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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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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九  龙山劫

蛰龙初醒,远古传闻竟然是真。只是龙山之上,卧龙潭边,此刻已是一片大乱,早再没人有心力去感叹惊异其事。眼看黑龙舒身,虽非传说中古灵那般巨大身躯可遮天蔽日,但也足有十数丈长短,爪如寒钩尾如铁鞭,腾挪间山崩石裂,走避尚来不及,兀论闲心打牙之事了。登时各展本事,极尽所能避其锋芒。
黑龙似是初醒,动弹之间,一时全无章法,只知云雾托身,胡乱摆动挣扎在峰凹之间。烁烁火光犹鎏于麟甲之上,炽浪冲腾,所及之处,地裂石飞,草木为之一炬。蓦一个转腾间,半条龙尾甩入卧龙潭内,刹那一片“滋啦”声响,潭水如沸,滚滚掀起大股的白烟水雾,弥漫了月下集所在的半边缓坡。但似乎也是因受了沁凉潭水的这一激,黑龙的躁动之势竟也为之一缓,不再如先前那般狂乱翻滚撕抓。
忽听慌乱之中,一声清冽。随即五音齐响,天纵金银两色灵光,宛如华雨纷降,笼向龙身。那光芒似虚似实,并不受碎石水雾之阻,却在与黑龙相触瞬间,便化入龙身之中。其内所运功法,似极具安神缓性之力,顿叫黑龙行动愈趋于缓,渐似有蟠屈于卧龙潭中之象。
这时才见龙潭之上水雾渺渺处,被山风掀开半面。却是玄曦腾金光于水上,十指轮张。他身前不见琴瑟,凭空张开七条宝光流转的冰弦,功法凝于弦中,绕耳穿灵,乃是欲以玄音一抗黑龙之怒。只是玄音之术不似刀兵可以相和,音阵铺下,旁人反倒不好插手助力其中。而玄门的其他随行人,更是有心无力,一时唯见玄曦独显龙山之上。随后数道剑影宝光流起,却也只能环于阵外,在山崩地摇之中一护在场众人。
弦声铮铮,由缓趋疾,金雨银芒,转如流瀑,尽泄黑龙之身。那音律之功自有奥妙,起先黑龙受其安抚,形态已是安定了许多,庞大身躯,渐渐盘于卧龙潭中。只是忽听一声裂帛,铺于龙身之上的音光乍成金经银纬,纵横交织,宛然一张巨网,要将黑龙兜头连尾网罗其中。
周旁之人顿时无不惊诧,先前玄曦出手,因他玄门阙主的身份本与寻常不同,诸家门派散修,乐得一让,更不乏有人抱了顺便见识一下他的本事的念头。但眼看黑龙将定,这一来的变故,竟是要趁热打铁,将黑龙网捉拿下。且不说古灵龙族久未现身炼气界中,即便寻常珍灵之物,就这样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据为己有,也是颇惹哗然。眼看玄曦催动音阵收拿,人群中已有不豫之声,甚至悬于龙山之上的数道剑影宝光中,也有两道势头为之一挫,转而窥向龙潭之畔。
那几道环护龙山山脉的法器之中,丹霄也赫然在列。碧云天与赤明圃所在颇有一段距离,因此龙火扑地之时,神京一众得以从容退却,避到安稳之地。见众人无虑,剑清执喝起丹霄,以金庚剑意圈护方圆,连诸家之力,倒也渐渐压下龙山地动之象,虽有树倒河崩,到底山裂之危悬悬止住了,仍在可控之际。
只是玄曦忽然来了这么一手,登时引得一片议论之声。剑清执虽对黑龙没有什么私心,也不由得一皱眉,微有腹诽。但尚不容他思索太多,护山术法之中已有两人离心,霎时压力一沉,危峰再动,摇摇欲倾。
剑清执心中一凛,催动丹霄直插而下,兜头在这一片山地上方划出一道剑幕,虚虚一张,托住半天崩石,立刻扭头道:“你们先退出龙山。”
君又寒与裴小舟一时间插不上手,本就各自焦躁,忽又听到这一句,登时齐齐急道:“小师叔!”
裴小舟更是跳脚耍赖起来:“小师叔,我们比不得你的本事,难道还不如那些看热闹的么!不走,不走!要走等事了了一起再走!”君又寒倒是没多说话,只是立刻也往裴小舟旁边站了站,摆明了一副同气连枝的态度。剑清执不擅口舌,剑上又有陡增压力之迫,一时无奈,也只能叮嘱了句:“那你们小心!”就再不暇顾及。
然而变数终究难料,黑龙本已被渐渐压制在卧龙潭内,眼见水漫赤色龙火,如同清潭之上,盛放灼灼红莲,一泓深水大半化作了蒸腾雾气弥漫。忽然水浅一处,潭底乍露,晃过一片金光。玄曦居于上方,变化难逃他的视线,第一眼便盯见了,乃是一片古奥难辨的笔画符文一闪而没,不解其意,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兆。
这阵心悸来得突兀莫名,但潭中变故却是更快,符文乍现天日,黑龙忽然如受重割,昂首长啸一声,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道残酷在它身上碾过,全身筋骨挣突,猛的跃动挣扎起来。这一突然发难,宛如暴起搏命。玄曦本是依靠音阵安抚之力,渐渐将黑龙气焰泯灭,才去设法擒捉。黑龙突如其来的暴动,他既不及防,亦无那般本事当真全盘压制。登时一片爆响声中,金丝银网触之如糜,迸散漫天,皆化作了双色流光散去。他心中一凛,将袖一扬,足下金光如电,瞬间翻卷而上,护住他遁出了卧龙潭范围。
几是同时,黑龙狂啸,撞山摧地势如疯癫,搅动漫天云崩地掀,声势更胜从前。一时间龙山地脉,亦是岌岌可危,只靠几人环护之力,难能继续,先见西北一道华光溃去,顿时诸力失衡,内压外摧之下,宝光剑幕也随之一散,原本被合力压下的地动,翻覆而来。

这一轮乱局再起,那许多流连围观后续之人各个心知肚明,势态非妙。顿时有些反应机敏的,趁着身在外围,抹头便退。纵然神龙现世,到底也比不得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只是炼气界中修行之人,亦非只执于武力一途,尚有许多清修恬处之法门。更在这月下集上,诸百载中,最是太平安和不过,往来之人,倒有许多难以应对这般毁山裂地的场面,顿时一片大乱,惊声四起。
这时才见出那些高门大派的能为,到底与寻常不同。泊穷年依仗泼天葫,护下卧龙潭南麓,其他派门来人虽少,也皆各尽其力,一时间流光纵横,五色杂陈,若非当临倾覆之刻,倒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到此君又寒两个也躲不成清闲,他们不似剑清执犹能以一己之力庇护周遭,勉强稳下退路,索性各擎法器,见缝插针的,出手拦助溃散人群。不觉间相行渐背,一时离散。
黑龙狂怒,片刻间头冲尾扫,已抓山挠石离开了卧龙潭范围,平地之上,龙威更甚,不堪其触。更有龙火重燃,烈焰焚风,挡者披靡。君又寒乃是南天离一脉出身,修行根本正属离火,反倒比裴小舟坚挺许多,一人一剑深入,险险自火浪下又卷出两人,跌跌撞撞逃出生天。
只是被他一把拉出火围之人许是惊愕慌乱之极,埋头逃命也就罢了,抽空将手一甩,也拍出一道青光,像是想要帮上君又寒一把。然而忙中无智,也不知他那是件什么法宝,落地将生,转眼攀援出许多青翠藤蔓,纠成一道木篱。君又寒拦之不及,脸色登时一黑,龙火卷至,“轰”一声好似火上浇油,藩篱尽没其中,火舌反倒添了三分强势,裂出一蓬火雨,当头淋下。
君又寒连忙转腕,剑划清光,不退反进,剑气凛冽生焰,倒卷火雨,成就以火克火之势。火雨登时一滞,未及淋落。君又寒这才打算抽身,忽听一声咆哮,几乎就是响在耳边。火雨开裂,霍然一只龙首昂出,不过就在十数步之内。甚至那对炭火般带着焰气的龙睛都清晰可见。
君又寒登时一口气噎在喉口,生死关头,倒是脑中一片空白,连恐惧都不及生出,先本能一掌,拍开了身后两人,一剑当胸,凝起全身功力,豁力一挡。
巨震惊声,黑龙吐焰迎上剑光,刹那撞出一片赤红烟幕。脚下大地不堪其力,隆隆声响,自地下反冲而出,一时间颠簸得难以立足。君又寒正在风口之上,勉力正接这股强悍力道,一时全身经脉都一阵剧痛,手足一软,功力难提。地下逆力正在此时冲出,轰隆之后,一道巨壑裂开在了他脚下,当下连转圜余地都没,脚下一空,贴着开裂的石壁就滑了下去。
一道身影却比他下滑的速度要快,起落之间,惊鸿一闪,君又寒便觉手上一紧,左腕被一条光滑软韧的物件卷住,藉此为系,堪堪挂在了石壁之上,摇摇欲坠,却偏偏没能当真滚落深壑之中。
这一遭大起大落,君又寒纵然稳重,也险些吓得半颗心飞出胸口。勉强稳了稳心神,抬头去看搭救之人,目光顺着左臂向上一攀,却登时愣了。一时忘言忘语,只能拼命眨了眨眼。
卷在他手腕上的,正是寸心鞭。鞭柄握在一人手中,青衣皂袍,一副赤明圃中人的打扮,脸上却厚厚的缠了几层药布,再遮着帏帽,难辨真容。那人屈膝半跪,半个身子探出来用力扯住了他,见他一抬头,露齿一笑:“没摔昏吧?我拉你上来……”
君又寒仍在死命眨眼,甚至一时间觉得乃是周遭太过混乱,自身刚刚受到那一击的震荡太过剧烈,才对那人口气语调生出熟悉之感。但尚容不得他梳理心情,头顶红光一荡,立刻只能先大叫了一声:“当心!”
爪带烈云,黑龙攻势又凌空而至。朱大右手尚拉着君又寒,只能左掌一提,凝元一挡,口中还不忘气呼呼怒骂一声:“伏九你个小混蛋,我知道是你……”
后半截怒气冲冲的牢骚忽然一卡,双力相较,卷起一片烈焰成幕。君又寒悬在下面看不清战况,只听得头上一阵“哗啦啦”乱石滚动,又有许多碎石崩裂下来,擦着他的额头肩腿滚下深隙,但左腕上的力道也忽然一紧,硬生生把他又向上提起了几尺。然后才听到朱大咳了一声:“小混蛋……”
后半句话变成了一阵呛咳,对冲一击,朱大也没能讨得多少便宜,半数力道转至脚下,还有半数力道仍要靠自己硬生生吞了,喉咙口立刻生出几分腥甜,囫囵咽了一口血沫子下肚。
只是黑龙不予喘息之机,第二爪又至。间不容隙,朱大只能提掌再挡。那一瞬尚能苦中作乐在心中大叫吃亏,早知道宁可真的扯了腰带去拽人,也该把寸心鞭留在手中,此时说不定就可从容许多。只是思绪电转,黑龙来势更比思绪还快,当头一接,朱大左臂陡然软退半尺,半口血气到底没能含住,“噗”的喷了出去。血珠淋漓,半被龙火灼散,半溅在龙爪硬麟之上,不由暗呼了一声:“休矣!”

惊呼归做惊呼,朱大也非是当真坐以待毙的性子。他只剩一只左手招架格挡,掌势已逊,索性变掌为抓,凝力于臂,将指腕做了棍棒,架在头脸要害之上,想想仍不甘心,又大叫了一声:“伏九!”
忽的一簇小小火苗,随着黑龙吐息落在他脸边。较之先前吞吐狂泻的龙火,别如云泥。朱大心中一跳,忙瞪大了眼睛在黑烟火雾的空隙中望出去,那硕大一颗龙头,就横耽在前,抬眼可见,只是赤红龙睛之中,不知是否错看,瞬间竟好似有些茫然迷蒙之意闪过。黑龙低首,非是看向朱大与摇摇欲坠的君又寒,而是有点困惑的抬了抬自己的脚爪。爪麟之上血迹未褪,顽固的干涸于上。
“伏……小九?”临得极近,朱大才看清绕在黑龙周身的那一片火光中,竟还影影绰绰透出些其他的什么影子。腾腾龙火看似绕身护体而生,却更似一道强劲的粘着法力,将庞大龙形牢牢依附在其下的身影上。他脑中瞬间转过无数的念头,古灵、遗族、半魂、龙山古月的传说……林林总总,反倒一时间难以抓出什么头绪。只是眼前情形电光石火,也容不得他细细思量,只能认准了眼前黑龙与伏九间的莫大关系,试探着又唤了他两声,一边右臂暗暗吐力,缓缓拉起君又寒。
君又寒犹不能得知头顶到底发生什么,只觉龙火喷息,悬于半空,却不见落下。他动了动右腕,这片刻之间,倒觉得经脉中酸软麻木稍退了一分,不敢逞强,忙趁着这短促的空隙,暗暗调息真气,以求尽快恢复。
忽然左腕上拉扯的力道一挫,上方朱大一声大叫:“小九,你……”下一瞬,已是身悬半空。
烟尘滚火之中,乍然凝固了动作的黑龙周身麟甲一炸,昂首长啸。啸声中,乍见龙头三变,伏九犹带懵懂的面容如虚影一般闪现又隐去,末一眼,忽的盯准了朱大。隐约见他张口,急切欲语,却不闻声音,不得其意。唯见少年眼中迫切的情绪满溢,片刻又被冷然龙眸所掩。数变之后,大约是已知眼前情势难改,影影绰绰中,忽见伏九双眼一闭,似有所决,随即那张面庞虚影彻底隐去。黑龙昂首,一爪蹬裂大片山岩,随即盘旋而起,半空之中,巨口箕张,喷出一道烟光。烟光不同之前,鎏火之中,杂着一点金红异影,直扑朱大。转眼贯身而过,力道之强横,直接将他掀翻在半空。连带着被寸心鞭坠住的君又寒也做了池鱼,挂在一起横飞出去。身下正是无尽裂隙,如巨兽张口欲噬。

变生突然,君又寒全无什么准备。然而即便有了防备,此刻功力难提,也是措手无策,只能眼睁睁视野一花,天旋地转。昏茫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叹了口气:“又寒……上去!”
手腕上的拉扯力道突然爆发,寸心鞭上吐劲,将他凌空一扯,高高荡起,随后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正撞入一个迎面疾冲过来的人怀中。
来人一身凛冽剑意,接住君又寒的力道却拿捏得十分稳当。一把稳住了他的身形,一掌已按在他背心,气劲微吐。君又寒顿觉一股纯粹元力贯入,筋脉之中的酸疲为之一祛,忙道:“多谢小师叔!”
剑清执不暇应他,匆匆道:“去找小舟,龙山这一脉要塌了,速退!”将人凭空向外一推。随后丹霄剑划极虹,转眼贯入烟尘之中。
“小……”君又寒只来得及唤他半声,人已不见,半空之中,唯有黑色巨龙爬云而起,铁尾横扫,摧峰折岳,竟是渐脱出龙山地脉,将要飞腾之势。龙神一动,本已满目疮痍的龙山古月再难承受,轰隆巨响不绝于耳。飞沙走石之中,黑龙挟炽火雷霆渐攀九霄,势无可挡。渐渐落在其下的龙山,却如翻开了锅的沸水,飞沙走石,混乱不堪。乱局之中,无数流光四散而出,此时倒是分不得寻常修行炼气士还是各大派门弟子,各显本事,逃离危地。至此,君又寒也只得“唉”了一声,掉头喝起剑光,一面躲避着劈头砸下的碎石残树,一边去寻裴小舟。至于剑清执的去向,难以顾及,更也是相信凭他的本事,哪怕龙山瞬息之间翻了个身,当也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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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〇  暗流

此时裴小舟的所在却已早不在卧龙潭边,乱象之中,他一路救人一路乱走,再要自己也需闪避飞石乱火,顾不得细看路径。待到好容易冲到一处略开阔地,才发现竟走反了方向,非但不在下山路上,竟还一头扎进了龙山古月深处,正是安置与会诸派门的石屋一带。
眼前所见,大片石屋亦是开裂倒塌,危象岌岌,不过并不见人迹。想来能驻扎在此地的各家弟子到底与那些闲人散修不同,自保尚是有余,此时大约或是自行逃命,或是如自己一般往卧龙潭一带救援,无需费心。
这样想着,裴小舟抬头看了看黑烟红火翻滚如沸的天空,正望见黑龙爬云摧山。剧烈的晃动片刻间已传到脚下,随即“喀嚓”闷响连连,侧旁一座小峰头硬生生被削去了山尖,连带数条巨大地裂蜿蜒而下,如游龙走蛇,一瞬蔓延至石屋一带。
眼见仅余的那几栋半好石屋也摇摇欲坠,裴小舟立刻决定先逃命要紧。然而剑遁刚刚叱起,前方不远处“轰”的掀起一股烟尘,一座倒了半边的石屋难承反复摧残,彻底坍塌,意外的是,杂乱响声中,竟突然传出一声女孩子的惊叫。
裴小舟一惊,不假思索,剑光猛的一偏,直插那处石屋废墟。他本是碧云天中东天震一脉弟子,修行之道从云从风,此刻剑卷疾风,“哗啦啦”吹开漫天大小沙尘,赫然露出下面大半边屋顶与石墙挤压出的小小一方空间,有淡淡绿色光芒透出。
裴小舟飞身跳过去,一脚踢开几块碎石,口中喊了一声:“自己护住要害,等我劈开旁边的石墙!”招手剑已在握,寒光一闪,就要劈下去。
不想屋顶下面立刻又是一声尖叫:“住手!别乱来!不准劈!”
“啊?”剑行中途,硬生生刹住。裴小舟险些闪了腰,气道,“又怎么啦!不劈开墙你怎么出来!”
被砸在屋顶下的女孩子似乎也急了,连声道:“不准!不要砸坏了我的药……你把石头撬开一些,我……我自己能爬出去……”
“撬开?”裴小舟一脚还蹬在断墙上,瞧了瞧那搭起屋顶的足有一尺多厚的巨大青石板,嘴都歪了,“你说得轻巧,这么重的一大块石头,是让我怎么撬!”又扭头看了看愈发动荡的地面和还在蔓延的巨大裂隙,“我说这位师妹,保命要紧,其他一切都是身外物,你快抱好了头,我可要砸了……”他一边说话,一边竖起剑身,先在残墙上敲了两下,掂量薄厚坚固程度和下手的方位,免得一剑下去,墙塌了屋顶也砸了下去,怕不是下面的人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屋顶下面的女孩子似是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立刻又激动得大叫他住手。喊了两声不见停,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时嚎啕伤心欲绝,顿时叫裴小舟傻了眼。
“喂,你怎么哭啦!你别哭啊!喂,喂!”迫不得已停了手,裴小舟冲着屋顶下连叫几声,那女孩子似是铁了心不再搭理他,专心埋头大哭。裴小舟被她哭得头皮一阵阵发炸,不自觉已经跳下了残墙,提过手中剑看了看,大声叹了口气:“兄弟啊兄弟,接下来可要委屈你啦!”
说来大概也算是天意,裴小舟在自家师兄弟中年纪偏小,又生了一张更显稚嫩的圆脸,偏偏选用的武器却是一把既宽且厚的重剑,此时向着残墙和屋顶石板的缝隙中一插,“窸窸窣窣”一片石粉掉落,竟是立了个稳稳当当。要是换做寻常细剑,怕是难能如此。
见剑身立稳,裴小舟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剑柄,灌注真修的同时,两膀一并爆劲,“嗨”的一声怒吼,一片“噼里啪啦”的碎石滚落中,那块厚重巨大的石板竟当真缓缓被掀起了一角。加上原本留有的尺余空隙,勉强也够身材正常之人进出了。
困在其中的女孩子反应颇快,石板一动,哭声已止。此刻见到空隙渐大,话尚未来得及说一句,一团光球猛的一窜,已先从石板下直冲了出来。裴小舟眼角只见绿光一闪,随即“砰”的一声,无数绿色光点在撞到一截断墙上后散开,化作一截翠绿藤饰,随即现身出现的,是一名尖脸大眼的女孩子,一身赤明圃弟子打扮,双手搂住了一大捧瓶瓶罐罐,脸上犹带泪痕,却是冲着裴小舟璨然一笑,露出一口米粒般小白牙:“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裴小舟“嗨”了一声,双臂卸力抽剑,巨大的石板轰然砸下,拍起大片尘埃,也咧嘴一笑:“不客……小心!”
一个“气”字还没说出口,陡然变调。就在这抬石救人到脱困的片刻间,地裂蜿蜒,已贯通了旁边一带短崖小坡。山石土木乍然失衡,纷纷崩毁砸落,地裂借势,蔓延愈快,蓦的“喀嚓”一串连震,一整片石板地面齐整整自中间开裂,足有四五尺宽的黝黑裂缝如同噬人巨口,正张开在那名甫脱险的女孩子脚下。
险之又险,剑光快如闪电。女孩子一声惊叫哽在喉中,猛觉焚风扑面,人已升在半空。裴小舟御剑而起,另一只手不尴不尬的捞住了她的腰带,当时只是救人心切伸手便抓,但剑遁急速,他脱险心切更是全力催动,眼见两人一剑身化一道流光直冲出龙山古月后山,一路上天女散花般稀里哗啦落下许多物件,转眼湮没在滚滚尘沙与熊熊烈火中。随即,女孩子迟了数拍的尖叫到底还是叫了出来:“啊啊啊我的药!”

叫声余荡,剑光急速,直往一旁受波及不太严重的山坡上扎去。龙山蜿蜒,卧龙潭不过占据其中一峰一角,纵然黑龙闹动气势喧天,脱离了中央震荡地带后,险情已淡化了许多。那众多从龙山古月仓皇撤出的人群,也大多各自就近,四面八方散开。
裴小舟夺路逃命,此刻也顾不得仔细分辨方向,他年岁修为皆轻,情急之下施展遁术,若只是自己一人还罢了,如今平添上一个不甚配合的大活人,剑光高起疾行,压力顿时也翻着翻的增加,方离开险地不远,已有些摇摇欲坠。偏这时候,腰眼处忽然没提防的一痛,却是即便身处悬危,那赤明圃的小姑娘犹然恨恨念念自己被一窝烩了的药物,惨叫到伤心处,咬牙切齿的,伸手就往裴小舟正在自己眼前的那块肉上狠狠拧了一把。
这一掐一痛皆没太过心,七分真三分假,搁在平常不过是少年人之间小打小闹罢了。只可惜当下情形有别,裴小舟正在竭力支撑遁术,忽然吃痛,脱口“哎呦”一声,一口真气顿泻。下一瞬,行天之剑陡然失衡,灵气一乱,携着两人一头直往山头地面扎了下去。
空中的惨叫顿时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人,下落之势奇快,宛如坠星飞石,转眼连那片山头连绵的浓绿树梢都瞧得清楚了。情急之中,女孩子缠在发髻上的藤饰翠光一闪,化作一片绿濛濛的光网,勉力在两人身下一兜……只可惜力有未逮,只不过勉强将下坠的势头阻了一阻,就呯然告破,化作一片翠绿光点飞散。但随即山坡上忽来一声琴音,徵弦激昂,方圆音域霍然荡开,正迎住了二人。先有藤宝一阻,后有音阵相援,一连片的枝摧叶折声中,裴小舟两个好容易有惊无险,颠颠倒倒的踩上了地面。
便听有人温温和和的在不远处问道:“二位可无恙?”
立刻有另一人抢先开口:“好胳膊好腿的呢!阿栖,你自己没事吧?”
“无妨,玉翎已镇定得差不多了……”
扭过头,就见一片树下空地,有一人抱琴趺坐,琴弦上犹有几分音律震荡未散,想来就是刚刚千钧一发出手之人。而距他不远处,赫然站着一只雪羽巨鹤,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拍打着翅膀。一名腰悬长刀的精悍少年亲昵的搂着白鹤脖颈,一边为它梳理了几下翎羽,一边撇过头,只瞧了两人一眼,就转而去关心抚琴之人。
四人彼此面孔皆是陌生,但裴小舟与那名赤明圃的女孩子俱着本门服饰,不容错认;而对面两人一鹤——沧波楼楼主豢养的仙禽玉翎在炼气界颇有名气,实乃一众小辈颇为艳羡的坐骑——更是明晃晃的招牌。情知彼此乃是同道,拘束感立刻退去许多,裴小舟倒也不太在乎适才的狼狈,笑嘻嘻一抱拳:“两位师兄,多谢了!”
抱琴人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忽的肩上一沉,压上了一只手,稍一偏头就见那精悍少年黑着一张脸不高兴道:“什么举手之劳,又是安抚玉翎又是捞人,阿栖,你身上都汗透了。”说着话,手上用力一搀,林栖借了他的力道起身,下一瞬怀中一空,琴亦被对方拿了过去,顺手甩上背后。
“北旄,莫要失礼。”叹了口气,林栖到底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又转向裴小舟两人,“此地地况还算平稳,二位不妨略作修整一下……我离开卧龙潭时,曾见到赤明圃之人一路向西北退离,可往一寻。”
“赤明圃的有看到,神京的可就没有了。”程北旄快速补上一句,又扯了袖口去给林栖抹了抹额角的汗珠,“我看玉翎已经没事了,黑龙消失,威压将散,咱们也尽快离开的好。”
“嗯。”林栖点点头,顺便把他在自己脸上乱抹的手拉下来,“事出怪异,是该早些回沧波楼告知师父。”说着又向裴小舟两人点了点头,“两位,我们先告辞了。”
裴小舟忙道:“请便,请便!”就见程北旄顺势一翻腕,握住了林栖的手,另一手还要半扶半搂着腰背,飞身跃上玉翎后背。雪白的巨大仙禽仰首清呖一声,双翅伸展,盘旋而起,不需片刻已入云天,挟风远去了。
“有坐骑就是好啊!”不无羡慕的仰头感慨,耳边忽然“刷”的一声,插过来一道寒光。裴小舟吓了一跳,忙一转头,就见被递到了眼皮底下的,正是自己那把劳苦功高的阔剑。剑柄被赤明圃的女孩子双手捉着,却偏偏把脸扭开了几分,哼声道:“你的剑!”
嘿嘿一笑,裴小舟捞过阔剑:“师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仍只拿眼尾扫他,不过还是很快就应了声:“赤明圃木脉,宛童。”
“我叫裴小舟,是碧云天东天震门下。”裴小舟眼珠一转,见宛童也正有点遮遮掩掩的偷瞟自己,心情立时大好,翻手收剑,忽然叫了一声:“宛童师妹,你受伤啦!”
阔剑的剑柄密密缠绕着青绢,拿近了才发现,上面星星点点染了几片血迹,血色犹红,显见刚刚沾染不久。
宛童撇了撇嘴:“掉下来时蹭了一下而已,我自己有药……”后半截话兀的吞声,记起了自己那些已经尸骨无存的瓶瓶罐罐,立刻心火又起,咬牙切齿剜了裴小舟一眼。
裴小舟也明白过来,颇无辜的摸了摸头:“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药再做就是了,哪有性命来得重要……哎好好,我不说了,我闭嘴!”
眼见自己越开解,宛童脸色越黑,他连忙把后面的话咽回去。想了想,摸出一瓶伤药,小碎步蹭过去,伸长了胳膊一递:“给你用这个。”
又过了片刻,袖袋里摸出一条手帕,再凑近几分:“拿这个包一包吧……”
再过片刻:“要不要我帮你包扎,你这伤在手上……”
一道碧光“唰”的一闪,一条青藤贴着他的腮帮子扫了过去,宛童又气又窘,怒道:“闭嘴!”但待见裴小舟当真在嘴巴上比划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踮着小碎步连连后退,又咬牙哼声,“你退什么,过来啊!”
“啊?”裴小舟满眼茫然。
伤药瓶子和手帕劈头丢了他满怀,袖口挽起了半边的一截手腕子也一并伸了过来,白生生的腕上两道不算长却颇深的刮痕还在渗着细碎血珠,还有宛童磨着牙的催促:“你快点,我等下还要去找赤明圃的同门会合。”

而围绕着龙山古月百态纷纭,卧龙潭外围之外,高峰之高,尚有乱象难以波及之地。
云峰高插,一座白玉舆台稳居其上,正是玉墀宗与陪立在侧的御师两人。立足峰顶如踏云端,下望卧龙潭一览无余,直到黑龙升云,破天而去,才听玉墀宗淡淡赞叹了一声:“奇哉!”
“龙山古月当真有古灵龙族现踪,此消息足以撼动炼气界。”御师顿了顿,又补上几个字,“道魔皆动。”
玉墀宗“呵”出一声笑:“也是未必。”只是他又不肯将话解释下去,重新将目光下落,“除了几个还算有名的派门勉强看得过去,其他散修当真让人失望。区区一条半龙闹出的动静,就使他们这般疲于应对……这炼气界,比之五百年前,当真无聊。”
“天下能入君眼中,又有几人。”御师同样下望,视线扫过几处人迹出没的地方,“何况来龙山古月求缘分的,大多也只是炼气界中微末之流,莠远过于良。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君可要随意选上几个,充作魂食?”
玉墀宗却对他的提议兴致不大的模样,不置可否,只道:“既是随意,便让人连挑拣的欲望也无了。”
御师轻笑:“若如此,不妨让我替君拣选一番。”说罢,身形微微一动,便要遁离。
蓦的,一只手伸到他身前,将已经在微微绽放的遁光轻轻掐灭:“且慢。”同时玉墀宗袍袖一挥,一缕淡淡清光自白玉舆台上泛出,一晃已将御师也纳入其中。
“君……”御师登时一愣,意外玉墀宗的拦阻,更惊讶于他这般主动遮掩去行迹的举动。
玉墀宗只是抬眼,望向云天:“他竟然也来了。”
御师一并抬头望去,赫见晴霄之上,忽来一道剑气如虹,挟凛凛冰川雪意。初尚极远,霎那已至卧龙潭上方。尚有火红余烬藉风冲天的黑红颜色经此一剑贯透,竟凭空辟出一条冰路,如无暇雪桥垂入涂炭,翩然落下一名青衣道人。
“方青衣!”御师悚然一惊。
“方青衣。”玉墀宗“呵”的笑了声,“棘手的人物,不必与他正面对上,节外生枝。”
御师点点头,轻吐出一口气:“区区龙山古月,想不到竟能让他前来……先前得到的消息,方青衣离开冻月冰河不假,却是意在偃鬼王,怎会又在龙山出现。”
“有什么关系么?”玉墀宗望见方青衣的身影已经被山林烟雾种种彻底掩住,才撤下了白玉舆台的禁制,“偃鬼王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已足够纠缠住他的脚步了。如果尚有欠缺,你就应该让那些欠缺消失。”
“我明白。”御师低了低头,“身为魔尊遗脉,却一心只在私仇上纠缠,偃鬼王的格局也就到此为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能用来绊住方青衣,也算是他的最末一点用处。”
玉墀宗但笑不语,片刻后,见龙山一带再无什么异状,方道:“离开吧。”随即,白光一闪,天穹之下,长风偃草,只见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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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一  故人茕茕

黑龙之变,掀动龙山一带地脉,颠倒山峦,地开鸿壑,已是非人力能挽回的局面。万幸的是,剧变由徐渐疾的这一时三刻之内,已足够让月下集上众人退离。生死关头,神通各展,倒无人甘落于后。
落后了的,反而是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门人,或依仗本事,想要将古灵现世这一数百年难见的稀罕事瞧一个有头有尾,或是忧心忡忡撑持地变,耗到众人退尽,方顾得上自己动身。剑清执本算得上是后者,但混乱中一时失了两个师侄的踪影,只得返头再寻。这一折身,君又寒被朱大甩出地隙的一幕正撞入眼中。他心头一凛,行动倒比心中念动来得更快些,百寻之距,一霎卷至,凌空接住君又寒。本待要再寻裴小舟,余光下落,却见一痕红索正滚落深壑。刹那心中砰震,竟是想也不及想什么,抹头直追而下。丹霄剑光绕身,在乱石如雨中劈开了一条道路。
但他下追势快,红痕被浊烟飞尘淹没的速度却更快。一头扎入地缝之中,目标已失,再听头顶隆声震荡不绝,坍塌愈演愈烈,立身之处眨眼已成危地。剑清执看了看已经开始扭曲崩折的裂缝,此时即刻抽身,倒也难不倒他,但到底还是将牙一咬,心念动处,丹霄剑光一折,直入地隙之中。

朱大在甩出君又寒的刹那,还是记得在心里气呼呼的连翻了两个白眼的,大约也是他只剩下了翻白眼的力气,不然说不定还要再跟着破口骂上一句“小混蛋!”但前胸被那股龙焰重击压下,勉强运气抛了人已是极限,余下的一分力气,只能仓促在心中动念,捏了一个法诀。寸心鞭上灵光一动,登时宛如活物,曲盘回他的腰间。玉柄稳稳垂下,朱大这才安心了般,将两眼一闭,自己嘟囔给自己听了一句:“好伙计,这回可没再把你抛下了!”随后索性放空了脑袋,听天由命般摊了四肢,任凭身随石落,掉向不知之处。
不过他心中虽豁出去了,到底五感未失,七觉仍在。炼气修行之人,自有一线真气日常护身,若非千尺深渊,倒也不怕当真摔了个一命呜呼,但折了胳膊腿儿的皮肉伤,怕是难免。只是对将至的“血光之灾”在心里做了好一阵子准备后,朱大却忽的一愣,挣扎着撩开了眼皮,只觉这下坠的势头比起预计漫长了许多。莫非自己当真运交华盖,要跌一个不死不休?
开目一瞬,所见非是全然漆黑,竟有淡淡一层暗红光芒,仿佛燃而未尽的火焰,荧荧照亮周遭。周遭所见,无非破裂山石,或如峭壁,或成沟壑,蜿蜒向下延伸。朱大眼睁睁看了一回,才猛然惊觉,非是掉入了无尽深渊,而是自己下落的速度,莫名缓慢得诡异。不似坠落,倒好似身变鸿毛,卷在天风之中飘舞游荡。
这一认知映现脑海,朱大先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体力疲软,还要挣扎着抬了抬胳膊,动了动腰胯,自觉四肢犹在,半是安心,又费力探了探头,看向自己的前胸。
视野所限,他尽所能也只够用眼角余光瞥见一点胸前情况,但已足堪证明所感所想。一簇幽红中杂带点点金痕的赤色光芒,正半没在他胸口位置。缭绕全身、甚至隐约照亮周围山况的光源,亦是出于此。只是胸前不觉其他,唯有一点烧灼的热度,一跳一跳的鼓动,不似龙焰那般猛烈炽烫,却又有着无可置疑的黑龙气息。
“这……”朱大在自己脑子里敲着自己,敲出满头的疑问,却不知这点奇异的龙焰从何而来。他如今飘飘荡荡下坠得缓慢,多半也是拜了这点焰力所至,以此想来,多半不会是什么暗伤留手。但要说用意……他忽的一愣,眼前瞬间闪过伏九最后那没有声音的一闭眼,讶然咳了一声:“是小九……”
咳声未落,似乎随着他心中念动,胸前灼热陡然见涨,一瞬席卷全身。朱大甚至没来得及被突如其来的滚烫烫出一个哼声,眼前一乱,光影叠叠,霎坠迷离之境。

远处山隙之顶,尚可见隐隐天光。那一线光豁中,忽见剑影如虹,电贯直下。丹霄霞影,剑气银芒,瞬间割亮了一片昏黑。也终于叫急追而下的剑清执透过大片障目幽深,一眼觑定了遥遥之距的那一点红光。
尚不及思索所见的红芒与寸心鞭的离火丹红有别之处,剑清执人已随剑势深入。百丈之距,片刻迫近,却在刚刚足以看清下方那道身影的同时,环拱在朱大周身的红光陡然一溃,瞬间湮灭消散。失了红光助力,朱大半声未哼,整个人立刻飞速的坠向深渊之下。剑清执倒哽住一口冷气,刹那丹霄从心,剑光陡涨。剑上仙衣如云,转腾而至,不过须臾之间,已追在近前。将臂一探,稳稳勾住了朱大。随后剑影翩然,破开眼前虚实障碍,辟路求生而去。

朱大心中动念的那一瞬间,眼前景物丕变。无尽的暗红色光芒流水般席卷上来,须臾将他没顶。朱大的神智却还算清醒,短促的天旋地转之后,“哎呦哎呦”呻吟着一扶脑袋,才后知后觉到身体竟已能动弹无碍。
“呸”了一声,朱大当下便约莫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多半是又陷在了什么神识幻境之中。好在他心宽惯了,来之则安之,短暂的接受了一下当前状况,便立稳身子,四下探看起来。
不想一看之下,更是气结。眼前一片红光明灭,绵延不知其旷远,只知穷尽目力,也仍处身在这片暗红色光海之中。而除此外,竟是一片空荡再无二物,连寻到一个可辨蹊跷的目标都没。
朱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哀嚎一声:“小九啊,你这是在搞什么幺蛾子给我?这一路上吃我的喝我的难道最后还想要编个谜题气死我不成……嗯?”
感慨声方落,所见突起变化。眼前红光流离烁动,十数步外,竟渐渐化出了一道身影,自虚幻中逐步凝实。
“什么人!”朱大忙喝问一声,想了想又立刻一改口气,笑嘻嘻亲热热的要往前凑,“兄台,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啊?”
只是那道身影对他的搭话毫无所动,仍是半侧着身子站在原地。朱大眼看着一步步蹭了过去,距离还有三五步时又停下了,再试探着开口:“兄台?高人?”
全无所应,甚至迫近至此,连眼前之人的吐息脉动之机都无法察觉。朱大瞪眼看了又看,忽然深吸口气,双手一张直接冲着那人扑了过去,然后果不其然的——数步踉跄,穿身而过,全然无碍。
“幻影……”朱大叹了口气,抓抓头,干脆又回身贴到那人影面前。这一次两人实打实的打了一个照面,所见身影虽是虚幻,面貌身形却皆清晰如常人,朱大甚至看得清他背上剑器一丝一缕的花纹雕镂,样式古拙的长剑,系着一枚日轮般的坠子……朱大猛的眨了眨眼,再眨眨眼,伸手虚虚一戳,“兄台,在下看你似乎有几分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想当然答复自然是没有的,朱大本也没期望幻影作答,倒更像是自己敲着脑袋在问自己。他嘴巴里嘟嘟囔囔,脚下也勤快,绕着那身影转了不下七八圈,从头发丝打量到了脚底板,眼前人虎目剑眉,容貌俊挺,端的是一张好相貌,只是在记忆中却全然找不出什么痕迹。朱大苦恼不堪的又伸手在那影子肩上“拍”了“拍”:“我说兄台……”他的话忽然一顿,目光扫过身影肩头,落在方寸之距的长剑上。赤铜颜色的日轮坠子再次晃过眼前,有如醍醐灌顶,朱大猛一拍手,叫起来:“是你!你是小九口中的那个‘阿叔’,对也不对?”
话音一落,空间之中陡然又生变化。红光迷离变幻,不过转眼,一条又一条身影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叠叠伫满眼前。放眼看去,皆是相同的面貌,却各有不同姿态,或站或立,或喜或怒,栩栩如生。
朱大一呆,蓦的掩住眼睛大叫一声:“够了,够了!在下记得了!你再塞下去,都要把你阿叔塞进我的被窝里了!”
应他此声,眼前幻境刹那无声破裂,碎做齑粉消散。流离红光,汇做一点灿金,重没入他的胸口,随之湮灭。朱大眼前乍失了光源,浓黑颜色扑面而来,宛如实质堵得他一时间几乎窒息,四肢沉如坠石,忙挣扎着大口喘息起来,却觉得无论吐气吸气,皆是滞涩万分,难过非常。痛苦中,许是许久,又许是一瞬,忽然全身经脉一开,一股澄澈灵息灌入,顿时有如久旱逢雨,那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几难言表。朱大哼了两声,终于透过来了这一口浊气,五感为之一开。
五感重明,便听得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居高临下道:“什么‘够了’?”

朱大猛一睁眼,浓重的黑色褪去,眼前竟有大片淡淡的流光照耀。光影离合间勾勒出一人身姿,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白衣云履,冠剑俨然,只是一张脸却冷冰冰的板着,原本细致的五官便也添了数分凛冽之意,瞧来叫人不由生畏。
朱大的眼睛登时又瞪大了几分,脱口道:“小……呃……小越的清执前辈?”
剑清执眉头一皱,脸色更冷上几分:“何意?”
朱大打个哈哈,甩手甩脚的爬起来半截,换了个半坐的姿势:“小越呀,玉完城的越琼田。呃……还有伏九,你之前还出手帮他固过魂。我当时也在场,得以一见仙人的好手段。想来刚刚又是蒙你搭救,才没摔成一滩肉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眼看他啰啰嗦嗦没头没尾的开始胡扯,剑清执一眼瞪了过去,目光凌厉,登时叫朱大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都咽回了肚子,换做两声干笑。剑清执狐疑的眼神在他脸上打了个转,顺着他的说辞回忆片刻,好容易在印象中依稀挖出了一张火堆旁满脸黑灰的面庞,连黑白底色都看不清楚,更勿论五官相貌。再看看眼前这张半个脑袋都包在了药布中的脸孔,一股黑气更是直冲天灵,硬邦邦掷下两个字:“名字!”
朱大立刻乖巧道:“在下姓朱,乃是三里村人氏。在家中排行老大,相熟的人便都喊我一声‘朱大’。小越和小九因年岁小,叫在下一声‘朱大哥’。仙人你……你看着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阿猫阿狗只要仙人喜欢,也是随意的。”
剑清执没有接他的话,视线仍是在朱大一身上下缓缓流动,像是要破开什么,挖出内里一般。朱大撑着笑脸任他打量了一会儿,渐觉脸也笑得酸了,眼睛眨巴得也涩了,变成一声苦笑,手脚并用挣扎着起身:“仙人要是看在下不顺眼,在下这就远远躲开,不碍你的眼。”
他说着话摇摇晃晃要走,忽听剑清执开口:“你能凭自己的本事离开?”
朱大脚下一顿,好似苦恼的搔了搔头,只是想不出办法,只好又转身赔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晓得,只能麻烦仙人离开时,看在小越的面子上,再顺手捎在下一程。援手之恩,日后定当图报……”
剑清执挑了挑眉:“越少城主的面子,刚刚救你一回,已经用过了。”
“啊?”
“拿一样东西来,换你离开。”
朱大连忙拍拍自己身上,又拎起袖口左看右看:“仙人看中了在下什么东西,尽管开口就是。只是……在下身无长物,连这身衣服都是打赤明圃借来的,实在不知道……”
“寸心鞭。”
“呃……”
“寸心鞭拿来,你就可以离开。”剑清执淡淡看他一眼,目光最终落定在朱大腰间盘缠的红索之上。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片刻后,朱大干笑一声:“仙人真是好眼力,这鞭子是小越所赠,他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手。就这样忽然转手再赠,似乎……不大好吧。”
他说着话,看剑清执眼内神态一冷,忙又继续道,“不过既然是仙人想要,在下自当割爱,自当割爱。”言罢,当真往腰上解下寸心鞭,双手一捧,恭恭敬敬递到了剑清执面前。
剑清执没立刻伸手去拿,垂下目光,落在鞭上。朱红流彩,似灼初心:“你既是初得这鞭,想来,鞭上的铭文你也是不曾见过了?”
“还不曾看呢!”朱大仍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做小伏低,一低再低。
“那你现在就看来。将那几个字,说给我听。”
“……是是是。”朱大顿了顿,扶起寸心鞭的握柄。立身处光线迷离,更映得那块浅碧玉石晶莹剔透,非同凡物。微微翻动一下,便看到两排八个朱丝小字,铭刻其上,笔画十分清晰易认。朱大只眯眼看了看,就开口念了出来:“寸心怜绊,俯仰不移……”
手中陡然一空,朱大下意识的伸手要抓,寸心鞭早凌空而起,落在剑清执掌中。他匆忙抬头,眼前一片红光暴窜,离火之威升腾,火光中,鞭挟凛风赤浪,当头抽落。
“啊”的大叫一声,两人距离之近,寸心鞭来势之猛烈,全无转圜余地。朱大将眼一闭,只能任凭那火鞭凌厉落下,耳边“啪”一声脆响,瞬间无数细碎石粒迸溅,噼里啪啦砸了他满身。
愕然睁眼,才见到寸心鞭竟是擦身而过,将左侧一块顽石抽得粉碎。剑清执一手持鞭,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寸心怜绊,俯仰不移。南天云主赐下的这八个字,你当真担得起么?”
朱大全身打了一个激灵,目光找上剑清执双眼,那清亮眸中,亦映着寸心鞭上红焰,难掩雷霆之怒。四目相对,剑清执更觉气冲心窍,怒声喝道:“忤逆之徒!跪下!”
一声喝断,朱大倒显得平静许多。迎着剑清执的怒意,到底在他眼底遍寻一遭,才蓦的低了头,“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俯身作拜:“碧云天南天离一脉逆徒……朱络,见过西天云主。”

像是没料到朱络坦诚得如此直接,剑清执反而一顿,咬了咬牙,勉强压下胸中起伏:“朱络……当真是你!”
“是……”
“为何会是你,朱络?”剑清执语气一促,“你为何会在这儿?你如何出现在龙山古月?你不是早就……死在了平波海?”
他问得急切,竟似有些乱了方寸。一连数问仓促出口,才觉出失态,硬生生又掐住了,一时间只能咬牙瞪眼,瞧着朱络,不再开口。
朱络垂着头听他一连串的怒斥,并无分辨之意。只是待听到剑清执忽然哽住了问话,才忙抬头:“小师叔,你消消气,消消气……”
“跪着!”剑清执又是一怒。
“好好好,我跪着,我跪着,你先别生气。”朱络刚刚抬起半分的膝盖又砸了回去,龇牙咧嘴抽了口凉气,才又老实道,“当年我侥幸未死,漂泊远离了碧云天地界,一路辗转后,落脚在三里村,虚度这几年。月前巧合结识了小越和小九,因此陪同他们一路来到龙山。只是不曾想小师叔你竟然也来了,还带着……又寒……”
剑清执缓缓呼出一口气,尽力平了平声音:“你适才倒是出手救了又寒。”
提到君又寒,朱络的口气忽然欢喜起来:“是啊,几年不见,又寒的个头窜得好快,一晃都这么高了……”忽又叹了口气,“他想来过得还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肯认我这个大师兄!”
“他过得自然不好,也不想认你这个师兄!”剑清执牙缝中挤出字句,两人间刚刚略有缓和的气氛登时又是一僵。朱大被噎了个正着,干笑两声:“呃……也是,是我的过错,叫又寒也蒙羞了。”
剑清执冷冷道:“蒙羞的又岂止又寒,南天离一脉皆受牵连,若非长恭师兄德威深重……”他猛的咽下后半截话,“你为一己之私,屠戮同门,又岂是‘过错’两字可以轻描淡写!”
朱络苦笑一声:“是,是我失言,昔日犯下的罪责,我皆愿服罪,并无半点开脱心思。小师叔……我让你失望了。”
他清淡淡一句话,入了剑清执的耳,顿时换来胸口一阵涨痛,几近失态。剑清执猛的一扭头,别开了脸:“你既然知罪,就随我回碧云天。有什么话,审堂之上,对先祖师说去吧。”
“小师叔!”朱络忙一伸手,牵住了他半片衣袖,“小师叔,此时我尚不能回去,望你体谅。”
“嗯?”剑清执怒极反笑,“你这是何意?”
朱络叹气:“杨辰师兄之死,要我抵命,我当无怨言。但眼下我身负两事,尚……死不得!小师叔,容我将这两事完毕,定回碧云天领罪,到时杀剐截戮,绝无二话。”
“你戴罪之身,反倒与我讨价还价?”剑清执冷哼,忽然翻手,丹霄瞬握,虚虚架在了朱络颈边。冷锐剑意,尚未挨身,已先在皮肤上割出浅浅一道血痕,“你莫非当我不敢现在就斩了你么!”
朱络仍直直跪着,梗着脖子看似一动不动,实则悄悄向剑刃旁挪开了那么一点点距离,才道:“小师叔,你的天资高修为好,打小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我难逃一死。只是这两件事,一为他人信我,临去而托;一为……更重逾身家性命之事。此两事不竞,朱络瞑目不能。小师叔,我与你也算自小一并长大,该知根底,你信我这一次可好?”
剑清执冷笑,持剑的手稳稳,却闭了眼,似不愿目睹:“好一个知根知底……便是五年前我闭关一出,就听闻南天离首徒刺杀了杨辰师侄,叛下碧云天,被三天联手追拿,诛杀在平波海这般知根知底么!”
朱络一噎:“我……”好多欲辩之言一冲喉头,又硬生生咽下了,末了只得一句,“小师叔,对不住……”
“叮”一声清脆,打断他的话尾。朱络一低头,却是剑清执扬手将寸心鞭掷在他的膝边:“你走吧,此后山高水远,莫再出现在碧云天之人面前。否则,我定当亲手拿你回去!”

绝言入耳,一样伤心。朱络忽的心中一阵恍惚,似乎觉得眼前情形,曾经有见。他怔怃一刻,嘴巴好似生出自己的意识,脱口道:“当年玄掌门欲带我往子午谷……小师叔,你也曾这样说过……”
话说出了口,两人皆是一愣。朱络恨不得抬手赏给自己一个嘴巴,偏偏在这个时候颠三倒四起来。剑清执却是脑中“轰”的一炸,一时连手都有些哆嗦。剑刃一颤,雪亮的剑光就那么在朱络脖子边晃了两个来回。
朱络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也顾不得埋怨自己了,忙一伸手,虚虚托了下剑清执的手腕:“小……小师叔……你别气,别生气,我真的不提了!”
剑清执含怒一挥手,登时将他拨开:“走!”
“我……”朱络刚要开口,蓦觉脚下生出一股颠簸之力,照亮身处空间的淡淡光芒亦为之一晃。两人同时转头,耳边只听一连串沉闷爆响,忽一泼碎石落如雨下,周遭嶙峋插天的石壁上,迸出数条深且长的裂纹,自足下蔓延上攀,直插目不可及的高处。
剑光霍然一亮,如银屏乍展,扫开了砸向两人的落石。剑清执脸色很是难看,顾不得再斥责朱络,匆匆扫视一圈四周,想要找出闹动的源头。
朱络也在旁乖觉的抓起了寸心鞭:“难道龙山的地脉还在崩毁?”
“不是地脉!”剑清执一扬手又挑开一块落石,目光闪过四周,“是阵法。”
“嗯?”朱络被他一言点醒,这才顾得上去捕捉周围时隐时现的灵咒气息。一望之下,四周石壁高插,不见天日,想来如今身在山腹深处。而聊能照亮的光芒,也正是从石壁上散逸而出,几乎铺满了整个容身的空洞,因无所不在,反而最易让人无视。他张望一回,笑“唉”了一声:“古灵气息!难道非但龙山锢有龙魂是真,连山下亦有阵法镇压?这般的手段,真不知当年有何深仇大恨,才要层层加锁,生怕关押得不够严实!”
剑清执瞥他一眼:“黑龙腾飞,此地禁锢已失意义。走脱了牢囚,也难怪阵法被激发……速寻路离开,否则恐有后变!”
朱络忽的一笑:“原来小师叔你也不知道出路!”
剑清执连理都懒得理他了,一边步量山穴,一边飞快在心中默算可供脱出的方位。只是算犹未竞,脚下震动又起,强烈程度更胜之前。迸裂声中,地开蛇纹,蔓延爬上已显脆弱的山壁。登时听得一声轰隆,足有半片石壁不堪承受,崩塌破碎,斗大的山石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两人之间原本几十步的间距,登时一片尘茫,转眼已被乱石横亘。
只是尘埃未落尽,剑鸣铮铮,划出了一片霞彩,直贯石堆。山石虽说厚重,也难敌丹霄之威,剑锋点处,破碎声此起彼伏,转眼深青色的石块上,密布了蛛网般的裂痕,将近瓦解。剑清执却在这时突的一收剑势,方一侧身,烟尘爆起,石堆轰然化作齑粉炸开,显出后面持了寸心鞭,笑眯眯的朱络来。
剑清执撇开头,轻哼一声:“寻不得路,只能强出了。这山穴应是在龙山山腹之中,嗯……”话音一落,丹霄在持,刃上明光暴涨,丹霞霓彩直透上方无尽之处。凛凛剑威,几要穿山而出,一破百丈石穴。
朱络见剑清执运动剑意,立刻老老实实避在了一旁。眼见剑光冲霄而起,丹霄霞彩亦映透了他一身。本是西天兑一脉看惯了的衣饰,平生矫矫仙姿,夺目非常。不知怎的,朱络耳边忽然就有声音鲜明无比的开始叽叽喳喳:“他天赋好,本事也好,人又上进正派,如今的成就,我是望尘莫及喽……”愣了一下,朱络才分辨出那原是自己前几天与越琼田的闲聊,炫耀之意,如今听来竟是满溢。当下偷笑了几声,才匆忙敛起神色,再看局中。
剑清执自是不知朱络那点小心思,他一剑凝元,要破龙山石穴。但到底身陷之处究竟其深几许,或是石穴之中可还有其他变故,俱是不知。因此并不敢托大,喝起丹霄,先存试探之意。第一剑沛然斩落,并非施展全力,只见剑虹璀璨,直冲天顶而去,一闪没入,几是同时,头顶漆黑尽处,应声映现了大片龟裂光痕。

山穹应剑势现出裂痕,似是石穴将破的征兆,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只是欣喜之意刚在心头一闪,朱络猛有察觉,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小师叔!”动作反比出声更快些,一闪而至剑清执身旁,将人一掩。
几是与他动弹同时,穹顶龟裂出的浅金色光痕流泻延于四壁,快若疾电,转眼汇于一处,凝做了儿臂粗的一道金光。光芒之中依稀闪过几笔古奥难辨的符文,只须臾间,反吐巨力,蹈来路而还。朱络振鞭一挡,下一瞬一声闷哼,已倒跌出去。金光穿肩,强悍的力道余势不尽,连着匆忙在后面一扶朱络的剑清执也失了稳当,一手揽住人,一手背剑,一口气退后了十余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顾不得其他,立刻去看朱络情况:“朱络,你怎样……”
半截的问话硬生生卡在了齿间,暗淡光线下,赫然照见朱络牙关紧咬,却没能咬住几丝溢出嘴角的血痕,刺目鲜红。剑清执心中猛的停跳了一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朱络靠在自己手臂上的身体也没半分力气,全仗着自己一手撑持而已。
“朱络!朱络!”剑清执轻抽了一口气,反手插回丹霄,不敢轻易移动,直接纳气于掌,掌心贴上朱络背心,缓缓度了一道内息过去。
受他精粹真气润入肺腑,咳了一声,朱络似也缓过了这口气,立刻含糊道:“我没事……”
“闭嘴!”
“我真没事……小师叔,”朱络还要挣扎着扭头,只是全身难以提力,软趴趴的好似没了骨头,扭了半天也是无成,只得有点委屈的继续含混混道:“是我的舌头……”
剑清执一愣,顿了顿度气的动作,仍是一手扶抱住他,一边转侧半边身子,瞥了过去。
朱络忙一张嘴,赫然见他小半截舌尖肿了起来,血沫满口,狼狈又好笑。剑清执一噎,想也没想,立刻抽了手,后跨了一步。不想朱络的全身无力却不是作假,失了撑持,哀叫一声,剑清执察觉不对再要伸手已经迟了,眼见着朱络“噗通”一声,结结实实瘫在了地上。本就遭了殃的舌头又添新伤,顿时脸都疼得白了,眼尾泛红没了话说。
剑清执扎手站在旁边,一时只觉尴尬无比。清咳了两声,才硬邦邦道:“你怎样?”
朱络咽着自己的满口血沫子,挤出一个苦笑,大着舌头道:“无事……只是全身力道忽失,经脉气息瞬间皆被锁了,大约是那道符阵光芒的反噬之力……”他仰头看了看重复寂静的穹顶,忍着疼也要再“啧啧”两声:“剥离龙珠,锢魂于龙山地脉,还要加上难以持武的法阵……这种手段,说实话,这种手段瞧来步步紧逼决绝又狠辣,我反而觉得当初下手之人定是不存杀心,才搞出这样繁琐的禁制来。可惜啊可惜,如今那位前人要禁锢的龙魂已是跑了,留下的阵法壳子,反倒难为咱们不相干之人!”
剑清执分辨着他的嘟嘟囔囔,细一思索也觉有些道理。只是到底目光一晃过朱络嘴角血痕,心思登时还是被牵走了,微微俯下身:“你说你一身经脉气息皆被锁了?那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朱络立刻连连摇头,装乖卖巧:“小师叔……这次真得你背我出去了……”
剑清执低“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并不情愿还是掩了几分心思,目光重又落在朱络脸上,巡视两回。
朱络乖乖仰头任凭他看,忽听剑清执有点迟疑的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朱络这才记起自己脸上尚包着厚厚的几层药布,混乱中帏帽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只剩雪白的布条缠了半边脑袋,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他下意识的想要抬手摸摸,奈何力不从心,念及当初一口咬定要这般包扎起来的本意,只能心虚的笑笑:“我……我我我脸上受了伤,容貌损毁……怕吓到别人……”
剑清执眉骨一动,并指忽出。“嘶啦”帛裂之声,层层包裹的白布顿时被剑气撕碎。片片落下的布屑后,露出朱络一张面容,似乎比之记忆中并无什么变化,又似已全然陌生。剑清执怔愣一瞬,哑着嗓子开口:“伤在哪里?”
朱络没想到剑清执这般的干脆利落,脸上束缚感一去,心中便也“突”的一跳,硬着头皮道:“左……左边额角。”
剑清执弯腰低了头,微微眯眼,当真去打量他的额头,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朱络轻轻抽气,一瞬不瞬的反看回去,见剑清执的眼瞳清亮,内中果然映着一副自己的影像,只是额头上已经只剩了浅浅一道粉的伤痕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朱络不大甘心,更尽力去看。目光所对之处,余隙忽然却瞥见了一道流光,自剑清执身后的黑暗难辨深处,瞬冲而至。
耳畔忽响金声玉振,乐声之中,更藏杀机。剑清执瞬间被拉回了神思,急忙反身一挡。光弦七变,诡路难猜,被挡下了大半,却尚有两道冷光一折,擦身而过,结结实实击在了朱络身上。
朱络闷哼一声,这一遭当真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了一口血出来,眼前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翳。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人踏出阴影,声音森然:“朱络,当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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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却非是碧凝心心念念要找之人。她吓了一跳,登时连脸上神色也变得小心翼翼,怯怯应了声:“左阙主……”就忙快步循声过去。
绕过短短一段残壁,眼前豁然一亮,非但空间敞阔了许多,更有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光晕满铺,照见洞中纤毫不隐。碧凝瞬间吃惊的掩住了嘴巴,目光在一地泛着零碎金光的乱石上扫过,便盯在了石穴正中,一道旋飞翻腾的暗红光影上。那红光粗若老树,长盈数丈,虽说形体淡如虚影,却也分辨得出鳞爪须角,正该是一条飞龙。张牙舞爪,却好似被困在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内,任凭如何冲撞飞舞,也难脱锁身方寸。
“看够了?”
“啊?左阙主!”碧凝忙一眨眼,这才看到龙影之下,玄曦踞坐在地,十指凝清光,七弦俱张,正运玄功。只是金银两色跃于冰弦之上,其威势大,其声却希,若非流光漫漫侵近龙影,倒是难以察觉他正在施展极上乘的玄音法门。
同出玄门,纵然修为天差地别,碧凝倒也认得出他使出的手段,更是一惊:“左阙主,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会在此?你这是……”
“铮”的又是一声弦响,玄曦皱了皱眉,连出两道气劲后,才道:“此为卧龙潭地下,安静,去找青垣。”
“啊?哦!呃……青垣师兄在哪?我醒来就不曾见到他了……”
“你二人修习的九转灵犀呢!”玄曦声音猛的一提,尽显不悦之意。
碧凝吃他叱了一声,登时打了个哆嗦,不过倒也同时被喝得开了窍,忙不敢再多说什么,收了声悄悄挪到角落坐下,默运玄功,要以玄门中同修之间互为勾连的九转灵犀心法寻找青垣下落。只是玄曦在派门中素有积威,除了几名掌门亲传的弟子,旁人多有些惧怕他的性子。本就失了同修师兄在旁,又受了斥责,碧凝坐在一旁努力了半天,心仍难定。以她当下的修为,心念转动之间自生勾连实在不能,功法滞碍,偏不敢再开口说话,只好一边尽力的收敛心神,一边只觉眼前光影流离,绕目分神,控制不住的,又张望了过去。

正在全力施为的玄曦一时倒也顾不上再去督促碧凝,他指下弦翻金银双色,需得细看,才能察觉到极纤细的音丝无孔不入,末端皆贯入暗红龙影内。龙影受锢其中,上下翻腾不得脱出,反倒随着挣动的激烈,几可眼见的红光渐渐延音丝蔓延而上,流入玄曦所处。
那石穴中光影零星,破碎一地的石板上尚有金色符文残痕,流光淡淡,将湮未灭,却仍呈禁锢之势,使龙影逃遁不能。玄曦正是借了灵符残力制约,消弭那道龙形残影的反抗之力,金声为控,银律抽灵,点点滴滴,将其灵力纳入己身。他落入此处地穴,也算是机缘巧合,撞见了损毁的禁锢法阵中,尚未被漫长岁月消磨殆尽的古灵残留之力。这一丝余灵对于千百年前的神龙本体来说,大约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哂,但时在今日,足堪珍贵,若能尽数收纳化消了,对炼气修行之人,更有说不尽的妙处。玄曦本还在懊恼卧龙潭上擒捉黑龙失手,但撞到这一桩天大的便宜,才生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当下自然不肯再轻易放过,更将寻路脱出龙山等事搁置一旁,专心吸纳那股古灵余气。
玄门一脉的修行法门,与旁家不同。合气双修,自有奥妙之处,其中本就是更擅吸纳化收的路数。玄曦尤其在这一代弟子中天资佼佼,修为不俗。由他施展出来,起初虽觉艰涩,但功行渐融后,许是打通了哪一处关窍,吸纳起神龙残灵的速度也流畅增快许多。玄曦不疑有他,更是对自身心法的锻炼之功自信非常,愈发催动体内真气流转,融纳龙灵,几至忘我。唯觉每功行一轮,充盈脉络中的灵息便旺盛一分,那种滋味当真美妙绝伦。而困于残留禁锢阵法中的那一道龙灵,此消彼长,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暗下去。暗红光芒渐渐稀薄,金银二色后来居上,将其尽覆,杂糅难分。突听玄曦一声叱喝,十指齐扬,夺目之光绽出,满洞皆为冰弦灵光所掩。碧凝在旁“啊”的惊叫一声,匆忙举袖遮目,半晌候到光芒褪却烈度,才敢张望出去。一洞灵收气敛,只余淡淡残破符印金光流动。朦胧光晕下,可见玄曦背身负手而立,周身灵气流转,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碧凝看得吃惊,脱口唤了一声:“左阙主?”
应声回头,玄曦的面目似乎也笼在了那层浅淡金光下,微微有些晕开般的模糊。碧凝眨眨眼,再定睛,却又与平时无异了。身陷不知名处,到底玄曦仍是她最能依靠之人,当下并不生疑,忙道:“左阙主,现在要怎么办?”
玄曦似是刚吸纳了龙灵,心情颇好,竟没再计较碧凝未能寻到青垣之事,轻哼一声:“寻路,离开此地。”
碧凝立刻起身跟上,亦步亦趋不敢稍慢。只是玄曦方要迈步,眉头忽的一皱,脚下硬生生一顿,晃了又晃。碧凝正拿眼角余光悄悄瞥他的神色,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怎的,仿佛瞧见一道暗红流光在玄曦额头一闪而没,但再细看,又没半点痕迹了。她只当自己眼花,未曾在意,也不敢再冒失开口说些什么。瞧着玄曦以手扶头,恍惚了一下,忽的转了个方向,朝着另一条幽深狭长的窄路过去:“这边。”

那路紧夹在两片插天石壁之间,勉强能容三人并行。破碎的阵法金光被落在身后,但竟不知为何还有暗淡的光源,叫人依稀能够辨路。玄曦埋头走了一阵,只觉那小路曲折盘转,羊肠也似,并不似有通往山腹外的出路。但心中刚有迟疑,又如同方才一般,一个隐约的预示再次浮现在脑海中。稀薄得几乎难以成声,但却叫他打心底无法抗拒。仿佛前面那个暂不可知的目的地,正有什么唤起共鸣。
一路行走,玄曦倒也没由着时间虚度,仍在体内默驱玄功流转,融合龙灵之力。这一股沛然强大的力量注入经脉之中,全身经络血脉皆泛出一股腾腾的热度,他只当乃是修为拔升之故,但那热力沿着四肢百骸流转愈加快速,直汇心脉之中,渐渐整个胸腔都生出躁动之感,勃勃欲发于外,似乎亟不可待的想要冲出发泄一番,心中才得畅快。玄曦受其所激,脚下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已失了方寸。
碧凝跟在他身后,追赶得辛苦。她肩上跌落时擦出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这时只得咬牙忍着一路小跑追他,越发力不从心,终于又是害怕又生几分委屈,撇撇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左阙主,等等我!”
玄曦陡然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一双眸中竟透出灼灼暗红光芒来,森然骇人。碧凝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啊”的惊叫一声,身不由己仓皇退了数步,登时连声音都打了颤:“左……左阙主……你……你怎么了?”
“嗯?”玄曦像是全不知她为何失态,更未察觉自己的反常。见碧凝狼狈退后,反而眉头一拧:“你说什么?我怎么了?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碧凝整个人都有些傻了,听玄曦口气仍是熟悉,但一抬眼照见他泛着红光的眸子,实在也不敢上前去,只能支支吾吾,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玄曦却很是不喜她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胸中怒气一冲,脸色黑了黑,正要再斥责几句,远处山腔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沉闷巨大的响声,两人立足之地,也登时微微摇晃。
玄曦猛一挑眉,脱口喝出一声,周身竟见红光一暴,直冲四遭。而在将触未触四壁山石之时,一路上隐约含显的金光也猛然一吐,两相交撞,皆是一颤,迸开一股绝大的冲力。
碧凝正在一旁,料无所料,躲闪不及,登时被余力波及了个正着。她闷哼一声,竟被扫得飞跌出去,一头撞在山壁上,没了动静昏厥过去。玄曦却如若未见,周身红光微敛,戾气更盛,似乎遭到残余法阵金光的反制之后愈发暴躁,一双眸子已变得暗红如凝血,四下一顾,再一次分辨了下冥冥中波动着共鸣之力的方向,冷哼一声,飞身就走。

他脚步急促,受共鸣所召唤,并无半点迟疑。那曲折狭长的窄路几经兜转后,终于到了尽头。尽头空间蓦的一敞,原是一处开阔的山腹。而那股共鸣之力,也越发接近,似乎就在旁侧,抬手可及。
玄曦胸口此时跳动得极快,迫切冲动的意识说不清是出自本身还是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烧得他的脑中也一片混沌。只是偏这时候,一壁之隔,忽听得人言语声。声音似是刻意的放低了许多,但对玄曦来说,已足够清晰。一入耳,先翻搅起了一股忿恼之感,但随之而来的熟悉倒是让他拉回几分神智:“朱络?”
只是五年前碧云天生变,虽说对外说辞含糊不清,到底同时折损了东天震、西天离两脉大弟子之事,诸多常有往来的派门都有听闻。玄曦乍一认出那个声音,自己反而先愣了一下,但再侧耳,又不闻后续了。他咬咬牙,心里暗道:“莫不是碧云天之言有差?”脚下早更快一步,静悄悄挪过了几分,正在石壁边侧,偏了脸向外一望。
微光迷离,照见山腹那端,一站一坐两条身影。实打实的看在了眼底,才知未曾有差。剑清执他自然是认得的,另一个着了赤明圃服饰的人,更是一直以来最为厌恶的身形面貌,即便数年不曾谋面,也绝不会错认。玄曦牙根猛然“咯”的一响,刚刚被忽视了的胸中火气如浇上一瓢滚油,腾腾炸起,瞬间冲得眼前皆红。他将手一抹,冷弦翻现。一律七杀,音光挟炽烈杀意,顿时直冲而去。

此刻的剑清执与朱络二人各有心思,正纠葛难理之间,一时却对这突来的杀招措不及防。大抵朱络因被禁了功力修为,更是凄惨,当胸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记。若非胸口也突然生出股异力替他挡了一下,只怕非是呕出一口伤血,连带五内脏腑,也皆要遭殃。
剑清执已是霍然转身,按剑在手,怒眉一挑:“何人……玄曦?”
三人照面,皆是相识,剑拔弩张的气氛顿生出几分诡异。只是目光扫过玄曦,那双闪着暗红凶光的眸子入眼,剑清执已觉几分不对。他与玄曦出身派门不同,更有师承辈分之别,除了彼此认得面貌来历,当真再无什么交集。因知之不深,所觉才更敏锐,眼见玄曦张弦在握,却有一身掩也掩不住的暴戾杀气溢出,在周身凝得雾气一般涌动,立刻喝了一声:“玄曦,你可认得我?”
玄曦目光只在他身上一转,全然不理,又落回一身狼狈的朱络身上:“朱络,你竟然还活着?那便再死一次吧!”话音落,五指张弦,其上凝杀,金银两色玄音流转汇做一股锐气,轰然迸出。
剑清执这一遭已有了防备,立刻跨身一步,挡在了朱络前面。以他修为,要压制玄曦并无多少难度,但此刻眼前所见之人,显然不同与往。他不敢大意,试探接下一招,澎湃音潮之中,果然觉出更有一股绝大绝凶猛的戾气,触则欲噬,险恶之极。剑清执忙将剑意一转,化拦为引。震响声中,两股力道互相牵引偏斜,击在旁边乱石堆上,立刻炸起了一片尘沙。玄曦似是这才注意到眼中欲杀之人外,尚有剑清执这般的一个人存在,戾光抹过眼瞳,掀起一片血浪。他将弦一挑,并不犹豫,音律之杀立刻转向,逼命剑清执。见此,剑清执倒也不再与他客气,丹霄在握,金庚剑意凛凛,迎面相对。神京玄门,各出所能,斗在一处。

朱络在旁,好容易自胸前剧痛中透过了一口气。他一身经脉仍难运动功力,勉强挣扎一回,也不过是撑着地面坐起来些,一手摸了摸胸口,指尖触到一点异物,不由微微一愣。但又立刻回了神,耳听金声交鸣,眼前流光四迸,杀气惊人,登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玄曦!你搞什么名堂?快住手!”
冷光一闪,一缕金痕,一道寒光,瞬间在他身前三尺处交锋,炸响之后,两相抵消。朱络抽了一口气,立刻又改口喊到:“小师叔,留神,这家伙失心疯了!”
剑清执替他挡下玄曦一记弦杀,轻哼一声:“他心智已蒙,不知中了什么暗手。你再如何喊叫,他也是听不得。”
“怎么会……”朱络立刻咬牙扶着块石头,颤巍巍站起来,又退开两步,“之前在月下集上,见他还是好端端的!”
剑清执自然也是不知玄曦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听朱络嘟囔,忍不住冷笑一声:“蒙心乱智,倒还记得定要取你的性命。你祸害本门不够,几时又去惹到了玄门!”
“呃……”朱络顿觉有些牙疼,冤声叫屈,“小师叔,冤枉!我怎会无缘无故去招惹他……啊!”他喊着喊着又是一声惨叫,踉踉跄跄向旁躲闪。剑清执一步抢了过来,剑似银屏,搅碎玄曦弦劲,怒叱他一声:“闪开!”
朱络只得连滚带爬的继续往远处挪,免叫剑清执战中分心。他如今走路尚颇艰难,蹭上两步,腿便抖得只能停下来缓一缓,一边黑着脸数落玄曦:“什么仇什么怨啊,我到底哪里招惹到你了。之前看我不顺眼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喊打喊杀起来……这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嘶!”他忽的牙缝里嘶出一口冷气,像是想到什么,蓦然睁大了眼睛,“不会吧……难道是当年玄绯那事?”
不想剑清执似是立刻听到了,剑指玄曦,仍忍不住侧头瞥了他一眼:“何事?”
“就是……当心!”
“嗯?”剑清执立刻翻身,剑势三分,破开凌厉弦光。这一记相交甚重,轰然一散声中,两人各退数步,更有激荡未休的余劲迸溅四壁,在黛青色的厚重山石上破开一道道沟痕。只是变化也突然随之而起,似是乍然遭受的攻击再次激发了残存山腹中的阵法,剑痕弦劲方湮,四周山壁金光四鎏,眨眼间气劲倒冲,反灌战局之中。
剑清执已在朱络身上见过这金光禁制的厉害,登时不敢大意,亦不硬接。足下云步连绵,翩然之间,自漫天金光中错身而出。只是玄曦竟好似也知内中玄妙,俯仰之间尽数避开。剑清执见了,心中不免颇是惋惜。否则借金光之力,说不定就可轻易将眼前战事消弭了。
玄曦却不容他再思索些什么,那金光散落,未将他拘住,反而刺激了经脉之中流转愈胜的杀性戾气。他怒啸一声,双臂一振,暗红光芒大盛,流泻而出,顿时指端七弦,也皆镀上了层明暗不定的诡异红色。原本清透宝光敛去,只见杀气狰狞。
抬手一抹,七弦皆震,浩瀚之威,瞬间铺开在山腹之中。剑清执和朱络皆被笼于玄音之下,那气劲音流之中,更夹杂嚎啸,宛如怒龙一吼,八方震颤。玄曦立身其中,音调森冷,一开口,却于本声之外,杂又他音,双声同调,厉声喝道:“受死!”
一洞之中,气劲狂飙,沙石乱走,七弦铺开金银玄音之阵,一股狂暴之极的力量藉由此怒冲而出,顿时满眼皆被暗红血色弥漫。这股力量甚至不拘在剑清执与朱络二人身上,所触所及,尽没其中。而山腹内的法阵受扰,同生嗡鸣,金光流泻而下。一时间,血红杀气,淡金禁力,铺天盖地交锋,将整座山腹当做了战场,杂在其中的剑清执两人也登时狼狈起来。无论戾龙残灵之力,还是龙山封印禁制之能,无一是好相与的存在。更不要说双力角斗,殃及池鱼,连躲避都无从躲避。身在气浪激流之中,好似不定之舟,无根之木,登时危机重重。
朱络心中犹要更凄惨些,他临在阵前灵光一闪,倒是差不多想通了玄曦这些年来与自己相看两相厌的原因,若搁在平常也就罢了,两人各持身份,无非是个不冷不热的视而不见。只是如今偏是这个说不分明的疙瘩搅起了玄曦杀机,连带将剑清执也连累其中,眼看玄曦明摆着狂性迷心,那股杀戮暴戾的气息不死不休,他登时也急了,一挺腰站起来大喊:“玄曦,你住手,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闭嘴!”却是剑清执怒叱了他一声,身影一晃已到了他身边。丹霄离手,立刻矫飞疾旋,于身边化出丈余霞彩剑幕,将二人庇在其中。这才又喝出了后半句话,“你跟着他发什么疯!”
朱络颇是委屈:“小师叔,他是冲着我来的……”
剑清执更是生气,若非空不出手来,简直想要一个巴掌挥上去,咬牙道:“他是冲着你来的,这道龙灵可不是!你给我留在这里,不要添乱!”
“龙灵……”朱络愣了愣,恍然大悟,“若玄曦身上异状乃是受锢此地的残存龙灵夺舍,那与这阵法扛上了,岂不是……冤家对头,不死不休?”
剑清执黑着脸,一边撑持剑幕,一边道:“玉石俱焚之势,须得想办法拦下那个疯子。”
他口中的“疯子”自然是指玄曦无异,朱络眨眨眼,自然也不想替玄曦分辨,立刻道:“要如何做?敲昏他不成?”
“若能将他拿下,当是最好的办法。”剑清执心中略一盘算,已拿定主意,反手挥出一道气劲。两人身后“轰隆”一响,乱石堆中被劈出一道深深的缝隙,他也不容朱络再说什么,衣袖鼓荡中一卷一送,登时将人扫入其中:“自己躲好!”
“啊?哎哎,小师叔!”朱络一个措不及防,已经趴在了石缝之中。他起身挪动本就还是吃力,剑清执拿捏住这一点,将那石缝劈开得甚狭长,朱络填在里头,起身都艰难,更不要说一时半刻间再挣扎出来。朱络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点,心中陡然一急,大喊起来:“小师叔,你耍诈!你等等啊!”
剑清执这遭连哼都没再哼声,虚虚一招手,丹霄回握。他持剑在手,同时一身修为尽吐,金庚剑意鸣天而出,刹那冲破金光红雾。光幕之下,只见一道丹霓剑影,划如长虹,直贯山腹洞空之处。剑清执凭虚立身半空,左掌在头顶一划,素袖扬云,上阻金光,右手丹霄斜指,剑刃之上吞霞溢彩,锐利无匹的剑意横绝,下断红光。交锋二力乍然遭遇阻隔,争夺之势也随之一顿,只是两股远古威势犹在,登时皆重压在了剑清执一人一剑之上。
虽说早有准备,剑清执也仍是被这两道巨力压得筋骨一震,脏腑同受冲击,一股腥甜漫上了喉头。他一咬牙将那股血气又吞了下去,目光一垂,锁定了下方状似神态昏蒙,操弦不止的玄曦身影,断喝一声,剑光身形如合一体,疾冲而下。头顶失了拦阻的金光随即扑落,竟还要迟他半步,须臾之间,剑气已搅碎红光弦劲,冷锋凝杀,直直悬在玄曦天灵之上。刃差一寸,锋锐的金庚剑意已贯入体内,顷刻间游走经脉百骸,锐不可当,直要驱尽死死纠缠在玄曦身上的残灵龙气。玄曦顿时一身如受千百刃寸寸剐割,惨叫一声,十指癫狂,金银玄律,暗红龙光,暴窜反击而出,抵死挣扎。剑清执面色冷凝,岿然不动,左掌再划剑诀,压在丹霄柄上。前力未尽,后力又增,双势猛然一吐,只听他喝了一声:“破!”顿起惊天之爆。爆声之中,拔起一声凄厉龙啸,竟自玄曦身上暴冲而出。彼时穹顶阵法金光亦已压至,绝大冲击之下,金庚剑意登遭冲破,剑清执翻身落在地面,连晃数晃,到底不曾功篑,犹以丹霄照定玄曦,厉声道:“玄曦,睁眼!”
玄曦双目应声一闭,再睁开时,瞳仁之中暗红血光竟褪去了大半,宛如大梦初醒:“剑……清执?”
“玄曦,收神!”见他似是终于回复了神智,剑清执心中一松,丹霄背回,改并剑指点在他的眉心,灌入清淳真气,为他梳理混乱不堪的气脉。两人头顶之上,残存的暗红龙影犹在冲击着法阵,金红光芒变幻,似隐隐预兆不安。剑清执不肯稍纵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倾力施为,为玄曦稳固神识。不料将将稳定了片刻的局面,突又生变。玄曦受他灌注灵息,驱逐戾灵,痛苦之色行于言表,忽的全身一颤,重见血光漫眼,指下一划,七弦重现。剑清执与他近在咫尺之间,尚不及分辨发生何事,胸前猛然一痛,弦光暴涨,结结实实击在他胸腹之间。剑清执闷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一面石壁,一时站立都难,白衫之上已溅了一片血色淋漓。
好容易自石缝中探头出来观战的朱络吓得肝胆俱裂,四肢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一个挣身竟然把自己从窄缝中拔了出来,连滚带爬直冲过去:“小师叔!玄曦……你……”
后半截怒喝还没来得及吼出口,玄曦头顶红光一闪,那条自他天灵冲出的龙影竟尚有一息仍牢牢依附在身。也不过就是击飞剑清执、朱络冲出的这一瞬间,龙灵已又倒灌。刹那血光以势不可挡之势席卷玄曦周身,刺目光芒洞彻五内,仿佛全身一根根经脉骨血都在其中依稀可见。其状诡谲妖异,硬生生叫朱络吞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然而就在这几近全然陷落的绝境中,忽然响起一声极为轻微的“滋啦”声。玄曦按弦双手忽的吐力,一把攥住了弦丝。金银双色流光明灭,转眼已割开他十指掌心,一片血色迸出,又被龙灵焚光烤成雾气,竟不见半滴鲜血落下。
变化便也就在这小片稀薄的血雾中出现。
沿着玄曦指掌间割裂的伤口,七弦俱散,化作金银双色光丝,弹指间钻入了他的体内。红雾犹然笼身,这一股外来的金银光色虽纤细却毫不逊色,飞快的在玄曦经脉中流动,龙光烈烈,竟全然无法阻挡。眼见几息之间,金银光色已洗炼全身,随即凝入丹田盘踞,以膻中为源,继续向四肢百骸扩散。升腾在玄曦百会之上的暗红龙影对此如临大敌,须爪俱张,仰天无声咆哮,竟有几分难敌之势。
至此,朱络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玄曦掌中无琴之弦的来历,玄门首徒所用,自也是玄门至宝,乃以古灵龙筋炼制。龙筋龙灵,同源杀伐,正是势均力敌。眼下竟见龙灵力屈,分明是龙筋之力得以加成,而能成就此事,唯有……
他登时觉得牙根发酸,小声磨着牙:“不要命了,用自己的元神去合龙弦……”
惊讶之语未落,就见玄曦怒叱一声,双掌一合,指下七弦重凝,又刹那皆崩。金银玄光脱弦而出,织做天网,反缚其身与头顶赤色龙灵。顿时山腹中光芒大作,大音成希,只见明光耀目,使人难以直视。炽烈光芒之中,龙啸哀声,震爆不休,片刻之后,皆融做一声巨响,炸起了无尽烟云红雾,血气销弥,竟是玄曦仗着元神合入了龙弦,得其护持,要以元功硬破龙灵。
朱络瞠目结舌,见势不妙的同时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但在轰然炸破声起的那一瞬间,万念无非一动,猛然发力,一合身扑到了剑清执身上。两人皆是伤残之躯,狠狠撞做一团,朱络凭着那一口气恢复了些的力气,竟是硬生生双臂狠勒,把剑清执压在了身下。几乎同一时间,巨大的冲击自背后袭来,一扫全场,他两人也无能幸免。虽有一道金红光芒自朱络胸前冲出,化作幕罩替他们挡了一挡,到底难消巨力。朱络只觉怀中身躯在瞬间软了下去力道全失,自己也尽是两耳轰鸣,眼前一黑,五感在飘忽之中缓缓抽离。
只是那丝感觉将失未失之际,他忽觉自己似乎听到穹顶无尽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似穿亘古,落在了当前。随即一声细小的“喀嚓”声,从他袖中抖出的小小一枚阵符如愿被两人的重量砸成了粉碎。一片金色光点自阵符中散逸,在两人身下铺起了一层浅金色的细流,徐徐盘卷成圆。金色细流首尾相接的一霎,流光之中翻起一簇金浪,将已经不省人事的朱络和剑清执一卷而入。待光芒退却,已不见了他二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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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三  旧地重游

阳春三月,物候清新,凤池边的一片碧桃开得最是灿烂,团团簇簇,铺锦一般,沿着水岸两边蔓延过去,照眼鲜明。
朱络正得了赦,一路蹦蹦跳跳一头扎到这花园里来。抬头看见满目热闹的繁花,脑子里浮现出的尽是秋来时一篮篮粉白水润的大桃,登时口舌生津,狠狠的咽了两口唾沫。只是他方在紫盖顶当个活仪仗枯站了半晌,早觉得又渴又乏,脑袋里空想一回,落不到实处,兀自烧心,只得又垂头丧气的“唉”了一声。
他背上立刻有样学样,小娃娃的声音“咯咯”笑着,也学他叹了口气。学过了又笑起来,一只小胖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口齿不清的叫起来:“蝈蝈!蝈蝈!”
朱络头皮一紧,“啊呦”的叫了声痛,连忙伸手去掰那小肉爪子:“疼疼疼疼疼,又寒,你轻些!这是你师兄的头发,可不是给你拔着玩儿的草棍,轻点轻点,来,松开……”
好容易掰开手指捞出了那倒霉的几绺头发,朱络胳膊上掂了掂,用了个巧劲,把挂在后背的胖娃娃揪到了怀里抱着,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又寒,你乖一点,师兄带你去后山玩。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丢回师父那啦!”
君又寒眨巴眨巴眼睛,大约是听懂了他的威胁。立刻一张胳膊,抱紧了他的脖子:“蝈蝈,去玩,去玩!又寒听话!”
“呸呸呸,叫师兄,什么‘蝈蝈’、‘蝈蝈’的!”朱络翻了个白眼,又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都两岁了,还这么大的舌头,回头又要被人家笑话了!”
君又寒自然听不懂他的牢骚,“嘿嘿”笑着吐着口水泡泡。朱络赌气一回,看看他肉嘟嘟的小圆脸也忍不住笑了,伸手在他头上胡撸了一把,夹着腋窝一举,君又寒立刻稳稳当当跨坐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大一小一起欢呼了一声,朱络撒开腿就跑:“走喽!”

只是还没跑出去多远,一个急转弯踏上一条小路,扑面红艳艳的花海中,忽然掺进了一点清透的水蓝颜色。朱络本已经跑过去了几步,揉揉眼睛又退回来,定睛一看,桃花林中当真站着个浅蓝衣衫的小姑娘,年岁犹小,却生了一副晶莹剔透的好模样。被红花蓝裙一衬,便似个水晶雕琢的美人,好看非常。
只是朱络在碧云天多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一张面孔,当下心中奇怪,扬声喊了一嗓子:“小姑娘,你是哪里来的?”
那小女孩正巧也瞧见了朱络,她本东张西望似在找路,一见了人,立刻拎着裙摆迎上去几步,也咬着嘴唇问了一句:“你是谁?”
两人一同问出了声,朱络“噗嗤”一乐,颠了颠脖子上的君又寒:“我是南天离的大弟子,叫朱络。你呢?”
“你就是朱络?”小姑娘一歪头,像是有点怀疑他的自报家门,但又看了他两眼后,忽然轻“哼”了一声:“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嘛!”
朱络眨眨眼,一指自己鼻尖:“你认得我?”
不想小姑娘立刻连连摇头,丢下一句:“我才不认得你!”就转身撩着裙子跑开了。留下朱络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地,捏着君又寒踢踢踏踏的小脚丫莫名其妙:“……到底是谁啊?”
君又寒自然不会答他,只拿两只小拳头不停捶着他的头顶,连声催促:“去玩,蝈蝈,去玩啦!”
“好好好,去玩去玩。”朱络怕了自己小师弟的这一双魔掌,连忙转个身继续往后山开溜。又走了几步,忽然想到尚在紫盖顶做客的玄门掌门,灵光一闪,“嘿”一声笑了出来,自言自语起来:“小丫头,你是玄门的人不是!”

“玄……玄……阿嚏!”
一股凉风猛的卷过,融融三月春光刹那变作了凛冽秋寒。炸人毛孔的寒意扎入鼻腔,化作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得人七窍清明,全无一点倦累之意残留。
朱络诈尸般猛的弹开了眼皮,还没来得及找回自己脖子以下部位的存在感,先慌慌张张喊了一声:“小师叔!”
想当然没人应他,朱络瞪眼朝天的又躺了一会儿,终于攒够了力气,一鼓作气翻身坐了起来。随着他这一动,一阵“哗啦啦”乱响,厚厚一层枯叶也从他身上被掀开了,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朱络的目光随着那些黑的黄的还带着点老绿的叶片转了半个圈,落在不远处一个鼓起的落叶堆上,轻轻松了半口气。
那堆落叶下,半遮半掩着露出雪白的衣角,朱络挪了过去,大开大阖几下子,就把枯叶都扫开了,下面先看到大片干涸了的血迹,淋漓在衣襟上,甚至紧抿着的嘴角边。朱络扯了自己也没干净到哪儿去的袖子,胡乱上去脸上抹了两把,手指擦过鼻翼,触到浅浅的气息进出,这才把一直憋着的另外半口气也吐了出来,忽然就像是愣住了,半蹲半跪,瞧着剑清执的脸发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大约时间长到足够他把剑清执的眼睫毛都数上一遍,朱络忽然咧嘴一笑:“我是不是趁现在赶快溜走才比较好……”
“你……敢……”
嘶哑的声音挣扎着回了他一句,剑清执眼皮一动,终于也勉力撩开了。纵然气力不足,还是狠狠一记眼刀丢了过去。
朱络笑得更欢脱:“小师叔,先前可是你叫我快滚的!”说着话,仗着自己先回复了些的优势,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你……”剑清执一急,竟也一挺身翻坐了起来。只是还没坐稳,更再来不及说话,牵动了胸腹间的伤处,登时咳出一口血沫,晃了晃就又要往后倒。
朱络吓了一跳,忙扑过去搀住他,不敢再玩闹了,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一边给剑清执抚着前胸后背,一边匆忙开口:“我不走,我真不走……我就是四处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积满了落叶的萧条院子,院中一片清冷,显然这段时间都没人造访。而树下那费了自己足足三年多心血才筑成的传送法阵,也在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使用后彻底损毁,阵法石基迸裂成了许多碎块,被尘土黄叶掩埋得彻彻底底,连最末一丝术法的波动都散尽了。朱络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就为自己未雨绸缪的安排得意起来,眉飞眼动:“还是回到家里才安心啊!”
剑清执闭眼平复喘息,更不想看他,只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什么地方?莫非已不在龙山了?”
朱络揉揉鼻子,“嘿嘿”一笑:“这是我家……”
“嗯?”剑清执一时间像是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立刻道,“这不是碧云天……”但话到末尾,猛的又收住了,一层寒霜罩面,不再开口。
“呃……”朱络也觉出了几分尴尬,忙换了个说辞,“是三里村。之前五年,我一直住在这里。不想一走大半个月,倒是没什么变化。”
剑清执听到“五年”之说,眉头便微皱,但心意一懒,也不愿开口多问。借着朱络臂弯中一用力,终于晃晃悠悠坐稳了,立刻调动内息,调理淤塞在经脉脏腑中的伤势。
只是一试之下,才知为何朱络先于自己苏醒了半天,也还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虽说仍能察觉到一身修为并无亏损,经脉百骸却皆被一个怪异强横的力道锁死,难运半分。这般状况,缘由多半还在龙山法阵中那片金光禁制之上,剑清执虽说算不得意外,倒底还是心中一沉。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去扶朱络,一手撑地缓了片刻,咬着牙慢慢起了身。
朱络也没忤逆他的意愿,只被轻轻一推就放开了手。但却没挪开多少,仍在身前身后两三寸外虚虚搀着。直到见剑清执当真自己站了起来,才放了心,又笑嘻嘻道:“小师叔,你身上有伤,难得正好有地方落脚,虽说寒酸了些,也比幕天席地要好上许多。这屋子一门一窗都是我自个儿搭起来的,不偷不抢清清白白,住起来绝对放心!”
剑清执这才一掀眼皮,看了看背后那三间茅屋。停顿许久,心情颇复杂的低“嗯”了一声。

朱络那三间草房,除了可以遮风挡雨,当真也再没什么其他能夸耀的地方。若非还有些简单粗陋的家用摆设,几乎就是“家徒四壁”这几个字的具体模样。月前他与越琼田、伏九两个稀里糊涂的冲出门去,甚至没想过还有再回来的这一天,如今进了房子放眼一看,幸喜三里村民风淳朴,一干家中器物还在,却是霉的霉,脏的脏,破烂流离,灰尘落满。
朱络登时有些呆了,抓了抓头发,好生尴尬。偏这时候,又听得身后,剑清执语调平平板板的问了句:“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朱络有点僵的扭过脖子,见剑清执仍苍白着脸,一手扶着门框,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屋子里头,只得干笑两声,自己也没什么底气的道:“房子……还是好房子,收拾一下就好,收拾一下就好……”

只是话如此说,身负封禁之力,又挂着伤的两人与“老弱病残”这几个字也差不了什么。真要立刻生龙活虎的动手将这屋子收拾一遍,不免太难为人。对看半晌,还是只能先挪进了屋里,勉强落了脚,各自修养,再谈后话。朱络的伤势好在不算严重,瞧着剑清执走了几步路,又脚下发虚、摇摇晃晃的样子,当真心惊胆战,候人终于在卧席上坐下了,忙道:“小师叔,你的伤怎么样?”
玄曦尽释元功的那一击当真凶悍,至今五脏内腑之中,仍觉气息紊乱,钝痛纠葛。剑清执硬撑了这片刻,甫一落座,立刻就要盘膝吐呐,运功疗治伤势。只是心念已动,却无真元回应。他呆滞了一瞬,才又记起眼下尴尬的僵局,顿时心头撞上一股恼意,也不知是冲着朱络,还是龙山山穴中的那片金光。
朱络偏还在这个时候忧心忡忡嘘寒问暖起来,剑清执气息一哽,着恼的瞪了他一眼,只是怒气牵动伤势,倒先让自己咳了半声,眼看着嘴角又溢出几缕血丝。终于又是无奈、又是堵心的将眼睛一闭,合身向后斜靠了靠,也不管墙壁一片灰突突的腌臜,兀自养神去了。
朱络见此,也闭了嘴,轻手轻脚到一边坐下。那角落里摆了个粗木小柜,连漆都不曾涂过,胜在木料厚重,榫卯结实。柜上也不曾安锁,只严严实实的关了,大概算是这屋子里头最值钱的几样家什之一。
他过去拉开柜子,里头零零散散放着几个巴掌大的陶瓶瓦罐,器皿粗糙,却都用黄蜡封了口,存放得很是周全。朱络在里头拣选一回,抓了两个出来,小心翼翼搁在了剑清执身边一步之距的小案上,这才挪步出去了。片刻后,外间灶下“咔嚓咔嚓”几声,忽的冒出股烟气来,升起了火。
这时候朱络倒是庆幸自己过起日子当真还算勤快,厨下积柴尚有不少,随手可用。只是锅釜俱脏,早前存下的水也已用不得了,那边升了火,就又拎了木桶去院子里提水刷洗。纵然小心,还是不免乒乒乓乓的动静,配着他一步三晃,泼泼洒洒的步子,想不叫人听见也是不能。
剑清执自然也是听见了,他自朱络蹑手蹑脚的出去时便有所觉,忍了这一刻,到底还是微微掀开了眼皮,先往手边小案上瞥过去。
两个陶瓶就那么大刺刺的搁在案上,瓶口各自贴了大红的纸签。剑清执虽被禁了修为,目力还在,一眼看得清楚,上面红纸黑字的,一个写着“大力通神丸”,一个标了“起死回生百宝丹”。看笔画字迹,显然就是出自朱络之手,登时叫剑清执刚刚顺服了些的那口气又险些堵了胸口,哼了一声,眼不见心不烦的一闭眼,躺回了卧席上。

等朱络烧开了一锅水,再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剑清执已经沉沉睡过去了的模样。许是胸腹间伤势难过,他半侧了身子斜躺在卧席上,睡梦中仍拧着眉头,很不舒展的样子。朱络一时有些愣神,不自觉也蹲了下去,凑近了细辨。他对剑清执的五官面貌自然是熟悉的,只是打小见惯的便是这张脸一本正经到有些严肃的神情,即便偶有伤病,也无太大的变化。如今一别数年,对修行之人来说,眉眼轮廓并无什么不同,却总觉其中神韵有了些细微的改变。也不知是因接任了西天云主之位,肩担甚重,还是怎的,哪怕重逢以来,几次见他急怒,眉宇之间,也仍带一抹难开的颜色,似有心事重重。而至于畅怀之时……朱络顿了一下,悄咪咪伸手,虚虚点在剑清执两边嘴角,做了个上弯的动作,只是没敢当真按上去,就又颓然放下了,有点迟疑的改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小师叔,你为何不开心?”
剑清执自然不会作答,反倒是朱络蹲得有些脚酸,揉着肚子干脆往卧席一角坐下去。手掌才一按实了,潮湿冷硬的触感鲜明得登时让他一僵,有点不大相信的重新掀起一角被褥,又往里面深深摸了一把。
仍是满把的湿凉。
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老秋时分,常有大风大雨,屋里久无人照料,又不开灶火,自是免不了的潮湿阴冷。剑清执大约是伤得太重,连累精神疲惫,即便难过也硬捱着睡了过去。但一时半刻倒还罢了,两人如今身上都带着伤,要是在这被褥上睡久些,怕不是伤势未愈,又招来一身的寒症。想来想去,朱络不免有点发愁,再伸手轻轻探了探剑清执的额头面颊,睡中也带着不安稳的凉意,只得下了个决心,转身去灶下翻了把药锄,往墙根下刨了起来。

剑清执是被眼前隐约跳动的火光一点点晃出了梦境的。那一簇红黄颜色带着腾腾的热度,烤得人眼前发亮,脸颊发烫,又因着透进来的风摇摆吞吐不定,几乎晃动成了一道让人眼花缭乱的怪异光线,磨人之极。剑清执不堪其扰,纵然身上仍是难过,眼皮沉重,到底还是挣扎着晃了晃头,努力分开了两条缝,去寻那恼人的光热来处。
只是这一张眼,忽觉不对,自己竟是被个人满把搂在了怀里,前胸贴着前胸,连下巴亦是搁在了那人的肩头上,正越过个头发略有蓬乱的后脑勺,冲着一个熊熊点着的火盆——扰人睡梦的火光,自然就是来自那盆中的火焰了。
全身陡然一僵,一声喝问还没来得及出口,抱着他的人倒先察觉了,吭哧吭哧笑出了声:“小师叔,你醒啦?那正好,来挪一挪,让我把被褥重给你铺一下。”一边说着,一边禁锢在腰背的力道一松,重新落回了卧席上。当面正是朱络笑眯眯的脸,瞳孔明亮,皆是坦荡。
剑清执迎上他的目光,自己反倒有些觉亏,“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缓缓挪身下了卧席。这一动弹,才觉一身难过,身上睡出的热气外,又有在被褥上沾染到的冰凉凉潮气,混杂一处,怪异又冷黏。
朱络看他神色便也明了,立刻指了指身旁的一堆东西献宝:“小师叔,等我把这潮气被褥都给你撤换了,再睡下就能舒服许多。”
剑清执的目光便不由得随着他的手一转,借着火盆中跳动的火光,看清满当当堆在旁边的,原是几件簇新被褥。料子皆是粗糙的土布,胜在干爽蓬松,甚至还带着点新棉花的清香气,顿时心中也是一软,声音难得缓和了道:“有劳你了。”
朱络快手快脚的开始收拾,边有点自得的笑道:“我就记得,三婶家的闺女婚期定在了年尾,如今虽说还有几个月,嫁妆铺盖想来已先准备得差不多了。果然央着花了些银钱就买了来,左右时间足够他们再准备一套,也免了咱们今晚在这冷床冷褥的受罪!”
剑清执本也有意帮手的动作却是因他的话一顿,心情登时复杂,瞥眼再看了看那卷铺盖,青布的新褥子倒还罢了,另有葱绿的棉被上铺着大朵大朵大红大黄的鲜花,连着同一块料子缝出来的枕头上,还绣了一圈小小的喜字,忽的就生出一股转身离开的冲动。只是还没等他当真付诸行动,朱络已经麻利的收拾好了,半拉半推着只一下,就将他重新塞回了卧席,自己也颇是兴奋的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抱着被子埋住脸,深深吸了口气蹭了蹭,感慨万分:“当真舒坦的日子啊!”
剑清执板着脸,挪开了几寸,冷哼一声:“你的知足倒也得来的容易。”
朱络“哈哈”一笑,干脆翻了半个身,搂着棉被仰面躺着看他:“一箪食,一瓢饮,布衣劳作,身无长财,汲汲营营三两田地,平平凡凡终其一生,也是寻常百姓家难得的一份知足。仙有仙行,人有人途,比之大相径庭,其实也不过殊途同归而已。知足,知足亦是长乐,神仙之乐啊!”
剑清执听入耳中,心中忽却一动,随之更是一恸:“呵,知足……么?若你当真做如此想,倒也好了。”
“呃……”朱络受噎,吞了口口水,干笑一声僵硬的转了个话头,重又爬起身,从小案上端过一个粗陶大碗,“小师叔,先用药吧。”
“嗯?”剑清执却也时刻未忘自己身上伤势,一听他提,立刻就要往怀中去摸丹囊。只是手方动了动,想到如今半点真气也提不得,丹囊自也无法动用。平白空放着许多碧云天带出来的灵丹妙药,毫无半点用处,心中不免又沉了沉。只不过这段时间连番打击下来,也不知是不是禁受得习惯了,倒也还能淡定,沉声道:“这点伤势不算严重,养过几日也就够了。”
“哎!”朱络这才有机会显摆,立刻捞过那两个陶瓶,捧到剑清执面前,“小师叔,你放心吃,我在三里村做了这几年的方者,手底下到底还有些玩意的。这两瓶药用料虽说寻常了点,也是依着丹房里的手段炮制出来,不比碧云天的仙家妙药,但聊胜于无嘛!来来来,我拿给你吃……”
剑清执便眼睁睁的看着,朱络将封蜡掘开,先取了两丸“大力通神丸”,再配上三颗“起死回生百宝丹”,一把握着递到自己嘴边,连声催促:“吃啊,快吃吧,吃了药伤才好的快!”浓郁的药味先入了鼻,稍一细品,就能分辨出其中几味主料,果然都是些培气化淤固元之物,对如今的伤体,也当有助。只是一想到那大红纸签上的两个名字,剑清执便觉自己的嘴巴怎样都不想张开,反而下意识的又抿了抿唇。
朱络却不知他这是又在别扭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朱络只得苦恼道:“小师叔,这……我这眼下实在没什么饴糖蜜饯的……左右这药也不算很苦,你先凑合一下?我再给你多倒碗水喝?”
剑清执一僵,忽的恼怒瞪他一眼,一张嘴将那几丸药尽数含了。也不取水,直接三嚼两咽下去,才硬邦邦哼出一声:“不用!”
朱络见状,“嘿嘿”一笑,也挖了几颗填进了自己嘴里。两人各自服药后,虽说真气难动,仍各分了一边,闭目静趋药力发散。想来朱络倒是不曾在这一点上唬人,虽说丹药寻常,渐渐仍能感到一股暖气化散在经脉脏腑之中。一直以来钝痛不止的伤处,得其滋养,当真略有缓解。只是比之原本期望的疗愈速度,到底还是差了太多。
一思及此,剑清执不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定不下神继续静坐,索性缓缓张开眼,借着微微倚靠背后棉被的姿势,打量起近在身旁之人。
朱络端正坐着,不扯皮打趣的时候,形貌气度也颇端然。剑清执看了一回,再想一回,忽的自顾自笑出了一声。
朱络立刻察觉了,连忙往前一探头:“小师叔,你笑什么?”
剑清执的目光又在他脸上寻梭两个来回,才慢慢道:“笑这五年不见,我竟然还能从你身上,看出几分当年的南天离一脉大弟子的模样,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朱络猛的睁开眼,咫尺照见剑清执,口气虽是清淡甚至带了点笑意,一双眼中却光华敛垂,全无半点轻松叙旧的颜色,倒好似结了一层薄冰,将流动的眸光和心思皆冻住了,沉沉不愿人知。他的心里忽然就也觉得一沉,勉强笑笑:“小师叔,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问你话,几时还需挑选时间地点了?”
“小师叔……”朱络又唤他一声,口气中鲜明的,带上了几分央求,“小师叔,夜深了,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好不好?”
剑清执没应声,盯着朱络的目光也不曾挪开,固执的锁在他的脸庞眼睛上,像是想要直接凿开那一层皮肉骨头,看到最里面去,深藏的、或是遮掩起来的,本来面目。
朱络却叹了口气,得不到剑清执的答复,索性也不等了,向前一探身,推着剑清执躺了回去,一手扯过棉被,严严实实盖上,一手抬起,轻轻的压住了他的眼睛:“睡吧,小师叔!”
剑清执半个“你”字哽在喉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仍是不吭声。只是也没当真一把甩开朱络,而是就着那个有点别扭又僵硬的姿势,直挺挺的躺在了枕头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久到朱络觉得自己保持这个摁着人的动作手腕都有些酸了的时候,忽觉掌心传来一点极细微的触动,似是什么细致绵密的精巧物件,轻缓的擦过了手心最敏感的软肉。
他下意识的将手一缩,抬起来的手掌下,剑清执到底还是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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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四  小桥流水人家

仙苑之中,花红柳绿,碧桃堪折,正大好春光。
小小一座连着白石曲桥的亭子里,一盘新鲜剪下的花正摆在石桌上头,玉盘中非但有开得灼灼的碧桃,还有几枝早放的蔷薇、含笑,粉白妍红,争奇斗艳。
穿黄衫子的少女正在那些花朵中挑来挑去的捡选着,放下这个,拿起那个,举棋不定好久,终于放弃了的一把都捧起来,冲着身旁人略略娇嗔:“辰师兄,到底哪一个更好些!”
一直带着笑意看着她动作的青年男子莞尔:“新花交面,哪一朵都是好的,只看你喜欢了。”但手下还是捡了一朵粉蔷薇,向前一递,“‘露华匀脸,繁蕊竞拂,枝上标韵别’,便是它吧!”
少女登时欣喜,弃了他花,伸手要接,又顿住了。眸光一转笑嘻嘻偏了偏头过去:“戴在哪里才好?”
青年自然明白她的小巧心思,当真一手轻轻扶髻,将花给她簪在鬓边。又伸指在两人面前空中虚虚画了个圈子,顿时明光流转,赫然成镜,映照绮年玉貌,人面红花:“簪在此甚好。”
两人镜中目光对在一处,皆是会心一笑。那少女更扶着鬓上鲜花,前后照看不停。术法凝就的镜面足有三尺见方,非但照见两人纤毫不损,更将后面亭外一片春风融景也映了进来,更照出一个白衣少年,拾步登桥而来,却又在看清亭中有人时顿下了脚步。
那少年的年岁大约比少女还略小些,模样生得极好,只是到底还带着几分青涩年少之气。一眼望见了亭中两人亲密笑语的姿态,眼中登时闪过一分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踌躇在了当场。
只是少女已看到了他,立刻落落大方的起身招呼:“清执小师叔,来里面坐啊,难得见你出来呢!”
剑清执这时退避也是来不及了,只好抬脚走过去。那青年也站了起来,抱拳见礼:“小师叔。”
剑清执应了一声,耳尖仍是有些发红,只得随口一问:“你们怎么在这里?这个时辰,宗主不是还该在传经?”
黄衫少女立刻掩口笑了起来,半是当真,半是打趣道:“亲家登门了,爹爹和二叔正在见客,可不是就便宜了我们!”
“澹月,莫胡说!”剑清执被澹月口中的“亲家”两个字吓了一跳,只是立刻被青年接过话头,有点无奈的拦了她一句,又解释道,“是玄门的掌门来访,宗主和长恭师叔正陪同在紫盖顶议事,便先遣我们下来了。”
“子午谷玄门?”剑清执想了一回,“掌门亲自登门,莫非炼气界中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一遭却是那青年眼中也带了笑:“是大事,但非是要事。”
澹月笑嘻嘻斟了甜露递给他:“都说了玄掌门是来找孙女婿的,辰师兄还要怪我乱说!小师叔,你不见今日朱络师兄没同我们在一处耍么?”
“嗯?”剑清执闻言一愣,左右环顾当真不见朱络总是笑呵呵活跳跳的身影,心中忽然隐隐有些发慌,冲口急切便问道,“朱络?与他什么干系?”
杨辰笑道:“非但朱络师弟,南天离一脉的弟子,都被叫上紫盖顶走了一遭……玄掌门这趟前来,是要为他孙女寻一个功体修为皆相属的双修之人。说来也是稀罕,听闻那位玄绯师妹乃是个罕见的阴体玄身,依照玄门的修行法门,须得与阳火之性最是相配,修行起来更有事半功倍之效。这几年玄掌门多方物色,却一直没得合适的人选,眼看玄绯师妹已是金钗之年,再耽搁下去也是不好,这才来访咱们碧云天的南天离一脉。若是当真有了中意之人,既是合籍双修,少不得便要定下婚姻之事……”
澹月立刻在旁拍着手笑起来:“那可不就是亲家了么!”
杨辰连忙道:“事犹未定,月儿,不可随意乱说。若是不成,让人听了岂不失礼。”
澹月冲他皱皱鼻子:“神京玄门若能联姻,爹爹和二叔自然喜闻乐见。再说了,我见过那位玄绯小师妹,当真生得好一副美人坯子,配了朱络师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该是一件好事。”又转向剑清执道,“小师叔,你说是吧?”
一转头,却见剑清执神色恍惚,捏着盛着甜露的杯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忙又叫了一声:“小师叔!你怎么了?”
剑清执蓦的回神,忽然将杯子一推起身:“我……我记起来,还有师父派下的功课未做完……我先回去了……”甚至不待杨辰和澹月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他身后突然被丢下的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杨辰轻咳一声,迟疑道:“小师叔虽说天资不凡,但到底年纪还小。师老布置下的课业,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剑清执没理会他们在身后的小声猜测,步伐急促,甚至带了些小跑的姿态,低着头一路向外撞过去。只是这一加快步伐,忙中出错,待到发觉前方也有人正风风火火跑过来的时候,要闪避已是来不及,顿时两下里撞了一个满怀。一时间“呯”的闷响声,脱口呼痛,以及小孩子“啊啊啊”的大叫声,混做一团,好生热闹。
剑清执额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赫然印上了一个小小的鞋底印子。那鞋印的所有者却全然不觉,依然端坐高处,大叫一声后,又欢快的吐起了口水泡泡:“师叔!是小师叔!”
剑清执仓皇抬头,满目所见,绯绡淡红袍。大约因是去见过前辈客人,还特意换了身严正的衣冠,越发衬得绿鬓轻衫,少年明锐。只是脖子上骑着的小娃娃宛如点睛一笔,将画面抹上了大片的滑稽。
朱络当然不觉自己有哪里滑稽,一手扶着君又寒的小屁股,一手忙去拉剑清执:“小师叔,你没事吧?我看看……额头都被这小混蛋踢红了……你别动,我给你揉揉!”
只是才伸了手,“啪”的一声,却被狠狠拍开了。剑清执这一下当真用力不小,朱络眼看着自己的手背上红起了一片,顿时茫然:“小师叔?”
深吸了口气,剑清执退开一步,不去看君又寒扑腾着伸向自己的小胳膊:“你从紫盖顶下来?”
“是啊,宗主和师父喊我去见玄掌门。”
他应得坦然,剑清执的脸色又是一冷,嘴角紧紧的抿住了,片刻才又道:“你……哼,玄掌门想来也是满意你的。”
朱络全不知他心中百转心思,立刻乐呵呵道:“那是自然,我这般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哎,小师叔你别躲了,快让我先给你揉揉,顶着个鞋印跑来跑去算怎么回事啊,要是被看到了,又寒以下犯上,今晚的糖就没得吃了!”
见他还是嘻嘻哈哈的凑过来,举止亲热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剑清执心里反倒更觉郁结,一股气“腾”的撞了上来,一闪身退开几步,肩头微侧,背上丹霄虽未出鞘,一缕剑意却已隐然欲放,冷声道:“子午谷与碧云天相距迢迢,此后山高水远,你走了,就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啊?”朱络满脸茫然,一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那股凛然的剑威,却是实打实的横在了身前,几可切肤。

一声清吟,锐气霞彩陡现。狭小昏暗的斗室之中,登时映透一片凛冽的剑光,森然剑意刺骨砭肤,惊破沉沉睡梦。
朱络和剑清执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两人凑合着挤在卧席上睡下,丹霄剑便搁在席边,伸手可触的位置。此刻目光一转,赫然见到明晃晃的剑刃弹出一尺有余,刃透寒气,正横在了朱络头顶几分处,剑光刺目,叫他的头皮也跟着一凉。他心思电转,没跳起来将剑推开一些,反而忙一转身,捏着被角一压,将剑清执牢牢锁住了,只露了张脸在外头透气,然后才小心翼翼道:“小师叔,我记得……丹霄与你人剑同源,剑动即是心动……是吧?”
剑清执被他乍然一抱,立刻恼怒的挣扎起来。只是失了前手在先,朱络又合身上来,死死压着,当真纹风不动,只得气应道:“是,那又怎样!”
朱络脸上的表情登时好似牙痛一般:“那……小师叔,咱们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嗯?”
“当下你我皆动不得武,又负伤在身,急需修养。你看,我这里可以管吃管住管药,洗衣服做饭打扫,哪一样也不烦劳你动手。咱们能不能……这段时间,不提往昔对错,不问他是他非。有什么话,等伤势好转,禁制解开,再论不急?”
“你……”剑清执听他说罢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怒斥一声“荒谬”起身。但大概是朱络一身皆扒上来,压得实在难以动弹,没能一把推开人,气势便不由得一挫。更有一点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在内心深处悄然滋生的心思,柔软却固执,一时不察,就在脑海中喧腾着吵闹起来,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僵持片刻,剑清执只觉脑仁也被吵得一阵阵胀痛,无奈又无力,终是一咬牙,气狠狠的丢出一句话:“我答应你!”
“当真?”朱络颇是惊喜,真把话问出口后,反生忐忑,生怕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小师叔被火上浇了油,就这么跳起来不管不顾先捅自己一个透心凉再说。乍然听得了允肯的答复,心中的石头“砰”的一松,顿时眉眼生花,瞧着剑清执的目光也喜滋滋起来,手臂上力道立刻放开了,改为殷殷勤勤的为剑清执掖了掖被角,又顺了顺露出一片的发尾。那小心仔细的模样,倒好似在被窝里塞了一个宝贝。
剑清执心里倒是五味掺杂,自暴自弃中又带了点自欺欺人的心态,躺在那里任凭朱络服侍。此时天色犹黑,距离日出尚有大段的时间。两人默契的皆不再提因何双双惊醒,只有朱络蹑手蹑脚的将丹霄重新还鞘,又捧着往一旁挪开了些,才带着点后怕躺回了被窝。顺手一伸胳膊,在剑清执的被子包上轻轻拍打了两下:“睡吧!”

剑清执原以为,经此一梦一醒,剩下的半宿怕是再难睡得安稳。不想窝在热乎乎的被子里,一闭眼后,再睁眼,已见天光大亮。非但时辰不早了,甚至身旁的半边被褥也是空荡荡的,连朱络何时起身离开的都未察觉。
他有点张皇的坐起身,一眼瞥到枕旁丹霄仍好端端搁在那,才轻轻吐了口气,拿过折好搁在一旁的衣衫披上了。沾满尘沙血污的外衣踪影不见,也不知是不是朱络当真实践昨夜之诺,收去清洗。好在不出屋子,不见外客,只简简单单着了件白袍也没什么不妥。正这样想着,剑清执方要去寻洗漱之物,院子外头忽然“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大门,随后一个妇人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咋咋呼呼直往屋里:“朱大!朱大在家里没?你要的鸡我给你抓过来啦……呦!这谁?”
剑清执好容易寻到了一个木盆,还有点头重脚轻,晃晃悠悠的要去院子里打水,正和那不见外登门的妇人撞了一个迎面,登时各自都吓了一跳。那妇人手里捉了只肥鸡,风风火火的一抬头,立刻直着嗓子就嚷了起来:“这谁啊这?朱大家里什么时候还藏了个人?”
剑清执的脸登时一黑,压了压性子:“你是何人?要找朱……大?”
只是那妇人好似压根没听到他的问话,自己一惊一乍喊了一声,忽然又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啊呦,难道你就是朱大说的那个什么……他小叔?我还以为是个病瘫了的老头子,怎么是这么个俊俏的后生啊!瞧这小脸白的,你是当真身上不好吧,赶快进屋去进屋去,在这风口站着干什么!”一边浑似自己才是这院子的东主,过去拉了剑清执的胳膊,一手还提着那只鸡,就往屋里推。
剑清执被她连珠一样的说词念叨得有点晕,当下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再一回神,已经又坐回了屋里头,怀里还抱着一只肥肥壮壮,不停扭动挣扎的肥鸡。妇人交割了鸡,眼睛只在屋里一扫,就抓了只陶碗,又从灶台上的陶釜里舀了还热乎的水也递给他,才叉着手,上下左右的,一边打着转打量剑清执,一边嘴里不住“啧啧”有声:“这么好看的后生,这是生了什么病?看着不是虚症吧!朱大在村里好几年,配个药瞧个毛病那是没得说,你就安心让他伺候着养上一阵子,好吃好睡了,就什么都好了!呦,瞧我都忘了说,朱大一向喊我三婶子,你是他小叔,就叫我三姐吧!可别见外,咱们村儿里乡里乡亲的处得好着呢,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找我们说去……”
剑清执晕乎乎的跟着她点头:“三……三姐……”
“哎!”三婶乐开了花,,“这后生真讨人喜欢!行了行了,你歇着吧,我还得赶着回去烧饭。回头朱大回来,你把那鸡给他就是,让他好好炖给你吃。哎,记得再跟他说一声,昨儿他留下的钱可真不少,赶明我再给你们捡一篮子鸡蛋过来啊!”嘱咐完了,也没再等剑清执开口,又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剑清执自有记忆以来,便在碧云天生活,往来所见,皆是清贵女修,即便有性子冷烈,或年少不脱活泼伶俐的,也与这般村妇的泼辣全然不同。一时直到三婶出了院子,还觉满耳都是那豪爽的大嗓门在回荡,虽说称不上厌恶,也当真有些吃不消。再一转念,朱络在这村中生活的五年,日日便是与这些乡民百姓为伍,心里忽又泛出几分悲哀,垂下眼叹了口气:“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只肥鸡当天中午便做了釜中餐,香喷喷的炖了一大锅出来,热气腾腾端上了桌。朱络本还有些忐忑,生怕昨夜剑清执只是一时睡迷糊了,才稀里糊涂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但见他当真安安稳稳坐下来吃饭,除了脸色还带着些伤中的苍白,竟再无什么气怒不虞的神色,这才算当真放了心,胃口也登时好了不少。两人三扒两咽的,那一锅鸡竟也去了大半。剩下的与一早剔下的骨架一并,重新添上水熬汤。渐渐火旺水暖,香气四溢,屋子里与昨日刚凑合着住下时的破败陈旧之感竟已截然不同,满当当皆是居家过活的悠闲滋味。
朱络大约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最是舒适惬意,手下麻利的里里外外收拾,兴致颇好,竟还荒腔走板的哼上了几句。剑清执皱眉听了一刻,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哼他一声:“难听!”
“又寒小时候,都是听我哼的歌睡觉的!”朱络立刻大声道。但随即想了想,又觉得大约不太好听也是真的,“不过他五岁之后,就不肯听了……”
剑清执沉默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朱络,你真让我为难!”
“啊?”朱络眨眨眼,“难道今天的鸡不合胃口?那明天咱们换点别的吃……”
剑清执却不肯放他指东打西的糊弄过去,仍沉着声音道,“朱络,当年事发之时,我并无亲见目睹,所知经过,皆是出关后由旁人告知。此事影响甚恶,甚至在碧云天内,之后也忌讳莫深……朱络!”
“哎!”朱络一跳,眼观鼻鼻观心的在他旁边坐好了,想了想,又往剑清执身边凑了凑,近到一个一旦发难,好能跳起来就把人摁住的距离。
剑清执像是不知他心中盘算,反而转头过去,找到他的眼睛,又叫他一声:“朱络,当年之事,你亲口说给我听,究竟如何?”
“小师叔!”朱络哀叫一声,愁苦的拖着尾音,“咱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先不提之前那些旧账了嘛!”
剑清执反而比较心平气和:“你即便与我直言不讳,我既然答应了,也不会在这时对你动手。先前五年,我皆当做你已身亡,恩怨情仇,归尘归土,何须再提。只是眼下看来,原是我想得简单了。我所求亦不多,一个真相……或说是一个理由而已。你不肯说的,又到底是真相,还是理由?”
将话问到这般地步,朱络心下洞明,大约装疯卖傻是不顶用了。他揉了揉脸,苦笑一声:“没什么不肯说的,真相……就如你所知道的一般。杨辰师兄是我亲手所杀,并非遭人构陷或存有误会。之后诸位同门本也是欲擒下我审问,是我拒不受捕,才在混战中被逼下了平波海。”
剑清执全身一个哆嗦,不自觉中,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死死抠住掌心,却如同无知无觉一般,只追问道:“理由呢,理由又是什么?莫非当真是……澹月?”
“没什么理由!”朱络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小师叔,你就当……呵……就当随便哪个你觉得是的理由吧……”
“啪”的一声清脆,后半句话硬生生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断了。剑清执这一巴掌当真狠了心,没有半点收敛力道,虽说不含内劲,朱络的脸还是被打得猛一歪,随即热辣辣的感觉跟了上来,眼看着浮起了几条清晰的指痕。
只是动手的人,看来倒比受了这一记耳光的人更难过些。剑清执挥出这一巴掌,只觉得从指尖到腕掌都痛得隐隐麻木。他慢慢的屈动了一下手指,才找回几分对这只手的掌控,又慢慢的一点点蜷起来,死死的捏紧了。
朱络犹然偏着脸,像是也有点发愣。呆滞了片刻,才慢慢的道:“小师叔,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朱络!”剑清执怒叱一声,一伸手捞过了他的领口,“你……”一个字从咬紧了的牙缝里挤出来,后面的未竟之话却忽的皆化作一股涌上喉口的腥甜,呛咳一声,艳红的血色溅了满手。发白的指节上,尽是淋漓。
朱络登时再不能视而不见,顶着脸上红通通的巴掌印,一把扶住了人:“小师叔……”
不想剑清执却仍是固执的拉紧了他,咬着嘴角血痕,仍在含怒一字字道:“朱络,给我一个交代!”
朱络见他当真要执拗到底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抬手去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剑清执纵然不肯,奈何一身冷汗涔涔,中气虚弱,到底被拿开了手,又按回了被褥里头。
朱络就在他身边坐下,找了一块手巾小心的给他擦着指缝里的血迹,边慢慢道:“小师叔,你心里憋着一股气,索性就一次发作出来。虽说是个偏方,也能疏通一下淤塞的血脉。当年之事,恕我无可奉告,即便将我抓回审堂之上问讯,亦是此言。此外,杨辰师兄是我亲手所杀,要我赔他一条性命,我本无怨言。但眼下有突来的变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不可无信。此外……我还需去尽力查明一桩隐情,不得其解,纵死……不能瞑目。这段时候,你安心养伤,多思无益,待伤势痊愈,禁制解开,就回碧云天去吧。我也晓得,你心心念念的,乃是一个理由真相,而非是我这条命,想来不会执着在杀我之事上。更说不定……”他忽的笑了一声,倒有几分轻快顽皮,“说不定在我追查那桩隐情的路上,就身死道消,也去了你这一块心病。”
“朱络,你说什么?什么隐情?”剑清执立刻又要挣动起来。
朱络仍摁着他的肩膀,忽而一笑:“小师叔,你这莫不是还在担心我?”
“你……”
朱络却忽然又把话头一转,笑道:“该说的话说通透了,倒比之前各自较劲要舒坦许多。小师叔,你虽说年纪小我几岁,但一直以来,都是长辈。轻重缓急,想来也有分寸。眼下好好吃药,好好养伤,才是最要紧的。”边就又依着昨天的分量取了药丸,直接递到了剑清执嘴边。
剑清执却远没他那般轻描淡写,心中气恼急怒,纠做一团。闭紧了嘴巴,只冲着朱络怒目而视,大有不得答复不肯退让的架势。
朱络也是熟稔他的个性,僵持片刻,收手回来,摇摇头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么个执拗的脾气!”便去把托在手心的药丸又数了一遍,忽然一仰头,尽数填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个举动不免出乎意料,剑清执一愣神,但也只来得及一个愣神,眼前忽然一暗,熟悉的脸庞直压下来,随后唇角贴上一点柔软,只微微一撬,就叩开了牙关,灌入一口浓郁的药味,甚至还帮忙般的在齿列上舔了舔。剑清执一个哆嗦,牙齿一合,顿时咬了满口苦涩滋味。同样的药物,明明昨天嚼服下肚的时候也未觉得有多难以下咽,如今却好似连舌根都苦得麻木了,一股沿着嗓子眼滑下去,噎了满心;一股上冲天灵,瞬间激得红了眼角。
而等他再回过神,朱络已在好整以暇的,换了另一块干净手巾,在小心给他按着眼角渗出来的那一点水痕。若非脸上尚有红红的巴掌印,简直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刚刚一瞬,不过迷花一梦而已。
只是剑清执到底清楚,一切是醒非梦。朱络敢行这般以下犯上的忤逆之举,背后将自己拿捏住了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他睁眼瞪着屋顶,直瞪到眼眶都有些酸了。心里头却有一股沉沉的灰霾,渐渐涌起,直至灭顶。
忽听得一旁衣物窸窣,朱络起身出去,半晌重又端了个大碗进来,热腾腾的鸡汤香气瞬间溢满了屋子。他将汤碗搁在小案上,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口气柔和:“小师叔,喝汤吧。”
剑清执脸色雪白,自己一点点努力撑着坐了起来。嘴里血腥气和苦涩药气还没散尽,又含上一口鲜甜润滑的鸡汤,百味勾杂,简直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他皱着眉头,好容易把那一口汤咽了下去,随后盯着金黄色的汤面敛下了眼睫:“朱络,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还是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朱络笑笑,握住他的手,又舀了一匙鸡汤送到他嘴边:“小师叔,万事经心不挂心,才是你所求的修行之道。我只是个俗人,蒙得师长大恩枉入了修门。但尘缘不尽,何以求仙?这一辈子,且就让我先用在了断了这些俗缘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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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五  不梦闲人唯梦君

一缕外放的剑气扫过树梢,切断了细嫩的花蒂,便眼见着数朵开得正好的碧桃花打了几个转,飘乎乎落了下来。枝梢下承一泓碧水,娇软的花朵落在水面上,带起小小的漩涡,又顺着水流一沉一浮的飘远了。
骑在朱络脖子上的君又寒瞪大了眼睛看着,拍着师兄的脑袋又大叫起来:“花花!花花!飘走了!”
朱络被他拍打得回了神,连忙小心翼翼又莫名其妙的去看剑清执的脸色:“小师叔,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剑清执一哽,瞧他一副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模样,更是气闷,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伸手将他向旁一推:“让开!”
“哎哎!等等啊!”朱络还是满头雾水,无缘无故吃了他的脾气,并不肯放人就这样走了,一伸手又捞住了剑清执,还捏着君又寒的小胖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难道是我?”
剑清执登时便想将手摔到他脸上去,咬牙皱眉挣开他。想要发作,但又怕牵连到君又寒,只得一口气咽下去,闷不吭声,继续要走。
只是他要走,朱络却笑眯眯的,拦着人不放。两人在水边晃悠了两个来回,仍是僵持,唯有君又寒不知气氛深浅,犹傻乎乎的拍着巴掌“咯咯”笑着,只当师叔和师兄两个在陪着自己兜圈子玩。还不时的伸着小胳膊东指指西指指,“这边”、“那边”叫唤个不停。
被这样打岔了一回,适才那一点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也不见了。当然那也只是剑清执自己的剑拔弩张,朱络很是熟稔他的脾气,更少见他这般带了点小孩子毛躁的动怒模样,反而觉得好玩的念头更多一些。见剑清执手上推开自己的力道到底渐渐小些了,这才笑呵呵摘下君又寒,向他怀里一塞:“又寒,快看看小师叔怎么生气了!肯定是你刚刚踢到小师叔了,快道歉!”
君又寒眨眨眼,无比配合,两条肉胳膊一张,搂住了剑清执的脖子,凑上去就在脸上啃了个口水印子,软乎乎的哼唧两声:“小师叔,不生气……”
剑清执下意识的抱住了君又寒,一时也不知是该继续发脾气还是离开。只一踌躇的工夫,忽听朱络“咦”了一声,目光越过自己,往后面水亭中飘去:“杨辰师兄?澹月?他们怎么了?”
剑清执一扭头,跟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那小亭中,适才气氛还让他有些尴尬得无立足之地的两人,不过片刻,竟成了个各据一边的僵持模样。依稀听得几句忽大忽小的声音,似是为了什么事忽然起了番争执。这般情形当真有些少见,杨辰在几人中年长,每每万事格外依宠澹月,性子又最是和气老实。登时不止朱络意外,连剑清执也吃了一惊,甚至没再顾得上自己心里那股还没生完的闷气,就被朱络半推半拉着,又折回了亭中。

见有人来,小亭中的争执声略略一顿。其实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澹月一个人正在闹脾气罢了。杨辰扎着手陪在旁边,有点无奈带着点苦笑,一抬头见几人进来,还能顾得上招呼一声:“小师叔,朱络师弟……”
只是不知这寻常一句招呼哪里又扎到了澹月,原本已是眼圈红红的小姑娘忽然一抬头,一眼剜过杨辰,又狠狠瞪了瞪朱络,带着哭腔气道:“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好东西!要走就走,谁还稀罕你们不成!”边气呼呼的一抡胳膊,石桌上满盘的鲜花登时打翻了,娇蕊嫩叶,泼洒一片。纷纷扬扬的浓黄郁粉间隙,只见澹月转身将几人都甩在身后,揉着眼睛一路跑下了水亭。
“哎……”觉得自己稀里糊涂连蒙了两遭不白之冤,朱络的脸也有点绿了,一手还扯着剑清执,一边看向杨辰:“澹月这是怎么了?”
杨辰苦笑一声,掸了掸身上沾到的花叶:“她在生我的气,连累你也被迁怒了,抱歉!”
“到底什么事,叫她发了这么大脾气?”朱络又伸着脖子往澹月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只可惜仙苑之中,移步换景,曲廊勾连,早连一点影子都瞧不见了,只好又歪歪脑袋,瞧着杨辰。
杨辰脸上还是带着那么点无奈的神色,但细瞧来却也平静,也不知是笃定澹月这一场气闹不了太久,还是压根不知该如何去哄,索性顺其自然:“前两天宗主传唤查验功课,侥幸得了夸奖。宗主言,以我当下修为,若得闭关参悟,可有大进境……古奇境无心云相你可知?”
朱络笑道:“自然知道,咱们碧云天守了几百年的奇境,看得到吃不到。还是宗主悟出‘三六之功’,才得十年一开之法,可往内中精修。”
“正是,得蒙宗主错爱,又是十年一逢机缘难得,我自是要走这一遭。只是……唉,月儿怕是要置气一阵子了。”
朱络闻言先是一喜,拍手道:“这该是好事……呃……”忽然又僵住了,攥出拳头举了举,“十年?”
杨辰点头:“云门十年一开,方得出入。虽说修行途中,不过弹指过隙罢了,但月儿年纪尚小,只听我一提及,就……咳……罢了,此事已定,宗主亦允肯,三天后便是云门打开的日子。届时若月儿还不能释怀,还要烦劳你们从旁劝解开导一二。”
“这……”朱络一时间也有点不知说什么好,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只好先点头道,“你放心,有我们在呢。”
“月儿和你年岁最近,你向来也是待她最好,如亲妹一般,我自然放心。只是……”杨辰忽然莞尔,“待你去了玄门,怕也往来辛苦,不似眼下这时,能日日得见了。”
“我不对澹月好,还对谁好!”朱络摸头笑笑,忽又呆了,“等等……杨辰师兄,你说啥?去玄门?我什么时候要去玄门了?”
“你不是……”
朱络已先一转身,紧张兮兮的捧住了君又寒的小脸蛋,泣不成声:“又寒啊,你说师父是不是嫌我太能吃?还是睡觉打呼噜的声音太大?还是逃了晚上的课业去厨房里开小灶被发现了……所以打算不要我了?才要丢我去玄门啊!”这一扑一蹭,君又寒本是被剑清执抱着,顿时他一颗大头半个身子也紧巴巴的挤进了剑清执的怀里,干脆一起搂住了。剑清执打了个激灵,差点失手摔了君又寒,赶快又重新抱稳当,羞恼的抬膝顶开朱络:“朱络,你给我下去!”
杨辰在旁看他耍宝嬉闹,倒是明白了,咳笑一声:“原是我和月儿想错了……朱络师弟,你愿留下,自然是最好。虽说玄门双修法门奥妙非常,但咱们碧云天也从不逊色,七圣殊荣,岂是旁人比得?你秉承长恭师叔的南天离一脉,将来必也大有所成。”
“借师兄吉言!”朱络笑嘻嘻的从剑清执肩窝抬起头,“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怎么说离着云门开还有三天,你当真不去哄哄澹月?你不怕依她的性子,三天后收拾收拾跟你一起上了无心云相?”
“呃……”杨辰一顿,终是苦笑一声,拱了拱手,“我去找月儿,先告辞了。”

目送杨辰也匆匆离去,朱络还没骨头般挂在剑清执身上,又伸了手去捅君又寒的脸蛋。捅了两下,忽然“嘿嘿”一笑,凑在他耳边道:“小师叔,你刚刚……莫不是也在因为这个生气?”
剑清执身子一僵,带了点恼羞成怒的一把把他揭了下来,“哼”了一声:“去不去玄门,乃是你的事情,与我什么相干!”
“是是是,不相干不相干……”朱络笑眯眯的应声,只是笑到一半,又改成叹了口气,一手搁到剑清执肩上把玩着,“可是我说啊,你们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怎么一个两个三个的,都觉得我定要跟玄掌门他们跑了?玄绯那个小姑娘,才几岁啊……也没那么大的魅力吧,哄得我抛家舍业的!”
剑清执微微侧眼,看了看他,凉凉道:“你哪有什么家什么业?”
“呃……碧云天啊,碧云天当然也就是我家!”朱络一本正经道,“说来,我这条命还算是澹月师妹救下来的,师父更是待我亲如父子,岂能轻弃!”
剑清执嗤笑一声:“又不是要你改换门墙,说得这般义正辞严。”
朱络眨眨眼,立刻促狭笑道:“刚刚见你发的那顿脾气,在下可不是当成自己就要改换门墙了!”然后又在剑清执再被戏闹得发作前,一伸手接过君又寒,顺便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悠悠叹了口气:“碧云天于我,人事难舍,又岂足为外人道之!”
剑清执一怔,肩上的分量沉甸甸的,甚至还被戳得有点微痛。他两人如今是个背面对着的姿势,自然看不见朱络的目光,到底是追着水亭外远远去了,还是落在旁处。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朱络没接他的话茬,在他肩头磨蹭了几下,一挺腰站起来,环在后背的手也缩回来,笑着伸到剑清执眼前,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盛着一朵小小的、粉嫩的碧桃花。便听朱络笑道:“沾到你的头发上了!”

些微清甜的桃花香气似乎仍可以轻易嗅到,丽日下的碧桃林百年无改,开着一片醺醺春光。剑清执颇是贪恋这般小景,但到底还是在一股横插而入的雨腥气中挣扎着睁开了眼。
屋内火盆中的焰光也已经暗淡下去,只剩了点暗红色的余韵。木窗外,却有绝大的风声呼啸撕扯着,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屋顶、墙壁、门窗上的声音。登时把什么融融日暖什么春和景明一扫而空,棉被都似乎遮挡不住的寒气,一股股的扑上身。
剑清执深吸了口气,不由得裹了裹被子,几乎将半个下巴也缩了进去,便不免又升起几分修为被禁的懊恼。一晃在三里村已经住下了快十天,每日除了养伤吃药,再无他事可做,就把大半时间都用在了琢磨体内这道金光禁制之上。只是上古灵符阵法,传至今者甚渺,即便碧云天中所载也不算多,更勿论解除或逆反之法。好在龙山古阵距今也不知过了几百上千年之久,那阵势又算是已被彻底扯破。这一道残留的禁力旁落于外,想来不会持系太久。既然没有解除之法,便只能依靠时间磋磨,渐渐除去了。
思及此,还是只能轻轻的叹了口气。
身边忽然一动,朱络带着点睡意又带了点笑意的忽然开口:“冷了?”
“……”剑清执不想说话,干脆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朱络又笑一声:“临入冬前的秋雨,一场冷过一场。估摸这场之后也就该没有了,转眼又要入冬了。”
剑清执对“冬天”的印象大概还模糊在很小时尚未开始修行的年岁,日后即便远踏过冰河雪山,仗持着一身修为,也不过多见几番落雪飘冰,别样景致罢了。因此听朱络说起,也只是轻“哼”了一声,翻过半个身,后脑勺冲着他,又要继续睡过去的样子。
朱络在他背后轻声偷笑:“到时候你就知道北风加片儿雪的厉害了!”
剑清执没动,只淡淡道了句:“最多不过大半个月,禁制当能解开。”就又没了动静,好似只是说了一瞬的梦话。
朱络微微一愣,又笑了声:“啊,在下倒是忘了这个……”他忽然欠身坐起来些,微微探头,去看剑清执。夜中光线几近于无,尽是昏黑朦胧,也不知他到底看清了什么,不过倒是一伸手,准准的戳在了剑清执的脸上,笑嘻嘻道:“小师叔,你回去后,莫要挂念我……莫要再记着我了!”
剑清执一凛,下意识的便扭过了头。养伤期间,虽说朱络到底不肯吐口当年之事究竟源何,但却也从未遮掩过他今后的打算。剑清执听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去查一桩隐情,只是不晓得那隐情到底是什么,甚至只是他个人之事,还是与本门或炼气界多有牵连也不得而知。这时忽听他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宛如谶言,心头登时涌上一股不祥之兆,甚至顾不上驳斥胡说八道,先冲口问道:“你要去……唔……”
措不及防的,忽然双肩一紧,被翻过身来牢牢按住了。一股温热的气息陡然当面压下,带着全然不允人躲避的姿态,狠狠抵上了自己的唇角。
剑清执一愣,随即心中大骇,抬手便要将人推开。只是朱络到底比他快上一步,一合身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死死制住了他的挣动。唇齿之间,攻城略地,更不容躲闪喘息,好似要将身下人全数生吞活剥下去一般,带着前所未有过的一点狠厉。
终于自震惊中回过了点儿神的剑清执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如今两人不论修为,只凭些原本的身体蛮力较劲,到底失了先手便很难翻身。几番推拒挣脱不果之下,反倒更加剧了困在狭窄范围中的厮磨肢接。也不知是惊急还是气怒,渐觉身上也涨起了一层薄汗,热腾腾的,再被棉被一困,压一个人在上头,剑清执感觉自己几乎呼吸都变得艰难,手脚上的力气也软了下来,勉强左右扭着头要躲开朱络犹然不放的唇舌,喘息着道:“你……你下去……”
身上的力道忽然一松,乍然脱去桎梏,剑清执顾不得其他,忙先深深的喘了几口气,一撩被角,就要起身。但朱络的动作倒比他还快些,扯了那棉被只一甩,便掀飞了大半,另一手压上剑清执胸口,用了颇大的力气抵住,声音沉沉,叫了一声:“小师叔!”
剑清执恨恨的用手背一抹嘴角,怒道:“朱络,放手!”
朱络那只手却还是纹丝不动,只是五指微蜷,浅浅捏住了一把衣料,忽又叹息般叫了声:“剑清执……清执……”
剑清执悚然抬头,撕拉一声帛裂,胸前衣物顿时被扯得零碎,刚刚摆脱了的身体的力道带着更强横的姿态重新压制下来。这一遭,非但又去寻了他的嘴唇死死堵住,更手劲奇大,一手按住他的挣动反抗,一手胡乱摸索过脖颈胸腹,甚至开始没有章法的拉扯起贴身的衣物。
剑清执登时吓得魂都飞了,明了了朱络的意图,羞恼气怒不一而足,死命推拒。这一段的静居修养,身上的伤势虽说缓慢,到底也是在渐渐恢复。即便无法动用修为,当真较劲起来,一时也是个僵持的姿态。只是剑清执被压在下面,衣衫零落,连带着鬓发也蓬乱了,眼尾双颊因气急而飞上了淡淡的湿红,当真又是狼狈,又是带了那么点气弱可怜。
撕扯之间,滚烫的热度沿着赤裸接触的皮肤飞一样蔓延上来。那股怪异又颤栗的感觉让剑清执牙齿都在“咯咯”打颤。口腔中四下劫掠的力道便一转,顺着下颚脖颈一路滑了下去,直到湿漉漉又带着点刺痛的感觉猛的含上了胸口,逼出了甚至带了些哭腔的一声崩溃:“朱络,住手!”
那还要下滑的头颅忽的就在胸前顿住了,几声粗重的喘息后,身体的重量、滚烫的体温、乃至濡湿的唇舌感触都猛的剥离。冰凉凉中带着雨腥的空气立刻插了进来,冰得一身颤栗。剑清执吃此一激,立刻一个翻身坐起来,胡乱将扯破的衣襟勉强一掩,怒道:“朱络,你发什么疯!”
朱络像是也后知后觉的被自己刚刚那股疯狂劲头吓了一跳,忙一抬头,对上剑清执衣发凌乱,脸带薄红的模样,又干咳一声扭开了脸,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剑清执狠狠瞪着他,脱离了那般窘迫状态,立刻重新找回了气势,咬牙道:“朱络,你别仗着我……就可以由着性子乱来!”
朱络只得又咳了一声,低声下气一句:“我没……”但这话实在自己说出来也觉几分底气不足,想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探身拉住了剑清执的手。
剑清执对他刚刚的发疯还有些后怕,手一抖就要缩回去。朱络忙又凑过去些笑道:“小师叔,要不然……我让你亲回来?”
“轰”的一声,剑清执顿时整张脸都炸红了,想也不想,一抬手甩脱他,狠狠一拳头,就抡在了朱络胸口。这一记当真没半分的收敛力道,纵然不含内劲,也足够朱络喝上一壶。只是拳面刚刚碰及前胸,力气一吐,乍见一片金红光芒,猛的也自他怀中漾起,一张如幕,将这记讨账的拳劲阻了一阻。虽说剩下的半数力道照样叫朱络龇牙咧嘴惨哼了一声,不过剑清执登时顾不及再清算了,眼神一凛:“这是什么?”

然而尚不及朱络回答,外头忽然一阵“乒乒乓乓”的砸门声,穿透风声雨幕传了进来。稍微细辨,似乎还听得到有人抻着嗓子在大喊:“朱大!朱大起来!开开门,快等你去救命了!
朱络微一愣神,又侧耳听了一回,只得匆匆向剑清执道:“我先去开门!”就跳起身,胡乱抓了外衣披上,从门背后摘了顶斗笠向脑袋上一扣,大声应着门出去了。
剑清执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坐在卧席上,片刻后挪步下来,揽着衣襟趋行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

黑漆漆的夜色中,只能看到大门半开,朱络与来叫门的人正比比划划说着些什么,声音皆打碎在雨幕中,模样看似焦急,却还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也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又见他折身回来,并没进屋,而是直接扒在了窗口。两人四眼撞了个正好,剑清执闪都不及闪,就见朱络满眼都溢出笑模样来,轻声道:“有点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就伸手一带,将窗隙从外头拉紧了。随后脚步声踩着水花踢踏离开,片刻,连院门也被重新拉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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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六  一念之托

朱络这一去,直到天微见晓时才得回来。
说是天明,但夜雨方收未霁,灰蒙蒙的天色倒比平日里这个时辰还要沉暗一些。大抵是因为田地里也没了什么活计,村里路上都不见几个人影,空荡荡的,杂着些犬吠鸡啼,反而更要催人昏昏欲睡,没什么精神。
前半宿只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又忙了整个后半宿的朱络也觉得有些萎靡,拖沓着脚步往家里走。要不是他手里提了块腊肉,腰里还塞了几个谢钱,乍一看,一身血迹斑斑的,倒好似遭了什么倒霉的劫难。
家里的院门如他离开时一般掩着,院子里头也没什么动静。他蹑手蹑脚推门进了屋,一眼便瞧见剑清执背冲着门口,严严实实盖着棉被,睡得很沉的样子。只是下一瞬,还在睡觉的人已经一翻身张眼看了过来:“回来了……嗯?”
目光在朱络一身的污脏上一溜,剑清执皱了皱眉,干脆掀开被子坐起身:“你这是怎么搞的?”
朱络倒是习以为常,拍拍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一到打雷下雨的天儿,不但人爱有事,连畜生都凑热闹!我今年帮着接生的三头大牲口,都是大雨天的夜里折腾出来的。”又竖起两根手指头晃了晃,“两头牛犊子,嘿呦,养大了可就值钱了!”
剑清执一愣,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咬了咬牙:“你半夜急匆匆的都没交代一声就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给牛接生?”
“自然,这可是头等的大事!”朱络仍是笑眯眯的,边开始脱下沾染了血污秽物的衣服。一眼瞥见剑清执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神色中带了那么点儿不悦,才一拧身坐过去,笑着又道,“小师叔,凡人老百姓,都要吃饭穿衣讨生活。一头牛或两头猪,差不多就是半副的身家了,一家老小都要指望着换钱吃喝。你说这给牲畜接生,如何不是头等的大事?我在三里村这几年,给人瞧病不多也不少,但大也有一半心力是花在了这些畜生身上呢!”他又一伸手,腰中摸出十数个钱来,“还有谢钱不是!”
剑清执倒是没想到他扯出这样一番话,听来似乎颇有道理,却又与自己经年在碧云天所知大相径庭,一时也不知如何答他才好。呆滞了一刻,目光在他手中掂着的钱上一转,又皱起了眉头:“你很缺钱?”
“啊?”朱络被他问得一愣,结巴了一下才道,“还……好吧。”
剑清执哼声,用下巴向着墙根一点:“你刨出来的土还没填回去呢!多半这几年攒下来的,都在那里了吧?”
“小师叔慧眼如炬!”朱络干脆也不遮掩了,笑起来,“左右我平时也没什么花销。再者说了,有钱给师叔用,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剑清执没理会他的打趣,又瞥了眼那个不算太深的土坑,大约目测了一下,只知土坑浅浅,想来也积不了多少铜钱。三里村又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只怕朱络纵然手头尚有些富余,也不多了。他虽说日常不大有用得上银钱的地方,但身上也从不缺花销,只是眼下开不得丹囊,即便金山银山,也只能望之兴叹。这样一想,干脆一伸手,从头上抽了根玉簪子下来,向枕边一扔:“拿去当了,该够这一阵子的开销。”
“哎?”朱络连忙把簪子捧住,那簪用料自然是极好的白玉,虽说上面只简简单单琢了流云纹路,但格外还有明珠镶在簪头。这般器物搁在碧云天大概算不得什么,放在尘世,却堪称贵重,莫说只供两人十天半月的吃住,就是一年半载,也足够了。
朱络也知他并不看重这些物件,不过随身的穿戴而已。当下也就笑呵呵的收起来:“我明日往集市上走一遭去……小师叔这簪子,三里村里外那是没人要得起的!”

说了这一回话,清早那点浅淡的睡意也就散得差不多了。剑清执本不贪觉,便也干脆起身穿衣。只是拉扯到破裂了的衣襟,脸色还是不由得一黑,没好气的瞪了朱络一眼:“你过来!”
朱络一凛,有点没胆的也扫了眼剑清执的前胸。透过衣服上撕扯出来的破口,甚至还看得到几点皮肤颜色纹理,柔和光润,倒与那只白玉簪也不差什么了。他手指微妙的动了动,干咳一声:“我去给你拿件换洗的……”
“过来!”剑清执一挑眉,声音登时冷了几分。
“嗳好好好……”朱络只得凑身过去,一手撑着卧席,“小师叔,怎么了?”
剑清执瞥了瞥他的领口,即便脱了外衣,里头的单衫也还带着点夜雨晨露的潮气,黏糊糊的半贴在身上,隐隐勾勒出一点身体的线条,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异样。便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自己脱?还是要我动手?”
“啊?”朱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干脆的扯开了衣带,笑道:“小师叔,你要问这个不是?”

去了衣物的遮掩,便见他胸口上下,约有孩童巴掌的大小,突兀嵌入了一片乌黑,却又隐约有光泽流转其上,与寻常的淤青毒伤截然不同。剑清执轻轻吸了口气,屈指慢慢压了上去,才觉出那片颜色尚被薄薄一层皮肤遮住,原是含在体内,托于血肉皮肤之间的位置。
“这是什么?”剑清执干脆又用指节在上面叩打了两下,只可惜大概力道太轻,没有半点攻击伤害之意,早前那片金红色的光芒也没有出现。
朱络也丝毫没有觉得痛楚的模样,似乎那东西只是一块大号的胎记,只是笑嘻嘻一开口,还是吓了剑清执一跳:“大概是……一块龙鳞。”
“龙鳞?”剑清执心思电转,“你身上为何会有龙鳞?黑色的龙鳞……难道是……在龙山的时候?”
“小师叔果然也能想得到!”朱络笑道,“正是龙山脱出的那条黑龙所赠。”
“赠?”
“托……所托吧!”朱络若有所思,“是一桩临去之托,不着一字,却也断不能轻负了。”
剑清执又看了那龙鳞几眼,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坐开些:“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要去替人完成的那件托付?你不肯说出当年碧云天究竟发生何事,那这件事,总能说来一听了吧?”
朱络笑笑:“这事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除了小师叔外,倒也再不足为他人道也。”他先前出门之时,对龙山古月这一遭变故已有坦白之心,一路之上,将自打认识了越琼田和伏九的事在心中反复过了几个来回,再一开口,就很是顺溜,娓娓道来。末了又叹了口气:“变生突然,怕是小九自己,都遭困其中自顾不暇。那般情形之下,大概在下也就是他唯一能托付之人,此后天高海阔,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的机缘。而若能再见……那个人,或那条黑龙,还是不是我认得的小九,也是未知了!”
剑清执从未料到其中竟有这般的曲折,听他一口气说完,静默半晌,似才梳理清晰了:“若你所说无差,倒是一桩罕闻的奇事了。原本龙山之下,竟藏着上古囚龙之阵,已是意外。若那个叫伏九的孩子还是古灵后裔,吞珠化龙而去,那实在是……但若非如此,掀翻龙山地脉的黑龙从何而来,也无法解释。我……便是信你了。”
朱络立刻也松了口气,笑道:“小师叔,你还肯信我,我很是欢喜!”
两人忽然一时有些相顾无言,平白对望出几分惆怅来。剑清执更是自重逢以来,从未这般清晰的感觉到那一种人事已改昔年不再的酸楚。忡怔了一刻,才又慢慢道:“古灵各族隐匿尘世已久,若非这次龙山劫变,尚无人相信还有灵族遗世。但那孩子化龙而去,所往必是族脉隐灵之地,世所难寻。大约,你们也是没什么缘分再见了。”
“若是如此,也未尝不好。”朱络十二分轻快的笑起来,“他寻到了根源,医好了怪症,以后也该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萍水相逢,不过皆是他乡之客罢了……只是小九到底还念念不忘他阿叔的病症,遗下这一片护心麟,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古灵各族隐世太久,这鳞片到底有何妙用我是不知了,但总还要将东西交到应得之人手上,才不枉小九叫我这一声‘大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该然。”剑清执点头,“但他阿叔的名姓你都不知,要如何去寻?”
“少不了多方打探嘛!”朱络倒是很想得开,“好在我晓得了他阿叔的模样,回头去镇上寻个秉擅丹青之人,画出来随身带着,总有找得到的那一天。依小九的说法,他阿叔乃是游世之人,往万丈红尘之中除魔卫道、游历四方,说不准哪一天就撞见了!”
剑清执轻轻撇嘴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活到找到人的那天,不然岂不是失信。”
“呃……”朱络顿了顿,轻巧的绕过了这个话头,只笑道,“眼下需是要先等到禁制解开,复了功力修为。不然万一找到了人,却没法将龙鳞逼出来交割清楚,就贻笑大方了!”

待到第二日,果然西北风刮起来愈见料峭。只是天色倒还好,白亮亮的日头悬在空中,瞧着勉强也有几分足堪自慰的暖意。
朱络起了个大早往集市上去,三里村地处有些偏僻,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几十里路,一个来回,怕不是要走到天黑。好在他不知打哪一家借了头驴来,一路“嘚嘚嘚嘚”轻快小跑,节省不少脚力,到了城中,时辰竟也还早。
这城镇朱络多少也来过数次,道路街巷不算陌生。如今距离年节尚有一段时间,天气又寒冷,路上行人算不得多。他凭着记忆摸到一条南北街上,只张望了一回,就瞧见了硕大的当铺招牌。一年不见,愈发黑漆锃亮,可见生意当真红火。
那当铺对面,朱络记得本是几间买卖些闲散杂货的铺子,如今却并成了一家,起了三层的高楼。楼上挑出酒幌锦旆,装饰得金碧辉煌。西风卷过,连带着热腾腾的酒菜香气,吹满了半条大街。名字更取得有趣,唤作“琳琅阁”,不似个饮酒吃饭的所在,倒好似买卖珍玩珠玉的地界。
看到“琳琅”二字,朱络下意识的伸手到怀中一摸,揣了一路的白玉簪染了体温,温润适手。掏出来看看,玉色在阳光下愈发晶莹可爱,即便不是死当,也能有个差不多的好价钱。在心里掂量了一回,朱络举步迈进当铺,放眼一看,当真对得起“红火”二字,典当质物,倒还要排个队伍。前头约莫着有四五人之多。只是他也不急,干脆溜溜达达到最末,静心等着。
排了一回,前头的人去了两个,他刚要挪挪步子,忽然打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伙计,不似典物,倒像是寻人。满大堂张望一回,立刻“蹬蹬蹬”冲着朱大过来,迎面打了个深躬,大声道:“敢问是朱公子么?”
朱络一愣,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鼻子:“问我?呃……我是姓朱没错……”
“那就是了!”小伙计立刻伶俐道,“朱公子,我是对面琳琅阁的伙计,适才老板嘱咐过来,说有一位先生正在楼上雅座等你,要请你过去一见。朱公子,咱们这就……移步吧?”
朱络很是意外,想来想去也只能猜测莫不是哪位自己经手过的病患,又在此地重逢了?只是他经年不出三里村,更不要说外出给人瞧病,思索一回,终是无果。那边小伙计还恭恭敬敬摆着个“请”的姿势,朱络也不好难为人家,索性不再多想,呵呵笑道:“我平生还没进过这么阔气的酒楼呢,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善人要请我吃饭!”

小伙计前头带路,领着他进了琳琅阁。拾步登阶直到三楼,才在一间垂着湘帘的雅室前停下了,毕恭毕敬垂着手道了声:“林先生,朱公子到了。”
房内传出一声轻笑:“朱小兄弟,当真是你,快请进吧!”那声音很是和润入耳,又带了几分的熟悉。只是朱络一时仍是不能对号入座,便干脆的一掀帘子进了屋。雅室中布置得精致,一张雕漆案上也不见大鱼大肉的浮屠,只疏疏朗朗搁了四个碟子,一把酒壶而已。房中主人站在案边,手中拈了一截青竹,意态清逸,笑吟吟道:“小兄弟,可还记得我么?”
朱络万没料到约自己一见的竟是这位“熟人”,呆滞了一瞬,才忙道:“林……楼主?这……当真没想到倒是会在这里遇上。”
“遇上了便是缘分。”林明霁伸手一引,“请坐。”候两人皆落了座,才取酒斟上,笑道:“这酒楼名唤琳琅阁,招牌便是号称‘琳琅一品’的佳酿,多年来名气远传。既然登楼,不可不尝,请。”
朱络也很干脆,取酒一饮,入口清甘,又有绵密后味带了凛冽的花蜜般气息,果然是平生罕见的好滋味。他砸砸嘴,将盏微微一翻,笑道:“好酒!可惜在下是个粗人,好处喝得出却说不出,让楼主见笑了。”
林明霁仍是莞尔:“壶中之物,本就是堪饮便足。便如人行于世,有其所欲往,则一心向之。问心无愧,行差行对,也不过是旁人闲议闲说,于其人到底又有何干呢……不妨再尽一杯!”
朱络听他言笑晏晏说酒,词句间却似乎别有深意,手下不由微微一顿,垂眼看了看清透如碧玉的酒色:“楼主的见地,倒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林明霁“哈哈”一笑:“这话却是听得多了,说好听点,叫做孤标拔俗特立独行,说得不好听嘛……不过若非如此,也就没有今日之沧波楼了。这炼气界走的本是个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修行之路,不到切身相关,少有去管他人闲事的,其实倒也称得上……凉薄?”
朱络哂笑一声,没去接话,只举了举盏,浅酌了一口。
林明霁倒也不似要与他深谈这个,把盏笑道:“说及这些,也是无聊,不过随口有感罢了。对了,说来林某倒是免不了好奇一句,龙山古月一行,不知小兄弟收获如何?”
朱络只能叹了口气:“月下集的场子都被莫名其妙砸了,在下也只能无功而返,没的奈何!”
“龙山古月之变,小徒回转沧波楼后有所提及,想来当场也颇凶险!”林明霁喟叹一声,“天数多变,从来难料,也是没可奈何!不过小兄弟看来当是安好,想来脱身得还算顺遂,想来琼田这孩子临遇危机,也颇机变。”
“呃……”朱络犹豫了下,还是很老实的道,“不瞒楼主,龙山乱起的当场,我与小越小九就失散了,当是到现在也不知他们的安危下落,本还想再找机会打探一下,才能安心。”
“嗯?”林明霁似是有点意外,但立刻又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
“楼主可是知道些什么?”
林明霁并未直接答他,却是莞尔道:“据闻龙山古月生变的当日,有人见到一道磅礴剑气,颇似炼气界中闻名已久的天极剑意。后又有人言,也曾见到青衣道长在龙腾之际突然现身龙山,直入乱况之中……以此作想,琼田当是无恙。说不定还要因祸得福,成就了一桩心愿呢!”
朱络愣了愣,随即想通两者之间的牵连,便也拍手笑起来:“若真如此,是该恭喜小越了!”
林明霁含笑点头:“经此一遭,英华君当也默允了……我记得你们一起同行的,还有一个黑面小童,身染痼疾,倒是不知他的状况如何了?泊掌门可有出手诊治?”
朱络不想他还记得伏九,话在舌尖上绕了一匝,还是笑了笑:“小九的病倒是不碍事,只是我们也在龙山走散,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不过他的本事,比起小越大概还要强些,当是无碍。”
“那就好。”林明霁举箸让客,只是自己却忽然有所思及的一顿,考量之后,还是道:“另有一事,本算是炼气界中的麻烦,只是到底对凡世多有涉及。今日既然遇到小兄弟,我想还是嘱托一番为好。”
他说得郑重,朱络立刻就也停了筷子:“林楼主请说。”
“小兄弟可还记得你们在前往龙山古月途中,陷入女萝芗之事?”
朱络登时有点牙根发酸,苦笑一声:“那般惊心动魄的经历,哪怕到了下半辈子,也是忘不了的吧!”
林明霁笑了一声:“小兄弟有惊无险,福泽甚厚。只是还有其他许多人,未必能有小兄弟这样的福气……这也算是炼气界中的一桩隐患,有邪行之流四处布下诡阵,搜罗生人的魂气精血用以锻炼邪功,那处女萝芗,当就是其一。诡阵背后驱使之人一直未曾现形,也不知其他地方是否还有这人的布局。此人手段残厉在不论修士凡人,一并见隙下手,行迹又是缥缈。小兄弟此时独行,当也要多加留神才是。”
“这……”朱络咋舌,半晌后才道,“我记得了,多谢楼主告知。”
林明霁叹了口气:“炼气界中,怕是因此又起风波了。近日也得到赤明圃传讯,他们门中竟有弟子同样遭厄,魂飞魄散甚是凄惨。我因是听闻出事的地点就在左近,践山踏水也是清闲,便来一访。”
朱络登时记起了三里村外荒林之中,那条赤明圃弟子的残碎魂魄,也只能叹了口气:“这般妖人,也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都说天道有报,不知何时能得一见。”
“天道么?”林明霁微微一笑,“天道有常却难以捉摸,还是要依仗炼气界中各路修者出手,才能尽快的了结此厄吧。听闻青衣道长一直以来,都在追查一名擅弄魂魄之术的妖邪,说不定便与此有关。若能得他出手,想来大有转机。”
“青衣道长?那小越……”
“琼田随在青衣道长身边,安全必然无虞。”林明霁将酒盏一举,“这世上,敢撄天极剑意之锋者,甚是寥寥啊!”

丢开这最末一桩忧患之事,待客浅酌,倒也算是宾主尽欢。朱络仗着自己是被邀上楼来,并不与林明霁客气。琳琅一品固然是好酒,几样小菜点心也颇精致适口,登时被他扫荡去了大半,这才拱手作辞。
林明霁当然也不在意这个,他之行迹大概素来洒脱惯了,说是要前往荒林查探,待送了朱络离开,反又不急,重新施施然为自己添了酒,倚窗慢饮。这窗外说来也没甚好看,无非西风下愈见萧索的街道,行人匆匆,半是往来路过,半是……进了对面的那家黑漆招牌的当铺。
他坐在三楼,视野甚好,目力又佳,登时瞧见了朱络重又进去当铺的身影。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世路当真是……艰难啊!”
忽听垂帘之外,有女子声音清脆笑道:“林先生这般的世外高人,怎么也感叹起世路来了!”
那帘子一开,进来一名窈窕女郎,托了个小巧的漆盘,里面搁着两碟精洁菜肴,甚是精致。她很是熟稔的直接布下了菜,才又道:“那我们这些寻常的百姓,岂不是连活路都没有了!”
林明霁“呵”的一笑,回身坐下,只看了看新添上的两碟菜:“琳琅的手艺,愈发好了。”
女郎横睇一笑:“先生这话,夸奖过我祖母,又夸奖过我阿娘,眼下是终于轮到我了!”便指着案上一只碟子道,“不过这一道倒当真是我新添上的菜色,先生不妨尝尝,可还能入口?”
林明霁很是配合,立刻伸箸一夹,乃是小指长短的翠绿色小卷。递入口中一咬,外皮清脆破裂,顿时满口皆是浓淡得宜的清香,微甘微苦,薄苦回甘,滋味甚是新奇。当下咽尽了口中食,笑道:“甚妙,此菜何名?”
女郎又持壶过来斟酒,曼声道:“敲彻琳琅梦里声。”
“嗯?”林明霁微微一顿,“这名字倒是雅致。”
“要不是昔日先生赐下一纸丹方,也就没有今日的琳琅一品琳琅阁了。只怕祖父母早在贫病交加中亡故,更无今日的谢琳琅。”女郎捧杯,眉眼间神采飞动,“这般恩情,自当供奉门楣,常记心中,时念于口才是!”
“你啊!”林明霁顿时失笑,接了酒,一饮而尽,“几年不见,心思越发灵巧。”
谢琳琅歪头笑笑:“怕是在先生记忆里,琳琅还是多年前那个黄毛丫头呢。对你们这些神人仙人高高人来说,十几数十年,不过也是弹指一瞬罢了!”
林明霁含笑,不置可否,只是又品了几箸新菜,这才擦擦手推案而起:“多谢琳琅的酒菜款待,我尚有事,要离开了。只是你们需切记我的叮嘱,这一段时间,莫往山野人烟稀少处去,善保平安。”
谢琳琅点头:“自然,先生的话,琳琅不敢稍忘。”
林明霁“嗯”了一声,拱手道了句:“告辞”,缓步出了门。谢琳琅没起身相送,只略略侧耳,听那脚步声一出了雅室,瞬间不闻,宛如无迹。她这才垂眼,就着林明霁搁下的酒盏,将壶中余酒又斟了些出来,捧在手中瞧那澄澈酒浆片刻,弯眉一笑:“敲彻琳琅……”轻轻抵上唇,饮了一口,忽成一叹,“梦里声啊!”

入夜来有风,秋风瑟瑟,吹动琳琅阁八角檐铃,叮当作响,一夜不休,檐挑红纱灯,亦复如是。
谢琳琅平素的坐卧之地,倒不在这堂皇三层高楼之中。楼后更有院落,供楼中主仆自居。才不过天色微曦,已有人起身走动,各自忙碌,井井有条。只是主屋一带犹然绣帘低垂,不闻声响,但凡经过之人便也都蹑手蹑脚,甚怕惊扰到了屋中人。
房中流动着一股奇异的酒香,似酒更似蜜,清甜浓郁却不腻人,似一缕淡淡熏风缭绕在床台帷幔之间。酒香的来源就在床前的小台之上,不过半尺高的白瓷酒坛,坛口开启,盛着一汪胭脂颜色,在晨光之下如同水晶软玉。谢琳琅亦倚坐在台边,手旁酒盏小巧如核桃,内中尚有些许残酒,却不再饮了。只将手指轻轻叩打酒坛,忽而垂眸一笑:“绮年玉貌,风流岁月,尽道红颜好……此酒该名‘红颜’。”便揽衣起身,徐徐离了寝房,到外头去。
雕花门扇随手而开,清洌洌的秋风即刻扑面,吹散了掩在房中沾染上的一身酒香。虽然早知林明霁在昨天小坐后就已经离开,谢琳琅还是眉眼缱绻的向一旁独立小小院落瞥了过去,又在看到紧闭的院门后挪开视线。眼角眉梢,半是残酒销魂,半是女儿心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门前廊上站了片刻,秋风渐透衣衫,也彻底将试酒的最末那点微醺吹散。谢琳琅拢了拢衣领,正打算回房去再添件衣裳,就听到不远处正有两个小仆一路说笑着走过去。离得有些远,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又不大,只依稀听到“盏儿姐”、“和尚”、“花种”、“好玩”……等字眼。她扶着头微微想了想,记起来昨晚倒是嘱咐过自己的丫鬟盏儿今天去小花园收拾预留下的一些花种子,只是“和尚”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有和尚一早出来化缘?
心里揣测着,回房随意加了件披风就走过去。才到小花园外,先听到了里头的笑闹声,非只盏儿一个。花园未筑墙,只以半人高的竹篱笆扎密实了圈起来,谢琳琅稍稍拨开几根乱抽的枝条,就看到园子里果然有一个和尚,光头不戴帽,一身风尘仆仆,正端端正正坐在个小杌子上,对着两三个篓子竹匾不知在干什么。几个年纪不大的丫头小子都围在旁边,看着个圆团脸的女孩子一边指手画脚的教导那和尚,一边时不时嘻嘻哈哈笑上一回,很是热闹。
谢琳琅看了一回,干脆也抬脚走进去,笑问道:“可是有行脚的师父前来化缘?你们不好好布施积福,把人家围在这里是做什么?”
园子里的一群人立刻呼啦散开,纷纷见礼。独盏儿仍是笑嘻嘻的,跑过来笑道:“小姐,你起身啦,那昨晚开的新酒是不是酿成了?”
提到“红颜”,谢琳琅也不免心喜,点头道:“酒酿成,还要多亏了林先生赠与的丹方。”
盏儿捂嘴便笑:“可惜林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要是昨晚肯留宿一夜,今天就能尝到小姐的新酿了!”
“多嘴!”谢琳琅睇她一眼,又道,“这位师父是怎么回事?你们莫要仗着旁人外来就欺负人。”此时那和尚也已从小杌子上起身,搁下了手中的篓子竹匾,只是不曾一并凑过来,遥遥的和什一礼。谢琳琅见了,回报一笑,迈步过去。盏儿跟在她身边,笑道:“这倒是件小姐也不曾听过的趣事了……今早我带了几个丫头小子在园子里采花籽,这和尚隔门化缘。我本来叫厨房收拾些素菜馒头过来,见老秋天凉,还好心招呼他进来坐坐,喝碗热水。”
那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眼站着,大约只能看到二女的裙角,听到盏儿如此说,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还要多谢女施主善心。”
盏儿嘻笑一声,继续道:“和尚吃斋饭时,看到丫头小子们在这边剥剔筛选花籽,忽然就跑过来说他愿意替我们做工,想要以此再化一些花种子。我一开始还当他说笑,不想他倒当真有模有样的干上了!小姐,我平生没见过这般的和尚,你倒是说说,是不是很有趣?”
“莫要无礼,”谢琳琅拦了她的口没遮拦,轻轻叹口气,“傻丫头,需知这或许是这位师父修行的法门,你不解悟倒也罢了,何必无端取笑。”便转向那和尚道:“请问师父如何称呼?驻锡何处?”
和尚低眉合手:“小僧舍心,乃是云游僧人,行脚过此。”
“原来是舍心师父。”谢琳琅也合掌对他拜了拜,又看了看搁在一旁已经挑拣了大半的花籽,笑道:“冒昧有问,师父为何要化花籽?这些不过寻常花种,春种秋凋,未见有何特殊之处。”
“阿弥陀佛,”舍心大约一路上已经被人问习惯了,坦然便道,“小僧非是化花籽,乃是化佛心种子。”
谢琳琅眨了眨眼:“佛心种子?可闻其详?”
“小僧自幼出家,潜修多年,仍不得彻悟。一日请问寺中大法师,大法师言小僧尚未得佛心种子。唯得心种,方生佛心,才登大道。小僧便问佛心种子何在?”舍心呐呐的长叹了一口气,“大法师告知,此种子在三千世界中,无是无不是,旁人莫能与,需得自己寻来。小僧得此教诲,发愿要寻佛心种子,因此离寺云游天下,寻访佛种。”
谢琳琅如听传奇,想了想笑道:“那师父为何要化我这花籽?莫非佛种在这些寻常花种中?”
舍心闻言好似有些赧然,但还是道:“小僧也不知佛心种子何在,只得一路行来,见既是有缘,有缘之种,竭尽化得,或许小僧机缘就在其中。”
听到此,盏儿已先笑了起来,拉着谢琳琅一只手摇了摇:“小姐,这原是个痴和尚!”
谢琳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评,但舍心信誓旦旦,心坚意定的模样,也不须取笑。顿了顿,只得合掌道:“舍心师父宏愿,践行不易,这一点花种我岂会吝啬,但取便是。至于做工之说,乃是丫鬟顽皮,师父不必在意。”
“女施主慈悲。”舍心还礼,随即低头在盛放花籽的小篓中随意抓了几颗,纳入悬在腰间的一个小布袋,“如此足够了。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既已应承为几位施主挑选花籽,便当做完才好,亦是修行。”
谢琳琅只好道:“既然如此,师父请自便。”又向盏儿叮嘱道,“莫要怠慢了。”才离开了小花园。一路走着,一路心想:“以如此方法寻求佛心种子,不啻缘木求鱼。这和尚行得坚定,盏儿说得不差,果然是痴和尚,可是又该是有大毅力之人……我那桩心事,难不成就不是缘木求鱼?我纵然也愿有大毅力,却连可行的路途都无……如此说来,倒还是不如一名痴和尚了!”一边想着心事,不由得闷闷,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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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七  别有佳风月

黑甲巨龙、冲天红火、无处不在崩毁的地面和山峰,乃至滚滚焰光飞尘中,仓皇四散逃离的人影……混乱不堪的场面又一次映入眼中,覆盖了整座龙山古月的危机,宛如山崩石倒,当头压来。
越琼田觉得自己的手心在渗汗,但仍是抿着唇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阴后跳了出来,随手舞动清缠拨打开乱飞的碎石,一边与一小股同样被困在卧龙潭左近的散修向月下集外退离。
一路踉跄,如同身坠千斤,身边同行的人似乎换了又换,又似乎在一点点减少……直到陡然惊觉,烟尘滚滚飞沙走石中,竟只余自己一人孤零零立足。红焰黑烟,间不容发,当头冲下。
大吃一惊,越琼田不消多想,指上掐诀一划,三光定乂抖开迎上龙火,但却在刚刚相接的刹那,金光宛如薄脆纸片,碎成一片金沙。杀机再无拦阻,顷刻临身。
一声大叫,龙火焚身,该是如坠熔岩炼狱般的恐怖体验。然而越琼田惨叫了一半,忽的戛然而止,那袭上身的温度,柔和得宛如温絮暖棉,又带着丝丝缕缕需细细分辨的雪凉,从肩头向下,轻轻覆盖全身。
温凉皆如水,顷刻洗去光怪陆离。越琼田紧闭的双眼猛的睁开,入目一片苍青石顶,高悬头上,身下也是硬邦邦的石板触感。不知在上面躺了多久,稍微动弹,就觉连腰腿都僵硬得发酸。然而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欣喜让他一时并顾不上这点不适,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又试探着抬起了一只手臂。
手臂抬起,一片青色的衣角却从肩膊上滑下。越琼田手腕一转,一把捞住了,举到眼前。因还是躺着的姿势,大片的衣料随着他的拉扯被撑了起来,满眼皆是熟悉又陌生的颜色——陌生,是因已足足六年不曾再见过;而熟悉,却是时时萦心,不曾稍忘。
就这样维持着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仰躺着,越琼田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在那盖在身上的青色道袍中看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只不过衣服不曾大变活人,刚刚还安安静静的空间中,忽然有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你醒了?”
越琼田陡的一松手,任凭道袍飘荡荡覆下,将自己一头一脸都盖在了下面,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说话的人走得更近了,在石床前站了片刻,又唤了一声:“越琼田。”
鼓起的衣服包里,依然不见动静。
来人又静了静,忽然伸手,将他盖在头上的衣服一把掀开了。衣服下是少年闭得紧紧的双眼,两颊润红,呼吸绵长,全无一点不适的样子。来人摇摇头,伸一手虚虚覆在他额头上,再次开口:“你醒了。”
手掌下缘,忽然睁开了一双带着欣喜的眼睛,黑眸如星,璨然有光。只是一张嘴,却是哼哼唧唧的调子:“我被那条大黑龙打伤了!”
“……”
“很痛!”
“……”
“要有师父疼爱才能好!”
“……”来人仍是报以沉默,许久,直到少年脸上灿烂的笑意要融化掉了,才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好。”
下一刻,方青衣伸出去的那只手就被一把扯住了,之前还耍赖躺平的越琼田一个翻身跳起来,满脸皆是藏不住的惊喜:“你……你答应啦!你真的……哎呦……”话未能说竞,眼前乍黑又亮,随即就头晕目眩的要往石床下栽倒。
方青衣袖一卷,稳稳将他托住:“你昏睡了七八天,气血不畅,不要妄动。”就要将越琼田再安置回石床上。
只是越琼田死死抓住他一只袖子,一头扎在他怀中不肯起来。方青衣拉扯了两下,到底还是放任了,自己坐在了床边。越琼田顺势滚到他的腿上躺好,将脸埋在胸腹处的衣服里,说话的声音也有点瓮声瓮气:“师父!”
“嗯?”
“师父!”
“……”
“师父!”
“嗯。”
越琼田抱着他的腰自顾自“嘿嘿”笑起来,倒是不再呓语般的叫个不停了,好半晌,才撒娇般道:“师父,我头晕……”
“非是大碍,是你以三光定乂抵挡龙火脱力,经脉震荡过度导致。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我已为你梳理过脉络和真气,很快就会恢复。”
“那……师父,我还有点饿……”
方青衣一顿,将他的脑袋挪到了石床上,端端正正的躺好:“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就带你下山。”
“师父,吃过了饭,你会带我回冻月冰河吗?”
“我在外尚有事待办,若你有意,可先前往青冥洞天,或者回去玉完城,想来英华君也颇挂念你……”
“师父,我想跟你一起,不去青冥洞天,也不回玉完城,好不好?”
“……好……”
像是最后一个述求也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越琼田越来越接近梦呓的声音只最后含糊的发出了一声轻“嗯”,就再次沉沉睡了过去。感觉到紧握着自己衣袖的手力道松懈,方青衣这才抽身站了起来,低头凝视石床上如入好梦的少年,良久,轻轻叹息一声:“痴儿!”

越琼田再醒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与前次自昏睡中苏醒不同,甫一睁眼,已是神采奕奕,若非肚中仍唱空城计,简直可称再舒爽不过。
一个翻身跳下石床,几步外同样是以巨大青石随形就式削出的石台上,方青衣合眼端守,也在静坐养神,直到听到脚步声凑到近处,才睁开眼:“休息得可好?”
越琼田笑眯眯点了点头:“神完气足!”随即退后一步,脸上神色端正一肃,“噗通”一声,双膝落跪。
方青衣眉峰微微一动,又复平静,只看他动作。便见越琼田这一遭才是一本正经的,端端正正长跪三叩,拜至三拜,全了师徒大礼。拜后也不急起身,仍乖巧跪着,好似叫不腻般,又唤了声:“师父!”
方青衣垂眼看他:“你自当年初见,就一心要拜入我门下,那你可知,此意何来?”
越琼田神色略一恍惚,似有所忆,随即喃喃道:“天下间至亲至密,莫过父子夫妻师徒……我拜师之意……从此而来……”
方青衣瞳孔瞬间一缩,但随即又平复下来,低声道:“天下间至亲至密,莫过父子夫妻师徒……不错,琼田,你我师徒缘分,正源于此。”他一伸手,将少年拉起,自己也下了石台,“走吧,我带你下山。”
越琼田连忙应声,跟在方青衣身旁,出了石穴,才发现自己以为是屋子的所在,原是以浩大剑气硬生生在石崖上挖出的四四方方洞穴,周遭剑痕犹新,其下堆积着斫下的碎石,小山一般。
越琼田这才讶然道:“我们还在龙山?”
方青衣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只看着越琼田踮起脚四下转着圈望了一遭,奈何叠山叠岭,遮尽望眼,难辨卧龙潭所在,末了只得失落的叹气道:“也不知小九和朱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方青衣的手拂过他肩头,淡淡道:“龙山古月之变虽凶险,但未有太多人被伤性命。你若有朋友在其中失散,想来无虞。”
越琼田因这一语又瞬间振奋起来,拍手道:“是啦,朱大哥那么聪明,小九又那么厉害,定然都会无事的!”话音未落,乍见平地剑光生寒,方青衣一振衣袖,瞬间遁光走如垂虹,将越琼田一并卷入,已望空而去。

皓月倾霜之夜,秀山丽水之畔,有高楼双出,檐牙高啄。流风吹水雾轻云缭绕其间,缥缈宛如仙境。内中往来,多是绣衣男女,步态灵动,修行之人。
只是这般佳地又有佳风月,只见人行,却不闻什么言语声。整座风楼双阙似乎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严肃气氛中,叫人屏息静气,生怕惊动了什么。
庭中玉漏滴银液,转眼已至子正。同样沉如静水的深处院落中,蓦然响起一声弦音,随即琴声杳缈如流水,带着一种奇特悠扬的韵律,缓缓在院中扩散。而琴声所出处,院中雅阁的三层楼台已在音律中抹上了一层淡淡莹光,月华皎洁,倾注其上,又在琴声引动下化作银绡一般,徐徐落在房中锦榻上。
锦榻罗帐中沉沉睡着一人,正是在龙山地穴大阵中受了重创的玄曦。此时他通身并无多少皮肉伤口,脸色却仍是苍白不见血色。即便人在昏睡,仍微微皱眉咬牙,似在承受着偌大的苦楚。而更为奇异的,乃是在他周身流窜着一股股金银双色电弧,时隐时现,漫无章法的跃动在身躯之间。弧光每每一耀,玄曦的眉头便要紧上一紧,冷汗汇在鬓边,已经濡湿了大片鸦黑。
月华凝作的银纱就在此时覆盖而下,沁凉如水的玄阴之力与金银双色电弧全无冲突,只源源不断融入玄曦周身,滋养他恍若被灼烧得枯焦的经脉。琴声悠悠,月色也同样幽幽,淙琤不绝不疾不徐,直至玉绳一转,渐离中天正位,才同样散去了。
琴声一歇,整座风楼双阙中将近凝滞了的气氛也终于一卸,复听得风声水声、秋虫蛰鸣声。而一直在院外静候的青垣也精神一振,飞快进院到雅阁下,扬声道:“右阙主,青垣请见。”
静谧夜中,即便他这一唤算不得大声,也足够让人觉得太过突兀了,连青垣自己话一出口都觉得有些懊恼。好在阁中之人不以为忤,稍待数息,就听到一个极为淡漠的女子声音传出:“进来吧。”
阁中摆设玲珑,锦茵玉屏,有层层帘幕掩映。但架架银烛光焰辉煌,仍照得室内一片通明。青垣一路来到静室,有屏风隔在锦榻前,烛光映透绣纱屏风,也将正坐在锦榻边的女子身影映在其上:“右阙主。”
玄绯微微颔首:“可是方从子午谷回来?”
青垣点头:“才回来不久,左阙主的情况如何,可有好些了?”
“左右性命无恙,只不过待龙弦与元神彻底相融,温养经脉渐渐恢复罢了。”玄绯微垂头,似是瞥了枕上人一眼,“说罢,子午谷那边的消息如何?”
青垣叹了口气:“称不上不妥,但也有些麻烦……日前已有碧云天派使者前来,月下集生变,身在其中的西天云主不知所踪,据他们回返的弟子说,乱中失散前,正见到他以剑遁深入开裂的地穴,此后就不知所踪。”
“地穴?”
青垣尴尬的搓了搓手指:“就是左阙主也陷身的那个地穴,碧云天后又派人返回深入查探,除了有交手痕迹留下,别无所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青垣愈发吞吞吐吐,“只是现场残留的交手痕迹,似是西天云主与左阙主交手造成,难以避嫌。因此宗门传唤我与碧凝师妹回去,细说当日缘由。”
“他与剑清执曾交过手?”玄绯长眉一皱,“为何你与碧凝不曾说?”
青垣愁道:“我也是之后才被碧凝找去,据碧凝说,她在洞穴一处分支遇到左阙主后,就一直同行。但不知为何左阙主情绪变得十分焦躁,她不敢多问。跟了一路,直到地穴中忽然连连爆响,地动山摇,有飞石将她砸晕,再醒过来,就只见到重伤的左阙主,别无他人了。至于西天云主何时出现过,又是否与左阙主动了手,她也是不知。”
“碧凝可在?”
“碧凝师妹留在子午谷,不曾与我一同回来。”青垣摇头,“不过有赤明圃的石脉主事范先生居中作保,确认他为左阙主诊治时,并未发现有碧云天招式留伤,想来碧云天也无法抓住这一点不放。师妹既然全不知情,稍待使者离开,就会回来。”
玄绯点了点头,复垂眼:“既不与他相干,祖父便自有周全安排,不需多虑……”正说话间,忽觉小指指端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酥麻微刺,尾音不由轻轻一岔,立时噤声,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夤夜赶路回来也辛苦,去休息吧。”
“那我先回去了……”青垣也忍不住往锦榻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适才玄绯细微的岔声他亦有察觉,只是随即便被遮掩,并不知发生何事。而屏风纱幔叠叠,即便尽力,也不过仍是雾里看花般的望见人影与床榻,并无异动。他藉由见礼转身偷瞥无果,只好当真退出了静室,压着一肚子的好奇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榻上枕褥间忽然传出一把极为虚弱的声音,语调却偏还是倨傲的:“纵然剑清执的修为当真不弱,想要伤我至此,也不是那么容易!”
玄绯低头,对上一双漾着些许不屑的黑眸,惨白脸色,更衬得眸色如同黑晶,倒添了几分精神。自龙山事后,时至如今,还是这双眼眸第一次清醒着睁开,玄绯像是怔了怔,眼中亦有微光划过,但随即便收敛起来,淡淡道:“你自爆真元重伤己身,自是不关西天云主什么事。非但事不关他,如今碧云天反要找上门来,问你讨要他们的云主呢。”
“我怎么知道……咳……他去了哪里……咳咳……”玄曦强撑出了几句话,自己先气短咳了数声,犹不肯罢休,还要继续道,“碧云天找上门正好,他们……咳咳……也正有一根小辫子被我抓住了!”
玄绯却不愿他这副模样还要逞强说话,将脸扭开些:“碧云天又没有找上风楼双阙质问,你安心休养就是,旁的不必操心。”说着,干脆就要起身离开。
但她方一动身,微凉的温度连忙覆上了她搁在榻边的那只手,适才细微的麻刺触感又一次传来,还有玄曦气息不太稳的声音:“等等!”只是立刻也看到了两人指掌相触处一闪而过的光弧,忙又挪开了,随即愣愣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颇是心虚:“这是……”
玄绯轻轻咬了咬唇:“与龙弦元神相合,是你自己的选择,却怨不得旁人。”
“我知道。”玄曦又盯着那几股在自己身上乱窜的金银光弧半晌,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是当时权宜之策,不过我既然敢这样做,纵然龙弦至宝,也只能化入我元神之内,岂能反客为主。”
他说得气弱又坚定,玄绯不置可否,不过也没再执意离开,坐在榻边,目光追着那些不时一闪而没的光弧,沉默不语。玄曦却不肯这般的沉默着,勉力深吸了两口气,重又将那只手抬起来些,去碰触玄绯的。将触未触,玄绯指尖微动,似要挪开,又作罢了。床榻之间,不过方寸,何况两手间距,念动念熄,彼此皮肤细微的温度已轻轻贴合。只是这一遭,金银光弧依然耀动,穿梭在指隙之间,待到跃过玄绯指间掌背,带来的却不再是略有桀骜的细细刺痛,而是如一贯熟悉的温柔缠绕,在肌肤上驯服流动。
玄绯面露意外神色,抬眼就见玄曦纵然气息虚弱,还要扬起丝自负神采:“以元神之力压制住龙弦,于我又有何难。”只是随即,他脸色陡然一变,忙不迭的将玄绯的手放开,随即喉中一声闷哼,嘴边眼见便有血丝渗了出来,额头冷汗滚滚,渗入鬓边枕上。
玄绯神情同样一凛,彩袖一拂,十指轮弹,顷刻在他周身几处要穴灌注真气,压制龙弦反噬。玄曦知是自己莽撞,不再执拗,也徐徐调动自身真元配合。好在玄门“九转灵犀”心法妙用无穷,同修之间更有奇效,几番纠缠,到底将龙弦之力安抚下来,化暴戾为温和,继续极缓慢的往元灵血肉中融合。
直到这时,玄曦终于讪讪一笑,还没开口,先又咳了几声,越发显得唇角血痕蜿蜒,分外唬人。玄绯拿过帕子,一言不发,但擦拭血迹的动作轻柔又小心,一点一点抹拭干净了,扭身拿过榻边小几上的银杯水盂,让他漱去嘴里血腥味道。
玄曦难得老实的听凭她摆布,仔细拾掇停当。眼见玄绯将脏污了的几样东西拢在一处,转身要走,忙又奋力的用小指头一勾她衣上绣带,然后一点点攀握进了掌中,低低叫了声:“绯卿……”
缠绵两字,登时拴住了玄绯脚步。非但如此,似乎连之前一直充斥在静室中压抑的沉默也被一并驱散了。重又听得风过、见得云过、清冽滴壶中水声过。
玄绯轻轻吐出一口气,磨过身低头看他:“此时知我,彼时如何?”
玄曦安躺回枕上,手指仍绕着那根绣带,略显疲惫的半合了眼,沉默一瞬才道:“我在龙山地穴中见到了一个人……”
玄绯皱眉:“除了西天云主,莫非还有旁人在场?那人……就是让你心思失序,莽撞自残的原因?”
玄曦抽了抽嘴角:“算不得莽撞自残……吧……”但随即想起自己还在示弱当中,立刻丢掉了这一两分坚持,转而去说心里更觉纠结之事,“是个……早该不存在的……熟人!”那“熟人”两个字被他咬着牙挤出来,哪怕声音虚弱无力,磨牙不爽的态度也十二分鲜明。
玄绯一瞬沉默,玄曦的这副模样她并不陌生,每每都在提及一人时出现。只是此一“故人”明明已音讯早湮,亡故之身,何能再现?但还是应着玄曦的话开口道:“碧云天的朱络?”
玄曦立刻不屑哼声:“就是他!”
“五年前碧云天生变,传出震、离双天首徒一死一失踪的消息,虽不知详细,但众人皆认为两人俱已身亡……难道朱络竟当真只是失踪未死?”
玄曦继续用鼻子哼声:“碧云天遮掩此事,说不得有什么内情。朱络,哼,朱络非但出现,还与剑清执同行,那想来碧云天也是明知此事。却偏要对外放话失踪,玩弄什么伎俩!”
玄绯思忱了一下,摇头道:“此乃是碧云天内务,不与玄门有什么相干。他们既然要做隐瞒,就随他们。”她停顿一下,视线重在玄曦一身扫过,忽而叹息,“为此发作,你又何必!”
玄曦气势立刻一软,别扭道:“我只是不喜欢他。”
玄绯无奈:“我与他不过幼时匆匆见过一面罢了,这些年过去,连他的模样都已经记不得了。”
玄曦还是有些不忿又有些委屈:“祖父当年还想将你嫁他……”
话没说完,唇上忽然被抵住了一根纤细手指,轻巧巧封住了牢骚,也叫玄曦每每一肚子的郁气烟消云散。眼前红帐玉烛美人,锦绣温柔,还气恼什么朱络?登时都被抛出九霄云外。玄曦眨眼,就着轻按在嘴唇上的手指,有点含糊的又唤了声:“绯卿。”唇齿开隙,似有似无的,轻轻抿过了淡粉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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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八  百御纲

莽山之中,深藏奇异荒城,无数巨大青石堆砌出的城垣楼台,沉默的沐浴过千百年岁月洗练,到而今土尘流离,空余满身残破巍峨。
这般不知何时存在、缘何存在的遗城,背倚苍莽山岭,悄无人息,唯有清风一缕,若存若亡,绕城徐徐。高大城门之上,残旧的横楣悬挂石匾,题写着三个笔锋冷劲的大字:背岭城。
孤城背岭,荒岭背城,悠悠不知春秋。
忽来风吹山野,一缕幽暗气息凭空踏入背城岭,随即便见到仍是包覆在一袭黑衣下的御师身影浮现,似幽似幻,虚实之间,落在背岭城前。
青石城门半开半合,御师的身形却停了下来,翻手取出一只不过半个巴掌大的铜螺,屈指望空一弹。铜螺借力,滴溜溜直入绕城清风之中,登时一震,吹出了一股奇异的玄音。而随着这股玄音音律漾开,绕城之风竟以肉眼可见的频率慢慢停息,终至归无。风一定,城中至高悬楼上覆盖下一层莹莹白光,传出了玉墀宗的声音:“你回来得快了。”
御师这才迈步入城,城中道路同样曲折幽深,但他丝毫不受影响,步速极快。不过片刻,就已来到悬楼。厅堂中白光犹未彻底湮灭,白玉舆台置于正位,玉墀宗姿态随意,倚坐其上,手中把玩的,正是随城外风阵撤去时一同消散的小铜螺。
御师走近几步:“非但回来快了,还曾动过手,想来也瞒不过君。”
玉墀宗哼笑一声,将铜螺抛还给他:“看来冥迷之谷此行,不如想象中顺利。”
“不算顺利,但也称不上不顺。”御师的口气不以为然,“毕竟让一群脑子都还没长出来的骨头体会人谋之意,还是难为它们了。”
玉墀宗被他的形容招惹得一笑:“既然如此,又为何动手?”
“道理不通,诉诸武力,对冥迷之谷的骨头架子们来说,也是一种诚意。”御师将一直掩在衣袖下的另一只手伸出,肌骨劲秀的手掌上,赫然有一丝深邃幽暗的力量波动还未散尽。玉墀宗轻“唔”了一声,随手隔空一拈,将这丝力量摄去,在指间稍加捻磨:“化生自魔尊本源的力量,不俗。”
“就是这份不俗,让君势在必得么?”
玉墀宗拍了拍手,将残力如尘埃拍散:“昔日赤海魔行,动荡炼气界东陆北陆,北海魔尊魔焰滔天,到底不也被神京七祖斩落东皇剑下?如今残脉遗泽,岂能与全盛时相论,尽得犹嫌不足,岂堪他人分润。”
御师闻言轻笑:“君手握不世玄功,若再得冥迷之谷的魔尊本源相合,魔尊遗泽便尽入囊中。如今东皇剑虽在,碧云天已无七祖,炼气界不过君指掌间一物耳。”
玉墀宗闻言,以手拄颔,玩味道:“听你之言,魔尊本源倒也似就在你指掌之间……说罢,你打算如何摆布冥迷之谷的那些骨头?”
御师悠然道:“我怀君之诚意前去,纵然冥迷之谷的态度不尽人意,又何妨以德报之。”他笑了笑,“冥迷之谷久绝人世,不知当今炼气界应劫,道消魔长乃大势所趋,我自要如实相告,使其免于与此现世良机失之交臂。而久前培育的那窝噬魂妖蛇已然豢养成了气候,妖蛇所凝魂珠,于魔尊功法乃大补之物,只要他们肯出谷一探,相信一见便知妙用。届时宾主之席,自然易换。”
“投其所好,驱虎吞狼。”玉墀宗缓缓咂品其中滋味,颇为满意,“精巧的手段。”又道,“你手握百御纲,尽可便宜行事。”
御师点头:“此事我已有谋划,与冥迷之谷结盟之日,君可静期。”
“结盟。”玉墀宗哼出了一声,随即莞尔,笑叹道,“不错,是结盟!”

朱络大约是在三里村住得久了,连带着对这里的四季气候也摸得透彻明白。就在最末一场秋雨落后的第五天,起身时便觉天色格外有些阴沉。而待到披了衣服往院中汲水时,才一推开门板,西北风卷着无数冰粒似的细小雪珠,打着旋就兜头扑了过来。躲闪不及,顿时满鼻满脸,都是清新寒冷的雪气,更被一口风呛住了,扭头便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随后就听到剑清执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倦意:“怎么了?”随后衣裳脚步声窸窣响动,大约也是要出来看个究竟。
朱络忙道:“多穿几件厚实的衣服!”又追在后面解释,“下雪了。”
屋里声响一顿,“嗯”了一声。又过了一阵子,剑清执迈步出来,当真于日常衣服外,添了件轻暖却厚实的棉裘。这棉裘还是几天前朱络当了玉簪,顺路给他添置的,不想立刻就派上了用场。剑清执在这半个月中气色已是养得好了许多,小半张脸裹在宽大的衣领中,倒比平日一副冷肃清淡的模样平易近人了不少。只是瞥了朱络一眼,目光仍是凉凉的:“只说别人,你自己怎么不多穿点?”
朱络“嘿嘿”一笑:“这点雪珠算什么,往年更大的片儿雪的时候,我也是随便走来跑去没得阻碍!”一边就提起水桶,脚步轻快的往井边去提水。屋门在他身后响了一声,重又被风推上,但还是有许多星星点点的雪沫被刮了进来,零零片片落了一地。剑清执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弯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一粒雪珠上一点,薄薄的雪色顿时化成了一点儿冰水,蹭上指腹,不觉寒冷,倒是十分清凉沁人。
只是还没等他将指腹上的这一点水渍抹去,门外“砰”的一声响,眼看着前脚出去的朱络,又提着个半满的水桶蹦跶着跑回来,向灶台边一丢,就原地团团转着甩起手来,连连吸着凉气,又是好笑又是狼狈。
剑清执当真也就不客气的笑了一声,这才抢白道:“往年你有修为在身,寒暑不侵,如今可是没了。你记得旁人,却不记得自己么!”
朱络还在那边跳着脚,听他这样说,却立刻笑道:“照顾小师叔的话,自然是要排在我前头的!”
“……”剑清执顿时微一皱眉,只是下一瞬,两只冰红的爪子已经递到了眼前,一并来的,还有朱络卖着惨可怜巴巴拖长的声音:“小师叔,你看……”
剑清执登时便想转身就走,但还冒着寒气的两只手摆在眼皮下面,扎眼红着,到底不能视而不见,犹豫了下,还是伸手团团捂住了,一边指尖灵活,揉过各个穴位关节,为他活血驱寒。
朱络自是被他揉得惬意,手上针扎般的麻痒胀痛一点点消褪,随之清晰起来的,是剑清执手掌的温度和触感,暖而柔软,又不失力道的稳稳搓揉过一寸寸皮肤。他干脆半眯起眼睛,人也追索一般不自觉的靠过去几分。然而那温暖的接触顿时也猛的一撤,剑清执不动声色的退开一步,负过手看着门外轻雪飞舞,淡淡道:“手上要是不疼了,就快去烧水洗漱吧。”
“唉唉唉,好好好!有事自然是我服其劳啊!”朱络甩了甩空荡荡的手,轻快的一转身去灶下生火。蹲下划拉着柴火,边道:“忽然催得这么急,莫非今日有什么事要做?”
剑清执站在他身后,“嗯”了一声:“静养半月,身上的伤势已是无碍,被封禁的真元修为亦隐隐有恢复的征兆。左右无事,难得遇雪,想要出去走走。”
朱络仍是稳稳的往灶下添着柴,轻笑出声:“原来是小师叔今日心情好,想要出门溜达散心,这倒是好事!”
“你要同去么?”
“我?”朱络一顿,随后语气显而易见的欢喜起来,“自然自然,小师叔要去哪里?我定当相陪!”

既是出门闲逛,倒是不拘在什么时辰。两人洗漱了更衣,又简单吃过早饭,外头零零落落的雪珠已经停了,一股透寒的清冷空气中夹带着雪湿,倒比平日里更觉得清新舒服一些。
剑清执很是满意这般的天气,坐在窗边看了一刻,起身整理衣着。将丹霄剑一并取过来,结束在了棉裘之下,就要推门出屋:“走吧!”
朱络落后他几步,站在门里忽然笑起来:“小师叔,你又哄我!”
“嗯?”
剑清执扭头,就见朱络也正取了寸心绕在腰间:“只怕这不是要散心,而是要去发现赤明圃门人残魂之处的荒林吧。”
被一语道破了用意,剑清执也并没什么瞒着他的心思,很干脆的就点了头:“此事蹊跷,亦为隐患,早晚需去一查。”
“就知道以小师叔的性子,定然无法坐视不理,那我也自然只能舍命陪君子喽!”朱络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不过脚下倒丝毫不慢,几步跟上去,反手关了房门。
剑清执却站住了,目光落在他身上,很是认真道:“你顾好自己即可,若有什么变故,尚有我在。”
朱络一愣,但随即笑出声:“有小师叔在,便是定心丸、保命丹……我记得了!”

说起来,这还是自剑清执到三里村后,第一遭踏出朱络家的院子。冬雪之后,少有村民在外走动,地上遍铺着薄薄一层细雪,一脚踏上去,就无声无息的化了,留下一个浅灰黑色的脚印。甚至还带着点那么微微柔软的触感,像是走在什么细绒的毡毯上。
只可惜这毯子并不暖和,还带着湿滑和冷气,无孔不入的要往衣衫缝隙里钻。两人一步步走得很是小心,大约是谁也不想在对方面前滑倒跌上一个跟头,因此速度也显而易见的慢了下来。并不算太大的村落,足足走了快两刻钟,才远远望见了冻波不翻的村西小河。
朱络将手向前一指:“过了河,再走上两三里地,就是出事的杂木林了。”他说着话一转头,却见剑清执没瞧着自己指出去的方向,反而在扭头打量他处,一连看了数眼,开口问道:“那是什么所在?”
循其所指望去,原是路旁一座低矮土房,坐北朝南的建制,中规中矩,只是屋梁门柱都十分矮小,大约只够八九岁的孩童弯腰出入。屋前也不见门板等遮掩物,黑洞洞的门户,隐约瞧见里面不过一间屋子大小,倒是门口安了一具三尺长宽的石槽,里面似有积物,但当下俱被薄雪所掩,难以分辨。
剑清执从未见过这般好似搭起来戏耍的小土房,也不觉得三里村的哪户村民家有这般闲心玩性。再定睛细看,他修为虽禁,目力犹在,却见那土房一带,地理正中,阴阳和泰,乃有几分仙灵气韵隐含其中,虽是低檐草舍,自有气象。这般越看越是生奇,索性驻了足,唤朱络释疑。
朱络一看之下,登时笑起来,挪谕道:“小师叔平素不染俗尘,想来不曾见过这所在……这是村里的土地祠堂,家家虔心供奉,要保这一方水土平安呢!”
“土地祠堂?”剑清执这才恍然,“难怪……原以为供奉神祇之处,该有肃穆高堂,不想却是这样简陋的屋舍。但此处地气灵气皆足,想来其受村民供奉,亦有所庇馈,凡人仙家,入乡随俗,也是自然之理。”
朱络笑道:“小师叔想得多了,村民百姓,哪里晓得那些阴阳天地之道,不过是尽其力成其事罢了。你若往那些富裕多人的村镇城池中去,未尝没有金碧辉煌,几进几出大院落的土地祠庙。只不过泥塑瓦雕也是神佛,金身玉铸也是神佛,灵验与否,还看其心。”
剑清执点点头,忽道:“那你可曾也拜过这土地,求过平安?”
“我?”朱络微微一顿,仍是笑着道,“在下这般的人,还妄求什么平安!小师叔,走吧,前面不远,就可过河了。”
见他方式粗劣的岔开话题,剑清执眉头微微一动,但也没再说些什么。两人恍如刚刚几句对话根本不曾存在过,复一前一后,往河边走去。只是这短短一程,皆是沉默,再未有人开口。

对岸荒林,除了入冬后更加萧瑟冷清,与一个多月前并无太大的区别。朱络二度重来,熟门熟路,一路指点给剑清执看哪一处曾是鬼魇现身,又哪一处刻下过风雷之阵。但即便他记忆得分毫不差,如今也不过空荡荡的荒土地面,草木衰败凋零,全无什么恶斗的痕迹留下。
他说得仔细,剑清执听得也颇认真,一路走来,渐渐入了荒林深处。大片枯萎的野草被西北风吹得偃伏一片,但犹可没过小腿上下,却越是茂密,越觉荒凉,人兽绝迹。
朱络看了看周遭,笑道:“自打出了那事,虽说我用狼尸糊弄过去,到底肯来这边林子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不然这大片的荒草,正可割了回去当做冬日里的烧柴。搁在往年,人丁单薄手脚不快的,怕还抢不到呢!”
剑清执自然不关心烧柴不烧柴的事情,只是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瞥往荒草丛中,隐约觉得哪一处有异,却又一时难明。朱络观他的神色,大约猜测着干脆也去拨弄那些荒草:“有什么不对么……嗯?”
随着一片草叶被他压下去,枯黄的颜色下面,似乎有些不同的颜色一晃又没。剑清执比他动作更快,一步跨过去,袖子一甩,拨开了一大片草梗,现出下面被掩盖住的东西,一眼觑得清楚,顿叫两人齐声诧异。
那掩在没腿荒草下的,竟是几具野狼的尸体,约有了些时日,但因天色渐渐冷下去的缘故,还未彻底腐烂。黑色的皮毛与烂红黄白的腐肉骨骼混在一处,虽说气味被雪气冻凝了大半,也还是有隐隐的恶臭涌出,嗅在鼻中,看在眼里,皆使人作呕。
朱络反应得快,一拍手想了起来:“这该是我后来发现的那几具狼尸,村里来人看过也就未再理会,原来是被他们丢在了这里。”
“鬼魇身边的恶狼魂魄?”剑清执不嫌弃腌臜,皱着眉低头打量那几具残尸。“你说此地只见狼尸,却没有那名赤明圃门人的尸身,想来这几头野狼是被鬼魇恶气所伤,而非亡在背后作恶之人手上。”
“有那般手段之人,也不屑于亲自动手杀几头野狼吧!”朱络笑笑,干脆把袖口撸起来,动手去拖那几头狼尸,“小师叔,你往外头等着,我拖出来给你细看……”
他一弯腰,也不怕脏臭,伸手攥住了一具狼尸还没腐烂的前爪。只是才一用力,一声骨骼摩擦的涩响,硕大的狼头却先从白花花的颈骨处折断了,一股肉眼可见的青黑恶气,比之腔子里涌出的恶臭气味更快,兀腾而起,扑面涌来。
“退开!”比恶气更迅速的是剑清执,一步迈前的同时,甩袖一推。朱络脚下一个踉跄,被撞出了荒草丛,险险跌了个五体投地。只是当下他也顾不得这个,慌忙站稳了转身扭头:“小师叔!”
回身所见,青黑恶气虽只是细细一缕,却仍带侵蚀恶性,只这眨眼间,已攀上了剑清执之身,宛如黑蛇,盘旋欲噬。剑清执困束其中,却是面色冷然,甚至见朱络一副要反身再冲回来的架势,尚能厉声一喝:“别过来!”顿了顿,又刻意的重新放缓了语气,“我没事……”
朱络被他喝得不由自主一停步,随后才看清楚,剑清执周身,淡淡泛着一层明亮的霞彩,虽看似轻薄,却又如铜墙铁壁,将青黑恶气坚拒在外,不得侵身。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有点自嘲般笑了一声:“是我愚钝,竟忘了丹霄与你同源而出,剑意护主,念动即可防身,本不需什么真气修为催使!”说罢,静退一步,安心旁观。
剑清执似未在意他说了什么,喝声之后,干脆又抬腿将另外两具狼尸的脖颈也都踢折,果然亦有同样的青黑恶气溢出。三股黑气飞快的拧做一束,虽无法绞破丹霄霞彩的护壁,但仍是一味的缠绕侵蚀,不肯罢休。剑清执冷眼而观,仿佛那恶气非是缠在自己身上一般,神色仍是冷凝,并无一点变化。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后,才忽然将眉头一敛,轻喝一声:“丹霄!”
锵然一声,丹霄出鞘,剑芒异彩,绽放冲云。剑中自含金庚锐杀之气,只在周身盘旋一转,青黑恶气顿崩如烟尘,被绞灭一空,全无一丝痕迹残留。
剑清执一抬手,接剑还鞘,这才稳稳跨出草丛,摇了摇头:“很淡的邪气,之前未曾遇过,须回碧云天与几位云主共同参详才是。”
朱络在旁笑道:“既然你都看不出这恶气的来历,想来我更是没什么办法了……只是,小师叔,你下次好歹先打个招呼,莫要这么吓我。在下肉体凡身的,再被这么吓上几次,少不得要短命十年!”
剑清执很是不喜他戏谈生死之事的口气,皱了皱眉:“我的修为已有渐复迹象,又有丹霄护身,你无需担忧……”
“是要仰仗小师叔保护我才是!”朱络笑嘻嘻接上一句,又如往日一般,一身闲散,踢踏着迈步,“不过这林子里大概再没什么其他线索了,也查不出当日鬼魇究竟从何而来。林楼主曾与我说起‘魂墟’这一所在,不知是否是从其中漏网逃出……这怕是要寻青衣道长才能打探得一二。”
剑清执只当没听到他前一句话,点了点头:“青衣道长行踪不定,我亦会前往青冥洞天一问。你……”他话到嘴边,忽然略有踌躇,但犹豫一下,还是道,“你可能先在此等我的消息,莫要独身乱入险境?”
朱络一愣,忽的笑出声,笑着叹了口气:“小师叔啊!”他后面的话没继续说下去,似是话中冷情,不堪一说,又好像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说的是什么,空剩下一句拉长了声音的喟叹。
剑清执猛的别开脸,抢上两步,走到了他的前头,生硬冷淡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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