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笺春秋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复制链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6:5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九  鸟客

回去的路上大约剑清执的心情又变得有些不好,一直冷着脸,只自顾自的飞快迈步。朱络知趣,老老实实跟在旁边,间或偷偷瞥上那么一两眼,再盘算一下等走到家里,这气是不是就该散了大半。
只可惜才第二次偷看过去,就被逮了个正着。
剑清执冷眼一瞪:“走路就走路,你看我干什么!”
“呃……我看小师叔气色恢复得当真不错,这几天的鸡汤没白喝下去!”朱络立刻顺口开始胡说八道,“这个时候,说不定这边林子还有什么野鸡野兔子的,要是套只回去,换换口味也不错。”一边说着,一边当真东张西望,搜罗起来。
剑清执又瞪了他一眼,才要开口,却忽一顿,竟也原地转了半个圈,开始四下探望。这一来倒是朱络吃了一惊,惶恐道:“小师叔,你也……找兔子?”
剑清执这次连眼皮都不想撩给他看了,只沉声道了句:“异响。”就继续将目光在身前身后大片高矮深浅不一的草丛杂木间扫过,小心寻找刚刚入耳的一点极细微响动传来的方位。
正这时候,左后不远处枯叶乱枝间忽的又是一阵轻颤,与风吹草动截然不同。这一遭连朱络也有所察觉,他手腕一动,腰间寸心撤下,细长的鞭身陡然甩开,“嘭”的一记扫进了那片杂草,同时高声道:“小师叔,这里!”
哗啦一片乱响,树枝草叶登时乱飞,溅起了好大一蓬。那些破碎的树叶草叶渣沫中,并无什么人迹藏匿,只是朱络忽觉一片枯黄灰黑的颜色里,有一点些许的不同之物一晃而过。还未待他看清,忽听“哇”的一声仿若婴儿啼闹,当头扑了过来。
“呃……”那飞扑来的身影不过拳头大些有限,朱络不好挥鞭,索性一张衣袖,向着脸前一挡。只听“砰”的一声,果然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的撞在了袖摆上,随后便听剑清执诧异道:“这是……鸟?”
撤下衣袖,朱络目光一溜,赫然见到一个小东西挣开衣料,又扑腾着一对小翅膀蹦跶起来,状似凶狠的冲着自己大声吵叫。只可惜气势颇足,到底也不过是个拳头大小的灰毛团子,怒气冲冲炸起了一身的毛羽,更与一只线团没什么区别,顿时只觉好笑,伸了根手指虚虚冲着它一点:“小家伙,丁点大,脾气倒不小……哎呦!”
那小鸟涂了红蜡似的小嘴巴忽的一探一啄,准准一口叨在了他的指头上。虽说力道不算大,也说不上多痛,朱络还是觉得被下了面子,立刻气恼道:“哎,你这小四不像的家伙,信不信我烤了你?”
小鸟也不甘示弱,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朱络的威胁,立刻又一张嘴大叫了几声,随即拍拍翅膀,一扭屁股,竟然飞到了剑清执背上,一把抓住了丹霄的剑柄,将剑首压在毛茸茸的肚子下面,一动不动了。
“你和只鸟计较什么……”剑清执几乎无奈,也偏头去看了看那不怕生的小鸟。仔细打量之下,才发觉竟是不曾见过的种别。大约尚是雏鸟,一身灰蓬蓬的羽毛半长不短,背上生着几条黑色斑纹,只是尚未长开,颇不打眼。此外红嘴白头,倒是可爱,一双牢牢抓在丹霄上的小爪子也有几分怪异,横看竖看,都不认得,只能摇摇头道,“它竟是不怕人!”
朱络地上捡了根草杆去撩拨小鸟,笑道:“非但不怕人,好似还十分中意你的丹霄呢!瞧这模样,大约你一路走回去,它也不肯挪步了。”
“这……”剑清执迟疑了下,微微动了动肩背。果然小鸟依然稳趴剑首之上,纹风不动,大有与丹霄化为一体的执拗。再动一动,本似已在闭目养神的小鸟睁开豆粒似的眼睛,十分不满的叫了一声,干脆将半个脑袋都塞进了肚腹下面。
朱络拍手大笑:“小师叔,它当真赖定你了!”
“……”剑清执略做踌躇,终是道:“罢了,它愿跟,就跟着吧。大概只是想讨一顿吃食,天寒失群,也是可怜。”
朱络“啧啧”两声:“看在小师叔的面子上,回去给它弄点米汤就是!”

说来也是稀奇,两人再一路回去家中,那只白头红嘴的怪异小鸟竟当真也一路趴在丹霄剑首上跟了回来。任凭两人走动说话,乃至进了屋子换下厚重棉裘,皆是不为所动。唯独待剑清执解下丹霄时,才不情不愿的扑腾起来,立在案上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看到丹霄重新在枕席边被搁置下,又立刻欢叫着飞了回去,抱定不放。
这一来一去,叫两人都觉得有些趣味,从未见过癖好这般与众不同的禽鸟。朱络从灶下用陶碟盛了浅浅一碟米汤,又掺进点儿鸡汤,端着凑过去笑嘻嘻道:“小鸟,那剑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你见天抱着作甚!过来过来,我这里有好吃的呢!”
大约是食物香气勾引,那幼鸟又着实在外又冻又饿了一段时日,朱络把碟子在剑首不远处晃了几晃,终于勾引得小鸟睁眼探头,看看他,又瞧瞧陶碟,欲向饮食。只是即便如此,到底那两只怪异的小爪子还是不肯放开丹霄,只努力抻长了颈子试图去啄饮碟中汤汁。屡够不及,登时急得“哇哇”连叫,却无论如何不肯挪步。
朱络被它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眼见小鸟当真急了,才又托着碟子凑过去些,叫它能够伸嘴饮食。小鸟当真是饿坏了的模样,不过片刻功夫,一碟汤汁连带里头细细碎碎的一些米屑肉沫,啄食一空,填满了肚腹,甚是惬意的咕哝两声,垂头梳理几下胸背两翅的羽毛,便蜷回剑首,开始眯眼昏昏欲睡。任凭朱络再怎样撩拨,也不理会了。

朱络逗了一回鸟,坐回剑清执身边,见人一副垂着眉眼若有所思的样子,知是尚在思索荒林中恶气之事,便笑道:“这小东西这般贪恋丹霄,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他日你回去碧云天,岂不是也要一并带它走,不然留在我这里,又哪还有名剑宝器给它攀附。”
剑清执看他一眼,凉凉道:“你倒是盼着我离开了?”
朱络浑不在意,仍是笑着道:“亦是龙山禁制解除之日,不是么?世路多变,诡谲难测,能早一日恢复一身修为,总是件好事!”
剑清执干脆转过身看着他,慢慢道:“待我回去碧云天,必然要将五年前的事发过程彻查清楚。若你身有冤屈,当复你清白。若……杨辰师侄当真是无辜而死,你之性命,亦要寄在丹霄剑下,绝不枉纵!”他话说到末几字,语气陡然森厉,一瞬不瞬盯住了朱络。
朱络还是那副闲散姿态,迎着剑清执的目光,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握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手团住,细细的揉了揉:“白首相知犹按剑,人情翻覆似波澜。小师叔啊,你心中想得厉害,又何必要说出来呢!似这般有言在先,在下岂不是要待你一动身,就也立刻打点行囊,逃之夭夭了?”
“你……”
“小师叔总是舍不得我的,只是这焉知不是过执之念?”朱络全不在意剑清执的厉声厉色,甚至抬起手,用手背轻轻在他脸颊上磨蹭了几下,“人事易改,终究面目全非。你一心欲求的,到底是昔年心中的那个朱络,还是当下依稀故人,被底鸳鸯的一场好梦而已?若是前者,旧人已矣,若是后者,小师叔,我倒可成全你这一遭……”说着话,反手一推,压着剑清执按倒在卧席上,四目相对,干脆低笑一声,凑过去对着他的眼皮轻轻吹了口气。
剑清执一个哆嗦,反射般的闭上了眼,但下一瞬,又猛的睁开了,眼底尽是震惊之色。重逢以来,虽说往日心事到底遮掩不住,渐渐露了几分彼此心知肚明的端倪,但若这般被赤裸裸揭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登时如同被人狠掴了一掌,连声音都隐隐羞耻得发颤:“你……你说什么?”
朱络像是怕他听不清楚一般,又将头低下几分,嘴唇直接压到了他耳边。一开口,唇舌便有意无意的一下下磨蹭着耳垂耳骨,登时撩起了一片火红颜色:“小师叔,我予你一个成全!你心中那人,千好万好,心意相投,只可惜情深不寿,良宵苦短终有一醒罢了……”话到尾音,头微一偏一口咬下,在剑清执颈旁落了个泛红的牙印。
剑清执闷哼一声,猛的抬手一把捉住了朱络的后背衣衫,揪揉成一团。五指微微痉挛,也不知是推是拒。朱络不在乎他这点细微的动静,顺着脖颈一路啃咬下去,随后将挡路的衣衫也一点点剥开。层层衣襟遮掩下的皮肤细腻有光,带着点淡淡的汗意,再被窗外透入的正午日头一映,宛如玉石一般,几乎有些晃眼的美好。朱络一点点打量过去,忽然一低头,又在胸口吮出了一个淡红印子,才笑道:“小师叔这是……允了?”
剑清执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脸颊上不可控的染了层淡淡的红,但细看去,底色却还是苍白的。听他这一问,才挣扎着用手肘撑起几分身体,目光从自己狼藉一片的上身掠过,落在朱络脸上。眼神相接,朱络突的一颤,映见的剑清执目瞳如黑玉一般,沉静有光,不杂他绪,唯带了一点深刻其中的悲伤。他怔了怔,抬起手,想要将那对眸子遮住,却忽然听到剑清执轻轻叹气:“你即便这般折辱自己,当为之事,剑清执亦无可更改。”
朱络抬起的手,便没能真正的落在剑清执的双眼上。僵抬了半晌,收回去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蓦的苦笑了一声。剑清执仍抬眼看着他,便见朱络一层层的,重又将拨散的衣物给自己拢束回去。待结上最后一处衣带,才缓声道:“小师叔风光霁月,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是朱络荒唐了。”
剑清执终于彻底坐了起来,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死死捏紧,沉声道:“事情真相我自会去查,此外,你尚欠我一个解释。”
朱络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过来,垂睫一叹,又重笑出来一声:“我大约……也曾是喜欢小师叔的……”
话尾戛然而止,剑清执捉住他的手臂用力,猛的拉到自己面前。熟稔眉目,已撞了满眼,唇角柔润微湿,带着决绝的意味压了上去。朱络咦然不过半声,另一只手臂已先是一动,本能般抬了起来,要扣向剑清执的肩背。
但只不过片刻,暖唇已离,剑清执用同样坚决的力道又把他推开了,定定道:“各行其路。”
朱络在他背后抬起的手于是终究在没被察觉前也放下,重新勾起嘴角,笑着道:“好,各行其路。”

卧席上那一点暧昧的凌乱也被抹平,看看时辰,朱络跑去灶下烧火,留着剑清执一个在屋内静坐调息,若非颈侧一时难褪的牙印还时不时带起一丝刺痛,适才仓促的变局就几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一片安静中,只听得到灶下柴火偶尔的爆响声,渐渐催出饭菜的香气。蓦然,一声“呱哇”的啼叫响起来,突兀的吓了人一跳。剑清执猛的睁眼,朱络也甩着湿漉漉的手从灶间跑进来,两人视线一对,又同时转向发声之处,朱络一个愣神后,“噗”的笑出声:“怎么是这小家伙,都快忘了它了!这是……睡醒了?”
差点被两人遗忘了的怪异小鸟本一直趴在丹霄剑首安安静静的睡觉,这时却抖着羽毛站了起来,黑豆眼睛四下转动,抖抖翎毛,昂头便又是一声高啼。只可惜两人没个通晓鸟语,也不知它是在叫嚷些什么,一时面面相觑。末了还是剑清执试探道:“它莫不是……想要离开了?”
朱络嗤笑一声:“它舍得丹霄了?”但还是过去推开了一条窗隙。冷风立刻见缝插针的灌了进来,与寒风同入的,还有院外一道叫门声:“叨扰了,敢问此户可有人在么?”
那声音不算特别熟悉,但实在是前几天还一同吃酒闲聊过,当没这么快就忘记。朱络这回可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瞪眼咋舌:“这……是他?”
“谁?”剑清执一挑眉,“不是三里村的人么?”
“呃……”朱络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笑笑,“等你见了,就知道了……熟人!”便起身去推开屋门,扬声道:“请进吧,林楼主!”

虚掩的院门应声被推开,迈入一条清逸身影,满目讶然神色,不过仍是笑道:“小兄弟?竟然是你在?这……莫非竟是尊府?”
“果真是极巧了!”朱络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外,迎出屋门几步:“林楼主,你怎会来此?”
“我是……”林明霁话音未落,屋内又是一声“呱哇”大叫,随后一道灰影挤出适才推开的窄窄窗缝,拍着一对小翅膀一头往他怀里扎过去。林明霁忙一抬手,让幼鸟落在掌上,这才道,“我是为寻它而来。”
见朱络一脸诧异,林明霁指尖一转,化出一只小小玉盏,内中晃晃满盛着铜金色的汁液。幼鸟欢叫一声,立刻凑上去大口啄饮,他这才道:“此鸟乃是钟山鹗种,我也是新得不久,尚未驯养得乖服。日前疏于看管,叫它偷溜出来,可是一路好找,不想竟然落在了小兄弟家中,当真也是缘分!”
朱络似是不太了解这些珍禽异兽之类,只笑道:“既然找到了就好,此鸟似乎还是幼雏,怕是也多受了惊吓。”
林明霁点了点头,看了看还在大口饮着汁液的小鸟:“当是饿得紧了,这一盏铜金,怕是还不够它吃!”
“铜金?”朱络又瞧瞧那玉盏,满脸茫然,“我适才兑了碟米汤肉汁给它,它也吃了。”
林明霁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此鸟乃饮铜金融汁为食,才得生长。寻常饮食,虽也吃得,却无太大的用处罢了。说来……倒有一事要请问小兄弟。”
朱络忙道:“楼主问就是了。”
林明霁见他应声痛快,并无迟疑之色,便开口道:“此鸟亦非凡禽,若据书所载,钟山之鹗,见乃兴兵,兆凶。实则其常饮铜金之汁,喜逐金戈之气而已,见则大兵不过后人附会。但前半所言非虚,纵然年幼,这小家伙仍是颇爱逐金兵宝器之气,见则向往。如今它竟然肯停驻在府上,莫非……此地也有什么罕见的金戈刀剑不成?”
“这……”朱络却没想到幼鸟跟着自己两人回来,还有这一番缘由在内。虽说林明霁数次待以坦诚,但剑清执修为被禁,寄居三里村之事,还是越少人知,越能免旁生枝节。一时间有了踌躇。林明霁察言观色,立刻笑道:“若是小兄弟不便说,也就罢了……”
“它是循着我的佩剑丹霄而来。”
屋内忽来一语,解了尴尬。朱络忙扭头,就见剑清执推门而出,直向林明霁道:“林楼主,久违了。”
“清执云主?”林明霁纵然性子再是沉静,至此也难免一惊。惊讶过后,反而眼中更见疑惑,一连盯了剑清执数眼,才道:“恕我冒昧一问,云主这是……身负了什么暗伤不成?听闻龙山之变后,神京亦失了你的下落,多派弟子正四处查访,也曾往沧波楼一问小徒。我想以你的修为,纵然龙山地脉颠覆,也伤不得才是,反而开解了他们几句。只是今日这一见,对面竟不觉真修之气,难道当真……”
剑清执摇了摇头:“并无大碍,不过一时不查,修为暂时受禁而已。不过这几日间,也就可恢复了,有劳林楼主挂心。”
“原来是禁制之力!”林明霁松了口气,莞尔道,“既然你心中有数,那我也就不多事了。若无伤患,自是最好。眼下炼气界山雨欲来,在外各自行走,也需珍重小心。”
他话中别有所指,剑清执皱了皱眉:“还有何事发生不成?”
林明霁也不隐瞒,应道:“魂墟现世,杀生夺魂之事,我日前曾与朱兄弟提及,你们既是一处的,想来也已知晓了。只是近来又出了一桩麻烦事端,西北之地,有诡兽出现,逐伤行人。那些妖兽似乎有构筑幻境之能,至今尚无人见其本来面目,逢之便有伤亡。我亦派小徒前往追踪,但到底不算放心,正也要前去一看究竟。如今只知妖兽不止一头,更非是困守一地。游走方向,渐往东南人烟稠密处而来。一路伤及的性命,恐是更多了!”
“妖兽?”剑清执略作沉吟,“林楼主习有《太霞章》,可御兽驱禽,竟也不知来历么?”
林明霁只能摇头苦笑:“惭愧,不得亲见,到底猜测不出……这也是我欲亲身前往的缘故。”
忽听朱络清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的插了嘴进来:“呃……林楼主,我胡说一问,你莫笑话莫认真。想来炼气界中高修如云,如今这两件事,虽然听起来也是棘手,但尚称不上风雨欲来的祸事吧,难道这后面还有隐情不成?”
林明霁一顿,而后笑起来:“小兄弟好生敏锐,所言不差。虽说这两件事算不得什么大风波,但却有相似之处,乃是不拘凡夫修士,杀人搜魄,所见皆屠。这般手段,素来为炼气界中不齿,但也最是修行邪功魔体的捷径。两事虽小,若背后真有操纵之手,将掀的祸端怕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说着话,又叹了口气,“五百年前赤海魔行之劫难,至今思之尚觉颤栗啊!”
听他这一言,一时剑清执与朱络皆是无语。片刻后,剑清执才道:“未必就是魔祸之兆,待我回转碧云天,必寻诸人共参,楼主也切莫过于忧虑了。”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而已!”林明霁颔首,“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打扰了,云主,小兄弟,后会有期,暂别。”说罢,身形转动,足下清光乍然开阖,又听得一声神完气足的“呱哇”大叫,随即光生光灭,拥着一人一鸟一闪而没。

日色渐晚,暮云流湍高霄之上。即便芝峰挺出平波海,高拔插天。可高峰之上,犹有重霄;重霄之远,犹卷浮云,渺渺难及。
伸出的手五指一张一屈,所得空空如也,随后躺在大树虬枝上发呆的君又寒才发觉自己冒着傻气的动作,手掌一僵,飞快缩了回来。好在这一片洗心流后的小峰平日少有人来,他在树上从正午躺到日薄西山,连只飞过的鸟都不曾见到,更勿论人。可称为碧云天最冷清之处,甚至连宗主常年不在的紫盖顶都不如。
只不过这一份“冷清”,非是无人问津的破落,而是南天离之主在碧云天超然地位的点缀。因其沉疴日久,常年皆需静养,非但洗心流内、便是其外偌大一片地界也叫一众门人不敢随意踏足。宗主对此非但不以为忤,更干脆将南天离弟子日常修行起居之所皆尽迁走,觅地重起殿阁广厦。而从那之后的洗心流,便彻底成为了裴长恭修养私居所在,除了他正式收入门下的两名徒弟,无人得以留居。
君又寒年岁不大,这些旧事对他来说已经是数十年前的轶闻,大多都是听同样也不曾亲历的师兄朱络所讲。只是记忆中总是活跳跳的师兄还是年少张扬的模样,多数是刚从东天震打架回来,一边在房中翻箱倒柜的找伤药,一边给还是幼童的君又寒说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偶尔剑清执也会板着一张脸同来,挽起袖子帮忙处理伤口。每到这时,朱络敷药时的惨叫声就会格外响亮,君又寒总觉得哪怕师父的寝居遥遥隔水,也一样能听得清清楚楚。进而更对师兄口中“需静养”的描述半信半疑,总觉得还作为一个小孩子的自己被糊弄了……
思绪飞散至此,君又寒忽的郁闷的翻了半个身,重把自己倒挂在了粗大的树枝上。只觉得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好容易冷静了些的脑海再次沸腾起来,烧着的都是龙山的烈焰,烧得石穿地裂,忽的火中钻出一个绯衣俊俏少年,笑嘻嘻冲着自己喊“又寒”,再一转眼,又化作飞烟消散。
“烦啊!”冲着树下气冲冲吼了一嗓子,君又寒用力搓了搓脸。被掐窄的视野在小小指隙间晃动,忽而是一闪而过的凤池,忽而是通往月榭的那条花径。正有人告退出门,踏了上去。
君又寒的眼睛蓦的瞪大了。月榭乃是裴澹月居所,离开那人他也认得,正是碧云天派出探寻剑清执下落的使者。当下宗主云游,代掌尊位的又是自己那位不问俗务的师父,少不得许多事情只能呈报月榭。如此一想,顿觉应是剑清执失踪之事有了什么说法,君又寒到底再挂不住,一挺腰跳下地,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月榭跑。

然而一路风风火火闯到月榭门前,脚步反而迟疑。又怕自己来得冒失、又怕消息不尽如人意。君又寒团团转了又转,还是未能举手敲门,反倒是忽来和风生于室内,推开门扇。一同送出的,还有裴澹月带着丝笑意的声音:“又寒,你再不进来,我这特意为你泡好的茶就要冷了。”
闻言君又寒顿生尴尬,不用再催,匆忙忙提脚进了门。月榭布置疏旷,一眼便见到裴澹月坐在堂中插屏前,闲适烹茶。明亮如琥珀的茶汤点入杯中,在他进来的一刹那,正值茶香逸散,妙不可言。
至此君又寒反倒没什么好再犹豫,微微垂头,叫了声:“月师姐。”就干干脆脆的单刀直入,“小师叔可有消息了?”
裴澹月将茶杯推过,示意他坐下。待到君又寒捧杯小口啜饮,才道:“原是为了这个……只是要叫你失望了。”
君又寒一愣:“莫非玄门那边也没有消息?”
裴澹月点了点头:“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忧,小师叔吉人天相,龙山这小小的变故,于他必然无碍。”
“月师姐,莫非你为小师叔卜过吉凶了?”君又寒见她这般信誓旦旦,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这位师姐在卜术一道亦有涉猎,登时也觉松了口气。
裴澹月对此不置可否,只笑道:“命星在天,吉凶有兆,小师叔当下应是无恙,你与其在此空自担忧,还不如将心思向旁处挪一挪……”
君又寒呆了呆:“何处挪?”
裴澹月缓缓道:“再过数月,就是无心云相十年一开之际,风师兄将要出关,而后继闭关弟子选拔未定。你如今身为南天离一脉大弟子,也该将此事担在心上,即便自己没有潜修之意,也不妨多留心几分。”
君又寒登时有些尴尬:“月师姐,四天论竞,我修为浅薄的很,不过叨陪末座罢了,哪能有什么心思!况且……近来炼气界多事,我总觉得,日后怕是颇不安宁,潜修不潜修……搁后再说吧。”
裴澹月带些诧异看他一眼,随即莞尔:“出门一趟,倒是长了些见识,说得出‘炼气界多事’这般话,可见在历练中多有用心……是因龙山古月的变故?”
“我只是随口说说……”裴澹月关切一问,君又寒反倒支吾起来,胡乱应了一句,乱麻般的心思和许多连自己也觉荒谬的设想到底说不出口,生生咽了回去。只低头抓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猛喝,聊作遮掩。
裴澹月倒也不追问,转而起身,从一旁架子上取下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分别指给他看:“这小盒里是给叔父新配的几瓶养神丹,添了一味九叶丹夷,正巧你来,顺便带回去就是。”又拍了拍那个大木匣子,莞尔道,“这是我让外出弟子捎回来的点心,咸甜酥软各种口味都有,你拿回去慢慢吃,要是觉得好,回头再跟我说。”
君又寒登时腾的红了脸,险些把脑袋埋到几案下头去:“月师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裴澹月冲他挑挑眉:“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吃得点心,乖。”不由分说的,将两个盒子都塞给他,便挥手道,“也差不多到叔父吃药的时候了,你快回去吧。小师叔的事你不用担心,若有消息,我定叫人告知你。”
君又寒无奈,又不能拂了她好意,只得起身。裴澹月忽又叫住他:“又寒,我这还有件事要问你……龙山一行,是你与小舟陪着小师叔同去,”她忽然一笑,“小舟可有什么异常?遇到过什么人事?”
“小舟师弟?”君又寒茫然不解这一问,不过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并无什么异样。直到龙山生变前,我都与他在一处。之后出了变故失散,才各自回来。”
“昨日他来与我请了下山令,说要外出游历修行,此乃常事,我便准了。不过他一时失言……”裴澹月一指支颔,抿唇一笑,“说是要去赤明圃找一位师妹同行。只是可惜,不曾问得那师妹姓甚名谁!可有人认得。”
君又寒登时汗颜:“此事我全然不知,月师姐你问错人了。”
裴澹月打量他半晌,见他果然一副不曾说谎的模样,才一摊手道:“我猜你也未必知道,小舟小小年纪,人倒是鬼精!罢了,你回去吧。”
君又寒这一遭倒是不用再催促,立刻抱着两个盒子告辞,一路脚下生风的出了月榭。裴澹月候他渐渐行远,方挥了挥衣袖,重召清风,关门掩户。房中茶香仍浮,于细微处动人心。良久,才听闻她幽幽一声叹息:“命星在天……黯星重绽光芒的异象,又是何兆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〇  索命妖蛇

夜深月高,清冷如落霜,照得刚刚下过薄雪的地面一片通白。这般的时节,山中野林里的树叶早落了七七八八,空剩一些嶙峋枝桠,瑟瑟凄凉。不过有这样一轮冰盘似的月亮悬在高天,黑漆漆的山路也明亮了不少,倒是很便利赶夜路的行人。
此间田间劳作已歇,时更更晚,寻常人家早都各闭了门户,熄灯歇息。偏还要提了灯笼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的,多是农闲时到外村吃酒的闲汉。吆五喝六吃喝起来,忘了时辰,才要顶着冷风寒月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
这一日夤夜醉行的两个,乃是一家兄弟,翻了十几里山路往邻村去吃喜酒。既喝得高了,又依仗兄弟两个年轻胆大,眼看着交了二更,不肯留宿,只朝主人家讨了一盏灯笼,擎着摇摇晃晃的往自家村里赶回去。这一带横在两处村落间的野山,算不得什么大丘壑,不过连绵一片的山包包罢了,因山上多生松树槐树,就顺口叫做“松槐岭”。山间早被往来村民踩了明晃晃一条小路出来,两边人家,打小熟稔,哪怕闭着眼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兄弟两个便这般的,曳着醉步踩在山路上,头顶好大轮明月,冰光四射,他两人一身酒热,不觉寒冷,反要指着月亮满口胡话道:“若是好大一足银锭,摘下家去买田置地,可是便利得很!”
另一个便摇头如拨浪鼓道:“若有那些的银钱,自然是要先给阿兄我盖上新房,娶上媳妇,以后床头冷暖有人知,这才是乐事!”
“当是买田好,攒下几分家业,哪里愁娶不到媳妇!”
“要家里有了媳妇,才好安安心心挣起来家业!”
“买田!”
“娶媳妇!”
“田……”
“媳妇……”
争到意气热烈时,兄弟两个连路也不肯走了,将灯笼胡乱往山道边的树杈上一挂,定要分出个对错先后。两人站在月亮地里也就罢了,皮纸灯笼挂在脑后,正对着一树光秃秃枝桠,风吹影动,再被幽光一映,顿时晃荡出许多离奇古怪的影子,长短伸缩动个不停,宛如活物。
他兄弟二人,满口嚷着要先娶媳妇的哥哥正对那丛树影,一歇了脚停步,身上热气便也散去些,勾带着消下几分酒气。目光半迷离半真切,忽的好似看到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晃动,不似死物,仿佛个活生生的东西。哥哥登时心下一跳,这才记起荒山野地,凄凉害怕来,打了个激灵,又惊又惧的,又忍不住继续去瞥树丛。弟弟见阿兄忽住了嘴,只当他辩不过自己,正沾沾自喜,便给扯着胳膊也转了半个身:“阿……阿弟,你瞧……瞧瞧那是什么?”
此时正一阵山风吹过,枝桠哗啦乱响,兄弟俩对着一丛黑乎乎的乱树,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哥哥仗着酒胆,喝了一声,飞起一脚就往树影中踢过去:“什么妖怪,给爷爷出来……哎呦!”只可惜脚下不稳,踢得草叶乱飞,自己也险些一头扎了进去。正手舞足蹈的扑腾中,眼前袅袅好似飘过一层雾障,如纱似水,绕上身来。
“阿兄?阿兄!”他身后弟弟见他扎在树丛中不动弹,忙拉扯着人大声喊叫。只是才叫了两声,就听兄长瓮声瓮气道:“你乱吵什么,快来看你嫂嫂!你看,那不就是我的新媳妇么……”
“呃……”弟弟也是醉酒糊涂,听他一说,当真就往前凑头,忽的晃了晃脑袋,也打了个激灵,含糊道:“哪有什么嫂嫂?明明是两张地契,上好的十亩田产……”

此时若还有旁人在,便能见得惊骇一幕。曲折山道旁,东倒西歪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头面肿胀如笆斗,裸露在外的手、颈上可见丝丝缕缕淡红血气在向头部缓缓涌动。只是那淡淡血色又非当真体内鲜血,而是如虚如实之间,魂精魄气,命元之本。在他头顶百会处,昂立着一条臂长黑蛇,头生凸凹怪鳞,目如血石,正时断时续的以蛇信插入百会,吸食命元。不过片刻,那人面色已从赤红转作青灰,尽是衰败死气,眼看着鼻下起伏有出无进,渐渐断绝了气息。
怪蛇吸尽了这一人性命,似颇觉饕足,丝丝两声,盘于尸骸之上,宛如僵眠。但若是细看,便能发觉蛇身之上正莹然走气,那吸尽的活人魂元,化作无数幽光,又凝做丝网一般,穿流汇聚,最终集于蛇头下七寸处,如一粒明珠的所在。柔白有微光的魂珠,衬着黝黑蛇躯,诡异而狰狞。
而待到魂珠微光渐敛,怪蛇也如复苏转醒一般,猛的又一昂蛇头,血目开隙,顾盼一圈,盯在了倒卧在旁的另一人身上。
那人似迷似痴,看似昏睡,又尚在口中喃喃着些什么“好田产”、“多银钱”之类的胡话,甚至还时不时的挣扎着动一动手臂,五指抓挠,好似紧紧抓住什么宝贝。只是可见之处,手指腕掌间,亦已有红丝流转,渐开始浮于体表。
待那淡红生气已经鲜明到如同凝血之时,黑蛇“嗖”的一甩尾,舍了一旁尸骨,稳稳落在了他的头顶,仍是又快又准,寻着了百会所在,将红信一吐,贯入其中。那人顿时全身一颤,随即又僵挺下来,唯见精气奔流,直冲头顶而去,顿时脖颈以上整个头颅,充了气般,极快的开始膨胀,面目皮肤,也被撑得绷滑油亮,怪异之极。
眼看黑蛇也要如前番那般炮制,最多不过顿饭功夫,就能将这人吸食成一具无命的新尸。忽风过山林,无形无迹,却似乎吹来了一阵有形有质的压力。这股气息难以言说,黑蛇突的停下了吸食的动作,昂头一转,踞在人头颅之上,绷颈弓背,俨然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甚至它颌下白珠,也随之颤动起来,一阵一阵微弱的白光,又开始隐隐发散。
这般僵持片刻,仍是空山寂径,不闻他声,忽见风过月影离合,那黑蛇猛昂首张口,猩红长信外,又见一道浓黑雾气,疾向月下喷出。但却有一道冷厉寒芒更快一步,凭空而现,不知来去,只耀目剑光一闪,黑雾尚不及幻化弥散,一颗被斩断的狰狞蛇头已先激飞而起,下半截蛇躯犹然弓盘欲嗜,却已无了性命。
不过黑蛇虽然被神秘一剑断首,妖邪之物,却不肯立时僵毙。眼看血污四溅之际,一腔黑气猛的自断颈处喷出,与先前残雾相融,化作一片黑障,顿时将方圆尽数一掩。蒙晦之间,依稀一点诡异光斑,藉雾障而起,飘飘摇摇,望天而升。秽雾翻腾,托于其下,看似缓慢,实则却如电钻一般,一闪就要遁逃。然而忽听一声轻哼,一股杀气卷地而来,之前断了蛇首的剑芒再现,冷光开阖,截断去路,又将光斑逼回了雾气之中。
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男子一身风尘仆仆,甚至还带着点长久奔波磨洗出的风霜和寒酸。随意打理的头发被山风拉扯得有些杂乱,但发缕间露出的一双眼却冷而沉静,目光淡淡一扫,宛如寒电。翻腾的妖雾似乎也被他这一眼扫得瑟缩了一下,“嘶嘶”声中,似还要顽抗。灰衣男子更快一步,不假它再变,右掌抬起,横切平扫。一股磅礴剑意就在指掌间啸动而出,如同卷地狂飙,自四面八方齐动,将翻涌的妖雾尽罩其中,似巨山之压,不容分毫抗拒的碾下,顿时“嘶啦”之声四起,浩瀚剑风旋动之间,妖雾灰飞烟灭,被绞杀得点滴不存。
灰衣男子身形一动,也在妖雾离散同时,踩入其中,平伸而出的手掌微微一扫一拢,一点惨淡白光飘悠悠自尘烟中被剥离出来,可怜巴巴的被他托在了掌上,只是已不过只余米粒毫光。灰衣男子托着这点瑟缩魂魄,搅动漫天剑气的手指却别样轻柔,虚扣其上轻轻一碾。一股细不可察的灰气应手散去,随即摊开手心,任凭山风一卷,携起那缕魂魄,飘摇而起,寻往该去处去了。
灰衣男子并不在意那点魂魄的去处,倒是低下头,看了看脚边的一片狼藉。侥幸捡回了半条性命的村汉仍昏迷着,身上异状不再恶化,但骇人的肿胀头脸却也没那么快消褪。更到底失了许多命元,纵然能够苏醒,怕此后也是羸弱不堪,远不如常人了。灰衣男子瞥过他两眼,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只随手一挥。一股力道将人卷起,远远搁置在一片荒草丛中,随即并指划过,厚重的剑意自指尖迸发,掀覆足下地面。黑蛇残骸、被妖雾沾染过的草木沙土、连带新丧尸首,都在“隆隆”声响中翻入沟壑,层层黄土草灰,填掩其上,不过片刻,再不留一丝痕迹。
夜风仍冷,飒飒穿山,扬起的尘土残叶转眼间就被吹散,要不是一小段山径的地貌乍改,几乎看不出适才此地发生过一桩惊悚惨事。那月光仍是皎凉冰凉,冷清清的照下来,只剩下了空荡荡的荒地。灰衣的身影在这须臾之间,踏着飞尘,已远离到只余一个模糊了的背影。若非他背上的日轮剑佩间或在风声中击打出一二声脆响,便如一个无声而来无声而去的虚影,或是幽魂。

剑清执暂住到三里村的这段日子,正是老秋入冬,田地里忙碌已过,十里八村皆到了农闲的好时令。
当然这好时令几个字还是要对着村民们来说才当真,眼见西北风起,田中无事腰间却多了些劳作经年后剩下的闲钱,正可以割肉打酒,走亲窜户,好好的享一阵子松快。朱络虽说是外来户,在三里村的人缘倒很是不错,兼着他还张罗得一手好饭菜,便不免隔三差五就来人敲门吆喝,或是寻他去帮厨,或是干脆几个平日玩得好的,凑在一起弄些酒菜,耍上一回。
剑清执起初见闻这些,还有几分诧异,不过经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只是偶尔讥讽朱络一句:“玩物丧志”。朱络不以为意,嘻嘻哈哈安抚了他,照旧仍去吃酒帮忙。然而剑清执到底敏锐,见寸心鞭日日皆有摆弄过的痕迹,朱络身上隐然真气也趋于再次凝实,便不再费口舌说他,自顾自的专心恢复本身修为。
不过虽说勉强的习惯了,但在天色仍昏暗、不过刚刚有些朦胧光亮的时辰,就被“噼噼啪啪”的砸门声惊醒,剑清执还是有些发懵。稀里糊涂的一睁眼,就见旁边朱络一个翻身坐起来,开始利落的往身上套衣服。这股麻利的劲头与往常不大一样,他登时也彻底醒了,半撑起身道:“出了什么事?”
朱络摇摇头:“不知道……但怎么想都不大像是好事。”一边还给剑清执掖了下被角,“不过就算是大事,也是村里乡间的大事,至多不过红白喜丧,没得打紧,我去看看就回来。”就趿着鞋急匆匆出去了。剑清执倒也没了睡意,被窝里翻了两个身,干脆也起身穿衣,收拾妥当了,就坐在窗下,一边闭目打坐,一边默听外面的动静。
片刻之后,朱络送走了叫门的人,踢踢踏踏又踩着鞋回来。一进屋,先靠着门板挑眉一笑:“小师叔,你见过冬天还四处乱窜的蛇么?”
“嗯?”剑清执看了他一眼,“虫豸之属,入冬则僵。无妄而动,若非天时地气变异,便是人为。”
“人为?人祸?”朱络撇撇嘴,过去也挨着火盆坐下了,“适才郑多来找我,说邻村他有一门亲戚,两个儿子翻山去吃喜酒,结果丢了一个疯了一个。丢了的到现在也没找到,疯了的那个……只会满口胡话,一会儿喜笑颜开的嚷着买房子置田地,一会儿吓得缩成一团,嚷着蛇、蛇什么的!”
“蛇?莫非他被蛇咬了,因蛇毒致幻致疯?”
“谁知道呢!”朱络叹了口气,“这事还没完呢。这个疯了几天后,他们村里又有四人结伴往山里砍树烧炭,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出了十几口子人翻遍了山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有点心慌,拽上周遭几个村子商量了一回,怕是有深山里游出的大蟒吞人,约了各自集结壮丁,到山中仔细的搜查。要真有山蟒为害,或是打杀或是驱走,不然一冬到开春,说不得要被祸害多少人畜。”
剑清执点了点头:“那刚刚是来约你上山打蛇的人?”
朱络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哪能……我在三里村就是个方者,他们嫌弃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块地都种不利索。这等事都要挑选身强力壮的后生才成,不过是来找我多备些雄黄蛇药,好给他们带上山。”
剑清执愣了一下,目光在朱络身前身后一晃,便慢慢道:“原来你倒算是个孱弱的!”
朱络立刻点头附议:“在小师叔面前,我自然是个孱弱的!”然后才又笑道,“郑多也是细心,刚刚特意站在大门外头跟我说这些,这么冷的天,一边跺脚一边念叨,叫我瞒着你些,别听到这样吓人的事,又惊又怕,吓坏了‘你家小叔那弱条条的病身子’……”
“……”剑清执登时被噎住了,半晌没得话拿去抢白他,只好咬牙瞪了一眼,然后将话头一转,整理出一脸正色道,“若是吞人的山蟒,寻常雄黄蛇药未必有用。”
“怕是上好的雄黄蛇药也不见得有用吧!”
两人登时对看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几分心知肚明。朱络便道:“前几日才听林楼主交代了有妖兽伤人,眼下就出了这样的事。虽说也并非不可能是深山中饿坏了肚子的山蟒出来觅食,但到底还是要仔细些。”
剑清执立刻道:“你随我进山一探,看看究竟是什么诡兽妖邪作怪。”
“哎哎哎别急啊!”朱络见他一副就要起身的样子,忙伸手虚虚一拦:“急事缓办急事缓办。妖邪之事,暂且还是不能跟村里提起,免得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先让我把所需的药料照常备给他们,叮嘱几句入山留神。然后随便扯个藉口,进山不迟。”

这样一番耽搁,到底两人等到了第二日的凌晨,才得出村。朱络对外的说法乃是陪着病体反复的小叔进城求医,一边对剑清执说着一边偷眼看着他直乐。剑清执只当没听见没瞧见,肩背一动,丹霄鞘中一声清鸣。朱络登时缩了缩脖子,不再闹腾,也老老实实的上了路。
虽说眼下真气修为仍被禁制,但寻常武体,两人皆已动用无碍。一路脚程轻快,至天微亮,已入深山。冷风寒气逼人之外,不闻半点虫鸟走兽之声,许是天寒地冻,但更似隐约预兆着什么更加危险的存在。
不过危机隐隐,藏而不露,两人一路漫无目标的找寻,直到天光大亮,仍是一无所获,只得先找一处歇脚休息,顺便进些食水。
剑清执也没多少心思在饮食上,随便搪塞了两口,就又仰头环顾四周,若有所思。朱络跟着他的视线看了两圈,笑道:“大海捞针,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既不能放置不管,就只好多劳累劳累两条腿了。”
剑清执皱了皱眉:“若能唤出金庚剑意,震慑群山,要探妖邪踪迹也不需多少工夫……”
“哎,小师叔,就不要想那些没得用处的念头了。”朱络笑嘻嘻打断他,“还不如好好歇歇脚,等下继续一寸一寸的翻地皮实在些!”
剑清执被他噎得一顿,冷了冷脸色:“眼下虽无法使用金庚剑意,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丹霄有灵,凛冽之气自会寻污浊邪气汇聚之处,克邪诛妖。虽说我无法运动剑意,但倒是可以驱使丹霄离鞘,往山中探寻,节省人力……”
“停停停!”原本兴致勃勃凑过去的朱络听他说到这里,立刻摇头,急切道,“妖邪诡兽可不是什么山匪路霸,三拳两脚就能解决的。有丹霄在,可护你无虞,若是将剑驱出,万一如那天在杂木林般遇险,如何是好?要我说,还是稳稳当当一步一步的找下去,左右不过这么几座山头,一旦有邪气出现在附近,总是感应得到。”
“除邪需速。”剑清执硬邦邦的丢给他四个字,一副完全不打算再听他建议的样子。随手搁下水囊,就站起身,欲唤丹霄出鞘。
“小师叔,且慢啊!”朱络忙蹦过去还要拦他,顺手一捞,扯住了袖摆拉拽。
剑清执的脸色登时一沉,猛一甩袖子:“退下!”
“呃……”朱络被他震了一震,下意识的松手退开两步。但随即又觉不该退,才要再说点什么,不远处忽然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在初冬野草荒径上,清晰入耳,毫无遮掩之意。
两人登时将要说的话和脾气一起暂时搁置了,齐齐转头望去,就见一道身影正踩破空山寂静,急速而来。身行之速,所过之处草木伏偃,唯有金风绕身鼓荡,一看便知,也是炼气修行之人。只是劲装束发,手压长刀的装束倒与寻常的炼气士不大一样,更似江湖武人。
朱络脱口“啊”了一声,忙又压低声音轻叹了句:“是他!”
剑清执皱了皱眉,对来人没什么印象。不过既然身负修为,又出现此地,多半也是炼气界中哪一路派门出身的后辈。他思量未竞,那人已到了近前,猛的刹住了脚步,竟是劈头一句:“马上离开此地!”
两人都被他这直白撂下的一句说得有点发懵,朱络更是将已到嘴边的一声招呼压下了,堆了一脸笑上前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歇脚,不知是发生何事,要……”
“此地有妖蛇作恶!”那人不等他说完,立刻又快速道,“你们快快离开,免得误伤。”
“妖蛇?”朱络与剑清执立刻互看了一眼,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忽闻一缕琴声,自远处山中铮铮而起,乘山风而渡,瞬弥四野。激荡的乐声中,凝有真修之气,合谱流神,其意为:驱。
压刀的劲装少年听得琴声,顿时懊恼道:“来不及了!”便将手一轮,一股力道推着两人退了数步,掩在了他的身后:“噤声,莫怕,我尽力护住你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一  太霞十二律

冷飒空山之中,一线乐音鼓荡而起,随风而走,周流环布,正由远处渐近而来。剑清执与朱络两人都算不上精研音律,听入耳中,却也觉得有些奇怪。那琴声的流转勾抹之法,与寻常所听闻的乐曲大相径庭,甚至更直白些说,不知其意,不得其赏。唯一能够体味出的,不过是内中蕴含着的真修元力,显然是有修行之人,在以功力催奏这一曲,意有所指。
但思量未竞,周遭山林之中,已有一股淡淡的腥臭气味,随着风送入了鼻端。腥气越趋越近,有别于山中虫兽,格外夹杂着一股邪氛,并不加收敛,尽数外放而出。持刀少年立刻将眉一扬,喝了声:“来了!”
他猛一转身,盯住了一个方向,牵引得两人的目光也一同望去。片刻之后,“沙沙”的穿枝游草之声开始变得清晰密集,明白可知,正是有蛇蟒一类在急速靠近,而那股外放张扬的腥气邪气,也有了源头。
眼前忽然寒光一闪,少年压刀出鞘,腕掌一转,刀芒气劲削开了眼前一片摇摇荡荡的野草。障目之物一去,霍然便见三条手臂粗细,黑鳞长身的妖异怪蛇游走而出,拥入了三人立身的这片空地。
剑清执与朱络很配合的同时出了声:“妖蛇?”
少年“嚯”了一声,有点不耐烦的扔下一句:“莫怕,安静,它们此时不会伤人。不过你们要是再乱出声惊扰了它们,那可就说不定了!”随即自己倒是仰起头,全无顾忌的冲着天上喊了一声:“阿栖!”
九霄之上,闻得一声鹤呖,随后白影翩然,雪白的仙鹤敛翅而下,鹤背上乘坐一人,踞琴在膝,奏七弦,流奇韵,音光成束,一层层卷向三条全无攻击迹象的黑蛇,不似抓拿伤害,倒似有安抚之意。
便眼看那三条妖异怪蛇,随着琴声,原本盘踞在空地上的姿态渐渐软伏,虽说血石般的阴森蛇眼仍盯视着在场几人,到底不曾暴起攻击,已足够让人啧啧称奇。
这时才听鹤背上人轻“咦”一声:“这两位是……”
少年立刻粗声粗气道:“莫用理会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的倒霉蛋。阿栖,你觉得如何,制住它们可费力?”
“无妨……”鹤背上的人吐字说话声音甚轻,大约乃是绝大的心力都用在操琴之上,不暇旁顾,“只是我尽力一试,也只能拘来这三条妖蛇。要是由师父来运使太霞十二律,结果必然不同。”
少年“啧啧”两声,似不太赞同他的自我菲薄,但大约对他口中的“师父”很是敬重,到底没再冲口说出什么,只挥了挥刀,道:“那你要怎么处置这三条孽障?斩了?”
“不可!”那人忙道,“山中散布的妖蛇定然不止这三条,冒然杀了,除恶不尽,说不定还会惊动同巢。我设法将它们驱回来处,要是能顺利查到背后主使最好,不然,也要离开有人烟处再绞杀。”
“随便你喽!”少年不以为意,收了刀抱在怀中,随意在鹤旁一站,“不过你要是撑不住了,记得喊一声。这三条小蛇,灭得干干净净也没什么难的!”
“嗯,多谢。”应他一声,那人立刻又将心力放回七弦之上,琴声琳琅,不绝而出,徐徐绕向黑蛇,引导其行。

站在旁边的剑清执与朱络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在默默看着两人交谈行动。其实自打白鹤降现,对这两人的来历他们已算是心中有数,毕竟林明霁豢养的仙鹤玉翎在炼气界中颇有名气,再合以“太霞十二律”,当真想认不出也难。只不过剑清执只能猜到他们出身沧波楼,朱络却与两人曾在龙山古月有过一面之缘,连姓名身份也是晓得的。一时又想到那时还见越琼田与这名唤程北旄的少年张牙舞爪的吵架,不过转眼,同伴流离各有际遇,也只能生出几分感慨。至于程北旄两个,一人专心操琴,一人看似不耐烦的谨慎护法,更没一个注意旁边带着遮了半张脸的风帽斗篷的剑清执,与刻意缩了缩让自己尽量不打眼的朱络。一时间,这一小块的山间空地,只闻琴声流转,黑蛇起伏挪动,倒也维持在了一个奇异的平衡。

琴韵流转之间,于人无感,于那三条黑蛇,却是愈见驯服舒展姿态。蓦的其中一条“啪”的甩了甩尾巴,当真慢吞吞游动起来,似有转向之意。
“成了?”程北旄一时没忍住出声,向前迈了一步。不想只这轻轻的一步,黑蛇陡然警觉,前一瞬还舒开的长尾“唰”的盘了起来,昂头转视,吐了吐暗红色的蛇信。
同时琴声一荡,林栖连忙再次提升功力催动十二律,潺潺之声,如水波涤荡,带动一圈一圈浅淡音纹晕开,安抚黑蛇,同时急促道:“莫动,莫惊动它们,让它们离开!”
“……”程北旄只得悻悻应了一声,高抬脚轻落步的收回那只脚,干脆又往后挪了几分,才低声抱怨了句:“真麻烦!”
“北旄,稍安勿躁……”林栖知晓他的性子,只能耐心安抚。但手上琴律却丝毫不敢放松,十指轮弦,铮铮催促,催促着妖异黑蛇熄了暴戾杀性,转往来途。
突然,黑蛇盘曲扭动之间,一点细微白芒映入他的眼中。林栖“咦”了一声,指下不由一缓,轻声道:“北旄,你看蛇头下面……”
仔细端详,三条黑蛇中,倒有两条下颔隐透白光。一闪一没的细微光芒不算打眼,但一经发觉,登时可察内中微弱律动的魂魄之气。他两人秉师命一路追着传闻寻来除害,自然知晓炼气界当下沸沸扬扬的传言,吞魂之墟,食魄之妖,种种说词一经串联,不免同声惊讶:“是魂力凝珠?”
程北旄几乎是烦躁的把长刀又换了只手抱着:“难道这蛇还会吞人魂魄?这……呸,果然是妖物!”
“北旄,不成……”林栖也顿时愁上眉山,“它们身上还有凡人残魂,需得设法取出,不能就这样将它们驱走……”
程北旄磨了磨牙:“一刀一条宰了,再慢慢想法子取魂魄吧!”说着手肘一压,右掌已按上刀柄,一股狂放肃杀之气,立刻外放三分。
“不可……”林栖忙又拦他,又是急切又是无奈,“容我先尝试一回,说不定可以近身取下魂气。”一边似是生怕程北旄冲动乱杀,指下曲调一转,骤添几分拘押震慑之意,竟是要强令黑蛇俯首,听其号令。

剑清执这时反倒冲着朱络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色,他虽知林明霁《太霞章》之妙用,但眼下由这名看起来尚稚嫩的少年操用出来,威力效用必然大打折扣。朱络适才的表现摆明了认得他二人,当下便想一问。只是朱络所知也只不过比他多了两个名字而已,只能胡乱摇了摇头,又悄悄伸手一扯他的袖子,示意见机行事罢了。
剑清执登时有些气涌,然而当下他和朱络被禁了修为,说不得两人捆在一处,还不如眼前两个后辈的能耐,也就只能勉强压了压性子,一边尽量不太惹人注意的往场中挪了挪,以防生变。
这时倒见得朱络比他脸皮厚得不是一点半点,眼见剑清执的顾虑,干脆弯腰小跑,一路兜着圈子就往程北旄身旁溜,还要压低了嗓子叫道:“少侠,这怪蛇可是会吃人的?吓死我了,救命啊!”
“……”
“……”
“……”
在场三人顿时同时语塞,林栖倒还罢了,只略一分神,就又立刻全心操琴。剑清执立刻撇开脸转头,权作不识。只有程北旄没料到他非但没被妖蛇唬到,还有这个胆子凑过来,忙先看了黑蛇一眼,见未被惊扰,这才咬牙切齿低声叱喝道:“你……你蹲到我身后去!再胡跑添乱,小心我揍你!”
朱络连忙点头,乖巧听话的绕到玉翎旁边,缩手缩脚蹲了。天冷风硬,索性将双手也往衣襟中一掩,压住了寸心的握柄。
这一会儿工夫,林栖脸上已隐约见汗,可见耗力当真不少。要压伏黑蛇,比之驱走艰难许多。双方几经拉锯较量,到底还是僵持,难成其功。林栖与旁观三人不同,他亲手操弄太霞十二律,虽说自幼熟背琴谱,到底修为尚浅,难以施展高深之处。这本是他头一遭勉力动用,拉扯了这一段时间,早觉十指之上,引动无穷压力,拨弦愈发艰难。只是维持琴音不至紊乱,已竭尽全力,更兀论要再进一步,奏出奇律。这时不免心头也微生一缕仓促所致的悔意,但情势逼迫至此,再说无用,也只能豁力一为。
心意一定,咬牙再挑商音,震荡之中,一力催入音律之中,一力反震己身。林栖指下一颤,银弦细韧,顿时割开指腹皮肉,血色抹上弦丝。他轻抽了一口气,反而十指灌注极力,化血气为引,铮瑽一声,五音齐变,一股沛然拘服之力,遍扫眼前方圆。三尾黑蛇登时齐声哀嘶,瘫伏于地。
“北旄,取魂!”林栖匆忙咬牙挤出这一句,那边程北旄早将一切看在眼中,立刻手腕疾转,抽刀在手。雪亮的刀刃向前一递,挑向一条黑蛇的颌下微光处。

然而刀刃才出寒光甫露,一点极为细微的异动忽然自三人背后的乱草丛中传出,若不留神,八成便要当做风吹草偃的动静罢了。但随即便见场中乖伏的黑蛇蓦然昂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锐嘶,顿时一股腥风,带着破空之声,猛的从草丛中弹起,直扑林栖背心。
“小心!”眼角一瞥见那条突然出现的黑色蛇影,程北旄挥出的长刀硬生生被他拗了个方向,将身一闪,反跃出一步。此时情况甚险,也顾不得林栖一直都在阻他斩杀黑蛇,只见雪亮的刀光半空中打了一个突闪,一挥斩下,黑影登时迎刃而断,距离三人尚还有数步之遥。
但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变数又起。黑蛇被程北旄一刀两断,断躯之间,不见污血飞溅,却忽然喷出一股浊黑雾气。雾气迎风则扬,散布的速度快得甚至诡异,直向三人罩落。这时程北旄再收刀变招已然不及,蓦见一团红光暴扬而起,身旁一直作唯唯诺诺模样蹲着的朱络甩手出鞭,寸心化出一道鞭幕,向前一挡。劲力对冲之下,诡异的黑雾四散迸碎,不过到底没能当真挨在几人身上。
但虽说躲过了当头泼洒的血化黑雾,终究只是击散而非彻底消泯,电光石火之间,妖雾四幻,随气息而流走。等到一缕腥甜气味悠悠荡荡入了鼻端,再要闭气已是来不及了。惊声之中,中了招的几人顿觉神识一阵空茫摇荡,恍恍然如坠云雾,转眼已不识己身何在。
场中一时极静,忽闻“啪嗒”一声,尽吐黑雾,只剩下一层空皮的两段蛇躯落在地上,却仍在诡异的缓缓扭动。而另外三尾黑蛇瞬间吞吐着黑雾游到近前,叠叠覆上蛇壳,团簇一处,盘绞磨蹭不休。只不过片刻,黑雾再开,赫然眼见妖异之象,原地不见三活一断的妖蛇,却现出一条已有对卡粗细的玄蟒,昂头吐信,眼簇赤红妖火,将数丈长的黑亮身躯一点点舒展开来,又慢慢弓起,对着昏茫茫的几人摆出了一个欲噬的姿态。

怪蛇妖异,不死不灭,凝做狰狞玄蟒。一双血红的蛇眼在还弥漫四周的黑色雾气中缓缓张开,宛如滴血,透出一股肃杀之氛。此时它眼前所见之人都陷于妖雾迷幻之中,称得上全无反抗之力,正可宰割。玄蟒嘶叫一声,身躯霎动,飞快的绕着几人游动了两圈,似乎在选择最先下手的目标。它体内融合四蛇,盘旋之后,到底仍是最忌惮林栖手中雁阔云音琴与太霞十二律之威,猛一昂怪鳞凸凹的蛇头,森森齿间,吐出长信,宛如鞭钉,就往他头顶凿去。
与此同时,一声断喝从旁而起:“丹霄,去!”
一道披练般的霞光,乍然自沉沉黑雾中绽现,清锐之气,耸然冲霄,锐不可当。只一转眼,剑光如电,摧枯拉朽般横扫过玄蟒头颈七寸。看似坚硬无比的蛇鳞坚甲在这道剑光之前,竟如泥屑一般,应声而断。硕大的蛇头,断裂的红信,砰然四散。断颈之中黑雾尚不及涌出,剑锋一转,挟霓彩直落而下,贯入蛇颈之中,丹霄内蕴的金庚锐杀之气,遇邪则盛,剑作清鸣,竟将那妖异雾气死死压制寒刃之下,眼见黑气扭动,“嘶嘶”做响挣扎不休,却是难能蜕壳变化而出。
剑清执长身而起,跃至三人身边,丹霄灼彩耀动之下,破开障目黑雾,一眼觑定了林栖所在位置。眼下情急,他这时也顾不得七音六律,那许多闻所未闻的操琴之术,只运起一掌,猛的击在琴上。呛然一声,七弦齐动,杂音乱调皆作一响。好在雁阔云音琴乃是不俗之器,受外力一荡,丹霄剑引,顿时铮声响如裂帛,震荡周遭浓稠雾气也隐约一溃。
这一声琴鸣剑清执听来倒还罢了,落入混沌沌的三人耳中,不啻黄钟大吕,当头一响,震碎苍茫。林栖有感自身法琴之音,最先身躯一震,依稀回了神,随后又听到讶异两声,身旁那两人也各自摇头晃脑,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三人还带着些迷糊的面面相觑一瞬,立刻同时将头一扭,盯向了剑清执。
剑清执没空应对他们,十数步外,丹霄犹在震颤不休。虽是名器,到底没了主人的修为操运,只能凭借剑身自蕴的力量压制妖蛇,一瞬尚可,难以持久。剑清执此时后继无法,眉头一皱,便要大步上前,强行一撼体内禁制之力,催动丹霄诛邪。只是这一打算到底只能算是下策,虽说随着时间渐过,龙山禁制之力也在慢慢削弱,将归于无。但妄动真气,强行冲击这一股上古残力,即便能得成功,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若非当下刻不容缓的局面,剑清执本也不愿如此折腾自己,但逼到眼前,不得不为。索性连空隙也不留,免得朱络察觉端倪阻拦,直接就要上手行功。
就在他一步踏下,暗运之力已开始鼓荡经脉之时,一阵凛冽气息磅礴而现,从远山之远,遥遥奔涌而来,不过瞬息,扑面将至。剑清执猛然停步,便见林木开处,不见人行,先觉一股凶悍冷厉的剑意,如推山立岳,当头压至。那剑意强悍之极,却不觉杀意,只觉其威,瞬间碾过玄蟒残躯,砰然轰声之中,烟尘四起,丹霄同起锐鸣之声。只见玄光离合,霞彩转淡,偌大的一条蟒身,被浩荡剑意绞得粉碎,内孕的妖雾更是如同遇到克星一般,直被压成齑粉,并无半点得以逃逸。这连串的剧变之后,才见一条灰衣人影,一晃而入,将手一捞,在一片残局中虚虚握住了几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
“你是何人!”剑清执眯眼,将手一招,丹霄跃还掌中,斜斜一持,先做出了一个无意冒犯的姿态。
只是灰衣人如若未闻,甚至好似对在场的四人皆视而不见,只垂目看了眼掌中,剑意又动,沉似山岳细若春风,徐徐一转,破碎缠裹在微光之外的残余邪气,随即放了手,任凭几点残弱魂光袅袅散入了山风之中。而比那散去的魂光更快的,是风沙一卷,掀起一片草木飞尘,待到风定木叶落,灰衣的身影已然不见,只留他片刻驻足过的地方,以剑气疏疏落落刻下了两行大字:尚有蛇母,不敌速退。

“蛇母?”四人同声疑问,又蓦的抬头,互看数眼,才觉出几分突来的尴尬。
不过那尴尬之意细究起来似乎只在林栖一人,朱络与剑清执两个不提,连最是冲动暴躁的程北旄,问了那一声之后,就又控制不住的将目光挪在灰衣人留下的字迹上,抿嘴皱眉,全然一副所思非浅的模样。林栖轻唤他两声,全不见回应,只好自己跃下玉翎,抱了雁阔云音,有些局促的上前见礼:“是……神京的剑清执前辈么?在下沧波楼林栖,适才冒犯疏礼,还请前辈不知不怪。”
剑清执此时已将金字招牌一般的丹霄还了鞘,微一点头:“无妨,你是林楼主的徒儿?”
“是……”林栖又瞥了眼似还在神游天外的程北旄,终还是匆匆扭头,咬牙促声唤他道:“北旄,快来见过清执前辈!”
“啊?哦!”程北旄一个激灵,似是回了神,也匆忙上前两步,却非是对剑清执持礼,而是一把拉住了林栖的手腕,“阿栖,你的手伤得怎么样?快给我看看!”
“……”林栖登时胀了个满脸通红,甩开他也不是,不甩也不是,眼看着窘急得头顶几乎要冒烟。这时才听朱络笑嘻嘻道:“小兄弟,你朋友眼下看来是没事,不过刚刚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也说了,这山里头还有更厉害的什么‘蛇母’在。再耽搁下去,一旦撞上了,可就未必还能没事了!如何?要不要去寒舍小坐,顺便商量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是……”程北旄这才目光一转,落在两人身上。只可惜一句问话才冲出口,立刻被林栖轻轻一脚踢在小腿上:“见过清执前辈!”
“啊……啊,见过前辈……”程北旄总算也反应过来了眼前的局面。他虽说莽撞了些,但非是不通人事,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失礼之处。再者刚刚又受了剑清执千钧一发之际的援手,立刻一抱拳,做了个武人礼节,大声道:“沧波楼程北旄,见过清执前辈。”
“清执前辈不拘这些俗礼。”朱络飞快的接上话,笑道,“要见礼赔礼,还是等平安了再说吧。二位,不妨先随我出山,再商量后话。”
这时,忽听玉翎在旁拍了拍翅膀,用头蹭着林栖鸣叫了两声。林栖脸上瞬间闪过一抹疑惑,随即又转为赧然,连忙向朱络道:“原来是朱大哥……这……你换了装束,又去了脸上的……药布,我当真是没认出来,当真……”
见他说着话,简直要惭愧得把头都埋到地下去,朱络“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我只是个打杂的罢了,你们见过清执前辈就好了。如何,可要先一同下山?”
剑清执也点了点头,终于找到了机会开腔:“走吧,再在此停留实不稳妥,有什么事,回头慢议。咱……你们有玉翎代步,可往出山向东十里的三里村,方者朱大的家中等待。”
“前辈不一同离开么?”
剑清执微微一顿,瞥了一眼朱络。朱络立刻道:“我们在山里还有些事情要办,稍候即回,你们先放心去吧。”
“那我们就在三里村等待前辈和朱大哥。”林栖点点头,又拦了一下还欲追问的程北旄,翻身跃到玉翎背上,“北旄,走了!”
程北旄只得紧随而上,眼见玉翎一声清呖,拍翅而起,驮着两人直冲云霄,转眼已是去得远了。朱络这才笑眯眯一转身,将脸往着剑清执面前一凑:“小师叔,那咱们现在就……办事去?”
剑清执立刻退后了一步,将脸一板,冷冷道:“有时间在这装疯卖傻,还不快些赶去山口布阵?若是迟了,叫那些村民误打误撞进了深山,就又是数条性命!”
朱络一拍掌:“竟然知晓我是要布阵,果然知我者,小师叔也!呃……不过小师叔啊,”他又追上两步到底扯住了剑清执的袖子,另一手胡乱就将寸心鞭挽回腰间,“当下我身子孱弱,布阵之事,还是要多多仰仗你的手段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二  妖迹

说是布阵,但眼下两人修为受禁,那许多碧云天中的仙家手段难以施展,也不过只能因陋就简,借着山中天然起伏树木,将几处能够进入深山的道路打上了迷魂转,用以遮掩。但以此作策,也不过是一时之用罢了。
朱络口头油滑,当真干起活来倒颇卖力,跑前跑后的摆布着那些石块树枝。忙了一气,直起腰抹了抹汗,笑道:“法器实在不足,但愿能拦上他们四五六天的,也就知足了!”
剑清执正凝神以丹霄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符箓,听他这一说,手下依然行云流水,却是微挑了挑眉:“突破禁制至少还需六七日,你算得少了。”
朱络摇头便笑:“小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寻常百姓啊,不到亲眼见到自个儿性命交关的时候,但凡你怎样吓唬,也不过是半信半疑,大风吹过也就算了。三四天的工夫,足够他们在山中翻不到什么大蛇巨蟒,自然就会偃旗息鼓,不再折腾。如今能省一分力就当省下一分,天晓得那个‘蛇母’是什么东西,要花多大的力气来对付呢!”
“如此?”剑清执一笔收了剑,半信半疑看他一眼,末了还是勉强算是信了,点头道,“那这几天首要之事,便是要想出个处置蛇母的办法……不过这般邪物,不动仙法修为,实难应对,倒是有些棘手……”他说着话便沉吟起来,“沧波楼那两个孩子倒是在,他们的修为虽说尚不足,但若能联系到林楼主助上一阵,并非不可行……”
朱络想了想,却是笑了一句:“其实不提林楼主,当下应是就还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嗯?”剑清执微微一顿,“你是说那名灰衣剑者?”
“小师叔觉得呢?”
“那人修为甚是可观,”剑清执回想着适才兔起鹘落般的一幕,“见他出手,似对这类妖蛇知之甚深,至少也该是明了杀灭之法。只是他面貌既陌生,又不与人答话开腔,这般独行之人,要寻联手也是不易。”
“他既然动手杀了那条玄蟒,又对咱们留言示警,想来是友非敌。就算性子孤僻怪异些,也还是殊途同归。”朱络倒是很想得开,“他在这山中游走,说不定还能更快一步找到蛇母,省了咱们的力气。更说不定……他本就是为了这窝妖蛇前来,反而咱们才是半途加入的一点助力罢了。小师叔,说来,你说他面貌陌生,那可是瞧清楚了他的模样长相了?”
“匆匆一眼,素不相识。”剑清执对此很是笃定。但随即又略带疑惑道,“但总觉得此人身上有哪一处甚是怪异,只是他离开得太快,还来不及细思。”
“要说怪异嘛……”朱络忽然往剑清执身边凑了凑,“小师叔,原来你竟也是不怕那妖蛇喷出的迷雾,莫非才五年不见,就已将无垢仙身修成了?”
剑清执搭他一眼,微一侧身,忽的张手一巴掌拍在他的额上。这一下没用什么力道,但一缕透彻清凉却自掌心位置透出,印得朱络头脑一凛,又随着剑清执挪开手掌而消失。
“这是……”朱络讶然一声,只见剑清执将手一翻,一枚圆圆的五色宝光赫然自他肤下映透,一晃而没。朱络顿时一拍手,“原来是它,我倒是忘了这个玩意!”
剑清执轻哼了一声:“难为你还记得!”
朱络笑道:“小师叔少年之时,一战成名,便是闯入休与神山诛杀凶妖姑媱。这般九死一生得来的宝物,我自然耳熟能详。休与帝台,佩之无惑,难怪区区妖蛇的雾障迷不得你。”
“休与帝台,佩之无惑……呵!”剑清执忽的冷笑一声,“人心深浅岂能无惑!”
“呃……”朱络登时头皮一麻,晓得剑清执又不免触物生思,与自己动了气,忙道,“不提这些,先不提这些成么!小师叔,说来我有一事觉得怪异,那名灰衣剑者你我皆是陌生,更来去匆匆,连照面都没正经打上一个,偏我总是觉得他哪里格外熟悉,论到细处,又说不出来。你当真对这人、或是他的修为路数没半点印象么?”
“你觉得熟悉便罢了,如何要我也认得!”剑清执讽他一句,不过还是随即收敛了杂思,又道,“要是有机会交手,说不定还能试出几分来历,但只见他出手的一招,当真全然陌生,只能说此人剑上造诣非凡,即便不是纯粹修剑一路,也当是从剑入道的修行法门。炼气界千百年来,杂学浩渺,更有许多少为人知的高隐修士,要从何辨起?你要是当真有心,这段时间寻捕蛇母,总有再见的时候,届时抓紧机会一问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朱络想想也是无奈,甩手笑笑,“罢了,随缘吧!”

“熟悉?是什么地方熟悉?”
好容易从热心、或者说是好奇心膨胀的村民中脱身出来,林栖和程北旄一路找到朱络家中。待到进了院子,随手掩上大门,还没来得及松上口气,打量一下这一处歇身之地,林栖便听程北旄在身后嘟嘟囔囔了这一句出来。
回过身,就见他正将刀鞘拄在地上,随意划拉几下,又倒拎起来,虚虚往空中劈了几个零零落落的刀花,一口气拉出了三四个架势,才又“嗨”一声收了刀,开始抓头:“就是好生奇怪,刚刚那个灰衣服的怪人,施展的那一手剑气路数,总觉得十分熟悉,似乎……似乎我也可以学着他的模样用出来……”他说着话,满脑子仍是灰衣人最末以剑气削破魂光妖气的手段,忽然将刀一转一推,一缕刀气打着旋斜扫而出,将离未离刀刃之时,程北旄几乎是下意识的把手腕晃了一个娴熟的弧度,顿时刀光也应手斜转,一道冷风,倒向自己卷了回来。
林栖吓了一跳,急忙挥手振弦,“当啷”一声清脆,弦劲后发先至,击破刀气,将将擦着程北旄身侧迸散,在地上刻出一道残痕,同时急声道:“你……你又乱来!”
“……”程北旄也被自己的变招结果震慑得一愣神,瞧了瞧手中刀,又看看地上的刀痕,“这……不该啊,我明明也是学着那个灰衣人的剑路用的这一招……”
林栖登时气急,只是他平素与程北旄说话,和声细语惯了,自己又是个软糯的脾气,当下有火也发不出来,只得赶上两步,拉着程北旄的手将刀扯下来,插在一边:“那人用的是剑,你用的是刀,本就是不同的路数,如何模仿得来!你若是有心,还不如将师父传你的刀谱尽心琢磨,总也有大成之日,何必半路去欣羡别人的修为法门呢!”
程北旄立刻将脖子一梗:“我哪里羡慕旁人了!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有点熟悉罢了!”
“是是是,只是有点熟悉,那你还不如等见到师父直接去问他。”林栖无奈得想笑,“你的刀法是师父代友传徒,那他自然对来龙去脉最是明白,一问便知,何必自己在这儿钻起牛角尖。何况我看那灰衣人的修为,说不得还在师父之上,这样修行高深之人,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可自成流派,哪是你我照猫画虎就学得来的。你模仿不成,反倒险些伤了自己,让旁人知晓,岂不是贻笑大方。”
“哪个旁人会晓得,不是只有你我在此嘛!”程北旄鼻子里嗤了一声,不过到底是将刀法的事丢开了,一伸手拉住了林栖,“阿栖,给我瞧瞧你手上的伤。”
“一点皮肉伤,有什么好瞧的。”林栖笑了一句,不过还是很乖顺的摊开了十指,任他握着一根根指头瞧过去。雁阔云音所用之弦,乃是林明霁自西极玄地采来奇银,亲手融锻而成,极细极韧,可承极上乘的功力拨弄,但要运使自如也是艰难。林栖自幼随他修行,苦练十余年《太霞章》,也是才得了此琴不过一载。如今变局骤然,手下一时乱了章法,十指中倒有多半皆被弦丝所割,深浅不一的血痕干涸后仍凝在指腹,瞧来很是触目。
程北旄登时觉得心疼,小心翼翼去揉他指上干了的血丝。只是血迹顽固,轻抹片刻纹丝不动,下面就是琴弦拉出的深口,更不敢用力,想了想,干脆一张嘴,将指头含了进去,舌尖湿软灵活,将淡淡血腥一点点卷去了。
林栖却是“轰”的一下,一张脸险险红到了耳根,连忙小声道:“你……让旁人看到怎么办,够了,停,停,别闹了!”
程北旄眼睛里都飞起了促狭的笑意,不过还是慢条斯理将他那根手指上的血迹吮尽了,才放了林栖抽手:“哪有旁人在,清执前辈又没回来呢!”
“那也不成!又不是……又不是在沧波楼!”
程北旄“哼”了一声,立刻不满道:“说得好像在楼里你就随我似的!”
“北旄!”林栖终是急了,“你这乱说话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一次两次左近无人也就算了。万一这等孟浪之语被清执前辈撞见,又或是入了第三人之耳,再让师父知晓,你是不想留在沧波楼了么!”
“我又不会当真只在沧波楼留一辈子!”程北旄撇了撇嘴,“总有一日,待我刀法大成,当行天下,寻己路,成己身,才能得欲求之大道,又何必困足于沧波楼一地。”
“你……”林栖却是一愣,“你当真是这样想?”
程北旄点了点头,眼神明亮:“阿栖,到时候,咱们可要一起去见见这广阔天地,不尽河山!”
“……”林栖忽然觉得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愣了又愣,瞧着程北旄一副意气风发的向往模样,这才被熏染般慢慢勾起了嘴角,“先等到你刀法大成那一日再说吧!”
“阿栖,你这是不信我的能耐!”程北旄立刻嚷了起来,挺了挺胸大声道,“用不了许多年的,你等着看好了!”

等到朱络与剑清执两个回来,已是近黄昏的光景。他两人既无仙禽代步,又张罗了好一阵山口的迷魂阵,一来一去,当真只剩得一身疲累。剑清执还要挺拔笔直的迈着步子,朱络倒全不在意那点形象,软塌塌的拖着脚步晃悠到家门口,用肩头一耸顶开了门,先一眼扫遍了空荡荡的院子,登时一笑:“那两个是懂得变通的,我还怕他们死撑着在院里吹着西北风等咱们回来呢!”
懂得变通的当是程北旄,或者说,大概他心中觉得“天冷了就该到屋里去”本就是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只在院里盘桓了片刻,就扯着还颇顾忌的林栖进了屋。只是两人到底没真的大摇大摆闯到里间去,就在灶屋中找了堆稻草坐了。程北旄见那还压着火的土灶,跃跃欲试,将刀一撂,就张罗着搂柴烧火,好拿热水给林栖清洗伤口。
而等到朱络一推门进屋,迎面看到的就正是一张抹了好几道黑灰的脸庞,屋里的滚滚浓烟已是散得差不多了,大概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就被抓包了个正好。
林栖窘得满脸通红,赶快站起身:“清执前辈,朱大哥……”
“哎哎没事没事!”朱络抢着开口,一手将剑清执向屋里推,一边笑呵呵道,“等这么久饿了吧?等着我给你们弄些饭菜,清执前辈有话要嘱咐你们,你们先进去吧!”
“啊?”林栖一顿,不过转眼见着剑清执一副全无异议的模样被他推进了内间,也只好把心里好多好奇疑问压下,拉了程北旄紧跟上去,还不忘回头道了句谢:“有劳朱大哥。”
“没事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朱络很大方的摆摆手,挽起袖子就去洗手张罗灶下。回来的一路上,他与剑清执已是商量了几回,如今全不在意那三人在屋里说些什么,先去翻腾着家中还能搜罗出什么待客。不过片刻,只听灶下柴火爆响,大小器皿叮当碰撞,整治起饭菜来。剑清执如今也算是习惯了,只当听不到他捣鼓出来的那些动静,在房中坐下,开口便道:“林楼主眼下可在附近?”
林栖忙道:“师父本来是听闻传言,前来这一带调查妖物伤人之事。但前些日子忽有急事,不暇分身离开了,因此才命我二人赶来继续追踪。”
“林楼主离开了?”虽说这个答案也不算意外,到底还是让剑清执略有些失望。他与朱络动不得真修之力,林明霁本是近前最便托付之人,如今看来也只能作罢。林栖察言观色,略觉几分,试探道,“前辈要寻师父,可也是为山中那蛇母之事?”
剑清执点了点头:“既然林楼主不克分身,那就罢了。但适才你们也见到了,这批妖蛇非是寻常,想来蛇母会更难缠,非是你们当下的能力能够应对。此山中事,你们莫要再插手了。”
“这……”林栖和程北旄对看了一眼,虽说略有不甘,不过终究对自身实力心中有数。既无妄自尊大,自知剑清执乃是回护后辈的意思,当下便顺从的应了声,“便依长老之意。”
忽听朱络在外间笑一声道:“路上若是见到别人家好奇的小兄弟要来凑热闹,可要记得帮忙一并劝回去才好。刀剑无眼生死无常,眼下这片山林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了。”
程北旄在剑清执面前,还守着小辈的规矩,但因见过朱络与越琼田厮混在一起,便只把他当了个平辈的大哥,听他这样说,立刻不服气道:“这山清执前辈入得,我们尚入不得,那你便也入得了?”
朱络“哈哈”一笑,掇了个托盘进来摆饭菜:“我当然入得……清执前辈岂能事事躬亲,总要个牵马坠蹬,张罗一日三茶六饭的不是?”
程北旄顿时恍然的模样:“原来你是个新收的僮儿!只是见你前脚还在玉完城,怎么又奔了神京?”他看了眼朱络捧满一手的热腾腾饭菜,深觉自己吃人嘴短,又道,“莫非是越琼田欺负你,将你赶出来了?”
“……”朱络手一抖,差点扣翻了正要放在案上的盘子,好在被剑清执不动声色扶了一把,这才惊险的放下了,连忙笑道:“哪儿的话!其实是清执前辈见我人好本分,聪明听话,手脚麻利……有数不尽的好处,才讨了我来使唤的。”
他顺口胡扯,也不知程北旄是当真信了,还是权当做信了,竟也点了头,“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适才见你那鞭子耍得也极好,改日有机会,咱们比划比划。”
“改日改日!”朱络赶快将话赶过去,这才听剑清执淡淡开口道了句:“吃饭吧。”

朱络在三里村的这处房舍,虽说院子颇大,能可歇人的屋子却少。东屋里好歹还有一副卧席,睡着他和剑清执两个,西屋就只剩下了稻草地铺。那草垛还在上个月离开时腌臜受潮不少,一直没能拾掇出来,破烂的摊开了一地。
林栖和程北旄有玉翎代步,可日夜神行,用过晚饭的当下,就很有眼力的在烂稻草和连夜兼程赶回沧波楼间选择了后者。朱络殷勤周到的送了两人出门,就差再装上一包干粮给他们带在路上吃,这才掩了门回去。一进屋子,就瞧见剑清执难得不是在卧席上打坐,而是站在窗边,似有所思。
朱络先往火盆中添了点炭火,又铺整了卧席,再去锅里烧了水,墙角掸了灰……足足折腾了一圈回来,见剑清执的姿势竟是几乎都没变过,终于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想破了天,也不能立时就把蛇母斩在剑下。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呢,还不如早点休息,养精蓄锐要紧。”
剑清执摇了摇头:“无妨……只是觉得山上草草安排太过疏忽,心中总是难安。”
朱络扳着手指想了想:“灰衣剑者?这人行迹实在太过缥缈,看样子又是个冷僻个性。在山中留下联系之法虽说要撞运气,但也没别的法子了。那是……你在担心那几处封锁山路的迷阵?”
“阵势无虑,只是那妖物既称蛇母,恐已开化灵智。迷阵拦得住村民入山,却未必拦得下它主动出山伤人。若有万一,便是生灵涂炭。”
“未必啦!”朱络比他倒是想得开通,笑道,“你忘了林楼主之言?这妖物一路辗转伤人,都未曾叫人窥见真容如何,想来也是存了遮掩之意。在深山荒野逞凶也就罢了,若是当真会大摇大摆冲入村落城镇为害,那早就惊动了各方炼气派门,群起剿之,又哪能时到今日,还不过只有三三两两的年少后辈听了传言,跑来探个究竟。依我看,它说不定还要潜伏在山中一段时间,又有那名灰衣剑者咬在后面追拿,这一时半晌的,未必还能有余力闹到大庭广众之下害人。你莫多想了。”
“但愿如此。”剑清执将他的开解听进去几分,勉强点了头。只是自他出师以来,闻有妖邪不平,便仗丹霄前往惩除,从未有过这般束手束脚有心无力的窘迫局面。心中思量一回,还是有些气闷,又总觉得一点无来处的心惊肉跳,叫人不得安稳。到底直到睡前,还是闷闷不乐,心事重叠的模样。朱络在旁看了,也没得话说,乖巧贤良的给他理被挪枕,好容易劝着人睡下,似乎一切声音也都随着灭了的灯火消失,一室安静,唯余心声。

不过比起早早就睡下的他们两个,大约还是夤夜赶路的林栖二人更辛苦些。他两人虽说年少,也知晓寻常百姓与炼气士的不同之处,为免动人耳目,早在进村前就将玉翎远远安置了。而等到折腾了一气,再唤来仙禽上路,天边夜幕早沉。明明暗暗的几点星子渐渐明亮起来,但少了一轮明月,照下连绵山岭,反倒更像是地面潜伏着的什么巨兽,阴森模糊,藏身在夜色之中窥视。
程北旄没有这般敏感心思,只顾着揽着林栖的腰坐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找机会轻轻揉着他的手指伤处。如今身在高天,四下莫说人迹,连飞鸟流云也是不见,林栖便随他去了。这一日奔波恶斗,不免有些疲累,仗着玉翎乃是乘坐惯了的灵禽,身后又有程北旄撑扶着,索性半合了眼,安然养神。
只是正在朦胧中,忽听程北旄凑在耳边叫了一声:“阿栖,你看!”
林栖被他叫得一个激灵,猛一睁眼,就见二人仍是身在半空,脚下山色连黛,起起伏伏,正飞经一处峰谷之间。程北旄便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指了指下面,认真道:“你快瞧,好浓郁的妖气!”
定睛望下,夜色笼罩下的山岭本就已是一片昏黑的影子,却在凹谷之处,更添了一笔墨色。浓重的妖气沉于其中,即便有天地之隔,也能感应到那股森冷血腥的气息,凝成全然不透天光的黑色雾河,在谷间缓缓盘旋流动。林栖登时大吃一惊,惊骇回头:“难道是蛇母所在?”
程北旄不假思索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要下去看看么?”
林栖立刻摇头:“不成,这般强大的妖气,只怕咱们两个下去了也是白白送死,说不定反而惊动妖邪。看这妖谷的方位,还在连山深处,妖物几天之内未必能够出山,还是听清执前辈的安排,速回沧波楼,想办法联络师父要紧。”
“也成……”
程北旄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尖啸,自那黝黑一片的山谷中暴冲而起,瞬间冲天妖氛,直拔云霄,掩映了星光夜色。两人一鹤身在半空,一时间竟来不及闪避,数道妖雾张牙舞爪翻腾而起,正扫在玉翎胸颈之间。灵鹤哀鸣一声,双翼失衡,身子猛的一偏,将林栖与程北旄颠下了后背,直往妖氛浓深处坠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7:5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三  髅生魅,魍枯骸

这突来的变故,全无预兆,更难提防。乍见妖雾翻腾而起之时,要闪避已是迟了。只见妖氛暴窜,瞬间冲上云霄,其中更夹杂着凄厉怒啸之声,宛如一股狂飙巨力,猛的掀翻了玉翎。
林栖与程北旄两个惊声翻落鹤背,以他们当下的修为,纵能御器,却不足以在这般险恶情势下瞬息远遁脱身。更何况如今陡变不及反应,汹汹妖气冲击得真元亦滞,登时从半空中一头扎落。其下群山暗影,凶雾翻腾,简直如同一个张开了森然大口的巨兽,正待吞噬性命。凶险万分间,空中乍响弦声如迸裂银瓶,呼喝云来,卷风走势,汇成一股逆向之力,堪堪一阻两人急速下坠的势头。却是林栖惊险之中尽力一拿,翻取了雁阔云音。巧化《太霞章》,集来云气,救急应变。
只是半空中云流一聚,也不过片刻,就又重被冲天妖气搅散。好在林栖已借了这一霎的机会,翻身擎琴,破指开弦。血气流抹银弦之上,十二律连奏急催,扬声呼喝:“玉翎!”
仙禽未应,先见刀光,背身之向,是程北旄反手拔刀,凛光扬落,在陷身的妖气之中斩开了一线狭天。瞬间鹤呖高鸣,眼见雪羽生光,鼓荡天风吹破身前妖气雾障,直应刀痕而至。双翼一振,一个转身俯侧之间,重将坠落的二人承住。随即挟翅拔天,急冲而起。弹指间,已将翻腾妖氛甩在身后,载着两人飞出了险境。
林栖和程北旄这才松了一口气,林栖定了定神,忙翻身抚摸玉翎背羽:“玉翎,你刚刚可是伤到了?还能坚持么?”
玉翎飞速不减,长鸣了一声。林栖了然,转向程北旄道:“玉翎也被适才暴冲的妖气伤到了,索性伤势不重,待回了沧波楼,自有疗伤之法,我们速回吧!”
程北旄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气闷,黑着脸道:“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什么蛇母,当真这般的厉害?不过一声妖鸣,妖气竟然就能拔冲至高天之上?要真是有这样的能耐,为何还要藏头缩尾在深山中,弄些不入流的把戏吃人夺魂!”
林栖愁敛着眉叹了口气:“邪能异道,总是除之不尽!师父不也说了,自从赤海魔行之后,清浊消长,正道应劫。天意渺渺,只怕万千年间天地邪秽所钟,也受了那魔头流害所染,渐不安宁了……这些事尚不在咱们能过问的范围,还是尽早回去,将一切禀明师父,请他定夺要紧……哎,做什么!”
肩后忽然绕过一只手来,摁着他皱着的眉头轻轻一碾,硬是将两条眉毛推得舒展了。然后才听程北旄哼声道:“你自己也说了,这些事咱们管不了也没本事管,那你还愁来愁去的干什么!三里村不是有清执前辈在么,神京西天兑的一脉执掌,那么大的本事,麻烦事自然交给他就好。走了,早点回去给你和玉翎疗伤!”
“你……唉,好吧!”林栖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再回头下望,几句话间,翻滚着妖气的山谷已是远隔,空见茫茫夜色,天地之间,皆是不明。

灵鹤远去,群山夜幕之下,却仍是妖气弥谷,翻腾不休。浓重的妖雾与夜色混杂一处,分辨不得到底是夜色如漆,还是妖云似墨,唯见浓稠不开的混沌颜色仍在一波波的掀起气浪,劲气抽打着断木碎石激射四周,将一处幽谧小谷破坏得千疮百孔,混乱不堪。
嘶鸣尖厉,是在妖气最深处,一条人面巨蟒口中发出。山谷之内别无其他生灵,唯见这条巨蟒游走其中,所到之处崩山摧石。只是蟒头人面时而尖啸,时而却发出森森诡异笑声,倒好似有两股不同的意志正在争夺着掌控蛇躯。两厢冲突之下,造就痛苦难当,巨蟒一身妖力尽数外放,却也不过是自己与自己的争斗,难能分出轩轾。
正在这时,远天忽落一道玄光,照定人面巨蟒,当空一转。巨蟒哀鸣一声,挣扎的力道顿时消去数分,只还大张着巨口,不停吞吐长信,仿佛仍在尽力抗争着什么。随即便见一道人影翩然而落,乘玄光,虚虚落定在蟒头三尺之上。来人黑氅罩身,不见面目,只在袖口垂下一只修长的手掌,指尖遥点,潺潺灵光注入蟒头,消其暴戾镇其妖气,随即淡淡开口道:“朋友好兴致,夜半入山,只是为了来逗弄逗弄我这条小蛇么!”
森森笑声,忽然自地下传出,眼见黄土破裂,竟现尸骸。一具狰狞骸骨平地立起,层层幽蓝鬼火立刻次第依附而生,转瞬凝做了一个人形。只是白骨森然,填以幽火,倒更添了十分的妖异阴森。笑声正是自白骨人形口中发出,一并还溅出数点鬼火,绕身盘旋:“若非如此,想见御师一面,也是艰难啊!”
“见我何事?”
白骨人形猛一昂头,又是一连串骨骼摩擦般的刺耳笑声,笑罢了,厉声道:“冥迷之谷,髅生枯魅,奉魔主之命,要约见御师背后能人。御师,魔主有请,请其见面,一叙同源之谊啊!”
“嗯?”御师轻轻哼声,似不为所动,“之前我造访冥迷之谷,阁下的说词似非如此。同源之谊?呵,不敢当。”
白骨人形双臂一举,摆出一个诡异的向天环抱的姿势:“冥迷之谷,乃是北海魔尊浩荡魔威下的本源!御师,你非魔尊遗脉,但这条小可爱身上有熟悉的力量波动。我察觉得到,它和我们有着共同的源头!它真正的主人是谁?我察觉得到,它身上的气味甜美得让我的魂火都飘荡起来了!”越讲述越是兴奋,话到末尾,白骨人形竟手舞足蹈起来。一身惨白骨骼、幽蓝鬼火,也随之跳跃舞动,妖异非常。黑洞洞的眼孔中,火光耀动,仿佛正在热切的盯着黑衣御师和他脚下的狰狞妖蛇,等待他的答复。
只是御师仍不为所动,轻点蛇头,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噬魂蛇的主人是我,至少在当下,你只能见到我这个主人。至于你心中所想的那个存在,你却未必有能见到的本事。”
白骨人形“咯咯”怪笑:“何必拒人于千里呢,御师。我等听命于魔主,你身后也有深藏不露之人,可代其行事,却未必也能代其决事啊!”
“先拒人于千里的岂不正是冥迷之谷!”御师敛了指端灵光,将手一伸,翻覆在眼前,“之前拜访,我之诚意已释,如今既然主客相易,不妨也让我一见冥迷之谷的手段,作为礼尚往来吧。”
白骨之间,鬼火飘摇,一上一下的环绕在头颅旁,左右摇摆似在摇头晃脑的叹息:“好麻烦,好麻烦啊!说吧,你想看到什么?”
御师轻笑一声:“两个条件,任成其一,你们就有了可以更进一步的机会。”
“什么条件?”
“三天之内,将一直尾随在后,追踪破坏蛇母吞取魂元的搅局之人除掉。或者,取来一道炼气界中高修之人的精粹魂元。北海魔尊最擅精魄之术,冥迷之谷既然自号承其魔源,对于魂魄之事,应该不是外行吧?”
白骨人形闻言,却是大摇其头:“不妥不妥,你这两个条件刁难得很!追踪蛇母的人姓氏名谁何模何样都不知,要怎样杀他?炼气界中的高修,不是深闭一地就是托身派门之中,又哪能三天之内得手?”他猛一转身,肋间漾出几朵鬼火,“换一个,换一个吧!”
御师摇了摇头:“就事论事,岂称刁难?作为我的诚意,我可将蛇母暂交你驭使,也可以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当下此山附近村落中正有一名炼气界声名显赫之人盘桓,亦是为蛇母而来,孤身独入,正可下手。”
“声名显赫?有多么显赫?”
御师笑了一声:“此人名为剑清执。”顿了顿,又道,“碧云天西天云主。”
“剑清执?碧云天!”白骨人形蓦然拔高一跃,仰头怪笑,“好个碧云天!好个魔尊陨身仇家!果然够显赫,够分量!”
“噢?”御师转手负在背后,微微俯身望他,“看来这个人选,你亦是满意了?不过要怎样找到他,还需你自去动作。”
白骨人形笑声不止,旋身落下:“这有何难!这些名门大派的炼气之人啊,口口声声奉天道修行,既不愿轻易入世,又不能不兼顾人世祸福消长。要逼他们露面,简直易如反掌。”
“那我就静待你的好消息了。”御师轻飘飘点头,指尖一弹,一枚泛着幽光的令牌落在白骨人形身前。随即身形飘摇,旋入一团玄光之中。光芒乍现乍隐,只留其声,“冥迷之谷,莫要让我失望!”

夜入三更,正是最好眠时。三里村中不见一丝灯火,亦不闻鸡鸣狗吠之声,唯有北风吹檐过树。冬夜凄清寂寥,莫过于此。
朱络拉着剑清执歇下得早,此时也正在熟睡之中。大约因是修为被禁,白日里又奔波劳累许久,这一觉也就来得格外酣沉。甚至连卧席旁的火盆熄了,寒意渐侵,也未曾扰眠。
只是本该如此一觉直到天亮,最深之夜,最静之时,陡然一阵心悸袭来,猛的将剑清执扯出了梦乡。他一个激灵睁开眼,扭头望去,窗外浓黑夜色撞得满目。无月之天,星光黯淡,似乎最末的那点光芒也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吞没,兆极不详。
“小师叔?”睡在一旁的朱络也被他突来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角,看到剑清执硬挺着坐起来,便也爬坐起身,迷迷糊糊着先扯过棉被就往他身上围过去,“大半夜的不睡觉,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剑清执摇了摇头,像是也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感觉,迟疑开口:“妖气……”
“啊?”朱络被他吓了一跳,顿时精神不少,忙屏息顾盼一回,却全不觉什么异样处,便虚虚碰了碰他的肩头,含糊笑道,“哪有什么妖气,小师叔,你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糊涂了!这么冷,还坐着干什么,快躺下,躺回去!”不由分说的,将人重新按回了枕上,抿了抿被角,“折腾了一天,快睡吧!”
剑清执顺着他的力道躺下,只是一时仍难合眼,心中思度片刻,还是开口道:“总觉心中不安,我想再进山一趟,寻一寻蛇母的动向。”
“哎哎哎,小师叔,别冲动啊!”朱络忙翻个身,支肘探头看着他,像是生怕他就这样跳起来冲出去了,“你现在修为未复,禁制未解,进山找不到蛇母那是浪费体力,找到了更是送命,稍安勿躁啊!急事缓办,左右熬过这最末几天,等恢复了修为,或是来了帮手,再动作不迟。”
剑清执心中也知他说得在理,奈何总有一股躁乱之绪塞在心头,勉强定了定心思,仍是皱着眉头,“心绪糟乱,隐兆不安,非是顺遂之象。只怕事情演变,未必能如你我所想的这般。”
“即便真有变故,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朱络很是想得开,“要是那蛇母妖物当真闯下山来为祸,大不了到时候再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但也总不能为着这个打算不吃不睡吧!”
“你……”剑清执也是不止一次听他谑谈生死事,这一遭却未开口驳斥,只是垂了眼,叹了口气,“事态若当真演变极端,有些事,我当做得,你却做不得。”
“小师叔此话何意?”
剑清执忽的轻笑一声,所答似非所问:“你之修为,再修……数十年吧!”说罢,倒好似自己洞开了一个心结,翻身拥被,全然一副即将入睡了的模样。
“……”朱络未料到在这个时候反被笑了一句,一时竟不知剑清执究竟用意。愣了一愣,干脆也扯着嘴角一笑,“若论天资修为,我是拍马也追不上小师叔的。不过要是论煮饭过日子嘛,说不定还是我更胜一筹!”只是话罢,并不见剑清执有任何反应。他笑了两声,自觉无趣,也只好放了手肘躺下了。

夜的后一半,无梦且安稳,最平和不过的一觉到了天明。
朱络仍是一大早就爬了起来,昨日三婶托人给他捎了话,又给他攒足了半篮鸡蛋,还捆了只肥鸡,叫他今天一定记得去拿,不然等到晌午自己往娘家村里走亲戚去,就等不得了。
如今朱络恨不得每日肥鸡肥鸭子的给两人补着元气,自然一口应了,收拾穿戴整齐,一推门,瞧见晴朗朗的天色,竟是难得的好天气,白金色的日头挂在高空,连一点杂云乱絮也没,亮堂堂得简直晃眼。
他站了一瞬,忽的松开扶着门的手,折身回去一把掀开了里间的门帘,笑道:“小师叔!外头好大的太阳,冬天里这么好的天气可不多见了,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散心?”只是这一问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多半还有许多玩笑的意思在内,却听剑清执当真“嗯”了一声,揽衣站了起来。
“……”朱络保持着那个扭着手臂掀开帘子的姿势,险些闪了自己的腰,张了张嘴,见剑清执几乎要走到面前了,才抽着嘴角笑起来:“小师叔今天倒是好兴致。”
剑清执反倒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是你喊我出去。”
“呃……哈哈,也对,也对!”朱络松手,抢在前面推开了屋门,“没事出来走动走动也好,不然村里人只当你身子弱到什么地步,床都起不来呢!每每见了我,都要先把你嘘寒问暖一番,真是看人先看脸,合着你已经比我金贵好多了!”

待到了三婶家里,果然院子里的驴背上已经驮上了大包小裹好些东西,花花绿绿的很是打眼。三婶自己也收拾得一身干净利落,一见了他们两个,笑得牙不见眼从厨下提了鸡和蛋过来,千叮万嘱了一路年前进补,上山打虎的老俗谚。
朱络晓得剑清执招架不来这个,笑着接过了话头,只围着那头驴子转了两圈,吆喝一声:“三婶子,这么多东西,你这是要回去娘家住上三两个月的?”
三婶“呸”了一声,脸上倒仍是笑着:“胡说八道,再两个月都到了我家丫头的好日子了!我啊,这是要回去给我家小子张罗张罗呢!”
“说亲去啊!”朱络恍然大悟,“你家的喜事那可就要连上了,真好热闹!”
“可不是嘛,操心啊,操不尽的都是儿女心!”三婶嘴上立刻也打着唉声抱怨起来,不过脸上的喜气半点也没见减,说是抱怨累苦,反倒是炫耀的意味更浓重些。
朱络也立刻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下去,夸一气又叹一气,三婶的女儿不出来见客,好大院子里只他两个说说笑笑,倒有五六个人喧腾的气氛。剑清执在旁杵着既插不上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提着鸡蛋篮子当个安安静静的旁听。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旁观一番朱络在村中与人家长里短的模样,不过是些鸡皮蒜毛的琐事,也眉飞色舞津津有味说得热闹。这些烟火尘事从未曾入碧云天,炼气修行之人,更常常自诩摒俗脱尘,方得大道。剑清执自有记忆以来,所听所闻,皆是如此,更从来深信不疑。但偏偏这一刻,心底竟莫名滋生出几分人间烟火寻常事,最寻常处是清欢的滋味。
只是这点滋味刚一冒头,他一怔随即察觉,登时一端心神,只将其当做一点不入流的心魔轻轻泯去。

那边朱络与三婶说笑片刻,不好耽误人出门,便告辞了。反而是三婶意犹未尽的,拉扯着送两人到门口,还要笑骂一句:“我家那小子,真是连你半点出息都不如!”
朱络配合着干笑两声,忽的想起这半晌也未见三婶家的儿子露面,随口便问了句去处。三婶摆摆手叹口气:“那小混蛋,家里坐不住的,跟着郑多他们一块上山打蛇去了。呸,大冬天的,打什么蛇,天天听风就是雨,不够他折腾!”
“打蛇?”朱络本还在嬉笑的表情登时微微一僵,心中微妙的打了个突,忙又换过一口气,堆起笑脸打了两个哈哈:“年岁还小嘛,都这样,都这样……”
“起风了!”
话音未尽,忽听身后一直沉默的人开了口。朱络匆忙一扭头,就见剑清执抬头望天,前一瞬尚是响晴的天色不知何处忽来大片阴云,卷地风起,哗啦啦吹号过耳,竟如鬼哭之声。
“这是……”朱络心中猛然一惊,眼见那团阴云自远山而来,其速甚疾,不过片刻,已在三里村上空。雾掩云遮看不分明,却有一股显而易见的凛冽妖气凝于其中,状极不善。蓦的,挟云之风更盛,狂吹而起,登时满村沙飞石走,人皆遮头掩脸,不得开目。这一阵大风足足吹过了半刻有余,渐渐乱声安定,风势趋弱,再睁眼时,眼前重又是日光亮堂,远天之上,阴云雾霭皆消,宛如从未出现过一般。
随即,一声惊恐之极的尖叫,自村中晒场方向传来。撕心裂肺,仿佛正见到了什么平生最为可怖的景象。

三里村中,顿时一片大乱。

朱络和剑清执察觉不对,扭头就往晒场冲去。只是三婶的家到底远了些,待赶到时,偌大的晒场外已经层层围了好多人在。只是奇怪的是,当中却好似空出了偌大一个圈子,那许多村民只挤在外围,并无一人踏足入内。
“到底出了什么事?”朱络心中不妙的预感急速扩张,挨到近前,匆忙分开人群,挤进了圈子。“借过借过,让我……”
他后几个字猛的哽在了喉咙口,甚至因为停顿得太过突然,变作了一个诡异的惊声。眼前本是空荡荡的晒场上,竟横七竖八抛落着十数具穿戴整齐的骷髅。再一定睛,才发现尚有薄薄的残肉和皮肤紧贴在骨架之上,个个俱是头胀如斗,五官扭曲,但尚能看出几丝大张着嘴巴的惊恐表情,却又因头颅的变形显得既滑稽又狰狞。
后半截话皆变作一口冷气抽回了胸腔里头,朱络一瞬间红了眼。常人凡躯,察觉不出其中的妖鬼邪气,但对他来说,尸骨上的妖气和属于蛇虫的腥气却清晰得几乎张扬,似在倨傲的宣战。身旁那许多村民嘈杂惊惧的议论声变得飘忽不清,唯觉一股怒火上冲天灵,撞出了满目的血色。
忽然,身后猛的撞来一股力道,伴着一声女人的嚎哭:“夫君啊!”朱络登时被撞得一个趔趄回了神,正见到一名村妇嚎啕着越过人群,冲进了那片可怖的尸骨之中。
那些尸骨虽说血肉化消,只余狰狞骨架,但衣饰穿戴仍还整齐,若无有心人故意混淆,凭此也能一一辨认身份,正是先前上山的十五名村中壮丁。便见那妇人直扑到其中一具尸体上,一把抱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受哭声所染,先前尚不敢上前的众人情绪也皆是一溃,登时哭声四起,各自上前,欲辨亲者尸身。
“这……”朱络眼看场面一阵混乱,又恸又怒,勉强一压胸口几欲爆出的怒气,默默退后了几步,将靠前的位置让出,转身唤道:“小叔……”
乍然回眼,入目空空荡荡。只见到人圈之外,一只盛了鸡蛋的篮子孤零零搁在地上,本该与自己同至的剑清执却是踪影全无,不知去向。
“小师叔!”朱络陡然一惊,忙又四顾周围喊了两声,仍是不闻应答。一股不祥的悸动瞬间动摇心旌,他蓦的深吸了一口气,拔足就往家中飞奔。一路之上,与不知多少迟了一步听闻噩耗的村民擦肩逆行而过,他一时全然顾不得,脚步匆忙得几乎有些踉跄,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程,在焚心之急下,竟觉格外艰难。
好容易跑到了村尾,远远搭眼一望,适才出去时虚掩的院门正大开着,“吱呀呀”在风中摇晃。朱络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一松还是一紧,换过一口气,更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门口:“小……小师叔?”
话音未落,蓦见一道霞光,自院中冲霄而起。凛威所至,天地皆为之一肃。独闻剑鸣如涛,挟不撄之怒,凛冽之杀,扫荡方圆。
“金庚剑意……”朱络惊愣一语,前一瞬还跑得气喘乱蹦的心在胸口陡然一个翻腾,紧接着,沉沉的落了下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四  丹霄一剑

大门洞开的院落中,是剑清执挟一身怒火,掌按丹霄。剑劲气劲凌厉四射,将周身地面割裂出数道剑痕,甚至屋子檐下廊墙门楣,也难幸免,一时木屑泥屑,皆是纷飞。
朱络倒是全没心思去心疼自己这间亲手搭起来的草房,盯紧着剑清执,艰难开口:“小师叔,你……”
剑清执闻声抬头,面色寒若冰霜,嘴角却鲜明刺目的晕开着一道血痕,竟是怒极之下,强行藉丹霄之力,引无匹锐气入经脉,冲击体内的金光禁制。那道禁制虽说乃是上古遗术,但旷日持久,终将消磨殆尽。再被丹霄之气强攻硬摧之下,一时间将剑清执的肉躯脏腑做了攻伐之地,端是要看哪一方更胜一筹。
朱络闯进院子,正是见到最要紧的关头,强悍剑意在强催之下,竟透身而出,扫荡剑清执周遭。更有隐隐金光,透照一身经脉,据之力抗。这般凶险状况,莫说强行打断,便是近身也觉艰难。朱络心知自己到底是迟来了一步,阻之不及,无可逆转,只能眼睁睁瞧着,一颗心早顶在了喉咙口,未知最终结果,先咬得自己一口腥咸味道。
剑清执此时却是心无二物,一心运动丹霄剑气冲击金光禁制。百骸之内,痛楚有如寸碎碾割,皆化作滴滴冷汗,渗在额头颔下。他如若不知,提气凝神之间,忽听一声沉喝,顿见丹霞霓彩,灿烂而生,照透一身的金光禁制应声而破,化作无数无形碎雨迸出体内,转瞬于剑光之中消弭无迹。却也是同一时间,喝声之后,剑清执脚下一晃,受强悍力道反冲,踉跄连退了数步。登时胸口剧痛难压,一口鲜红呛呕而出。点点斑斑,赤红淋漓,满溅在身前泥土之中。
这时,朱络终是能抢上一步,直接从身后将人接了个满怀。他无处运气相助,但只是拿了剑清执的手腕一探,已是气急:“小师叔,你怎么这么乱来,这……气脉皆乱,真修受损,就算破了禁制,也不过四五成的修为可以动用罢了!”
剑清执换过一口气来,立刻又站稳了脚步,轻轻将他一推,冷声道:“四五成的修为,足够了!”
“不成!”朱络又是担心又是焦虑, “对方深浅来历皆是未知,我不能让你拖着这身伤势去冒险。” 他手上登时加了几分力道,干脆牢牢抓住了剑清执,免得眼前之人再在自己一不留意的时候就没了踪迹。
“放肆!”剑清执却是一怒,袍袖一甩,气劲自生。朱络体内禁制未解,全无修为招架,立刻被甩得松脱了双手,虎口震痛,渗出了血丝。
剑清执的目光也随即在他手上一扫,口气微妙的有些放缓,只是听来仍觉冷肃:“我如何行事,尚不需你过问指点!”
朱络轻轻抽了口气,忽然又在脸上挂起一丝笑意:“好好好,是我失言,小师叔,是我僭越了……那此回上山除妖,可否也让我同行,好歹有个相互照应?”
“嗯?”剑清执闻言,目光在他身上一溜,忽的竟也“呵”了一声,“朱络,你忘了我昨晚说过的话了么?”
“什么话?”朱络一愣。
“有些事,我当做得,你却做不得!”剑清执慢慢道来,话到末尾,语气却陡然一冷,“好好留在这里,或是干脆离开,去做你的未完成之事!”
“小师叔……”朱络心中陡升不妙之感,剑清执的动作却是更快,翻手扬袖,一掌扫下,朱络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扫得横飞出去,背心重重撞上了门柱。登时眼前金星乱冒,一身筋骨皆涌上酸麻之感,连动一动手足,也是艰难了。
花乱的视野中,只见到院中一身清冷冷的白衣身影,振袖轻挥,喝了一声:“丹霄!”顿时云履生霞,剑光成练,作长虹贯天而去。

怒愤加身,剑清执一踏剑虹,直闯群山之中。这一番重来,禁制已破,重复修为,与前次入山的坎坷辛苦截然不同。不过片刻功夫,丹霄剑光清凛,已横跨远山,渐入深处。
居高下望,山脉连绵,虽不险峻,却格外有深邃之处。这一带连山,村落都只在山阳一侧,村民往日里走动,不过是搭着山边的浅浅一带,略见起伏的小山丘罢了。待到当真深入其中,才觉不曾踏足之处,山重水复,难以觑定所向之地究竟何在。
面对陌生的地貌,剑清执纵然满心怒火,也只能先略缓下速度,冷眼而视。头顶白日清朗,普照大地,上午阳光下的山岭中,除却草木因时令凋衰,乍一眼望去,难以寻见什么特殊的与众不同之处,也不知是妖物已偃旗息鼓,还是有意遮蔽了行径,别作图谋。
蓦然,剑清执翻掌掐诀,清叱一声。丹霄应声而转,入持手中。他凭虚立足,身托霞彩之上,并屈二指,叩落剑身。丹霄吞劲激荡,剑吟声清越,顿时透彻云霄,金庚剑意浩瀚而现,非如往日一般雷霆击落,而是团圞作势,依极九之数连绵化生铺展。刹那一覆高天广地。
剑清执吐气开声,剑势疾划:“慑!”绵绵如云盖的剑幕应手而动,罩落广天。方圆目所能见的连绵山岭,竟是皆在映覆之下。这一道浩大之威,非是为杀而落,势虽宏大却力辟奇巧,召云气聚绵雨,乘剑意遍濡连山。原本一望皆宁的山脉之中,受此雨露,顿见西北一地,退却粉饰,显出了迥异于他处的诡异之象。
剑清执身在空中,目光一闪,也立刻盯住了那一片凹谷。冷哼一声,转手背剑,足下踏过云光,直投而去。

那一处山谷,所在非远,剑清执含怒疾行,不消多久,已至入口之处。顿时霞光一隐,见他自半空翩然而落,丹霄已然归鞘,眉目间却带上了一股凝重神色。
举目打量,谷地狭长,有山风穿梭而过,想来可出入的山口不只一处。谷中全无他物,只看到许多原本该是野生了多年的老树长藤七零八落狼藉一地,好似被什么巨物全无章法的狠狠冲撞碾压过。但也正因如此,少了障目之物,一谷情形尽可一眼望见。空荡荡的谷中,没有半点人兽踪迹,却有一股已经不再掩饰的凶邪之气,汹涌翻腾,几欲满溢而出。
不见对手,只见邪气强盛,剑清执并不托大,心中暗自提防,脚下却毫不犹豫,坦然迈入。

一踏入山谷,森冷之气卷地袭身,非是正当时令的北风冬寒,而是阴邪幽秽之气,汇聚成风,刺肤砭骨。若是寻常人到此,约是只受了这一阵风,就要神魂飞荡,枉入酆都。但阴秽妖风,却是难近剑清执之身,任凭他一路长驱而入,深入到了山谷腹地之中。
谷内断树残石,崩落遍地,比之在外所望见的更要凌乱驳杂。剑清执四望不见妖邪踪迹,便转而打量起那些摧毁了山石树木的痕迹,欲寻一二端倪。正仰头四望,脚下地面忽然微不可察的一颤,数支森白臂骨破土而出,骨指尖锐,抓向剑清执的脚踝。
“嗯?”白骨手臂来势如电,剑清执的反应却是更快。在察觉到异常的刹那,足下一顿,护体绕身的金庚剑意登时外放。骨臂指尖方近一尺之内,已先被无坚不摧的锐利剑气割裂成了蓬灰般的碎片,轰然炸落。剑清执同时旋身而起,足尖点地宛如凌虚飞跃,弹指之间疾退十数丈。紧紧追着他挪身的轨迹出现的,是轰隆破土之声,大片骸骨掀翻地面,或是半破残躯,或是骷髅狰狞,挟着扑鼻作呕的腥臭之气,叠叠追来。那些只剩下骨架的尸身,速度竟颇是不慢,剑清执身形连闪,瞬间连换四个方位,仍是甩脱不得,眼前尽见白骨抓挠,所向之处不分头脸身体,全然一副要将他扯成碎片的模样。
“是何方妖邪驱尸作怪?”剑清执怒叱一声,转身挥袖,不再单纯闪避。强悍剑气应声而出,直贯四面围追而来的白骨尸骸。一片连声巨响之后,漫天烟尘骨屑,放眼所见,行尸走骨皆成飞灰。剑清执这才落定一站,目光瞬间闪动四方,要揪出暗中操控之人的行迹。
只是放眼四周,除了碎骨尸骸间依然缠绕涌动的邪秽之气,一时全无其他蛛丝马迹存在。剑清执心中揣摩未罢,一阵风卷,眼前生变。本已经尽被绞灭的白骨骷髅竟迎着妖风,自满地齑粉残骸中再生而起,纵然那许多森森骨骼,拼接得杂乱,甚至颠倒了四肢头颅,却仍无碍它们的行动,“咔咔”骨骼摩擦的涩声中,又前仆后继冲了过来,全无章法乱挥乱打。更见那些重生的骸骨之上,比之之前又多生出了许多幽幽鬼火,随着动作漫天乱舞。乍一朵近身,剑清执振袖一拂,幽火应声而灭,却在袖摆垂下的衣料上灼出了一个孔洞。剑清执心中登时一凛,旋身闪避之间,再不让鬼火靠近。他提运真元,功行一身,护体的金庚剑意寻常邪物近身也是不能,这怪异的幽火却能灼破衣物,其后定有蹊跷。当下他仍以找出操控骷髅尸骸的妖人为先,并不愿多在这些破之不尽徒耗体力的马前卒身上浪费精力,再次挥出几道剑气,割裂了附骨之疽般涌上来的骨兵,随即吟喝一声,在那些碎骨尚未再次拼组起来之前,掐剑诀,振丹霄,剑浪如飙,狂掀而起,挟金风鼓荡整座山谷之中。顿时无数碎骨尘沙,卷扬而起,再纷纷落地之后,已是被深掩在沙石土地之下,不予半分重现之机。
幽谷之中,乍然一片寂静。
然而这短暂的寂静一瞬便过,尘沙方定的地面开始了又一次鼓荡,竟是连粉身碎骨深埋入土也无法阻止骨兵的再一次重生,眼看不过片刻间,大片土地掀开,摇晃着爬起的骷髅再一次成形,甩动着残缺的肢体扑来。
剑清执“哼”了一声,丹霄斜指,剑意霎出。轰然乱响声中,金庚之威消泯一切邪物。七零八落的白骨裹着幽火落满了山谷,然后开始了又一次的拼合,似乎成了一个无尽头的死循环,要将入侵者消耗至死,才做罢休。
只是这一遭,剑清执忽又有了其他动作。就在白骨骷髅将起未定之际,他蓦然手腕一转,身形之动,甚至更快于剑之意,先一步闯入了白骨丛中。剑气绕身而行,冲击邪物,乱尘四起,而尘霾之中,一点清冷剑光颤动,瞬化万千之势,遥遥摄住了一颗摇晃着在颅内亮起幽幽鬼火的骷髅:“现身吧!”
喝声落,剑气发,四面八方,挟攻而至,皆指于一点。强横无匹的金庚剑意点落之处,一声凄厉嚎叫,白森森的骷髅头登时膨大如车轮,幽蓝鬼火疯涨,凝成了一道由幽冥之火构筑的屏罩。“砰”一声巨震,抵住剑意,炸散成无数的微芒隙光散去。烟光之下,一具狰狞的白骨人形出现在原地,手持妖幡,怪叫喋喋:“你竟然能找到我!你竟然找到我了!神京,名不虚传!剑清执,名不虚传啊!”
剑清执旋身退步,剑不旁指,一缕剑意仍罩定在白骨人形身上:“你的目的在我?”
白骨人形怪笑一声,似癫似舞的扭动着一身森白骨骼:“冥迷之谷,髅生枯魅,特来领教神京云主的本事。”
陌生的名号入耳,剑清执微微皱了皱眉,手下剑不轻动,又问道:“三里村的村民,也是你所杀?”
“喔!”髅生枯魅怪笑一声,“原来是在三里村么,那真是可惜我在别的地方浪费的时间……等等,三里村又是哪里?我这一晚走了太多个村子,记不清楚,记不清楚了……”
“你!”剑清执听得分明他话中之意,竟是不止一处村落惨遭横祸,登时心火上撞天灵。丹霄有感,亦做清吟,杀意凛凛激荡得剑身震颤不休,咬牙怒道:“天道有常,岂容得下你这等的妖邪祸世!”瞬间剑意暴涨,金戈传声虹霓绽彩,当头席卷而去。
髅生枯魅森森怪笑,似乎对剑清执的暴怒反觉几分有趣。摇晃手上妖幡,蹦跳着招架闪避。只是金庚剑意非同一般,剑清执挟怒出手,更是赫赫剑威,扫荡一谷。所到之处,无论草木沙石,还是又聚生而起的骨兵,挡者披靡,皆受一戮。髅生枯魅一身惨白骨架甩得哗啦作响,看似被无所不在的剑气追赶得滑稽,但却偏偏无一剑沾身。甚至跑跳之间自骨架中抖落的幽幽鬼火,随风四迸,反在钻缝溜隙的撞向剑清执。更有那许多的骨兵,斩之不尽,虽不能伤他,却也在不停牵绊剑清执的行动,渐成拉锯之势。
剑清执甚是不乐见这样的情况演变,他自诩未将只能依仗鬼火与控骨邪术的髅生枯魅放在眼中,但战局一延,体内经脉之伤顿时先蠢蠢欲动起来,以极不温和的方式在催促他必须速战速决。金光禁制虽说破除,终究只是个两败俱伤的残局,两强冲击后在体内烙下的伤势,非数月静养不能调复。这一路御剑疾行,又强拨真元寻找妖邪藏身之处,已是颇多消耗,再这样被层层叠叠的骨兵磨损下去,说不得反要使自己陷入危境。剑清执听髅生枯魅话意,似是有意针对自己而来,妖邪狡猾,故作支拙的消耗之战或许也是诡计之一,一思及此,手上剑势又是一凛,瞬见丹霄疾转,如日之升,一化万千冷刃,罩定了一谷方圆。剑清执拈剑指,做诀开声:“落!”喝声之后,万剑随心,凛然齐发。整座幽谷竟无隙旁落,金庚剑意无坚不摧,触之崩靡。那无数的骨兵随着髅生枯魅一声怪叫,奋不顾身一拥而上,勾肋牵踝,搭连成庞大骨伞,撑地弥天,一迎剑威,却只见巨震崩摧之景,无数骨片鬼火砰然炸散,剑光虹彩如洗,冲刷直下,不为稍顿,层层荡起的鬼火与意图再生的骨兵在盛大剑威之下,一时难能再聚成形,忽听髅生枯魅又是一声尖啸,应其召唤,白骨翻腾,顿成奇景,无论散在半空,还是已经崩落入了尘土,有如被一股庞大引力所吸,翻滚回转,飞快的聚拢向了谷中一处。
那一处正是髅生枯魅所在,妖幡张扬,一挡金庚剑意,随即妖风大作,鬼火重燃,森森幽氛将白日里的山谷也映成了一片惨绿。幽冥颜色之中,赫见一具高及丈余的白骨骷髅身,双手把幡拄地,昂头一咆。口中炸出一团幽光碧火,直扑剑清执。幽火一路所映处,鬼哭妖啼,宛如无数鬼影浮现,摇摇嚎啸,万鬼一哭,尽做一招之中。
剑清执的神色便也同时一凛,炼气界中,自赤海魔行之后,已是平静多年,偶有不入流的邪魔小妖作祟,不过萤火之光,修为能耐更是不足以让诸家名门大派一哂。乍见这般穷凶招式,心中惊诧一时竟是压倒了怒火,但也更坚定一念,定要将这般妖邪诛杀此地,不留其再为祸世间。
心意一定,金庚剑意大盛,丹霄幻化万千霞影,尽付一击之中。剑清执御剑成虹,直撄鬼哭幽火,一道厉芒破开漫天鬼氛,携凛金之杀,长驱贯入。顿时轰然一响,剑意鬼火四迸,沙石骨骸散如疾雨,炸起沙尘蔽目遮天。烟尘之中,只闻一声鬼号凄厉,锉骨声寒,迷离散去,才见髅生枯魅持幡僵立,一身白骨“咔咔”作响,似乎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抖不休。幽蓝惨绿的鬼火杂乱到甚至有些癫狂的在骨间盘旋绕动,却是真元难守,渐成流离四散之态,旋转着从每一道骨隙中渗淌而下,溃流飞散。更有一点灼目冷光,自上而下,逐渐贯穿了白骨之身的每一寸骨殖。
颅盖当顶,白惨惨的头颅正上,耀目光寒的丹霄剑锋正准且狠的照定了天灵。剑清执倒身虚悬,握剑沉心,以真修催动金庚剑意,源源不断贯入髅生枯魅体内。锐气纵横搅割,生碎一身鬼气妖能,蓦然左掌一翻,再将功力提运,掌心之中顿时如托灵火,绽起了耀耀流光。
却也是这一招式运动,集己身清圣修为成庚金之火,煅烧妖邪。已被重创的经脉同时震颤,竟有气竭伤复之象。剑清执喉中一甜,溢出一口血沫,心知以自己当下的情形,使出四成功力已是不易,却更有怒愤之情,好胜之心,不退反进。叱喝一声,掌上灵火陡然烈烈升腾。他反掌一压,抵按丹霄剑柄,掌劲灵光藉此催行,金芒虹彩,电贯而入。一时间髅生枯魅一身妖功鬼气再难相抗,惨嚎声中,无数裂痕浮现在白骨之上,剑光跃跃,压熄幽火,随后脆声连响,宛如爆珠,无数剑气透骨而出,将丈余高的骷髅鬼身彻底炸做齑粉,与余音未散的惨叫声一同迸散在了空中。
锵然一声,剑清执敛剑,翩然而落。足尖点及地面的一瞬,也是一个踉跄,张口呕出了一口伤血。他浑不在意,抬手随意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反手一压,缓式按落胸口方位,以自身真修反疗己伤。经脉之中,戮痛渐稳,翻腾的气脉也一点点开始趋于安定。
抬眼四看,一谷的骨兵似乎也随着髅生枯魅的毁灭彻底消亡,遍地骨骸残片,森森惨白夹杂在黄土和碎木断草之间,触目惊心。剑清执咬了咬牙,终于能稳下心来仔细打量,那些被反复割裂击碎的残肢已不可辨,但尚有许多褴褛碎布在适才的打斗中残存下来,无非是些粗布葛麻,寻常人家常用的衣料。再思及之前髅生枯魅口中残忍话语,想来都是周边入山村民,被他掳杀残害,又拘骨殖操控为用,这般残忍手段,令人发指,更令人心寒其后究竟是何势力,敢如此残蔑天道,叫阵炼气界诸大派门。
“冥迷之谷?”陌生的地名百思不得,剑清执略一踯躅,先行搁在一旁,转身扬袖,飙风掀起,再度扰动一谷之地。却是土开石裂,将一地的白骨尽纳入其中。如此凄凉之况,难分谁家夫儿,更无从再与其家人知晓,便尽埋在此,聊作安身。
叹了口气,再看一眼凄凉黄土,剑清执转身欲离。虽说骨妖凶鬼伏诛,但他此来尚有蛇母之事未结,也不克在此多做耽搁。只是方才举步,风声呜咽,穿谷而来,其下掩埋了无数白骨的黄土之中,应着风声,忽然明明烁烁,隐约有异。一阵凄凄哀哀的哭声,缥缈而起,似在述说无辜惨亡于此的冤屈。
“嗯?”剑清执一脚落下,身子反而转了回去。耳听那鬼哭声哀怨,眼前渐渐凝聚,幻出了许多尚是透明模糊的身影,皆是青壮男子模样,个个掩面抱头,哀哭不已。
“你们……”剑清执轻吸了口气,将声音放缓几分,“你们可是附近村落亡于此地的魂魄?我不擅度化之术,委屈你们在此暂安一段时日,待此山中事了结,我定寻能人前来,为你等解冤超度。”
只是那些鬼魂不知是听不见他的声音,还是不解其意,任凭剑清执说罢,仍哭作一团,并没半点其他反应。剑清执摇摇头,又叹了一声,将手一扬,凝运刚刚才恢复了几许的真气,化作点点清光,四散流泻开去。虽说此举无法为这些冤魂度亡,但修于清圣仙家灵地的真元,亦有安抚镇定之力,多少聊胜于无。
眼看真元灵光如雨而下,亡魂有感,纷纷转头,趋向源头所在。剑清执尽力施为,心中也是颇多怜悯,并不在意。只是眼见魂魄聚拢而来,身所携带的阴鬼之气,也转为浓郁。甚至又重有点点微弱磷火,在鬼众之间重燃,袅袅摇晃着飘升而起。
“嗯?不对!”悚然一惊,剑清执察觉蹊跷,登时散扬元光之手快速一转,掌凝一点清光,疾挥而出。但比他出掌更快的,是魂魄群中一点幽光,不过微弱如烛焰的一点,转眼之间,膨烧暴燃而起。那许多的亡魂,就如同浇油之柴,一瞬皆吞。幽火狂燃成势,挟万鬼之哭,贯冲而来。剑清执仓促而起的招式,后力不续,顷刻两下相撞,一声闷哼,凶招临身。登时只见一蓬血雾飞溅而起,白衣仙身,倒飞而出,一落数丈,跌跪在了尘埃之中。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8:2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五  借玄元

呼啸风声吹过耳边,也吹得一身尽是冰凉寒透。
风中依稀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哀哀切切,哽咽难停。头顶尚还是午时灿烂的阳光,只是心底蒙了霾,所见一切,便皆是难开。
不过朱络到底还是挣扎着晃了晃头,努力撑开了眼皮。还有些花迷的视野中,空荡荡的狼藉院落之外,别无他物。他目光一转,落在院中泥地沙土,几点暗褐颜色的污渍上,登时心头一凛,彻底清醒了过来。
“小师叔!”一个挺身跳起来,四肢酸麻犹未褪尽,还有几分不听使唤。他脚下打了个踉跄才算站稳了,慌忙转身,抱着那么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冲进了屋里。
屋内陈设如旧,安静一片,只是再不见剑清执的身影和丹霄。轻轻抽了口气,朱络这才不得不相信自己昏迷前的记忆没得出错,剑清执冲破禁制,挟怒而走,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他抬了抬手,一时不知是该捂头还是捂住胸口,只觉得头痛,胸口更是阵阵钝痛,还带着疯狂鼓动的不安焦躁,催得他半刻难安,尽觉不详征兆。
勉强稳了稳心思,朱络的目光在屋内一转,卧席早起后已收拾得整齐,如今却只剩了寸心鞭盘在枕旁,似乎也能感应到主人紊乱的心绪,红芒流动间微微明烁不定。
“寸心……”朱络两步跨过去,将法鞭抓在手里。八字铭文立刻烙在了掌心,清凉玉石,一瞬恍如灼热之温,微生痛楚。“小师叔啊!”朱络藉着那一点抓紧在了手心的微痛,扯动嘴角反倒笑了一声,“寸心怜绊,俯仰不移,是为本心之守。小师叔啊,你可是想错了一件事呐!”他将手一转,鞭如灵蛇,瞬间盘上腰间,人已是扭回身,大步就要出屋。
只可惜这一转身的姿态甚是从容,脚下一迈开,却登时一软,血脉之中剑清执留下的暗手未复,摆明了是不肯让他追踪自己入山。朱络此时全无修为在身,才一忘形,就险些一个跟头栽在了自家门槛上,慌的伸手抓住了门框,才颤巍巍站稳了,一腔的底气顿时一泄,哀叹一声,从灶下抽出一根粗柴,做了拐杖,拄着摇摇晃晃的出了门。

村中满目尽是凋零凄凉,哭声连片不绝于耳。朱络甫踏出大门,愣了愣,才又沉默的迈开步子。踏着哭声风声,穿街过巷,一路西行。路途不远,但他腿脚不算便利,磨蹭了半晌才终于走到那座低矮的土房前。门口的石槽中尚能见到几点零星香火纸钱,大约是这两日有虔心的村民前来拜祭过。只是神祇垂目,旷见生死,不知所应。
朱络在土地祠前略站了一站,摇头苦笑:“小师叔,你说,有些事情你做得,我却做不得。只是你约是不知,还有些事情,我可做得,却是你做不得了!”叹息罢,竟是将拄柴随手一丢,弯腰钻进了低矮的祠堂。
即便乃是正午,黑洞洞的祠中仍是漏不进多少天光。只能模糊的瞧见一座三四尺高的泥塑,团团笑面,在神座上俯视着辖下的虔诚子民。可惜朱络约是算不得虔诚的那一拨,只意思意思的冲着神像拜了拜,倒好似来见一名老友,口气轻快笑道:“土地老仙,对不住,我不得不来打扰了。”
他随手将指尖向腰间一抹,鞭梢刺破皮肤,一串血珠顿时渗了出来。朱络将右臂一伸,连串鲜血滴落在神座前的泥土中。原本毫无特殊之处的黄土承了这股血气,忽有微光溢散,隐隐约约,竟有一角奇阵被灵光托起,缓缓浮出了地面。
那一角法阵上的纹路极为繁复,不知沉埋地下几何,清光犹然。朱络垂眸看了片刻,将血尚未凝的手指按在其上,以血作墨,瞬间一气呵成,勾勒出一个复杂奇异的符文。刹那灵光一动,阵图两开,流泻出了一缕不可探知底蕴的幽深气息。这缕幽气不过只是一角阵隙所出,已是深玄难测,甚难想象其全貌究竟如何,又为何会深藏此地。朱络显是知情之人,辟开那阵图一角之后,反掌压覆其上,正与幽气相合。顿见他全身一颤,眉间不由自主的皱起,阵隙之内,幽气如有自身意识,沿掌心攀援而上,瞬间透肤入体,所经之处,搜魂刮魄,也同时反灌以一股深沉强悍的巨大能量,探入气海之中。
朱络登时凝神,引那股强悍能量游走经脉气络之中,深沉强大的力量沉附入身同时,亦感心中一悸,几近恍神。不过他倒是早有准备,正把自己的舌头压在了齿列之间,才生妄象,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剧痛立刻拉回了摇晃的神思。“呸”一口吐掉嘴里血沫,朱络尚还能笑笑,嘀咕一句:“说好了啊,我只借用两分力量而已,你可莫要得寸进尺了!”话罢,微一吐力,指尖伤口重新迸开,鲜血涌出。他蘸血画符,落笔一瞬,开裂的阵法也重被灵光所覆,缝隙渐归于无。无名幽气摇曳着似有不甘,但也只能脱离了朱络的左掌,再次被吸纳回阵法之下。陡然光芒一盛,即刻转无,神座之下,仍是一片黄土地面,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喘了一口气,朱络抖抖衣袖,一直腰站挺拔了。一股新奇陌生的力量正在体内源源不断的流转,异样感觉前所未有,但内中蕴含的强悍之能却是不容置疑。他搔搔头,握拳横在眼前,有些欲言又止,只是又不知该对何人说些什么,最末,长长叹了口气,晃了晃脑袋:“罢了,罢了!”言罢一翻手,取了寸心鞭,看似随意的抖袖一甩。法鞭从心转意,一片红光流转之中,陡然变化了模样,竟成一支红丝透体的碧玉长笛。朱络“哈”的一笑,随手掷起玉笛,顿见清光跃动,灵气自升。朱络腾步寄身其中,掐诀默咒一声,便见光华缭绕,直冲九霄,已驾御灵器流星赶月般投向了远山之中。

砰然一声,招式相交,剑清执一时失察,换招不及,已被幽火诡招重创。勉强撑力再看,山谷之中,森森怪笑起伏,那许多的枉死魂魄无一留存,只有一片烁动的鬼光在空中飘荡着游弋翻腾。笑声之中,传出尖细古怪的声音:“髅生枯魅,剑清执,你明白髅生枯魅的真正含义么?枯魅不灭,髅生何亡?髅生百骨,枯魅存焉……哈哈哈哈,你要如何杀掉我们,你要如何才能杀掉我们啊?”
“你们……”剑清执闻言一怒,不想伤势又是倒冲,反先逼得自己吐了一口血。只是他从来不肯临战时示弱,咬牙运动真气,压制内腑之伤,蓦一伸手,丹霄出鞘重落掌中,藉此撑持,振衣而起。将手腕翻转,金庚剑意横撞而生,震鸣一谷之中,“那就再来,至死方休!”
“好一个至死方休!”枯魅放声大笑,凭空一转,十数点鬼火蓦然化生,直向剑清执而去。剑清执忙催剑气回护,撞声砰砰,妖光四散,鬼火迎上锐利剑气,一击则散,化作万千,同袭而至。剑清执知晓这鬼火的妖异,不敢放任沾身,剑意顿成霞彩光幕,将其尽数扫灭。然而这一轮初试才过,山谷地面隆隆,又见骨骸拥起,聚生凑拢,重新凝做了髅生的骨躯。一时间,满谷妖氛鬼气蒸腾而起,髅生枯魅双形分化,却非鬼力分半,而是邪能加成,互为辅补之功。缠斗间,竟是前伤难愈、又添新创的剑清执渐渐落在了下风,金庚剑意尖锐回旋之间,亦在恶化自身的伤势,时间每一拖延,情势就更是不利。
髅生枯魅似也是觉得胜券在握,反而并不急于一击而杀。白骨蹦跳,操控骸骨成刃,只在剑清执身上添伤,犹欢欣怪笑道:“剑清执,你可知晓,愤懑而亡的魂魄滋味最是美妙。你越是发怒,我便越是欢喜啊!”
“炼气仙家,高修血肉,放在冥迷之谷,也是难得的上等补物。你说,我要不要先趁新鲜享用部分,再把剩下的贡奉给魔主呢?”
“髅生,不可对魔主不敬啊!”
“呃……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喋喋鬼语,缭绕耳边,扰乱心思。剑清执抿唇不语,一心只在丹霄之上,纵然已有力竭之兆,金庚剑意之威却不曾弱了分毫。髅生枯魅虽是连出撩拨戏弄之语,倒也不能当真大意,妖法邪术连催,依然每每被强悍的剑气破去十之八九。眼看明明该是唾手可得的战果,偏偏只差最后一城拿之不下,双鬼也渐失了耐性,心意一动,同时变招。髅生妖幡催动,顿时百骨呼来,凝做巨大骨锥,其上幽火盘绕,破空一击,声势骇人而至。剑清执不敢大意,丹霄划动,剑痕霓彩勾连,托身而起。人在半空,集合天地清正威仪,不守反攻,剑点七星成阵,合身齐动,直迎幽火骨锥杀势。两方瞬息相冲,巨响一声,震动周围山石树木,庞大骨锥难敌金庚剑威,尺摧寸折,登时散做无数白骨。剑清执也因这强势一招,反震体内伤势,闷哼一声,难抑口角处鲜血涌出,勉力才换过一口气来。不想耳畔忽又起鬼笑之声。他心头一凛,眼前局面陡变,漫天看似崩散的白骨一转,瞬间凝形,骨隙之间,幽光腾起,髅生枯魅再次融合一身之中,双臂一张,尖锐如冷刃的指骨就是夺命的利器,直贯向剑清执前胸。“噗”一声轻响,骨刃入肉三分,鲜红的血液登时涌出,染得白衣白骨,一片赤色淋漓。
“至死方休吧!”髅生枯魅同时放声大笑,森白指骨插勾在剑清执血肉之中,从半空直落而下,踩踏得地面一阵震荡,“嗯?不对!”
眼看胜负将要分晓,髅生枯魅忽觉正要插入剑清执心脏的指骨再难寸进,非但如此,落败重伤之人反而猛一伸手,不顾白骨腕臂上无数骨刺刺破掌心皮肉,一把牢牢握住,哼声睁眼,咬牙道:“不错,至你死,我方休!”开口同时,右手一扬,丹霄剑刃绽放一片丹彩,毫无迟疑的刺入了白骨胸腔之内,烁动幽火之中。刹那金庚剑意暴涨,挟浩大清正之气,自内而发,扫荡摧毁骨妖真元。髅生枯魅一声震天嚎叫,全身剧颤,周遭白骨叠叠而生,迭沓贴向剑入之处,幽火鬼光亦是疯狂闪烁转动,吸收着一谷之地残亡之人的离散精魄,以抗丹霄之杀:“你休想!你休想这样就能杀了我!这世上除了魔主,除非北海魔尊再生,再无人能真正杀灭得了髅生枯魅!”
叫喝声入耳,剑清执已经有些恍惚、全凭傲气撑持的意识猛然一凛,双目瞬张:“北海魔尊?”
与此同时,髅生枯魅狂叫一声,半身白骨塌毁内陷,尽融入幽火之中,同样是以命换术之法,邪光一瞬疯狂滋长,陡然“轰”一声巨响,漫天溅血,战势两分,转眼间枯缩了一半了白骨人形倒飞出去,在地上摔滚出一片尘沙,周遭幽光崩散环绕,一时竟是难聚。而血光落处,剑清执撑剑半跪,胸前口中,血渗难止,不过片刻,身下衣衫黄土,已是染红了一片。他如若无觉,垂眸闭目,意识似已溃散离失。
忽听髅生枯魅挣扎之声,他惨拼之下,也是伤势重极,一时难以起身。但妖鬼之能,半数乃是天生而成,嘶声呼喝道:“给我杀了他!杀了他,取魂魄血肉来!”妖风一转,白骨受令,摇摇晃晃凝成了数名骨兵,向剑清执围拢过去。
若在平日,这些微末骨兵之力想要靠近剑清执的身前也是不能,但眼下白衣修者力溃神迷,空门大开,已成了副任人予取予夺的模样。耳听骨骼互擦碰撞之声,那一队骨兵晃动着逼近,十数支惨白的骨臂不分头脸身躯,尽情扑抓而上。却也是这瞬间,嗡鸣一声,本已随着主人一同暗淡沉寂的丹霄剑身一震,金庚剑意陡然再现。霞虹霓彩纵横之间,围上来的骨兵无一幸免,尽被绞杀成尘。随即便见剑光澎湃,环身而行,剑意自成无隙之护,将剑清执一身卷绕其中,不容半点妖邪之物轻越雷池。
髅生枯魅怪叫一声:“你你你……你竟然还有后手!狡诈的炼气士!狡诈的人类……”只是叫唤罢了,他也再不敢轻动。见丹霄剑影之内,剑清执不动不语,闭目若沉,也不知这一遭是当真失去了意识,还是只在凝运元功,寻找出手之机。山谷之中,一片恶战之后的狼藉,在此时诡异的声静风平,一切皆止。唯有两败俱伤的双方间暗潮涌动,端看谁能先将修为回复至足以发出必杀的一击,了断此战。

时序亦随着僵持渐转,髅生枯魅骨身散崩难聚,幽光鬼火也是奄奄将熄的模样,勉强在白骨间绕动穿梭。剑清执拼却两败俱伤的那一剑将他伤得着实厉害,若非有地利可乘,自诩不灭的鬼体魂身怕就是要折在当场。他自被魔源点化修行而来,从未有过这般惨亏,如受奇耻大辱,稍待恢复了一口元气,骨身尚不能聚拢,就又喋喋不休咒骂起来。髅生枯魅,一神双形,可分可合,两个同气连声的在口舌上争锋,登时将幽谷静谧一扫而空,聒噪难当。
剑护之下,剑清执如若不闻,仍是闭目不动。他身边剑势环绕未有稍弱,但恍无知觉的模样下,点点冷汗已是渗满了额头鬓角。体内前伤不愈,又接二连三受了重创,内外皆伤。强做撑持,也不过是因为适才乍闻的惊天消息,无论如何不能湮没于此地。更有对眼前妖邪一腔怒火,烧得五内通明,忽的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眼睫微动,似有再起的征兆。
远处髅生枯魅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动静,登时急了,连嚷到:“你耍赖,你耍赖!明明要一起动才可以,你怎么可以比我先动!”猛的呼喝一声,阴风一卷,驱动鬼气妖能加身,瘫散萎缩的白骨“砰”、“砰”连响,幽光一合,竟重新凝聚成形,再塑骨身。反而是剑清执那一方,在一口呼气之后,又停滞了动作,没了声响。
髅生枯魅顿时怪笑起来:“剑清执,你不成啦!你不成啦!嗯?”这时忽觉风中有异,一缕让他十分熟悉的邪气混杂着腥臭气息,被穿谷而过的山风吹至。髅生枯魅抖了抖一身骨架,忽然仰头大笑,连再出言讥讽剑清执也顾不上了,大喊起来:“枯魍,枯魍快来助我,我分你一份血肉!要胳膊还是腿,我让你先选啦!”
话声落去不久,那股妖氛腥气更是浓重,直向幽谷而来。只是髅生枯魅才一大喜,忽又一滞,紧接着竟转而扑腾着还未拼合彻底的骨头惊叫:“你你你……你招惹来了什么?你快走开,快走开,我不用你帮手了!我这里已经有了个麻烦,快把你引来的大麻烦带走啊……”
只可惜他凭空的嘶喊全没什么用处,异声渐近,除却腥气扑鼻、搅动风云的邪氛,尚有一股凛冽剑意,沉如山岳之威,紧紧追杀而至。片刻之后,妖风飙卷,一条庞然巨蟒腾空窜入谷中,蛇头生做人面模样,却是披头散发,獠牙狰狞带血,显然已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或者说,尚仍在恶战之中。
剑气如川岳,随后浩荡赶至,不予蛇母休憩之机。沉默的灰衣人影踏入战团,与前几次的匆匆一过不同,一柄宽刃长剑被他握在手中,钝阔的剑刃上泛着一层淡金光芒,其下垂落金铜色日轮剑佩,轻声轻曳,在风中敲出索命之声。
蛇母昂首厉嘶,人形面目,却吐出丈余长的猩红毒信,转头盘身,鞭笞而去,狂怒之极。灰衣人挥剑撄上,登时又战做了一团,反倒将剑清执和髅生枯魅的残局冷落在了一旁。只是巨蟒之躯庞大无比,灰衣人的剑意沉势铺开,浩荡难撼,整座山谷一时都难免遭受波及。崩飞四射的沙土碎石溅不入剑清执身绕的金庚剑意,却劈头盖脸而下,砸了髅生枯魅一头一身,惨白骨殖上满是尘土烟灰,狼狈之极。髅生枯魅连连惨叫:“你们走开,快走开,我的骨头!我的骨头啊!”叫声中,猛然一跃而起,身旋半空之中,张大了白森森颌骨,猛一口吸纳起了随着恶斗散布在空气中的妖氛。已成灰白色的骨殖重得邪气滋养,一点点洗褪出了森白的骨骼光泽,片刻之后,怪叫一声,砰然落地,虽说仍未恢复之前庞大的白骨妖身,但行动已不似先时滞涩,猛然双臂一张,幽火再燃,徐徐绕上了周身。
在他不远之处,丹霄剑势依旧,剑清执仍无半点动静。髅生枯魅怪笑一声:“剑清执,你的魂元终于要是我的了!”骨掌张处,妖幡在握,却也没直接冒然上前,先挥出两道鬼力,冲撞护身剑阵。
双力相撞,掀起一片震荡,金庚剑意仍不容轻犯,将两道鬼力搅成粉碎。但髅生枯魅反倒有了拿捏,“咯咯”怪笑起来,将妖幡一顿,横在身前,刚刚凝聚起的鬼气邪能尽数灌入其中,渐渐汇作一道凌厉之杀。

恶战中的灰衣人与蛇母也察觉动了这一隅的动静,虽说与剑清执算不上相识,但正邪存亡之分,一瞥则断。灰衣人剑气激扫,其势一变,竟是起了救援之心,只是意才动,蛇母已有所觉,本是渐落下风的局面,忽的巨尾拍扫,又复汹汹之势,强行缠住了灰衣人的脚步。只这一瞬之间,髅生枯魅吐气怪喝一声,双掌一推,惨绿妖光映透半边山谷,尖啸着冲向剑清执。护身剑势首当其中,霞彩幽光撞击,荡起满目烟尘,蓦然烟光一开,竟是双方硬拼一记,髅生枯魅再次惨嚎着翻滚后退,强势出剑的剑清执也踉跄着连退了十数步,一线鲜红,沿着剑鄂,蜿蜒而下雪刃锋端。
忽听另一端蛇母尖啸,将口一张,本已狰狞的人面当中,那一张嘴巴竟直裂至耳根之下,两股邪雾缠裹妖元,挟黑光疾喷而出。一团攻向灰衣人,另一团却划空而走,遥遥一转,冲向了后劲已竭的剑清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六  妄念魔心

身份立场皆不分明的灰衣人修行路数亦是奇奥,一时难窥出身。但他剑掌策动之间,剑气雄浑如立岳,难撄难撼,一番缠斗,反而是看似狰狞庞然的蛇母落在下风。巨大的蛇躯纵然皮糙肉厚,又有妖气凝做护甲,仍难克剑势磅礴,屡见新伤,脓血随着剧烈的打斗泼溅,整座山谷都染上了一股浓郁腥臭的血气。
只是这般局势之下,反而无人料得到它竟还能分心骤对剑清执下了杀手。一式双分,同袭两处战团,灰衣人举剑挡下得容易,但也被绊住了这一瞬之机,刹那黑光挟雾,流星电快逼命剑清执。而应招之人一时间再难续力,勉强一提真修元气,丹霄一转,犹带微颤,划出的丹霞霓彩,却是黯淡若熄,勉强一迎。
双式未接,忽听九霄之上,一声叱喝,红光电窜如龙,挟南离烈火奔涌而落。赤火灼灼,后发先至,更快一步迎上了蛇母元力。刹那轰然巨爆,焚火妖光四迸,离火骄狂,一扫之下,吞尽了半谷邪物玄光,随即才见烟霞烈火之后,显出朱络身形,寸心在握,意态竟是少见的张狂,甩手一抖长鞭,鞭梢点指髅生枯魅:“长得这么丑,还想动我家小……呃……云主,你的骨头是在痒么!”
长鞭之上,犹有红光火气盘旋吞吐,南离正火,最是妖邪之克,那一股焚光照脸,髅生枯魅惨叫一声,蹦跶起来连连后退,失声连嚷:“你是什么鬼!啊不对,我才是鬼……你是什么人?这股让人……不对,让鬼厌恶的火焰,快走开!快走开!”嚎叫之中连挥妖幡,阴风滚滚,吹开了几乎要直逼到身前的焚风。
朱络冲他呲牙笑笑,只是眼神却是冷的:“我嘛,是……要命的人!”话音一落,寸心陡转,丈长鞭身之上,竟又吐出数丈光索,电射虹奔,一展已至髅生枯魅眼前。那鞭虹之势快不及闪,闻得一声惨叫,如同束锁一般,已将髅生枯魅捆了个笔杆条直,生拉硬拽而回。鞭身离火之力,毫不客气的烧灼白骨妖身,髅生枯魅一路惨嚎厉叫,当真名副其实的鬼哭狼嚎着,被拖拉到了朱络身前:“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我的不生不灭九幽之身,岂是你这小儿能破的……嗷!”话未落,又是一声惨叫,一簇离火乍生鞭上,绕着束紧髅生枯魅的鞭身一转,森白骨殖上顿添数圈焦黑灼痕。仙门法器,所生亦非凡火,纵然烧灭不得妖邪,但也足以让他吃尽了苦头。

另一方,灰衣人仍在紧迫蛇母。蛇母趁隙偷袭的一记落空,非但未能取了剑清执性命,反因一心两用,在已落下风的战局中雪上加霜。灰衣人虽自现身以来,独来独去,未与人有只言片语的交谈,但剑指邪祟妖鬼之流,从未容情。少前他因剑清执遇袭微见动容,这一时感知对方战局已添新力,大约心底也觉释然数分。这几分的释然转现在剑意之上,尽成了一道道强悍无匹的剑气,金芒杂跃,劈近妖身。
一连数剑交击之后,遍布蛇母身躯的妖光护甲已有崩散之险,蓦见灰衣人立剑,宽厚的刃身纳天地玄力,宛如日阳落附其上。一剑横扫,光摧四野,锵然一响之后,赫见血雾弥天。蛇母庞然巨躯的尾端,宛如玄铁铸就,其坚无比,半边山谷沙飞石碎,皆拜其所赐,却也不敌这一剑之威,被一斩两断。污血四溅之中,蛇母受此重创,凄厉惨嚎,猛的甩头吐出连串妖光断后,竟是纵身腾跃而起,妖雾托身,半截巨尾尚是鲜血淋漓,就往谷外逃窜。
灰衣人不肯轻纵,蛇母一动,也立刻挽剑,身合四野之风,紧追不休。一妖一人皆是速度极快,转眼将出幽谷地界,忽听身后朱络喊了一声:“且慢,且慢,容我一问……”
只是灰衣人如同未曾听到,半点不见回身停顿,眼前妖物掌中剑,再无二物入耳入心。
朱络那边也知时机不可轻纵,眼看灰衣人身影将逝,只得又放开嗓子喊了句:“那剑者,你可认得伏九!”
一个名字落下,灰衣人脚步竟为之一顿,但也只是瞬顿之后,身卷流风,踪影已无。残谷之内,唯留血污横流,一片狼藉。

“啊……就这么走了……”虽然灰衣人的行动不算出乎意料,朱络还是有点纠结的感叹了一句。只是还没等叹息完,掌下又是一阵凄厉鬼叫:“放开我!无知小儿,你怎敢伤了我!冥迷之谷不会放过你的!”
“呃呃呃,差点忘了你了!”朱络笑眯眯的动了动手腕,寸心登时又勒紧了几分,毫不客气的绞得髅生枯魅又是一声惨叫。然而法鞭束体,离火灼身,只闻哀嚎,却当真没能将这妖邪鬼物一举困杀。朱络心下也是惊异,将鞭一提,髅生枯魅因先前重创,元身未复,不过四五尺长短身形,登时被提得双脚离地,连连怪叫挣扎:“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冥迷之谷是什么地方?”朱络眯了眯眼,全不在意那白惨惨的骷髅模样,凑近了几分发问。
“就是……”髅生枯魅支支吾吾,似乎百般不愿回答,磨蹭了好一阵子,直到朱络几乎失了耐性,掌上寸心又是一紧,才惨嚎着大声嚷起来,“就是……”话尾猛的一挑,一股幽火自口中喷出,双方本已近在咫尺,刹那幽碧之光,几乎映透了朱络的眉目发肤。
只是一道赤红之光,也同时自朱络胸前张起,弹指间覆了全身。幽火撞上光幕,后者竟是巍然不动,邪术无功,唯能一扫而灭。朱络冷笑一声,眸中霎时染上一层杀意:“邪佞妖人,找死!”话音落,真修催动,化作无边离火,要煅妖元。髅生枯魅厉声尖啸,虽说自信有九幽之体不生不灭,但也霎觉存亡,不敢有半点大意。挣扎扭动之中,漫漫缠绕在骨节间的幽光鬼火丝丝聚拢,渗入了白骨之中,眼见一身骨躯竟成莹碧幽色,已是催动了妖身鬼体本源,那在数百年前承接自北海魔尊残力的魔能,来搏一线生机。
一时之间,离火腾腾,魔元幽幽,各争胜场。朱络自幼拜入师门,早对五百年前那场几乎颠覆了炼气界的赤海魔行耳熟能详,但终究只是自书简之上、师长口中得来。不想今日在这荒山幽谷,竟得一窥之机。双力较劲之下,只觉那一点魔元,恍若深不可测的幽渊,无穷生息之力自其中生,所覆之处,甚至动神摇魄,仿佛那魔元之渊便是天地,天地无非一大熔炉,将所触及一切,尽数消化吞噬而收,顿时心生惊骇,念动一刹,再将真气提运了三分。
然而真气一动,原本互成抗争拉锯的两股真元竟生一变,匪测魔元魔渊之中,依依恍恍,自抗力之下,又细微的生出了一点似共鸣、又似引诱的怪异震荡。极是微渺,却更极是迅速,转眼之间,攀援而上,在离火和幽气相较之处,若即若离,一晃又无。
朱络登时察觉了这一点毫末之变,但还来不及去细思捕捉,心头微荡,未能一时间取下髅生枯魅性命的怨怒之气滋生狂涨而起,本只是一点甚至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戾气,转眼间胀满了胸口,甚至激得他眼前一红,脑中轰然回荡,杀戮吞噬之思甚嚣尘上,一时几乎尽夺其志。
一声怒喝,朱络开口,音调语气陡变:“献命吧!”手上功行一转,左掌箕张,扣在了髅生枯魅惨白头骨上,随即强横催功,掌中竟生一股莫名玄力,直透骨躯周身内外。髅生枯魅惨叫一声,绕身勒束的寸心离火亦已无感,唯觉头顶仿佛压下一个深邃难窥的巨大漩涡,正在将自己寸寸骨身幽体内的每一分元修之力搜刮吸纳,便是九幽之体赖以生存的那一点魔元,亦在受其引动,将要离体而去。
头一次如此真切的感觉到了毁灭的降临,髅生枯魅终于大慌无措,唯有拼命的挣扎。半身白骨半身幽火被剧烈的挣动甩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是全然无功,仍只能在无边恐惧中感受着元力被一点点抽离。
蓦然,朱络身后数步之远,锵然一声剑鸣,竟是发自似已混沌失了意识的剑清执手中。天地灵器,有感玄幽魔氛渐起之兆,丹霄之上霞光乍盛,嗡鸣不已,自行绽起了一片剑芒。这一声清越,宛如悠远深邃之音,灌入朱络耳中,陡的在无边杀意中辟出了一线清明。灵台生识,破开将生却未炽的魔障,朱络神思一恍,凝于左掌的强悍玄力登时消散,甚至那一刹那的脱力,寸心鞭亦受影响,上运真元一散,便如同一条软了身躯的红蛇,也软绵绵垂落下来。
“砰”的一声,去了大半条性命的髅生枯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险些跌散了一身骨头架子。然而生机来的莫名又及时,他顾不得大亏的真元和顾望朱络发生何事,一溜翻滚着爬起身,拼着最后一点气力,绽起一片幽光寄身而逃。直到飞快遁离了这片幽谷地面,才缓过一口气死撑着大叫了一声:“小子,你等着,我必讨今日之辱!必讨今日之辱啊!”随即光影离合,没入了远山之中。

这一声吼,也叫刹那恍惚的朱络猛的回了神。定了心张目一看,髅生枯魅已远,追之不及。他此刻也正因那一点魔缠尚有余悸,并无追杀之意,反而是倒卷寸心收起,深深吐呐了两口气,才敢回身去看剑清执。
适才救急索命,前后事交迭得不及旁顾,一时间只顾得上感知到剑清执性命无碍。如今回头重能定睛,朱络却是轻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入目白衣半身血染,掌中剑上也尽是淋漓。剑清执双目紧闭,似是已模糊了神智,但仍依仗丹霄拄地,撑身站立。无意识中自剑上迸发出的金庚剑意声势虽弱了许多,还在绕身而动,护主不休。丹光霞彩映透眉目,竟一时难辨到底是血光还是剑光的刺目颜色。
“小师叔……”朱络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忙凑身过去。只是剑清执看似昏迷,剑识不散障护便不消失。朱络当下要破去这层剑护并不算为难,但强行破开,必然会再给剑清执重伤之躯雪上加霜,而放任其继续消耗,也是不可行。这般两下为难,朱络也登时愁得按了按额角,踯躅片刻,还是只能先又尽量靠近些,沉声道:“小师叔,妖邪已退,是我来带你回去疗伤了。小师叔,是朱络来了……”
无计可施之下权当一计之用,朱络心中并无什么把握。不想末一字咬落,剑势忽然生变,竟起闪动明烁之象。霞彩之中,剑清执眉睫微动,似有一线意识随着他的呼唤声勉强生出。蓦的嘴唇微颤,吐出几个几乎低不可闻的字音:“朱……络?”
朱络登时精神一振,忙应道:“是我!小师叔,是我,朱络!”
声声熟悉之音入耳,只闻一声清脆,霞霓剑彩,瞬间崩裂,化作了无数光点消散。朱络在那同时就已抢上两步,将手臂一伸,挽住了剑清执颓然欲倒的身体。右手早凝起一缕真气,推入他的经脉之中。
外来援力入身,剑清执轻哼一声,终于有了点力气撑开了一线眼皮。还模糊的视野中只能见到人景光物斑斓晃动,却分不出什么个数。他咬了咬牙,勉强抬手一抓,扯住了朱络一角衣料,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怒意:“你……你怎么来了?”
“我?”朱络一呆,想不到刚在生死一线捞到了人,却先得了一句责问,几至无语。剑清执却喘过两口气,又挣扎着要站起来扭头看他:“你的禁制尚未解,如何……如何要这般冒险入山?你……咳……”后半句话陡然被一口血沫呛住,一扭头,又咳出两口伤血。
“小师叔,你别乱想,也先别操心了成么!”朱络登时急了,双手一抄,直接抱起了人,“我先带你回去疗伤。”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还是遮遮掩掩解释了一句,“我没事,我……已可动用修为,寻常妖物,伤不得我!”
剑清执这才呼出一口气,喘息两口,似是勉强听进了他的话。抓着朱络衣服的手指松懈下力气,整个人不复再是紧绷状态。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彻底的脱力昏迷,脊背乃至脖颈一线瞬间绵软如溃,头一歪,栽靠在朱络怀中再没了半点动静。
朱络心中又是一颤,抱着人的手臂不由自主就是一紧,也不知是说给昏过去的剑清执,还是说给自己,急促道:“小师叔,你再撑片刻……”脚下一跺,垂落的丹霄应声而起,还入剑清执背后剑鞘之中。灵光再幻,卷没了两人身形。

莽山之中,一路妖风穿境,淋漓不断的血雨自灰云暗雾中洒下,溅落沿途荒岭树木,涂抹成一幅血腥又可怖的景象。
血雨之源,正是断尾蛇母,慌不择路逃命求生。只是它重创在身,又已是经历了半日余的恶战,纵然妖身狰狞,也近强弩之末,正逃窜中,又一道磅礴剑气自后而来,赶云压风,横中蛇躯之上。蛇母一声啸叫,一头翻跌下半空,砸起满地血污烟尘。好容易自混乱中昂起头,薄暮之下,一道身影正映着西天赤彤云霞而来,如披一身血光杀意,长剑流光,直指面门。
蛇母仰头,又痛又怒又惧,皆化作一声嘶吼。它虽说只得一颗头修做了人形,但终究乃是妖豸邪虫之长,妖蛇生智,洞明当下已是生死交关。瞬间玄光妖雾流遍一身鳞甲,那张人面之上,嘴开至耳,一双人目也彻底回化做暗紫竖瞳,蛇相俱现,待要搏命一拼。
灰衣人却还是那副淡然至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模样,阔剑斜指,大步迈开,直往蛇母所在。只是每一步踏下,浮土微尘,皆为之激散四迸,宛如刀刻的足痕,烙透其下坚硬山石。
他步伐越行越快,一身沛然剑意也在愈聚愈浓,虽无形可见,仍似一座巍峨山岳,擎立于前,不可稍撼。蓦然,蛇母尖啸,剑势划空,巍巍之山,倾崩如泄。两者一方为死,一方求生,皆不留半点余地,化作轰然一击。
巨撼之下,地裂石崩,强大的剑气妖元横扫周遭方圆,甚至山头荒树,也俱被拔根而起,摧折粉碎殆尽。弥天乱象之中,忽挂风声,一件巨物亦从战团正中激射而出,直飞十数丈之外,才力竭砰然坠地,砸起一地烟尘血雾。瞬间污血四溢,腥臭扑鼻,原是一只囫囵蛇首,自七寸之下,齐齐而断。

一剑斩落了蛇母之头,灰衣人剑势不老,原地腾跃而起,转瞬拔升半空。双手同握住剑柄,功催玄极。刹那剑身之上,泛起一片金光夺目。金光越蔓延越旺盛,数息之间,已恍若天阳在手,在薄暮的山色中辟起了另一轮灿烂初生的旭日。而灰衣人脚下,蛇母庞大的无头身躯横尸山岗之上,仿佛无穷无尽的浓黑妖雾正自脖颈断口涌出,疯狂蔓延吞噬周边一切。所覆之处,宛如一条黑川横流,残存草木触之皆糜。
肆虐黑川之上,乍坠一轮金煌之日。
大片的金光瞬间铺洒开来,每一缕金光,都是一道极致之剑;每一道剑意,也都化作一缕金光,快速且毫无滞涩的扫荡着蛇母妖雾。黑气蔓延的速度虽快,终究不及合光之剑,金光所布,雾气如同冰霜映日,大片大片开始消融。不过片刻功夫,已涓滴不存,若非荒坡上寸草不余,甚至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而黑雾既消,金光同转,也逐渐隐去无踪。灰衣人飘然而落,随手一抹,长剑归还入鞘。日轮剑佩“叮当”一声清脆,便是宣告了这一战的彻底终结。只是山岭上,蛇母亡躯虽化,不远不近处尚滚着一颗硕大的人面蛇头,竟侥幸未被适才混乱波及。此刻仍是断腔渗血,獠牙红信外吐,模样狰狞。
灰衣人倒也不曾忘了这个麻烦,转身大步过去,并指隔空一划。那蛇头下颌位置登时被剑气割开深可见骨的一道口子,只是空见腥血流淌,却并无半点魂珠灵光浮现。这般状况,很是出乎灰衣人意料,然而他默立片刻,再观蛇头,仍无异样,便也只能当做这条蛇母或许还不曾吸纳祸害凡人魂气,就已在自己剑下伏诛。念头一定,右掌虚抬,剑意一凝瞬发,无视坚鳞硬甲贯入蛇头天灵。随即一声闷响,漫天碎鳞血肉砰然炸开,妖邪恶首,终是彻底化作了齑粉飞灰。灰衣人也在同时转身,此间事既已了,便再留不得他的脚步,登时将行。
然而一天一地血气未散,腥雨之中,突见一点幽光闪过,迎风而长,刹覆方圆。灰衣人一身所在,眨眼间偷天换日,幽气遮空,鬼火流地,勾连成阵。
灰衣人的反应同样不慢,在幽光一闪的同时已觉变故。只不过一者疏忽在前,一者伺伏于后,只毫厘之差,先机已失。在他振袖荡起剑气时,诡阵动摇,八方碧火同燃,一股控死分灵的冥冥之力四张弥漫开来,袭身而至。诡阵冥力沾身的刹那,雄浑剑气方兴已灭,从来淡然来去,凭剑下之威未有能撼的灰衣人竟首见困顿模样,脚下一个摇晃,气势顿弱三分。
此消彼长,灰衣人见颓,诡阵之势便盛,八火定魂,一令索魄,一面白骨令牌浮现阵中,半空中滴溜溜一转,射下一道冷光,照定了灰衣人身形。随即,阵中荡起一阵鬼声喋笑:“剑者,你斩了某的寄身之蛇,便将你的魂魄赔予某吧!来吧,炼气士之魂魄,最是美味,快到某的骨令中来!”
白骨令牌听令疾转,冷光亦盛,涨如兜网,裹住了灰衣人之身,随后虚提而起,竟是要将其魂魄硬生生拘出肉身之外。只是光网才略升起几分,猛的又顿住,那个声音似是受到惊吓一般,“咦”了一声,脱口嚷起来:“你你……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你也是……”
话音未落,困于光网之中的灰衣人本是受了诡阵之扰,闭目皱眉难以动作,这时却见双目陡睁,沉肩塌背将身一缩,困身光网也立刻随之内陷。他人已随着光网离地,此刻身形团起,便尽被冷光所覆,看似全无挣扎反抗之力。只是下一瞬,灰衣人四肢一撑,身形骤长如初,更有一片利刃般的寒光,自他周身发肤骨肉之间,迸发而出。一时之间,甚至难辨人之成剑,或是剑化为人,唯听爆裂之声响成连绵一片,冷光之网难堪剑利,寸寸皆断。灰衣人随之旋身,重落在地面,却也猛一屈膝,踉跄半跪,脸色颓见了几分苍白。
“你妄想能逃!”鬼声登时大叫起来,白骨令牌再催,八火同燃,异术将出。灰衣人不肯轻纵这一点时机,半跪之姿下,右掌斜划,长剑已然在握。他倒提冷刃,双目一眦,剑上再次卷动金芒,以一身所在为撑,猛然插落地面。登见金光冥力同时激荡,连串闷响震得地上地下一片轰隆之声。镇在八方的定魂之火一片烁动摇晃不休,终是“嗤”、“嗤”几声,半数颓熄,悬于空中的白骨令牌也猛的一斜,歪歪扭扭被震飞出去,脱离了阵眼。
定魂索魄之物离位,诡阵便也相当于被掀翻了阵脚,失了困锁之能。灰衣人眸光一闪,早捉住这一瞬时机,金风一卷,须臾人已脱出困地,当下不做稍停,立刻转身遁离。

同一时间,已遭破的阵势一收,原地现出背后操阵者真身,腾驾幽火,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一道鬼影,大嚷怒骂起来:“我看你这受了重伤的小子,还想往哪里逃!”火光一卷,便要紧追。
一道气劲却是更快,破空而至,击在鬼影去路之前,在地面溅起了一片尘沙。这气劲距离鬼影之处尚有数尺余地,显然其意只在拦阻,不在交恶,随后便听一人轻哼一声:“让他去吧,你此刻该尚有更急需处理之事。”
“嗯?”鬼影原地一转,按下了欲追之意,但声音中立刻添上几分恼怒,“御师,你这是何意?杀除此人,明明是你提出的条件,为何如今反又出手阻拦?你是要食言,还是在戏耍冥迷之谷?”
冷笑一声,一道黑衣身影随笑声幽幽而至,在一块残存的兀岩上现了身。此时夜幕已掩,星月暗淡天光不明,映得他便也如一道扑朔迷离的幽魂,慢条斯理开口,“条件是我所出,你们的诚意与实力我也已见到了,果然不差。这一关算你们过了,留下信物,回禀你们魔主去吧,他欲见之人,将允一会。”
“至于为何拦你,却是我一片有心交陪的好意了。”
“什么好意?”鬼影一荡,飘起半空,虽无五官相貌可辨,但仍能感知他正盯紧了黑衣御师,似乎若无称意答复,便要发难。
御师却不在乎,负了手悠悠道:“三鬼同出,折二而返,你说,若真如此,你那魔主予你的,会是赏,还是罚呢?”
“嗯?”
“速往东南山坳去吧,你那两个同伙,一命危悬,正待你去相救呢!”
鬼影一惊,似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岂能有人轻易伤得了髅生枯魅?你你……你莫要哄骗我!”
“信或不信,端看你喽!”御师面对他的质疑,反倒笑了笑,“你若不信,也可继续追下那名剑者。左右他亦受了你暗手之伤,料想追之不难。”
“哼!”鬼影略一踯躅,还是没能无视御师捎来的讯息。只见幽光一闪,吐出一面三寸方圆的骨牌,遥遥掷了过去,“冥迷之谷,恭候贵主大驾!”说罢,便要循东南方向离开。
御师一扬手接了骨牌,忽又开声:“且慢。”
“你还有何事?”
御师轻声哼笑:“你似乎忘了交一样东西予我。”
鬼影一顿,声音陡然提了三分:“令牌已赠,你还想讨要何物?”
御师袍袖展动,黑袍下伸出一只修长手掌,成讨要之势:“我那小蛇的本事差强人意,死了便就死了。只是你从它身上取得之物,却非该你所得。既称同源,未来或许又将有合作之机,如此岂非不够厚道?物归原主,交还来罢!”
“你你……”鬼影一跳,几乎恼羞成怒,但到底还是将怨气又压下去了,咬牙切齿咒骂一声,“哼,还就还,拿去!”蓦见一物激射而出,贯向御师面目。鬼影也随即转身,幽光一曳,踪迹已无。
御师仍是站在那块岩上,只随手一抄,接住了掷来之物。那物件在他掌心转了两转,被握得稳当了,原是一颗婴孩拳头大小的淡白光珠,荧荧魂光,流转其中,甚至映亮了他黑袍袖口上玄色丝线细绣的波纹。
御师的目光却已不再停留在这颗百魂凝珠上,风瑟山空,战尘犹卷,曾经交手的双方已各自杳杳,只有地面血涂狼藉。他在那块兀岩上站了片刻,方伸出手,掌心吐出一片轻风,在血污之地吹拂而过,随即似是证实了心中某一点猜测,那只手猛然一握,又缓缓松开,只叹息了一声:“如此剑意……”
后话无声,断在风中。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七  逢劫

    连山莽莽处,突来一道坠日流光,破开幽林野径,急速而行。
遁光明锐,如曳骄阳烈火,内中裹着一人身形,正是脱出枯魍布局的灰衣剑者。此地距他与蛇母、枯魍交手之处已出数百里之遥,可见遁法之疾,使人咋舌。只是烈光照耀下,灰衣剑者的身形却仿佛有些飘忽,时而在遁光中一晃,竟有几分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模糊。
这般情形诡异,灰衣剑者显然身有暗伤无误。遁光越烈,奔走之势越急,越在隐约预兆不详。蓦然,高空中光芒一烁,乍然急敛,一头扎落行经荒岭之上。草木山石受此冲击,顿时轰然闷响,土叶飞扬,烟尘滚滚数息,才渐渐平复。平复了的尘幕下,便见一块大岩硬生生被砸得碎裂一地,灰衣剑者以剑为拄,一膝点地,似是力有不逮。而令人诧异的,乃是大片流光竟自他体内绽出,在身周一尺范围内翻腾飞驰。流光亦有金铁之芒,宛如无数剑气纵横,却既不伤人、更不伤己,只呈无序之状,耀动不休。
剑者的脸色随着流光的出现呈现一种透明般的淡白,眉头紧皱,闭目垂首。也不见他有何运功疗复伤势的举动,只将阔剑紧握在手中,调整呼吸至绵细悠长。数百息后,一吸一呼的节奏与身周流光吞吐之势渐成共鸣之态,那无数失序的光芒在共鸣瞬间如同重新得到掌控,有了方向,齐齐一转,向剑者体内穿梭往复。每一次透身而过,流离在外的光芒就减少几分,直至最末一丝也在冲入他胸膛后消失,一口长气终于自剑者口中吐出,缓缓张目,瞥了持剑的右手一眼。
一瞥之下,才见骇人情形。本是牢牢握住剑鞘用以支撑身体的姿态,竟不知在何时,那一只紧抓着剑鞘的手已不见了。再定睛细看,才发现乃是虚虚晃晃如同融化在了剑身上,一体难分。剑者神态愈发冷肃,盯着手掌与剑身融合的地方许久,慢慢抬起右臂,如托千斤。虚化的手掌随着腕臂抬举亦缓缓从剑身脱出,起初尚虚幻难定,再到重新凝实,重复血肉之躯。这一过程也不过片刻功夫,剑者脸色却更透白几分,可见消耗之大。之后方重新起身站立,脚下却是一个摇晃,又不得不一把握住了立在碎岩上的剑柄。
好在这一回,没再出现难以收拾的融合异状。灰衣剑者稳了稳脚步,忽然皱眉四下一看。这仓促的落脚地背山之阴,依稀有几分天然煞气聚拢。先前因自己体内剑气纵横外放而不显,如今没了那一份镇压,阴煞气机又开始缓缓流动。而更让他不耐的,乃是依循着山中阴煞流动方向,不远不近处,正有一道阴森鬼气在接近。鬼气与他欲往的临时安身处方向相冲,若不改道,必然遭逢,难免一战。
随即便听一声轻哼,灰衣剑者暂歇已毕,阔剑一振,召起遁光,不闪不避,直往前路而去。

晴霄之上,两道流光对面疾驰,一者如金阳之烈,一者鬼气翻腾似浓墨。起初时尚有远山之隔,但随着距离渐近,双方彼此察觉,非但不避,反倒各展手段,催促前行,直要一遇。
这一来风驰电掣,不消再花费一刻钟时间,剑光鬼雾,已可遥遥相望。灰衣剑者遁光纹丝不变,仍携曳烈阳之威,一往直前。而鬼雾之中,开合吞吐,内中时而显露鬼形,正是红衣女阿萝派往四方的五名鬼将之一。此鬼将当为五鬼之首,利齿狰狞,双臂俱生巨大鬼爪,寒光之上缭绕黑雾鬼氛,寻常炼气士难撄一爪之威,更有秽雾可污毁法宝道器,一路出行,非但不曾遭逢敌手,反而被它拿下数个散修之人的魂元。如今与灰衣剑者还未照面,那股强大凌厉的气势已激得它蠢蠢欲动,视遁光中人的魂元如视俎上鱼肉,迫不及待要收入囊中。
一经望见,双方遁光迅速,眨眼便已照面。鬼将厉吼一声,不待相接,一双鬼爪箕张,幻化如小山,挟裹鬼雾,一爪先至,一爪随后,登时上下八方,俱在邪氛笼罩之下,阴云墨雾,凝然若滴,夹击灰衣剑者。
灰衣剑者仍是不闪不避,烈芒绕身,顷刻闯入鬼阵之中。先至爪挟凄厉破风声,当头就抓,顿时锵然连响,鬼气烈芒交锋,如锉金石,寒光四迸。一爪之威竟然奈何他不得,转瞬便破雾而出。只不过在剑者身周吞吐的烈芒剑意经此也见收敛,内缩回三分有余。
一爪不能毕攻,后爪随即便至。百丈之交,双方二次相撼。鬼爪仍难以将剑者拿下,只将他护身剑芒又作消磨,一缩再缩,化作莹光贴附于身表。这一来半空中罡风烈烈,剑者身形显露,落在鬼将眼中,赫然大好精魂,千锤百炼,远胜先前所见。鬼将仰天一啸,枯骨皮囊,也有兴奋雀跃之意,腾腾鬼雾陡然一合,张如一罩,迎着灰衣剑者来势拢去。双方之势何其迅速,弹指不及,剑者已一头撞入雾罩,顿时雾中仿佛滚沸油锅泼水,联翩爆响,密集好似千百记交锋。忽闻剑鸣铮嗡,寒刃绽芒,雾罩自内一剖分二,金风追绞鬼气,漫天皆是烟霞烈火。烟霞烈火下,剑者周身流光敛尽,只一袭灰衣烈烈当风,闯出围困,冲向鬼将所在。
鬼将却也不惧,眼见灰衣剑者护体剑罡皆无,明显已在前三轮交锋下吃亏不小,功成在即。登时又是一声厉啸,双爪一张,仗持铜皮铁骨强横之身,当头迎上。一晃对面,彼此纤毫可识,鬼将一身浊雾吞吐,眼中幽火亦大盛如灯,鬼爪劈面就拍。灰衣剑者冲势未尽,利爪已临身。只是眼见尺余长闪烁青黑寒光的指爪将将触及鬓发衣服,却忽然一顿,似被一股坚硬冷冽气息隔阻。鬼将猛的抬眼,只见面前剑者,容色冷肃,眼底无波,本以为周身流光剑芒之护已被消弭耗尽,但如今近在咫尺,才惊觉他一身骨肉敛芒,乃至肌肤发丝,无不在自内而外的发散着一股凛然锋锐气息。哪里是被三轮攻击再三摧折护身罡气的模样,分明气机内炼,吞吐浑然如意,身外不见剑意锋芒,此身已是剑意锋芒。
念头转过,人亦擦肩,不同于前几次交手,未曾绽起半点金声烈气。唯见灰衣剑者身形不停,一掠而过,是人是剑已不分明,转眼投向远天。而数息之后,才闻一声骨骼折裂的清脆声响,一颗狰狞头颅兀的从鬼将腔子上飞起,余劲难歇,直冲上云霄更高处。随即轰然一炸,粉碎成糜。
鬼首一灭,残躯邪雾登时无所依凭,受天际罡风绞磨,也在片刻之后散尽。阴霾一去,重又见青天如璧,托举斜阳。灿烂橘光火霞,摇曳铺展西天。
便是在这片复归于静谧的天云之下,鬼将陨身之处,蓦然风中轻轻一荡,飘起了一根纤细得几乎难以目见的雪白丝萝。这段丝萝凭风飘拂卷动,上下几次,忽而化作一点细碎光芒,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远山之北,一片荒芜旷野上,原是野草荒荆争生之地,短短几日内却突兀出现了一座方圆数十丈的深坑,坑上被淡淡一层白雾覆盖,遮去内中情形。只是单看坑沿之上堆积着的新鲜挖掘出的泥土中,无不混杂着丝丝缕缕血迹,更甚有许多细小甲片骨屑皮肉。搅合一处,腥气冲鼻,便知坑中布置,绝非善类。
忽而坑上半空中微光一闪,化出细细一截丝萝,飘荡荡落下。将落至大坑中时,虚无中徐徐伸出一截裹覆红衣的雪白手腕,两指一拈,便将丝萝收取了。随即风动白茫,雾弥四野,雾气凝做一张软榻。步出虚空的阿萝莲步姗姗,在其上坐定,这才把指间丝萝一捻,汲取内中讯息。
传讯丝萝乃由阿萝自身凝炼,内中繁简由心,不需片刻,一扫尽知。至此日前遣出五鬼将已折损大半,阿萝却不怒反喜,眸光一动,掩口笑道:“造化了,剑凝玄魄,好一条大补魂元!如今千魂已备,正需数条修者壮大魂元锤炼其精。若得此人炼化,神功不日将成。”赞叹罢,竟是即刻起身,红袖轻拂,周遭茫茫白雾齐来一卷,眨眼已不见其踪。而覆盖在土坑上的雾障也飘飘散去一层,依稀可见数百凡民密密麻麻挤站在坑内,除却尚有胸口呼吸起伏,个个却与木雕泥塑无异。更勿论男女老幼,双掌十指皆是血迹淋漓、磨烂的血肉中依稀可见惨白骨茬,沾满了泥土尘沙,骇人之极。

这边灰衣剑者一剑斩了鬼将,丝毫不作停顿,急速而行,眼见将入这一带连山腹地。山腹谷地中,有一眼他踏入此山时无意发现的小潭,人迹鸟兽皆罕至,凝聚了一缕地阴之气。地气亦有阴阳之分,但坤性醇和,不类凡俗阴秽。他身上怪异暗疾被枯魍邪阵引动,又几经出手,动摇神魂。此地虽说只有温养之效,到底也算难得。故而飞遁疾来,要往小潭修整。
眼下暮云将合,西天彤霞的如火颜色也在渐渐暗淡下去,一点点化作濛濛灰紫。偏这时候,天际陡然一亮,一线如日金芒割穿暮色,飞投而下。其势之疾,晃眼而逝,但已呈灰蓝颜色的天幕上犹然烙印灿金之痕,久久方才褪去。
这一点遁光自然就是灰衣剑者无疑,小潭将至,他身上神魂动摇之态也愈发明显,全仗手中之剑为定。好容易谷地在望,立刻将遁光一压,直投而下。这片谷地因得地阴滋养,树木繁盛远胜他处,遥遥一望,只见绿海,若非灰衣剑者当初乃是一步步踏过山川,也难以发现内中所藏小小洞天。此刻剑光落下,辟分绿树浓荫,正可见下方波光莹澈,露出一眼宛如盛了满捧水晶的方潭。
灰衣剑者身与剑合,跃下小潭,溅起一片迷濛水雾,淅淅沥沥落如微雨。这雨滴中同样杂有地阴气息,沐浴周身,聊胜于无,也使得灰衣剑者略略缓了一口气,双目一闭,就势沉入潭底静修。
人剑入潭,水面涟漪荡漾,又渐渐散去。只是蒸腾在小潭上方的丝丝缕缕水雾,仍不见消散,反倒更觉浓郁了几分。入夜山中风起,料峭北风穿林呼啸,竟也吹不散这缕薄雾。非但如此,更越随夜幕降下,越见浓郁,直至这一座山谷小潭方圆,尽数被裹覆其中,不得见半点天光。
雾气浓郁至极限,沉甸甸压在小潭水面流动。蓦然分出数缕,宛如矫健白蛇,钻入水中。小潭不过方寸,潭内空间更是狭小。雾蛇才一潜下,几乎就立刻蹿到了灰衣剑者身边。剑者闭目沉息,不动不摇,似无所觉,任凭雾蛇在身周翻腾试探。直到似乎按捺不住,陡然向前一窜,就往他身上绕去。将及触身,又在一声轻响中崩散,重化作浓白雾气,上下左右一裹,便将剑者密密实实兜在了其中,随即飘摇上升,如同捕鱼之网,要将渔获提出水面。
但就在雾网离水的一刹那,变故陡生。端坐剑者双目忽张,瞳孔中仿佛打过一道厉闪,一霎吞吐至丈许。寒光如电,只在头顶一转一搅,雾网登时碎成齑粉。便听得剑吟清越,灰衣剑者一身气息外放,隐隐有凌厉金戈之声,一跃出水,落在了小潭边。
大雾弥天,伸手难辨。剑者落地默不出声,静静打量周遭变化。忽见眼前不过三五步外,雾浪一阵荡漾,传出女子嘻笑声:“本想让你在无知无觉中献上魂元,也算妾身难得慈悲,只可惜啊……”
剑者目光一闪,一道璨金剑气眨眼斩入出声之处,力道之强劲,雾气直被震开一方空隙。只是那空隙处空空如也,并无人影形迹。而女子笑声忽而已在相对方位,笑意不减反增:“强弩之末,何必心急,何必呢!”
随着笑声,雾气渐淡几分,依稀可见一道红衣窈窕身影,飘忽其中。笑声放肆,身形幻化,一时间四面八方无不见红裳、闻巧笑,白雾摩旋,挟阴气砭肌刺骨,千刀万剐而来。
灰衣剑者神色凝重,随手并指,亦有万千剑气化出迎上,一时满空皆是飒飒裂帛声,碰撞连环,又各自消散。然而雾气不去,阴风刀刃随散随凝,仿若无穷无尽,这于内外交困的剑者来说,却是颇为不利。灰衣剑者显然也心知肚明,不愿在此与红衣女缠战,当下剑意一转,外放金芒登时全数回转己身,穿梭织绕,化为护身剑罡。随此剑势压力一去,雾气中起了一片沙沙细响,突兀卷旋数道恶风,不下十余条翻腾白蟒齐齐跃出,四面八方,扑人欲噬。灰衣剑者不动不避,周身金芒一吐,白蟒杀机及身刹那,顿闻金声大震,恍如轰雷烈电,破裂九霄而来。刹那金风剑雨,云撕雾灭,白茫雾气、山阴小谷,竟在此一击之下尽化飞灰,燎做一片茫茫白地。白地正中,剑者独立,十步之外,小潭水光潋滟,虽已只余两尺见方,但犹然存在。只是随即见灰衣剑者扬手一招,古朴阔剑跃出水面,归于他手。而随着古剑一离,仅存潭水也如同烈阳照雪,“嗤嗤”几缕青烟飘起,再不留一点痕迹。
灰衣剑者这时方将身一转,重新驾起剑遁,就往外走。金光直上,要往已墨蓝近黑的天空冲去。
此时夜幕已垂,素月天星明明烁烁,间或有三两缕淡云游曳其中。灿金剑光冲天而起,忽然却见星河之中的几缕淡云悠悠荡荡,迎着遁光倒垂而下。来势看似飘渺,实则极速,一转已至,须臾张如纱幕,竟是又把还未及起势的剑光兜回山谷之中。纱幕落地,转眼散开,重新化作茫茫白雾,一如之前情形,将灰衣剑者困在其中。
灰衣剑者眉头一皱,不想红衣女手段如此了得。若放在平时,倒也不在他眼下,无非手起剑落,杀出一条路来。但眼下几次反复强行出手,神智之中愈发阵阵昏沉。他之痼疾乃在魂魄,越是坚挺硬抗越是不妙,手中再一催剑光,身形霎然一晃,竟有几分虚化之态。
雾气中笑声忽来,随即红裳掠影,一闪而至。阿萝在白雾中突兀现身,与灰衣剑者不过丈余远近。素手一扬,血袂飘飘,一掌当胸拍来。剑者忙起剑一迎,那掌势中携九泉深一脉秘法,克制勾拿魂魄最是奇效,一声闷响,灰衣剑者竟连退数步,脸色愈惨,立刻抖手持剑一化,剑吟如龙,绽出数道利芒,绞向阿萝。
见剑气凌厉,阿萝倒也不急于再次抢攻灰衣剑者,身形一转,红袖翻飞,又自雾阵中唤出数条白蟒相辅,与那几条剑芒缠斗起来。一时阵中金声鼓荡,犹听得她嗤笑道:“你这般勉强施为,要是折损了妾身欲取的魂元根本,却是不美了!”说话间,一手长袖荡开一道剑芒,另一手五指纤纤,如弹琵琶,向着白雾浓郁处一抓,无数道阴风登时从雾中卷起,人影摇荡,重重叠叠,不知内藏多少凄魂怨魄,一齐向那几道剑芒围扑上去。剑芒虽利,但无灰衣剑者以真元驾驭,却只能斩斫外物,被这无数无形无质的冤鬼一冲,夭矫飞腾之势立时受了阻,非但不能破开,受阴风鼓荡,反而有明烁不定将灭之兆。
这时忽听阿萝纵声一喝,双掌陡然一拍,那无数困住剑芒的冤鬼与白蟒齐齐应声一爆,震响连天,金尘四起,漫天雾海也为之一荡。剑芒难抵阴雷之威,悉数被破去。灰衣剑者身在外围,本在趁着剑芒拖战之机极力压制身上异状,这番巨大冲击一至,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身上灵光陡然一暗,体内那股暴窜气机再难压抑,一时间魂魄如裂,脑中轰然一声,神智已去九霄云外,往后便倒。
阿萝掩口一笑,红袖一抖,吐出数丈,便要去卷他身躯。将将及身,灰衣剑者身后古剑忽然绽出一声清吟,自行离鞘跃出,剑光如金闪,只一转,便将红袖削去三尺余长。随即腾跃在空,寒芒吞吐,呈护主之象。
阿萝却是不急不怒,笑吟吟打量了古剑几眼:“区区凡器,不过得了几十年的精魄滋养罢了,就妄想争辉,可笑!”笑罢,倒也不急于动手,而是后退几步,身后翻卷雾海立刻凝出一座云榻,任由她坐了。随后白茫一涌,直往剑芒护持所在围去,只待女萝鬼雾将剑上灵机消弭,无论是人是剑,皆可手到擒来。
雾气翻涌如潮,古剑受困其中,登时发出一声哀鸣。阿萝一旁坐观,素手一翻,擎出骨梳,又一下下仔细梳理起自己漫漫垂落的一头白发。只是刚刚梳理了数下,忽然心头一凛,随即就见茫茫雾海微微一晃,似有细不可查的涟漪自南方阵角荡漾开来。
这一片女萝鬼雾是她亲手祭练之物,专为成就一门偌大神通妙法而来,是以牵系心神之中。适才那一点动静已是细微之极,但仍瞒不过她耳目,分明是有人以极为巧妙手法将这遮天锁地的雾阵揭开了一角。不知来人身份,但偃鬼王这一脉素来独来独往,当下也不去分辨敌友,将手一甩,骨梳化作一道寒光,就向阵脚动荡处劈头砸下,喝道:“什么人?”
骨梳挟厉啸砸入雾海,光芒一闪,随后便没了动静。阿萝轻哼一声,扭身站起,一双红袖一震,便要施为。然而正在将吐未吐之时,空中陡然窜过一道灵光,来势极速,交睫已至,一转将昏迷的灰衣剑者兜起。护主古剑寒光刚刚一吐,灵光中又落一点清芒轻巧点在剑身,竟将那股杀伐剑意登时压下,随即也被卷起,直往南方破开的阵脚遁去。
阿萝柳眉一挑,怒喝出手,长袖一旋,阵中雾浪大起,隆隆卷涌,本是无形之物,一时却如怒浪惊涛,望上便冲,更有数十条白蟒张牙舞爪腾跃而出,一同扑向那道灵光。
电光石火间,一道翠绿光芒自灵光中飞出,一晃到了雾海之上,原是一截青青翠竹。翠竹一现,霎时幻化无边竹海,向下便落。一时风自空中来,摇动竹韵悠悠,乐声琳琅,漫天掀起的雾浪与白蟒竟为之一镇。便是这数息停顿,那道灵光早裹挟了灰衣剑者,循着破开的阵脚来路,飞遁离开。一出雾阵,天地变幻,重现月辉星芒,山岚野风。随后灵光中一声轻笑,直投远天而去,阿萝纵然随即打散竹林阵境,也是追之不及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9:0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八  原是多情

朱络护着彻底昏迷过去的剑清执赶回三里村的时候,天边尚还留着几分灰红残色未褪。那一点聊胜于无的夕照非但照不进屋子里头,甚至还格外为房内昏暗的视野又添上一层阴霾,映得所见一切都是灰败沉郁的模样。朱络一头扎进里间,将人搁到了卧席上,才一抬眼,就看到剑清执一身血污,面白唇青,一副全身笼了层死气的模样。纵然心中多少对他的伤势有底,也还是胸口猛一个翻腾。下意识的一伸手,就摸到了剑清执的鼻下去试他的气息。
好在气息弱而不断,未见恶化。朱络这才回过神,暗“呸”了自己一声,随手弹指,吹燃了几案上的灯。晕黄灯光洒落,屋里登时亮堂许多,那点不知所谓的阴沉也就扫去了大半。朱络终于吐出一口气,试探鼻息的手转而轻轻在剑清执脸上摸摸拍拍两下,另一手就轻车熟路的,往他怀里摸了丹囊出来。
碧云天上,西天兑之主的身旁,寻常人从来难近,剑清执也非是个喜好花哨的性子。他那惯用的丹囊一掏出来,倒与寻常弟子配用的并没什么不同,朱络循着旧时记忆,只随手掐诀一捻,就打开了。至于里面的东西,大多都是日常应用的琐碎物件,几个丹药瓶子束在一处,很是好认,朱络手指一挑,拉出来一串,都是各色玉琢小瓶,单看瓶子的用料和手工,便知内储之物皆非凡品。
只是那串精致玉瓶都是碧云天丹房内呈上的器皿,内中却混杂了一个很不起眼的白瓷瓶子。素面无纹饰,在一片晶莹宝光中格格不入。朱络一眼便瞥见了,不由一愣,手上顿了顿,才把那瓷瓶拨开,重新在其他各色玉瓶中挑了要用到的几个。
剑清执此时已早没了意识,甚至最后的护身真气也因朱络在旁而彻底卸下,纯然皆是信任之意。朱络心中也是明白,一边麻利的开始给他脱衣服,一边还要摇头晃脑慨叹两声:“小师叔,你是当真信得过朱络啊!”
剑清执自然不可能回应他,不过全然无拒的任他翻来覆去摆布,已昭其心。朱络也并未过多磨蹭,如抱婴孩,三两下把人剥了个干净,翻出块新布扯开,浸湿了开始打理剑清执那一身的伤势。
零散的几处皮肉之伤倒也没什么,朱络多少还顶着三里村方者的头衔,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收拾好了。棘手之处,乃是剑清执胸口的那一处骨爪伤口,入肉约足三分,几乎是硬生生抓出了几个深深的血洞。因是拼了两败俱伤的诱敌杀招,剑清执当真也是狠得下心,若有半点失手,再深半寸,便要损及心脉,后果难料。但眼下虽说危及不到性命,也终究动到了骨血深处,非是短短几日能可痊愈的了。
朱络一边小心的给他将伤处污血擦拭干净,一边自己牙缝里就吸起凉气来。瞧着那颜色黑红、即便封住了周遭几处穴位也犹在渗着血的伤口,不知是感同身受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倒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在隐隐作痛。待到好容易将四周血渍收拾干净,难以尽止仍在缓缓透出的丝丝血色衬着胸前苍白到几乎泛了青的肤色,反而更觉扎眼惊心。
朱络便忍不住的,又叹了口气:“小师叔啊!”一边摸过止血药粉,要洒药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他尚还记得髅生枯魅白骨妖身的狰狞鬼相,碧火幽光绕身,皆是阴煞凶气。那骷髅鬼爪更是森白狰狞,也不知是否渗了妖邪之毒。纵然碧云天上带下来的灵药能可压制寻常毒素,到底还是有些放不下心。犹豫半晌,朱络到底先将药搁下了,轻轻伸手摁在伤口旁,试探着挤压了两下。
登时便见浓稠血色渗出,剑清执身子微颤,即便人事不知,也痛得哼了两声。那声音不算大,模糊从牙缝里挤出来,却逼得朱络立刻停了手,再摁不下去。踌躇片刻,把头一低,将嘴唇凑上,就着血腥气浓郁的伤处试着吮吸了两下。
腥咸微涩的滋味立刻随着鲜血涌入口中,因是心脉要害之处,朱络也不敢过于折腾,飞快的连吸出几口伤血,觉无异样就停下了。只是被他这样折腾一回,那惨白的皮肤上反倒有了几分浅淡颜色,比之之前多了些许活人肌理的模样。朱络随后上药包扎时,便有点没能忍住,一手忙活着正经事,一手顺便在旁边胸腹处摸了几把,薄薄一层冷汗润得皮肤微滑又牵牵连连的留手,吸得朱络心里头也好似被什么勾连了一下,心旌瞬摇。
好在他立刻就回了神,当即抬手,毫不客气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呸”了一声:“没出息的,满脑子下作念头!”随后顶着半边脸上微红的印子,倒是再没心猿意马,麻利的将剑清执周身收拾整齐,换好了贴身衣物裹进了棉被中。

只是外伤倒还罢了,剑清执的伤势重在内腑经脉之中。自打强藉丹霄剑气破开金光禁制之后,一路接连重创,更是雪上加霜。当时在幽谷之中,朱络只粗粗一探,便觉得棘手。如今彻底透气入体查探了一番后,更是几乎想揪着领口把人晃醒,劈头盖脸的骂上一通才解气。
但到底只能是想想而已,莫说数落,自打剑清执长到十五六岁后,许是身份使然,倒比朱络更有许多长辈气势,冷下脸来,颇能唬得很多年长他的弟子不敢近身。如今多年已过,积威累加,若非重逢以来几多缠绵病榻,磨得性子一时间柔和了几分,朱络想要那般随意到甚至有些轻薄的相处也是实是不能。
念头转过即罢,朱络转而伸手抵在他的背心,待要先度气过去稳一稳伤势。然而气劲将吐未吐,心头悚然一惊,又硬生生掐断了,反成了摇摇头的一声笑:“山里那时生死关口也就罢了,当下我是不能再牵连了你!”便只将之前找出的几个玉瓶里倾出丹药,调了温水化开,一点点给他喂了下去。

能被剑清执带在身上的丹药在整个炼气界中也堪称上品,纵然无人度气疗伤,服药之后,他的情况也显见缓和。只是人仍在昏迷之中,脸色惨白,连摇曳的暖黄灯火也添不得什么好气色。朱络守在旁边看了一阵子,直到觉得剑清执气息匀称许多,约是已在深睡之中,这才拍拍手起身,给自己找了碗水喝。
那碗也是阔大的陶碗,一口下去,还剩了小半的水面晃晃荡荡,映出朱络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朱络一眼搭见,似乎忽然来了兴致,将碗端正捧着,把自己照来照去看了个仔细,确认当真没有什么青面獠牙的变化后,才嗤笑一声,将碗丢开,合身向后一靠,倚在墙边养神。
闭上了眼,一些一直未曾忘却的记忆反倒乍然鲜明。熟悉的面孔,甚至一言一行、音容笑貌,鲜活而动,然而又在一片错乱的光影中割裂消散。明者愈明,淡者愈淡,直到流离间只剩一个挺拔的背影,熟悉又陌生,端端正正的正朝着一个方向恭敬跪拜。
朱络不由自主睁大了眼,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背影跪拜的究竟是什么,依稀中只有一片浓郁颜色烙在视线尽头。直到那跪着的背影叩拜已毕,忽有一片玄黑自杂乱色块中析出,凝做一粒玄珠,落入他的手中……“别碰!”朱络登时急了,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就要冲过去拦阻。然而昏茫中不知己身何在,反倒是眼前所见骤然模糊,光暗离合天旋地转,化作一片泼天浓艳血光扑面而来。朱络下意识的伸手一拨,要拨开那片血色,结果反倒险些闪了自己的腰,登时一个激灵,有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才发觉竟不知何时昏沉小寐了一梦。一旁剑清执还在沉沉睡着,案上的灯光轻轻摇曳,打了奇形怪状的影子在墙上,乍一看,好似什么怪物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他立刻吐着口水爬起来,扶了扶差点闪空的后腰:“装神弄鬼,磨心蚀志……在下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拔腿便走,脚下生风的直到了院子里头。
只是院外冷风正冽,劈头盖脸吹了一身。朱络没能走出去两步,倒先打了个大喷嚏,脑袋里直透天灵的一个激爽,到底又把脚步拴住了。镇压在土地祠庙下的那股力量,对他而言既是噩梦又是谜题,当年早就吃过冒然碰触的苦头,才不得不以阵法封压。是以虽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借来二分玄力一用,实则恨不得早早甩脱了手才好。但眼下凶险局面来得莫名更莫测,剑清执已是伤重,自身又有金光禁制,还需数日才能解开。若没了这分护身之能,倘遇万一,两人便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局面。即便自己不在乎生生死死之事,但一念及剑清执,那点坚持便无论如何做不下去。朱络团团在院子里顶着凄冷北风转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是只能又甩手回去,哎呦哎呦的捅开炉灶给自己烧起了饭。
灶下红火映透他的眉眼,重又挂上了几分懒洋洋的笑模样,似乎锅里开始逐渐冒出的饭菜香气让他舒坦得很。再过一会儿,便是连口水都要挂下来了。念及这一整日的奔波,半点无食入腹,朱络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便不由得嗅着香气长长叹了口气:“要死要活,当真也还是吃饭天大啊!”

吃饱喝足之后,便是渴睡。朱络也当真心宽,拿定了主意,就再不肯多费半点踌躇犹豫在其事,舒舒坦坦躺下,没用多久,已是睡踏实了。
然而酣然一觉,似乎在屋子里头敲锣打鼓都弄不醒他,却在半夜时分忽的打了个突,猛的睁开了眼睛。
乍一睁眼,还有些朦胧迷糊,只是睡梦中依稀听到含糊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不容错认。朱络人在混沌中,已先一伸手,就往身旁摸了过去。先碰到了软而热的脸颊皮肤,但下一刻,就被手下那片高热惊得彻底醒了盹。
匆忙翻身起来,借着尚有余光的火盆,瞧见剑清执人虽还是睡着,却满面皆红,不知何时竟发起了高热。许是烧得糊涂了,只见他眼皮乱颤,却没能睁开眼,反而又含含糊糊的唤了一声:“朱络……”
朱络心头蓦然软如春水,一伸手探到他的被窝里,摩挲到手掌轻轻攥住,应道:“小师叔,我在呢。”
咦唔一声,剑清执似是听到了,又好似只是烧得糊涂,醒得也糊涂。茫茫然张眼,雾蒙蒙的眸底只能见到映入的点点火光:“朱络?”
“我在。”
“朱络啊……”剑清执忽的哑着嗓子叹了口气,声音更轻飘得几乎就是梦呓,“我把那截双头灵鸮的嗓骨,炼了一只短笛。待我出关,你拿去融在寸心上,看看可是合用……”
突来的一言,软如细毛花针,就那么不轻不重的戳在了朱络心中那块刚刚被揭开的软肉上。昔年旧事,只道寻常,却终至镂心刻骨。朱络一时失神,再回过心思,已是紧凑在了剑清执面前。眼眸对着眼眸,一者迷离若梦,一者却是深情难说,半晌,朱络才缓缓开口:“小师叔,我晓得,我都记得呢!凤池、洗心流、花溪口……但凡你未忘者,朱络也……皆不曾忘。你没能送出的骨笛,我也权当收到了。我……我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剑清执像是终于在迷梦中舒了心,长出一口气,缓缓又要闭上眼。
朱络却比他更快一步,覆身低下头去。两人间的距离拉到极致之近,朱络终于在那对乌沉沉的瞳孔中找到了自己的脸,端详了片刻,蓦然觉得心底翻涌起一股不愿抑制的愉悦,“嘿嘿”一笑,找着两片嘴唇就狠狠的吮了下去。
剑清执的嘴唇烧得干透,还带着点苦涩的药气和褪不尽的血腥气,朱络却觉得是平生尝来最好的一点滋味,比之晚上狼吞虎咽了几大碗的肉汤拌饭还要好。夜色掩心火光添色,动尽平生不敢妄动之意,直将那唇舔吻得艳若涂丹,甚至微微的见了肿,才恋恋不舍放开了。放开了后,却还是亲亲热热的抵着,辗转在那一点湿痕上,正色认真道:“小师叔,我先前定是说错了。非该说做曾是喜欢,而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你。真的,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剑清执没得回应,适才短短的迷糊之后,又陷入继续的昏睡中。朱络却也不在意,仍贴着他的脸颊,笑眯眯继续道:“因此当年也好,当下也罢,我身负之事,定不能让你涉入其中!”说毕了,反倒自己心中觉得甜蜜喜乐之极,又取了退热的药,含在嘴里度将过去,揩足了油水,才小心翼翼搂着人躺下,仔细不去压碰到剑清执身上伤处,就那么安安稳稳的继续睡了。

初冬时令,骤然迎来了第一场霰雪。
小冰粒似的雪花夹在西北风中,呼啸着劈头盖脸,砸得路上行人几乎都睁不开眼,只能一路掩面一路疾行,逃也似的顶着风雪匆匆赶路。只是甚至连这样的行人也是不多,萧索街道上,大多都是空空荡荡的路面。大概是近两天周遭村落接连出现的妖怪食人的传言甚嚣尘上,而有亲见过那些亡者尸身的,又信誓旦旦描绘过场面如何狰狞可怖,连带着整座城镇也受了牵累,多半刚近傍晚,就家家闭门锁户,轻易再不肯外出。
越是无人,越衬得风雪咆哮,甚至有了几许隆冬的错觉。细碎的雪粒不似雪花温柔,借着风势穿树砸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全然一副要冲进屋子里,扫荡一切的张狂。
不过纵然再猛烈的风雪,也没能当真闯进房内。雅致的静室中炭火醺暖,甚至还闷进了不知名的香块,沉沉的香气随着水烟散开,柔和且定神。
比之更柔和的是悠悠响在静室中的笛声,窗下锦茵上,林明霁闲散倚案,正将一管竹笛横在唇边。点点灵光随着乐声在整个空间中流动聚拢,最后又都一点点飘入前方木榻垂下的纱幔之内。渐渐,便见那一小方空间中光凝如雨,垂落纷纷,汇聚天地间造化精元之气而成的集灵之露,浸润了榻上端坐之人周身,一点一点的开始修复受损的神元。直到炉中香尽,灵雨终于全数化入了榻上人体内,那缕春风拂耳般的笛音也停了下来。
林明霁顺手将竹笛一晃,重新化作翠绿竹枝拈在手中,笑了一声:“朋友,你可是醒了?我非歹人,亦无恶意,不必如此的戒备啊!”
应他之话,四垂纱幔无风自动,陡的吹开。露出内中榻上伤者,一袭灰衣布袍,虽是端坐,仍见身形高大,宽阔的连鞘长剑亦放在身侧,正是先前斩蛇母后又逢冥迷之谷暗算的无名剑者,却是幸脱了险境,好端端出现在此地。
林明霁助人疗伤的手段看起来颇是有效,灰衣人的气色已比伤时恢复了许多。只是他张眼略一扫周遭,便落回在林明霁身上。并未开口,目光却甚是犀利,如出鞘剑,横在了两人之间。
林明霁摆了摆竹枝,倒又笑了:“在下玉楼迭岫林明霁,乃是一介山水间散人。闲来无事调教了一二劣徒,前几日正在妖蛇肆虐的山中蒙了朋友搭救……此事,朋友你可还记得?”
灰衣人的视线仍盯紧在他脸上,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做了示意,只是仍不开口。
林明霁也不在意,笑呵呵的,继续道:“之前小徒传信,我才知这山中邪物非比寻常,只是赶来得到底迟了。听闻蛇母已被斩于朋友剑下,即是周边生灵之幸,亦是功德。只是朋友你身上的伤……或者说,你的身体情况,倒让我有些意外了!”
听他侃侃而说,灰衣人的表情并无什么变化,但话一及此,陡然劲风生发,剑未出而成锵然一鸣,警示之态,昭然若揭。
林明霁却是淡定,挥挥手,从善如流又退了两步,才道:“你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说,因你的体质特殊之处,寻常疗伤手段应用不得。我带你来此后,也是费了些脑筋,才想出以《太霞章》引动天地精元之气凝做集灵之露的法子,对你的伤势恢复最是有效。然而此地非是仙家门户可以动用充沛灵气,以此法疗伤,慢则七日,最快也需三日,才可使你恢复如初。这段时候,你就安心在此修养,只当是让我还了相救小徒的情分,千万莫要客气啊!”
一番话罢,涌动于室的隐隐剑气略见些收敛,只是灰衣人仍不做声,默默盯了他两眼,像是衡量了一下他话中真假,随后忽然抬起手,向木榻旁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一推。
瞬间床榻周遭竟应手绽出一围琉璃般的彩光,绕榻如罩,悬于灰衣人周身五尺之外,将他连人带剑都笼在了其中。灰衣人目光霎的一凛,指尖并凝,剑气登发。不想那琉璃彩罩看似奇妙异术,却甚是脆弱,微一吐力,一声清脆,刹那散做了无数流光。同时只见林明霁脸色一白,闷哼一声,连退几步直接倚在了身后一道扇屏上,似也一同受创。
有些出乎意料的结果,即便神色淡漠如灰衣人,见此也不由动了动眉头,脸色一沉看了过去。林明霁已扶了扇屏重新站稳身体,摇头“唉唉”苦笑了两声,未待开口,先将竹枝一拂,整个房间里顿时鲜明可察涓涓灵气如细流再次开始汇聚,片刻之后,重又在木榻旁结起了一道屏障,待到灵罩合拢最后一丝缝隙,彩光一闪,瞬隐于无。这一遭灰衣人没再轻易出手,冷眼相看琉璃彩罩恢复如初,才又把目光投向林明霁。
林明霁似是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不过仍温言和语道:“此气罩会在三个时辰后自行消散,是为将集灵之露的残余灵气禁锢在你身旁,以能尽数吸收入体。朋友,虽说这算不得什么高妙的术法,但好歹也与我真修气络相连。我适才耗力不少,你要是再来刚刚那么一下,我可怕是吃不消啦!”
“……”那一瞬间,灰衣人一直冷淡无波的脸色好似出现了一丝丝裂痕,不过转瞬即没,甚至没留给林明霁多看一眼稍慰己心的时间。但他随后终是点了头,给出了清醒之后头一个近于心平气和的交流反应,林明霁登时笑了:“如此就好,那你就在这里安心修养,莫思旁事。待到傍晚,我会再来助你运功恢复。”
灰衣人又是点了点头,林明霁这才起身欲离。只是走到门旁,略一驻步,又似叹气又似低低笑了声:“既论相交,朋友你为何还是不肯开口呢?”这一问未等得灰衣人的反应,“吱呀”一声,门扇侧开,他便施施然踏出去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青笺春秋

GMT+8, 2025-10-25 21:59 , Processed in 0.043227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3 Comsenz Inc.. 技术支持 by 巅峰设计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