摩挲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开口:“玄瞳倒是无事,但是……唉,小师叔,我心里的念头乱得很,我……”他一条舌头在嘴巴里打结半晌,方又挤出一句话,“真是一笔乱账!”
剑清执默默点头,也觉得似乎只有“一笔乱账”最可形容从玉墀宗处得知的那些仇怨纠葛。可若单单只是旁观,还能从容淡定的点评些“前愆后怨、因果惑人”之类,但当自己也不情不愿的被卷入其中正当其事,那种滋味可当真百口难说,正是恨不得怨不得,恕不得放不得,更因出身自带的立场,十个念头中倒有七个偏颇,还留三分如一团乱麻,难以撕捋分明。
两人就这般静静头抵着头挨在一处站了许久,直到头顶再次沉沉压下黑幕——却是不知不觉中已入了夜。夜色下的迷蹊不再荒芜死寂,但也谈不上有多景色怡人,层叠的山岚依然一重重压在半空,星月模糊,山风透骨,从峭壁悬崖间穿梭而下,带出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啸声。
在这风啸声中,另一道气息忽然绵长清晰起来。
朱络与剑清执几乎同时撒开手,一扭头,就见不远不近处玄绯仍是结趺而坐,一双眼却已经睁开了,也不作声,沉默的打量向二人。
剑清执登时深深吸气:“右阙主……”
玄绯并未反复纠正他的称呼,缓缓起身,面上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又打量二人一番,才向剑清执颔首道:“我此番得以堪悟,虽说彼此成就,到底还是我更占三分便宜。只不过眼下身无长物,只能口头一谢。”
剑清执忙道:“不必如此,你我皆能受益,便是好事。太过计较,反而不美。”
玄绯点点头,登时不再客气:“既是如此,还有一事请托二位——此地作别,山高水远应再难见,也烦请二位将今日这一遭相逢一并放置,莫对人言,权做未曾可好?”
剑清执皱眉:“玄门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点家事罢了,全不干系外务。”玄绯飞快截断他的问话,“只是玄门行事偶尔不免乖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为我私心,也为二位一番清净。”
听她这样说,显见是半点不愿多谈自家变故。好在剑清执也没有什么究根问底的癖好,朱络更是一直闭紧了嘴巴,便应道:“此地虽然寒僻,但隐患已除,还算安全幽静。我们尚有要事,稍后也要离开,你可在这谷中再好生休顿几天,温养经脉,免得留下什么功体隐患。待到诸事稳妥了,动身也不迟。”
玄绯一直紧绷的神色这才渐渐放缓了些,轻轻点头:“西云主有心了。”
“还有……”剑清执又想了想,抬手示意谷外方向,“之前那位穿黄衫的姑娘,出身光碧堂。她临走前,留了一句话给你——北行有吉。”
“北行……有吉?”玄绯闻言有点意外,目光不自觉也向那个方向转了转,“她叫什么名字?”
“杜灵华。”
玄绯把这个名字在嘴里默念了一回,没再多说什么,退后两步,重又闭目闭口,沉心静坐下了。
剑清执会意,轻拉了朱络一把,两人都没开口,悄然无声索性就这么沿着那道水溪走了下去。水溪自谷中暗泉涌出,流向即是出谷途径,最终汇入的正是当日翻折了杜灵华那条小船的长河。溪水越向谷外,越发分岔散漫,涓涓缕缕零落在大片乱石滩缝中,步行其上更是格外艰难,稍不留意就要踉跄崴脚。朱络闭嘴低着头小心翼翼走了好长一段,直到七拐八拐再望不见身后迷蹊,才直起腰长长叹了口气:“歧路艰难!”
也不知是在说他人,还是在叹自己。
叹过了,头也不回的伸手向后划拉两下,摩挲到落后他两步的剑清执,一把攥住了手,将四个指缝都牢牢扣紧了,方又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向谷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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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二五  浮生长恨欢娱少

自密阁一场大乱后,碧云天素来清幽恬淡的气氛中也隐隐添上了几分焦灼,虽说知者不多言,不知者不妄言,但到底免不了在一众年轻门人弟子中生出些窃窃私语、揣摩猜测。只是碍于宗门规矩束缚,至多不过些私下的零言碎语而已。
这一点儿称不上麻烦的小小不安,瞒不过长老主事们的耳目,无人放在心上,也就成了份小小的放纵。毕竟魔脉也好、玉墀宗也罢,皆是足以惊动炼气界的大事;既是大事,便也无需些寻常门徒或操心或卖力些无用功。所谓师者长者,立身之基心意之本正该如此。
裴长恭自然也对碧云天这数百年来的门风了然于胸。他虽不出洗心流、也不耐烦搭理那些宗门事宜,但近年来大大小小要紧不要紧的事最终总还要在他耳边打上个转——代执宗主之位时如此,如今裴长仪分明就在紫盖顶,竟还是如此。
想着想着心中便有些烦躁,他不轻不重的甩了下袖子,案上一摞的纸册文卷“哗啦”一声被推翻了大半,余下一小叠也要掉不掉的挂在案角——然后被旁边伸过来的另一只骨节匀称修长的手拦住了,又好生生的堆叠整齐,只是未再搁回案头,而是转身放在了旁边的一架小几上。放平整了,又随手捡起最上面一封已经拆了的信笺,略略一翻,轻笑了声出来。
裴长恭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转身去了窗口。水风荷香顿时扑面而来,清新幽凉,怡情旷性,可惜怡悦不到他心里,只换来了又一声哼。
裴长仪仍在锦席上安安稳稳坐着,含笑道:“这些杂事虽说繁琐,此时仍少不了你过目一遭——非常之时难免非常之劳。是我私心不得不烦劳了你,你心有不满,也……”
话没说完,裴长恭已几大步欺到了他身旁,一伸手拧住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齿:“我不想听这个。”
裴长仪任凭他拧着,仍好脾气的带着笑:“好,那换一件说,月儿虽说已经了几年历练,终究还是小辈,日后又不免因内外之局受些动荡之扰。纵然宗门中还有云主、长老等等长辈在,但她最大的倚仗仍只是你。你少不得要替她事事上心,更甚于之前。”
裴长恭听到“月儿”两个字,绷白的指节不由松了松,不过仍怼在裴长仪胸前:“不需你说……这些年,你又有几分上心在她!”
裴长仪好笑:“盖因你在,我才放心。”他垂眼看着裴长恭的手,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月儿为裴氏嫡传、碧云天为裴氏基业、水云乡为裴氏族脉……能将这些都完完整整的交到你手里,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又哪还有什么旁的多余顾虑。你坐镇在宗门十数年,是该比我对此更为笃信。”
裴长恭一瞬沉默,随即甩开他的手挺腰站直,居高临下觑着仍安坐的裴长仪:“你便是因信我,才做出那等惊世骇俗的抉择么?”
“你想听‘是’,还是‘不是’?”
裴长仪笑吟吟反问回去,见裴长恭立时又要寒霜挂脸,才有些懒散的往身侧凭几上一歪,手指支着额角笑叹,“分不清,早分不清了。”
“你抢先契下东皇剑时,是因你;接过宗主之位时,是因裴氏;繁阴之后,也有因月儿;得以掌控玄瞳时,便因机遇……个中种种,纷繁复杂,顺天亦争命,如今岂能辨得分明。”
裴长恭登时一皱眉:“与你的心思一般的复杂谲乱。”
裴长仪倒是认同的点点头:“若没这份剑走偏锋,也难以叫我从无望中挣出这一条路来。”他说着话,抖了抖另一手一直捏着的信笺,“你瞧,这些自诩清明冷眼的宗门族派,倒现在不也还无知无觉的为我做着铺路人?”
那信是裴长恭刚刚看过的最后一份杂务,自然还记得信中内容,是为关注叩心台约战前来问询。这样的信笺或口信,短短大半个月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能送到他面前的,非大宗大派不能。他盯了盯那封信,撇嘴嗤笑一声,也不知究竟是在笑谁:“多此一举。”
裴长仪温和道:“你到底还需与他们好生往来着……不过也快了,待那一日后,自会有一番别开天地。届时你也能脱了桎梏,大好的炼气界,任凭你挥洒也未尝不可……”
话没说完,就被裴长恭冰凌子般的眼神掐断了音。裴长仪“欸”了一声,转而又带着笑去牵他:“是我失言,不该这般揶揄你。”
裴长恭刚要发作的脾气被他飞快的退让堵了回去,定定又瞪了裴长仪半晌,一膝屈起蹭跪上锦席,咬着牙道:“你再心知肚明胡乱说话,我就……”
一时口快,还没能想好撂下什么狠话,腰上一紧,已被一条胳膊搭上了。写满了字迹的薄薄信笺被乱丢到地上,裴长仪一点点用力将人拉扯着挨到不能再近的距离,近乎抱了满怀,才幽幽叹了口气:“我知你此时难免心绪不定,脾气暴躁些是人之常情。你在我面前还克制什么呢,便是你怒火中烧时的模样,我也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往后要再见几乎不能,让我如今多看看也是好的。”
“你……”裴长恭猛一咬唇,口中尝到细细一丝腥咸,眼窝也隐隐有些发烫。一手抵在裴长仪肩上,想要用力又飞快卸了力,好半晌才轻哼出声:“你原也知道!”
裴长仪笑道:“我如何不知!我不仅知此,还是知晓即便我今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你也自能恢复得平心静气一如既往。只是这许多年我带累你太多,之后还要带累你更多更久岁月,心有不舍,故作一回小儿女态。”
听他连这般言辞都能坦坦荡荡说出口,裴长恭心中那点自寻烦恼的执拗也不觉挥散了。被裴长仪搂紧了腰,索性伸手去捧他的脸颊,稍稍托起些使二人四目相对,长叹一声:“我究竟是该恨你,还是爱你!”
这一句虽是问话,却不需裴长仪回答。裴长恭问出了口,就弯腰低下头,用嘴唇极轻的碰了碰他的额角,又一路沿着眉眼蜿蜒向下,直到唇齿相抵,手上一用力,两人一同翻折在了锦席上。绫罗逶迤、漆木斜推,将本是规矩整齐的一榻陈设推搡了个七零八落、遍是狼藉。

洗心流的银灯仍是彻夜燃着,绯月白荷,清波银阙,遍无人声,处处幽凉。这点凉意从银阙前的白石台阶一路蔓延上去,穿堂过室,直入层层帷帘深处,才被一架镂彩的琉璃屏风阻住了。
屏风这一侧水风低徊;屏风那一侧,壁角一架落地九枝台,盏中俱托了明珠为烛,照得半室暖光如醺。一卷绯红长袍半垂半挂在屏风上,被珠光映照,好似一泓涌动的艳血,沿着七彩的山河风物流淌,又潺湲到了一只手上。
裴长仪重新束整了袍冠,衣履俨然,一手握了红袍的一角,在手心捻了捻,才道:“清水白莲终究太寡淡,还是大红的颜色最衬你。”
裴长恭面朝里侧躺在床榻上,裹好了被子,轻轻哼声:“不必你说。”
裴长仪又笑道:“绯衣似火、烈剑如焚,红莲辟路,霞举而来……那般场面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你一定要让我再好好看上一回。”
裴长恭又哼声,嗓音微哑:“定不失约。”
“那我就放心了!”裴长仪愉悦的舒了口气,语气温柔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这次裴长恭再没理会他,只将盖到了颈间的被角又扯了扯,几乎将下半张脸都掩了进去,闭着双眼,状似安眠。
裴长仪也不再多言,脸上仍淡淡挂着笑意,随手一挥,一方青纱飞落到九枝灯台上,满室珠光顿时一暗,昏黑朦胧恰恰好眠。他踩着暗淡的灯影绕过琉璃屏风走出去,脚步极轻,几不可觉的出了房门,再一迈步,身形忽然好似被清凉的夜风扯动,一晃模糊,消失不见。
“呼啦”一声,床榻上裴长恭蓦然掀开锦被坐了起来,一霎不霎盯着被屏风遮挡的门口。仿佛暗下的珠光再无能阻拦悄然潜入的凉意,从床下、脚踝、凌乱的衣发一路攀援了上去。他的双肩微微哆嗦了下,随即又缓缓的放松放平,重新栽躺回温暖柔软的被褥中。
纱透珠光,如泪眼望月,尽是迷离。

绯月下的结界自成一方小天地,圈禁了地气不使外泄,却阻不了构筑起这片秘地之人的脚步。裴长仪身在风中,一步踏出了月桥,再一晃身,已横跨半个碧云天,到了位于芝峰西南的小峰秀谷之中。
秀谷无题,幽深清净,是裴氏宗祠安置处。碧云天基业传续近千年,上下十数代,宗祖宗嗣一脉,亡者皆列位于此,以享后人供奉不绝。只是祖宗享仙之所,素来闲人免进,每日前来洒扫的弟子此时也只于谷外把守。是以清谷旷旷、林泉幽幽,裴长仪现身于此,周遭皆是空寂,任凭他安步徐徐,推开大门进入宗祠之中。
祠堂布置寻常,只有两壁冷烛明灯长烧,照见正殿堂上的六座牌位。因非是节岁祀日,牌位笼以玄纱素幔,将其上名讳字迹也遮掩得有些模糊。裴长仪没去动那层叠纱幔,只向炉上供奉了三炷香,俯身拜过,就再往后面去。
连接正殿与后堂的廊路两侧配厢中皆是各支脉裴氏子弟供灵处,代代传积下来,亦是繁多,也皆可称一声“先人”。不过裴长仪未再在这些厢房前驻足,一路直接大步迈进了整阔足有正殿两倍有余的后堂之中。
甫一踏入,煌煌银烛照映下,排排列秩皆是灵牌。位正中者,乃是自裴氏七祖起历任宗主之位。两旁长架分列,一行朱牌墨字有数十之数,皆为裴姓。纵然已成一座神位,犹觉其上剑气森然,正是自东皇剑落碧云天后,不过五百年间殉于其下的奉剑之主。另一侧檀架重重灵位鳞鳞,银字素牌层层叠叠,从辉煌灯前竟一路蔓延至烛影昏昏难以辨明的墙下深暗处,牌位上名讳清晰,俱非裴氏族人,却皆是出身碧云天的一时之英才。生亦由此,死亦殉此,冤怨决绝已然莫辨,终归留此一缕殇魂。
裴长仪站在这一排排灵位前叹了口气,视线一一扫过,在最末一块还称得上“崭新”的牌位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一扬袖,袖风拂过,仿佛拂开了一层什么障壁,原本在宗祠里只能隐隐约约听见的溅水声骤然宏大清晰,仿佛就在这后堂中破开了一道门户,直通秀谷高峡飞瀑之中。水响如鸣,隆隆轰轰,蓦然,有细细的说话声从轰鸣水声下透出,缥缈若一线,本该格外幽怨诡谲,偏偏又好似含着几分亲近:“三十年前,你曾立誓,不再来此。”
立刻又有另一声接上:“今既来此,必为践言,方不愧为裴家子。”
霎一时,高高低低三四道声音共鸣般齐齐开口:“你今何来?我等欲亡,我等欲亡……”
裴长仪垂下眼,走到正前方的供案边,取出一物端端正正搁在了案上,随后向着先祖牌位一揖:“我今欲传宗主之位,先祖先灵可为见证。”
那些声音一息皆泯,片刻后,才又听得一声轻细的叹息:“你去吧!”
裴长仪又作一揖,如来时一般从容退出了宗祠。这一进一出,一番作为,谷口驻守弟子无一人察觉,只觉今夜山风咽咽溅瀑隆隆,与之前的每一日也并无任何不同。
裴长仪没惊扰他们,足下踏风须臾起,于夜色沉沉的云霄之上瞥望了一眼紫盖顶,旋即转身,驾一道清风径往西北遁去。

一夜安然不闻波澜,待到次日拂晓,裴翼约同莫独狂东方白前往紫盖顶云池。依照之前定下的战约,裴长仪无论伤势疗复如何,也须该在这几日内出关,方不耽搁叩心台之行。只是以他们的身份不好约束宗主,才每日都前去探问一趟,求得稳妥。
然而不想这一日刚刚踏上紫盖顶,就看到了本该在云池护法的莫独思等在必经门径前。一见三人,不多废话直接开口:“今早云池入口忽然自启,内中已不见宗主行迹。”
三人闻言都是一愣,裴翼反应最快,随即问道:“云池里可有不妥当处?”
莫独思摇头:“安顿得整整齐齐,连灵雾池中的药气都收束干净了——若是内中迹象不妥,我岂会在这儿等你们来,早就先下去寻人了!”
她这话说得不差,裴翼三人对裴长仪的行事也算了解,虽然几人略一商量还是要先往云池查看一回,但心中几已都有了结论:定是宗主不愿兴师动众,自行出关动身赴约去了。
待到了云池,内外检视一番,果然与莫独思所言无差。四人相互看看,莫独狂自发自觉就拉着妹妹去往月榭,留下裴翼与东方白封闭云池门户。瞧着莫家兄妹熟门熟路离开,东方白坐在方台上叹了口气:“平素宗主这般出入不羁也就罢了,这次的叩心台之行岂能寻常视之?不叫宗门中人同行,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裴翼已在将云池内外阵法一处处调整过来,听他这样叹息,忽然停下手,想了想沉声道:“或举身赴险、或举重若轻,前者我等插不得手,后者无需我等插手——宗主心性素来游离于宗门之外,也不外乎有此举措。”
“宗主他……唉!”东方白又叹口气,拍拍袍角起身也去帮忙,“上比先祖,旁比别家,据我所知也唯有这么一位对自家宗门若即若离、让人捉摸不定心意的一门执掌了!”

不过东方白口中的“捉摸不定”,搁在如今似已隐隐约约碰触到了什么宗门家族中隐秘的裴澹月眼中便又不同。听莫独思说了来意,她蓦觉一阵无由来心慌,与以往每一次裴长仪不告而别外出云游大相径庭,一时间竟没能先开口说些什么。
莫独狂身为异性长辈,不好仔细察言观色,听妹妹讲说罢,就打算三人同往洗心流再讨一份口谕,好尽快调集一批人手赶去叩心台为自家宗主搭起场面。莫独思倒是心细些,觉得裴澹月神色稍异,便道:“大小姐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裴澹月一怔,立刻将心思再三压平,微微笑道:“这是父亲一贯做事脾性,谈不上什么不妥。不过倒是想起二叔前几日还叮嘱过,若遇与叩心台有关事宜,定要先去寻他。”她偏头看看窗外,计算了一回,“我这就往洗心流去,这个时辰正好先侍奉二叔用了药,再听他的后续安排。”
莫家兄妹虽也知裴长恭每日需服药养元,但不是他贴身之人,哪儿拿捏得准他起卧吃药的作息。听裴澹月这一说,倒是不好即刻同去了。莫独思念头一转,改口道:“那我们先回紫盖顶,稍后听从代宗主的吩咐就是。”
裴澹月这才点头,与两人一同出了月榭,一路回返紫盖顶,一路径自飞快往洗心流而去。
待到了月桥一带,展眼先望见一派风轻人杳,素来清净,还未曾有半分杂务被吹拂而来。裴澹月却不敢怠慢,先在桥头送了一缕自己的气息进入,稍待片刻不见人出,便知君又寒不在,自行划开了门户禁制入内。刚一脚踩进朦朦胧细纱般垂下的月光中,遥见银阙华灯一如既往,心口的紧绷感便骤然松开些许。裴澹月一手按在胸前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沿着荷香水气氤氲的长桥快步往前,入内去寻裴长恭。
银阙之中,裴长恭也已起身,侧坐在窗前正微微皱眉一匙匙吞着玉盏中的药汁。奇异的药香涌满内室,似甜似涩倒也不算难闻,但分明看得出每一滴他咽下得都十分缓慢,仿佛艰难、仿佛珍惜,态度甚是复杂难析。
裴澹月进来时,那满满一盏药才喝了小半。她对这股药味并不陌生,却是头一遭见到裴长恭在服药时是这般的神态,脚下一停,下意识先问了句:“二叔,可是今日的药火候味道不对?”
裴长恭自是早知她来,视线仍落在玉盏上,悠悠道:“这副药方我喝了快五年,火候药性一嗅便知,不过味道倒是早就尝不出什么了。”
“……”裴澹月有些茫然。
“上一副方子,因你父亲觉得用药不够尽善,只用了两年。”
“再上一副,是赤明圃泊掌门亲自推敲过的,搭配其他补物,断断续续喝了十几年,内中消耗珍草奇芝无数。北天坎耗费最多心血培植的小药圃里,那段时间就没栽种过方子外的药植灵草。”
“再往前数的一二十年,尝试更换过的药方更多,我也懒得一一记着了。左右不过是你父亲费心费力寻来方子配齐药料,流水般都进了我的肚子——喝不好也喝不坏,日日夜夜的,一晃神就过去了。”裴长恭说着话,终于抬头看向裴澹月,微微露了个笑,“数着一碗碗药下肚的日子无聊,倒是数着你从小小一团出落到现在的日子更有盼头。到了这时候再回头看,才觉过往岁月实在是太漫长了。”
裴澹月扶着门,从一开始听得稀里糊涂,渐渐心中也觉得几分恍惚,不由自主道:“二叔,我如今是你和爹爹期盼的样子么?”她开口说了话,意识也顿时从飘忽忽中回了笼,前一瞬还有点软乎乎的语调匆忙一提,“二叔,我爹他……”
裴长恭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这是你父亲的事情,月儿,叩心台之战,是他多年所求,也是他不欲加诸你身的拳拳爱护之意。你且回去吧,也告知众人切莫擅动,之后行事我自有安排。”
裴澹月愣了一下:“二叔,你知道爹爹已经离山了?”
裴长恭颔首:“他去应约赴战,你该为之事就是坐镇宗门不使他有后顾之忧。”
“我只是担心爹爹独身前往的安危……”裴澹月还想再强调点儿什么,眼之所见身之所处蓦然一晃。再定睛时,竟然已在洗心流外,又回到了月桥桥头。她从小到大还是头一遭被自家叔父这般不由分说的丢出门,几乎目瞪口呆愣在原地,换过几口气后心中又难以自抑的生出份浓浓的委屈,眨了眨眼,险些滚了几颗泪珠下来。
“回去吧。”
水面风中徐徐吹来裴长恭一句话,调子仍然温和,其意却是不容违逆。裴澹月哽了哽,终究是再不能说什么,抿紧了嘴角默默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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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9 20:4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六  鸿蒙灵璧

碧云天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一如既往,并不见如何不寻常处。裴长仪的离山本该是当下最为紧要之事,却在裴长恭不容置疑的压制下不闻半点声音,因而成了一种过分怪异的沉默。
这种沉默的氛围足足持续了三天。第四日入夜后,缺月无光,天星俱混,极近凉肃之意,适容夫人与裴翼就在此时应邀来至洗心流。两人在莲池月桥桥头遇见,互一打量,也不知是何处滋生出隐约不安的默契,彼此都未开口,只互相颔首为礼,一同登桥而行。
君又寒奉命在桥头接引,裴长恭对他吩咐得语焉不详,他也只能懵懵懂懂先引了人进入洗心流,自己倒没能再留,告罪一声后下桥离开了。好在适容夫人与裴翼也无需他带路,银阙辉煌门户大敞,甚少在人前露面的裴长恭就站在一进门的厅堂中,负手抬头看着悬在屏风上的一副绢图。
绢布皎白,其上墨迹尚新鲜,至多不过三五日前绘就。点线交杂,图篆奥妙,即便不甚通晓其理,也看得出绘制的乃是一座极为凶煞的杀阵。阵图不曾提名,只在边缘处标注了一行小字:黑月之夜,三光俱避,天听瞬弭,当行此阵。
字迹再熟悉不过,乃是裴长仪亲笔,内中透露的凛凛杀机更让人无端心惊。适容夫人与裴翼皆是一怔,竟没能第一时间开口向裴长恭问礼。
裴长恭倒是听到进门声音后就转身对着二人,他也不急,静待两人先将阵图看过,才道:“这图你们拿去,月行弥暗,五日后黑月当时,需在此前将阵法布置妥当。”
碧云天虽非阵道世家,但因裴长仪故,诸多设阵手段用物全然不缺,即便杀阵奥妙,要布置出来也不算什么难事。不过适容夫人还是犹豫了下,没先应诺,反而问道:“欲将此阵布置何处?”
裴长恭平静道:“就布在平波海上,芝峰前三里处。”
适容夫人顿时惊讶:“莫非有穷凶极恶之人要来犯山门,还需启用此等杀阵应对?”
裴翼此时也开了口:“是要绞杀何人?”
裴长恭给了他们一个全然意想不到的答案:“此刻尚说不得。”
两人霎时都是沉默。
沉默片刻后,裴翼先道:“此阵极凶,所需动用亦极重,若不能明晰内中因由,我不好运作。”
适容夫人倒没说话,但看神色,也是颇为赞同裴翼之言。
裴长恭倒不在意二人与自己意见相悖,只道:“此阵关乎碧云天与裴氏一族气运命数,不可不成。”
“气运命数”之说入耳,两人霎时都有震惊之色。情绪才漏,彼此互看一眼,震惊之上又添三分惊诧,一时间竟颇有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之意,难得找不到开口之词,只能又一同将目光转向裴长恭。
裴长恭此时脸上微微带了点儿笑,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位皆是宗门股肱,亦是裴氏栋梁,有些秘事自然不曾相瞒。”
这话一出口,两人反倒都松了口气,适容夫人冲着裴翼微微一笑:“原来病翼也是知情人。”
裴翼对此有些意外不过也不算全然意外,还以颔首:“裴氏子弟,肩承族运,或许未来与云主皆是隐修涧中人。”
适容莞尔:“我为药门徒,但亦可称裴家女,应有之责绝不推脱。”
裴长恭这时才轻轻挥袖,一阵清风揭下高悬阵图,卷入裴翼手中:“此阵断不容差池。”
裴翼的心绪登时抽回,面露难色看了眼阵图。然而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裴长恭右手一翻,手中擎出一物,刹那将两人视线牢牢抓紧,适容夫人更是失态般发出了些微的抽气声。
裴长恭手中之物乃是一块莹润璧玉,霞晕流转宝光如凝,其上隐约似结五色之云,一见便知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不过在极珍极宝之外,还有更凌驾其上的一重含义……
“宗主令!”
裴长恭神色不动,握着灵璧让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半分作不得假,随后才又重复了一遍:“此阵不容半分差池。”
裴翼的目光落回手中阵图,这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是。”
见他到底应下布阵之责,适容夫人自然也再无他意,同样应允。五日之期不算十分紧迫,但也不是个让人可以徐徐图之的期限。既然已无意见分歧,裴翼随即告辞就要去筹备诸务。适容夫人本也该与他同往,但犹豫了下还是顿住脚步,示意裴翼先行,自己却留了下来。

原本悬挂阵图的屏风乃是一架两面透雕的玲珑大插屏,匠人手艺精巧,将整块璞玉内中雕琢得通透,嵌入明珠萤宝,便有大片柔光映出,可射周遭三尺之地。裴长恭一袭红衣站在屏前,周身笼罩玉光似生赤焰融融,适容夫人望之只觉灼眼,无言对站了半晌,才轻声问了一句话:“宗主将鸿蒙灵壁交在你手,托付的是宗门事还是裴家事?”
裴长恭不意外她这一问,却先不答,而是反问道:“宗主称你为妹,月儿呼你为姨,我却只视你为麾属,诸多立场各不相同。一晃数十年已过,当年你言修为若大成愿入隐修涧,如今此言可变了?”
适容夫人摇头:“自然未变。”
裴长恭道:“殊途同归,皆是隐修涧。宗门事与裴家事有又什么分别。”
适容夫人微有迟疑,不过终是道:“月儿是义姐留下的血脉,斯人已逝唯存此女,我总不免要多为她花费几分心思。”
裴长恭笑了一声:“若依此言,我与月儿才更是嫡亲的血脉,你又担忧什么呢!”
适容夫人这次没应答,只将目光停驻在灵光流溢的鸿蒙灵璧上。
裴长恭也垂眼瞧了瞧,又轻笑了声:“待到彼时,我自然会亲手将此物交在月儿手上。”
适容夫人想要听到的似乎也就是这一句话,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不过情绪方才舒缓,忽又一怔,一句话顿时就要脱口而出。
眼前陡然星移物换、光影刹那更迭,适容夫人只觉神思一恍,再定神已然立身于月桥之上、洗心流门户之外,她险些问出的那句话也就不得不成了一声有些不安的喃喃低语:“为何是由你……”
没人听到自然也就没人可以答她,洗心流主人闭门谢客,尘埃风露皆不得入。适容夫人默然在月桥上伫立半晌,末了也只能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洗心流的门户转眼锁闭了三日余,便是裴澹月与君又寒都不得而入。君又寒也还罢了,裴澹月眼见碧云天内外上下皆为布阵守阵之事忙碌,问到勉强算是知情人的适容夫人与裴翼面前却仍得不到什么确切的前因后果,只道是宗主之令不可违逆,其余再说不出什么。
越是如此,裴澹月心中越有一股不安逐渐滋生。此刻裴长仪早已赶赴叩心台之约,能下令者越过自己唯有洗心流。这许多年来裴长恭身担“代宗主”之名亦行宗主之责,却少见有这般直白凌厉号令宗门的时候。非常之时才有非常之事,但当下碧云天最大一桩要事远在叩心台,为何又要在自家门户之前搅扰出这一片不小的动静?
越是深思越不得其解,越不得其解就越免不了继续深思。短短几日,裴澹月只觉思虑亘怀难以展颜,更是忍不住每每踱步到月桥桥头,又再失望而归。
月桥不得跨,寂夜不闻声。再一次仍旧没能叩开洗心流门户,裴澹月心绪蓦然有些懒惫,一时连月榭也不想回,信步由心不知欲往。而待到回神,原是已登上了洗心流后的一座小峰,峰头上有老树虬生,攀枝弯干天生奇异,拗折出了许多可容人轻巧坐卧的回环枝节。
这小峰在朱络少年时曾带不少朋友同门来过,不过大抵是因裴长恭与洗心流高深莫测的传闻震慑,最终也只有寥寥几人会偶尔到此。近些年来,更是只剩君又寒一人,闲来无事爱在树顶枯坐发呆一回。裴澹月故地重游,一时不免心生感慨,伸手在树干上拍了拍,没能说出什么话,只一纵身跃了上去,在疏朗绿叶间一根粗枝上坐了,仰头望月——夜黑无月亦少星;俯首观波——一泓碧水若清琉璃,月桥似银带镶嵌其上,桥头映着水光仿佛生出一片氤氲银雾,连灰白石质的桥面都隐约漾出了玉光……
裴澹月蓦然一愣:这般无星无月的昏黑暗夜,哪来天光映桥映水,照耀迷离?
未待她思绪转定,桥头那片光芒绽放得越发清晰,桥头水面忽生波纹荡漾,乍一眼仿佛水波,随即散发着微光的浑圆纹廓挣脱水面,悬于半空现出了一道门户的虚影。
洗心流关门闭户三日夜,偏偏却在这更深人也寂的子夜时分悄然洞开又一闪而逝。桥头光华俱灭,只余一道红衣身影,衣冠一派严整肃穆,全然迥异平素闲散不羁模样。
裴澹月在树上张了张嘴,没能出声的唤了一声:“二叔……”

月桥与小峰相间有距,裴长恭自然听不到这无声之声。他只在桥头略站了站,似乎也对这久不曾见的外景有些陌生,但随即就在夜色中踏风而起,衣袂卷扬疾行而去。
裴澹月这时终于回了神,一见他离开,不假思索又叫了一声“二叔!”直接从树上一跃而下衔尾便追。但不知是裴长恭速度太快还是并未听到她的呼声,步伐未见半点停顿,转眼间背影就几乎要消失在浓夜之中。
裴澹月顿时不能再分神,只一味铆足了力气紧追在后。两人两道身影微虹般掠过碧云天重重楼台院落,路越走越偏僻,悬挂在檐头廊下的灯烛也越来越稀少,直至彻底踏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夜如浓墨研不开,裴长恭的红衣成了前方唯一的一点引路标识,裴澹月在后面追得头晕脑胀——她自打记事就从未在裴长恭处遭受过这样的委屈,胸口亘着一股气死死咬紧了那点红,心里却越追越生出股酸涩,也不知是赌气还是累得狠了,七拐八弯蓦然又转过一道山坳口,忽然一片灯火辉煌毫无预兆的撞入了眼帘。她双目一花,连串泪珠就不由自主的滚了下来。
泪水滑过腮边,被夜风吹得湿凉,裴澹月猛然如梦初醒。用手背擦拭了下脸颊,微湿的触感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不知适才到底是什么缘故才能在追赶裴长恭的途中生出了那许多乱七糟八的情绪?
重新定了定神,裴澹月再望向前方不远处灯火明亮的院落,轮廓仿佛熟悉又一时辨认不出是什么所在。此刻四周已再不见裴长恭,她索性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路。随着距离拉进,那一片墙院屋舍也逐渐清晰,直到靠近到能看清一带黑瓦青墙,裴澹月愕然驻足掩住了嘴,在指缝间喃喃吐出了两个字:“宗祠……”
暗夜疾追只顾前行,连东西南北一时间都已模糊,更兀论判断到底经过或是抵达了什么地方。裴澹月直愣愣盯着不远处的裴氏宗祠,恍如梦中呆在原地。片刻后,又猛的晃了晃脑袋,在额角轻捶了两拳:“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会是这儿……”裴氏宗祠远在芝峰西南的一方秀谷中,平素罕有人至,即便守卫洒扫的弟子也只在谷口出入处把守。可她一路追踪而来,全不记得有路过什么守卫关卡,如今回想仿佛只有大片大片纯然的黑暗、与黑暗最深处一点指路般的红色背影……
一阵风打着旋吹过,裴澹月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寒,忍不住瑟缩了下,咬了咬牙冲着宗祠内叫了声:“二叔,你在里面么?”
风吹草木沙沙作响,是唯一回应她的动静。
裴澹月又踯躅了片刻,实在等不到任何能打破眼前局面的契机出现,只有宗祠中灯火煌煌,像是一个无声的引导。时事至此,她不愿稀里糊涂的离开,好似在自家地盘与祖辈先人面前落荒而逃,抿了抿嘴唇,不再犹豫快步迈进了洞开着的大门。门口高悬两盏素灯荧荧,有些凄清也有些肃穆,裴澹月对这里的印象尚不算深刻,即便节岁祀日也都是跟随长辈前来,按部就班在正殿供奉祭祀,连后堂都甚少踏足。今夜这一孤身踏入,只觉满目幽清,纵然一路灯火连绵直入后堂深处,也仿佛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深邃气氛扑面而来,压得她的脚步都生出了几分泥泞。
宗祠门户大敞,内中只见灯光不见第二人。正殿的布局与道路裴澹月还算熟悉,怀着点儿敬畏与谨慎入内,第一眼就先瞧到了正中香案上才烧残了半炷的清香,烟气袅袅盘绕祖宗灵位,依稀有些烁动的金红色香头是冷夜中难得的一点微温。
裴澹月觉得自己被夜风吹得透凉的身子似乎也因此暖了些,沉沉气又不太敢高声的叫了声:“二叔,是你么?”
殿中肃穆,仍无一人应她。不过裴澹月瞧着那香火就好似凭生了几分底气,四下环顾一周无所得,很干脆的捏裙提脚,径自又往后面绕去。

裴氏宗祠中终年遍燃冷烛,烛乃特制可长燃经月,日夜不熄,沿着廊路与白墙一路勾勒向后。裴澹月边走边向两边顾盼,厢房门户鳞次间间紧闭,她甚至能顺畅说出每一间屋子所属血脉的亲缘远近,却恍惚中第一次觉得这些屋子与供奉在其中的牌位多到让人有些不安。碧云天传承近千载,裴氏虽族脉不衰,但也因种种不得已经历过多次移转。每一次嫡脉的变更都伴随着或悲怆或平静或无奈的往事,最终凝作了一座座牌位坐落在这些房间中。她穿行其中,好似被无数来自久远前的目光无声注视,无形无质却有难以忽视的重量。待到她走过这几层穿廊,一脚迈入后堂所在,才觉双手早在不知不觉间用力捏紧了一路,掌心微汗涔涔,一片的湿凉。
宗祠后堂的香案前同样点着香炷,燃烧过的灰条才刚刚开始堆积却不见人影。裴澹月左右看看,几乎能确定先前进入的人在刻意避着自己,顿时又气又急,跺了跺脚提高了声音:“二叔,你别逗着我玩了,你快出来吧!”
堂中自然无二声,反倒是门外院落中的风一阵一阵紧了起来,从半开着的大门吹入,将悬挂着的素色帘幔掀得起起伏伏,一遍又一遍拂过两旁长架,也反复的撩过安置在最下排的寥寥几座素牌,引得裴澹月的视线跟随过去。
那风吹得紧,裴澹月皱眉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停擦着帘幔一角的几座牌位有些不稳妥,反身回去掩上了大门,又捉住帘幔捋得服帖。犹豫了下,稍稍矮身,将正位于帘下的一座灵牌捧起向旁挪了三分,放下后又忍不住拾起一角衣袖,轻轻抹了抹素色的牌面。
宗祠重地供奉用心又有阵法护持,哪怕是搁在最末的牌位也不会落有什么积埃。牌上的银字名讳鲜亮一如初立时,裴澹月甚至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擦抹什么,来回抹了几遍才回过神,有点无奈的看了看自己仍干干净净的袖摆站直身子,小声叹了口气:“辰师兄,又让你笑话我了!”
经过这一打岔,裴澹月反倒觉得心绪平稳了不少,不再那么急躁的想要将今晚的事立刻掀开得清楚明白。她折腾了这一番仍不见裴长恭现身,索性也不再没头苍蝇一样乱叫乱找,从旁边小橱里取出长香借烛火点燃,捧到正中香案前供上。
供案上烛火香花、果品素供一应俱全勤加更换,堆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她适才在堂中许久都未察觉,直到这时走近了,才看到供炉旁不当不正的搁着一只漆盒。盒只巴掌大小,漆色鲜亮的盖子上以各色珠贝镶嵌出五彩云霓,一看便知是裴氏族中珍物,可无端无故出现在此还是让人有些莫名。裴澹月稍作迟疑就果断将盒盖揭开,刹那有五色毫光冲入了眼中。她的手一抖,连连快速眨了七八下眼不只,连眼皮都开始有些不受控的抽搐才僵硬着伸出手,做梦般探入了盒中:“宗主令?怎么可能……”
指尖碰到温润光华的玉面,无需刻意分辨真假,接触到的同时就有来自血脉的共鸣隐隐从神识反馈而来。裴澹月虽认得鸿蒙灵璧,但还不曾亲手触摸过,乍来这一遭,猝不及防脑中一阵嗡鸣,带着些许的眩晕,让她不得不半歪过去靠上桌沿才稳住身形,同时忙不迭双手齐用捧住灵璧,生怕一个失手将这世代传承的宝贝跌了,可就真真百死难赎。
好在这股突来的冲击并无意伤人,更像是因为修为不足却擅动宗主令带来的反噬。裴澹月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就开始运转大鸿蒙诀,片刻之后终于压制下了功体的震荡,只是手足全身都不免有些脱力的虚软,瞧着手中的鸿蒙灵璧颇有些战战兢兢,当即就要把它重新收回盒子中。
然而她心念虽动,身上仍还有些力不从心的迟缓。就在这参差间,灵璧之上漾起云光袅袅,舒卷得甚是从容却转眼就扩散得笼罩住了裴澹月全身。裴澹月身处其中,尚来不及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刚刚低呼了声,那云气一旋,赫然就在满堂烛火、先人灵位前,裹挟着她偌大一个活人遁去得无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

“呼啦啦”又有风声扑上后堂门窗,纵然隔着砖瓦屋墙,亮堂堂的灯烛光焰也奇异的摇曳了片刻。光影斑驳间,烈焰般的红色衣角迤逦拖垂在地面,裴长恭拾起翻落的盖子重新合在空了的漆盒上,一手压住盒面片刻才将其收了起来,随即在供案前端正躬身:“我今为授宗主之令,先祖先灵皆观其礼。”
“噼噼啪啪”的灯花接连炸开,布满后堂的灯烛光焰愈发灿亮三分,照得人影与神位都是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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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 20: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七  叩心峰

夜雨淅淅沥沥,下过半宿后仍留有一带阴云未开,因此时至拂晓,晨光却迟,往日里本已透了亮的天光犹然蒙着灰霾霾一层暗色,映照远山成浓黛,近宅近院亦是一片朦胧昏影,还需借一借大开的山门旁两列灯光,照亮了进出路径,陌草离离,黄花正盛。
时入秋序,正当花时,纵然问心斋经历的战事与丧事都还不算太久,但这满庭疏落秋芳次第而放,终究是将那些恨与情的浓烈都冲淡许多,重又有了些遗世独立修行之地的气韵。
这般被雨阴淋漓过的清晨,庭院中少有人走动。然而山门大敞不同以往,半明半晦间,就能听到一串木屐敲过石板路的“哒哒”声,从回廊后走出一名撑着伞的少年来。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还未长成的身量裹在斩衰重孝里头,本该有些空空荡荡的伶仃。可他眉目生得极好,小小年纪已可称俊美,甚至颇有几分乍见耀眼之感。这般明秀姿容下,便是粗麻孝衣衬着也好似昏夜中摇摇曳曳生出的一竿玉枝,双手把着伞柄,小心翼翼走到门边来。
山门内本该大道广旷,此际却多出一块影壁般的石屏立在门前——那自然不是什么影壁,青石细腻打磨如镜其上隐约见字,或行或列,自有间疏。
撑伞少年就是冲着石屏而去,到了近前探头一望,见石上濛濛结了一层湿露,就将伞斜搁一旁,从袖中扯出偌大一块布巾上上下下仔细擦拭起来。他一边擦,一边辨认着上面的留字,能见笔触各不相同,所书名号也自不同,却皆入石深镌不止三分。有以指笔作书,亦有以外物器刃所刻。凭他此时目力,自然看不出什么过于高深细致的名堂,只知各个皆是不凡,各个皆需自己高高仰望。
正擦拭着,廊下又有人推门而出,是一名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腰间鬓边亦缀着白,眉目间存着些冷素,向着少年望过来,片刻后才道:“山上已去了许多人了。”
少年扭头看她,先唤了声“霜姑姑”,又带了点儿不解道:“昨夜一夜山门大敞,既然在屏上留了名,为何无人进来休息略坐?”
青衣女子——渡初霜挑了挑眉:“生死大事,旁者皆略。叩心台上一时不决出生死,就仍是风云动荡。谁还有心思闲话品茗呢!”
少年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留了名的人皆是心系炼气界安危之人,亦与问心斋存有一份香火情。”
渡初霜呵笑一声:“这样说……倒也不算错,毕竟机会难得,谁肯再看玉墀宗那魔头活着离开叩心台呢……”她的后半句话声音低沉了些,倒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不过话音未落,腿上一沉,忽的扑了个五短身材的小女娃上来,抱着她还有点口齿不清的歪头:“叩心……台,叩心台,仙儿也想去!”
渡初霜低头看向小女娃,神色显见柔和了几分,拨了拨她辫子上的连串小白花:“傻丫头,如今的你可还去不得,没见你君致哥哥也没能随着掌门同去么。”
小女娃眨着眼,大概只听明白了“君致哥哥”这几个字,立刻身子一扭,舍了渡初霜,又张着一双手晃晃悠悠朝庭院里跑去,口中叫着:“君致哥哥。”眉花眼笑速度倒也不慢,兼之年纪小衣着厚实,活似一枚圆滚滚的大球,“啪嗒啪嗒”踩过一串湿漉漉的青砖。
少年见小女娃扑了过来,也顾不得擦那石屏,连忙反身迎回去好一段路,直到将“咯咯”笑着的一大团接到怀里才放了心,语重心长的教训道:“梦仙,院子里路滑,不能这么乱跑,会摔成一只小花猪。”
小孩子家才不懂得什么“小花猪”、“小花狗”,被抱住了,就顺势搂住了君致的脖子:“君致哥哥,你带我爬山好不好。”
“等你长大的,长大了哥哥就带你去爬山。”君致大略也是习惯了,哄孩子的口吻信手拈来,全然是超越年龄的熟稔。不过经这一打岔,明晦湿雨间隐约着肃杀的气氛也冲淡了许多。天边犹未见明,问心斋中夜色已淡,风摇虫鸣晨花滴露,似乎一瞬间鲜活。
站在檐下的渡初霜仿佛也有所感,冲着两个孩子招招手:“今日之会,于尔等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回来吧,莫要在外头着凉。”
君致犹疑着“嗯”了声,大约也是明白这道理,放下怀中小女娃改一手牵着,就回头去拿门边倚着石屏搁下的雨伞。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方弯腰一手握住了伞柄,忽的没由来通体生出一股恶寒,几乎连寒毛都根根炸了起来。他虽年少,到底也是入了炼气修行的门槛,虽还远不到能分辨这股恶寒来处与意象,心中已知定然不是什么善物,当下连伞也不要了,合身向着门内就扑,双臂护住小女娃原地打了个滚,顾不得满地雨水湿泞,这一扑一滚已先避出了原地一两丈远,那透骨的阴寒似乎稀薄了些又似乎仍在,让他战战兢兢难以自持,偏又忍不住好奇的扭头向山门外望了一眼。
这一眼只望见了一片黑洞洞半明不明、似雨微晴,仍不知莫名其妙的危机感由何处来。檐下的渡初霜眼见变故,也不再冷然站着,一晃身跃入院中,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双手提了向后疾退,口中喝道:“何方来人,犯我问心斋?”
她喝问未落,蓦然有三点星光自后方一处院落中划空而来,星光熠熠、道威凛凛,直至山门处绽开一片皎华,夹杂有一道人声:“此乃鬼气之阴,莫近!”
本是空荡荡肉眼无所见的山门前,被星光一映,竟依稀透出一片徐徐翻滚的黑青之气,似气又似风,不疾不徐从远处淹至了门前石径。星光与阴风俱无声,但在相触一瞬,立刻激起一片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风影中幽魂似有似无,分明无所依存,所过处却已无声无息淹没了石屏,让人眼中只余一片茫茫。
这时一道身影也已随着星光遁来,现出一名靛蓝氅衣,簪冠皆收拾得一丝不苟的道人,左手倒持寒锋,右臂却是自肩向下空空荡荡不见肢体痕迹,被湿风一卷,微微发出些“噼啪”声响。

渡初霜见了来人,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其常道长,有劳你了。”
道其常点点头,仍持剑目视山门。僵持稍微,只见阴气翻涌却未察觉到更进一步的凶煞恶意,他心中生疑,手腕一抖划出一道剑芒,将将切过山门前一线之距:“阴客生人道路各别,无端登门,莫怪主人不悦。”
那幽风飒飒,卷叶穿门,剑芒没入,如有实质缓缓荡出了几重涟漪,又隐约有些莫名的似笑非笑的声音自内发出。而藏身其中的或人或非人、乃至被无可名状淹没的石屏都仍未露半点痕迹。这般听不闻视不睹,分明带了几分对峙中漫不经心的挑衅。
道其常眉头一皱,持剑的手腕转了转。不过还没待他再有动作,本来勉强透了晨光的天色微微一暗,暗淡之后就是冲眼雪亮,高天利闪,隐发雷声,滚滚闷雷挟着陡然大作的一阵风雨,不偏不倚正往问心斋山门前庭一带泼下。风雨雷光兼来,幽幽暗风仿佛措手不及,转眼便被浇散了许多。那雷云大雨来得突兀去得迅速,前后不过十数息,也就在这十数息间,已能隐约见到一条只有淡淡轮廓的影子裹着阴风出现在山门口石屏前,男女老幼皆不可辨,一线气声似断未断的拉扯在风中:“不过阴身过路,何必惶惶。”
半天上清冷女声高踏云雷之间:“阴客不入生门,你不免在此盘桓得有些久了。”
随着声音,一名披着月白法衣的坤道拨云凌虚而下,足落地时,挽在臂弯的青玉如意一挥,云雷俱散风霾皆开,门前淡淡的影子也随之晃了晃就破灭了,重新露出一带湿黑的石径与尽头石屏。
那坤道双眼半垂似倦,迷迷蒙蒙全不曾去看任何人与物,但手中青玉如意一转,“咔嚓”一声清脆,一道雷光笔直劈向石屏,煞有要将其一分为二的气势。
不过雷光所向,就在石屏前一步处,看似空无一物的所在一荡生涟,又现出那道让人全然看不清楚的虚影,悠悠晃动了下,便与雷光同湮灭。随即听到飘飘荡荡的气声再次开口:“青冥洞天的道士,仍是这般暴烈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却不知你们修得是什么道!”
坤道目光仍倦倦的,至此才懒洋洋勉强般抬起眼皮瞥过去一眼:“贫道修习,正是驱邪匡正的雷法之道。”目光到处雷光亦到,数道白闪如青锋快剑,既疾且巧,直指虚影缠斗于方寸之间,偏又毫厘不沾尺寸之外的石屏。
虚影在雷光下仍若存若亡不可辨明,不过道门雷法与阴身诸类到底相克。一口气避过这连串的飞雷,便轻飘飘的吁了口气:“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为了一个玉墀宗到底布下如何天罗地网。罢了罢了,既然此处不愿归者看,我便往那叩心峰上,同样也能见识一番……”话语声调飘荡正如鬼语,第一字犹在石屏畔,语至末时却已悠悠荡荡不知所踪。那声音断在薄风薄雨中,就如一场诡梦乍然来去,窥而不得徒有奈何。
坤道倒也没不依不饶穷追下去,虚影远遁阴风廖淡,她将青玉如意在掌心转了一圈,就有道家清气铺开,驱去了残存的几丝阴气。道其常这时方才收了剑上前见礼:“师伯。”
坤道以如意云头抵额,风雷俱敛后又是一副倦怠模样,鼻子里哼出一声“嗯。”顿了几息,才又懒洋洋道:“你,不准上山,就留在此等候吧。”
道其常微露诧异:“师伯?”
“为你好。”坤道直接将他的后话打断,抬手以如意一指,一道雷光扑上石屏。待到白光散开,屏上名号已然又多一人,坤道的身影却早不知所踪,只剩下半句话还留在空中未散,“你如今连刚刚那只老鬼都不是对手……”
道其常被这半句话正戳中了红心,纵然时过境迁已经释怀,仍不免苦笑一声,往自己本该有的右臂处瞥了一眼。渡初霜也走了过来,看了看空空旷旷的高天远山,再把视线落回他身上,有些不太圆融的开口安慰:“不过是一时的困顿,沙姑娘已去为你求药,待到养好了伤,修为自有全复之机。”
道其常点了点头:“有劳诸位都为贫道费心,师伯不准我去叩心台也正是这一番好意。”
渡初霜这才去看门前石屏:“你称那位道长为‘师伯’,莫非她便是青冥洞天一直身份神秘深居简出的大长老?”
道其常微顿了下:“……师伯她倒也称不上‘身份神秘’吧……”

“想不到青冥洞天来的竟是缥缈幽人。”
层云之上又有层云,破天之高,如风尽处,不见毫雨,唯有初阳。雪白的云床飘荡于青霄,浓白云气点染着大片细碎金光,天上地下,豁然界分。
裴长仪宽袍大袖,正坐云端,俨然一派高脱俗世大家风范。剑清执与朱络在旁边也各有一个云窝座位,剑清执半垂着眼似下望又似在思忱:“缥缈大长老一向只闻其名难得一见,她今日前来,青冥洞天果然也十分看重叩心台这一战。”
裴长仪哂笑一声:“想来她定然是抱着今日之战不可善了的念头才走这一遭。”说着话视线一一闪过两人,尤其在朱络身上停了停,“缥缈幽人性子暴烈,无关紧要之事倒也不必与她硬碰。”
朱络本有些形态懒散的堆在云窝中,瞧着裴长仪与剑清执一板一眼说话心中只觉十分恍惚。当下局面与不久前两人落在玉墀宗手中被挟持往天地峰时何其肖似,仿佛前一瞬还能见那玉遮覆面人懒散不羁戏谑着二人生死,再一眨眼却又成了以宗主之身端座云床指点门人,乱影交叠足以使人目眩神惊,如处一场荒唐大梦中,全然无从安置己身。
他与剑清执是在离开迷蹊一段时间后才遇见孤身出行的裴长仪,有多少错愕慌乱尴尬难言都在被堂而皇之召上云床后硬生生按捺了下去。一路同行又是数日,裴长仪只在云床静坐,前行方向却始终未改直指叩心峰。如此这般,朱络两人反而不好在这种关键时刻再说问些什么,从小到大几乎刻在了骨血里的宗门得失占了上风,只能默默陪同在侧,将多少说不清理不明的疑虑与质问吞回。
裴长仪这一坐就到了今日拂晓,云床高高停在九霄,将下方问心斋中发生的小插曲看了个全须全尾。朱络默不作声跟着看,他青年时未曾出山先遭祸事,到底蹉跎了这几年,对炼气界的见闻不如剑清执广博,今见裴长仪有意指点,也就开口道:“我见那道长一身仙韵飘飘得很,除了所修乃雷法,也不似什么难缠性子。”
裴长仪又笑了一声:“缥缈幽人少年成名,根性里带着一股狠戾,当年初出茅庐,就曾与你师父大打出手作过一场。”
朱络顿时惊了:“我师父?”
裴长仪眼底都带着笑,像是回忆到了什么年少时有趣的时光,不过却偏不说给朱络听,转了个弯又道:“后来她凡几出手,对敌对己都少留情面,也着实闯下过一些不大不小的祸事。直到雷劈乱风潭惹得天动杀机,才由柳掌教勒令她回青冥洞天清净修心。一修三十年,倒不知她的禁足令何时解了。她既来此,杀星定照叩心峰,当逢大战大乱。”
朱络听得咋舌,就连剑清执也是初闻这段前辈轶事。不过听罢了,心中反而沉了沉:“今日之战,乃是宗主之约。”
裴长仪悠然道:“是我之约,但更是东陆北陆众家派门之约。毕竟玉墀宗其人,魔尊遗传,汇集三脉,这等修为,这等魔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多年,难得一遭出现人前,岂能再将其放虎归山,贻害无穷?”
朱络顿觉心眼茫茫,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剑清执比他沉静得多,沉吟道:“那问心斋前石屏上留名之人……”
裴长仪道:“修者起杀心,更甚于妖鬼。”旋即又笑了笑,“此乃阳谋,谁人不知呢?你知我知众人皆知,连玉墀宗也知。”他伸手点了点远远叩心峰半腰处,山岚浓郁滚若灰云,“你们看,连妖鬼灵邪之属也多有前来暗中围观者,今日这一场死决,必是天下瞩目,天下为证。”
剑清执随之展眼:“妖鬼灵邪?宗主是指刚刚那只未曾现身的鬼魅?”
朱络也恰在这时琢磨得出了神,本该在心里揣度的话无知无觉就脱了口:“天下为证?宗主你是要证什么?”
两人一同开口,所问大相径庭,霎时相互对看一眼都熄了声息。裴长仪不以为意,道了句:“炼气界大劫已启,在明在暗,人神妖鬼,也都该现世应劫了。”说罢,将袖一拂,一团云气坠下高天,笔直落在问心斋前。云气一笼即散,那苍青的石屏上赫然多出三人名姓,就在石屏最顶端,似被留名诸人一同默契让出的空位上。
还在山门前说着话的道其常与渡初霜这时才有所察觉齐齐扭头,赫然就见“碧云天”三字入石入眼。两人皆默,心头却都难能自抑的重重一跳,不由自主皆转而注目远天灵峰。云压峰头好似浩荡甲兵临凡列阵,阵门启处,正是大战将开。

灵峰峭悬,势若接天去百尺。如今这段欲接而未能接天的距离,正被一卷从青穹之上铺垂而下的云路弥平。雨云皆盘旋在半峰之下,叩心峰上晨曦露白,地阔风高,而使其得名之“叩心台”,实乃高削出峰顶的半面峭壁,宛若问心斋前的石屏放大了若干倍,苍色青青,浓如玉质,纵有五百年之隔,其上勒名犹然清晰似新凿,更有淡淡一层清光护罩其上,不受天风雨雾侵袭,以彰胜迹悠久。
自天垂下的云路正落在叩心台前的天然石坪上方,如绸带似雾阶,裴长仪化去云床,袍袖临风踏云而下。剑清执与朱络一路都被他的神识笼罩,此时也不消自身耗力,轻飘飘好似两个随行的童子,一并跟从着飘下云端。身穿云雾垂眼下视,颇有几分万众瞩目的矜贵与庄重。
不过这份矜贵与庄重搁在碧云天宗主的身份上倒也恰当,至少此时已立于叩心峰顶的一众人中无有异议者,只是都仰了头观望,见三人身影拨云而现,原布衣先笑了起来,缓缓摇了两下扇子:“多年未见裴宗主出行的仪仗,只一条云路,二人随行,到底过于简薄了。”
不远处大块山石上忽听哼声:“此为灭魔,又非盛会,还要什么样的排场!”
原布衣瞥过一眼,合了扇子含笑一点头:“缥缈道友,久见,难得你也来了。”
缥缈幽人与他也算旧识,不过不见什么客气,睁了一双倦眼,视线冷冷向着四周远远近近的峰谷岩崖扫了一圈:“凭这些那些都来得,贫道自也能来。”
原布衣好脾气的又笑笑:“是也,是也。不过这一战到底是裴宗主的主场,你我诸位皆是旁观客。客随主便,既然裴宗主都不介意来观战者跟脚为何,我们倒也不必置喙太多,且看吧……”
他正笑吟吟说着话,一边还分神望着那半天垂云人影如仙。下一瞬,掌中折扇“啪”一声倏展,向着两旁就各一扇,喝了声“退”!扇风卷起两片风屏,他脚下轻点一退已踏在峰外虚空,两扇风屏如门甫合,却霎时又崩解成了无数细小碎片化去,这一退一化只在几息之间,却正是一番生死恶事,无声潜息,使人悚然。

待到原布衣避开了这突来灾殃再看,原本停留在叩心台前石坪附近的不只他一个,还需得是东陆各家宗门中名号响亮者才得以占上这“靠前”的位置,此刻也早都在心生警兆之际各凭本事四下避让。他视线余光犹能瞥见缥缈幽人,应对迅速更在自己之上,足绕雷光已高遁而起,忽而伸手以青玉如意一拨,“轰隆”一声晴空雷鸣电闪,数道耀目白光纵横直下,顿将左近一座小峰劈塌了半截。无数大大小小的碎岩滚滚,缥缈幽人五指张开一摄,便有一块五尺方圆的青岩倒飞上冲,四面雷光缭绕悬停在了她身边。缥缈幽人哼了一声,一步跨上去盘膝坐下,竟是不必如那些略势弱的门派来人般示弱以退至远峰观战,又在叩心峰顶无端险恶之外,正是一招高妙手段。
原布衣便也有样学样,翻手拂扇,扇面生岩,同是从那被劈碎的小峰乱石中取来,半片石边犹然粗糙不平,半片却随着他手指在扇上随意勾勒两下,化作了一方平展桌凳,以供人悠然坐立,全无什么不妥。
有他二人当先作样,其余旁人没谁再去刻意动用法器灵宝之流。一时间只见各色灵光流窜,百般手段齐出。前一瞬还因落雷滚滚而下的凌乱山石择其大者皆被摄走以供落脚,不知怎么本该在洗镜途中却也拐来此地的骆天经更与一名银冠佩剑的青年共同分润了半截小峰山尖。他两人倒是未争也未抢,反而同时出手,一人掌心灵光跃动,一人手掐奥妙阵诀,齐齐将一名在众人中稍显手忙脚乱的黑髯男子也接引了上来。黑髯男子脚下站定,一口气终于放下,左右看看忙一拱手:“执阙中、南云大公子,多谢,多谢!”
骆天经只“嗯”了一声,南云飞凤倒有些好奇:“范主事,今日这叩心峰想来险恶,赤明圃不修战力,你怎也来了?”
范羽泽苦笑着按了按心口:“是草脉昌明所托,他与裴宗主曾有一份观药识谱的交情,又因自己炼丹脱不开身,便嘱我来替他关心一二。”
南云飞凤闻言便笑,坦言道:“我来此,也是因着想要一堵裴宗主在阵法一道上那出神入化的手段。”
两人顿觉有些惺惺,忽听旁边一直沉默着的骆天经开了口:“飞天境以阵道立家,大公子眼力也应不俗,可能看出这股恶障从何而来,叩心峰上可有何不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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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二八  险峰云飞月

就在三人自脱身险境到几句交谈的短短时间内,已经空无一人的叩心峰顶再生变化。缕缕烟岚无端聚拢在平坦石坪上,将石色、草色、乃至周遭一带青崖翠木的苍碧颜色皆罩上了一层暗影。烟岚起势极快,众人纷纷遁出峰顶只在瞬间,也就是这瞬间之后,就已可见薄色如波掩卷而来。再待定睛,连之前各自立足处也被吞没难见,分明土石积峰,这一刻倒凭空生出了几分水波澹然之感。
忽听风声破空,几道流光自外掷来,直欲入烟岚之中。却又在将将进入峰顶范围,去地犹有数尺之际如受无形无质之物所蚀,纷纷解化成一片齑尘,没有半点声息的散落了下去。
数十道目光顿时齐齐往流光来处瞩目。
被众人视线所集的越山容负手摇了摇头:“不才技拙,试不出此障深浅。”
离他最近的孤城吹角立刻扬声道:“越七爷可有所得,不妨一说。”
越山容便叹了口气:“我以金、玉、生、死、宝、顽六性之物为试,皆不得入、不能伍,故不可辨。”
听他这样说,又有骆天经先前一问,南云飞凤心中略作思忱,将手一抬,掌心托出四颗玲珑珠:“此障极恶,但只聚拢在叩心峰顶一带。清圣地界本不该生邪秽之物,必是有外力隐于暗处操控。”说话间便将玲珑珠洒出。四珠明光熠熠,一经脱手循天地经纬而动,顷刻高高钉在叩心峰上方四极之位,珠光绽放如练,勾连成界,正与下方石坪相对。石坪上犹是烟岚滚滚,那珠光高照如张天幕,内中映照石坪烟岚,却又好似不只石坪烟岚,光晕流转间只见四方阵纹次第幽幽亮起,石坪倒影中的烟岚雾气便好似也被一双无形之手层层分剥,欲窥深心奥秘——阵外蓦来四道扇风如刀,旋破四颗玲珑珠。而在珠碎刹那,光镜之中烟岚一瞬箕张如深渊巨口,本是光中影,刹那影吞光,将尚未来得及毁散的光练与阵符尽数吞噬不存。本是薄薄贴地寸许的烟岚亦随之陡涨,如水浪掀涛高高溅起,呈现出一片深沉浓郁的墨色。
那风刃乃是原布衣眼快出手,他心眼明亮,就站在南云飞凤身边的骆天经同样不慢,伸手一托,金光如罩笼住山尖,随即就见那金光罩子上无声无息绽开数道腐蚀深痕,数息后“砰”一声炸开,一股强悍气劲向外一鼓,将悄然循息而来的危势扫荡一空。
南云飞凤这才觉几分侥幸,忙运真元压住胸中阵基破碎反噬生出的气血翻涌,又冲着两人拱手道谢。

眼见几人几番都试探不出这山顶恶障深浅,缥缈幽人张了张手,指间绕上几道雷光:“裴宗主一直高居壁上观,若是当真不敢应阵,贫道替你一试这魔孽手段也无妨。”
云路半空,正是裴长仪驻了足下望处,闻言振袖而笑:“大长老说笑了,不过是见列位雅兴,稍作等待而已。”笑罢,目视左右,“你二人也退下吧。”袖底清风一荡,已将剑清执与朱络二人从云路上轻飘飘推飞出去。
朱络当即伸手一握,携住了剑清执腕袖。那股清风绕足未歇,就在这片刻间聚拢来数片碎云散雾,同样凝作不大不小一方云石,托举着两人落入一众观战之列,不高不低、不前不后,颇显一片师徒兄弟慈柔心意。
越山容的视线扫过朱络面庞后眼睛顿时微张大了些,不过念及当下时地皆不凑巧,只能先将一点疑惑咽下——他正这么想着,忽闻半空生出湍瀑飞流水吼之声,抬头就见素霭飞烟中浩荡云光恍若一道飞瀑自天腰垂下,白练银飙,高坠九霄,其势无可匹拟,直冲叩心峰顶。而一直低徊在石坪方圆的浅淡烟岚也仿佛瞬间被这自天而来的声势激怒,刹那疾涨翻涌,张起黑浪咆哮高掀,正是欲要当头迎上。前后不过数息,高天云练、搅地烟岚轰然相接,皆为当世奇观,无一稍逊其势,碰撞的瞬间仿若崩云海塌陡峰,漫漫云瀑与烟流暴风疾雨般轰隆隆冲刷四方,一晃眼已见无数若虚若实的光气从叩心峰顶泼溅而出。周遭观者无不色变,各个极快速的施展手段抵御,一时间连片乱光震响,叩心峰上下方圆如坠飙风巨浪搏峙之中,黑白二色冲掩日月,唯见许多大小不一的光罩撑于其中沉浮,足足过了十数息才感余波渐散,使众人重见天光。如原布衣和缥缈幽人等修为高深者还罢了,略逊一筹的钓笠翁、风雨生诸人显见添了几分狼狈,不得不立刻又退后了十余丈才罢。
原布衣仍稳坐石凳上,忍不住挥着扇子感叹了声:“不留余地直入主题,裴宗主真是好果决的气魄!”
越山容经方才一动倒是巧巧与他靠近了三分,闻言道:“此番约战所为何事众人皆知,既然无可转圜,正该有这般毫不拖泥带水,一出手便求对方速死的气魄!”随即又拢袖笑道,“原长老眼光犀利,可能断胜负如何?”
原布衣忙将折扇一摆:“此言过了,过了。若是旁的比试还罢,这般以阵攻阵的手段奇异,双方又皆是不世出的高手,我如何惭言能断,还是且观其变吧。”
他这样说,越山容也就不再追问,视线扫过周遭,又忍不住在剑清执与朱络身上顿了顿。再看叩心峰,云气烟岚那对面一撞气势浩荡,但也足足将双方积蓄之势破去半数不止。迷光稍淡,便能看清两道偌大无朋的阵图浮现真身,一者据于叩心峰顶、一者高悬天腰之上。裴长仪大袖乘风,正立身在悬空阵图当中,一手虚抚在阵心处,意态悠然若仙。不过落在在场有数的几人眼中,仍能看清他点在阵心位置的手指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动作着——或点或划、或掐或结。巨大阵图上符印何止千百,皆随其令明烁变化,繁复奥妙难以言表,甚至凝神若久,哪怕不通阵术之道,也觉大道摇心,生出几许难以把持的警兆……
蓦然听闻“啊”一声痛呼,倒是将险些失神的几人惊回了神。就见南云飞凤一手遮眼,身形有些不稳的被骆天经扯住,范羽泽手中正泛起一团柔和白光,将润泽的药气送入他的眼底。药气效用不俗,片刻后南云飞凤放下手,双眼眼角还能看到两条细细血痕一直垂至鼻翼处。不过他本人倒是不很在意,粗粗一揩就摊开手,掌心中有一小簇细碎的晶光闪动:“好厉害的阵术!好厉害的手法!我以家传‘洞真’之法仍不能细看,稍久便受反噬……”
范羽泽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手中光芒变幻,又呈现一种十分清淡的浅青色泽。南云飞凤顿觉双目凉爽舒畅洒心,忍不住“哎呦”了声:“多谢范主事。范主事,我的眼睛可还能看……”
范羽泽没好气的继续将青光灌注到他双目:“好生回去修养一旬,你若再看,下半辈子就都不要想看了!”顿了下又大声补充了句,“什么都别想看到了!”
南云飞凤登时噤声,又有些不甘心的抬头朝向叩心峰方向。只是到底没敢再睁开眼,聊胜于无竖起一双耳朵罢了。

再远去数里的一座峰尖上,草木疏阔处正可遥望叩心峰。一柄珠玉璀璨的华杖立于地面,顶端玄龟口中吞吐幽光,正如一面薄镜。镜中映现云端奇阵纤毫毕现,甚至不曾疏忽其上任何一道符印和阵纹的繁复变化。一名身材高大的乌衣男子负手细观法阵片刻,抬手一拂,长杖上光华流转,顷刻又在旁边凝出了第二面薄镜。镜光一转,映照一片昏黑,再细看,才能看出那却是层层乌烟浓瘴滚滚不休,烟岚之下,暗光浓朱如墨色,亦成淋漓一阵。玉遮覆面之人端坐阵眼,在他头顶可见一枚偌大的眼瞳虚影正在徐徐睁开。瞳影虽是虚幻,散发出的无匹威压却更胜真实,甚至几经转折落影到玄龟薄镜之中犹让人凛然。乌衣人面无表情垂眼凝注,再看玄瞳影下纹路如血,血印层叠迸放玄光,无穷无尽的烟岚之气自阵中滋生,丝缕点滴无不蕴含浑然幽晦之意。而玄瞳越开,那股穷极幽晦的气势越觉张狂,直到眼睁过半——乌衣人蓦然翻袖一拂,杖头玄龟化如斗大遮蔽在他身前,随后“砰”的一声薄镜难承瞳影威压粉碎,一体牵连,映照着天腰云阵的镜像也做泡影破散不存。乌衣人轻轻哼声,伸手握住长杖召回玄龟之相,直接抬头凝目,十余里山程在他眼中不过咫尺,清晰望见半空云阵中心,裴长仪身周也已凝聚出六朵昙花虚影。花开次第、玄瞳盱眙,不让分毫亦不落分毫。琳琅华光璀璨、幽赤玄气森然,纷纷注入仍在澎湃对峙的云气烟岚中,那狂澜便高掀得一浪更胜过一浪,本该是有形无质之物,却在高峰巉岩间撞击得砰声如疾雨,更有无数碎砂石砾纷溅迸散,落石之声不绝于耳直至峰下崖谷深处。
乌衣人眼底神色至此也添上了几分凝重,无声动了动嘴唇:三六之功。

“裴宗主独门领悟的三六之功果然不凡。”原布衣也遥遥望着半空中六昙之相,面露慨然,“而能融三六之功于阵道,更是不凡中的不凡。”
缥缈幽人这一遭难得没有嗤声,但视线不在上却在下:“确实不凡。不过比起北海魔头遗宝之威,又不知胜负几何了。”
他二人皆可直视到层层烟岚遮掩下的血阵玄瞳,更是知晓其凶厉处。原布衣默然一瞬,微露苦笑:“可惜斩魔之剑与东皇剑主皆不在此。”
缥缈幽人冷笑:“裴长恭也只持东皇一剑罢了,紫微不再,难成圆满。”
原布衣连忙“嗳”了一声:“大长老这样说,莫非已经不看好裴宗主此战结果?”
“贫道说的是裴长恭,与裴长仪什么相干!”
原布衣一噎,只能摇摇头轻声讪笑,刚想就这么掐断话头继续观战,又听缥缈幽人道:“魔瞳之威从来不容小觑,更不知玉墀宗已将它融炼到何等地步。啧,裴长仪不会不明此理,索性曲中求直,也算是有魄力。”
原布衣点点头:“确实,对此魔头魔宝,水磨工夫的试探反而不必。裴宗主一上来就全力施展己身两大绝学,当真又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两人正闲话间,元垂纶忽然道:“那魔头现身了。”

就见狂澜之下幽气中心,无边无垠的滚滚烟岚仍在浩荡倒卷冲天,其势不减其形忽变,本似大水泼潮,如今水凝潮头更盛,俨然已成一道拖尾龙卷般的巨大漩涡,仿佛长鲸吸水,将本漫漫铺在叩心峰的烟气尽纳,露出光秃秃大片削剥掉了一层浓绿的石头峰顶。无人觉察何时出现在彼的玉墀宗盘膝而坐,双掌撑天。就在他掌心浩劲吞吐流转的一尺之距,偌大一目冷睇世间,瞳光如火如血,一瞳开而天光蔽,本该辰日当空之际,在这瞬间天光骤凝血华,一股无可言说的沉重压到了在场每一人的心头。
天穹失色,血光腾腾,阔违数百年,已成口耳相传的旧闻中的北海魔瞳之威,终是再现炼气界。

好几道来不及掩饰的吸气声响起在叩心峰周遭,几乎不约而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玉墀宗——玄瞳——又齐齐聚集到了裴长仪身上。
雪白的云瀑仍在奔涌冲下,丝毫未受倒染青天的血色瞳光所污。昏晦与赤红交杂中,云瀑好似一柄寒光溅雪的长空巨剑劈波而下,剑锋所指正是玉墀宗掌心捧出的血色瞳影。铸云为锋、驱阵成锷,裴长仪便是凌空握紧了这柄巨刃的持剑人,也不过只容一两个念头在众人心头一晃,轰然巨响震荡四野,刹那地动山摇木石横飞,十数个大小光芒各不相同的防御光屏在四面八方撑开,但仍不免被这股能使天地变色的震荡余波冲击得好似海舟风叶晃动不止。而防御光屏之后的众人无不被迫得各展手段稳定自身,一时间满耳满目皆是乱色,甚至连裴长仪与玉墀宗的身影都淹没在这大乱中,若非六昙之相与血色瞳影掀起的对撼仍在继续,几乎让人生出他二人都难在如此强悍的力量乱流中续存的错觉。
乱声乱响、乱光乱流,裹挟着本在叩心峰周遭观战的诸人不得不回护己身连连后撤,自三五尺至一二丈,直到又陆续退出五丈开外,才勉强抵抗住被两股恐怖巨力撕扯的失衡感。但一时间也无人有闲去顾及这点被拉远的视野,众所瞩目中,巨剑撼幽龙,两股强悍至极的力量无一退避,以一种近乎荒莽巨兽决死的气势凶狠撕搅在了一处。峰尖之上仿佛形成了一个磨盘般的庞然大物,将剑锋龙首一并碾磨,流光散羽、飞鳞碎甲层层剥落迸溅,便是无数足可洞穿山石和寻常防护灵气的锐矢。虽不足以伤到观战诸人,也难免使人分心谨慎,稍加疏忽了身旁的一点变故。
剑清执就是正因这片刻的分神,后知后觉身边人发出了点儿很是细微的异动。他忙扭头,就见朱络一手死死掩在左眼上,额蹦青筋牙关紧咬,似乎正在全力抵抗什么。剑清执只稍稍愣了下,随即脸色一白,飞快掐着法诀在两人身边落下三四道防护,想了想仍不放心,心念一动将千灯帐也唤出,护住周遭一丈方圆。
他这番动作一气呵成,显见已不知暗中排演过多少次。朱络无心也无力拦他,只能牙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音:“没用,太……近了……”
巍巍山巅,玄瞳巨影已经彻底睁开,赤红的眸色仿佛白昼中升起的一轮血月,眸光月光皆成血光,幽玄之力无穷无尽涌出冲击着天穹倒压下的六昙之相。可即便如此,一脉同源的力量共鸣也使得朱络眼眶绽血头痛欲裂,灵台上一直宝光完满的七重金枷光芒亦见几分晦涩,困顿其中的玄瞳本相幽光吞吐,每一闪烁,都好似生出一股钝力自内撞击识海,填在眼眶中的魔宝与其呼应,仿佛即将破开皮肉遁去,去与被强行分割出去的本源力量重新融合,再成圆满。
朱络此刻已然痛苦不堪,难以向剑清执切实描述处境之危。不过剑清执心思洞明,多少也能猜得到七八分内情。但越是清楚,越是无力又无措,既不好在一干观战人前露了端倪,更无法左右叩心峰顶如火如荼的战局。心急如焚间,朱络又一声闷哼,连牙缝间都死死咬出了股血色。剑清执心中一颤,当下再顾不得旁的,一手挽扶住他,就要先遁离此地。
不想他心念甫动,朱络身上的异变来得却更快一筹。剑清执只觉幻听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破碎,高峰上的血色瞳影骤然疾旋,原本正视着裴长攻击方位的瞳孔向旁一斜。刹那在那个方位的一众观战人都觉心头凛然,仿佛要被魔瞳摄取心神的正是自己——裴长仪却偏得这一刹之机,六昙旋光,两朵昙华脱阵而出,花心各吐出一色琳琅,笔直贯向血色瞳孔的中心。
“砰”的一声,琳琅击玉声颤四野,瞳孔上蓦的崩开几线极为细小的裂痕。然而这一点优势尚未能持续片刻,众人只听一声惊怒,就见观战圈子里骤然飞起两道人影,前者昏沉颠倒如被摄夺,后者紧追疾赶丝毫不肯放纵,眼见两人流星赶月般,一转眼就都要投入那覆盖了半座山峰的灵气磨盘中去——但被摄取者没有半点停顿的直没入了血红的巨大瞳影,追在后面的剑清执刚一冲入战团,就觉四面八方无数股巨大力量不留空隙碾压而来,一欲割肤切骨、一欲震魂荡魄,更有彼此冲撞又疯狂撕扯着旁的一切存在的乱流无所不在,瞬间将他困在当中进退不得,生死一线。
大惊之下,丹霄飞鞘,在剑清执身周削出一片霞彩寒花,给他辟出了半分喘息余地。可这点余地也不过撑了片刻就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坍塌,碎云飞烟纷纷杂杂呼啸来去,本是不成形体柔软虚无的存在,此时此地更胜夺命利刃,剑清执运剑随心,剑影云光中一瞬便是叮叮当当百十余响,虽说尽数挡下了,也觉握剑之手隐约发麻,更无从摆脱当前困境。
忽听高空传下裴长仪一声叱喝:“不要命了吗,出去!”随声一道云练飙来,不由分说拦腰卷住剑清执就向乱流外一抛。剑清执哪肯就这样退却,但半点不由自主就从叩心峰顶飞坠出去,身上真元一时紊乱难以掌控,疾坠之时就觉身下一空一陷,仿佛穿过了一层浓稠不知名之物,随即脚下稳当竟落在了实地。一柄折扇摇了两下,挥散扇面上刚刚浮现又隐去的虚实之桥,随即合拢搭上他的肩头引人向后一坐:“哎哎,西云主,莫要拿性命玩笑,冷静,冷静啊!”
剑清执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想要再突入到玄瞳血影前已不可能,只能有些颓丧的仰起头,在满目混乱中找寻朱络的身影——一无所获。
原布衣善解人意,跟着叹了口气:“你那被摄走的同伴,一晃眼就没进血瞳中去了,我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剑清执嘴唇动了动,一时间没能发出声。不待他再尝试开口,缥缈幽人冷冰冰的声音先传了过来:“玉墀宗宁可卖个破绽也要分心抓人,那小子什么来头,身上又有什么蹊跷?”
一句话仿佛冰水浇透,剑清执全身猛的打了个激灵,下意识便将反复揣在心中的话答了出来:“那是我宗门中南天离大弟子,一直奉宗主令在炼气界中走动。玉墀宗或是想要动乱宗主心境,方出此策……”
缥缈幽人不说信或不信,只是冷笑:“西云主的份量,岂不远胜一个不知名的一脉首徒……”
她话音未落,原本稍落下风的血色瞳影骤然生出奇异变化,滴滴淅沥的血色仿佛一层叠上一层,眨眼间朱光凝成浓紫,浓紫又沉成一片微光不透的玄黑——血月一转成积墨,再掩薄光堕夜深。
天光瞬暗,殃及方圆数十里,而血色瞳孔上的几道深浅裂痕也已恢复如初,更如一汪墨色幽潭。两朵昙华琳琅犹在飞击中就倏然失速,随即被墨色攀爬上去,似徐实疾的被扯进了那一方黑潭。
战况一转分明变成了玉墀宗的玄瞳之力更胜一筹,不知旁人念头,剑清执却心知肚明定于朱络被瞳影摄去相干。他不能说不敢说,一时间似也忘记了裴长仪与玉墀宗之间诡异莫名的关联,一心只能寄望邪不胜正辟出一线生机。
裴长仪确实也不曾让人失望,天际云光与卷地烟龙经此漫长对峙皆已破散殆尽,他索性翻掌变势弃了云剑,十指法诀变幻,身边剩余的四朵昙花光芒大盛,簇拥他好似化作神像金身,冲开四周墨染般暗色疾坠而下,一晃便越半天云路,直临叩心峰顶数丈处,双掌向前一推,口中低叱了声:“去!”
昙华如玉,五色辉煌,清圣灵气磅礴压向幽幽玄瞳。已然彻底染成墨色的巨大瞳孔表面霎时浮现水雾般薄翳,化作旋流,转眼间吞尽昙华之际,也见裴长仪欺身更近,几乎咫尺,右掌成诀,如虚如实点在了玄瞳正中。
峰外众人正是先为玄瞳次第吞没昙华六相心惊,忽又见裴长仪此举,垂云而下的四色云脉之气汇于他之指端,须臾腾化四象虚影,一瞬成形,成形一瞬,本如幽潭墨渊之深渺的巨大玄色瞳孔生出了一阵极为剧烈的震颤,六点华光分明正自瞳孔深处逐渐绽开,内外法相呼应,玄力浩瀚若无穷尽的魔宝竟也显出几分被压制的颓势,天色微清,也使观战众人心中微微一松。
也就在此时,原布衣头顶簪冠上一颗明珠闪过一道几不可察的流光,一道只容他自己听得的声音响在耳边:“四象大境合以三六之功,此乃裴长仪最强也是最后的手段,成败只在此招。”
原布衣一愣,面上神色不动,只以心传音:“胜如何,败如何?”
那声音略沉了几分:“胜不足欢喜,败必求诛魔。”
原布衣一霎沉默,不过也只有那几乎无法察觉的一霎,便稳稳的将这句话接住了:“属下明白。”

原布衣以心音交流之际,叩心峰顶已见昊光腾若烈焰冲霄,一举荡开半天阴霾,满目皆是邪不胜正,裴长仪可取大胜之势。但忽见人影一闪,坐在玄瞳下方的玉墀宗身形消失,下一瞬又出现在了已被清光左冲右突割裂破碎的墨色瞳孔中间。那眼瞳本就是一道虚影,其人置身内中,却施施然迈步,好似走出一处极为深邃之地。而随着他的步伐,凌乱的幽光再度拼合有序,一时间竟稳稳抗住了攻势凌厉的六昙华光,任凭他丝毫不受干扰的迈出了幽瞳。
一步踏出,云结四象之威瞬间加身。玉墀宗不躲不避,正以胸口位置接住了四方齐至的攻击,更接下了裴长仪全力以赴的那一指。
他甚至还有余暇露出一个微笑,玉遮下的唇角扬起,并不刻意的声音却传递到了叩心峰内外每一个人耳中:“玄瞳之功,无所不吞,故名——鬼噬!”

漫天昊光如霞光,正待彻底扫清弥空阴色,重现大日煌煌。那才又露出半面底色的太阳蓦然失光,随即一轮血色的暗影竟然缓缓从日心剥出,转而将整轮金阳都笼罩在了自己的血影之下。
血月凌日,魔高一丈。
一道更胜一道的利啸声开始鼓荡着众人的耳膜,不需细辨,便可察觉发声的源头正在叩心峰脚下,甚至还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上攀延。几名有过经历之人已然脸色微变,似自语也像是在提醒四周众人:“是地鸣,叩心峰的根基出事了!”
尖锐的地鸣声在叩心峰山体内部横冲直撞一路飙窜,升至最高处时,也正见裴长仪与玉墀宗突破隔空斗法之界终至肢接。刹那清光血光斑斓华光、颤鸣轰鸣尖锐爆鸣齐齐在峰顶方圆炸开。众人不约而同又飞快撑起屏障遁退数丈,犹感半空中气浪摇荡余波不休。而高峰所在处,更有漫天烟尘席卷开来,遮天蔽日淹没了可见的一切,甚至连裴长仪的四象六昙与玉墀宗操控的巨大玄瞳都难以窥见……
原布衣忽觉不对,峰顶决战双方各出全力,皆是至正至邪之功。即便山基动荡声势惊人,终归凡土,岂能尽掩其光?他心念动时手上亦动,折扇一开召风速来。同时不远处的越山容似也看出了些许端倪,翻手一托青光回环而起,初不过半尺,待到脱出掌心已化作丈许。原布衣呼来之风扑裹上去,便是一座足有两三人高长的巨大风轮,呼啸着扑向了烟尘滚滚的叩心峰。一路荡起惊尘无数,横冲竖突,所过处飙风呼啸,硬生生吹开了一大片让人闭目塞听的烟霾。
这一遭,便不只是一人,也不只在环绕着叩心峰观战的人群中爆出了接连不断的惊诧之声:“山……塌了……”
轰隆隆声方兴未艾,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态。山川地面都为之震颤的巨大声响中,自山脚至峰尖,半边叩心峰就如腐石朽土片片崩解又滑落,一路无数山石草木泥沙汇成一道黑黄杂绿的沙河,滚滚冲进了临近一片低洼的谷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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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5 19:2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二九  破峰寻仇

山崩地裂,万象动摇。滚滚烟尘几乎遮蔽了半壁连山,却仍无损高悬在叩心峰尖顶上的血色月轮。月光赤艳淋漓,正与玄瞳之影遥相呼应,原本灿烂的四象大境清圣光华也不免因之暗淡几分。
漫天血光中,裴长仪周身的蓬蓬金光便觉有些伶仃。不过他神色未动,点出的一指也仍旧毫无偏移。那指尖落处距玉墀宗前胸本就只差毫厘,历一场大地动荡山峰崩决,也才堪堪继续向前推进了这毫厘,“嗤”一声轻响,手指擦碰衣襟,终于落定在实处。
万籁俱动独无人声,众皆瞩目在这似将底定乾坤的一指。那细微的碰触声后,一霎静寂,随后而来的却出乎众人意料,血瞳仍转、大象仍耀,唯有一声分明轻微偏又无比清晰遍传四方的“咔嚓”声响绽开,如玉碎——正是玉碎。
众目睽睽下,就见飙气自胸口起,冲颤衣襟、飞扬鬓发,直至那块从始至终覆于玉墀宗脸上的半面玉遮,一分为二应声跌落,一眨眼化作两蓬玉粉齑烟随风扬散。玉遮之下,一般眉目,如镜对擎,为圣为魔,目眩难分。
观战人群中顿时起了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就算如玄门青冥等已事先略有耳闻者,至此亲眼目睹也不免震惊于那两张全然相似又不似的面庞。然而骚乱不及山巅,玉遮不再,四目相对,一模一样的四只眼睛对视中全然只有漠然,外露的百般情绪都不触眼底,在裴长仪之杀,亦在玉墀宗之笑。
汩汩血色开始在裴长仪的指下渗出,点在心脉正中的一指破开层层衣衫与筋肉没入,深入得几达指根。然而下一瞬,玉墀宗仍在唇边微微挂笑,倏然变色的却是裴长仪。便仿佛指戟入皮肉,环绕着他的四象大境齐齐开始动摇,玄瞳之影幽幽转动,无可抗拒的牵引之力落下,开始不容抗拒摄取金光与灵境。铆在瞳影中的六昙华光更是摇摇欲坠,蓦见正中一人身影一闪而没,昙光随即尽熄,同化成了一片虚无。
玉墀宗轻声开口,含笑如低喃:“有这送上门来的好孩子,玄瞳虚实终合。魔宝全功无所不噬,何况于你我。”

随着玉墀宗慢悠悠的一字字道出悚然真相,裴长仪已足有大半个手掌都没入了他的胸腔。不再见血色漫出,反倒好似逆转了一幕幕前景,殷红溪流倒飞回溅重归来处,若非还有衣襟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几乎让人将前事疑为幻境。
可眼前所见终非是幻,叩心峰半塌半存,凌日之月铺下血光漫漫,更有越发凝实如不测幽渊的玄瞳之影悬高而照,已将昙华与大境吞噬得只余点滴残金。残金断续斑驳如人苟延残喘,仅存的几抹都攀附在裴长仪身上。随后,就在众人震惊惊恐甚至恐惧的目光中,人与残光一息褪色,如化销于无,空荡荡无凭也无存。

一霎寂然。
一霎哗然。
无从料及的震荡中,独有玉墀宗一人身影高立残峰,振衣纵声畅笑。笑声未歇,陡然天际云变,半泓血霞好似墨染,旋即银电如龙雷火烛天涛涛而下,磅礴砸向残存半边的叩心峰。
只这片刻间,本在外围观战的缥缈幽人身影已遁去峰顶高天,手曳青雷踏在云端,厉声喝道:“今日若纵此魔,炼气界皆将步裴宗主后尘了!”
她这一声叱喝便如号令,瞬见远近高低灵光寒芒纵横,但凡曾于问心斋石屏留名者皆有动作,倒也无人再去做那些冠冕堂皇斥责喝问的闲工,唯有各个施为。一时间诸家手段眩目如织,刹那密密麻麻封锁叩心峰上下,务求不予内中人半毫遁退之机。
玉墀宗一人当峰,举目皆敌,一似措手不及应对这般群起的攻势,又更似毫不意外这场无论胜败皆注定到来的杀机。他身步未动,八方攻势已至,一刹弥满峰头。然而只在前后毫厘间,又见瞳影飞旋,幽光绽放,夹杂着血色的暗光更好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暗影,瞬间箕张将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全数笼罩——任凭再如何声势浩大的雷火风刀冷刃厉掌……尽没其中。
霎时不只一人暗暗吞声:好惊人的魔功鬼噬……
但也更有不只一人毫不为之动容,一眨眼,已有数道身影腾跃而起直逼叩心峰,穹顶之高更有白闪青雷如利刃连环剖下,缥缈幽人身法亦有快雷之迅,一晃便到玉墀宗身前,青玉如意挥动间雷光熠熠,当头就砸。
玉墀宗这时方才翻手上托去阻,掌心一抹玄气虽淡,青玉如意却登时不能再进半分。缥缈幽人一向困倦难醒的双眼猛的一睁,又提三分真元继续强压。也就在同时,无声无息亦无半分风声响动,两道冷冽弧光在他背后乍现,青锋如月轮,一带肩与颈,斩下一片杀机。
玉墀宗立刻闪身疾避,堪堪在青光落在脖颈一分前斜身挪开,反手挥出一掌,掌风微渺,却所过皆蚀。越山容不敢大意收刀一转,刀意如环团圞叠生,一口气连出五刀才将这一道玄风掌气化去,人也已被迫出丈余。不过随他退步,又见一面缭绕火霞的法枷扑向玉墀宗面门,更有宝戟挂金风、快剑走奇门,左右夹攻,不容稍缓。玉墀宗应对得仍旧从容,但无数术法兵刃密雨疾风攻之不竭,他除了初时催动玄瞳之影将众人齐发一招吞没后,全然只凭双掌玄气对敌,纵仍未落下风,交手稍久,便不止一人暗中心思微动,再在进退换手间互相抽空递过眼神,心中几是同时抵定了玉墀宗三番几次动用魔功,无论强吞裴长仪还是硬接几番杀招都非易于,只怕此刻正有强弩不续之忧。在场众人都已眼见北海魔传威能,这一猜测即便只有五成可能,也是必须握住的除魔之机。否然一旦纵魔出山,后患必定无穷。
这一时间,众人心同力协,孤城吹角依仗自身长兵力沉,沉喝一声,真元灌注雕宝紫金戟。一戟荡前,幻出如山之影,有平渊沉陆之威,虽是单人正面一击,却似四面八方群峦叠压而至,将玉墀宗密不透风困笼其中。其他围攻之人藉机抽身,旋自高低远近,各自都将绝学上手。那层叠如山的戟影只困玉墀宗数息就在他反手拍掌下崩碎,山影之后,灵气纵星流、诸光夺日月,凡所能见,不尽杀招,全数泼至。其浩大声势,眨眼吞没玉墀宗一人身形,甚至连悬在他头顶的玄瞳之影都暗淡了几分……
然而随即便教众人知晓,一晃似是而非的暗淡后,玄瞳正中红光陡然炽盛,霎使周遭丈许如张血界。所有攻势一入此界便遭血光蚀化,无声无息消失在那枚几乎蜕去影形化作真实的眼瞳中——玉墀宗的身形复又清晰,微微抬手似要遥触玄瞳,那枚血色瞳孔又倏然闭合,血色光界同时消隐,一隐一现不过数弹指之迅,若非众人全力齐出的一击消泯得彻彻底底,几乎使人恍惚觉幻。
偏就在此时,血光一隐,薄岚乍生,几乎就在玉墀宗面前一尺之近,现出一带似虚似实如墨画又如真实的金桥。桥上空濛仿佛微雨,那将落未落的雨滴却瞬间凝做一颗明珠,破开画卷幻影直取玉墀宗印堂。这天外神来的一招算计得极为刁钻,正在正魔双方甫交手硬拼过一招后那甚难捕捉到的一隙短暂。纵然众人群起攻之无所成就,玉墀宗也堪堪将玄瞳魔威收敛——也未尽然的收敛。明珠如露,刚刚闭合的血瞳中亦有滚圆一滴血色垂坠下来。两者相逢就在玉墀宗前额一分之近。一声轻响,血色吞珠,下一瞬,赫见玉墀宗长笑踏空而起,就在众目睽睽下将身一纵,跃入玄瞳影中。身形隐没的同时也传出了一道桀骜之声:“勒碑叩心,当真笑话。本座今日重来,便叫尔等一一付出代价!”
话声落,血珠疾转曳出一道赤虹,笔直冲向兀立在尚未坍塌的半壁高峰上的叩心台。玄瞳之中亦放无数异光,如疾雨奔雷随之而去,却正是先前两番吞噬下的诸人之力。此时以彼报彼,尽数释出,矛头倒转。眨眼间不容远近众人应对,轰隆隆一阵破天般巨响携动地之震,峤峤高峰、赫赫灵台,纵承誓石破魔之功,历数百年灵风吉气之养,于此撼天动地一击——或是百十之击下,也终于难承悍势,寸寸崩解,直至化作了漫天乱石残砾、细尘碎埃,不复存焉。
一片狼藉的残峰之顶,辣手破碑台,玄瞳之影旋即张扬成一团不详黑雾,扶摇冲天而起,卷挟着玉墀宗猖狂的笑声滚滚直冲东南方而去。雾烟凝而不散,恰如无所不噬的幽渊巨口,所过之处,天路如裂云霞如枯,竟似天象万物无可撄此魔锋,纷纷退避三舍。
蓦然间,又闻一声锵然,一抹霞彩剑光从面面相觑的一众人中拔越而起,飞遁疾追黑雾卷去方向。黑雾之速不俗剑光亦是极快,几乎几个呼吸间就要从肉眼可见的云程中消失。这时才闻原布衣“呀”的一声懊恼叫了出来:“西云主!西云主!且慢容……”话没说完自己又掐断了,无奈的抖了抖衣袖四下环视,“这……哎,这……”
人影一闪,缥缈幽人从半空落到他面前,皱眉道:“你刚刚那一招……不对,不似你的招式。”
原布衣苦笑道:“那珠中封了一道我们掌门的神通,我本将其当做最迫不得已时的杀手锏,谁料仍不能……”
缥缈幽人转头睇了眼峰顶狼藉,冷笑一声:“倒是那魔头的好心机……”忽的脸色一变,抬眼高望,“不对,刚刚是神京的人追上去了!”
原布衣一错愕,似尚未能会意,忽的旁边人影一闪,又一道遁光飙飞而去,眨眼没入云端后才听到乃是骆天经的声音传了下来:“那魔头去的是平波海方向,众人速追!”声尽人亦远,甩下了身后一片愕然又恍然。
霎时,就见数道遁光连起,几乎适才参战之人无一落下,都尽全力也朝东南紧追疾赶。不过前后数息,再看周遭,尘烟未泯山风空荡,吹得零星二三人影甚是孤零。这二三人中的范羽泽尚还尽力扶着不便目视的南云飞凤,从空中孤石上飘荡荡落到旁边一座小峰头,“哎”的苦笑一声:“南云大公子,咱们比不得他们的脚程,只好坠在后面慢慢追赶了,也不知还赶不赶得及!”
南云飞凤空茫眨眼,还有些没能转过弯:“他们是去……”
“玉墀宗先吞裴宗主,再毁叩心台,如今定是往神京寻仇去了。观他之性睚眦必报,在场又有哪家没参与当年诛魔之战、不在其仇家之列?若不能群起攻之将他斩落,炼气界东陆只恐再无宁日。”范羽泽说着便叹气,又一连道了三个“难”字。
南云飞凤听得沉默,片刻后从丹囊中摸出一物抛起,清光一闪化作一茎长约两丈的狭长翎羽,宝光流转很是非凡。范羽泽一见眼睛微微发亮,勉强又打起了几分精神:“这是飞天境的虚光金翮?”
南云飞凤点头,虽然当下目不能视,倒也不至于拿捏不住自家法宝,反手一托范羽泽肘弯,两人便落到了翎羽上。下一刻,翎羽周遭光芒炽盛,虚光金翮承载着二人随光生光灭就在原地不见了踪影,倒是当真正应“虚光”之名,以宝器融以奇阵,其速竟不在当世顶尖遁法之下。
不过四周尚余的零星观战之人既无出挑法宝,又逊色于遁术修为,倒是寻不出旁的什么法子,只能或是认命散去,或是不求快慢只求最终能赶到碧云天知晓一个确切始末,也就随即动身,循着东南方向径自赶路去了。

前后不足片刻,空山残峰,烟消云散。于炼气界沸沸扬扬了月余的“正魔决战之地”,除却残局凌乱,再无留存。甚至天际血月异景也早随着玉墀宗的离开消失,重新露出了一轮还有些白惨惨的日头。
凉日照空山,四面山野渐趋于寂静。叩心峰所在本就是西南僻地,便是问心斋中人日常也多只是遥望灵峰,少有临近攀登者。如今峰塌台毁一派狼藉,偏偏就在这满目不堪中,忽来阴风暗送。不容人看清,一道浅淡的影子已然出现在滚满了碎石崩岩的残峰之上。
说是影子,乃见其似是为人,偏偏体无定廓形无面目,飘荡朦胧浑似一捧黑烟撮出的体态。仿佛是由那一股阴风送来峰顶,又好像下一瞬就会被未止的阴风吹蓬吹散,连这勉强“似人”的形体都难以保全。
这般一抹飘忽的影子随着风在半片残峰上游来荡去,也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在探寻着什么。不过只容其飘荡了片刻,尚未见有所得时,本来不紧不慢卷着影子四处晃荡的阴风“呼啦啦”骤紧,一晃吹开三四丈距离。前后之际,两团青光从峰外疾袭而来,一击未中,笔直贯在地面残破石板上。青光晃荡散开,露出两枚三寸长短的杯珓,却与寻常木、贝之珓不同,色泽青灰如铜铁生润,皆成个倒扣模样,两端尖角深深楔入石面,可见来势之猛悍。
阴风中的影子见此青珓,“呼”的一声又起在半空荡了两圈,发出一声有些不屑又不满的哼声:“筮者?哼,多管闲事!”倒也不再继续逗留,阴风卷在空中打了个旋,就一路从相反一方刮下了叩心峰。

这一边阴风远去,另边一道身影也不紧不慢的登上了残损的峰顶。来人一身布衣缁带的寻常打扮,面目也生得普通,倒负着双手从虚空踏上山头实地,垂头瞥了眼地面的青珓,“呦”的一声笑了出来:“阴杯,诸事不可凡事莫为。难怪那位阴客走得干脆痛快,原来也是位识时务的妙人啊!”
他笑语刚落,右边肩头忽然冒出一声细嫩的女童音:“阴鬼也懂卜卦?”
左肩处立刻有童子声音清脆相应:“为什么阴鬼不能懂?我们也懂得啊!”
“哥哥笨蛋,我们是神龟灵魄,不是阴鬼!”
“明明死掉的就都可以算作阴鬼……”
“是灵魄!是灵魄!”
眼见童男童女两道声音一言不合就吵闹起来,来人笑咳一声,望空招招手,两枚青珓立刻破石而出落回他的掌心。他屈指在每一枚上都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莫吵,莫闹,还有正事要办呢。刚刚那阴客来去了一趟,唔……”
他语气似沉吟,动作倒是毫不迟缓,一抬手又将青珓抛向半空。两道流光从他双肩上飞出,笔直注入青珓,顿见珓身灵光涌动,依稀浮现出两只灵龟虚影,彼此首尾互衔,徐徐旋转起来。
那两枚青珓长仅三寸,幻化出的灵龟虚影起初也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但不疾不徐旋转十数圈后,已然变得大如磨盘,忽然双龟齐齐一张口,各吐出一匹光练相合,从叩心峰顶徐徐向下流淌沁润。
那人身形一晃,已站在了峰顶坍塌的边缘位置俯身下望。就见光练过处,破裂剖开的山体中星星点点泛起了无数清光,微弱又饱满,不需过于靠近也可觉察到其中蕴藏着的汩汩生机。这大片大片的微光遍布在残存半片的叩心峰山体中,乍眼一望,倒好似嵌了段银河般美丽。只可惜片刻后灵龟洞虚之力消散,这等奇异美景也随之隐没,重又恢复成一片破烂嶙峋的残峰断崖。
仿佛水泡破裂的轻响,两道灵龟虚影脱离青珓,重又落回那人双肩。童女声软乎乎的欢呼起来:“见原先生,是地脉!好漂亮的地脉!”
男童声音十分惊奇:“这山都塌了,地脉竟然分毫未损,好生神奇!”
见原摸了摸颌下短须:“有心人做有心事,不过与咱们无关。掌门只吩咐看守此地,莫让不相干之人涉足搅局,此后的事态发展,且慢慢看吧。”
男童忍不住嘀咕:“掌门的吩咐奇奇怪怪……”
童女也随声附和:“哥哥不懂,阿灵也不懂……”
见原又笑了声,没再多说什么,身形悄然从峰顶隐去,也不知是已离开,还是继续潜身默守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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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7 19: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〇  截阵

濛濛云气起于空冥,结于渊室之中。
宽堂应天然石洞之势凿成,铺以灵玉、饰以澄珠。是以室内不透天光,诸物有光辉自生,足以照耀上下,纤毫毕现,一览无余。
裴澹月在挪移阵法中身不由已,颠颠倒倒十数息方觉落身处平稳。甫一睁眼,就先见这满室辉煌灿烂之状,与片刻前宗祠中的冷烛幽光截然不同。她瞬间几乎被耀花了眼,睫前一片迷离,忍不住抬手在面门前遮了遮,却正将紧紧捏着的鸿蒙灵璧显露无余。
眼尚未睁,耳边先闻缥缈之声:“宗主来至,我等有礼。”
立刻又有数声相和:“是宗主。”
“见过宗主。”
“宗主……”
裴澹月登时愣了,连忙定睛四顾,才看清满目光华却又空空荡荡,偌大堂室中唯有居中一座鼎炉,内焚高香,烟气嫋嫋浮浮而上。数个蒲团散落在香炉旁边,或远或近,大多空荡,只有四道人影端坐其上,此刻正齐齐举目,看向自己。
裴澹月心中生出几分慌乱,不过仍尽力定了定神,改以双手捧护住鸿蒙灵璧:“诸位误会了,我非是碧云天当今宗主,而是其女……”
她话未说完却被打断:“持灵璧入隐修涧者,即为宗主。”
“持灵璧入隐修涧者,即为宗主。”
“持灵璧入隐修涧者,即为宗主。”
“持灵璧入隐修涧者,即为宗主。”
一人之声瞬得三人应和,男女高低各异偏又异口同声。就在这芝峰之上、碧云天中、宗祠秘地,裴氏一族最为隐密和安全的所在,裴澹月却凭空听得有些寒毛直竖,险些忍不住要后退几步又勉力忍住了,深吸口气向四人一礼:“当今宗主乃是家父,晚辈是在宗祠中见到鸿蒙灵璧,不知何故一时误入……”她说着说着忽而自己先生出迟疑,心底将今夜所见所历之事飞快走过一轮,身在彀中尚不自觉,此时回头再看才辨出内中种种蹊跷,仿佛被人迷了心神一路牵引至此境地。熟悉的红衣身影在心中闪过,裴澹月话未尽而息声,满心满眼错愕迷惘,重新又打量起了身处之地。
心态陡转,所见亦觉不同。乍一见时的宝境堂皇,如今四壁上下,晕彩浮光中分明镌刻着无数繁密纹理。裴澹月自身不长于阵法,但在父亲多年耳濡目染下也积累了一份底蕴,只觉那纹理成阵,乃是闻所未闻更未曾见的奥妙与精巧,甚至修为不至,注目稍久便觉意眩神迷。她不敢多看,视线一转落在眼前,见堂中四人分坐四具蒲团上,三男一女老少各异,面目却都陌生,自认从不曾在碧云天中见过;但若要说全然不识,又觉冥冥中有种不甚疏离的感应存在。裴澹月满怀奇异,再去细看,这才又惊觉那四人虽说为“人”,身形体态却隐约有种飘渺虚无之感。蒲团越近当中鼎炉,幻然之态越发鲜明,居左右两端的一男一女身躯甚至肉眼可见已处于非虚非实之界,不似生人,又非魂魄,更不会是妖异鬼魅之流。裴澹月越看越惊越疑,但端坐蒲团上的三人在最初招呼过后就又都垂眼静坐不语,只有位置稍在外侧,貌若中年的清瘦男子自顾自开口:“宗主新任,裴氏传香,可见否?可能续否?”
裴澹月满心昏茫惊疑,三番两次纠正称呼不能,只好姑且放任,转而随其言看向堂中烟香升腾的鼎炉。看了又看,试探问道:“何为裴氏传香?”
比之另外三人,清瘦男子身上还算多了些真实的存在感,缓缓为她释疑道:“族运承天契而绝,七祖捐灵丝以续。凡我族人,倾身躯修为魂魄气数为灵丝,勾连一线天运为继。天香不绝,灵丝不断,续我族脉,是为传香。”
裴澹月愣了愣,甚至迟缓了片刻才将对方话中之意体味明白,一股庞然的荒谬感陡然自心中升起,如闻偌大妄言:“族运……绝?灵丝……续?”她满心尽是“荒唐”二字看向鼎炉中的高香,炉身不知材质纹饰古拙,三尺粗香色呈暗金,白烟自红光烁烁的香头扶摇而上——她悚然一惊,至此时才发觉那深鼎之中不见半点积灰,香头点燃处只有星星点点微光如灰烬洒落,细微虚淡之极,一晃就散在了空中。恍惚片刻,她茫然问了句:“这是灵丝?”
男子微垂下头,有几分像是呓语:“是灵丝,也是传香。”
“为什……”裴澹月惶然想要追问下去,目光一转却又落到了男子注目处:蒲团前亦有一支线香凭虚而燃,一如炉鼎中高香具体而微,但却连冉冉香烟也不见,就那么缓慢无声的燃烧着。再稍放眼,同样的线香也存在于另外三人蒲团之前,只不过有人已燃过半,有人尚多存余。肯与她问答对话的男子身前残香最长,不过刚刚烧去了一小截,因此他的身形也最是凝实不虚……
捕捉到心中本能晃过的念头那瞬间,裴澹月险些连自己的气息都哽住了,忙狠狠掐了掐虎口才稍微冷静,孱弱着声音道:“几位都是我裴氏族中前辈?为何我都不曾见过?”
清瘦男子很慢的点了下头:“我曾见你,你不识我。”停顿片刻,又勉强补充了几个字,“襁褓中。”
裴澹月极快的反应过来,立刻在心中默算年岁、倒推人事,片刻后愣了愣,喃喃道:“据载我出生前后,曾有位东天震一脉的叔祖遁世隐修再未曾出……”她忍不住又有点冒犯的去细看男子面容,这一遭有的放矢,果然从仍然陌生的五官中分辨出了些眼熟的轮廓——血脉族人,骨相眉目间,或多或少总是能找得出几分相似。
只是问过了、看清了,裴澹月却觉越发身在五里雾中。浅短几句对话传递出的信息过于石破天惊,纵对斯时斯地斯人,仍如一场大梦迷离。不过她不再言,那名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温言软语开解后辈的意趣。几问几答后似觉足够尽责,便也低眸垂眼,一如其他三人,缄默如入定中。
裴澹月“啊”了一声,忙追问道:“前辈……琰叔祖,我是误入此地,该如何离开?”
男子这才又扫了她一眼,平淡道:“宗主继任,至此拜祠传香,体先人之牺牲、传续之艰难,需在阵中浸思五日。时日完满,自然得出。”
裴澹月登时又呆住:“五日?我若要在这里耽搁五日,外面岂不是……”她本要说若是自己无声无息消失五天,足以惊得碧云天上下人仰马翻。可话未出口又想到自己被莫名引导来此的始末,抿了抿唇闭嘴,半晌才有些不甘道:“如今碧云天正是多事之秋,宗主……我父亲赴诛魔之局胜负未知,尚还有许多蠢蠢难定之势……只怕我于浸思之事有心无力。”
男子闻言只示意了眼天顶:“存亡大事,云璧自映。非存亡事,何可称大?”
裴澹月眨了眨眼,循向望去,就见鼎炉上方,堂室穹顶位置,独有一块光洁如璧的圆石留白于密密阵纹中。此刻圆璧存光,不见一物,不知神异。但听其言,自然有一种奥妙在其中。想来若是历任宗主都曾在初履任时来此秘地存想数日,岂能全无半点与外界通连的手段?而既然有此安排,便是无论愿或不愿,五日之内恐怕自己全然无路可出,也只能安安生生“浸思”在此了。
心思转到这一步,裴澹月也无话可说,看看堂中四人更无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只好就近寻了个蒲团坐下,双手将鸿蒙灵璧掩在胸前,默默望向烟气袅袅的巨大鼎炉。她一时也不知自己该“浸思”个什么,片刻前才听闻的那些也不知是真是假的秘辛更让她难以沉心静气下来。这般木木然神飞天外不知坐了多久,像是意识放得过于空茫,又像是随着嫋细烟气飘渺到了什么沉重晦暗的所在,不觉中已迷惘如梦,一忘身存。

天光清透,碧空无垠。浓夏时节的绝好天气将晴日薄云一路堆满了神州东陆的天空。这般敞亮又炎热的日子,宜饮宜乐、宜坐宜卧,偏不大宜于扰恼人的出行。可却又正是在这满目明晃晃的炎天炽景中,高天之上云絮远端,忽见滚滚黑炎如烧天壁,裂青空枯云路,携势不可挡的不详之暗,自西北碾向东南方向。邪异恶象高飙在天,寻常百姓仰头望见只知战栗,略知炼气界近来动荡大事者却不免各个惊骇,识得魔焰这般招摇熏天,心中顿生道消之危。
好在诸多念头不过一瞬,黑炎卷过片刻,又见天边疾遁而来数道灵光,或明锐如电、或携以风雷、或轻灵闪跃,前前后后可称浩荡,只是到底落后黑炎不只一程,越追越是难以拉近两方距离,颇有些力不从心的窘迫。
剑清执当时见机最早,遁法依附于剑光更是快速绝伦,即便到了此时仍能赶在最前方。他又与旁人不同,乃是亲耳从朱络口中听闻过魔脉“鬼踪”之术详秘,今见黑炎去速之迅猛,已知远非诸人能可追及。但那黑炎所存所往、内中人论是论非,无一不是自己心中紧要之人紧要之地,明知难为而为之,全无保留再三加催元功甚至不惜伤损根基,也要紧紧坠在后面,不肯稍有错失。
恰因他这般不错毫厘的盯死在黑炎之后,天空变化骤生时也最是看得清楚。黑炎过处天焦云溃,方圆数丈内无物可存全然扫荡一空。偏就在这等锐势之前,本已被魔氛焰气荡空的虚空中乍有微光一闪,魔气蔓延至处,云气腾散,露出不知何时被裹在内中的桂子大一团清光。清光破隙而疾涨,瞬间纹路舒张流光错映,分明正是一张奥妙阵图。阵图霎现霎没,无凭高天之上骤闻水声涛涛,大浪无源,如山而倾,滔天黑炎,一举吞没……
锐利划过天穹的霞彩剑虹猛然一拐,斜向高天兜了硕大一个圈子才又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剑清执惊愕未平凌空而立,手中虚虚挽住一道剑意,一时间却在收放间举棋难定。
变故与犹疑间,身后流光灿烂,数道身影先后遁至,也都在不前不后比肩处止步,前方十余里外,分明可见半空中大水圞天景象,一时不知深浅来历,竟也无人敢轻擅再行。剑清执最先追至,倒是看清楚了水浪舒展那一瞬情形,思量后左右一顾开口:“彼处远观约有云水之意,似出自我宗门中。”
原布衣反应飞快:“云水?莫不是北天坎秘学?碧云天在此地设下了接应之人?”
剑清执乃是半途改道,不曾回去芝峰,自然也无从知晓宗门中对叩心台约战是否布置了什么后手。但云天四脉,同出一道,自有感应以供分辨,顿了顿摇头道:“我不知,不过或可靠近一……”
他话说半路,几人忽觉附近空间又生出一阵动荡,霎时一道光隙极快迸开,吐出了片灿灿华光。那光隙一开即敛,前后不过弹指,周遭恢复如初,唯见一枚金羽如舟,上面承载着二人,却是叫众人无一能料到的南云飞凤与范羽泽。
不过追在最前这一批人中无有出身见识浅薄者,甫一惊愕,再看华光翎羽与驾驭之人,虚光金翮或曾见物或曾闻名,顿时都已了然。意外的是这一边尚还听着剑清执半截未尽之语,那边在眼上缚了条绢纱的半盲人已先向前方虚虚一伸手,五指间隐约烁动点点灵光:“空间震荡、走气有异,前方十里……不,是十六七里外,有战事?有阵法?是阵法!前方是哪位已追上了玉墀宗那魔头?”
“……”
“……”
四周霎时一静,诸多视线齐齐聚向浑然不觉自己语出惊人的南云飞凤。片刻后,越山容神色一肃:“坎水铺阵,为阻魔头——或许正是裴宗主来时路上预留的布置。”他没细辨裴长仪为何会提前在云路中设此阵势,是否早对叩心台之战胜负和其后事态发展有所预料。众人追逐玉墀宗艰难,好容易得其遭逢禁锢在此,洞明之后半点不容耽搁,立刻转头纵身又往前赶。一抹剑光一道青闪速度更在越山容之前,早一晃眼飙曳出去,瞬间已向天水涌动之处突进了半程。
只可惜众人稍作耽搁分辨敌我,虽说随即便有动作,天边那一团坎水之阵也同时生出剧烈鼓荡,腾腾玄焰在这片刻间自翻卷水浪中挣涌而出,一息尚弱一息倏强,砰然一声半天飞溅雪沫玉花,俄而化作一场潇潇急雨倾下尘泥。水圞之阵被强势迸破,一道黑炎突出,其速竟是分毫不减,亦半点不改行进所向。呼吸之间,刚刚迫近了七八里云路的剑清执几人又被甩落身后,复成望尘疾追尴尬模样。
行动稍稍落后的孤城吹角,一见此景欲行又止,扭头看向旁边还有些懵懵然的南云飞凤与全然事外的范羽泽,迟疑一下拱了拱手:“前方坎阵已被玉墀宗冲开,见他之势,不至神京不会罢休,我等不能任纵。南云大公子若有法器也愿随行自是最好,不过行程紧迫,需得自顾。”
南云飞凤还有些糊涂的胡乱点头:“我自然能够自顾,城主与诸位不必分心在我……”他说着说着忽然后知后觉话头一拐,有些兴奋的将手向前乱晃,“前方当真是阵法?坎阵?坎水引于天上?”
孤城吹角对阵道秘术知之甚少,只道:“该是裴宗主的奥妙手段,战事紧迫,倒也来不及细究了。”
南云飞凤却是一幅对他的话有听没进的模样,只顾着连连点头毫不遮掩见猎心喜之意。孤城吹角见状也不好继续多说,又道一声扰,就转身去追先行诸人。直到这时,范羽泽才寻到了说话的机会,稍带忧色摸了摸胡须,委婉劝道:“前方定然凶险,说不定平波海上还有一场恶战,大公子如今视物不便,不妨略等一等,待后面再多来些人同行可好?”
南云飞凤却雀跃道:“裴宗主于阵之道擅奇阵、辟蹊径、不泥古,闻名已久只是少见。如今机会难得,既在这一处设伏,前方说不得也有精巧排布,岂能错失!”说着话,已兴冲冲再将虚光金翮催动。范羽泽“哎”了一声,刚在心中无奈半句:“今日少不得要一路舍命陪行了……”念头未尽,流光幻影,早又被拖进法宝华光之中。身处颠倒迷离,不得不全力稳定自身,开不得口。
南云飞凤不似他狼狈,对自家法宝操控得十分熟稔,一路感风追气速度不在众人之下。只可惜饶是金翮迅捷,仍逊鬼踪秘法一筹,一行人前前后后越追越落后,因坎水之阵接近的半程云路渐渐又被拉开许多。何况叩心峰至平波海一去何止千余里,遁法施展消耗亦是不小,虽说尚不到疲累的程度,时间一久也不免逐渐影响速度。眼见着黑炎滚荡前冲之势却不稍缓,直至再次脱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围,越是最前方追得紧迫之人,越不免生出些有心无力的焦躁感,惹得众人一时沉默。
不过受挫苗头将将滋生,就听原布衣问道:“西云主,我等追赶甚急无暇旁顾,如今又不见了玉墀宗踪影,不知云路中可有方向错失之虑?”
剑清执一路上满心都在揣摩玉墀宗前往碧云天的利害关系,一听他问立刻会意,示意前方:“径直向前不偏,除非玉墀宗半路中改了主意放弃前往平波海,不然必不会有失。”
原布衣颔首:“路线分明,便可前瞻。既见坎水阵法阻碍玉墀宗脚程,前方未必没有裴宗主布下的其他伏笔。”
这一说法倒也契合其他几人心中暗想,或者说不作此想也别无他法。不过念及这一路追逐不知还要持续几百千里远,单凭遁法消耗太过,原布衣抬手轻挥召出一艘狭长法舟,形态颇有几分神似虚光金翮,一看便知定然见长于速度。他一一招呼众人登船,此刻无论心焦如剑清执、抑或气傲似缥缈幽人,也都明白当下不是逞一时之勇的时机,若将一身修为气力都耗尽在途中,碧云天已可预见的又一场鏖战便要难为。当下或出言或不语,都往法舟中站定,原布衣抬手掐诀,舟行若疾梭快电,一晃穿云而去。

法舟代步,虽说能供众人调息恢复真元,速度上不免又逊于全力遁行几分。青天漠漠、云路茫茫,玉墀宗的行踪早已不可见,幸而剑清执识途,其他几人也都熟知平波海大略方位。一行人望空而追,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是期盼玉墀宗当真一心要打上碧云天山门行踪鲜明的好,还是寄望他陡改心意转而潜伏下去,能使炼气界诸家重头仔细筹谋诛魔之策……
这般思虑纷纷一路前行驰昼过夜,次一日天刚拂晓,前方远远先望见一团有些眼熟的金光停驻半空。待到近前,果不其然又是南云二人。想是虚光金翮非凡远胜法舟,更有南云飞凤一心痴粘在裴长仪预留阵法的手笔上,倒连安危都不甚在意,这才抢先赶在了前头。
两边一碰面,范羽泽未开口先苦笑。他这一昼一夜里风风火火几程下来同样被折腾得不轻,只是遭逢际会,真叫他舍了当下局面独个回去也是有些不甘。赤明圃以岐黄医道跻身炼气界,难得直面这等干系到神州大势的生死场面——范羽泽若非有这一份胜出同门的“好动”之心,也就不会千里迢迢赶去叩心峰观战。如今辛苦自知,只能拿着赤明圃飞天境两家世交亲厚,自己代为照顾南云飞凤的眼伤乃是应有之义抚慰一下疲惫身心。苦笑罢了拱拱手:“此处亦有伏阵,不过被破约有小半日了。”
南云飞凤这时才终于出声:“是两个时辰有余,未足半日。”
他立在虚光金翮前翘处,眼上纱带未解,手却前伸,捏着个法诀的模样。再向前数丈,有许多巴掌大薄透如白纸轻冰之物正漫天飞舞,其上或纤尘未染,或零零落落显出些看不出个数的金红色点线图案,其数多且密,几乎笼罩了方圆数十丈偌大一片空间。原布衣依稀识得,“咦”了一声:“拓术?”
南云飞凤心力都在操控拓术捕捉阵法残存的痕迹上,草草应道:“阵破有时,残余了了,只有零星碎裂阵纹和还没完全散开的火气。”
剑清执立刻伸手往前方虚虚一抓:“离火之息。先有坎水,又见离火,都未能截下玉墀宗……”
孤城吹角出言宽慰他:“至少在拦阻玉墀宗脚程上颇见成效——依南云大公子所言,此阵被破不足半日。若只看昨日鬼踪疾遁之速,断不至于才行到此。”
原布衣也扭头道:“若前方仍有布阵拦截,我等未必会落后太多,或许这便是裴宗主留下后手用意。”
剑清执叹了口气:“只盼莫要‘迟来一步’。”

互相交换了寥寥数语,见南云飞凤醉心拓印残碎阵纹,一时半刻抽身不得,两边就此别过,一行原地停留,一行继续行色匆匆赶赴东南。这一走又是连日兼夜未曾停歇,夜色既深,法舟行于高空,灵光缭绕如星如月,熠熠使人瞩目。
蓦然,寂静夜中忽传金声,初闻隐约,旋即铮铮,分明正是剑鸣激亢,即便远在数十里外,亦可察风中递送凛冽,足以砭肌生寒。
剑清执瞬间便闪身到了船头,不需开口,背上丹霄已见颤动,有勃然欲应之势。一路行来其余诸人见此也都明了,越山容扶膝起身,喟叹一声:“遇坎水,过离火,又逢庚金。裴宗主当真底牌尽出,不知这破金之锐,能拦下玉墀宗多久?”
原布衣道:“听声不似初接,倒像已酣战有时。”
揣测间法舟仍向前行,淌开缕缕微云,战声愈发鲜明。蓦然,陡见一片金气冲霄,势可荡云逼月。至此剑清执再难按捺,剑光一闪前冲而去,几十里路程片刻便近,赫见无数森森剑气拔地冲天,列阵将杀。而无数冷刃之下,寒锋所指,正是从黑炎中显露出身形的玉墀宗,脚踏烟云昂然于阵中,双手运纳着一团不详幽光。四周更有无数细碎焰气零落,显见彼此交锋已不止一二回合。刃光魔氛几乎铺满半壁天空,星月藏头,风云俱喑,大战希声。
剑清执的到来仿佛一道疾风卷进了这片空间,对峙之衡霎破,瞬间寒刃齐发玄光炽盛,无与伦比的狂飙爆掀八方,迫得他立身未稳立刻旋剑挥出一片冷幕护身,脚踏虚空一退又退,避锋十余丈外方才止住。
再抬眼望,就见玉墀宗裹挟一身魔炎撞入森然剑列。金庚锐气纵横劈斩无坚不摧,大蓬大蓬的红黑色焰气被割扯得乱如飞絮。然而层层削斩绵绵不绝,任凭剑气锋锐终是难以攻入玉墀宗身周一丈方圆,反而那无数簇被绞碎的魔焰散而不灭,虚虚扩散,直至半天寒光渐暗,不知不觉间已被幽幽魔氛潜侵秘蚀,隐约落在了下风。
剑清执观望得有些心焦,但却不敢擅自入阵,踌躇间忽觉玉墀宗似乎瞥了自己一眼,但又浅淡得仿佛错觉。还没等他分辨清楚,就见半空中衣发临风威仪凛凛之人抬了抬手,漫天齐发嗡鸣剑吟,残火瞬间凝作无数黑锋,其量其势更在横空剑列之上。一刹黑白接刃,金声大作,那一片天幕赫然绽开无数道亮弧,如同空间破碎千万,依稀竟见许多不知真幻的虚形生灭叠加其中。
剑清执蓦的捂住胸口,心头一阵震荡,恍惚如觉当初被一剑打落天地峰时受千百意象加身之感,险些遁光不稳要自空中坠落。好在左右几乎同时各来一股力道扶他稳住,原布衣几人刚刚赶到,正目睹这乱刃开天之象。玉墀宗不使玄瞳吞噬之力,竟是单凭剑意修为以剑破剑,硬生生撕开了金庚剑阵。
半空登时大乱,剑阵虽破,剑意未消,无数道失去阵法束缚的金庚之气乱飙八方。其余方向也还罢了,唯独一大蓬剑雨流星般直贯向下,下方正有一片土地平沃屋舍鳞栉,甚至尚有星点灯光未熄,分明乃是一方生民稠密所在。剑清执回神陡惊,立刻推开原布衣越山容二人抽身疾下,速度更在飞溅的剑雨之前,一晃已落在一户高挑飞檐上。仰头而望,夜浓如墨剑垂如雨,玉墀宗踏飞烟魔焰更在诸人诸物之上。分明相距遥遥,偏又无比清晰的看到他凌于虚空,将臂一展,从纷乱刃光中信手撷来一剑,如虚如实倒提手中,视线更甚剑光寒凉,似是而非在尘埃间扫过不曾稍停,旋即引剑一弹,驱金风如墙阻,浩荡横空一亘,绊住原布衣众人,自己早已融身黑炎,扬长而去。
转瞬卷入天边的焰光在视野中只留一点虚痕,百十道剑气却正呼啸临头。剑清执心神收敛,前一刻还被剑势意象震荡,待到此时却是动极和生,一念之间剑境倏开,乱剑如雨尽纳其中。剑境清和,清泓一剑柱定四方四隅,忽见天开泻下凶刃,一息乱气飙窜,一息已被悬立中央的剑象牵引而去,破空厉啸声且行且褪,待至天中,忽倏化雨,散入剑境百象周流。

半空凌虚处,其余众人也已将阻路之剑或收或化处置干净。原布衣向下招手,剑清执重新纵跃而上,却不登法舟只凌虚而立。他剑境初成未久,一开一闭间周身不免尚有凌厉气息缭绕,索性避开旁人丈许,抬手向前示意:“此去平波海不过百余里,天明前后可至。”
一路缄默的缥缈幽人这时才终于开口:“神京四脉,水火金风,平波海岸,亦该有阵。”
剑清执轻轻点头,丹霄霞彩已然绕在身边跃跃欲发:“门户之前,存亡当关,当是我碧云天弟子死决之时。”
一剑一舟刹那遁作两道长虹,直去远天,更无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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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20:5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一  人事无非今古

迢迢远路千余里,一日递一日,一程复一程。
自离迷蹊,杜灵华又随冉无华漫行云游,踏山涉河随性前往神州绝峭之地。起初数日还无所觉,但渐行渐久,周边所过处山水物华开始有了些熟悉的感觉。杜灵华目不能视,心眼明锐,至此有了几分猜测几分恍然,试探问道:“前辈行进方向,生民渐泯,遗世独立,莫非是要前往今古须臾?”
冉无华赤足凌于地面一尺,飘然徐行,听她发问头也不回,只道:“是也不是,是你非我。”他稍稍停顿,像是生出了些感慨但情感又过于寡淡,“光碧堂山门与天地遥通处同泯灭,破而后立,今古人事,须臾变更,兴亡存灭莫不如此。”
杜灵华隐约会意:“卜者当体须臾之变、识机运之穷。”
“这便是光碧堂将新山门立在今古须臾的缘故?”
杜灵华笑道:“是或不是,只有当年陆祖才最清楚。我等后辈,妄度先人,或敬或恶,难免总有失于偏颇。”
冉无华像是认可了她的说法,点了点头,继续道:“卜者总是欲穷知天运,大道五十,意象无穷,即便仙神圣人也难说尽可掌握,况乎人力?我观当今神州大道流转之势倾颓,卜道亦在其中,再欲得造诣超脱如陆烟微之人,需有应时应运应劫,艰难困苦或可出一。”
杜灵华每每听他谈及陆烟微往事都不免神驰,只是自二人从行以来,数月之久也不过才有二三次,每每三五句就罢了。这时好容易又抓到机会,连忙问道:“前辈与陆祖有师友之谊,可否能为我略说陆祖之道?高标更在何处?”
冉无华回答得甚是轻描淡写:“高标自在修为之外。”
“……”杜灵华顿时一噎。
不过好在冉无华也没当真打算只用这几个字就将她打发掉,随即还是又细说道:“卜者因通达而易迷,握持推天应道之能,自生拨弄天机之想。此想非关为公为私、为善为恶,时运所至其心自生,此为入世之境,当今修卜之人多行此道。”
杜灵华不能不认同:“既能明辨天机,自然难免导人向利向生向顺,本心本性,莫不如此。”
冉无华轻哂一声:“莫不如此,不如此者,便自然超脱而高标,不群于众。”
“陆祖昔年越千山、访西华、求道统、续宗门,难道就不是入世之行?”
“此非入世,乃行命也。”
杜灵华一愣。
冉无华道:“天行有常而自运,人生有命而自行。此行无他,命所定也。顺而为之,且能不失存身之道者,是行命之人。行命不避入世,入世难能行命,是表里之差,千里之谬。而二者之别,幽微玄妙不可言传,是以陆烟微之道,传续又未能传续,洞明如她,也难免留下平生一喟。”
杜灵华听他说讲,如醉如迷,听到此处,蓦然一个激灵,记起当日在刻石堡初遇,曾被提及的陆烟微坐化时偈语,不由得轻声吟哦出来:“天机杳杳运不真,故遣劫身度世尘。悲苦三千终难破,平生妄作眼明人……”
恍惚之中,似悟非悟、似明非明,一时间竟入神去了。好在她因目盲有青驴代步,倒也没耽搁了继续随冉无华前行。一路平顺蜿蜒,崎岖坦途皆履之从容,待到月升又落,一日新初,杜灵华才自悟境之中回神,不需她主动感应所在,丝丝缕缕稀薄但熟悉的清灵之气已在四周缭绕,难以错认:“须臾峰……”
两人停步处,正在仙绝之地外围,半涉不涉光碧堂地域。矮崖生草无人踪,仙家烟云不可窥。举目只能见半空中烟云合荡,不见须臾峰真容。杜灵华不闻冉无华有何动作,只得先道:“前辈可要一登今古须臾?”
冉无华摇头:“我带你来此,不过是为观一桩因果终了。”
“……莫非是与光碧堂有关的因果?”
冉无华未说可否,反而道:“微烟洗白石,松花拨心曲。彼二人既是同门同道,又是同门异道。同异者,亦在入世与行命之别。”
“前辈称陆祖为行命之道,便是指解祖师伯所修为入世之道?”杜灵华对自家宗门几位先祖的生平倒不陌生,更何况是与陆烟微天资并称之人,“当年赤海魔行,卫道诛魔,多有仰仗解祖师伯运筹之功,虽身死而业成。如此入世,救危天下,不当有诟病之处。”
冉无华道:“正邪道魔,生杀存亡,不知亦不相干。”他袖手仰望向云天深处,“我循因果之弦,听时运之音。彼时有人入世一为,历百千曲折,衍无尽事端,偿恩偿怨,生祸生福,到底仍要回归命轨辙中。此中涉入多少人事难以尽数,正是入世之道终不能及通达大道之因。”
杜灵华心中一动:“若修行命之道,可至大道否?”
“命者运也,运者随天生也。天行无常而能任行其中,古来仙神自在,莫过于此。”
“仙神自在……”杜灵华倒是知晓西华自称神族之遗,不过彼地神秘,即便是与其颇有渊源的光碧堂中也没太多记载。难得听冉无华提及,不由好奇道,“我只听说千万年前神州尚是荒莽之世时,曾有仙神之存。但年代过于久远,如今听来倒更似是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前辈出身西华,定知许多上古秘事。不知何以论仙神,仙神可存残迹于世?”
冉无华并未正面回答这一问,只道:“仙神者,也不过得道之至,论与炼气士仍属同源。古来几经大劫,山川改易,何况生灵。时运之大,人事之渺,个中一二,岂能尽知。”
杜灵华大略会意,抿抿嘴一笑,带上几分想往模样:“若有机缘能见,也算此生幸事。”

潺潺流水,细细莲香,水面清风动圆荷。
任凭此时炼气界大乱未休,洗心流中的静寂安然仍一如既往。年复一年的绯月,日复一日的银灯,流华如纱幕,低垂下帘栊。
裴长恭踩着月光从银阙走出来,就在阶下石台上随意坐了,衣袍发尾半委在地半落清波。他不甚在意,伸手掬起半捧水,便有一轮绯红的月影落到了他的掌心。水线沿着指间缝隙淅沥滴落,手心月影随之晃动破碎,片刻之后,空空如也,只有掌中留下一片冰凉潮湿,使人不喜又无可奈何。
裴长恭蓦的嗤笑一声,抬手挥了挥,立刻有骤风生发呼啸而过水面,卷得连绵的白莲翠叶颠倒凌乱,水中映着的绯月影子也一并被搅成了大片粼粼的碎波。
裴长恭看着破碎的水面,片刻后重新探手入水,这一遭却有一片星点灵光漾开,须臾在水中成圆如镜。镜面照见一片昏黑,但渐渐就有隐隐水浪翻击声与细碎说话声从中传了出来。
水镜对面似乎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手段,稍稍一静,随即镜中景象微有挪动,映现出了一片危崖。之上海风飒飒,天欲晓时,夜最深时,一行七八人却正临危站立,为首一人乃是奉命布阵的裴翼,似有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对上裴长恭的视线:“正要回禀代宗主,阵法已布置完毕,掌阵之人也都安排妥当。如欲开阵,只需令众人各就其位,一声号令。”
裴长恭一眼扫过在场众人,果然俱是四脉翘楚,几名云主与长老也都在其中,与他所料分毫不差。他看过便转开眼,像是看洗心流中水,也像是在看平波海上天,平平淡淡开口:“既已准备周全,便将阵法开启吧。”
“……”裴翼微愣。他虽仍不知裴长恭为何执意要在宗门前设此杀阵,但料想事必有因、行必有迹。待到需动用此阵时,定然能知其中原委。而今夜正是五日之约阵法初成,全集各脉之人前来也不过是为了让众人做到对如何运作阵法心中有数,姑且可算演练一番。待尝试阵法妥当,就可各自散去,只自己前往洗心流复命足矣。不想裴长恭忽来一句“启阵”,即时即刻,此地此人。非只是他,便是在旁听得这一句的其他人也全然都是意外。一时间竟没能顺畅应答,对镜两边,一片缄默。
突兀的缄默中,水镜映像之外,拍击峰崖底部的水浪忽然格外汹涌起来。芝峰高拨出云,此时竟可鲜明听闻轰隆隆的水声自微小渐趋宏大。裴长恭没继续等待裴翼回话,反而有点突兀的叹了口气:“起风了。”

一行人骤然转头,裴长恭在彼方叹得突兀,他们身在山海之接水空之上却只有一股无端骤生出的凛然之感。
但只转瞬,已非无端。
就在扭头展眼这短短的时间内,夜色下的无边静海反常掀起的水浪已经一头更压过一头,几乎从未有过的喧腾水声间杂着呼啸的风声将寂静夜晚在一瞬间搅醒。而目极远处,数道狂风无凭自生,晃眼便已拔接海天,平波海上波澜起,海水随风冲天倒灌,水借风势风扬水形,初如垂练又成立壁,森森然倾山海,框住了一团正从西南方向狂飙而来的魔气。
不容错认的涛涛魔秽之气,自高天一路灼开丝云淡月的宁静夜幕,气势汹汹直扑平波海。一眼望在天边,一眼已清晰可见黑炎枯海、恶雾冲霄。卷水风壁一瞬张开,险之又险的阻拦在了魔焰前方,纵然相隔尚远,仿佛也能隐约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天海俱震,烟水如狂,两厢霎成对峙。
这突来的变故足以震惊芝峰崖上一行人,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风壁之前黑炎止步,滚滚浊烟一分,赫然现出内中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芝峰之上几乎人人难以置信,顿生一片混乱声音,低呼“宗主”者有、愕然“玉墀宗”者亦有,初时惊愕,旋即陆续半猜半明,直至慌怒悲恨诸情齐来,若非皆自持有力,便是一场阵脚自乱。
另一道熟悉的剑光就在此时也循着黑炎来路破空追至,乃是剑清执眼见越来越近碧云天,心不能定,再次舍了原布衣等先行一步。剑遁急速,勉强坠上了玉墀宗的一点远影,下一眼就望见天风搅海俨然城垣,下有惊涛、上隐雷鸣,罡风滚滚好似无数利刃列成的一环坚壁,在玉墀宗四面八方超拔而起,势成困杀。
剑清执微微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也不知心中是期盼还是担忧更多些。不过不予他厘清心思之机,被无形之风混澄之水半盖住身影的玉墀宗立于虚空,模糊似是仰头而望。下一刻,便见他侧身反手,一抹寒光骤现掌中。剑清执稍稍怔愣,随即认出竟是那柄被他自金庚之阵中随手抽出的长剑。法剑介于虚实之间,藉灵气之养凝云气之华成形,玉墀宗此刻兼有裴长仪一身功法,自然能够操控从容。持剑在手轻轻一甩挽了一个剑花,一层幽玄气息立刻附着上去。他似笑非笑轻哼一声,旋即身形一闪,提剑向前疾冲。微泛着金属冷光的剑身上顿时绽开一朵又一朵玄色焰花,忽倏极盛,腾腾若冲天。
一人斜提一剑就这么笔直冲向前方高积欲倾的水风之壁,因急速前冲被拖曳成长长一道黑痕的剑影一路几乎未受丝毫滞碍,就在眨眼间横穿罡风与烈涛,轻雷未落,已成焚灰,俱被玉墀宗转瞬抛在了身后。
黑痕直延足近百丈,初似纤细一线,但即刻便见红黑魔气飞快扩张如炎花火龙,张牙舞爪横亘半空。迟来数息的轰鸣巨响好似高峰摧折,平波海岸、芝峰危崖,就在两方之人眼前,巍峨高拔于天海间的高大风壁中折如被腰斩,风溃雨骤泼天而下,半坠海波,半烧尘埃。
黑炎龙首处,犹是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瞥上一眼的玉墀宗,灼烧的魔气将长剑也寸寸燎烧归无,就在剑柄也彻底散去之际,他右掌五指内屈,望虚一抓,捉焰龙如奋天兵,人尚凌空,掷焰如枪,魔刃挟带一股浩大金风,呼啸直冲芝峰之上,碧云天山门之前。
裴翼一行人齐齐色变,但那魔焰之枪来势悍不可阻,一转眼越海超天,卷着庞然不详之闇狠狠钉在了碧云天山门——十丈之前。
窜动着大片流光的无形壁障在枪尖铆钉位置隐约浮现,正是碧云天的宗门护阵感应而开。几乎半座芝峰都能感受到这阵强悍碰撞产生的震颤,虽未能破入内中,已然惊起满门之人。
嘈嘈乱声与震荡中,兀然异口同声传出两人声音:“启阵!”
“哗啦”一声,水镜迸碎,裴长恭的尾音随之戛然而止。裴翼的喊声却清清楚楚送进了在场众人耳中。意动身动瞬发齐动,霎见数道身影纵出危崖,在芝峰数里前飞踏于虚空。风天末当于众人之前,刚刚悬身立定,迎面便有幽风卷过,恶炎开道,魔者随行,欺近到了前身十丈之内。
短短十丈距离交睫可至,风天末在那瞬间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但手上的动作却未有半分滞涩,拈出一诀向身边本是空荡处一引,一抹青绿光华凭空自生,在他手上舒张成了一张翠光流溢的长弓。
风天末捉弦开弓,一刹心宁,三只光矢脱弦的同时,玉墀宗已然近身,抬手一掌劈面袭来。
含着玄瞳幽力的掌风落下,忽簌簌落入了一蓬深深浅浅的青绿光影中。万物触之皆可噬灭的杀招像是打进了一片空洞。空无一物,这一掌的力道便也随之分剥离散,归之于无。玉墀宗近乎横冲直撞的脚步因此终于停下,闪目再看周遭,天海俱没、芝峰渺渺,漫天铺地都只剩下这片望之不尽的青绿颜色,本该勃勃有向生之意,此刻却仿佛一张饕餮张开的巨口,贪婪吸夺着陷入内中的一切灵机。
风天末的身影与玉墀宗在同一时间消失, 然而却是落在了早已设定好的阵位上。他扬起手中青弓,箭指虚无之处,沉声放弦:“木象夺生!”

寂静堂室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玉磬敲击声,惊醒了正昏茫如神逸之人。
裴澹月一刹睁眼,视线循发声处向上望去,神念中却还残留着一丝线飘忽之感,一时间险些忘记身处何方。好在恍惚只有片刻,旋即眼神清明起来,正看见那块高嵌在穹顶中央的圆璧上光华涌动,渐渐如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显出当中一片昏黑颜色。
裴澹月有些讶异,忍不住轻声向裴之琰问道:“琰叔祖,你不是说碧云天遭逢存亡大事时,这块圆璧中才会有动静?这……莫非外面……”
裴之琰还没有回答他,鼎炉旁一直如塑像沉默静坐的老者忽然出声:“三十年之约。”
与他并坐在另一边的妇人也开口道:“今日就是践约之时。”
最末一名男子微微颔首:“若小子功成,我可心安即去。”
“即去无妨。”
“我亦所愿。”
耳听三人一句递一句说了些让人满头雾水的话后重新沉默下去,裴之琰这才看了看裴澹月:“存亡大事自然不假,你虽不知,今夜之后,自然明了。”
裴澹月一脸茫然,不过见四人都是一副毫不为外界状况所动的模样,也只能强使自己信任几位前辈的判断。无论如何,如果当真碧云天面临倾覆之危,他们断不至于仍是如此寡淡态度,至少也会点醒自己一二,而非全然作壁上观。
一边想着,再看向圆璧,那一片昏暗图景已逐渐清晰,原来正映海上芝峰,山前廖阔景象。掐算时辰此时该是五更过半,再过一会儿天边就该渐渐泛起明亮颜色。也正因此,此刻海天之间最是黑暗宁静……
“宁静”这个意向还在脑海里打转,裴澹月的瞳孔陡然放大三分。就见圆璧映照平波海,远远竟仿佛看见一道拔海通天的山峦般风浪在轰然崩塌,一线张扬黑焰就从那道破碎的山峦正中冲出,手挥玄光如龙如戟,正射芝峰方向。
裴澹月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反应极快的抬手捂住了嘴,换做一道不可思议的气声:“平波海上哪来这般风浪,闯山那人是谁……”话没能问完就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只有眼睛惊恐的越睁越大,直愣愣看着熟悉模样陌生神态的那人嚣张挑上碧云天。数名同门长辈齐齐现身芝峰之前,随后就见一片灵光震荡,无形有质的波纹在一众人脚下荡开,五色光华次第烁动,将那一片空间连同其上六人掩没了身形——连同正杀至风天末身前的玉墀宗一同。
裴澹月终于能问出一句话来:“那是什么?”
她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脱口一问甚至难以分清到底问人还是问事。裴之琰也没去分辨她的念头,像是只循着自己的思维道:“抟五行以点阴阳,意在绝杀。”
“绝杀?”
裴之琰语气悠悠,仿佛有着几许感怀:“木象夺生,火象焚幽,土象荡魂,金象杀形,水象剥识。五行生杀,阴阳蕴灭。当年曾听裴长仪提及此阵意象,时隔多年,阵图已成,是其不凡。”
如今裴澹月再看圆璧所映,只见山海却不能见阵中情形,唯能纠结道:“这阵法是我爹所创?那他……玉墀宗可知破阵关窍?”
裴之琰不置可否:“向生向死皆是其意。”说罢干脆直接闭上了眼,仿佛再不对山外发生之事有丝毫兴趣,守着自己蒲团前的线香不言不动了。
裴澹月又转看向另外三人,经过刚刚一瞬间的出声后,也都重归于寂,不再因外物所动。她无声的张了张嘴,无力无奈也无头绪,只能自己一个守着仰头守着圆璧,继续窥观外界情况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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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三二  道脉依旧风波

芝峰之前,海之上月之下,风波豁荡处,只有一片空空如也。不过尚还在峰顶崖边的几人都知这片空荡不过虚象。他们虽不入阵中,也在这几天亲眼亲身参与了阵法的布置,自然最是知晓绝阵厉害;也明白这已是当下的碧云天能拿得出的杀手锏之一。无论玉墀宗与碧云天渊源如何,只看若这一道阵法还是拿不下他,那宗门大祸便要临头。因此各个也是格外沉默凝重,顾虑而无言。
海面突来一道熟悉的霞彩剑光,破开尚未彻底平歇的乱风与碎浪直奔芝峰。不过遁光虽快却谨慎,将至近前时蓦的又绕兜了一个大圈避开六人齐齐遁入阵界的位置,随后光华一敛,剑清执从半空直接跳落下来,一眼扫过准确捉到了在场最宜主事之人:“小莫长老,眼下是何情况……他们人呢?”
莫独思对剑清执竟在此时匆匆赶回有些诧异,不过立刻便回应他道:“代宗主命人在此处布下一座大阵,玉墀宗攻来之时阵法也已开启。如今是北云主与裴长老几人裹挟着玉墀宗入阵去了。”
剑清执神情微微一凝:“是代宗主命人布阵?”
莫独思不明白他何来这一问,点了点头:“四脉皆有云主或长老入阵,此阵凶性极重,我等未在掌阵之列者,切不可冒然靠近生事。”
剑清执大约也能猜到这一步安排,应了一声,目光闪过崖上剩余的三五个,皆是宗门可靠之人,这才又道:“叩心台之战出了大事,详不待说,其他门派也有人同我一样紧追玉墀宗而来,片刻后可至。我需在此等候他们,烦劳你回宗门周全一下其他事宜。”
适才玉墀宗搅动天风魔戟戮峰之势太过震撼,虽说此时更深、旁观者寡,但那一阵强悍震荡足以惊动碧云天内众人。如今几名云主与长老大多被阵法牵制,莫独思本有意回去安抚人心,也向裴长恭再讨一个应对之策,但又不好只放一众弟子独撑局面。这时有了剑清执分担,连忙道:“那就有劳西云主。”
她说罢话转身便要入内,不过才一侧身,就见幽光灵光犹在交杂窜动不休,正是魔戟之威尚未散尽,宗门护阵亦不相让。两厢较劲,一时间倒是不好踏足。
莫独思见状登时眉梢一立薄怒上脸,但剑清执比她动作更快,目光瞥处剑光已落,极为凌厉之势快电般斩落在魔戟尖刃与防护阵法相峙的位置。这第三股力量楔入得强势,相击一瞬却将锋芒化柔,半是无声亦无碍的汇入阵法元力,半是蜿蜒屈张、自外向内尽纳魔戟锋芒。待到将魔气裹住瞬间,春风化雨雨又成冰,裹挟着魔戟之气急速轮转打磨起来。虽只一剑,却有宗门阵法源源不绝之力为依托,更隐有万物周流生灭之轮转。不过片刻,眼见着凶赫魔戟寸寸消解,竟就被这看似随手的一剑斩去了。
莫独思难掩半声讶异:“你的剑意……”
剑清执顿了顿,一时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好在莫独思明白轻重缓急,左右心知这剑意之变看来对剑清执是福非祸,也不急于此时此刻刨根问底,又冲他点点头,一闪身就往山门内去了。
剑清执这才轻轻吐气,重新凝神观察前方莫独思指出的阵界所在。夜黑月清,银波翻浪,不甚清晰也未太过模糊。他注目片刻,终于从看似无一物的虚空中分辨出了隐约有力量在震荡回旋的痕迹。阵界之内空间自别,传闻昔年古仙大劫,曾有无数仙魔妖异之境分裂破碎,或有残存重现于世者如无心云相,便成了碧云天世代传承下来的古遗禁地。眼前这阵法正是取法于彼,只不过人力难穷天地造化,只能勉强达成其形,所成的阵界也就仍有能被阵外人捕捉到痕迹的缺陷——但也就仅此而已,至于想要透视到阵中情形却万万不能。
也正因此,剑清执虽说注视阵界,心思却一时飞散出去。他从叩心台追回平波海,迢迢千数里,更见碧云天四脉阵法一路上次第出现以阻魔行。如今眼见玉墀宗杀到山门又被绝阵拦下,说是奉裴长恭之命早早布置在此——这般推敲,倒像是裴长仪兄弟二人早知当下局面演变且为之布局连环,更有裴长仪与玉墀宗间分说不明的关系,让他越想越觉混乱如麻又心惊肉跳。再思及正被困在玉墀宗手中安危不知的朱络,心绪还未厘清,脚下倒是不知不觉先向着阵界方向微微挪动。
好在正此时,原布衣一行人也终于赶到,远远望见芝峰上的动静,立刻警醒将法舟停驻在半空,只将声音凝线送来:“西云主?”
剑清执蓦然回神,忙将一切心情收束,引导法舟绕开阵界下落芝峰。那几人一见碧云天气氛不同往常便知蹊跷,再听剑清执告知的绝阵一事,顿时各个心中都有思量。片刻后,原布衣开口道:“那此时碧云天大局是在由谁掌控,可是裴代宗主?”
剑清执点头:“正是,不过我匆匆回来,还未入内见过他,也不知……”
缥缈幽人轻轻哼了一声:“玉墀宗杀到了家门前,他仍守着那洗心流不肯出来见人?”
“……”剑清执有些语塞,他还是前不久从裴长仪那儿才听了一耳朵两人间的旧年恩怨,知之不详,也不好答话,好在有原布衣替他接下了话道:“若这绝阵拿不下玉墀宗,只怕裴代宗主也要束手无策。不如我等先趁眼下有暇,议一议可还有什么应对办法。”又向剑清执道,“玉墀宗来此是为寻仇,如果得手,恐怕不会顾惜什么天理性命。贵宗门中小辈弟子不少,不如先让他们避一避。”
剑清执对此倒是不能轻易应下,只道:“小莫长老已去寻代宗主商议宗门安排了,眼下虽然不知绝阵与玉墀宗孰强孰弱,但也不至于能被轻易突破,不妨稍待观望一阵。”
原布衣“唔”了声,忽然改口:“这一路上先有四道阵法逐一消耗玉墀宗,再以此绝杀之阵设做关底,想来内中该有奇效,只是我等不知罢了。”
剑清执登时默然,也不知是该感慨于原布衣的敏锐,还是担忧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碧云天究竟安排了什么应对之策,能得以内外两全,不落旁人口舌。

芝峰之上众人心思有别,阵界内,玉墀宗立足在一块空白之地,微微闭目不言不动,仿佛入定。在他置身的方寸之地外,五气光华交缠充塞着每一寸空间,玉墀宗身上幽幽玄力在入阵的同时已外放自护,这五气周流看似自成体系,实则却无时无刻不在锉灭着这股不群于众的存在。玄瞳幽力有别天生五行,然而有存之物不脱于世,五行之气纠葛而成的生灭之力便可作用其上。正如裴之琰道破的阵法意象:木象夺生、火象焚幽、土象荡魂、金象杀形、水象剥识——层层轮转下来,非只在于幽力对耗,更在由表及里消磨着玉墀宗的一身元功乃至性命神识。也正是看透此关,玉墀宗刻意收敛不肯再轻易出手,直到——
气转九轮,乃一极数,蓦然阵势东方青光炽盛,一晃显出一人虚影,正手挼青弓牵引木气成矢,灵矢呼啸扎入气旋,幽气周流玉墀宗体内外的速度便生出些许滞缓不畅,登时就要露出一线破绽。
只是玉墀宗虽闭目不见却如可见,就在虚影出现的同时,右手稍抬点出一指,指力锋锐亦如一箭,几乎与几道灵矢不分先后各自中的。虚影闪避不及,只能抬起青弓格挡,旋即光气流散,隐去其身。
玉墀宗那一指不知是否建功,不过他也不急躁,仍只以幽气护体,似是不肯轻易消耗一分力量。也因他这般收敛以对,玄瞳之力被五行之气消磨的速度也被控制在了一个尚可接受的程度,直至再过九转,南方火位现出莫独狂的虚像,亦是甫一现身便双拳互击,轰出一道火龙直扑阵心。
火性洞明,本就与幽暗一系力量天然相克,再以阵法催生,焚幽之势更胜木气夺生,瞬间就在玉墀宗周遭燃起了一圈火墙。赤焰张牙舞爪如猛兽,与幽气碰撞便绽开大片大片金花,正是在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势头吞噬着对方。对此悍势,玉墀宗也不敢大意,内防外功,连出三掌破开火墙迫使莫独狂回护自身,不过片刻间阵眼已又从火位挪开,一并散去了掌阵之人的身影。
玉墀宗连历木火两关,忽然嗤笑一声:“不过如此,这就是碧云天最拿得出的手段?”话音落周身气势陡然一变,一直收敛着的强悍魔威倏然外放,佐以玄瞳之力,霎时将阵中微妙的平衡搅动,赤黑之气凝做六根长戟,各向东南方向阵眼一瞬出现又掩去的位置轰射。一串震响隆隆,阵界之中激起一片动荡,仿佛果真被他摸到了可被攻击之处,五气旋流之势也稍稍见散。
玉墀宗一击奏效,不留喘息,双掌平撑将元力三分,二分为攻一分为守,强势更胜先前一筹。不过就在他攻击释出的同时,凭空忽生一股奇异力量,就在他周遭上下刹那如封似闭,上压下陷,无形却厚重的力道好似直接冲击在五感上,即便强势如玉墀宗,亦有瞬间生出心神震荡不守,如受封禁之感。
在他头顶脚下、四面八方,同时见圆光撑开如轮而转,一片珠声清脆碰撞,声声散人心识。虽说以玉墀宗的修为,这般群起齐来的神念攻击也不过只让他恍惚了片刻,但就在这片刻的空档,剑光西起如白练,杀气腾腾将他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了剑光之中。珠光杂剑光,乱心亦伤人,几乎刹那间突破玉墀宗周身防护,四肢五体百剑洞穿,将他死死钉在了迅速开始收拢的封闭空间中。
然而这般的必死之伤加身,玉墀宗眉头皱了皱,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穿钉着剑刃的伤口竟不见血色溢出。非但如此,反倒更见丝丝缕缕的魔噬气息钻出伤处,竟开始逆向腐蚀起了穿身剑刃与禁锢住他行动的土象之力。势压生死,玉墀宗不再保留,玄瞳之力被他尽数催发,幽力魔威两厢加成,一时间就要反压土金二象合力所占的优势。
玄瞳魔噬之力几乎无可克制,忽闻水浪涛涛,无形有声之水浩荡冲来,不似土象荡魂之力半在封禁半在神念,这一派大浪轰隆仿佛生于神念亦只作用在神念之中。水自天来,倒灌灵台,咆哮直欲冲开神识防线直取三军帅首,更是一计釜底抽薪要强行钳制魔噬之力的取巧方法。炼气修行之人最重灵台神识,更甚肉身外物,道魔仙妖不外如是。水象剥识来势汹汹,即便玉墀宗也不得不分心一顾。得这瞬息缓兵,阵中木气随水再生,青木光华借势澎湃,此阵木象亦有夺生之能,一者为噬、一者为夺,旗鼓相当对面搏杀起来。虽说单以木气难敌玄瞳幽力强势,但五行流转顺而相生,乃是以五搏一、以天生盛象碾压孤绝之魔。绝阵虽号称“绝”,非绝天地五行而是断绝玉墀宗采借外物以饲己身,一方如无源之水,一方是生生不息,当面硬峙了一段时间,玄瞳幽力显见已有不继之态,玉墀宗眉头皱得更深几分,表情仍是冷漠,双肩双臂处贯穿着剑刃的位置却微微透出了些薄红。
一方见衰,一方即盛,才见玉墀宗似有不济,阵中情貌霎变,茫茫空洞如在虚空。五道人影由虚转实出现在上下左右各自阵位,呼喝五行之气更加助力,五色流光汹涌而至,糅成一团灿灿剔透光球,将玉墀宗连同他身边涌动的幽气魔气团团裹覆起来。乍一看仿佛步步迫近层层压缩,实则五行周流生化消散,在更为强势快速的反噬着玉墀宗的元功。此时双方对峙之势本就有些失衡,再添一力,胜负之相几可洞明。玉墀宗先历叩心台生死之决,再有千里奔驰强破四阵之消耗,一路上所经所历无不是炼气界中不可小觑的手段。至此再以损耗过度之身强扛绝阵之威,即便玄瞳幽力加身也有耗尽之时,终觉力将不逮,幽气渐弱魔气升腾,怒叱了一声:“退开!”
随他叱喝,洞穿了他全身的剑刃齐齐被倒震而出,大片漆黑魔气涌起,几乎瞬间就将剑刃绞成了无数碎片,无端风起,逆卷寒光,凶悍倒袭向控阵五人。
这记反击来得强势,但内中最难以捉摸的玄瞳幽力已微不可觉,全然依仗玉墀宗一身魔脉修为而成。五人忌惮他自玄瞳处得来的那股奥妙幽玄之力,但对阵纯然魔气毫无所惧,顿时五人齐展手段,牵连阵法纵横,将这一击滴水不漏挡了下来。随后各以五行化五器,弓、掌、伞、剑、绫凝虚如实,连通一气各有殊形,正是毫不留情的杀招直向看似强弩之末的玉墀宗而去。

身在虚无神飞混沌,茫茫恍恍不知己存,几欲与所在之处混同……
朱络的人与意识都停留在一片红雪积成的大地上,血月照红雪,满目赤色淋漓。他沐浴其中,好似全身也都披抹上了厚厚一层血光,妖异惊悚,不似生人,一动不动的平躺在这片不觉时间流动的空滞中。
人是生人,甚至还能清晰分辨他胸口的起伏与呼吸的声音;但又不太似生人,更像是一块逐渐在与血光相融的什物。这般鲜活又凝固的诡异不知持续了多久,异境之中无时序,仿佛一刹,又如久远,让人生出就要这样一直一直持续不变下去的错觉。
蓦然,一丝轻风出现在雪地与天月之间,初时微微,旋即飒飒,不过片刻,翻天卷地风吼如狂,直似要将这片血域翻搅倒转。天边血月仿佛被狂风拨弄得摇晃,地面红雪更是大蓬大蓬被掀起又扬散。天地皆动荡,被锢于其中的朱络好似一只身不由己的小虫也随之到处颠倒磕碰——直至他“哎呦”一声出口,像是打破了加注其身的无形桎梏,混乱成团的意识同步着千难万难睁开的眼皮,脑中亦纷乱、眼前亦纷乱,一片大乱,盖脸劈头。
朱络的惨哼声被自己一个激灵硬生生掐断了,本能的在身上激开一层灵气护屏遮挡住狂风乱雪,再一仰头冰冷红月正入眼帘,霎时让他既心悸又茫然。心悸在以往数次与玄瞳境中这轮血月拉扯时的无能为力,茫然在无缘无故为何自己又入此中来。不过疑问甫生,混乱的记忆也在外界乱况的逼迫下被加速理清,他脸色蓦的在难看上更加一筹,咬了咬牙捏拳:“玉墀宗!”
对外界的回忆中断在被玄瞳之影共鸣后掳走之时,应是在进入玄瞳境的同时就被封闭了全部的感知至今。他心中一半愤怒一半惶恐,既不知距事发时已过了多久;更不知当下叩心峰、或者说裴长仪与玉墀宗的约战到底是何状况;还有自己毫无预兆遭难,众目睽睽下剑清执又要如何内忧外虑,受上两般煎熬。
他这样越想,心中那份怨怒之气就都化作满腔不甘不愿,咬着牙伸手摸了摸左眼的位置。多次与玄瞳境中的意识交锋累积出了心得,若要单凭自己当下修为破境脱身属实不能,唯一可供尝试的办法就是以彼搏彼,将被大衍转心阵封印着的玄力释放出来,或许能有一拼之力。只是他触碰着左眼眼皮又有些犹豫,一时在取舍中决断不能。不想朱络自己不决,玄瞳境中骤生的种种变故却不容他继续踌躇。漫天狂风卷雪直向高天,红月颜色淋漓仿佛就要滴下血来——下一瞬,那血色当真开始滴落,红色的圆月上迸开许多细线般的缝隙,每一道裂口都在渗出更浓郁近乎黑红的气雾,随即裂缝急剧扩张,片刻就从月亮蔓延到了绯色浅浅的天幕,将原本只是妖异森然的玄瞳境变成了一个好似随时都可能破碎的世界。朱络见状先是一喜,只念着若境界破损自己便可脱身离开,不料这个念头还没能在心中多停留片刻,一股像是要将他粉身碎骨的痛楚也在体内猛然爆发,以左眼位置为源头,飞一般的席卷到了全身。朱络失控的惨叫一声,整个人瞬间瘫在了地上,护身真元难以为继无声溃散,狂风狂雪刹那飞卷而过,在他身上割出了无数深深浅浅的伤痕。
不过此时的朱络全然顾不及这些皮肉伤势,裂体之痛险险将他的意识一并截断,好容易挣扎着抓住一线清明,但实在再凑不出起身的力气,只能惨兮兮半斜着脸勉强撩高视线,去看已经布满了裂纹的高天红月。
密布到每一寸血肉筋骨的剧痛有增无减,随着痛楚出现的,还有更为惊悚的全身精气生命都在急速被抽离的感觉。朱络看不清玄瞳境的崩裂程度有无变化,但冥冥中自有感应,正是这诡异邪境在肆无忌惮的榨取自己以补其缺。魔瞳鬼噬,对外亦可内亦可,何况自己早与玄瞳血肉交融难以分离,同源之力夺用起来甚至更为顺畅便利。朱络恨恨的咬着牙,浓郁的血腥气涌满了整个口腔,但神念动作却半点不敢拖沓,为求自救,这时再多踌躇犹豫都一并抛开了,紧锁在灵台上的大衍转心阵金光吞吐,七重锁镣次第解开,蓦然,红赤幽光澎湃而起,熊熊魔焰瞬间席卷方寸灵台,一直隐藏在朱络左眼眼眶四周的魔纹浮现,鲜亮如燃流窜如活,玄瞳那幽深绵长之力似缓实疾灌注往四肢百骸,所过之处急速添补着因本源被抽取破裂枯萎的经脉与血肉——这又是一种有别于之前的痛苦折磨。朱络狠狠一口将半边嘴唇咬得皮开肉绽,这下连勉强抬头的力量都聚集不起来,只能任凭身体失控扭曲成不可知的怪异形状,仅仅守住灵台一块大衍转心阵根基所在,不让玄力将自己一点心神彻底冲刷干净。

玄瞳境中朱络迫不得已饮鸩止渴,平波海上,五更欲尽正将拂晓,东天晨曦半露未露之际,天象陡生剧变。鸦鸦异气汇聚中天,凭空竟凝出硕大一轮玄月,月中半开瞳线,幽幽照临人间。
芝峰之上观望众人霎时大惊,对面这轮气势更胜叩心台上玄瞳之影的巨大玄月,骇然与担忧之情一时间都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尚不容他们心中揣度为何又生变故,绝阵所在凭空生异,纵然阵界隔绝,一股幽幽莫名的存在仍自空无中逸散出来,随即听闻一声轻响,虚空突兀剥落了一块半虚半实的细小碎片——碎片剥落即溃散如沙,但由此为始,仿佛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透明如不存,又有无数清晰可见的龟裂痕迹出现在上面。裂痕蔓延互通,无数细碎的电光跃动其间,正是内外空间毫无缓冲相互接触所至。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阵界被打破了!”
呼声似前奏,分明无声,众人耳边却都好像听到了一连片的清脆破裂声响。阵界之壁虽不是真正独立于神州之外的异界壁垒,但内中五行浑然便如自成一方小天地,如今乍被强行破开,紧随着无声破碎而来的就是一声砰然闷爆,平波海水骤起惊浪,浪打妖风如狂。

绝阵之内,五行杀机齐出的控阵五人都难能预料,分明看似必胜的局面在瞬间被强势逆转。杀招将临玉墀宗之身,已近枯竭的玄瞳幽力却又无端暴起,来势汹汹如不竭之水,瞬间横扫了一切异存。无论五行之气还是与之同出的魔气,全无差别被无伦之势崩撞得支离破碎。甚至无需玉墀宗主动施展鬼噬,四处溃散的能量半数被扫荡全境的玄瞳幽力卷入湮灭,半数残余被横冲直撞爆开的威势裹挟,直接冲击向了封闭这一方空间的阵基所在。
阵基所在,五人五方气脉勾连,这足以破开阵界的强大力量也能在同时将掌阵的五人碾杀不留。电光火石间,直面剧变与杀机的五人却默契之极,齐齐汇聚碎散的五行之气逆行倒转,化生为杀,杀极遭逢,混为混沌,险之又险的在玄瞳幽气灭顶之威中张开了一方虚无存在。
虚实一瞬转,死中一隙生,虽说这片混沌之象只维持了片刻,但再破碎时,已为五人格挡开了最为危急的一刹。没人开口出声,风天末三人已然会意,各出全力一击将破碎混沌引导双分。裴翼与适容夫人同时将取出握在掌心的黑白两方玉印捏碎,被封印玉中传承至今的两缕始阴始阳之气释出,霎时引动混乱杂气各归阴阳,本是玄瞳幽气无边无际如大浪铺开,内中忽现黑白双旋急速扩张,宛如两根定海针柱,硬生生钉住了幽气无止尽般的扩张气焰。
万物倏静,阳聚阴凝,随着阵界解体出现在天海间的是一方巨大太极影像,裴翼与适容夫人各据阴阳之眼,如罩如笼,将玉墀宗与其周身仍在喷薄涌动的玄瞳幽力全数隔绝在了太极眼下。
被这方巨大的太极图映衬得很不起眼的三道流光一晃窜出阵去,正是撑持到变阵成功已彻底力竭的风天末三人,半是主动半是被送出了阵法范围。随即无声出巨响,太极转阴阳,好似巨碾徐徐拉动,即将翻覆万物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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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3 20: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三  问我平生何意

本该渐透出晨曦微光的天幕仍是一片浑黑,巨大一轮玄月横亘在高空,将整片平波海面都铺上了一层邪异的幽光。
这般天出异象,水云乡中亦有察觉,一直轮值坐镇岛上的兰斯馨略作迟疑后,便吩咐几名同在的师弟师妹打开岛上护阵、谨守门户。自己则转身遁上半空,直往芝峰方向而去。
玄月幽幽仿佛就端正高悬在芝峰顶上,越是靠近,越觉一股恶气冲天,仿佛月轮就是巨眼,垂下的满怀凶戾之气的注视如刺芒在背,以她此际修为甚至无法抬眼对视太久,遁法亦不敢张扬,而是谨慎低调的维持在一个距离海面更近些的高度,收敛气息飞往芝峰半山腰。
海面银波暗淡朦胧,一道清浅碧光飘行其上果真不甚引人注目。兰斯馨独身暗遁,除了头顶玄月的存在一直让她心底生寒,一路上倒也快速顺畅。她路径轻熟,片刻便到了芝峰外围,然而越再前行,越觉忽然心悸非常,分明眼前一片空空荡荡,却觉正有无穷暴乱力量即将把靠近的一切人物撕扯粉碎。兰斯馨一时难以分辨这种感应从何而来,踌躇止步抬头。她将遁光压得极低,堪堪只在芝峰中段位置,这时仰头高望,前一眼还仍无所得,下一瞬骤然天昏地转——或该只是她意象感应之中的天昏地转——凭空裂界,空荡荡的半天空竟恍惚看见不知名物纷纷破碎剥落,骤然有难以描述的力量与威压混杂纠缠着出现,相互碰撞变化、颠倒物存。
兰斯馨距离得远,但也被这股庞大的震荡所惊,脑海中一时难以构想到底发生了何事。头顶苍天欲摧,脚下浪涌如狂,横吹的潮风蓦然扑面打来将她唤回了神。回神的刹那,仍未能见芝峰上变故何来,却先看到更在半空高处晃出一线金光。月黑天昏,万物动荡,那一片灿亮金色的出现也就显得格外亮眼又突兀。然而金光出处,正与高空彼此对峙冲刷的巨力乱流相近,才刚出现在兰斯馨的视野中,随即便如遭了狂风暴雨肆虐的舟叶倒栽飞坠直落平波海。
半途中金光先溃一分为二,分明正是两道人影断线纸鸢般往下方坠落。兰斯馨无暇多思,纵起遁光就向上迎,飞遁中抬手一扬,绕在腕袖间的素帛迎风舒卷而去,看似轻飘飘实则稳稳当当兜住了距离较远一人;至于更靠近些的,她遁光速度亦是不慢,晃眼追上,一伸手直接拦腰将人夹在了臂下,旋即身形矫跃,闪了几闪便带着人同样飘然落到了箕张如毡毯的帛布上面。
兰斯馨将这幅素帛随身祭炼多年,虽不算代步法器但也足应一时之急。落脚安稳后她才有暇细看,一眼望过就是一愣:“范主事?”再看看被自己夹着救下那人,倒是一名面生不识的青年男子。
范羽泽一副跌得七荤八素模样,手按胸口心有余悸,听到兰斯馨唤他才定了定神长叹一声:“命悬一线!当真是命悬一线!多谢兰姑娘出手施救!”又记起什么似的忙去看另一人状况,“南云公子?南云大公子?”
兰斯馨已将那名看起来同样晕乎乎的青年男子也安置下来,人虽不认得,入耳“南云”两个字倒听得清楚,登时就能想到其人家门。先看对方仍是神思恍惚,更有眼上缚着一条长纱,瞧起来十分凄惨憔悴,便也追问了句:“南云公子?可平安否?”
兰斯馨与范羽泽皆是挂心南云飞凤安危,毕竟操控着虚光金翮直面破界之力冲击的正是他这位法宝主人。不想该人仰头萎坐在素帛上,虽有长纱遮掩,却好似仍能见一双闪闪发着光的眼睛正在往二人遭袭处追索,口中不停喃喃如梦呓:“是何手笔,能纳阴阳混沌象于一阵中界?阴阳始气……阴阳始气是造化之成,人力岂能及……是了,是了,曾听闻神京之中藏有一缕始阴始阳之气,难不成竟是用在了此时……”
他旁若无人嘀嘀咕咕得没完没了,兰斯馨与范羽泽面面相觑。范羽泽只得揪揪胡须苦笑一声:“南云大公子嗜阵法成痴,大概又是见猎心喜,兰姑娘请勿见怪。”
兰斯馨倒没介意这些小节,反而奇道:“范主事乃是岐黄妙手,也通晓阵道之事?”
范羽泽连忙摆手:“我哪知晓什么阵法阵道,只是跟着南云公子从叩心峰一路到此,见多听多了,便也知道个因由罢了。倒是要请问兰姑娘,如今神京是个什么状况?芝峰外怎么忽然生出这般大的震荡,可又是玉墀宗那魔头在兴风作浪?”
他这几问一出,霎时将兰斯馨砸得脸色发白:“叩心峰?玉墀宗?莫非宗主约战之事出了什么变故?”
范羽泽倒比她还诧异:“你还不知?”不过立刻反应过来,自叩心台之战到眼下局面,一系列事态发展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自然更没有容得各家讯息互传的空档。观兰斯馨出现的方位时机,分明之前不在碧云天,那尚未得知芝峰变故也是情理之中——想到此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先道了句:“节哀。”又尽量言简意赅说了下自己所知的当下情况。兰斯馨听得又惊又怒,也顾不得再客套往来些什么,道声“得罪”,遁光一卷裹了二人,全力赶回碧云天。

兰斯馨一急动身,全然忽略了先前将她压制得几乎不能前进的天威乱势狂象,不过竟也顺顺当当一路冲入了芝峰地界。她身在末处自然无从得知,但正在芝峰高崖上观望的众人却看得清楚明白,紧随在阵界破碎之后,巨大的阴阳浑图又在空中徐徐展开,将狂暴喷薄的乱流尽数裹入内中。此是阵中阵,亦是算尽机变早有筹谋的顺变之阵,再无阵界隔绝内外,清晰可见适容夫人与裴翼二人各持阴阳之节,镇于双眼之上。阴阳大势若转浑天,玉墀宗身在其中如入樊笼,滚滚黑红炎气也正环绕着他翻卷咆哮,以无伦之势凶悍向外冲击。
表里之间,杀机凛凛。适容夫人与裴翼一者如拨云水、一者搅起金风,以阴阳阵气化纳之力全无畏惧硬接玄瞳幽力冲刷。双方相接而无声,但每历一次震荡,便肉眼可见阴阳浑图越发凝实涨大些许。阵中牢锁炎气,非只为禁锢,乃是纳亦是化,玄瞳幽力冲撞得越是凶猛,反倒越使阵法得利以盛自身。若是这般继续下去,玉墀宗的穷途末路已然料定,若不束手就擒,就必然只能在此浑图中被吞噬至油尽灯枯,逃脱无路。
玉墀宗身在彀中,自然也分辨得清楚眼下局势,却丝毫未改攻击之念,仿佛放任要看这阴阳浑图究竟能与自己对抗到什么程度。烧天般的炎气滚滚而上无穷无尽,两仪之象徐徐转行自有法度,但浑图的延展也非永无止尽,相峙时久,二气凌空,仿佛也成了一轮黑白分明的异月正与高天玄轮争辉。而浑图的扩张似乎也终于来到界限,不再见长,只见内里阴阳二气越发凝实,玉墀宗被层层困锢其中,已是尽落下风。
在旁观众人眼中,正是邪不压正,浑图之中魔头再难逃出生天,也怕拖延时久又生出什么反复,都一心寄望适容夫人与裴翼一鼓作气,将玉墀宗彻底镇压下去。阴阳双位上的二人大略也是同样念头,玉墀宗手段仿佛层出不穷,三番两次将炼气界诸家拨弄股掌之中。纵然此刻见他弱势,仍不敢稍有轻忽,二人藉阵法互传心念,非是错觉,玉墀宗周身看似汹涌的幽力已有收缩之势,像是终于不堪浑图豪夺,收敛以自保根基。彼一退此一进,两人默契同时拨动阵法,浑图中阴阳二气的流动瞬间加快,鲜明的黑白两色转眼搅融如混沌,直欲将玉墀宗彻底裹挟。大莫大混沌、始莫始阴阳,玄瞳幽力顿时节节败退,不过片刻就只能憋屈至极的收缩回玉墀宗身边,然后被他伸出一只手虚虚握住。
当真只是虚虚一握,或者说玉墀宗只是掌心上翻,做出了一个仿佛托握住什么的手势。便见玄瞳幽力似听无声号令,翻滚腾跃之势顿止,随即急速退缩收敛,在玉墀宗右掌上方团圞凝化,渐渐成形小小一枚玄月。
掌中月生,海天月隐,此消彼长。玉墀宗掌心托起玄月,那轮一直高悬在天的巨大玄月也在以同步的频率褪色消失。被遮蔽许久的天光终于重新奋力露出了头,晨曦已可将天空催成明亮的青蓝色,晴光缕缕,下倾天海。
芝峰上的人心似乎也随着天光放亮晴朗起来,唯有阵中的适容夫人与裴翼心头狂跳,正与外面诸人大相径庭。
浑图内,玉墀宗手托黑月,阴阳旋流几乎就在面前,却偏偏难以迫入最后的一丈左右范围成就全功。旋即就见更高在黑月上方数尺处,一点鲜妍仿佛虚空突兀渗出抹血色。那血红愈见鲜明,渐渐能够隐隐约约看出轮廓,仿佛也是一轮将要出岫的月影,非是玉轮皎洁,亦非玄珠含光,幽幽淡淡、影影绰绰,艳若流绯。

正魔之战因阴阳浑图与宗门护阵的存在被阻隔在芝峰之外,但这般浩大声势翻天震荡却是遮也遮不住,早在魔戟强撼山门之际就将碧云天中门人弟子陆陆续续惊动。四脉云主与主事长老不在,纵然还有各脉掌事弟子出面安抚,也不免人心躁动,处处都渐渐生出些乱声来。
待到莫独思匆匆返回,早见宗门中已然片片灯火辉煌,将那许多日常起居处照得一片通明。通明光下多见人影微动,俱都在观望猜测峰外之事。
把守在最靠近山门处的轮值弟子们因靠近外围,反而隐约能知晓一点儿外头的战事,难免都有些不安。一见莫独思回来,忙都迎了上去,也不敢直接冒失询问,只能各个一边行礼一边拿着一双眼睇望个不停,想要听得一二口风。
莫独思却没心情也难以如实告知他们,只能含糊吩咐要小心谨慎看守门户,但也兀要外出太过,此时峰外不甚太平,非他们这等寻常修为能够应对。她口中叮嘱着,手中长枪一转,一重白絮般云霭涌过,严严实实围住了位于几座牌楼更后方些的一座歇脚小楼:“若是情况险恶,就速速避入此楼,以保全自己身家性命为先。”
她所精修的“云护”法门在防守一道堪称翘楚,这般亲自慎重出手,登时吓住了一众弟子,将最末几分好奇心也都收敛了。众人连忙齐声应“是”,莫独思这才神色凝重匆匆入内,几步踏过,身形已幻化成一道烟云,直入碧云天深处。
最深处,清凌水、玉波桥,荷芰如舞、轻烟似梦,似乎不受外界动荡半点侵袭。莫独思一入月桥范围,先不由自主沉静了一下心神,一路赶来急如星火的脚步也不免稍微放得迟缓些。不过随即她便因自己这份本能习惯生出点儿无奈,大略日久成俗,分明还是裴长恭最先喝破玉墀宗行迹命令启阵,想来也在一直遥遥关注着峰外战况,偏偏每一近洗心流地界,步气音声总要无端轻稳三分,如今落得自己讥笑自己,莫独思自嘲的晃了晃头,即绕过篱门般的一丛花树,想要上桥。
不想月桥尽头,朦胧水烟中一晃,先露出一个人影,抱着长剑站在了洗心流门户前一步之处。
莫独思脚步一顿,诧异道:“君又寒?你……是早早就来见你师父?”她忍不住斜抬眼看了看头顶的一片浓黑,要不是桥面水面隐约生光,几乎分辨不出其人眉目为谁。
君又寒规规整整冲她行了一礼:“小莫长老。”顿了下,才又道,“不是,是师父叫我过来……”
“嗯?”
“把守月桥门户,不使一人入内。”
莫独思登时惊了:“不准人入内?我正有要事要求见代宗主……他是何时吩咐下来的?”
君又寒似乎也觉得这道命令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裴长恭行事惯常随心纵性,他又是个从来老老实实听从师长吩咐的,只能一板一眼答道:“不久前。”说着话也抬头看了看天,“叫我来后不久,就看到天上出现了玄月。”
莫独思默默估算,正是在绝阵开启之后不久。这般紧要关头,一搏存亡,裴长恭无论如何不该如此莫名行事。她心中瞬间冒出许多靠谱或不太靠谱的猜测,不过对着君又寒俱难说出口,只能道:“不能替我通融禀报一次?或是代宗主可有说过何时允人进入?”
君又寒一问一个摇头,但看莫独思焦急模样,也能猜到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至如此。他爱莫能助,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问道:“小莫长老,玄月出现是何缘故?外面可是有大事发生?”
莫独思迟疑了下,不由暗暗抱了份姑且一试的念头,也就不讳对他直言,大略说下了裴长仪安危不明、玉墀宗打上芝峰、以及山门外诸位云主与长老正启绝阵以御魔头的情况。君又寒越听越是色变,抱着剑鞘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但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违命擅入的冲动,再三踯躅,憋出来一句话:“长老不妨去请大小姐?若是她来,师父未必不见。”
莫独思闻言心动,暗道自己因急生乱,一时没想到这条终南捷径。不过她倒没再自己匆匆找去月榭,只捏了一道云气传声回北天坎,令谢檀心速去行事。
俟讯息传过,莫独思忽然“咦”了一声,向君又寒道:“天现异象就在芝峰外,人人可见,大小姐竟没来寻代宗主么?”
她问得君又寒同样愣住,下意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蓦见半空一团云气裹着枚翠绿叶子飘下来,叶子在莫独思手心一展,传出道清脆急促的少女声音:“长老长老,这几日都未曾见过大小姐。外头闹出动静的时候,因云主与你都不在,许师姐就去过月榭,也不曾见到人。问过侍女,都说大小姐出去四五日没回了。”
莫独思脸色霎时大变,脑中一瞬间也不知闪过了多少邪魔对头的鬼蜮伎俩,一把抓住君又寒。刚要开口,脚下忽觉不稳,带得两人都微微左右晃动了下。
一晃之后的感觉越发鲜明,仿佛整片地面都开始摇动,让人错觉这仙家胜境是否也如凡俗地界遭遇上了什么地动天灾。两人尚不至于在这般震动下失态,更多生出的乃是错愕之感。错愕中,赫然惊见月桥下静池中,好生生一泓清水正在翻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咕噜噜水涌声不绝于耳。摇动不止,水声愈响,带动一池花叶簌簌,几欲如活。
莫独思不知花水异变何来,藉着还抓着君又寒的动作顺势一扯,带着他跃下了月桥,站定岸边扭头再看,本是一池清水白荷,夜风吹冷,偏竟依稀见到大片水泡搅起了丝丝殷红,红艳转眼攀上花梗花叶,只一晃,就如火苗溅跃,舐上了弯弯白瓣。
君又寒惊讶的低呼声响起:“是火!”一顿后惊讶上又添惊讶,伸手一勾,竟当真将一缕摇红隔空抓到了手中,“离火!”
熟悉的火性与焰光,甚至落在他掌心的同时就释出了一点同源修得的熟悉。君又寒捏着那丝火焰愕然低头又抬头看向莫独思,而后者的视线已然越过他去,直愣愣盯着已如火海的澄池与月桥。

瞬间铺开的火苗吞没了连片的清荷,却并未将那些玲珑花朵焚烧成灰。浴火的白成了灼人双目的红,一朵朵一片片铺开在染透了火色的清冽池水中,便成了如真似幻的火海红莲。地面和水面的震动仍未停止也未加剧,莫独思与君又寒眼前仿佛被颠晃出了错觉,分明只是一方人力凿出的造景莲池,却似在随着火海的蔓延不断扩展舒张,同化起周遭的山水景致。
君又寒已然看呆了,直到指间蓦然被灼痛才回过神,被他捏着的那丝离火挣开了这点束缚,乘着一阵风又飘回了火中来处。他追着火苗的轨迹揉了揉眼,所见仍是在不断扩大范围的红莲火。朵朵红莲开上月桥,又沿着桥身热烈流淌,漫过——本该是桥头门户的位置一片空荡无阻,取而代之的是本该存在于洗心流内的蜿蜒长桥,熟悉的曲折桥面同样被灼目红莲簇拥着,大片大片的火红更甚莲池小景,足足开满了整个洗心流。花中火中,唯独一座银阙如冰雪,四面银灯随着风声水声轻轻摇晃。长明的灯光此时俱暗,但这点异常已入不了君又寒的眼。他双眼直勾勾只望着银阙高处,挑起的飞檐上一道人影拢着红袍孤峭站立,正仰面望天。
旁边的莫独思也在茫然环顾四周景物之变,她自然知道洗心流中是何模样,也十分确定自己分明被阻拦在月桥门户之外。但眼前所见,银阙华灯俱浮于无边火海红莲中。天空不见那轮长照洗心流的绯红圆月,倒是下了一场淅淅沥沥小雨,雨丝好似红线穿珠,蛊惑着她伸出手去接,落到掌心才看清楚却是些疏疏密密的红色光点,一与人相触就飞散开了。
一者呆愣一者茫然,但视线的最终落点都在独立高檐的裴长恭身上,裴长恭却只抬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天空。红月绯天,长存半生,如今正亲眼所见其逐渐淡散消失。重新露出在视野中的,是黑漆漆灰云沉压的又一重高天,以及硕大一轮玄月,幽光凛凛,透骨生寒。
裴长恭望着玄月微微眯了眯眼,右手向外一伸,银阙中骤见一道紫芒纵出半开窗扇,在半空中划了一道耀目的光弧后落在他掌中。
光气倏开,现剑东皇。
裴长恭持剑在手,转刃斜拨向天,正簌簌落下的漫天雨丝般红色光点仿若得了号令,刹那齐齐倒转冲霄而去。人目难及剑之指向红光飞处,但见浓黑夜中铺开一条正在燃烧般的红流,浩浩荡荡冲出了碧云天。
君又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千问万问却没一问当真能问出,最终都作了毫无旁顾的一声高喊:“师父!”
裴长恭闻声垂眼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再看一旁莫独思,送了一句话过去:“月儿被我安排在稳妥之处闭关,你们且不必四处寻她,守好碧云天。”说罢,未留给二人再开口的机会,脚踏遁光如红华烈烈,也随向火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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