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笺春秋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复制链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20:5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四  平生揖我风流

身在颠颠倒倒玄瞳境中,朱络放任玄瞳之力尽数释出,狂风呼啸再次卷着红雪倒冲向天穹,渐高渐远,渐渐就模糊成了大片大片流丽的红芒,填补着天幕与血月上出现的深浅缝隙。那些瑰丽的红芒仿佛无穷无尽,朱络自己却能清楚察觉到一点一滴皆是从玄瞳中流淌出去,他的左眼好像被烧成了一块通红炽热的炭块,眼周的皮肉都泛着枯焦的剧痛,让他错觉下一刻自己整个头颅就要被烧穿烧化,变成一抔焚灰。
骤然生出的惊恐念头让他挣扎着动了动手,吃力抬起摸到了仍然完好的脸颊和眉眼。不过完好的皮肤触感滚烫,还带着些湿湿黏黏的痕迹。朱络偏头,用尚且无碍的右边眼睛瞥过去,看到了擦在手指上半干涸状的片片鲜红,心里反而苦中作乐的松了口气:还有血、还是生人的鲜红色泽——这点儿认知便能成他此刻最大慰藉,至于旁的更复杂深入的问题,诸如因何在此何事发生如何变故等等……暂且无心也无力去想。
但即便朱络这般既无心也无力的放任自流,之前濒临破碎的玄瞳之境还是在玄力浩荡的冲刷下逐渐稳固恢复。异境与他身负的玄瞳同本同源,彼此契合毫无波折,可也就因这般顺畅,好似洪水失闸,开启容易,再要重新将肆虐的力量关回樊笼,其难好如登天。
朱络在打开大衍转心阵之际便明白这个道理,但死地求生不得不为,只能将心神抱守在灵台之上。玄瞳势不可收,他便迫不得已越发内缩谨守,以求不至于被其同化。这样一来,正是乾坤倒转,魔识出柙,他这个原本的意识主人倒被迫入了转心阵阵基之中。依仗心阵灵妙自保,恰似画地为牢。
这种意识层面的拉扯痛苦非常,更胜过肉身遭受苦楚。不过朱络灵识尚明,还能继续关注着玄瞳境中的变化。得了玄瞳力量的灌注,异境无需再榨取他的命元精气自补,血月恢复如常,甚至赤色更觉妖异三分,浓重得有些泛黑。
紧接着,朱络当真眼睁睁望见一片玄影浮出了血红的月轮,从紧密牵连到一点点扯开界限,再到全部分剥出去——赫然又是一轮硕大圆月,玄华如漆,幽光流转。
朱络已然呆住了,混沌不清的天幕上高缀着两轮圆月,红者似血、玄者如墨,截然不同又一般无二,无论红赤玄黑,皆都同样散发着不详的幽玄气息。玄瞳之力充斥异境,二月悬空泾渭同流,妖异的光芒与之共舞。朱络一眼看清一眼看朦,只觉得身如火焚眼又出血,滴滴答答溅落,将自己的视线遮挡上了一层半透不透的红翳。
依稀朦胧,似真似幻,他的眼前忽然有什么闪闪发光如星辰又如河流般的存在出现,星星点点汇聚、潺潺湲湲流淌。妖月异境中,骤然增添了些许鲜活灵动、勃勃生机。

阴阳浑图内,虽有凌乱但仍不显狼狈的玉墀宗手中此刻也正托着小小一轮玄月,月如掌大,比起月亮更像是一枚幽光流溢的玄色明珠,但亲眼看着这一幕出现的适容夫人与裴翼都格外警惕。平波海上玄月隐,阴阳图中玄月生,这一隐一生间,分明不似魔消道长,而是玉墀宗在主动出手,将外显于天空的玄瞳幽力尽数收回。阴阳浑图奥妙非常,竟也难以阻拦他这般随心所欲行事,二人心中俱都觉得不妙,但天地力广人力有穷,此时由他们操控的阵法力量已然发挥到极致,想要抢在玉墀宗动作之前再发难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玄月落入玉墀宗掌心。与此同时,在其上方隐约烁动的绯色影子也愈发鲜明凝实,成形一瞬,整座阴阳浑图内都仿佛落下了一片绯红月华,黑白二色间突兀多出大片朱华艳色,将一座凛冽绝杀之阵映成了如梦似幻之境。
但幻景殊丽,杀机更甚。绯红月光降临,两人几乎同时生出一个甚觉荒谬的念头:“这月色风华好生眼熟!”可没留给他们继续深思的时间,玉墀宗身沐绯光,双臂骤然一振。他掌中的玄月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雄浑浩瀚之力骤然掀起,仿佛大浪高扬,一浪更胜一浪,山呼海啸扑面——扑向阴阳浑图。
混沌圆融成太极,阴阳气分化两仪,自二生三,生生不息,阴阳浑图因此成就,困魔不破。但这一遭无边巨力自内而来,始阴始阳之气确为上古遗宝,西华传族圣物“三圣观”来历却也非常。玄瞳即地瞳,名列三圣观之一,久经天意人力分割不全,至此终于还圆如一,这刹那间甚至无需玉墀宗刻意催动,厚积薄发狂澜怒卷,恰似于浑图中又重分辟,势压阴阳,轰然巨爆,飙风扫过,适容夫人与裴翼如受无可名状巨力加身,断线风筝般竟被硬生生撞出了阴阳浑图,半空中已溅血如虹,受创之重,远超先前风天末三人。
芝峰崖上一片惊声。因再无阵界隔绝,自阴阳浑图展开,种种变化皆入观战诸人眼中。先前只见邪不胜正,正是己方步步紧逼的大好局势,变故却来得甚是突然。从天际玄月隐没重现天光,到浑图深处绯彩凭生,前后历时甚短,短到尚不容他们探讨几句缘故究竟,就见阴阳双位被破,掌阵二人重伤齐败,甚至仍被搅在那股一举冲出浑图囹圄的巨大力量余韵之中,无法自控向着海面飞摔。
二人势危,浑图欲溃,眼见即成损兵折将一败涂地的局面,霎时芝峰上就有数道遁光纵起,硬扛着玄力搅起的乱流掠向平波海救人。不过天空中忽见两点红光落下,飘飘摇摇甚至还有几分婀娜意态,速度却更在几道遁光之前,横插半空截断了适容夫人与裴翼的坠落势头。待接到伤者,光芒亦绽开,分明是两团红莲光影,二人被承在花心,很是稳妥安然模样。
前后脚赶到的剑清执和骆天经都是一愣,一时间竟没能想起这红莲意象的主家。不过也无需他们再多想,煌煌之艳辟开初日青霄,恍惚竟似从碧云天内燃起了一片炽烈火海,一路推风分云卷出了芝峰。
火海中纵出一道飞芒,吟啸清锐转瞬即至大阵上方,飞芒一分为二,金光紫毫熠熠生辉,笔直下落插入了即将溃散的阴阳浑图。双剑立双位,阴阳继神威,浑图震动之势登时停止,黑白二气重整旗鼓,再次牢牢锁住了狂扬四出的玄瞳之力。
见此双剑,不单剑清执与骆天经,凡在场者无不侧目呼声:“东皇!紫微!”
诛魔双剑,东皇紫微,没人能料到竟在此时此地再现尘寰。而神剑既出,碧云天内腾火海纵云霄而来之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就在众目睽睽下,火海烧至峰崖外,红衣人身披红莲炽火一跃而下,没留一句言语,扬长直入浑图之中。

朱络神思有些恍惚,凭空出现的鲜活灵力太过清晰真实,想要将其当成错觉也难。更在此外,那股生机汩汩的力量不知为何竟还给他几丝熟悉之感,越觉熟悉,越是疑惑,越欲深究。
但不论他如何困惑,玄瞳境中的变化仍在继续。双月同生已然奇异,第三片月影几乎又毫无间隔的开始逐渐浮现轮廓。
朱络瞥见的那瞬间心底生出的唯有荒谬,做个荒谬的局中局外人,看着一片绯红逐渐成形,圆月清艳、绯光婀娜,竟与左右血红玄黑两轮异月大相径庭。绯色月光如纱似雾偏又分明,三月分庭于天,依光划界,原本独一轮血月时高天独照的局面,此时倒中心位置拱让出了一大片空档。
朱络目眩神迷的盯着最末出现的绯红明月,纵然阔别多年,一见犹然铭心,默默在心中呢喃出了几个字:“洗心流……”
玄瞳境空荡,除他无二,只能任凭困惑迷茫层层堆积。天幕上三月定势,那些仿佛错觉的潺潺灵力存在感越发鲜明,有金色的光点从不知名处浮现,恰似满天星辰,又如河汉初成,越来越多的光点汇聚成河,蜿蜒流淌在玄瞳境内,曲折盘旋,不知去来,飘摇游荡。
风雪声外又添啷当之声,似铁玉之质碰撞相击。朱络已然觉得麻木,看着再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存在在三月中间显露出来。那是一片濛濛之白,形同人骸,又如异怪,无数根雪白泛光的长短骨拼凑出奇异之形,无头无足而生三臂,舒展蔓延成三条白骨结成的长锁,挥舞着攀向三轮圆月。
白骨抱月,偏偏生出剧烈变化的却是充斥在玄瞳境中的光河。随着骨锁锚定,蜿蜒光河也终于稳定成三股,如川流入海,各奔一月涛涛而去。
如是奇异,朱络在越发浓重的熟悉感中蓦然捕捉到一些碎片般记忆。浑浑噩噩、似死如生、身于杳茫间,依稀也曾经见过簇簇蕴藏着无穷生机灵意的金色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入怀。得此金光,宛如新生,沉疴尽扫——朱络努力在记忆深处挖掘,却好像一直隔着层既薄又韧之物难以抓住,直到他重新注意到自己如今困守之处,一个名字骤然蹦了出来:“浑天阵……”
他无意识低喃,瞬间记忆中迷云尽去,露出鲜明往事。从自己在浑天阵中神驰天外遭风天末一箭重创,到越琼田与髅生枯魅将自己埋入生坟死中求活。堪堪把自己从死亡边线拉扯回来的方法,正是依仗玄瞳鬼噬之功,吞噬了周遭地脉之精。山川尽死我还生,朱络一念戚戚,随即便有更大的惊恐撞上心头。
他如观梦魇的看着玄瞳境中三月横天三河归流之象,彼时记忆中地脉金光不过零星来聚,甚至不足一捧,待回生后已见周遭大片山川生机皆尽枯槁死相。如今这般浩荡归流之势,若当真都是地脉灵华,那岂不是……他越想越觉战战,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探出头去,拨开异境迷障看一看如今究竟身在何方、正历何事。
但还未容他慌心冒失,就见三河归如一线牵,白骨幽幽月涟涟,玄瞳境天幕正中忽有湛紫光芒凭虚而降,竟是自外界直接破入异境,巍然正落三月当心、白骨堆中。剑芒熠熠,紫气腾腾,照耀三月光芒如融。

一片烈焰卷连天,青霄赫赫铺红莲。近数十年间,芝峰半隐碧云沉寂,更不要提久已闭门不出、连自家门人弟子都甚少面见的裴长恭了。若非昔年赤海魔行铭心刻骨,连带着东皇剑主这一身份也经久流传,怕是炼气界中后进之人都难闻其名。
只有往日曾交陪者,依稀还记旧风华。紧随其后的,又是对其“经年多病”、“恐不假年”等种种印象。
没人能料到,竟在此时此刻见他踏火仗剑而来。眼见赤焰张扬裹着人直接突入了浑图,众人一时间皆都缄默,反而更突出了浑图内传出的一声铿锵。
昔年因诛魔双剑破损,不得不以残补缺,使东皇紫微融为一体。如今裴长恭用双剑灵魄钉住阴阳浑图,东皇神剑却仍被他提在掌中。刹那浑图之中杀机如狂,玉墀宗亦以玄瞳之力凝出一柄墨刃,双锋并举,战作一团。
外面中人皆是惊讶,从之前可吓天地之威的斗阵斗法忽倏换作短兵相接,改变得着实有些大了。不过旋即又各自明悟,无论玄瞳之威对上神剑之势、还是魔脉新君迎战东皇剑主,此时可拟彼时,北海魔尊与裴氏七祖亦为旗鼓相当,能搏胜负处唯余血勇相争。便见浑图之中剑势纵横,魔光紫气互不相让,剑下唯分生死一途。
崖上诸人,经过初时震惊后心情倒也逐渐平复。能在第一时间赶到芝峰助战的都非狭隘之辈,既见裴长恭再次出山且修为明显远胜往昔,全然不见——至少此一时刻未曾露出——久病孱弱模样,那以“东皇剑主”之名,正是最适宜也最有底气与玉墀宗对决的人选。只是旁观片刻,还是不免有人轻轻嗟叹了声:“玉墀宗于剑武之道竟也非凡。”
话音刚落,便闻冷哼:“裴长恭若胜他不得,便枉担东皇剑主之名。”
开口之人顿时默然,片刻后才听原布衣道:“浑图为盾,东皇为矛,攻守兼备,优势确实偏于裴云主。”
缥缈幽人对他迎合自己的看法不意外但也无太大兴趣,眼皮稍稍垂下,意态倦怠,忽又极为锋锐的向斜侧方瞥去了一眼。
她看的方向乃是自倚云岩通往峰顶便道的路口,见一行三人匆匆拾阶上来,两男一女,泰半识得,正是也算一路坎坷同行的范羽泽与南云飞凤。走在前面为二人带路的年轻女子模样陌生,不过装束灵机一看便知是碧云天中弟子,缥缈幽人也就不再在意,重新将关注挪回了浑图之战上。
她将注意力挪走,旁边倒立刻听人出声招呼:“兰师姐!”
缥缈幽人不识得的后辈女子正是兰斯馨,三人心有顾忌不敢之上芝峰,乃是绕了半程路从山腰位置的倚云岩上来。倚云岩为碧云天接引待客之处,严谨来说才是最外一层山门所在,自然也少不了门中弟子轮值把守。从他们处打听了一些芝峰上变故始末,虽说仍只一知半解,好歹不再全然一头雾水。
也正是因此,三人愈发加快脚步赶往峰顶。甫一绕出山径,就见有大群人聚于崖前似在观战。不过兰斯馨视线只在人群中一过,立刻又惊又急出声:“师父!你怎么伤成这般……”话一出口又看到与适容夫人坐在一处,正由骆天经与东方白行功以压制伤势的裴翼,同样半身血溅,气息惨淡。
她大吃一惊,落后半步的范羽泽闻言倒是立刻精神一振,连忙迈步过去高声道:“何人受伤,且让我来!”
周遭无论帮不帮得上忙的一众人立刻默契两边一闪,就连勉强治标不治本的骆天经与东方白都暗暗松了口气,招呼范羽泽快来治伤救命,人群中登时忙碌起来。
兰斯馨此时反而不好再冒失开口,只能挪开几步,揣着担忧站远了些,恰与展秋并在一处,也终于能听到一个相对完整的事发经过。
两人避在一众前辈外围轻声私语,没注意到离二人不远不近的距离,剑清执一边关注浑图,一边也在默默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他离开碧云天已有一段日子,至于裴长仪约战赴约等事更是前前后后知之不详。兰斯馨近来坐镇水云乡,展秋更是常年只在宗门活动,又在东天震中颇受器重,碧云天大事小情知之甚多。师姐弟两个一边互通消息一边低声猜论,倒是替他填补上了许多不好寻人打听的细枝末节。剑清执越听越默然,转过眼再看浑图中战况,心中如被翳云蔽尽不见缝隙,竟叫他不知究竟能往何处将这桩桩件件谜团的真相挖掘出来。自天地峰一行,眼见耳闻了当年诛魔之战中碧云天付出的真正代价后,再思自己所知裴长仪所作与玉墀宗所为,思绪就如一团乱麻没能厘清过——即便加上朱络,也是两个人一同乱麻一同纠结难断。他自幼生长学艺皆在碧云天,纵非亲族,也将之视为家山所在,正是因此,就更能明白裴氏血脉对往事与灵箓桎梏的切齿之恨,玉墀宗种种作为所欲为何也甚清晰。可越明白,再听裴长仪一干行事不免越发不解。叩心台一战纵有说词,玉墀宗一路奔袭直捣芝峰又是所为何来?且还有这一路上重重阵法拦路,更在芝峰之前尽出碧云天底牌摆出了这一座阴阳浑图……剑清执百思不解,浑图中战况却更趋于激烈,即便有阵法束缚,两股庞然之力余威驰处,仍动山河日月。就见浑图之外,亦有风旋天海之间,高裂层云,下卷银波,一望无际的平波海面上再一次掀起滚滚惊涛,奔涌咆哮层叠扑溅。那海浪潮头受飙风所催越拔越高毫不见缓,直到竟高接至浑图所在,仿佛一道出海银龙,触天连海,赫然大观。
剑清执看着那道庞然水龙,双手互压轻轻的吸着气,玄瞳之力的强悍与玄奥他自诩已见识过多次,每次都在拔升着上一次形成的认知。可纵然心中有数,再见眼前雄浑之象仍觉心旌摇动:魔宝势大令人惊心,惊心之余忧虑频生,一忧如今仍受制于此的朱络安危,二忧玉墀宗掀起这般威势究竟所为何来,三忧裴长恭……
他疾转的念头戛然而止在这个名字涌上心头之际。惊涛骇浪飞溅浑图、妖云烈火犬牙而交、阴阳旋气汩汩化生——任凭这般纷杂局面,仍遮挡不住众目睽睽。众目睽睽之下,东皇剑刃吞吐紫霞,斩断墨刃,又毫不停留的继续向前,笔直的穿透了玉墀宗的胸口,其深其重直没至锷。循着剑锷剑柄回头向上,一片红衣如燃,衬得持剑的裴长恭愈发脸白如雪、面冷如冰。

东皇湛湛贯破玄瞳境,从虚茫处直落三月所围白骨正中。轻声嗤响,石破天惊。
朱络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脑子回旋着的都是神剑、魔宝、诛魔、死决种种字眼。他本就身不由己被拘在玄瞳境中,若当真东皇一剑破境,十有八九是要连着自己的性命一并削平。可再看自己眼下处境,甚至只能谨守神识龟藏灵台,可说毫无反抗之力……霎时百般滋味冲上心头,哀吟一声:“师父!”又觉彻骨伤心,“轻执……”
他一刹那万念俱灰,可灰过了一瞬又一瞬、数息再数息,仍不曾有异境破裂肉身崩溃局面出现。恍惚再看虚空,东皇剑高据中天,三月环拱周围,接受着三河归流而入。那无数灵气盎然的光芒注入圆月,月光愈胜,随即就见更有一股月色般的清流从中汩汩而出,以抱月白骨为路索,源源不断涌向了东皇神剑。
朱络脑中嗡嗡作响,仿佛耳鸣,下一刻那耳鸣之声更加清晰,不见水波,哗啦啦的水响却越发宏大响亮,像是紧紧环绕在玄瞳境外涌动。而追寻向水声最为震撼处,分布不一,正是三道无源灵河的源头所在。无数地脉金光不绝如缕随水声而来,经三月,化清流,注东皇。
朱络的理智摇摇欲坠,眼前情形陌生,构成这情形的一环环关窍却都再熟悉不过。从地脉灵精、到三月以鬼噬之功吞噬地精、再到被玄瞳转化提炼出的精纯灵力尽数灌注东皇剑。除却陌生的白骨身……朱络刚想到“陌生”二字,心中一凛,立刻摇头。这濛濛白骨亦是旧曾识,白骨田、灵兽骸、骨奴儿,曾千百年间沉埋地底受地气所养的古灵遗骨,又得魔元灌身演化精灵,这般同时得地脉与魔能之利生成的异物,正于恰当之时出现在恰当之处成恰当之功。许许多多的散碎认知至此终于逐渐拼合,依稀为朱络勾勒出了一个惊天骇人的猜想的前半部分。前情渐知,后事为何?朱络全身战栗,紧接着就看到了一条淡淡的人影浮现在东皇剑旁边。其人施施然伸手,握住剑柄,顺势抬眼似有意也似无意的看向朱络——隔着重重玄力与失控肉身的阻隔,直入灵台之深:
“天下宗门,皆负碧云。深恩负尽,且毁且沉。”
朱络动了动嘴唇:“宗主……”下一瞬,未曾见识过的玄瞳幽力爆发,如江湖之溃,滚滚弥天,也一并卷没了他摇摇欲坠的清醒意识。最后一眼只看到三月如轮疾转渐归于一,泼天紫光洞明玄瞳境,也照出了隐于剑光最深处,逐渐变得清晰的一张灵箓之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4-1-27 19:3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五  风流云散

古月今轮照龙山,如今也早已在地势翻覆峰塌谷沉的灾殃后沉寂下来。时人不识龙骨曾遗,神秘莫测的古传大阵也在短暂复苏后重又深深埋藏于不可知之深。如今放眼唯有一片荒芜,白日高升,只照青青草。
就在草坷茂盛处,一点点玄光似应遥远召唤,幽幽簇簇亮起。细而折的光线勾勒成一幅奇异阵图,据地也不过一丈方圆,却在阵成之刻,山岚荡漾虫兽惊出,仿佛即将遭遇什么偌大危机,不敢再在原地停留。
不过任凭地面上闹动喧嚣,生灵惊惧,想象中的天塌地陷山崩水泄种种灾难都未曾出现,仍见峰谷沉默、死水静流,一如往昔。
而在地下肉眼不可见处,大片大片金色光芒正从地脉中被拘出。龙山古地,曾受古灵青睐,亦得大宗看重,千千百百年来历遍风霜,自有一方独得天地灵秀的好根基。此时此刻,作为这片山川根基的最深处地脉,一直蕴藏于内的无数灵精好似江流注定东去,浩荡直入阵图之中。阵图幽光流转,隐约似闻水浪声遥遥,地脉金光源源不绝灌注入阵,便与那涛涛水声并在一处,是牵引也是以莫大能为开辟出的跨界通道,将这一方灵地蕴生精华尽数转送往了早已谋定的位置。
同样的阵图也在同时出现在更荒僻更空旷的玄崖海眼内,只有残破石门暗河海流可为见证,见证这座被众所认定的荒废魔窟深处,庞大地脉灵气如流水,古不为人知,今不得人见,无声无息亦入彀中。
但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叩心峰侧却有旁观者。
不知何时被布置下的阵图深嵌在残峰半腰位置,或者说,正因叩心台被强势打破,本是浑圆一块灵地的叩心峰也被扯开了巨大的豁口。高峰半塌以至灵脉流转之势破裂,阵图得以深入山峰腹地,就在地脉之中铺开。一经发动,密布山间的股股灵气便奔流而至,被阵图如长鲸吸海扫荡一空。
残峰之外,见原悄无声息站一高地,正可将叩心峰的变化尽收眼底。亘古灵峰勒碑圣地,就在他眼前被彻底剖开地脉,将深藏内中的灵气席卷一空。在他左右肩头,童稚男女的惊呼此起彼伏:“先生,地脉!地脉灵气被拘走了!那是什么阵法,阿灵看不懂?”
“先生,被掏空了地脉的灵地便连寻常土石也不如,是谁能有这般厉害的手笔?”
“先生……”
“先生……”
直到最末,两个声音齐齐汇成一问:“先生,你不插手管一管么?”
见原一直在盘摸手中两枚青珓,任凭阿玄阿灵叽叽喳喳个不停,直到听这一问,才用另一手抵指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声笑道:“不使旁人涉足搅局。你们两个,还是要好生记着掌门的吩咐,好生做个旁观的‘旁人’就是了。”

“你为卜者,亦作观者,行命之道,在出也在入。”远望今古须臾,冉无华仍不紧不慢的为杜灵华讲道。只是高远云端,仙山难见,天顶凌霄处,却忽然荡起了一层一层的灰云,长风吹来,如压天倾。
天象突生变化,杜灵华似有所感,握着手杖的力气登时重了几分。杖头金镜一晃,一声“叮当”,打断了冉无华徐徐之言。
话音骤断,杜灵华立刻觉察,忙到:“冉前辈,是我失礼……”
冉无华很无所谓,也抬眼看了看远空铅云,顺势忽将话头一转,拐向了一个迥异之前的方向:“我有故人,曾生惑问,自问自答:‘尘世悲苦,沧海横流,卜者超脱,入否逃否?’”
杜灵华愣了愣,随即福至心灵的会意了他口中“故人”可能的身份,抿了抿唇默然片刻,才道:“欲修行命之道,岂有不入世之说。行命需入世,入世不成道,是前辈刚刚教我。”
冉无华闻言不说对错,只道:“我虽教你,你倒也无须处处循我行径。欲作何事,欲行何方,人本无同,方成运命。”
杜灵华点头,迟疑了下终于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冉前辈,我与你初识时,你肯为保护刻石堡百姓杀灭山巫。可见生民有命,不阻善行,此亦可称行命之道。”
冉无华没否认,轻“唔”了一声。
杜灵华继续道:“之后你携我同行,不吝指点,却只一路旁观,再未曾出手过……看魔脉、看纷争、看生灵、也看天机。以冷眼观百态生死,也是行命之道么?”
冉无华忽的扭头看了她一眼,嘴角难得的翘起了点笑意:“不与行命之道相干,是尘世大劫已至,百念百为,不可转拨。”
“连出手相帮相救都不可为么?”
“非不可为,无能为也。”冉无华语气坦荡,“自入神州,我亦身在劫数之中。此亦溺人,何以救彼溺人?”
杜灵华骤然吃惊,猛的转身。不过没等她开口,额头忽觉接触到了什么温热柔软之物,随即那触感就稳稳贴合在了双眼位置,同来的还有冉无华的声音:“且看,劫道大兴了。”
杜灵华后知后觉那落下的应该是冉无华覆在自己眼上的手心温度,刚疑惑他为何如此行事,手掌又挪开了,取而代之为一片金光在眼前铺开。
正是眼前,而非心眼或奇境之中。天瞽之目不知物形,这还是她第一次得以用自己的肉眼直接观看到这片天地生灵。不过山川景致亦或身边之人都还来不及入眼,最先看到,或者说是最为醒目跃入她的视野的,是一片如山般的赫赫危云,或似铅黑,又如浓紫,亦带红华,诸色甚难定论。但要比之为五色祥云,单只看那厚如山倾下压之势,便不该与“祥”字相干。
杜灵华目瞪口呆,喃喃道:“冉前辈,那是……什么?”
“是因果。”
杜灵华刹那回忆之前,不由颤声:“是解祖师伯昔年……诛魔之战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冉无华没给她答案,道:“因果因果,一饮一啄,已然前定,倒也不必到了此时再重论深究。”
杜灵华一手握在心口:“可是光碧堂……”
倾天之云下方,正是高隐于云烟深处的须臾峰顶,光碧堂宗门所在。只看其云其势,就知这一遭定难善了。虽望不见,也该料想此刻门中师长同辈所面临着的莫大压力。
不想冉无华却道:“因果落在光碧堂,但也非是光碧堂。毕竟造因之人已去,后遗无传,唯一真正要承担这份业过的,也不过只是一件信物罢了。”
“什么信物?”杜灵华这次真的彻底茫然。而在她遥望却不可见的光碧堂深处,大殿灵宫之中,田镜痕正立于殿中墨玉台上,透过投下点点天光的穹顶望着仿佛压至头顶的云山。
灰衣老妪安安静静站在下面,直到田镜痕收回目光,才开口道:“知玉已去安抚众人,我光碧堂立宗以承天载命,尚不至于因区区一座云山乱了阵脚。”
田镜痕冷着一张脸,没再看空中还在越压越低的云山,反而将手轻轻按上了行天镜的镜面。片刻后,才道:“确实不必惊慌,今日之事,早有先师先祖代代秘示相传,不过是一件旧事遗毒罢了。”
听得“旧事”一说,瓦姑沉默一瞬:“莫非是裴……”她刚刚吐出半个字,又立刻闭紧了嘴,再不露半点讯息。
田镜痕师徒两代都将瓦姑引为心腹,自然不意外她也知晓这桩掰扯不清的秘辛,只轻哼了声:“其事桎梏光碧堂数百年,若能就此了结未尝不好……”
“掌门!天上!”
没说完的话音和瓦姑的低呼声同时响起,巍巍云山将倾,浊光翻卷间,吐出了一道恍若惊雷厉闪的光芒,如虚如实,直落须臾峰。
田镜痕按在行天镜上的手背青筋骤然一鼓,不过随即就继续从容抚过镜面。宝镜之上泛起光华,分明未见光碧堂中有人出手,镜中却映现出一道耀目光柱同样腾起峰巅,笔直迎上了云中落下的惊芒。
两力相较,无声震撼,但凡目睹了这一幕的光碧堂门人都恍惚觉得自己今日是不是生出了什么错觉,错觉有云山天倾逼压宗门。唯有行天镜中窥得交锋全貌,天幕之高真是幻,宝镜通玄幻本真。田镜痕低眉垂眼,对大殿外高空中作乱的云峰连半个眼神都欠奉,只将注意力投注在镜中天地。天出云剑,地涌灵光,两者交击一瞬,不见什么山崩海啸庞然场面,却见一点金光悠悠荡荡,在宝镜光华中渐渐浮现。

镜中世界半假还真,镜中奇宝藏虚敛实,乃是最难以为人所知的秘地。直到那点金光的模样逐渐变大清晰,正是一张灵光熠熠的仙箓,其上行行字迹宛然,却属天书不使人识。
不过也无需再一个个字去分辨上面的内容,看清楚了灵箓真身的那一刻,同时异地,不只一人发出了相似的叹息声:
“这便是那份灵箓啊!”
“因果传业以成劫。”
“气运……大道……精魂……命势……以此狡笔,绝我裴家五百年!”最末一人的声音最是余恨深深,刻骨之后反至无声,唯见紫气腾腾,云光一剑,悍然劈落。

高天只见云山溃,似乎从出现到消失都只是带给光碧堂中众人一场虚惊而已。但紧随其后,整座须臾峰都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石木殿阁也随之齐齐一晃后恢复平静。这反反复复乍生乍灭的异常甚是折磨人心,便是仙家弟子,经历这几遭后也不免怀着怨怼暴躁或腹诽不已。
远远眺望须臾峰的矮崖上,原本山高不可见,只见渺云烟,偏却在云峰落剑的瞬间如拨迷障,亲至般直面了两股玄异存在的交锋。杜灵华有些恍惚的一手按在额上,难得的有些语无伦次:“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冉无华像是很容易就听懂了她错乱的问题,从从容容给她解释:“彼攫之,此夺之,回溯往复,倒逆而行,是死中求活,一线生机。”
杜灵华望字猜意:“莫非是以莫大能为回溯旧时牺牲,偷天换日改命续运?”又惊奇道,“到底曾经的牺牲如何难以承受,才会想出这等逆天之法以谋生路!”
冉无华仰头望着在自己视野中徐徐浮现的灵箓:“能搏天命,也算是一世枭雄。”
杜灵华同样震惊的看着灵箓现身,然后又被倾天般一剑斩破,忍不住低声轻呼:“这般伟力,须臾峰岂不是也要受无妄之灾……咦?”她自己掐断了自己的担心之语,诧异的看着灵箓破裂的瞬间诸象皆收的天幕,以及仍然完好未损一石一树的须臾峰,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仍然难以置信。
“决天运于真幻境中,寻常人见亦不可见,自然也无损于真实。”冉无华丢给她一句解释。
杜灵华这才恍然,放下半悬的心,立刻又抓住了另一件事,有些忐忑的摸着眼角去看冉无华的表情:“冉前辈,你说‘寻常人不可见’,我却能见,为何?”
其实她心中已有了些猜测,不过实在还是不敢相信,才有这一问。一边说话,一边新奇着第一次以自己一双肉眼清楚看见世间模样,心中雀跃便更胜忐忑三分,双颊都难能自已的微微涨红了。
冉无华没理会她的明知故问,反而问她:“我曾教你,卜者因通达而易迷,握持推天应道之能,自生拨弄天机之想。你亦为卜者,欲修大道。这拨弄造化之功,你又待如何处之?”
这一问出口,杜灵华原本那点兴奋忐忑恍惚……的情绪瞬间被一扫而空,敛容思索了下,才慎重道:“守之,用之,远之。”
冉无华只看了她一眼,不加评论,又道:“西华圣物三圣观,天睛毁于诛魔之剑,人珠地瞳尚存。非凡之宝有非凡之功,你若能处卜道以守用远,待此宝又如何?”
杜灵华跟随冉无华一路走来,也曾见他几次与朱络对峙,自然不陌生“三圣观”,迟疑道:“其是异宝,需有大能为者持之,我不敢设言。”
冉无华也没失望:“天意自洽,去留有方,但行其命。”说罢抬手虚点杜灵华额头,“我今以其力开尔瞽目,是我之因果你之行命,你需笃记?”
杜灵华被证实了心中猜测,好在前面已兴奋过一遭,这一次便很能稳得住,乖巧点头:“前辈一路教诲,我自然都记得。”
冉无华“嗯”了一声,语气仍与平时一般无二:“教你至此,也送你至此。我心已尽不负旧言,你且去吧,我亦去了。”
杜灵华霎时一懵,脑中空白了一瞬才回味过来冉无华话中意思:“冉前辈……”
“嗯?”
冉无华的神态平淡宁静,杜灵华张了张嘴,又将心头泛起的许多情绪都压住了,只是躬身庄重施礼:“望前辈平安。”
冉无华看看她,终于也将语气放至柔和:“你亦平安。”

玄瞳境中,三道地脉灵精滚滚尽入三月,又在鬼噬之力的转化与引导下化作精纯灵力灌注东皇剑中。昔年诛魔,神剑因而戕毁,为竟全功不得不尽一切所能修复残剑,也因此造就碧云天裴氏一族数百年憾恨。如今以神剑为引,裴氏血脉为持,倒溯旧约,毁三大灵地气脉,集其灵气以为偿赎,正是裴长仪孜孜半生成就的孤掷之策。
定计之时,已有决绝之心,唯一忧虑,不在回头无路,而在恐其不成的殚虑。不过,这种种纠缠了知情者数十年的忧绪,都在看到灵箓出现之际烟消云散。甚至无需裴长仪亲自动手,受了充裕地灵倒灌的东皇剑自然生灵,紫气氤氲亦如一剑,光华至处灵箓自毁,随之一同毁去的,正是束缚了碧云天五百年之久的伤族灭业之契。
一剑无声,足以削毁岁月留痕。这一剑集三灵地脉精华,亦集玄瞳浩荡幽力。而剑过悄然,灵脉灌注东皇成就神剑,力用至尽的玄瞳之力却骤然彻底失了桎梏,溃乱成了狂暴的洪流。
东皇剑立于乱涡正中,神剑华威不受侵扰,但本就依凭玄瞳而成的玄瞳境成了不得不直面这股浩瀚雄力肆虐的对象。灵飙扫荡整座异境,几乎在无差别的绞杀着一切不同质的存在。而一直握持着东皇剑的身影似乎也已耗尽了力量,甚至还未待到灵飙加身,随着灵箓之毁,也已转眼无声无息散如飞萤。

众目睽睽皆成见证,正见裴长恭一剑煌煌诛杀魔头。神剑贯心,自当百死无生,永绝其患。
观战者中,唯有剑清执猛的捏紧了拳头,心头一阵狂跳,只觉现实即将彻底滑向自己无法预料的方向。
忽听原布衣“咦”了一声,非喜非怒只有诧异:“……裴宗主?”
浑图犹然,只是内中龙争虎斗的阴阳之气与玄瞳幽力似乎随着玉墀宗的败亡也终告一段落。滚滚翻腾渐歇,愈显内中二人身影——却又不止为此:又一道玄色人影正从半身披血的玉墀宗体内析出,相貌轮廓,形容举止,一般无二。若非一者肉身分明,一者只不过是幽光缭绕若虚若实之影,便是活脱脱两个玉墀宗出现人前。
仍持剑抵尽玉墀宗心窝的裴长恭似乎也愣住了,雪亮剑刃穿透虚幻两重身,后者在出现的同时身上幽光也层层溃散,不过转瞬,便从一道鲜明人形崩解殆尽,只余一具嶙峋白骨。再下一瞬,那具完整的骨骸也从白亮如霜雪的神异模样暗淡褪色,光泽乌涂,化作一蓬灰烟散得干净。
仿佛若死的玉墀宗缓缓睁开眼,眼底血光散尽,竟是十分清明,声气浅淡的唤了一声:“长恭。”
裴长恭的手一抖,似乎马上就要在极度激荡的情绪中抽剑退步——但又意外的稳住了。非但稳住,还能牢牢持剑不动,甚至就着这个姿势也应了对方一声:“是我。”

浑图之外顿时一片哗然,为玉墀宗之亡,更为裴长仪之存。几乎没人能够想到,早在叩心台一战中就被玉墀宗吞噬的裴长仪至此终末之刻犹能复苏神识,甚至在魔孽消亡后重新还灵于身。但也正是因此,再看浑图中血淋淋现状便成惨烈难言,由诛魔卫道转眼变作骨肉相残,同在芝峰崖头的一众碧云天门人弟子更是各个惨颜,不乏掩面落泪者。
与之相比,浑图中的两人神态反而更平和些。裴长恭应声之后默然不语,裴长仪却借着东皇支撑身体不倒,还要尽力抬起手,一点点碰到了裴长恭的肩头。搭握一瞬,私语轻轻:“我今日去,他日必见你来,此后朝朝暮暮,不舍千秋,亦是美哉。”
裴长恭咬了咬牙,不得不也放轻声音:“你既无憾,我亦无言。”
裴长仪竟还勉强笑了一声出来:“解桎梏,传血脉,所图皆成,有何遗憾。”说罢落在裴长恭肩上的手猛的用力,竟一把将他推开了数步。随其踉跄一退,东皇寒刃亦出,一道血练混着紫气寒光飞溅,“咔嚓咔嚓”裂响声频起,屡经摧残仍然固若金汤的阴阳浑图寸寸生裂,眼见将溃。
裴长仪按了按血飙不止的胸口,环视周遭远近,虽隔百丈之遥,仍准确的寻到了芝峰上一众人等。他举目抬头,蓦然双手合抬,向着崖头一揖。
峰顶众人皆凛然,时事至此,观其言行,从叩心峰一路历经截阵再至浑图之战,内中种种布置之心昭然已现。虽不知裴长仪最初被玉墀宗吞噬究竟是置死地而后生还是将计就计,其意总在诛魔,便是大义堂皇。顿见人群中除却重伤不得动弹的适容夫人与裴翼,余人皆是肃容,同样还礼遥对。
裴长仪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又张了张嘴,只是似乎气力将尽,声音不传。不过一直紧盯着他的剑清执还是第一时间分辨出了他的唇意——正是自己的名字。心念一动,身动更快,遁光一闪抛开身后高高低低几声惊呼,径直冲向了摇摇欲坠的浑图。
不过他刚靠近,轰然一声震颤,浑图已然彻底崩溃。一片玄芒绽开,将他的脚步险之又险的逼停在了毫厘之间。同时也见两道流光冲出浓郁玄色,其一紫华耀目,正是裴长恭千钧一发之际带着裴长仪破界直出;另一道却微光渺渺几不可察,多经颠簸才落到了剑清执耳边——那是一道寄音之术,亦是裴长仪最末遗声:“玄瞳不可剥,初心不可失。生死之机一线,情雨或可浸洗。”
剑清执蓦然睁大了眼睛,前方玄光灼目之后又渐收敛,乱流纵横于浑图残阵,一人身形若隐若现困囿其中,或许旁人觉得陌生难以分辨,剑清执却绝难错认,压抑了许久的担心霎时都凝成一声呼唤:“朱络!”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4-1-29 19:4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六  玄瞳之主

在场诸人多半不识朱络,唯见魔脉首恶伏诛,玄瞳却仍存在,其力更是难以收敛,依然四下肆虐。也是因此,见玄光之中藏有人影,心里已先生出些视其为又一仇雠之意。
好在有个越山容在人群里,心中晃过数个念头后还是出了声:“那不是之前裴宗主携行往叩心台的弟子,后来被玉墀宗摄走的那个?”
数日前的旧事印象犹深,经他一提,从叩心峰一路赶来的众人也都回想起来,不提旁的,倒是先能收敛起了几分敌意。而其余在场的碧云天中人,一闻此名,神色却都不免讪讪,虽说近来宗门中对当年之事重有说辞,到底曾是忌讳,更是一干同门以为的“久死之人”。如今印象颠覆,实在有些为难记忆。风天末更是脸色冷硬,站在人后不发言语。
崖头之上人各有思。忽听半空中一声招呼:“小师弟,回来。”
随着声音,一道红光舒卷如练,将仿佛呆愣在残阵前的剑清执拦腰束了,倒曳回芝峰。与其一同落下的,还有双手抱着裴长仪尸身、披着淋漓血色的裴长恭。
衣冠如火血如艳,更衬得他面色白透如纸。芝峰崖头霎时噤声,静谧片刻后,才有原布衣率先开了口:“裴云主,节哀。”
裴长恭模样看起来还算冷静,对着原布衣等人一点头,也不先将怀中的裴长仪放下,直接开口道:“数百年来碧云天镇压玄瞳,魔宝生魅,惑人乱世,此劫不论前因,既是起于碧云天,了断之责便无旁贷。幸而今日得竟全功,兄长亦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愧。”
他这番说辞与众人自行推测得出的结论相差无几,再听闻裴长仪竟是早已预料自己死生之事,喟叹之余倒也减下了不少真真假假的担心。登时不免许多人都感慨出声:
“裴宗主高义!”
“此本该是炼气界共担之劫,却叫裴宗主一人承下,余等只觉惭愧。”
“镇压魔宝,其责重也;一力回天,其功伟也……”
一片赞声纷纭,唯独碧云天众人皆是默然。剑清执就站在裴长恭身侧,抿着嘴唇既不说话也无表情,一双眼仍只望向崖外残阵方向。
他心中百转千回,但也没真忽略了裴长恭的说话声。果然,稍待众人话音停顿,一直束住自己的灵光撤下,只听裴长恭又道:“兄长以身殉道,朱络为我长徒,亦有舍身锢魔之举……”
“那玄气中的小子是你的徒弟?”突来一问打断了他的话,裴长恭转眼,赫见开口之人一身月白道袍,容貌晃眼竟还与少年相熟时没添多少变化,便微微叹了口气:“正是。”
缥缈幽人“哼”了一声,终于正眼看向残阵:“既已亡了你一个兄长,断不该再叫你搭上一个徒弟。不然倒是显得炼气界无人,可着碧云天一门一户欺负。”
她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甚至不知该算是偏帮还是挑衅,登时惹得周遭人一片讪讪。裴长恭也不由得一顿,随即冲她颔首,当作领情:“络儿状况虽险,也无不尽力挽回就将人放弃的道理。何况此时局面对他来说既是莫大牺牲又是无妄灾劫,我是他师长……”
“我去!”剑清执忽然出声,“代宗主,我去救他!”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到剑清执身上,裴长恭也看着他:“玄力无主失序,灭不能灭,收不能收,你能如何救他?”
剑清执深深吸了口气竭力镇定:“玄瞳之主终究还是朱络。”
一言既出,四周人脸色皆变,好在更要等待他的下文,才没人立刻出言打断。剑清执只当未觉,继续道:“他得宗主传授,肉身为桎梏,灵台为枷锁,能将玄瞳之力牢牢拘束。如今玄力无序暴乱,应是失去玉墀宗掌控,朱络又陷入昏迷,不能收敛之故。宗主曾为我指点剑境,可助他浸润灵台复苏神识。只要将他神智唤醒,自然能够再次压制玄瞳。”
众人的心情皆随着他的话起伏,听闻“玄瞳之主”原是这个意指,大多数人才松了口气,又都将视线转向了裴长恭。
裴长恭只是垂下眼,入眼的便是仍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已亡人。片刻后轻叹一声:“既是他早有安排,那你去吧。”
剑清执心中终于一松,好似久霾之下透开一线天光,立刻点头应是。可还不待他动身,又听裴长恭道:“不过浑图已毁,若是只凭一力强闯入失序的玄力涡流,怕是九死一生。”
他此言用意,或在警示提醒。但还没等剑清执答话,人群偏后方忽然听到有人扬声道:“可否让在下一试?”
发声之人银冠佩剑,以一条轻纱缚住了双眼,正是南云飞凤。他此时难以视物,还要依靠左右有人帮助一把指点方位,不过情貌仍颇自信,隐约似还带着些热切。
剑清执自然认得他,也立刻想到了飞天境正是以阵道传宗,不由问道:“莫非大公子有合适阵法可用?”
南云飞凤立刻道:“阵法需我动手布置,倒也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见他答得这样痛快,剑清执一时间反而不好说信或不信,不免露出几分思索神态。南云飞凤看不到他的表情,自己心底已先有些按捺不住。南云一族乃是阵法大家,他更是家中别无偏好、最为痴迷此道之人。从叩心峰到碧云天,一路上既多见识了裴长仪布阵的高妙手段,也震撼于玄瞳强悍之威。倘若调换身份,他自觉难撄魔宝之锋,但眼下一来玄力失序无人御使,二来自诩几见奇阵收获颇丰,难能不起一试之心。念着丹囊中那厚厚一沓以拓术拓印下的阵纹残片,更添许多底气,昂首大步就要站到崖头上去:“何妨让我先行,西云主随后长驱直入即可。”
他说着话,十分干脆的一挥手,放出了虚光金翮。另一手就要去解眼上轻纱,竟是痴心一起,连眼伤都顾不得了。
不过他自己一时上头,总还有旁人替他惦记着伤势。一直在后面救治伤患的范羽泽脱不开手,耳朵眼睛还是能分出些余暇给他,立刻惊慌大喊了声:“大公子不可,你那眼伤还不能视物!”
南云飞凤只当做没听见,嘟囔一句:“不用眼看如何推敲布阵……”仍是干脆利落将遮眼的轻纱一把扯开。
不过还没等他尝试睁眼,忽觉耳边飞过一串“叮叮咚咚”的水声,眼皮一湿,仿佛被一股水气压住了。却是兰斯馨本来因着自己双眼红肿避在人后,但见范羽泽急恼交加又不能撒手自己的师父,南云飞凤不顾眼伤也是为了帮手自家师叔师弟,只得站了出来,先向裴长恭与剑清执一礼,又向南云飞凤道:“我北天坎有一小术,可以水为媒映物于心,或许能助大公子一臂之力。”
南云飞凤记得她的声音,立刻点了头:“有劳……呃……兰姑娘?”
兰斯馨还有点意外南云飞凤没叫错自己,不过也没有什么发散心思的余暇,立刻站过去道:“要如何做?”
南云飞凤更不与她客气,指了指虚光金翮:“抵到近前,待我观探后布置阵法,西云主便可进入。”
剑清执闻言索性也道:“我与你们同行。”
这一次再未生出什么枝节,三人同登虚光金翮,金羽翩然,不再展现遁破虚空之能,只如寻常车架法艟,轻巧且稳的飞至玄光近处。兰斯馨站在当中,向南云飞凤道了声“冒犯。”伸手一引,水光盈于掌间,她双手如各持一窝珠光软玉,抬起自后方虚拢在南云飞凤左右额角。两人因施法靠近,便是心疏如南云飞凤,也不免因抵近的水意花香恍惚了下。不过随即就有两股冰线般凉意从额角冲入脑中,仿佛自暖春浓夏一瞬跃至隆冬寒日,清寒冷澈透骨穿髓,激得他灵肉皆是一片清明,仿佛从未有过的清醒精神。极致的清凉之感甚至让他错觉眼珠瞳孔都蒙上了层薄冰——这倒不像是错觉,而是伤后一直闭着的眼前当真出现了一片冰白。分明没有睁眼,那片明亮光芒也不经被轻纱与眼皮遮挡的路径,竟是直接可在颅内生图。
南云飞凤忍不住大赞了一声:“妙哉!”眼前黑翳揭去,清晰可见前方局势,正是半破残阵中,玄光缭乱,幽彩不详。而被困在最中间的人因位置靠近也更能看清,闭目敛眉似在沉睡,却有大片猩红如血线的狰狞魔纹从左眼蜿蜒扩散,直至布满了半张脸颊,使人一望生怯。
南云飞凤能感觉到抵在额角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下,不过他自己倒没什么畏惧,反而饶有兴趣抓紧时间多望了那片魔纹几眼,打算日后回家默下来慢慢琢磨,说不定还能有所参悟。
一边打量,一边忽听剑清执郑重开口:“一切有劳大公子。”
南云飞凤登时自信,满口包揽:“西云主放心,定让你赶得及平安入内救人。”说着话,已将佩剑拔出,那剑却是奇异,收在鞘中全无异常,拔出才能察觉剑身细扁微鼓,虽也有刃,却不大显。而剑尖位置更是不知以何物雕琢成束如矛头或笔尖,淡淡青光盈于内中,正是一柄甚为少见的笔剑。
南云飞凤稳稳持剑,另一手抛出数片晶光分远近高低散布在残阵周围,随即手上掐算口中默诵,全心全意推演起了如何布下这穿阵之阵来。

芝峰上,裴长恭抬眼远看虚光金翮,见到南云飞凤胸有成竹开始动作,才收回视线,向着山崖内侧走去。
一迈步,众人皆让。无他,裴长仪尸身犹被裴长恭抱在怀中,秉持碧云天最高权柄的两人,一生一死,不能不使人哀避。
不过裴长恭也没就此扬长直入山门,而是在门楼侧前空地停下,垂脸弯腰将怀中之人向下平放——自然不会直接停放到尘埃中——随其动作,团团五色云光涌现,似从地出,又如身生,转眼聚成一方云榻。裴长仪正被安置在上,淡淡云烟绕体拂面,将他一身血污遮掩,只余舒展眉目,反而颇有安详静谧意态。
裴长恭只垂头低眼看着他面庞不语,周遭人声安静,不欲扰人哀思。但裴长恭这一站,就足足沉默了近两刻钟之久,那边海天之上,符纹生灵,流光簇簇,俨然门户通道初成,眼见剑清执对着南云飞凤一拱手,转身毫不迟疑一跃而入,骆天经终是开了口:“裴云主。”
他一出声打破静谧,原布衣立刻暗中轻呼了一口气,就听他沉声继续道:“我有一事欲问其详。”
裴长恭的目光终于从云榻上挪开,直腰笔挺转身:“执阙中要问何事?”
“当年诛魔之战,东皇紫微秉神剑之威将北海魔尊天瞳毁去,如今神剑尚在,云主可能再毁玄瞳?”
裴长恭摇头:“天瞳毁,紫微折,东皇损,是两败俱伤之局。如今仅有东皇存世,我更不敢比肩先祖修为,兵威不足,人力不逮,无能为力。”
骆天经也不意外这个答案,却先抬手冲着裴长仪尸身拱了拱作了礼数,才又道:“再有冒昧一问,碧云天世代镇压玄瞳,看管严密,仍不免生出裴宗主被魔宝摄夺灵身,乃至殉道之憾。若西云主与足下高徒重将玄瞳收回,今日悲憾之事,将来可再有重演之忧?”
他这一问几乎有摇动各家心思之嫌,毕竟碧云天声名之盛几可持东陆牛耳,不乏东皇剑主与镇压玄瞳之故。但骆天经说出话后的神态仍然坦荡,裴长恭看着他,似乎也没见什么不满之色,回答得直白:“暂无万全之策。”
不过稍一停顿后,又继续道:“兄长生前曾逢一异人,其识洞彻,其思巧妙。那人对玄瞳根脚知之甚详,更有断言玄瞳其物,为魔为宝,流落于世,有违天运。告诫兄长道:‘此界生宝,气息勾连,欲脱其中,千难万难’,是言玄瞳之祸,到底难防。”
原布衣在旁已听出来几丝意味,沉吟着道:“裴宗主才情天纵,莫非反而从中参悟出了什么办法?纵然难以挽回当下局面,也能庇护后人安危。”
裴长恭的视线向远空深处一眺:“碧云天禁地无心云相,乃古仙遗地残境所成,既与神州通连,又有别于神州界域。若将玄瞳封入其中,断其魔因孽果,可行否?”
骆天经听入耳中神色一肃,当真深思了片刻,点头道:“可行。”
忽听越山容在旁幽幽开口:“你那身为‘玄瞳之主’的徒弟难道也要一同封禁进去?”

玄瞳之力幽妙,或许除了裴长仪,当今之世再无人能透彻其深浅。而乱流当前,一方面可称危险,一方面却也因无人操控运使,危尚不至极,反而有了从中寻出一线之隙的机会。
南云世家的祖脉之地飞天境,本也是一处界流错杂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危地,只是先祖阴差阳错得入其中,才发觉处处可杀人于无形的险境内部别有洞天,竟是一方不曾有人涉足的绝妙福地。南云先祖携家眷安顿于此,一边将之开辟为可供安身立命的门户所在,一边专研奇门阵术,前后历数十年,终于使飞天境内外道路开辟、人烟可通。后又经代代添改完善,将周遭错乱界流以阵法一一禁锢驯用,至此才有飞天境声名远扬,位列阵道“八解”之一;也给了如今南云飞凤只凭眼观心算,就敢出手尝试破开失序玄力障碍的底气。
南云飞凤家传渊源,在立阵破界的手段上得天独厚,甚至可以套借自家阵法妙处,加以改动调整以适应失序玄力的特性。正是因此,虽也算穷尽心力手段尽出,到底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立起了一座阵门,门户封以虚光,望内不可见,更似乎在玄力冲击下一直有摇摇欲坠之嫌——但终究还是撑住了。
南云飞凤显见消耗极大,干脆也不要什么形象,一屁股坐倒在虚光金翮中,冲着剑清执愉快一笑:“幸不辱命。”
剑清执肃容答他一礼。
南云飞凤又一伸手,将一块似杂玉又似浑浊滑珠的物什抛过去:“此为阵枢,持之可使阵生于枢旁不破,你拿着它进去,才好近身救人。不过成阵草草能力有限,你若是发觉此枢生裂,要立刻出来才是。”
剑清执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握着阵枢一步踏进了阵门。封门虚光倏破,裹着他的身形一同消失。下一刻,就见剑清执已出现在残阵深处,玄光缭乱的中心位置,正与朱络面面向对,伸手可触。

不过旁人看只瞬间,剑清执一入阵门,却好似一脚踏入了一片浑不着力的奇异空间,好在立刻就见手中阵枢微光一闪,生出一片无形气障将自己稳稳托住了。他定住这一口气,再看四周,流光簇簇隙痕处处,皆如电光石火乍隐乍现,倒是与曾在背岭城中阵隙穿行时所历环境相似。剑清执登时明白过来,南云飞凤之法,乃是破界借隙,取以回环,才能越过大片失序玄力将自己送入残阵。
在他想通关窍之际,身处之地又生变化,流芒俱暗,唯有前方一孔生光。裹护着自身的气障好似被指引了方向,一瞬在此,一瞬已至溢出光芒的孔隙处,毫无停顿顺畅而出。霎时,狂暴幽噬之力从四面八方齐至,横冲直闯毫无章法,却足以瞬间将闯入的“异物”搅扯成一团碎末。
绕是剑清执心有成算,临此险境也不免轻轻抽了口凉气。幸好南云飞凤手段果然厉害,阵枢中微光烁动,紧贴在身外一圈的气障纹丝不动,任凭狂暴玄力卷来荡去,都好似只是从旁擦边而过,看似毫厘之差,偏偏点滴不能沾身。
剑清执虽看不见,也隐隐有所觉,这层贴身的气障应是一道以高妙手段束缚住的界隙,纵有神鬼难撄之力袭来,皆从此隙越界而出,自然难以伤人。而划开界隙又能将之锚定的关窍,定然就是自己手中阵枢。他下意识又将那小小一块珍物握紧了些,随后心念一动,剑境霎开,似无能以言喻之的一股庞然斥力也同时出现,强悍暴躁的冲着他反压过来。
剑清执登时如受五岳压伐,气血翻涌脏腑震荡,猛一口血腥气倒冲上了喉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4-1-31 12: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三七  云深处

恢弘卷展,如铺山河时序,诸象生生不息,环绕着正中一剑高悬顶天立地,其象越是丰完绚烂,越为悬剑添华彩,宏大生光辉。
忽闻天外无声传声,如虚空漏泄,浩瀚强势的玄瞳幽力横冲直入,扫荡过处剑境登时大乱,万象时序皆失章法,堪堪就要在玄力肆虐下溃不成章。
正乱中,一道清远剑鸣响起,剑清执的身影一晃出现在悬剑上。灵识入剑境,倒是不见唇角血迹,不过面色仍有些不好。他自己不在意这些,合境一瞬,足踏悬剑处凛光既起,缠绵雨雪、纵横风雷、春露秋霜,万象林林俱响金声,化作漫天金庚剑意,浩浩汤汤迎向虚空绽漏处。
若在现世交手,剑清执深知玄瞳厉害,纵是竭尽自己一身修为只怕也难能抗衡。但剑境之斗,在意在象,反而少了许多掣肘和顾及。这方境域到底是他一人的主场,诸象金戈,随心应意,无不可为。而自迷蹊一行剑境大成后,内中时序渐生周流自洽,足以续势续力绵长不绝、破散重新。此时剑境得他这个主人亲身坐镇,心境剑意灵悟无一有缺,剑气纵横似天河泄兵,盘旋矫跃满境铮琮,到底又渐渐将肆虐的幽力迫退至初现处。
剑清执本立于悬剑上闭目如瞑,此时脚下轻踏,身形晃眼淡散不见,而境中金风瓢荡更添声势,赫见悬剑轻轻一晃,随即竟是横天而起。灵剑生光,重势如泰山,轻矫似鸿羽,没有丝毫窒碍的挥出一剑直向天边。
境中万象皆同此一剑,万声铮鸣汇作一声清吟响彻。剑锋过处物势消,浩荡玄流一刃开,侵入剑境的玄瞳幽力顿时冰消瓦解,点滴不存。
一道流光从巨大的剑身内闪过,一晃在最前方的剑尖位置重现出剑清执身影。他动作快速没有半分停顿,觑住幽力一生一灭的动荡间隙一扬手,身后悬剑散归原位的同时,亦有数十道剑气被他挥入虚空结窍处,立刻响起一连串的细碎破裂声,剑境半空出现一方巨大空洞,数十道剑气织如链锁正拦堵在空洞之中,格挡住了后方域界与剑境的互通。
不过透过剑气仍能看到,空洞后的域界满目凄红好似涸血,极狂之乱与极死之静交替迭现,任哪一方也无法稳固存留。或许正是因此,能够连通剑境的空洞周遭可称平静死寂,一时间倒无再被侵入之忧。
剑清执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大片大片的沉红,至最深处,血色域界中出现了一块儿截然不同的金芒。只是那点点金也已光色暗淡,同坐在其中的人影模糊在一起,险些难以辨认。
“朱络……”剑清执不出声的开合了一下嘴唇,即便远隔,他也能毫不费力将人认出,但是一颗心也随之一沉。他曾不止一次听过朱络描述玄瞳境,对那天悬血月地卷红雪的异景印象深刻,更觉玄瞳这般魔宝构划出的域界定然极为妖奇灵动,哪怕灵是魔灵、动是异动,也不该是如此死气沉沉又一片混乱的模样。而朱络与玄瞳同身而存,纠葛之深难以分剥,残内则损外,只看如今玄瞳境,便能知朱络此时状况定然十分不妙,才使得域界灵失、玄力序乱,生出反噬之危。

玄瞳境中失灵失序,导致内蕴力量难以归巢,四下肆虐破坏。朱络与彼相生,是他神在玄瞳境中,更是玄瞳境自他灵台一念中生出,正是一损皆损不能独善。剑清执蓦然抿了抿唇,就在仔细打量玄瞳境状况的这点时间里,那块儿金光还在继续暗落蒙尘,可见情势之危。当下心中念头一坚,再无拖沓,一闪身越过了眼前的剑气链锁。
一入玄瞳境,感知迥异于自身剑境。剑清执分毫不敢大意,在周围放出一片剑气护盾,身形动如流光,就向域界深处的金色掠去,轻灵且快,转眼便准而稳的穿过了许多乱麻般气旋与缝隙。只是越向前行,乱势越繁,仿佛脱出桎梏的玄瞳之力有灵,也在刻意阻拦这个试图唤醒能够掌控自己之人的冒入者。好在剑清执身与剑合,掠光如电,剑遁之术本就速度最胜,一道霞彩曲转回环纵贯玄瞳境,到底还是有惊无险的冲至了那点金光所在。
一到近前,剑清执就是一愣。眼前所见,囚台三筑,金枷七重,分明就是朱络口中的大衍转心阵。只是奇阵金锁,重重禁锢的本该是玄瞳之灵,如今却见朱络闭目坐在内中。灵台蒙晦,阵枷与人灵共暗淡,甚至最外层也依稀染上了几抹干涩的血光。
不过既见真灵,到底还不至落入最糟糕的局面。剑清执无路能近更不能退,直接抬手横抹,一道剑光出现掌中,其势其形亚似剑境中巨大悬剑,具体而微,亦隐约似有万象环行。
召出这一剑,剑清执周身灵光甚至都薄淡了三分,但他只是屈指抵剑,以甲轻弹。悠悠剑吟荡开,一道剑光霎化千百,齐齐旋上金枷。
奇阵不能摧,金枷不可破,既可为护亦可成囚。无论是为了玄瞳境还是朱络,剑清执都没有硬撼转心阵的打算,但裴长仪最后那句寄音犹然在耳,百千剑行,一剑一象,缭绕金枷足以传声送意。神失之人心迷心锢于方寸间,情风绪雨,正可一试洗练初心。

剑清执以自身为基辟出一方小剑境,笼绕整座转心阵。而阵心深处,朱络迷魂似寐,重重金枷虽能护住他一点神识不被玄瞳异化,但也将他闭锁其中,如置身混沌,诸流凝固,难以挣脱。
非昏非醒,无知无识,不化不动……朱络一点性灵放逐于内,说瞬息也可,说千百年亦无区别,皆是不觉之物罢了。
但就在这般凝固又虚无中、万方寡淡下,渐渐似传模糊声响。初时极微仿佛错觉,渐渐一瞬淅沥鲜明,忽又彻底沉寂不闻,这一点异动忽来忽去,似乎并未带来任何波澜。但再过一会儿,又依稀有一点微流吹拂而过,纤若鼻息忽倏退散……再再之后,偶觉渺光、又生薄湿、轻冰一现、淡岚生灭——纵然诸多之象不过瞬息之存,但在这般无停止的循环往复撩动下,一直凝固静止在混沌深处的微火终于轻轻吞吐了一下焰苗。
仅是轻轻一动,静界生色生香。
云过霞过雨过、雷来雪来风来,万象之存仍以微末之势乍生即灭,那一点微火摇摇烁烁的幅度却在渐渐变大。微火四周一无所有的混沌映着明亮起来的火光退却,黑红浓郁的颜色浮现并扩散,微火浮于其上,仿若无边血海中生出的一株火莲。
一直明灭摇曳到整片空间都将被血色铺满,“嗤”的一声,微火乍灭,血海掀涛,困囿在金枷中恍若沉睡的朱络猛的睁开了眼睛。

一火散,一神生,然而那双睁开的眼中光彩只短暂出现了不过一瞬,就换做玄光火色翻涌欲出。
剑清执没错过那瞬间的变换,环绕着金枷的剑行之势不减反增,铮综声响不绝,从万象流转中变化出了一派杀伐之音。
金枷中人睁目冷色,身仍不动,只将目光向着他的方向一瞥,内中尽是杀机凛凛;忽又一滞,化为空洞;然后还没等剑清执再次担心,一双眼中异光褪去,变作他熟悉的黝黑双眸,带喜带惊更带担忧的看了过来。
剑清执只觉胸腔中一颗心重重一跳,脱口就要唤他:“朱络!”
不待他出声,玄光冷火重新取代清明之色,仿佛轮转一圈,兜兜转转,回到了剑拔弩张的原点。
“……”剑清执猛的被字卡在喉头,不过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此时应是玄瞳生灵与朱络神识斗夺之际,还有转心阵阵法影响加持其中,三方乱争,一塌糊涂。但再一想即便如此,也胜过之前性灵内闭犹生若死的状况——无端忽来的一股恶寒骤然掐断了他的思绪,剑清执几乎未加思索身形疾动,一瞬连换三个方位。所过之处有悄然而至的玄风如暗潮肆虐卷过,登时将空地淹成虚无,其势尽而未尽,到底还有一片幽光追扫过了他的肩膊。
剑清执悚然一惊,暗道“不好”,他见识过玄瞳幽力厉害,一经沾身恐难善了。可是念头一闪而过,幽光已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贴身护持的气障中,掌中阵枢微微一颤,复又平宁。
一起一落,电光石火,剑清执只刚来得及又握了握阵枢,耳边忽听金声玉响——阵台上,七重金枷开始了缓慢却有序的转动,其上其下、其前其后、其左其右,各有行则。而本一直在不断暗淡下去的金光仿佛被无形之手擦拭,重又有了恢复明亮的趋势。
剑清执精神瞬时一振,虽还持有警惕,但动则有变、变则有机,对于当下朱络的情况来说,反而利大于弊。
果然,随着金枷转动,阵势复苏,整座玄瞳境中气氛陡然一变,到处无序变换的狂乱与死静交迭得更加频繁,越来越快,几乎将整座域界都折腾翻覆,宛若将灭。但这种癫狂到了极致,交替快至难以分辨觉察,竟又复归合一。上下肃肃,一点红出,混沌灰蒙中重新飘起了片片雪花。红雪簌落将灰晦以赤色遮盖,一层又一层,铺开了满眼的血色。
朱光郁处,捧出一轮浓红之月,深色如玄,不掩血艳。这一幕才是剑清执从朱络口中听到过的玄瞳境应有面目,只是血色圆月,已成玄朱。剑清执猛又扭头看向转心阵,自朱络性灵重燃,进而开始与旁物争夺神识主位后,自己能做之事已然做尽。剑行散落,金灿灿一座阵台愈发清晰,金枷之中只一人身,内里神识的剧烈撕斗却能从其不停变换神光的眼瞳中窥见一斑:空滞之色不过一念生困,乃是三者中最先败退的一方,只余朱络自身意识与玄瞳之灵继续拉锯般争抢主位。胶着中,七重金枷流转得愈发顺畅,阵台褪尽晦色,一片熠熠生光。此阵本就为拘束玄瞳而立,随着朱络意识一同复苏,立刻开始强势压制玄瞳之力的闹动。朱络那一份性灵得此外援,渐渐一点点占住了争夺战的上风,本已爬满了大半张脸颊的赤色魔纹开始回缩变淡,右瞳也恢复成寻常模样,唯独玄瞳寄身的左眼犹然异光灿灿,好似蘸墨滴血,仍使人倍感妖异。
正是在这关键之时,红雪落血月升,玄瞳境中变不寻常。剑清执敏锐觉得不妙,一时间又难以确定危机将要从何处来。回看朱络,仿佛无觉,还专心在神识之争。他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手指微动,凛然剑意又在身边层层绽开,以备不虞。
只是剑清执虽将提防做足,待一眼望见悬空之月如星坠,携着一身血焰轰然冲向转心阵时还是骇然大惊。不只心惊,更有无穷幽玄之力随着陨月浩荡压下,仿佛整个玄瞳境都分裂开来,一方只有转心阵中的一道灵识,余者皆敌,不灭不休。
此势此景,惊心动魄,但也足可旁证神识之争已到最后关头,胜负将分。而无论从转心阵的状况估量,还是看玄瞳境这般几近孤注一掷的全力一击,都觉朱络胜券在握。剑清执心惶且怒,既骇于魔宝之威,更不肯放任朱络功亏一篑。眼见陨月冲下高空,不需片刻就到近前,左手掌心猛的握紧,随后身旋剑起,剑意凛凛列张如屏,稳稳的挡在了转心阵前方。

此间种种争斗变故宛若身临,实则仍只发生在意念境中。外部远观者,所见无非剑清执与朱络两人一站一卧,接近相触后就没了半点动静,全然难知状况为何。
南云飞凤也没有远离,就站在虚光金翮上认真窥视残阵。兰斯馨已收了镜视之法,但他自有手段,一如之前一路赶来碧云天时途中经历,虽不能看见内里两人,却能探索残阵存留的纹符与手法痕迹,此中乐趣不足为旁人道,一时间琢磨入迷,连身在险境之旁也忘记了。
不过身边骤然响起的一道讶异之声还是足以惊动他,南云飞凤微微偏头侧耳:“发生何事?嗯……这座残阵应该还没到崩解的时候。”
兰斯馨沉默了片刻,才道:“小师叔忽然吐血了,或许是阵中险恶更超我等预期。”
南云飞凤认可的点头:“意识交杀,亦是生死一线。不过西云主既然敢放言去闯,应该不乏自保之力,你暂且不必太担心。”
他自觉自己已经安慰得十分诚挚到位,兰斯馨和剑清执同门修行数十年,却深知彼此脾性,反而更为担忧:“只怕小师叔执拗脾气犯了,反……”
话没说完,就看到南云飞凤缀在襟口上的一颗珠子“啪”的一声轻响爆成了一片细灰。
尚来不及明了个中示意,兰斯馨的胳膊猛然被南云飞凤握住,下一瞬,虚光金翮灵光一烁,骤然消失在原地,又于十数丈外的半空中现形出来。而几乎就在金翮携人遁走的同时,残阵片片崩毁,玄光幽力失柙而出,瞬间异气冲霄,直逼天日。
南云飞凤这时才顾得上脸色大变的说出来半句话:“阵枢碎了……”
后面的字眼犹咬在齿间,冲天而起的玄光忽又倒敛溯流,灾象仅只昙花一现,甚至没给人反应或应对的时间,就又以更快的速度逆灌回了本该是残阵中心的位置。残阵已毁,玄光消收,露出来一道看似无恙的身影正是朱络,剑清执情况却不大好,被他半扶半抱在怀中,随即闪身曳出一道赤色遁光,裹着二人掠向了芝峰。

芝峰上,众人众目将种种事看得真切,忽见朱络甫脱困就径直奔来,倒是有不少人立刻心生提防,稍稍散开以作警惕。
人群这一散,便将站在云榻旁的裴长恭显露出来。裴长恭倒是毫无动容也无动作,只看着那一道红光驰来,稳稳准准的落在了自己面前。紧接着手上一沉,似乎全身脱力的剑清执就被塞到了他怀里。
裴长恭的手只在剑清执背心一按,就知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倒是于性命无碍。再看眼前,将人交托出去的朱络却是后退了数步,拉开彼此间数步远的距离,才垂着头屈膝触地,语气复杂的叫了声:“师父。”
师徒二人久别重逢,就这么一站一跪了片刻,裴长恭缓缓开了口:“抬头。”
朱络依言将低垂着的脸扬起,登时让周围注目人或明或暗皆吃了一惊。只见他右半脸庞全与常人无异,左眼瞳中却仍是一片难以收敛的玄光流朱,红痕魔纹如血刺,蜿蜒爬满了大半张左脸,邪异狰狞,久视几可乱人心魄。
裴长恭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委屈你了。”
朱络顿觉眼眶有些发热,许多累积起来的困惑、委屈、愤怒、黯然走马灯般在心头轮转。可他看向裴长恭,也就同时看到了一身虚弱萎顿的剑清执,更看到后面山门下、云榻上,半身血污的裴长仪的尸身。纷杂情绪瞬间冷凝,化作一句坦然之语:“师父,玄瞳之力太过宏奇奥妙,尽我之能,也不过暂时压制,难以彻底将其收服。而若再遇瞳灵暗转乾坤之事,我……”他咬了咬牙,才继续说下去,“我只怕无能禁之。”
朱络一口气将自己对玄瞳的感知倒了个干净,本以为登时就会惹得周遭许多人色变,或许柔软之人还会建议继续尝试寻找掌控玄瞳之法,但若是心性激烈者,只怕立刻就要对自己喊打喊杀以绝后患——他种种念头在心中此起彼伏,不过既然肯当众陈词便是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
身旁身后却是只闻几声叹息。
朱络既疑又惑,忍不住偏头去看,眼见之人大多都是追着玉墀宗前来的各派门翘楚,一众碧云天弟子也得退让在后头。可看众人神态,哪怕是据说与自己师父曾有怨结的缥缈幽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未见什么杀机,忌惮或许有之,更多的倒是些难以言喻慨叹之意。
朱络迷惘看过诸人一圈,再转回头,闻言色变神忧的还是只有剑清执一个,衬着本就颇重的伤势更显气色惨淡,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到底没能出声。
开口说话的是裴长恭:“玄瞳此物,虽称之为魔,实则亦是神州此界之宝。生而滋之,天生勾连,岂独是你,即便兄长穷一生心力,终也不得彻底销毁之法。”
朱络心情有些复杂,又忍不住看了眼后面的云榻,但也没错过裴长恭的声音:“不过,知其源则预其涸,另辟蹊径,还有一个不知对你而言是福是祸的法子。”
朱络听他语气沉慎,隐约便知这“祸福”之说只怕甚是苛刻极端。不想在旁的原布衣忽然道:“不然。若是手段怀柔,虽可护下此子一时,日后玄瞳魔性再盛,非只害他一人,更要破损碧云天宗脉,亦辜负了今日裴宗主殉道诛魔之义。”他说着话又转向朱络,很是郑重的一拱手,“小友,你舍身缚魔乃是高义,但正因如此,我更不愿见数年、或十数年百余年后,玄瞳惑你违心再掀魔祸,而我等也不得不以刀剑与你相对。”
朱络愣了愣,甚至一时间忘了还礼,伸手抚摸左眼:“再掀魔祸……是了,我心不安,也是因这预想之祸。”
又见骆天经也迈近两步,神色慎重看了看朱络——左颊的魔纹,转向裴长恭道:“于公于私,原长老都已言尽。裴云主,当断则断,反是全了你二人师徒情谊……”
“远事未知,岂能轻口言杀!”剑清执骤然一声夹气带怒的喝声打断了他的话,但忧愤急怒百气上冲伤势,登时又将自己激得一阵呛咳气喘,后面的话再无力续下去了。
骆天经一顿,不见生气,反而有些无奈:“西云主误会了,我等都无逼杀之意,而是属意于裴云主为朱络寻出的一条死中求活之路。只是见裴宗主仍有不舍,不免敦促一二。”
剑清执人虽还靠着裴长恭搀扶站立,但闻言半信半疑,还是用力侧头去看他。
裴长恭的视线却落在朱络身上,有些感慨有些无奈:“络儿,你可还记得无心云相。”
朱络猛的抬头:“无心云相?”
“你羁身此界,玄瞳之祸终究难避;但若能辟出界外别有栖身,截断玄瞳本根本源,未尝不能慢慢将之打磨收服。无心云相乃是古仙遗地化生,本与神州牵绊不深,因缘巧合才寄留在碧云天,其为界中之界,也是当下为师能为你找到的最善安置之处。”
朱络听得“无心云相”便有些恍惚,甚至连一直闷在众人后面的风天末都蓦然心底乱翻五味。但不管二人心中各自是何滋味,裴长恭仍继续道:“碧云天空守无心云相数百年,直到兄长领悟三六之功才得开启之法,此事众人皆晓。不过于三六之功外,云相灵洁气空,自生其性,倒是一直少有人知。”
朱络一只手盖在左脸上,虽然摸不到刺青般的魔纹,但血纹炽热触感鲜明,也烫得他掌心灼痛:“莫非与玄瞳之性相克?”
裴长恭叹了口气:“灵洁之地,本就与玄瞳相异,不然也不能截断魔根拘束魔宝。无心云相因此性更有异处,若无三六之功,唯有内外俱为澄澈时才会自然开启。此是洁性之极,也是你之祸福。”
“祸福……”朱络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缓缓咂出了滋味,神色带上几分涩然,“我明白了,师父,我……”他后面的话在看到剑清执一脸失神的模样后便难出口,忽觉肩头一沉,被一柄青玉如意搭了上来,还伴着一声轻哼:“滞于有者,一毫成隔;悟于无者,万法同宗。天下岂有不可复出之桎梏?”
那青玉如意触身,仿佛还带来一串针刺般的细微悸痛,扎得朱络一个激灵,脑子骤然醒神三分。不需回头,他也知身后之人定是缥缈幽人,其人精修雷法,连随身的法器也带着一股净雷辟邪之气。而自身与之一触,便引雷殛,非是对方无礼,而该是因自己体内玄气之故——念头一转至此,朱络终是将后半句话说出了口:“师父,我愿入无心云相修行净魔。”
他俯下身大礼向前方叩拜,面向着裴长恭,还有与其同在一处的裴长仪与……剑清执。

隐修涧中,满面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再湿的裴澹月萎坐在蒲团上,痴愣愣望着穹顶圆璧,已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被困在此处,但因圆璧之故,没错过芝峰上这一夜一昼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哭也哭过,求也求过,裴之琰却丝毫不为所动,没有半分放她离开之意。
从阴阳浑图中裴家兄弟浴血一搏生死,至无心云相竟成终局,裴澹月几番失神,已是连哭都哭不出了,哀恸至极反成了一片茫然,喃喃出声:“何以至此……”
她仿佛是在自问己心,却意外听到裴之琰淡淡道:“宗祠列位,皆是如此。”
裴澹月悚然回头,裴之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道:“若无今日,彼……”他以目示意绕鼎而坐的另外三人,又一指点了点自己,“我……”再看向圆璧,“他……”视线绕过一圈重又落回裴澹月身上,“你,莫不如此。”
裴澹月一瞬失言,半晌才迟缓的反应过来:“若无今日?琰叔祖为何有此一说?”
这一遭无需裴之琰答她,空荡殿中三人次第发声,人各一句,却似回响无穷:
“灵箓毁矣!”
“裴氏续矣!”
“此后子子孙孙,代代皆解脱矣!”
裴澹月听音入耳,却艰难入心,迷惘带泪的又看向裴之琰。
裴之琰与续灵传香近百年、只能偶尔勉强开口的另三人不同,数十年的坚持尚未将他心力削尽,也是隐修涧中能与裴澹月正常沟通的仅存一人。相处数日,或因境遇、或是血缘,裴澹月也习惯了一次次寻他求解,才敢确认自己心中猜想。
不过这次裴之琰不为她说明,而是道:“你父叔二人,背负宗祠中所有性命悲啼,终于亲手了结裴家五百年来死局。自此之后,裴氏族人无需再献祭自身以续宗祧。你之责,唯在碧云天;你之重,在今日宗祠之外,再添你父叔同门性命。”他说着话,终于又动了动身子,就在蒲团上直身长跪,然后一揖到底:“宗主,你需担之。”
裴澹月仓惶一颤,捂在胸口的鸿蒙灵璧险些失手跌落,又被她手忙脚乱的抓住了,艰难的开口:“还有二叔……”
裴之琰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灵璧上,一时不言,只以目视。裴澹月勉强僵持了片刻,不由得也垂眼看向鸿蒙灵璧,还想再挣扎一下的解释之语便越来越难说出。
这才又听裴之琰缓缓开口:“鸿蒙灵璧,宗主之证,是你父叔亲手择传。”
裴澹月的手又轻轻抖动了下,眼中涩涩,蓦一滴泪敲落在鸿蒙灵璧上,但她却连自己都没能看清这泪滴,眼前忽倏乱似穿花,堂室光华颠倒轮旋,带累的裴澹月脚下也打了个踉跄。待再站稳,天地已然改换,竟重新出现在静香素火的宗祠后堂之中。
裴澹月霎时愕然,但鸿蒙灵璧就攥在手中,灵牌神位从眼前朝着两旁一路铺延下去,重重幡影、个个名字,无一不是真实。
裴澹月扶着香案喘息了片刻,渐渐清醒认知到自己当真就这么离开了隐修涧。恍惚之后心头骤然悸动,下一瞬,她顾不得其他,转身冲出宗祠,驾起一道遁光直往紫盖顶。

紫盖顶后长阶梯,五云捧出遗仙地。涛涛云流成海,围簇峰顶半架石桥。石桥那端,云海深处,影影绰绰似有五彩霞光烁动,但又被层层云浪遮在深处,不能彻底窥见。
裴澹月一口气冲上云峰之顶的时候,石桥畔已有了几道人影在,不过各个倒是都不出意外。除了必然到此的裴长恭与朱络,剑清执也兀自咬牙硬撑着伤势跟来,风天末黑沉着脸和东方白在两边小心搀扶着他。此外便是原布衣、骆天经等堪为见证的几人,也在仔细打量着碧云天的这处禁地奇境。
听到动静,众人齐齐转头,看到竟是颇有些形象狼藉的裴澹月,不免大多意外。几位外客中,原布衣是曾见过也认得她的,颔首示意,刚要开口:“裴……”
忽听最前方裴长恭正声正色,一边旁挪一步,一边抬手示意向石桥方向:“宗主,正要你来唤出无心云相。”
裴澹月脚步一顿,只觉从裴长恭口中说出的这个称呼听在耳朵里无比陌生,可才晃神,宗祠里一列列的牌位和隐修涧中袅袅不断的香烟就仿佛出现眼前,又重重落下压在了自己的肩背上。她蓦的咬着牙将腰背挺直,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干涸泪痕,也不遮掩一双红桃般的肿眼,迎着几人走过去,停步在朱络面前:“朱师兄,我来送一送你。”
朱络神色也颇平静,甚至还对着她微微露笑:“有劳大……宗主。”随即就目送着裴澹月一步步登上石桥,直行至尽头处。
站在石桥末端,上下前后目之所及皆为茫茫云海。涛生涛灭,波涌波澜,仿佛又是一片平波海。裴澹月站稳了身子,就将鸿蒙灵璧从袖中取出,自内催发一道灵光投入云海深处。
灵璧喷光,漠漠之云如受号令,敛波收浪飞快退去。而云烟尽处,澄天之中现门户,六色昙华绕琳琅,彩光凝结洞开云门,内中深深不可窥见。
裴澹月穷极目力也望不入云门,只能黯然转身,向众人道:“家父的三六之功虽是观云相悟出,但碧云天中再无人能得机缘修成此功法。待朱师兄进入,收敛六昙,云门一闭,就……只能待师兄功成之日再见了。”
她一句话说到最末不免又带出几许哽咽声调,听者也都觉有些黯然。独见剑清执忽然振臂推开风天末与东方白,自己咬着牙走到朱络面前,抬手轻轻碰上了他的左颊。
朱络一瞬恍惚,也想去回握剑清执的手,指尖弹动一下又生生忍住了,只轻轻吐出两个字:“信我!”
剑清执碰触他面颊的手也很快就挪开,两人皆都心知这般已是极限,再多分毫恐又要翻覆决心生出波澜。退开了两步,剑清执这才认真看着朱络的双眼道:“我信你。”
朱络回报过去一个十分松快的笑容,随即转身,再不看旁人旁物一眼,身形化作一道赤红遁光,笔直一头扎入了云门。
昙华六色霎时崩解,流丽彩光收,云光去复来,云相生云,云遮云相。

日下而寒月出,冷光沥沥淋青沼。
远野荒僻之地,堆泥积秽之所,久湿阴重,生灵不喜,鸟兽避瘴,仿佛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污泞泥潭。此外就是在沼泽最边缘处,斜斜残倚着大半块破旧石碑——说是石碑也不尽然,更像只是块形状稍稍规整些的顽石,上面深深浅浅的刻着个模糊的名字:青泥沼。
或许是久远之前此地也曾有过人烟,又或许不过是偶然过路人偶然兴起留笔。无论如何,此地也就姑且名之为青泥沼吧。
这一夜的青泥沼本与以往的无数个夜晚并无不同,月光凄淡风声呜咽,丝丝缕缕飘荡在泥泞上头。但当月亮爬上中天,正子亥交界之时,若有若无的风声陡然变大,瞬间尖锐呜啸起来。之前风细只似怨鬼哭,此刻风咆便如恶鬼嚎,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野风,粘稠死寂的青泥沼中也翻起了一片又一片泥泡。密簇的泥泡越涌越快、越鼓越大,直到整片青泥沼都因这阵鼓荡仿佛沸腾,砰然一声,泥溅水飞如地乍裂,沼泽中间骤然豁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口,滚滚鬼气从中喷涌而出,眨眼染透了半边夜空。
又见两面白旌也从青泥沼的破洞中摇摇升起,本就浓郁的鬼气一见白旌,霎时更盛,滚滚盘旋于天上地下竟如黑雾灰烟。随后白旌一动飘然前出,好似无穷无尽的鬼气便也得了号令,亦随之滚浪般涌出。

青泥沼外二十里,人烟稠密俨然兴盛成镇,纵然深更半夜人畜悄声,也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稀稀落落几盏散在户宅,更多的灯笼却都挂在镇中最繁华热闹的一条中街上。街道宽且平,两旁楼铺多是商家,也大都是生意十分兴旺的字号,家家门面挂起的灯笼也就不乏较劲比斗之意:或两盏大红纱灯系着金穗,富丽堂皇一如门匾上的“多宝阁”之名;或是精致青绢灯笼上描摹了几笔字画,一看便知“雅气斋”定是文房诸物的贩售之地;还有别出心裁将一串灯笼都糊做圆滚滚酒坛模样,高高挑起悬在酒旆青旗下面,经风一吹,摇摇曳曳的灯光就将“琳琅阁”三个大字也映出了流光溢彩的琳琅声色……正是好风好月好凉夜,善居善业善人家。
忽来一阵刺骨之风吹进了这片善盛之地。
住在镇子最靠外位置的是寻常一户镇民,有些祖业薄产,养着三代七八口壮幼,还因地处最外,为着警醒栓了两只大犬在院中。夜色深深,阖家酣梦,只有那两条护家狗偶尔还有动静,但也都懒洋洋霎儿睡霎儿醒的蜷在草窝中。
风吹一瞬,二犬皆惊,好似被什么危险存在恐吓住又好似不知有何物带来了深重的危险气息。两只大狗几乎不分前后从窝里窜出,昂首朝向镇外方向抖耳抽鼻,随即就要放声高吠起来——无声风过,没能发出的吠叫也一并没了声响,只有黑烟鬼气乘风,水一般漫过两具瞬间死得僵直的狗尸,又漫向了院中关着门窗一片漆黑的房舍。
如水如烟,无孔不入,于是几个房间里数道细碎的磨牙声打呼声隐约呓语声也就都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鬼烟轻轻,鬼气浓浓,仍无休止的渗向镇中一切生灵。而再转头,立在镇子入口处,以青石特意雕凿出的牌坊已被一片浓黑淹没。石坊上“嘉乐镇”三个大字不复能见。

缘业相逢,繁阴惊命,寒灯照梦飘冷雨;
鬼妖啼唱,恶海翻波,罪阶飞血现阎摩。
接档故事《阎摩劫》。

——全文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青笺春秋

GMT+8, 2025-10-25 11:15 , Processed in 0.030620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3 Comsenz Inc.. 技术支持 by 巅峰设计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