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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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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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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九  古剑托灵身

林明霁再次回到静室的时候,已是夜深。肆虐了一个白天的风雪早就停了,只余浅浅一层雪粒堆积在外面的窗沿上,时不时被风撩起一蓬,细细碎碎的声音刮过窗纸,成了屋内唯一的声响。
林明霁便没先张罗着给灰衣人疗伤,而是颇有兴致的凑到窗边看了看,笑道:“晚来雪霁,云开月起,正是该对酌一杯的佳时。只可惜朋友你此刻身上有伤,奈不得饮,倒是辜负清宵了!”
灰衣人照常的不见答话,端坐木榻,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似在专心静坐调息。虽说两人不过短短相识,但他这副鲜明的脾气林明霁已觉得熟悉了,并不在意的又自顾自说下去:“这几日看来还有风雪,此次不成饮,还有下次机会。此处的‘琳琅一品’也算是隽物,错失不免可惜。如何,届时朋友可愿陪我小酌两杯?”
大概是话语中欣悦之情太过鲜明,看似不觉外物的灰衣人也难免被感染了几分,终究微微点了点头。林明霁看得清楚,“哈”的一笑:“能得此允,甚好,甚好!”说罢,旋身在窗下锦垫上落座,腕指翻处,竹枝化笛,压音按律,凑到了唇边。顿闻悠悠乐声自十指玉管间流淌而出,一室之中,无风而帘幕自扬,如被一只无形之手缓缓拨动。
同样被拨动了的还有周遭天地之息,《太霞章》乃是上古遗篇,妙用无穷,集灵之术汲取造化精元,渐渐凝结出可以眼见的灵露,随乐声翩翩,汇聚到了灰衣人身旁。灰衣人此回神智清明,亲眼见着彩雾四面而来,伸指一碰,雨露触肤即化,融于体内便是清澈微凉的一点甘霖,释出灵气一点点修补着受创的神识化体。随即越来越多的雨丝落下,灰衣人心神一端,登时合目沉心,配合着灵露的灌入开始调息,渐渐心神杂思荡空,物我两忘,唯乐声潺潺、雨声潺潺而已。
有了受术之人主动的配合,林明霁觉得甚是轻松了几分,他专心致志催动玄术之余,尚有暇去打量灰衣人的气色情况。灯火高烧,满室通明,灵光雨露更有五色流转其中,在灯下映出一片璀璨的彩雾,甚至颇有几分如梦似幻的绚丽。只可惜光影离合之下,端坐的非是旖旎佳人,而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灰衣怪客。他被林明霁点破来历离奇之处,便也就不再遮掩,此刻人坐五心朝天,更有那柄阔刃长剑脱鞘横于膝头,一人一剑,皆映灵光,若是留神细辨,剑上光彩竟更甚于人身,几乎是在烁动的光芒下,近于贪婪的汲取着灵露之能。
这般奇异之状,林明霁自然不会不觉,只是他指下一按,非但未有疑问之意,反而真元再催,更将修为源源化入笛声之中,加快了造化精元的转化。渐觉时序移转,金炉香冷,蜡尽残灯,蓦的“嗤”一声轻响,那一片摇曳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一室荧荧彩光流转,窗外竟也映出了淡灰色的天光。原来不知不觉中,已是一夜轻度,天将见晓。
林明霁终于搁下了笛子,皱了皱眉,先伸手压了压自己的额角。这一轮疗伤双方本是配合得颇好,该是比前次更为省力。不想一时间忘情,反而耗上了整整一夜。虽说这一来对灰衣人的伤势恢复大有益处,却是实打实的消耗自身。这几日少不了的往来奔波,一时间倒觉得有几分吃不消了。
灰衣人仍是无语,不过行功一罢,便看了过去。见林明霁略有狼狈的疲惫模样,眸光微动了动,然而到底无话,片刻后又闭了眼,专心吸收起琉璃彩罩中残余的灵气。
林明霁在那边揉了半天额头眉心,大约是觉得舒服了些,才晃晃手收起笛子,“哎呀”两声:“上了年纪,不中用了,随便一点小事也觉得辛苦……”一边就起身,往木榻边走了两步,略倾了身去打量什么。
这般偌大一个活人到了近前,灰衣人想做不知也是不能。再一睁眼,却见林明霁的目光落在膝头剑上,倒是温柔得很,细观片刻,笑道:“此剑非是凡品,但放在炼气界中,也称不得极品法器。朋友寄灵其中,修为又精深,不知能借力多少,反倒格外予此剑添上了莫大的威力。炼气界内名家名剑甚多,以你的本事,欲求修为相合的宝剑神器非是不能,我也认得几位炼器上颇有名气之人,可需引荐一二?”
未料到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灰衣人似是意外,又好似微有些奇异的失望。眼中微光一敛,随即摇了摇头。
“也是。”林明霁随口一问,倒也能猜到几分灰衣人的意愿,“此剑想来与你颇有渊源故旧,你才甘愿托身在内,倒是我问得冒昧了……不知此剑何名?”
一声轻鸣,灰衣人随手引剑。古朴的刃身上顿凝明光,清清楚楚透出两个嵌字:金灵。
“金灵?”林明霁轻读一遍,若有所思,“金乌之灵,其意喻日中,想来该是一柄正阳之器。你可托身其中不为所伤反为己用,当真渊源非浅。只是……恕我有一冒昧之问……”
略停片刻,见灰衣人似无不悦之色,林明霁便道:“朋友修为高深,放眼炼气界中,也堪称道。我于沧波楼,虽处陋地,多少也闻寰宇之事,却不曾听过你的来历名号,更有结缘寄灵于剑这般罕见际遇,颇是好奇,可有幸能闻其详么?”
只是话问出口,林明霁自己也觉得几分交浅言深的不好意思,是以见到灰衣人似是一怔,随即摇头的答复后,倒是先释然笑了:“果真是我唐突……你莫见怪,也莫在意,好生休养吧,我先离开了。”说罢,他匆匆转身,离开得脚下颇见几分仓促,竟是连灰衣人瞬间露出的一点模糊神色也没瞧见,就出了屋子。
房门一声轻响重新掩上,薄薄的晨曦透着雪光,照得静室中一片迷离。灰衣人坐在榻上,双手虚扣结印,本在继续吸纳着周遭残余的灵气,但此时静无一物的心中,也不知是被人还是被事,虽说一点即退,终究波澜已生,撩动了几许心绪。他垂下一只手,手指按在古剑刃上,微一用力,不见利刃割出血色,反而在指尖与剑刃贴合之处,出现奇妙的相融之态。刃口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浅浅凹弧,很快又随着手指的挪开而消失。剑身仍如秋水,藉晨光反射出淡淡的寒光。光芒之中,又映着一双淡漠的眼,眼内却藏着主人自己也未能解开的一道谜。

似乎是掐算好了时间,正午时过,灰衣人身周的琉璃彩罩也于焉消散。再次睁开眼,重试内息,被诡异的伤魂之阵暗算出的伤势已复原了大半。他心念一转,金灵古剑顿有所感,一阵轻颤之后,陡然出鞘。剑刃之上的寒光似乎也随着主人的伤体渐复而愈加明亮,蓦的悬空一转,剑尖斜出,轻快的划出了一道银虹。
房门却也正在这个时候,轻响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进来的非是林明霁,而是卸了叮当钗环,只着一袭家常素衣绿裙的谢琳琅。她手中托了个浅浅的漆盘,乍一眼先看到满目雪亮剑光,凌空遥指在自己面前,登时一愣。不过愣过了,却是撇嘴“哼”了一声,全无半点被这阵仗吓唬住的样子,向旁侧身,便熟视无睹的绕了过去,直将漆盘向窗下小几上一放,才冷冷开口:“借地疗伤,便是这般对待主人家么?当真是高人手笔!”
灰衣人似也很是意外来人,微一迟疑,随后便见流光,剑从心动,还鞘归于身旁。但人却未动,仍是端坐木榻,只将目光落在了谢琳琅身上。
谢琳琅没什么表情的看他施为,见长剑归鞘,人却无只言片语,只得目光相问,绷着的脸到底还是松动了几分,摇头道:“林先生料得不错,你倒当真是个不能言语的。倒也是奇怪,你们炼气修行之人,吞云吐雾高来高去皆可,又说能御剑飞天斩妖除魔,怎的却治不好一个哑疾?”说罢,便将漆盘中的物什一件件拿出来摆放了,“罢了,左右你不能说,我也不是林先生,有那察言观色的兴致……这笔墨等物乃是林先生嘱我送来,你可以此代言,免得冷了热了,还是渴了饿了,憋得心里难过却说不出口,反倒成了我这个做主人的怠慢!”她说着话,忽的挑眉一笑,一转身,挟着一身淡淡清露香气直凑到榻前去,此时琉璃彩罩已除,并无阻隔之物,登时叫谢琳琅直逼到了灰衣人面前三尺之内,玲珑眉眼、衣鬓幽香,伸手可触。
那一瞬间,几乎可以察觉到灰衣人全身猛的一绷,文不得更武不得,竟只能有些僵硬的对上她的盈盈眼波,耳听女子声音清脆,字字似吐在耳边:“若是细瞧来,你倒也生得一副好皮囊。比之文人,多出许多武者英挺,较那些赳赳武夫,又添了几分沧桑冷淡味道。只是啊……尚及不得林先生那般好!”
谢琳琅吃吃笑着,甚至还打算伸手去掸一掸灰衣人肩上领口不存在的浮灰。灰衣人猛的侧身一避,她的指尖落了个空,顺势就扶在了木榻边:“何必呢,我又不会吃了你,堂堂炼气界的剑者,还怕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成!我只是想看看,叫他夤夜带来琳琅阁,又花费极大一番心血救治之人,到底是怎生一个不凡模样。”
只是她越是这般巧笑嫣然轻描淡写的靠近,灰衣人眉间皱起的痕迹便越深,到底还是到了忍受不得的那一步,手臂轻抬,一股柔和之力将谢琳琅稳稳凭空推出,送到了窗下锦垫之上,安然一落。
谢琳琅轻呼一声,颜色却未变,枕臂而笑:“想不到倒是个怜香惜玉的,只可惜这点手段,我却是不稀罕。你啊,若是能叫林先生少劳些心神,我也就感戴你的体贴了!”
灰衣人神色仍是冷淡,似是对她的一颦一笑视若无睹。只是下一瞬,忽见几案上笔墨一动,笔管虚空自提,悬于纸上,顿了一顿后,落下三字:“他如何?”
谢琳琅顿时笑得一片花枝乱颤,笑罢了,将脸一板,“哼”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自是耗力甚多,还不得休息!要两头跑着去忙他的事,还要掐着时辰赶回来替你疗伤。要不是他连你的姓名都不晓得,我还当你们是几辈子过命交情的好友呢!”

若是不算下山当夜的那一场似醒似梦,剑清执是在第三天傍晚时分终于迷迷糊糊的转醒过来。
这时因伤势牵连起的高热早已退了,足足两日夜的修养沉睡,配合碧云天的灵丹妙药,到底将人养得恢复了几分元气。只是这点元气,多半用在了感知一身内外伤势到底有多严重这件事上。
剑清执朦胧中倒还记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随着脱离睡梦的同时,一身尖锐的痛楚立刻变得鲜明多少也在预料之中。他所修虽是绝伦仙道,但也未少了与妖邪魔类争锋恶战的经历,伤势虽重,但既然未曾取命,就也不甚在乎。而让他一经清醒,就登时在乎起来的,是一身似被束缚住的困顿之感,身上如负千斤重石,手足难动,更有一股热气断断续续的吹在耳边,骚痒得坐立难安却无可奈何。
咬着牙,剑清执又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大概用的力道有些失差,反倒先牵动了胸前伤口,挤出了他措手不及的一声闷哼。
身上的束缚、耳畔的热源登时动了,还迷糊的视野中突的一花,随后有晕黄的灯光映了进来。紧贴着身体,让他原以为是棉被的暖和触感也飞快的剥离,取代以轻暖微温的切实的布料触感。随后,才听到熟悉带着点笑的声音凑近:“小师叔,你醒了?”
剑清执勉强“嗯”了一声,嗓子里哑得厉害,奇怪的是嘴唇倒不觉得如何干裂,便又挤出两个字来:“朱络?”
“是我是我!”就听得身边的声音须臾离开又飞快转回来,随后有温水润进唇齿间。不过是普通的白水,此刻尝来有如甘霖。剑清执一口气灌了大半碗下去,嗓子的不适总算缓解,人也多了几分精神,推开碗就要坐起身。
朱络赶快拦住他:“一身伤呢,起来做什么,有什么话躺着不能说的!”
“我没那么娇弱……”剑清执哼声,到底还是坐了起来。初起身时还不免有些晕眩,朱络很是顺手的从旁伸手一捞,搂了个满怀,把自己当了个人肉的垫子撑在了后面。剑清执这时也没心思与他计较那些,靠着朱络定了定神,随即便问起了山里的情形与蛇母之事。
朱络也是早知他定有此问,将自己所知大略说了,又道:“虽然不知那名剑者下落,但我曾再返回山中查探,找到一处似是恶战过的山坡。山坡上遗有蛇母的零碎尸骸,想来已是伏诛。我见那名剑者颇懂得对付妖蛇的手段,若是蛇母体内剖出了魂珠,想来他会处置妥当,你无须担心。”
剑清执点了点头,听到此处,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眼下妖兽虽除,心头反而更觉阴霾来聚,脑海中拨开了长时间昏睡带来的混沌,尽是骨妖邪鬼肆虐之相,以及那个让人忌讳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误的称呼。皱了皱眉,他还是开口:“那名与我交手的骨妖自称髅生枯魅,来自冥迷之谷。此地我从未听闻,碧云天藏书之中亦不见载,你可知么?”
“冥迷之谷?”听他一说,朱络也终于想起来似乎听髅生枯魅在对战中喊过这么一个地名。只是听过也就罢了,并无半点印象,立刻干脆的摇头,“大概是不入流的藏污纳垢之地吧,天下之大,寰宇惊奇,虽说这几百年不曾再有什么妖魔鬼怪闹出大动静,但总有恶类生生不息,岂能尽数的!小师叔,你也不要太劳心了,那个髅生枯魅拖了一口残气逃窜,想来短时间内无法再兴风作浪。若你还是心有顾忌,待回到碧云天,与诸位共商便是。”
剑清执自然也知这是最妥当的法子,自己眼下这身伤势就是吃了轻敌之苦,若非再生燃眉之变,暂时也无涉险的必要。但心思一动,不由得还是脱口道:“你也要当心。”
“我当心什么?”朱络一愣,随即“嘿嘿”笑着在剑清执鬓边蹭了蹭,“凶的狠的都被小师叔打跑了,我现在平安得很!”
“……”剑清执差点被他气得再哽住一口气,一时没顾得上两人亲昵姿态,先带了几分怒气的喝道,“朱络,此事要紧,你莫要当做玩笑!”
一见他动怒,朱络登时老实乖巧了,但似是怕剑清执再扯动了伤口,反倒手上又抱紧几分,才温声和气的道:“好好,小师叔,我好生听着呢。你叫我当心,我自然会事事当心,不让你劳神牵挂。”
只是这平平常常几句服软的话,甚至还带了几分细微的调笑意味在内,剑清执胸口的怒气却陡然一泄,随即一股萧索之意翻涌而来,纵然好端端的盖着棉被坐在卧席上,身后又是温暖怀抱,还是莫名清冷,手足皆寒。他失神一瞬,立刻又把纷杂心思胡乱收拾起来,涩着舌尖叹了口气:“也是,如今看来,你处事应变,甚是老道,日后该也不需我牵挂了。”
“小师叔……”
“你听我说,”剑清执飞快截了他的话,“我眼下又觉得倦了,想要睡上一会儿,有几句话,怕是醒来即忘,还是现在交待于你才好。”
“……”朱络一顿,但立刻明白了剑清执话外之意,敛起了继续说笑话逗他的心思,只握住剑清执搁在被上的一只手,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指卡进指缝里去,“好,我都听着呢。”
剑清执任他放肆,自顾自一口气说了下去:“髅生枯魅的元功诡异,金庚剑气秉天下杀伐大道,竟也难破,只怕非是寻常妖邪,而是魔道之鬼。我曾听他口称‘北海魔尊’之名,能当此号者,无非五百年前赤海魔行的魔魁罪首雪北海。此魔虽说早已伏诛,但魔道异邪,不能以常理料之,或有残支贻害于世也非不可。那魔头擅弄魂魄之功,髅生枯魅的邪法与那批吞噬魂元的妖蛇也都是这一路数,此事说不定牵连到炼气界又一桩劫难,不可不防。我回碧云天后,必邀诸人共议。但邪魔行事,从来残忍难料,你孤身在外,又与髅生枯魅结过怨,凡事定要留心……”只是他到底还有伤势缠绵在身,乍然一口气交待这许多下来,话到末尾,终是有些不支,声音渐弱了下去,变作几声咳嗽。
朱络被他咳得心疼,嘴里一边连声应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变换着姿势想要让剑清执舒服些。换来换去,还是捧着人好生躺回了被窝里头,伸手抿了抿他鬓角又渗出的冷汗:“我都记得,我定会小心。你只安心养伤就好,其他事情,押后再说……我拿药给你,吃了就再睡一会儿吧。”
剑清执“嗯”了一声,自觉也将要嘱咐的事交托得差不多了,便有些倦的合了眼。但双眼才闭,忽又睁开,挣扎着欠身叫道:“等等,朱络,你过来……”
“哎哎我在,你别乱动!”朱络忙抓着一把小药瓶转回身,“怎么了?”
剑清执抿抿唇,忽然一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腕。朱络起初尚未觉如何,犹在对着剑清执嘘寒问暖。只是突然间心中一转,乍然醒悟,猛的一下抽出了手,剑清执已是诧异着又要坐起来:“你……体内尚有禁制未解?怎么可能,那之前在山中……”
朱络手疾眼快的一把把他摁回去,两人四目相对,一者疑问,一者微微躲闪开几分,忽而乐了一声:“你问这个啊,不是什么大事。来,先吃了药,我再说给你听。”
“……好。”剑清执略带狐疑的又盯了朱络两眼,还是依言不再折腾自己的身子,靠在枕上看着他倒水数药。末了数颗丹药递到唇边,剑清执看也没看,一口含下了,胡乱灌下两口水冲了冲嘴里的清苦药气,立刻就又追问:“你说。”
朱络倒是不急,带着点笑慢吞吞道:“一点小把戏罢了,不值得挂心。小师叔,你吃了药,就该好生休息,何必惦记着这些小事。”
“你莫胡乱搪塞我!”剑清执一听他含糊其辞,更觉有异,顾不得伤,便要撑身起来。只是方一动弹,手足皆软,一时竟提不起什么力道。更一股昏沉沉的倦意突如其来席卷全身,连着要撑开眼皮都有些艰难,不自觉的一晃,又重新倒回了枕上。
朦胧中,似乎觉到朱络靠身过来,要为自己整理被角。剑清执咬咬牙,勉强在山呼海啸而来的睡意中找出一线清明,用力的伸手一抓:“朱络!你……你气息飘忽,是在……掩饰什么?”只是他自觉尽力的高声一问,实际却如梦呓般含糊。朱络凑得极近方听清楚了,一手握住他微微动弹的手指,一手摊开,掌心赫然便是那只混在诸多灵丹中的白瓷小瓶。此时瓶肚贴了标签的一侧上翻,褪了颜色的朱签上龙飞凤舞题了四个小字:一握春痕。
“昔年随手配制的偷闲之物,想不到你还一直带在身边。”朱络低头,瞧着剑清执已然入睡的面庞,越看越觉喜爱,便又凑到脸颈边轻轻磨蹭一回,“闲情一握,莫问好睡留春痕。你好生甜睡一场,暂莫想着那些烦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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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〇  浮生客寄,不逢之人

冷月荒野,旷照无垠,宛如一片无穷无尽的漠漠霜原。
轻霜贴地而生,徐徐蔓延,直至肉眼难及之广后,忽然升腾涌起,散做连天白霰,波翻浪腾。而就在这片霜霰雾岚汇成的白海之上,突见阿萝红衣姗姗而来,立地一指,顿有红光如炬,直投向下,无边雪浪,触之则燃,瞬息连成冲天火海,却不逸不散,只在她足下数十丈方圆熊熊烧起。火光中透映着血光艳艳,舔起无数火舌,道道只觉冰冷,不见丝毫焚热之气。
阿萝垂目下望着腾腾冷火,双袖连挥,霜白雾气自内团团涌出洒下,一与红焰相触,登时便有泼油溅水般的爆裂声绽出。冷焰一瞬大盛,张牙舞爪盘旋高涨,瞬间向上吞没翩翩红衣。只是阿萝立于焰山之内,仍是面色漠然,袖底白雾汩汩而出,愈助火势,直到焰花倒卷,将她的身影彻底掩没其中。
便也就在此时,丝丝缕缕的青气自火海之下蔓出,一点点攀上了赤色烈焰。似能吞噬一切的狂焰却偏偏无奈何这轻纱细雾般的涓涓青光,自下而始,点滴渗入,其速不疾不徐,但所过之处,红光登泯,化作了大片青雾烟茫。
这般融合侵蚀之势一直持续了整个漫漫长夜,直到天际昏白将现未现,而冷月仍悬之际,整座火海已尽数染做通透青色。内中正中心处,可见人影依稀,衣袂发丝俱扬,如沐烈风。双手掐诀,遥拱高天之上。
在这片刻之间,燎天红华尽退,天上地下,一望无碍。阿萝飘然悬立,月华洒身,向月忽起一声长啸。顿时遍地微芒之中,丝丝缕缕的青气重新析出,向她身周汇聚。阿萝双臂一张,血红双袖翻飞,以她立足处为始,风生如旋,将涌来的青气尽数卷入。不过片刻功夫,苍青光色便将褪尽,渐渐露出最下方一直不曾真正消散的白雾地障。
就在最后一缕青气也融于红衣的那一刻,阿萝长啸息声,昂头向月,悠悠吐出了一口气。玄天素月,那一口鬼息却泛着淡淡一层血色,袅袅直上高天。天月有感,一瞬流红。直到阿萝三息三吐,红月亦是三变,之后才又重转为冰白颜色,与寻常时候再无什么差异。
冷月之下,红衣独处,脚下的最后一道白雾地障开始一点点崩解消散。直至雾气散尽,便见阿萝悬空而立,足下诡地终于露出真面目:火炼后的巨坑漆黑一片,无数已成枯焦的尸骸堆积其中,犹有丝缕鲜血仍在坑底蔓延。无以计数的女萝丝藤,爬绕在尸骨之间,如束如缚,拘尸锁魂,不留生路。而积尸正中,也是阿萝足下应对之处,乃是一座玄黑石台,长宽三尺,上承一副无名阵图,红光烁烁宛如蘸血而绘,乍然凝视,似仍存流动之态。
阿萝飘身而下,伸手抚上阵图,便闻一道嘶哑的男声自图上来,阴森森道:“千魂凝炼,生消无常功大成就在跬步之间。只是千魂易得,一引难求,今日错失那道上好的剑魂,却是可惜了!”
阿萝垂头,女儿家纤弱之姿,翻手持了一把白骨梳,慢慢理着胸前白发:“不得剑魂,寻常炼气士的精粹魂元也可一用,不过积少成多罢了!”蓦的一梳一叹,幽幽道,“方郎,方郎!这一遭,你终是能可献命来见了么!”
“三百年了,你和他的生死冤孽,我和他的弑道之仇,也终于要了断了!”嘶哑男声忽的扬声大笑,“生消无常,此生彼消,任他这一世修到何等境界,冤孽报来,也只能任你宰割!好女儿,待你杀了方青衣,再夺得他的真魂灵魄,炼入玄功,炼气界中便难逢敌手。到那时,什么玄修正派,什么冥迷妖脉,不过蝼蚁而已!”
阿萝便也掩口“咯咯”轻笑起来,手握满把白丝拂到肩后:“负妾一世情,追君三世名。九泉光不落,唯妾恨萦萦。方郎啊……”随即轻轻一个欠身,红袖一扬,翩然隐入虚空之中。阵图上的淡淡红光也随之暗淡。忽闻几声清脆,与承图黑石一并裂做了无数碎块。

林明霁带着一身寒气再次风尘仆仆来到琳琅阁时,已近夜深。以他的修为,自是无需惊动内外院落已经歇下的人,竹枝拂过,清光离合,身形已在静室之中。
灰衣人还是在木榻上端坐,行功养神,但不同于常的耳目敏锐,早察觉到了那一点渐近而来的熟悉气息。是以看到偌大一个活人突然现身房内,倒也不曾惊讶,张目睇过一眼,就算是打了招呼。
林明霁笑笑:“路上耽搁,回来得略迟了。不过得了此物,这一趟倒也不算白耗精神……”他说着话,翻袖托出一只巴掌大的玉钵,上面盖了一块素绢,倒也瞧不到里头盛了什么。只见林明霁却是很宝贝这东西,目光一溜看到窗下小几案,上面乃是白日里谢琳琅送来的笔墨等物,便轻轻拂到一旁,将玉钵安置了下去。
只是他这一拂一放,眼随手转,动作却忽一顿,随即轻“呵”一声,笑了出来。榻上灰衣人的目光登时瞥过,初一眼略带不解,但随即也落在那尚存墨迹的纸张上,登时想起早些时候的字纸尚在那儿不曾收拾,本是寻常一问,如今配上林明霁的这一声笑,蓦的觉了几分尴尬。这般情绪却是他许久不曾有过的新鲜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干脆又将眼神一敛,一张脸反倒板得更冷硬了。
林明霁倒也是个趣人,诸多杂类旁通便罢了,这时又好似连猜心也能,笑过了,斯斯文文的一拱手:“多谢朋友牵挂,此一问暖心重义,我便不客气的拜领了。”
灰衣人口不能答,又闭了眼,端坐那里全然无话,亦不见什么动作。偏林明霁就好似又知了,揭起那张纸放到一旁:“交深交浅不在言多,有心则足。朋友,如今既然你我已算是相交相识,再客套相称不免生疏……”他说着话,重新拂开新纸,取了墨锭慢研几分,略向前一推,“可否请教朋友姓名字号?”
这一问顺水推舟,于情于理无不相合。灰衣人的反应虽说仍是不多,但想来也不会在此事上回拒。只是偏他等了片刻,榻上之人,案上纸笔,不见丝毫动静。林明霁顿了顿,摇摇头笑了一声:“罢了,若是……”
只是才一开口,灰衣人抢在他那一点失落之前,竟也见微动。案上笔管一瞬虚提,墨迹题纸,横四纵四,落下十六个大字。
林明霁待到笔落方去细看,却见非是师门名号之类。字迹寥落,尽是沧桑:“仗剑行道,随缘遂本。浮生客寄,不逢之人。不逢之人……这,原是如此!”他口中念得微涩,摇头叹息,“果然世间总有伤情事,不到离尘不敢知。只是纵然不记得根本出身之地,行道之心犹然不泯,你道是‘随缘’,焉知这岂不已是你的缘分呢!”
他叹息着一抬头,却见灰衣人已睁了眼,虽是无话,眸中却显见几分亮色,似有所感。两人视线一时相对,倒颇生出些心有灵犀一般的微妙之觉。林明霁蓦的笑起来:“罢了罢了,不过一家之言,随性而谈罢了。只是纵然你不知自己姓名,我却总不能这般随口乱呼乱叫。我见你言‘浮生客寄’,不如就唤你‘浮生客’如何?”
灰衣人闻言,口唇微动,纵然发不出声音,但明显可见是将这三字重复了一遍,随后缓缓点了点头,以为允肯。
林明霁登时双掌一拍,莞尔道:“甚好甚好,我今天得识浮生之友,又恰有群玉山明玕之果,琳琅阁一品琼浆,美事多集,当成其饮。”说罢,大袖拂处,壶盏齐备几案之上,又将携来的玉钵上素绢取下,原是一钵四颗玉珠般的拇指大果实,碧绿水嫩,恰如新摘。也不知这般冬寒时节,他是在哪里寻来的。
想来他也知疑问,随手拈起一颗果子:“群玉山山眼生泉,地气甚暖,滋养了一片异竹,此果乃是竹实,虽称不上天材地宝,也颇有滋养元气之效。你如今伤势渐复,集灵之露那般的阵仗是不需要了,改以此果润内养气,不出明日,可将真修之体恢复八成以上,以你的修为,遇事足可应对。”
浮生客瞬间抬眼,似是欲问。
林明霁已是在将果子一颗颗推入酒壶之中,碧果入酒则化,融入其中,醇厚酒浆中便生出一股清冽竹香。他对斟两盏,择一凭空推出奉客。见浮生客一抬手接了,才又道:“我在此耽搁数日,身上尚有他事待办,明日便要离开了。虽是萍水相逢,也当珍惜缘分。想来日后再见有时,若是……唔,若是浮生兄不弃嫌,可愿来我沧波楼为驻足之处?”
浮生客正接了酒盏,忽听这一问,似有招揽之意。他欲饮的动作登时停了,目光微烁,看了看林明霁,又垂眼只落在酒盏之中。虽无声音,也无字迹落下,但可显见几分拒绝之意。
林明霁倒是一笑:“是我疏忽,不曾言明,想来让你有所误会了。”他持着酒盏踱过两步,继续道,“我因修行以来,有感于炼气一界,法门万千不可胜数。兵、术、乐、巫、方、卜、算,乃至一时难及之蹊径,无不可为修行,亦无不可成修行。只是大门旺族,修行之法流传便广,低门隐户、孤修之人,未必身无妙法,但或彻悟大道,或轮回再修而去后,其法门却使后来人不得而知,逸散于野。旷日持久,而失者越众,不免可惜。故而造此沧波楼,尽己一力,搜罗万象,非是妄言者皆纳入楼中,广邀天下炼气修士切磋共学,承旧传新,也是平生一大妙事。是以我虽枉担了楼主一名,沧波楼却非是派门世家那般上下有别,束以严条厉律。不过来去从心,各得其乐的一处闲散所在罢了。”
浮生客自来独行于世,一身真修皆拿在凡俗间仗剑行道。数十年来从来都在红尘来去,少见炼气界中人,更不要说听得多少各家修行派门的来历长短。因此不免一视同仁了些,只当做天下间除了自己这样独来独往的散修,各家派门无不是拘束门人,自高而下层层金规玉律般的管教号令。如今忽听林明霁这样一番剖白,全然与所想不同,不免有些意外,更隐隐约约的,在心里微有一动。只是那一点感觉实在细微,也不知是对“原来如此”的沧波楼有所向往,还是对眼前这位新相识的妙趣之友生了亲近之念。不过那一点念头旋生即罢,到底眼下还有别事当为,便只将酒盏一举,微做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林明霁察言知心,随即举盏相陪:“浮生兄此承,我记得了!岁月蹉跎,勿忘相负。沧波楼蓬门当长为君开。”
浮生客点了点头,心思一动,忽然抬手,一缕气劲攸然而发,直往窗前小几,林明霁随手搁下的竹枝所在。“嗤”一声轻响,竟是烙字为印。
林明霁不想他竟肯如此许诺,眉眼一动,招手取来竹枝。那截莹莹翠竹粗枝之上,剑意镂刻,赫然而成一个小小的“逢”字。林明霁一指抚上刻字,笑道:“君乃天涯浪迹客,我是山水闲游人。不逢之逢,当别之别,果真世间缘分惊奇,难窥难料。当尽此盏!”
玉壶呼来,淋漓一满。两人欣然共举,各自饮下,皆觉畅快非常。
只是三巡酒罢,林明霁便将自己的酒盏扣下,莞尔道:“陪饮三盏,是尽主客友人之谊。但明玕果乃是为你所取,用来疗伤养气,我就不再平白糟蹋了。此酒尽后,你需专注行功挥发药性,不克有人在旁打扰,我便先告辞。若有事交托,明日告知琳琅即可。”说罢,起身作别,离了静室。
浮生客目送他离开,将酒盏扣在手心,心情便也渐渐沉淀。片刻后,取壶倾酒,慢慢一盏一盏,细饮起来。

一样静夜,作为传言中有凶妖肆虐处之一的三里村,更是天方近晚,就早早的关门落灯,没了什么声息。除了许多人家门楣院落中惨白的丧幡随风泼剌,安静得如同一座空村。
在往常时,朱络家算是村里独一户仍没什么顾忌,照常洗涮走动生火煮饭的人家,只是这晚也反常的不见了灯光。夜幕垂下,院内屋中黑洞洞一片,若非仍有呼吸声绵长起伏,甚难察觉还有人在。
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是在窗下传来,光影模糊,勉强勾勒出的身影正是朱络。摆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双手扣印,结在丹田之前。只是他人虽是坐得纹风不动,鬓角额头,却尽是细密汗珠,若再细看,家中惯着的单衣上,身前身后,也全被汗渍渗透,整个人宛如掉到水里又捞上来,湿淋淋狼狈之极。
然而这一点身上的狼狈已算不得什么,朱络看似除了满身大汗之外还算安稳,内里神识真元却几乎正逢前所未有的要命关卡之中。近晚之时,本是他估算中金光禁制趋弱将破的时刻,算来前前后后被这道莫名的上古约束钳制了近整个月,即便心宽气顺如他,一时也颇难耐。晚饭过后,索性就在房中默坐行功,一点一点的调起经络中渐渐松动复苏的真修之力,内外夹击,开始驱逐体内禁制。
这一念头起初一试,倒也还算顺利。鲜明察觉到修为点点恢复的流畅之感叫朱络甚是喜悦。而金光禁制即将消磨殆尽,不复初时那般霸道,也甚是贴顺的开始寸寸退让消散。这般亦步亦趋着渐近功成,气行周天,正当交泰之际,他心中却忽的兀生一颤,灵台之上刹那燃起了一缕玄焰。朱络顿时便知不妙,这玄焰正是前几日姑且借至身上的那几分玄力,本该不经动用就偃旗息鼓般蛰伏体内,不想此时却毫无预兆的躁动起来。玄力非是他自身修习的离火之功,别有奥妙无尽的源头,却是连朱络也知之不详。然而此时他也顾不得思考那些枝节之事,玄力金光,皆为上古遗能,一经相触,便将朱络的体内做了较劲的场地,冲撞争夺不休。这一来顿时苦了朱络,刹那间如同内外电火寒雷,种种难以言喻的殛力加身,经脉一时难以承受这股震荡,岌岌可危,心火倒冲,“哇”的一声便是一口血喷出,直溅在三尺开外,落地竟是“嘶啦”有声,如滚油一般。
不过也幸好是这一口血箭,带出部分已是紊乱的心息。朱络心口骤然一冷,虽说险些就那么一口气梗住提不上来,却也将将掐断了几至走火入魔的险境。那瞬间的心悸之中,朱络脑中先是一空,随后竟逼出了一个险中求生的泼烈法子,忍着两股力量切磨寸剐的痛楚,强运体内离火精元,双掌虚抓,同扣丹田,以为护持。
这离火元力是他自幼修习,与身已成一体的命元之力,比起上古遗能虽说单薄,却是灵肉不泯,便生生不息。随着离火堂堂上贯泥丸,耀满绛宫,金光与玄力似乎同受所引,虽仍争斗不休,也在被渐渐导入了纳元之地。随即经脉百骸之中,一息窜动,尽成朱火融融。朱络竟以自身为炉鼎,开始强行锻炼这两股异力,要将其消融化无。
这般行事,极是凶险,但也是当下别无二法的选择。朱络拿定了主意,一副身心,便尽在炼化之上,不克半点分神。体内已成熔炉,体外有感,大汗淋漓,一层出过一层,将他打透成了一个水人一般。甚至错觉得连一身的血液骨髓,也都成了汗浆,争先恐后的涌出体外。这般内外交加,恍惚似漫长经年,又好似不过弹指一瞬,朱络自身已是不知时长更短,窗外星斗明月却是流序如旧,自东升、近中天、再渐转西穹遥挂。
蓦然,窗下端坐如肃像的人扣在腹前的右臂一展,一溜金红火光乍生于劳宫,随即沿腕臂盘旋而上,片刻功夫,游于全身,泯于百会。朱络一口沉息吐出,终于慢慢睁了眼,低头看了看已全无异状的掌心,随即便“砰”的一声,直接就着盘坐的姿势一头仰在地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劫后余生啊!”
他心里最是清楚,大概这一遭只能算在自己命不该绝的运气上,不过情急之下的三成把握,硬是凭着水磨工夫,将那两股残力炼化在离火之中。此时功成,经络之中痛楚消无,反倒扬涨了许多精神,再试真修,凭空见长五分,比之这几年来断断续续的修行所得更为精粹。只是炼化龙山金光的残力也就罢了,那二分玄妙莫测、甚至带了几许魔性的玄力也一同融入真修之内,倒是让朱络自己也心中打鼓,有些没底。再一思及之前与髅生枯魅战中被突然引动的杀性戾气,更是已经湿透了的衣物上,又添了一层冷汗,地上翻滚两圈后,双腿一蹬,又坐了起来。
他一边起身,一边随手甩出半分力道,火盆与灯台刹那皆明,照得房中一片通亮。卧席那端,剑清执仍好端端睡着,枕旁几步外,鎏银绕玉的丹霄倚在墙边,被灯光一映,泛起一抹流光,乍眼看去,精致明丽如同珍玩秘藏,岂不知骨子里却是秉承金庚之气的杀伐之剑。这般性貌,当真物随主人,皆是一般的金玉其外,冷肃其中……
忽的察觉又跑偏了心思,朱络忙的一整神色,暗暗唾弃自己一番。这才一伸手,取了剑来拔出。丹霄虽是上品法器,但未经真修催动,剑身仍是一泓秋水,透彻清光,不见丹霞霓彩缭绕之态。那雪亮的剑刃上映出个水鬼般的朱络,看得他自己也有点触目惊心,忙凝神静气,将左掌覆在剑刃上,沉声道:“南天之火,西庚之金,一本同源,受其令始!丹霄,赦!”屈指一弹,剑起一声清吟,彤光陡盛,堂皇照透一室,虽不及剑清执催使之时,但犹是一般的金庚正肃之气,凛然冲霄。
朱络这才掌抹剑身,至刃尖时,做指诀轻叩,随即似拉似取,二指虚拈,眼见一道赤红霞彩,随着他的动作被从剑上牵引而出。待到尺余,乍然一颤,化作一道似箭矢又似短剑的光刃,半空中滴溜溜一转,一头没入了他的掌中。
朱络忙将左手一握,捏住了,随后将丹霄推回鞘中,这才绷着的脸皮一垮,又笑嘻嘻道:“好丹霄,谢啦!得你这一道剑意,说不准紧要关头,可斩魔心妄念,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只是他这半似玩笑的一谢,丹霄不能应答,话音落了,却忽有一声低微至几乎难辨的呻吟,自卧席那侧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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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3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一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剑清执与丹霄剑的渊源,说来倒也算是碧云天中颇传奇的一桩故事,门中弟子不说尽人皆知,也不离七八。只不过寻常门人,只听得个囫囵吞枣的大概,待到朱络这般一脉首徒的身份,又是打小一块长大的玩伴,个中因缘,自是知之甚详。
炼气界中,门派纷杂,修行之法亦各有其道,唯独炼器一术,乃是诸多法门的根本。既有大成之后合德配器,亦有依仗灵器独成一道,所行为何,端看个人的缘法喜好。只是千百年来,虽然不乏古仙遗宝、或炼器大家佳作,越是名门大派之中,越不乏上品,却也总有拗性之人,非自己倾心血所炼之器不用。碧云天立派已久,四天分列共拱宗主之位,西天兑一脉的执掌无常师,便是这般一个性子,他合剑修气已至巅峰,临界剑仙之境,却无宝刃神兵随身,论道诛邪也好,传修授法也罢,无非以指为凭,虚空凝剑,应对万千。
然而放眼炼气界,无常师修为既高,分位更长——即便碧云天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代宗主,也要称他一声师伯,更勿论门下弟子,皆以“师老”敬称之。这般的人物,便是任性固执,也只能随他去了,非但不闻旁议之声,更叫门内门外许多后辈憧憬仰望,堪羡能为。
因此数十年前,无常师忽然传出要往青柯山上闭关铸剑的口信,甚至惊动了碧云天宗主裴长仪,亲往一送,直到眼见他入了深山,才恭敬而回。
这一遭闭关,忽倏十年,无常师常住在山中渊潭之畔,就潭取水,以一身真元为炉,锻天下金精,欲成宝剑。只是到了剑将成时,异象亦显,天云彤,渊潭中生出气浪如火海灼灼。这本是造化奇景,兆名剑将出,但无常师掌西天兑之位,修行之道亦是尚白属金,见火不虞,更不免心生迷惑困顿,一时难解。
便在这纠结难解的疑惑之中,宝剑终成,淬锋一刻,彤云忽化大雨,倾盆而下。无常师持剑回栖身草庐避雨,听得山中婴啼,随后在林中拾得一个裹着初生小儿的襁褓。他见那婴儿仙骨天生,剑格凛冽,才知天意竟是如此。遂将小儿收入门下,指剑为姓。剑名丹霄,人唤清执,人剑同源之说,乃是由此而出。

只是这段故旧,生疏之人,或许只当轶闻听过便罢了,朱络却最是晓得此中并无半分虚言。他算起来还要比剑清执年长几岁,入门时已是八九童龄,差不多可以说是看着这位小师叔从粉团般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成人,自然也就不只一次见识过剑清执与丹霄人灵剑应的契合。甚至直到眼下金光禁止入体,一身真修皆被困锁,宝剑犹可从心所往,不受其束。想来这一句“人剑同源”,说得轻巧,内中因缘羁绊却是非比寻常的奥妙神奇。
丹霄认主,但非是旁人全不可近前的凶戾之器,因此朱络才能施术借了一缕剑意随身。只是他借剑之时满脑子都是如何克制玄力引动魔性的法子,待剑意在握,才记起了这一茬牵扯,忙的回身去看剑清执。
一握春痕虽是年少时一群半大孩子的胡乱玩笑之作,药料炮制却没有半点马虎,时隔多年,仍是奇效。剑清执这昏昏一睡,已足一日夜,算算尚未到药效退尽的时辰,但丹霄一动,剑主有感,便是在睡中,也轻轻呻吟了两声,身上开始不安微动。
朱络一见,连忙吞声,等了等见剑清执果真还没醒,这才凑过去,将他胡乱挥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被窝。一整日的沉睡,被下一片暖洋洋热腾腾,朱络一只手陪着往里面一塞,登时觉出身上从头到脚的湿冷一片,被汗水透打得没有一处干爽,与落汤鸡倒也没什么两样了。他忙又龇牙咧嘴的起来,胡乱将湿透了的衣裤都扒了,看看天近四更,也懒得收拾,往灶下一堆,换了件干爽的里衬,就蒙头钻进了被窝。那一股热气立刻温水般绕上身,舒服得他连叹了两口气,才一个翻身,半撑着头,去看剑清执。
大约世上所有不是性命倾危的伤与病,无非靠着灵药与修养两事来解决。剑清执伤势已稳,修行之人不同于寻常凡夫,只这两三天的功夫,一直在蒙头大睡,再有碧云天的灵药外攻内合,即便是胸前那道血淋淋唬人的伤口也已愈合了七分,所顽固者,无非经络修体之伤,要慢慢将养,但不过碍在功力一时难全,十分之力,或可用上五六分,或可用上七八分罢了。
朱络自也是心知肚明,看了一回剑清执的气色,不再是面白唇青的模样,甚至睡得久了,还红扑扑飞上几分颜色,被灯火一耀,煞是好看。再伸手往身上摸索一回,手足俱暖。他便放了心,摸摸索索的,将人一只手扣在掌心里,攥上一会儿,松开了,片刻后又忍不住的摸了回去,满心里只觉牵连,越来越生出不舍之意。
自己的性子如何,朱络当是最清楚不过,他平日万事松散随性,甚至为此不止一次在师门受罚。但若当真走到决断之时,生离也好,死别也罢,即便是当年碧云天血案,云台之上纵身一跃,也不过举重若轻,不曾有片刻的踯躅难定。这一遭他与剑清执重逢,本就是意料之外的萍水之遇,不曾闹到生死相见的僵局已算有幸,分道扬镳也是定局。但就算是心中明明白白的一个结果,眼看别期将近,这般并肩躺在一处念及了,心底那一点牵挂竟是不由自主的渐渐鲜明了起来。只是说是牵挂也不甚准确,又带着点儿不甘、带着点蠢动、甚至还有几分无由来的埋怨愤懑之意,说不清道不明,叫他攥着剑清执的一只手越发用力,蓦一下失控力气,剑清执睡中亦是吃痛得闷哼一声,眼睫微动,似醒好在终未曾醒。
朱络听得这一声,也忙有点心疼的松了手。想了想,又撩开一角被子,将剑清执那只手捧起来查看了一番。幸而只是手背微红,片刻也就能褪去。但他抚着那一只手,心里头便有念头滋生,转而摸到了腕骨,又顺着窄腕一节节上去。寝衣宽大,片刻衣袖上褪到肘底,他的手已捏在了光裸的肩头。那一种皮肉滑韧,又微微带着点薄汗的触感宛如凭空生出的一把小钩子,从心到肝的扯着他。恍惚一瞬,一个翻身干脆半覆了上去,将头一低,不轻不重一口咬在了剑清执的肩窝。舌尖尝到的一点滋味微咸,口舌却似生甘,又觉美妙又觉不足,心中欲求更多的那点念头一个翻涌,骤然鲜明,催着他魔障般摸索向下,又去拉开手边的衣带。
这般人在穀中,全然不知心魔似火,欲念如油,机缘切合下的一个煽动,便蒙了心智,燎原而来。朱络只顾得提防那一点魔性而生杀伐之念,却忘了玄力炼入真修之中,便是在骨子里扎下了根,魔心导性,非杀一途,贪、嗔、痴、欲,亦无不可堕。疏忽中那片刻的放纵情思,便摇动心本,勾着人掩了心窍,坠入其中。
朱络不觉,只知眼前所见,应手褪下了衣物,便是越发活色生香。他一个齿痕一个齿痕的印下去,一点点吮吻到剑清执胸口伤处,被包扎之物一阻,才不情不愿的停下了,又改去蹂躏微干的嘴唇。剑清执身上虽说带着药性,但被这般的折腾,也不是毫无所觉。只是醒又醒不分明,梦又梦不爽利,颠倒之中,如入春梦一场,口中渐也被磨出了几声呻吟,双手胡乱一勾,攀住了朱络的肩背。
这一来好似火上浇油,燎得朱络脑中“轰”的一声,不管不顾抱住了人,连唤“清执”,尽往隐秘处厮磨过去。但他平白长了三十多年,碧云天上也好,三里村中也罢,没得兴趣与心力去琢磨这些遐思之事,自然也就没什么花哨本事,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摸到几分关窍,略微得趣。再看身下,剑清执已汗湿了鬓角,面上尽是桃花颜色,眼尾两抹湿痕,便如胭脂点过一般,也不知是愉悦多些,还是痛苦多些,一时呻吟一时哽咽,蓦的一阵急促喘息,竟是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然而那眼前蒙着一层薄薄泪雾,脑中亦是昏昏沉沉不知醒梦。剑清执茫然睁眸,全然无焦,视如不视。只有身上感觉鲜明,层层叠叠似浪潮洗刷。未曾有过的悸动让他更是仿佛陷身空茫幻境,一时无措,脱口哼出一声:“朱……朱络……”
声音出口,喑哑得莫名,尽是懵懂情潮。落在朱络耳中,却换来一个激灵。他好似梦惊,乍然抬头,撞入剑清执已被情欲洗过的眼中,黑如珠石,却是一片迷惘混沌,全然不明所以。视线相缠,一者仍似身在梦境,一者却陡然动作一僵,心头迷翳乍退了数分,虚实难辨的魔心忽倏而去,纯然只余情生意动之刻,恼人惑人、却也磨人的一片欲焰。
朱络忽的哀叫一声,头猛的一低,砸在剑清执怀中。滚烫的脸上热度贴着同样滚烫的皮肤,非但燥热不减,心猿意马反倒愈加难拴。甚至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是魔障乍醒,还是魔性又深,以至更难自制自禁。心中挣扎了半晌,他才咬牙撩起一角棉被,粗粗往里头一瞥,满目尽是不可收拾,也不知该如何收拾。然而呆滞一瞬,到底不能这般僵持下去,朱络粗喘两声,蓦然伸手,掩住了剑清执半睁半闭尚不足够清醒的眼睛,一口衔住他的耳垂哑声道:“清执,是我……是我孟浪了,你只当……只当……”
二字之后,难以出口。朱络却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一手盖在剑清执眼上,一手复探下被中,将个滑腻腻浑然不着力气的身子抱住,尽着前一时荒唐手段,并腿挨身,百般抚弄厮磨。他虽是粗糙能耐,奈何两人一是有心一是无识,尽往欲海中去了断。用了片刻工夫,到底闷哼低呻,一时间皆是气力全空,挨头叠胸的软绵在了一处,没个遮掩的喘息起来。
待到气息略平,脑子里那一股旺火也彻底熄了下去,朱络这一回好像才真的彻底醒了神,色壮的胆气一消,顿时连肝都颤了,使了两番劲,才抬起头去看剑清执的反应。
一看之下,偷偷松了口气,大约是耗了体力的缘故,本就算不得当真醒过来的剑清执折腾了这一回,已是又沉沉睡过去了。面上神态恬然静和,适才一场荒唐,留下的不过是眼角睫毛犹带的一点湿痕。免了面当面的公堂,朱络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从那暖香窝里爬起来,衾被暖热,愈发觉得外头冷气如冰,炸起一身的寒毛。他搓了搓胳膊,又呆了呆,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耳光,心里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大约鄙夷有之、懊恼有之、羞愧有之、许多丧气之情外,却还有那么一点点羞答答的回味愉悦,不可言说。
只是做也做了,打也打了,到底眼下残局仍得收拾。朱络胡乱给自己裹了衣裳,又去扇旺了火盆,直到整个屋子里都觉融融暖意,才拿了温水布巾,给剑清执打理。两人那一番的颠倒,即便终究未曾入巷,但论及其他,也不差了什么,如今明晃晃的灯光火光下,照见腿间一片狼藉,朱络也免不得老脸一红,又不好快了,又不敢慢了,遭刑一般咬牙憋气的,好容易打理出来,天边已透微光,竟是将晓。

浓蓝如墨的天幕,在这片刻功夫,渐渐褪成了略深的浅青。尚不到日出的时候,这点晨光粘着冻云,反觉颜色清冷,即便隔着门窗墙壁,看在眼里,也是遍体生寒。朱络将一切收拾端整,乱糟糟的心绪也平复了大半,乍然抬眼向窗外一望,手上动作忽的便顿住,随即心头那最末一点乱也沉淀了下去,拍打拍打手心,笑了一声。
笑过了,坐回到卧席边上,碰了碰剑清执睡中暖软的脸颊:“小师叔,说是两情相悦也好,乘人之危也罢,总之这一遭,当是让我占了你一回天大的便宜。此事我知,你却不需知,方不误你修行之心。待到诸事之后,若是还有命相见,我再……”他略一犹豫,垂下头去,贴在剑清执耳根,轻声缓字道,“若是你心不改,我再当不负。”
念叨了这一回,也不知剑清执睡梦中可能感知,朱络却如同了了一桩心事。也不再磨蹭,又喂过一回丹药,就将一切零零总总的玩意重新收拾了,归于丹囊,与丹霄剑一并搁在了枕边。只是盛着一握春痕的小瓷瓶被他捡出,没再给剑清执补上一颗,却是自己揣了起来。随后袖中取了一张白纸,压在剑下,再给剑清执拢了拢被头,就起身出去了。

屋外有风无雪,晓寒凛冽,如泼面凉冰。朱络修为已复,倒是不惧这点冷气,反倒觉得被那北风劈头盖脸吹了一回,很是爽快提神。他脚下无豫,几步出了院子,这才回身伸手一划,四道红光点出,应和方位,落在院落四角,一闪而没。然而红光虽是隐去,冥冥之间,结阵已成,将院子屋舍皆庇护在了其中。
设下此阵,朱络这才算是放了心,虽说不是什么厉害手段,阵势的用意却在警醒。若是有外力强侵,一来自己遥遥可感,二来阵气一变,也足以惊醒睡中的剑清执,以他当下恢复的修为,即便髅生枯魅那般凶妖再来,也不至于落了下风。这般掂量了又掂量,觉得一切已算是安置周到,才摇摇晃晃的,揣起了手,也不走村头大道,就从村尾的自家屋后绕了出去,信步而行。

一宿行功疗伤无话,待到天光明亮之时,浮生客一身气脉已觉贯通,终是三天来第一遭出了静室的屋门。
屋外飞檐小廊,原来仍是在琳琅阁中。前面高楼敞轩沽酒迎客,后面的院落算是谢家起居之处,只是却单隔出这一隅小院,用心打理得精致,布置下这间静室。
浮生客自是不知林明霁与谢家的渊源,但也明白这必是厚待。他天南海北行惯,虽说修剑精深,过得倒似个行脚僧般日子,更有一桩惦念在心,既然伤势已经无碍,就该作别,因此左右略一打量,静室之旁,尚有明暗两间屋舍,想来该是林明霁在此的住处,便信步走了过去。
但才到屋前,身后忽听脚步声趋近,女子声音轻笑道:“你要找林先生么?他已经走了。”
身后来人正是谢琳琅,天气寒冷,她全身都裹在一件裘皮斗篷里头,怀里却鼓鼓囊囊的,好似抱了什么,不紧不慢走过来:“林先生天未亮就离开了,他总是这般,经年难得一见,好容易见到一次,又是匆匆来去,当真……你们这些修行人,都是这般又多情又薄情么!”
浮生客似是一愣,只是他冷面惯了,倒也没看出什么表情。谢琳琅本就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喟叹,既不稀罕他应声,也知他应不出声,叹息了一回,见浮生客一脸木然,忽的“噗嗤”一声又笑了。
她笑过了,将手向前一递,原是抱着个小巧的酒坛子,朱红泥封,贴了名签,正是琳琅阁三代人的招牌“一品琳琅”。谢琳琅将那酒坛子直接向浮生客怀里一怼,浮生客也只得接住了,这才又听她念念叨叨道:“凡事都讲一个缘分,大约是你这人不对我的眼缘,我便也对你没什么嘘寒问暖的兴致。只是你这一遭,虽说烦了林先生劳心又劳力,却也是第一遭绊住他在琳琅阁住了几日,与你本意无关,但我需领你的情。既然不是孽缘,就该算是好缘分,这坛酒我请你,当是结缘了!”
大约是她这番话太直白得毫无掩饰,浮生客听进耳朵里,反倒生不出推拒的心思。他点了点头,提了那坛酒,随手一拂,地上浅浅落下两行字:多谢,告辞。
谢琳琅掩口便笑,边笑边转身就走,轻飘飘道:“后两个字我收下了,那前面两个,你需向林先生去说,我是凡身俗体,可不敢代他受你这一谢。”

小院外不远,就是琳琅阁的后角门。谢琳琅前脚离开,浮生客便也提了酒,离开了这座暂住数日的院落。他算是在昏迷中被林明霁背来,养伤三日,足不出户,因此对这座城镇仍是全然陌生。当下心中有事不克久留,索性直接喝起剑光就要遁离。只是转身那一瞬,眼角乍瞥到一点翠绿,于灰白冷淡的冬季颜色中甚是鲜明。他便不由得脚下顿了顿,然后才看清了,原是一丛翠绿修竹,正植在自己住过的那间静室旁,竹梢摇摇,探出了粉墙。
此地可生竹,经冬而不凋,多半是林明霁的手笔。浮生客忽的记起他常持在手的竹枝,润如碧玉,可化横吹,想来也非是凡品。竹性清隽,又有佳音,如此比来人物之性倒是颇通……顺带一思念及至此,他忽的心头一晃,顿生悸动,似有什么深刻又模糊的影子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却难辨分明。浮生客登时讶然,这数十年来,十方行道,随缘逐本,既为自己的真修之境,亦是抱了寻觅失落的往昔记忆的念头。只是山水踏遍,全然无应,不想今日却因一丛翠竹动了念,饶他纵然心如冷石,也不免片刻的失了神。
但恍惚过后,行仍需行。翠竹非是因果,更似老天在这数十年后终于舍得给出的一点契机。浮生客不是大喜大悲的性子,念兹在心,身旁遁光亦起,离合之间,身影已离了琳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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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二  缘如酒

薄雪覆山,亦覆盖了数日前血腥恶战留下的残迹。虽说大雪未至,但一来蛇母伏诛处乃是深岭,二来这一片连山已成了附近百姓口中妖魔出没之地,寻常人莫说涉足,恨不得宁可多走上几十里路,也要巴巴的绕行,因此那不过一层轻絮般的雪,竟也足足积至了今日。
一道红光没过天际,遁光按下,落在雪场中的,正是朱络。他前脚落地现身,随即搭眼一望四周,登时“唉”了一口气。眼见雪中一切,还是他最末一次来此收拾了蛇母残骸的模样,就知欲等之人尚未出现,也只能叹气之后,好容易找了块幸存的石头,拍打拍打,一屁股坐了上去,有点惆怅的自言自语:“小九啊,不是朱大哥不帮你传话,你那位阿叔一看就是个人漂泊脚程又好的。他要是记得回头来找我还好,要是不记得了,说不定这三天功夫早就走得影子都不剩一个,是要我去哪里找他!”
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放心,既然是答应你的事,哪怕你阿叔走到了天边去,我也得把他翻出来。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么长的命喽……喝!”
话音未落,天际忽落一道冷芒,穿风而至,直指朱络。
朱络人还坐在石头上,乍逢来袭,抬手间一道红光已窜出,半空一旋,有如火蟒,迎上了冷锋剑芒。脆声交错中,雪尘四溅,霰雾遮身,一瞬光芒各自收敛,雪地上已多了一道灰袍负剑的轩昂身影,正是浮生客。
朱络一见到人就乐了,适才试探一招,全无伤人之意,他便也不在乎,立刻跳了起来,拍手笑道:“前辈当真回头了!我还想着,要是这一天等不见人,只好有缘再聚,却不知道要拖沓到什么时候了!”
浮生客却没他那副嬉笑的心情,出手一试,无非确认来人真伪,倒也是吃了枯魍那一次闷亏后的谨慎。此时见人无误,伸手一拂,雪上浮现了两个字:伏九。
朱络连连点头:“果然果然,回头来找我,又知道伏九,想来你定然就是小九口中那位‘阿叔’。在下朱大,乃是小九前阵子巧识的一个朋友,请教前辈如何称呼?”
雪霾一扬,地上登时又出现了“浮生客”三字。朱络“喔……喔……”点头应了两声,心思倒是不慢,反应过来浮生客口不能言,只能靠地上字句沟通,也就不再啰嗦客套,单刀直入的一拱手:“浮生前辈,我是受伏九之托前来寻你,他……当下的境遇很是复杂,算不得不好,但似乎也称不得很好,端看各人各思了。前辈有心,可愿听我一叙?”
浮生客的回应也是干脆,立刻点了点头,然后就站在那里,盯住了朱络,虽没言语,一副“你快说明白”的模样却是实打实。朱络被他盯得登时先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随后选了个比较舒缓平和的开头:“前辈可知龙山古月?”
浮生客摇头。
“龙山古月十年一度的月下集……呃……不知道啊……那前辈可知玉完城?”
浮生客仍是摇头。
“……赤明圃?”
摇头。
朱络没了脾气,拿手指头搓了搓额头,忽又笑了:“小九说他这位‘阿叔’平素只在红尘来去,诛妖降魔修行,少与炼气界有什么瓜葛,如今看来倒真是一等一的大实话。不瞒前辈,小九当下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从此怕难回头,我想着你们多年叔侄情深,当真这般直白的说了,让你不好接受。只是……前辈耿直,把在下要绕的圈子都掐死了,我也只好直话直说。”
他顿了一顿,见浮生客神色依然算是冷静,想来后面也不会忽然暴起伤人,这才从在三里村捞了越琼田和伏九说起,一路说到龙山之变,伏九化龙而走。这一段经历历时近月,期间又多波折,纵然朱络已是捡着扼要说来,也足足口沫横飞的讲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有头有尾的交代清楚。他停顿一瞬,眼前忽然一花,落下一个小酒坛。浮生客仍是沉默模样,负了手,眸中神色浅淡,一时难辨。
朱络不在乎,“哈哈”一笑,捞过酒坛拍开了:“正觉得口干舌燥,多谢浮生前辈!”一大口酒灌下去,醇厚滋味里又带了几分熟悉,“这是……琳琅一品?”
浮生客点头,剑气刻画薄雪痕迹:“多谢。”
朱络摇了摇头,掂掂酒坛,又是一口:“前辈何须谢我,你们叔侄情分深厚,此后生离难见,我捎来这段话,不得埋怨已是知足了。小九这一去,也不知……哎,已是不知,猜也无用了……嗯?”
眼前骤然雪扬,落下两字:造化。
“当真是造化!”朱络笑了声举坛再饮。那酒坛本就小巧,他一连这般几大口,已是去了一半,随后一甩,离手飞落在浮生客脚边,“谢前辈请的这顿酒,抵得我这一趟的辛苦钱。来吧!”
山岭之上,寒风冷雪,朱络全不在意。两个字出口,爽快的一扯胸前衣襟,几层衣衫皆扒开,露了整片胸膛。心口上下的位置,隐约透着暗红的玄色印记微光流转,似有生命一般隐在薄薄一层皮肤之下,经过这一段时日,似乎入肉愈深少许,但形状轮廓依然分明,正是一块硕大的鳞片。
朱络笑道:“浮生前辈,这便是小九托我转交的护心鳞,只是当时情急,他不得已将鳞片打入在下体内,这段时间也多亏了它,几次相护性命。但想要运功逼出时,才发现这鳞片乃是灵性奇物,渐与在下胸前血脉连通,如今该是完璧归赵,却不得其法,只能请教前辈可有取出的手段?”
浮生客略一沉吟,先未作答,抬手挥出有无之间一道细微剑意,牛毛春雨一般,落在朱络胸前。朱络只觉得胸口微微一凉,那点感觉与落下了一粒细小雪花也不差什么,不过转瞬即逝。但也就是这转瞬之间,身在其中方有其感,剑意已是贯通胸口龙鳞处,于血肉气脉之间游刃有余,查其究竟。片刻之后,剑意一散,浮生客点了点头,拂袖挥下两字:信我。
朱络大笑:“前辈放手施为就是,我胆子大得很,不乱打摆子,不用担心失了准头!”

话音落,剑气出,本是摧山立岳般的雄浑剑意,竟也能凝做毫厘之微。弹指一瞬,贯入朱络胸口,分丝析缕切割开裹绕住鳞片的血肉。说来惊险繁复,但在浮生客手下不过数息之速,寒光再转,已离身疾退,又没回了他的指端。再看朱络胸前,只留下一道数寸长短的浅淡痕迹,若非极细小的一缕血珠渗出,倒与指甲掐下的红痕无甚区别。
朱络也不觉痛楚,只觉胸前先是微凉,随后剑气入体,倒有融融暖意,如旭日之粹,剖血分肉,不伤毫微,却又分明能感知到剑气在血脉间穿梭游走乃至割离之势。这般剑境,甚至剑清执也有不及之处,却一直在炼气界中籍籍无名至此,也算是一桩奇葩之事……思忖未毕,剑气乍离,他陡的转回心思,全神一凝,自身真修气劲已提,拱护心脉的同时,力成一迸。刹那血光四溅,玄黑龙鳞灵光流转,裹在一蓬血气中脱体而出,激射浮生客。
浮生客的身形也在瞬间虚化如影,一挥袖裹住护心鳞,人已现身在朱络面前,剑指直点胸前心下一寸处,气劲化生入体,封住了他胸前血气之行。随着鳞片射出的血箭竟是一涌即收,除了数点斑驳溅落雪地,再无余伤。
朱络也在同时吐出了一口气,藉浮生客无隙之剑助力,心脉创处尽封,算是有惊无险的闯过了取鳞这一关。待到功行平缓,这才开口道:“有劳前辈,我无事了。”
浮生客点头,但仍是将助他止伤的气劲又灌输片刻,才撤下剑指。朱络自己反倒是不甚在意的那个,摸了摸胸口,随手掩上衣襟:“有前辈相助,我暂时行功无妨,足以护持。前辈不必顾忌,龙鳞已取,要如何操使,尽可一为。”
两人虽是初识,但经此一瞬,也算有了性命之交。浮生客心不疑他,也不与朱络客气什么,当下直接落地而坐,掌扣天心,纳周遭山水之灵。瞬间自然之气引动,湍湍集来,如漩如瀑。忽见一点玄光,自浮生客袖间扬起,尚带着几点朱络胸前热腾腾的心头血,镇入灵漩之中。光彩流离间,似融似锻,只见得到无数流光四迸,玄金白赤,不一而足,古灵玄脉之息、天地调顺之气、乃至集阴之水族灵源、兆生之心鳞精华,不断的开始融合、分离、又再次糅杂成一。宝光消长之势此起彼伏,那一片宝鳞的形态便也随其变化不定,似被无形之手抟揉拉伸,欲淬出一件最终融合了四灵精粹之物。
朱络在一旁屏息静气,一方面是为浮生客护持,一方面也算是开了一遭眼界。他非是第一次旁观修士炼器,甚至裴长恭为他锻造寸心鞭时也随侍在侧。但碧云天也好,延至整个炼气界也罢,若要炼器,自有一套复杂规矩之极的方法,无论采材、器皿、方位处所……无一不是考究。如浮生客这般随手拈来,就地行功的大喇喇手段,还是头一次瞧见,又觉得新鲜,又不免心中惴惴,生怕浮生客一个失手,毁了伏九的一番心意。
浮生客却是心无旁骛,亦不见什么模棱两可的踌躇模样。彩光高悬于他身前,光影离合间,分明可见剑气穿梭,如日阳烘照,百炼千锤的打磨着那片龙鳞。即便他炼器不挑剔周遭细节之处,但功行到此,也是需全神贯注,不克他事惊扰。朱络看了一回,知晓紧要,甚是谨慎的担着自己护持之责。两人一坐一立,各专一事,一时间漫漫山岭上除铮鏦之声,再没什么动静,甚至连过岭风声也受其慑,不敢放肆来去。

这般莽山炼器,山下遥遥,三里村已不知相距几何。遭逢了若干丧事后,那村中更嫌冷清凄凉,少有人迹在外。家家户户亦是门窗紧闭,即便近抵窗根下头,也少闻什么动静。似有看不见的阴霾,层层叠积在村子上空,一时难开。
说来,朱络家的院子虽处偏僻,倒是最安详平和的一个。这般的愁云惨雾中,无人登门,落得一片清净。院中连鸡犬亦无,纯然一片的安静中,最清晰的反倒是房中剑清执渐有些急促的喘息声。他睡在暖被中,却是闭目握拳,似有不安之事,正在屡屡抗拒一般。
剑清执却不知自己是在做梦,他这一番久睡,半是劳体耗神,半是一握春痕的药效使然,当真酣沉得紧。意识朦胧之中,却又觉得身上渐渐烧起一股燥热,使人恍惚难安。那一种滋味,难说分明,分明陌生,又好似曾被其洗礼过,在痛苦与隐秘的快感间纠葛拉扯,逼得他眼未睁,先低低呻吟起来,一个身子裹在被里,挨挨蹭蹭,不得纾解。
正难过时,身后拥上两条臂膀,不容抗拒的将他揽入一个怀抱中扣住。剑清执大惊,登时想要挣动,奈何身上酥软如棉,用不出分毫力气,甚至连扭过头看一看这般造次之人是谁都不能,只能勉强的摆了摆头,以示反抗。
奈何这点儿反抗的程度轻微得不足一哂,身后亵拥之人非但不退,那两只手更作怪的直从衣衫缝隙中探进去,挨上赤裸裸的皮肤摸索揉捏,浪荡之极。剑清执心中气急得几乎呕血,又窘又怒,却毫无办法。在身上滑动的手掌愈发放肆,一手自颈下揉捏到胸前,另一手更直白的从肋侧探入,一分分滑下腿间,轻佻之极的抚上要害。剑清执登时一个激灵,一身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羞愤难当。只是身子失了控一般,心中越是恼怒,身上反而越被揉弄得得趣,渐有呻吟抑制不住的溢出口,人也愈发向着身后滚烫的热源贴缩过去,宛如生涩求欢。
蓦的,身上陡然一沉,眼前天翻地覆。从身后拥上的人似终于不知足这般温吞厮磨,抱紧了剑清执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两具身体肌肤寸贴,瞬间犹如卷火而来,滋味不可言说。只是剑清执却顾不得那些,挣扎着只将眼睛睁大,仔细分辨近在咫尺却又如雾里看花般模糊的那一副面目。许是两人挨得实在贴近,纵然视线迷离,到底依稀有了分辨,却让剑清执心中猛的一悸,张了张嘴,愣是叫不出那个名字。
反倒是身上之人,坦荡荡自自然然的模样,搂紧了他顺着耳根一路亲吻上来,湿漉漉的印子直抵到唇角一分处,忽然含笑轻唤了一声:“小师叔!”
这一唤入了耳,登时连那轻薄怀抱都添了几许熟悉。剑清执心跳砰然,有如擂鼓,一时心底种种羞恼酸软,难以言说,推拒迎合更是两难。偏偏身上作乱的两只手却不肯稍等,轻拢慢捻,一路撩拨得火星从骨头缝里迸出来,烧得血脉骨髓枯焦,口干舌燥。那一条灵舌,却只在唇角有一下没一下、似有似无的舐着,更使人渴极望水,简直难过之极。
剑清执终是忍不得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抬手,忽的一把死死抠住了眼前肩膊,向下一拉。嘴唇对着嘴唇,舌尖卷着舌尖,抵死缠绵一般,两人顷刻滚在了一处。挨擦之间,火浪袭身宛如灭顶,竟是从不知情欲一事,能可汹涌至此,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纠缠渐至酣处,身家皆忘,不知因果,只有眼前怀中一人而已。剑清执仍是被死死压在下方,几乎连骨头都软成了春水,只能任凭那一双手在全身可说不可说处作乱。至忘情时,喉底的一声呻吟也变了调子,带了点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哭腔,叫出一声:“朱络……”

“朱络!”一声脱口,一身火热,忽成淋漓大汗。眼前瞬息乾坤皆变,水月镜花般破碎无痕。剑清执猛的睁开眼睛,近午阳光洒了满身满脸,更照见一片清冷空洞洞的屋子,再无第二道喘息之声,唯自己一人而已。
脸上潮红未褪,那片刻剑清执甚至还有些恍惚,但随即就彻底的清醒了过来。这一回当真“轰”一声从头涨红到了脚底,几乎是弹着从被中打挺坐起,扯动胸前伤处,顿时牵连出一阵尖锐疼痛。
只是剑清执也顾不得那些了,满脸通红的,先伸手胡乱往被中一摸,身上寝时的衣衫整齐,只是方出了一身的透汗,清爽早无,只剩糊涂粘腻的感觉提醒着自己那一段梦中荒唐。唯一庆幸在梦境掐断的也算及时,未曾有泄,否则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朱络搪塞过去……
一思及此,剑清执忽的一愣,从手忙脚乱的醒来时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的感觉愈发鲜明。这时也顾不得尴尬或其他,他匆忙扭头:“朱……”然而那一个“络”字尚卡在喉口,又硬生生顿住,视线一垂,落在了自己的手边。
那是寻常不过的一张纸,不知何时被塞在掌心,已在无意识间捏揉得皱成一团。剑清执的一颗心蓦的沉下去,抿了抿嘴角,将纸团重新抹开了。纸上一片空白,除了褶皱的纹路和斑斑点点汗湿痕迹,不着笔墨,也再无其他。剑清执脸上的表情却看得一点点冷了,片刻春梦、恍惚情思,一扫皆空。只是心底一丝一缕泛起的那点滋味,非恨非怨,反倒是早有预兆的平澜静水,沉默片刻,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你的抉择,当真还是如此!”
推被起身,身上伤势已不碍坐卧行动。一室清寒洗去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悸动微热,剑清执捏着那张纸,又往房中环视一周,终是闭目一叹。叹息声中,空白纸张碎如齑粉,飘扬尽落。

寒岭之上,铸炼已近尾声,剑气如凝金之云,拱烘着一团灿烂难以直视的光芒。四灵精气在剑意切磨锻造下已融做了一体,诸色消融,尽成一片耀目金光。
蓦然,浮生客扣着法印的右手一展,小指末端化凝出一颗豆大血珠。心之经络末于少冲,指上所得亦是心中精血。屈甲一弹,血珠滴溜溜旋没入金芒之中。刹那鸣声一振,有如金击重物,共声不绝。金光一瞬染上暗赤光华,盘曲之间,宛然一道具体而微的神龙影像,上腾下跃,呵气成云。而飞旋之中,龙形由虚淡渐转清晰,再由清晰复归虚淡,这一隐一现的变化,也正是炼器最末的一道关键。法器最后之成,端看在此。非但浮生客全心施为,朱络亦不敢疏忽,屏息静气的,抬头观望究竟。
龙影飞腾,盘旋不休,与剑意正在彼此碾磨之间。这一段时间,许是弹指瞬息,许是累时经日,非是旁观的朱络能够预料。只是他也并不急在这一时,受人之托,心便安稳,哪怕是要锻炼上个几日几夜,也不过稳稳妥妥的在旁护持就是了……
偏偏有时候为人做事,铁齿不得。朱络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思量到此,忽有一段微妙感应入心。早前设下的护阵,鲜明非常的被一股力量自内瓦解。他脸上的神色登时绷不住的稍动,早知如此仍是恍惚的感念纷沓着蹦跶了起来,虽只是一闪而过,到底还是在那一瞬失了神。失神正当,耳边突来一道金声玉振,响彻云霄。一股沛然而又簇新旺盛的灵气,自他所在处弥张铺开,半空中光华倾泻如雨,金光赤华纷纷溅落。层层剥离去了的光彩之下,悬出一只式样古拙的铃铛,核桃大小,色呈乌金,若隐若现的龙形已凝做全须全尾的神龙之态,正绕在铃身,宛如一道天然浮雕,栩栩如生。
朱络原本的一声叹气瞬间拐了个弯,脱口道:“前辈功成了!”
然而浮生客伸手一招,将那铃铛纳入掌心,回头看他却是递过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朱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又问:“有何不对么?”
浮生客挥了挥手,在地面以字代言:你,适才,何事?
朱络又顿了顿,这次倒是意外于浮生客的仔细。初一见颇不近人情般冷漠的剑者,一旦认真相处起来,性情却是大相径庭。他觉得自己瞬间有点能理解为何伏九直到最后恍惚之时,尚在心心念念着这位“阿叔”,嘴巴头上已是笑出了一声:“无妨,只是……刚刚有一名故人告辞了。再见艰难,不知何期。”
浮生客略点头,炼器既成,本是心如止水。但听了“不知何期”四个字,许是近来遭逢跌宕,倒也微动。伏九、龙鳞、蛇母枯魍,乃至最末林明霁笑吟吟拈竹举杯的模样,逐一闪过脑海,又隐至不可知处。他行事干脆,既然心中有了这一动,将手一抬,玄铃隐去,那半坛琳琅一品却入了手。雪上书下两字:当期。书罢,举坛一饮,冰凉的酒气冲喉入了腹,又随手一抛,掷到了朱络面前。
朱络反应甚快,一把拎住了,眼睛还停在雪地上,把那“当期”两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随后笑了起来:“为前辈妙语,当饮。”
一口醇酒下肚,又将酒坛斜提,淋漓酒水,点点溅在雪上:“缘分奇妙,运数无穷,惟天地可掌。这一轮酒敬天地,愿你我因缘,皆当可期!”

饮一坛酒,说三两事。浮生客自己口不能言,半路教养了一个伏九,也是木讷少话的个性,但这一路遇来,林明霁也好,朱络也罢,都是有他们一张嘴在就不会冷场的性子。两人心中各有所慨,一人随口说来,一人偶以字迹应对,竟颇是和谐。可说之事,便拈来下酒,不可说之事,也无人多嘴去问,那酒坛既小巧,所余又不多,不消多少工夫,终是尽了。
朱络倒过酒坛磕了磕,见当真已空,只得搁开了,笑道:“乱里偷闲,也不过只有一坛酒的工夫,酒尽了,便觉俗事又熙熙攘攘而来,应接不暇。浮生前辈,适才说及蛇母与那几个行踪诡异的鬼魅之妖,来路用意皆是不明,前辈似乎若有所思。实不相瞒,当下我正欲追查此事,若是前辈有什么线索,能知会一二,可是胜过我跑断两条腿的卖力气。”
他直白一问,浮生客心中方生一丝疑问,又按住了,只抬眼略略瞥了一道目光过去。
朱络心领神会,莞尔道:“在下所欲行,绝非恶事,乃是为了查清一桩炼气界旧时隐患,前辈大可放心。何况以前辈能为,若我当真行有差池,当是难能避过前辈的一剑之责。”
浮生客听到此反而摇了摇头,落指缓书:行事问心。
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无可为,无不可为。
“这……”朱络一怔,随后福至心灵一般,顿生一点恍然,反问一句:“适才前辈锻炼龙鳞铸成法器,便是如此手段?”
浮生客点头,随后继续于地面留字。只是不再似之前皆用二三字概言,而是行行成书。朱络领会,跟从观看,口诵出声:“西去三百里荒山,亦有魂墟一座,破之不久。诸受困魂魄命元已失,怨气犹存而未能尽散,可往一探,或有所获……魂墟?前辈所言,莫非与在下和小越小九所遭逢的魂墟有所关联?”
浮生客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写道:皆为魂魄之乱,尚不知其他。我曾前往,但受自身所碍,不得深入。
“我明白了。”朱络轻吐一口气,“多谢前辈告知。”
浮生客微微颔首示意,随后转身,竟是将行。
朱络忙又叫了一声:“前辈且慢!前辈亦有关注魂墟之事,若我此行能有所得,可需告知?”
话音方落,浮生客身形已随绽起的遁光淡去。雪地痕迹一抹无余,唯剩两字:随缘。
“……”朱络原地呆站了一刻,随后敲着自己的额头嘲笑起了自己,“还以为我已经算是洒脱性情,但与这位浮生前辈一比……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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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三  霜风高凛铁羽击

飞雪连山,吹棉堆玉。一夜的北风号啸,待到天明起身时,隔窗推门所见,便是满目茫茫银白。
这一场入冬来的新雪,遍掩了山脚村落屋舍道路。好在冬日农闲,一大清早就已经有人陆续起身打扫院前门口的积雪。间或院墙低矮些的,只一抬头就望得见隔壁同样在挥舞铲子扫把的邻居,登时就放开了嗓子感叹起来:“才入冬就来了场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邻居嗤他一声:“瑞雪兆丰年,怎么不是好事?”
那村人又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搁在往年,是好事。搁在今年,可就未必喽!”
他这嗓门本就响亮,又是有意的放开了喉咙。顿时不只与他搭话之人,连旁的邻居和过路的也被他引了过来。三五个扒在院墙上,揣着手起哄:“赵老三,你前几天不说上城里卖菜去了么,如今这么说,可是听到了什么小道?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见围过来凑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赵老三也来了兴致,将铲子在雪堆里一拄,故作神秘道:“如今可了不得,镇子上的商老爷家里出了事了,听说是商家的大公子在山里头……”他挥手指了指村后那连绵不见尽头的莽山,将声音猛的一提,“遇到妖怪啦!险些把性命丢在里头!”
人群中一片哗然,几乎立刻就有人道:“遇到妖怪还能有命回来?怕不是个貌美的女妖怪吧!”
哄笑声顿起,赵老三拔高了声音好容易才在笑声中透出了尖:“谁骗你们谁是这个!”他伸出手指屈了个满地爬的手势,哼声道,“商大公子是带人上山看林场去的,死了两个护院才把他囫囵个的抢回来,就这样还折了一条腿,昏迷不醒。满镇子都传得翻了天了,也就你们窝在村子里的还不知道。”
见他信誓旦旦,不似唬人,众人的嬉笑声也渐渐收敛了。有人试探问道:“当真?是个什么妖怪啊?”
“听说是两只怪鸟。”赵老三一把丢开铲子,张开双臂比划起来,“那翅膀有这么长……那爪子有这么大……那喙有这么尖……眼睛是血红血红的,羽毛是漆黑漆黑的……”一干人随着他的比划“喔!”“啊?”半晌,也没能拼凑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鸟。只不过镇上商家的护院他们大多见过,个个身强体壮勇武彪悍,能被那鸟一爪抓了个透心凉,想一想也足够让人咋舌。
赵老三比划了一气,意犹未尽,抹了抹脸,冲着众人撇嘴道:“大雪这么一下,妖怪也要吃饭吧?万一山里头抓不到吃食,跑出来祸害村子,咱们可就倒了霉喽!”
他这话半真半假,也说不准是当真心有忌惮还是哗众取宠。只不过总有胆小的被他吓唬住,摸着胸口侥幸试探道:“那商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就不再召集人手进山去寻妖鸟的晦气?再凶猛也不过是个扁毛畜生,人多势众,还怕拿不下么?”
赵老三嗤笑一声:“这话你可莫要提了!要不是镇子上碰巧来了两个小神仙,商家就得给他们大公子准备丧事了,还妖找妖鸟的晦气?以后绕着山走还差不多!”
“什么小神仙?什么小神仙?”赵老三一句话挑起众人的兴致,立刻又追问起来。
赵老三挠挠头:“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小神仙呗……商大公子险些被妖鸟要了命,人是救下来了,可惜腿也折了,一天天的昏迷不醒,就剩下一口气吊着。巫方大夫游医不知找了多少,个个都说没法子救,眼看着就是等死。偏是商大公子命好,镇上路过一男一女两个小神仙,一粒药灌下去,又不知怎的摆布了两下,登时就活过来了。听说第一天喝粥第二天说话第三天就能叫人搀着下床……这般的好运气,当真是命不该绝!”
“这样厉害,当真是神仙?”
“这样厉害,当真是神仙!”
“早知道有神仙来镇子上,我前天就跟你一块儿去了,说不定给我一颗仙丹,治好我家老爷子的老寒腿……”
赵老三笑“呸”了发白日梦的那人一声:“神仙也是你能遇见的!再说那两位小神仙救了商大公子就走了,听说是要进山去采药。”
“这种时候了,山里还能有什么药?”几人一同摇头,七分不信。又有人添补了句:“山上不是还有妖怪呢么,他们就敢上去?”
赵老三摸摸下巴,望一眼雪覆连山,颇感慨的叹息道:“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神仙呢……呃……神仙?”
他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双眼直勾勾的盯了出去,看了一遭,疑似眼花,伸手揉了揉再看,远远道路尽头,雪霰飘飞处,正划落一道隐约银光。光芒转灭,走出一名蓝衣道人,举步轻捷。那数十丈的积雪小路,只几个眨眼就轻飘飘跨过,竟是直往这处聚集了不少闲人的院子走来。
其他几个凑趣的闲汉也早顺着他突然不对劲的眼神瞥见了这一幕,适才还吵吵闹闹的院子顿时鸦雀无声,数个人、十几只眼,一同眼巴巴的瞧着那年轻道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当头照面,才听得不知哪一个一嗓子叫唤起来:“神仙!真的是神仙!”“咚”的一声,倒身就拜。
这一来,反倒是循声过来的蓝衣道人脚步一顿,轻巧一个旋身便避开了,皱眉道:“我乃青冥洞天炼气士,非是神仙,你等莫要拜了。”
众人皆不知“青冥洞天”是个什么所在,只觉这地名听来仙气飘飘,更觉眼前道人高深莫测。只是神仙既然不许参拜,只得起身,个个叉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年轻道人这才道:“我要往山中去,可是要从此处入山?”
赵老三眨了眨眼,给自己壮了壮胆气,才直起腰答道:“正是的,要上山,必然从我们村旁过去……只是昨晚刚下了这么大的雪,上山的路怕是都叫雪掩了,不好认不好走。”
年轻道人道:“无妨,烦劳指个方向就好。”
赵老三飞快转过身,三两步到墙边,指着院后一条埋在雪中难以辨认的痕迹:“从这里穿村过去,一路沿着树林向北,等看到路边两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就到山口了。”他顿了顿,又试探道,“仙……道长也是要上山采药?”
年轻道人正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量,闻言一挑眉:“采药?”
赵老三抓着头打了个哈哈:“前两天也有两个小神……两位高人上了山,说是要去采药……”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年轻道人的神色,试探道,“往年冬天大雪一封了山,除了不要命的,再没人往山里头去。祖祖辈辈这么多年住着,从不晓得家后头这片大山里还生着仙药……”
只是年轻道人对仙药还是神药似是并没什么兴趣,反倒问道:“上山采药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赵老三顿时语塞,他自己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对着村人卖弄倒还罢了,哪里敢对着年轻道人信口雌黄。支吾片刻,才道,“我没亲个瞧见,只听人说,晓得是一男一女,年岁不大。男的带了把阔剑,女娃子随手就能掏出救命的仙丹来……”
年轻道人闻言,“呵呵”一笑:“便是在镇上救人的那两人?”
赵老三一愣:“道长,莫非你们认得?”
年轻道人道:“我便是在镇上听闻了商家之事,要往山中探一探那两只妖鸟。”他未有深说,笑过一声,便道,“有劳指路,告辞。”也不待一干人再说些什么,转身迈步,哪消得几息,已走得踪影不见。

而此时此刻,大山深处,赵老三口中的一男一女两个“小神仙”正颇有些艰难的在积雪盈尺的山林中跋涉——这两人自然就是结伴外出游历的裴小舟与宛童。
山陡雪厚,两人虽说不惧这份冷冽,但要在本就无路的山林中趟过厚厚积雪,一棵棵将老树下面翻找过来,也不是什么轻巧的活计。裴小舟一口气找过了二三十棵大树,一无所获,忽一阵风来,将挑在树梢的新雪吹下,簌簌雪沫淋了他一头一脸,登时跳了起来,连连拍打身上:“宛师妹,这当真能找到药材?这么厚的雪堆里?”
宛童却要比他耐心许多,一点点的翻找着树下的雪窠,随口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找到了就是有,找不到自然就是没有。”
“……”裴小舟不免语塞,半晌仰天长叹,“你们赤明圃的人采药材都这般随心所欲的么!”
宛童哼笑一声,这才直起腰瞥他一眼:“你当雪茱萸也是那些寻常种在圃子里的药草么?这一类珍药灵草天生天养,生癖各异,即便门中有种种记载,也不过是些可能生长的地况特点罢了,还不是要我们一处处的寻过去!几十次里有一次碰得上,都是造化。听门中长辈们说,《百异谱》流传至今,内中仍有一些奇药不曾现世,炎光花,九微火……真不晓得当初著书的前辈是从何得知这些奇药的存在……”
“既然记在书中,必然曾有人见过。”裴小舟挠挠头,见宛童手下利落,全不在意冰雪蛰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偷懒,又埋头扎回了雪堆里。不料倒是宛童不肯放过他了,手中不停,口中还要嫌弃他两句:“话说回来,你们神京的裴宗主常年在外云游,顺路寻访灵药,北天坎也算是半个行家,怎的你倒是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你!”
裴小舟挥开一捧雪,嘟囔道:“我是东天震出身,又不是北天坎的……再说,宗主寻访的灵药,那都是天材地宝,也不是我们这些普通弟子能接触到的。听都没听过,还要怎样!”
听他这般辩解,宛童反倒点了点头,拍拍手上的雪:“也有道理哦……前阵子听说裴宗主远去奇谷之地,采得九叶丹夷,登时引得我们草脉的昌主事丢下炼了一半的一炉子药,直接冲去半路拦他要开开眼。九叶丹夷你听说过没?也是《百异谱》所载,若非裴宗主这次采得,上一次现世还是在六百年前……”
裴小舟嘿然一笑:“给代宗主配药,莫说六百年,就是六千年一现的宝贝,又有什么稀罕。”
宛童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了噎,不过转念一想,叹了口气:“也是,裴云主的出身地位,何等仙药用不得?用不起?”随即又好奇道,“裴云主疴疾到底是如何?我赤明圃中医书浩繁,何症不载,也不曾见过需得这么些灵药流水一样灌下去的病症。这些年裴宗主在外寻医访药,纵然是具白骨也堆出血肉来了吧!”
裴小舟皱了皱鼻子:“从打我记事,就没见代宗主出过洗心流,平时更是见一面都难。除了常见到北天坎流水样的送药过去,也没比你多知晓些什么。”
宛童闻言又幽幽叹了口气:“好想能亲自给裴云主面对面问诊一次啊,一定大开眼界……”
裴小舟登时惊悚了:“你在赤明圃学的不是辨药炮药么,怎么又变作治病看诊了!”
宛童白他一眼:“赤明圃弟子,人人皆是心向岐黄大道,你又知道什么!”随后语调一转,变得尽是憧憬,“裴宗主云游四海,不知得了多少天下奇珍,哪怕只有半数送回神京配药,也足以让裴云主的一身血肉被涤荡数次了。说不定一血一肉,皆有可比拟灵丹妙药的奇效,好想当面见识一下……要是能得寸发爪甲……哎呦!”
扑簌簌从十几步外飞来一个雪团,溅了她半身。裴小舟瞪圆了眼叉腰道:“小丫头,竟然公然垂涎我们代宗主……呃……法体!”
宛童冲他扮了个鬼脸:“信不信赤明圃上下至少五成都有过这个心思,有本事你去找我们掌门说理呀。”
“你你你……”裴小舟登时龇牙咧嘴,作势撸了撸袖子,伸巴掌虚虚向她一拍,“成何体……”一字未尽,随着他挥手的姿势,陡然一股狂风飙卷,刹那掀起漫天雪雾,劈头盖脸穿林而来。
这一道风起得突然,两人顿时被劈面狂雪打得正着,嬉闹鄙夷一扫而空。那雪霾中分明还有浓重血腥气味冲鼻,裴小舟借着挥手之势,向前一纵,落在宛童身前,一手已将重剑擎出,当胸持仗,喝了一声:“什么人!”
宛童直面风雪来势,反倒先比他看得清楚,一时定睛,立刻幽幽接了一句:“不是人……”发髻上翠藤黄花碧光濛濛,已撑起一道薄薄光网,护住了两人周身。
这时裴小舟倒也瞧得清楚了,登时对宛童“不是人”的说辞了然。眼前挟雪披风而来的,乃是一只漆黑巨鸟,赤睛铁喙,玄爪如刃,羽如钢簇,双翼舒张足堪三丈,正气势汹汹斜冲而来。所过处树折木摧,竟不可当。
裴小舟干干咽了一口唾沫下去,牙缝里挤出声感叹:“那些村人妖鸟之说竟非诳言!”眼见妖鸟铁翼箕张,来势极速,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反手劈出两剑,金风锐利,当头就斩。
只是妖鸟瞧起来已是狰狞,那一身隐隐流光的墨羽也当真如金石一般,剑风扫过,竟不见什么妨碍,依然歪歪斜斜冲向二人立足之地。
裴小舟吸了一口凉气:“这畜生一身好硬的毛!”忙一手拉起宛童,纵身便闪。只是妖鸟吃了他两剑,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双铁翼一抖,凭空掀起一股恶风,兜向两人。裴小舟与宛童脚下闪避得稍微慢了些,被那股恶风一擦,登时不稳,连着踉跄出数步。好在碧光护罩仍在,恶风卷起的碎石断木骤雨般打在上面,一阵噼啪乱响,倒不曾伤人。然而只这一点耽搁,飞鸟何速,已是当面,再要远远甩脱开,却是难了。
裴小舟自然也是晓得这个道理,眼见避让不成,暗唾一声“倒霉!”早将左手一甩,把宛童直丢出去,喝了一声:“躲好!”随即握紧重剑剑柄,踏步腾身,反迎而上。仗持碧云天小鸿蒙诀有云身雾影之能,与妖鸟缠斗起来。
另一旁宛童被甩出数丈开外,甫一落地,立刻又连连退开几步,不叫自己搅入战团中,这才定下神,微微眯眼打量场中。眼见妖鸟攻势凌厉,裴小舟仗着一股血勇之气与灵动身法,勉强与其纠缠,一时瞧来不分上下。奈何剑锋也好,唤起的风刃也罢,皆是难破妖鸟铁羽,相持久了,败落不过早晚之事。而鸟生双翼,只凭自己这两人的寻常修为,便是逃命都要艰难……这般一番盘算,宛童咬了咬嘴唇,一手已不自觉的探入丹囊中摸索,指尖抚过一个个药瓶药盒,最锋锐的也不过一只小弩与几囊银针刀器罢了。她思索片刻,皱着眉取出手弩和一只黑玉瓶,匆匆将弩箭淬上些许瓶中药液,扬声道:“留神闪开!”手指一扣悬刀,三道暗芒连珠而出。妖鸟巨大的身形此时正是一个极好的靶子,纵然十余丈外击发匆忙,略有几分歪斜,但三支药箭仍是稳稳钉中了目标,没入漆黑的背羽与铁翅之中。
然而尚不及喜,妖鸟嘎叫一声,却只将身一抖,那三支小箭便悉数簌簌自毛羽中落下,却是连皮毛也不曾擦破。随即双翅一振,“嘎嘎”怪叫,激斗之中,竟又挥击出几道恶风,袭向宛童。
宛童脸色一寒,指上连掐,默运一句心诀,簪顶黄花悠悠一晃,绽出虚虚一朵磨盘大的花影,只在身前一开一谢,将恶风扫灭无存。随后才听裴小舟大叫道:“宛童师妹,你那箭上可抹了赤明圃秘制的毒药么?”
宛童“呸”了一声,脚下挪移,换了个方位:“赤明圃没有秘制毒药!”一面又搭上几只药箭,不死心的努力去瞄着妖鸟的眼睛,“只有一点归元水。”
裴小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归元水”是个什么东西,大略平时身边口耳相传的都是些“化尸水”、“销尸液”之类的诨名,一时反倒忘了这个正经名字,随即便是眼睛一亮,几个腾跃绕开妖鸟尖喙铁爪的一次抓击,大声道:“扔给我!”
宛童瞄准的姿势一顿,有些黯然:“这畜生的毛羽太硬,除非射中眼睛要害,其他地方未必有用。”
裴小舟“嘿嘿”直笑,一柄重剑舞得虎虎生风,拍开妖鸟双翼:“这鸟身上有伤,不止一处!”
“……”宛童呆了呆,才蓦的想起妖鸟现身时林中雪气中曾混杂过的血腥气味,一边暗恼自己慌乱失智,一边握住那只黑玉瓶,“伤在哪里?你找得到么?”
裴小舟仗着妖鸟不通人言,笑得更是张扬,“找不到又怕什么,你忘了我们碧云天的看家本事了!”
宛童顿也失笑,喝一声:“接着!”手一扬,玉瓶滴溜溜抛出去,随即小弩一抬,一枚小箭疾出,半空中正中瓶身,“啵”的一声轻响,黑玉瓶在空中陡然爆裂,一股清淡若水的液体四溅,泼向缠斗中的一人一鸟。
裴小舟眯了眯眼,剑交单手,左手捏诀一引,瞬间捉雪成云。数缕雾气悠悠而生,将溅出的归元水裹在其中,下一瞬,雾水相融,已不分彼此,化作了一片轻烟薄雾般的云气,如生耳目,飘飘荡荡裹向妖鸟。
妖鸟虽不通人言,但灵禽天性,似也知晓危机暗迫。只是流云如丝如绵,不可碰触又无孔不入,转眼就要裹上身来。妖鸟尖呖一声,一时舍了裴小舟,双翼连拍,掀起乱风,要将毒云吹散。只是裴小舟腾出手,一剑贯落地面,喝一声“起!”一缕青风,顷刻应声自剑隙而生,转眼聚做一道狂飙扫出,正将妖风当头倒卷。那片毒云得这一份助力,忽忽悠悠间,已贴上了妖鸟毛羽,丝丝缕缕蔓延进去。
这一招暗袭得手,归元毒雾见伤便入,奇效不过片刻之间,便在妖鸟血肉中作乱起来。那一股生蚀骨血的剧痛,登时激得妖鸟发狂,嘎叫连连,铁翼乱拍,无数锐利风刃四下迸射。更有原身钢筋铁羽,在林中横冲直撞翻滚挣扎。一时间断树残雪,遮天泼溅,裴小舟逃命一般护住周身直冲外围,一把扯住宛童就跑:“快快快,闪远点,这畜生要疯了!”
宛童比他见机得还要快,指尖连点,朵朵黄花在两人身后方生方灭,迷离花影挡下重重冲击。藉此相护,两人一口气退出十数丈外,那妖鸟的动静已有力竭之势,再难波及至此了。
直到这时,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一边仍将重剑黄花仗持身前,一边回头观望。那林中已被剧痛发狂的妖鸟扫出了一片白地,偌大空场之中,雪卷尘烟,草木不存,无数破碎的石块土屑纷纷扬扬覆盖了满地。当中垂死妖鸟伏趴在地,仍在时不时的抽搐几下,却是连再起身也不能。更有甚者,那小丘般的鸟躯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将生命抽离。
裴小舟与宛童二人都不做声,默默驻足远望。又过了好一阵子,妖鸟所在已只见一座黑羽隆堆,宛童才吐了口气:“走吧,过去瞧瞧。”
裴小舟点了点那大堆的羽毛:“你确定死透了?化尸……呸,归元水不是能把皮毛骨血尽化销无么,那还剩着一大堆呢!”
宛童白他一眼:“那么大一只鸟,顶得上三四个人的分量了。就一小瓶归元水,倒是怎么化个干干净净?能把内脏骨头销蚀尽了,就很不容易了!”
裴小舟嘿笑两声,抓了抓头:“好像是这个道理……”当先便往林子里走。待到近前,也不去碰触,摆手招出几道清风,卷动妖鸟残躯在地上翻了翻,果真只余一身毛羽和残骨残肉,仿若一个被放空了一半的皮囊。更是连原本那股血腥气味都一并化销不见,只有四周一片狼藉惨淡,还在昭示着先前那番突如其来的恶斗。
忽听得宛童“咦”了一声,伸手一指:“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裴小舟翻弄妖鸟残躯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又把妖鸟翻回仰面肚腹朝天的姿势:“你瞧见什么了……嗯?”
随着他不甚温柔的摆弄,浓黑厚重的鸟羽下方,隐约有几点翠色一晃而过。宛童拔下花簪一甩,生出一截翠绿可爱的小藤,灵蛇一般攀了上去,举动却颇为粗暴,只一卷一拔,一大片墨羽纷纷扬扬落下,连卷几次,便在鸟尸上拔出了好大一块斑秃,泛着暗灰色的皮肉上,霍然嵌着两枚翠绿的竹叶,已有一多半没入体内,割出半掌多长的两道深痕。
裴小舟“啧啧”两声:“原来这畜生的伤有一处在这呢!能用两片竹叶就割开皮肉,下手的定然是个高手!”
宛童却是叹气:“要是高手直接把这鸟打死了该有多好,也省下咱们一番辛苦。”
裴小舟趾高气扬道:“怕什么,不过一只扁毛畜生,就是再来两只三只,也一样拿下了。”
“归元水可是再没有了。”
“还有我的剑嘛!”裴小舟拍拍自己那把重剑,顺势向身后一插,“算了,走走走,这林子都被砸了个稀巴烂,你也别惦记着什么雪茱萸了,趁着天还没黑,下山吧。”
“也只能如此了。”宛童又叹了口气,很是惋惜的看了眼面目全非的树林,“走吧。”
她抬脚要走,裴小舟忽然耳尖一动,虚虚一拦:“什么声音?”朔风凛凛,穿林过岭呼啸不停,在烈烈风声中,依稀夹杂着一点更为尖锐凛厉的声响,似从高远处而来。然而在下一瞬,那声音猛然尖锐刺耳起来,自云中盘旋而下。两人忙抬头,便见半空中流星赶月一般,一团黑影自远瞬近,敛翅俯冲,其声势力道,扑面凶猛。尚在空中,已可见钢爪如钩,劈头抓下。
大吃一惊,裴小舟不及运剑,双臂一振,急忙催运小鸿蒙诀,一团青云挥出,绵绵密密把两人裹在了内中。随即厉风撕破空气,尖锐爆音中,“轰”一声巨响,利爪抵上青云之障,那一片云团登时向后滑飞出十余丈,无数云气仿佛破碎丝绵,被硬生生撕扯成了碎片。碎雾之下,又是一层黄花碧影明灭,撑持了十数息后,“砰”一声脆响,同样裂出蛛网般的细隙,散于虚无。而巨鸟钢爪势仍未尽,花影一破,便听得一阵使人牙酸的金铁交擦之声,乃是裴小舟藉着两番拦阻空隙,拔剑当面,双膀发力全力一格,堪堪架住了下抓的利爪,随后大喝一声,发力一拨。巨鸟扑击的力道被层层削弱至此终是到了尽头,在这全力一剑之下,不由向旁一滑,裴小舟早一把扯住宛童,惊险狼狈的就地一滚,直滚出巨鸟翼下成片阴影,随即叫一声“快跑!”将剑诀一催,重剑脱手而起,灵巧的兜了个圈子,猛的将二人一挑而起,歪歪斜斜直插半空飞遁而走。
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连连,只一瞬便见剑行青天,脱出了那片危机四伏的山林。却不曾想妖鸟见失了目标,不甘的嘎叫一声,竟也一振双翼,破云直追。裴小舟的剑遁之术载了两人本就已经勉强,那鸟乃是天空中的枭霸,只消巨翼鼓动,衔尾飞快逼近。裴小舟百忙中抽身扭头一望,连声哀叫:“杀了小的,又来了大的,真是要命了!”
宛童摇摇摆摆的抱紧他的腰,抿了抿嘴轻哼一声:“怕不是还没被追上,就先摔死了吧。”
裴小舟苦笑:“宛童师妹,给我留点面子,我这剑遁才修习了一年,现在还能继续飞着已经很不错了。”
宛童闻言也是长叹一口气:“这次想来是没沧波楼的师兄救命了,我觉得摔死貌似更难看些,你还是找块地方落下去,咱们跟这畜生拼命吧。”
“那也要拼得过才成啊!”裴小舟咬牙全力催动剑遁,仍是不免被妖鸟渐渐迫近,更是忽觉丹田一虚,本就是勉强行功,如今更是真元不继,重剑剑势猛的向下一沉,下坠了数丈才摇晃着顿住,却更加不稳,颓势难止。
这般进退无门的情形,即便两人口中说得无惧,心下仍是不免凉了一片。裴小舟拧眉咬牙,尚在不死心的思索那九死中的一条生路,忽然肩上一沉,却是宛童默默把额头抵了上来,轻蹭了两下,随即下了决心般开口:“找个地方落下,和它……”
“你的花簪还能用么?你先下去,我给这畜生来个狠的!”
两人同时开口,内容大相径庭。宛童一愣,冲口道:“你别乱来!”
裴小舟“嘿”的一笑:“小瞧我了不是?我还有压箱底的手段呢,管让这畜生吃一顿粗饱的。”说着话,重剑一压,转向地面而去。片刻已在距离下面山岭不过十来丈的高度,这才一把抓住宛童搂在腰间的手,小心掰开,沉声道:“你先下去。”剑遁何速,只这几个字的功夫,又已下压几丈,当下背手到身后,稳稳的一推,宛童不曾言语,轻飘飘自剑身上滑落。裴小舟眼角瞥到半空中黄花一绽,徐徐将她托住,这才轻吐出一口气,随即精神一振,控剑猛的转向,倒迎向了巨鸟。
一者势在必得,一者当迎不避,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一鸟一剑近可交兵。裴小舟“呸”了一声,神色一敛,双手掐诀,眉宇间竟有隐隐几分云相腾动。眼见一缕青云自掌中见风而生,飞旋膨胀,颜色也愈发的凝实。数息之后,色如灰铅,竟是凝成了一团不小的云盖。乌云之外,黑风缭绕,乌云之内,忽闻一阵“噼啪”脆响,云气开合间,依稀露出了一丝细小的蓝白电芒,窜动跳跃。
此刻妖鸟已迫近到了清晰可见那对血眸的距离,不再耽搁,裴小舟稳了稳心神,勉力又将残存的真元一提,大吼一声,重剑遁速暴涨,劈风辟路,直向巨鸟撞去。巨鸟凶性正发,全然不惧,同样嘎叫着拍翅迎上,一双钩爪一抬,劈面便抓。
正这电光石火交错之间,裴小舟身形陡然一虚,在利爪下幻化云烟而散。巨鸟势在必得的一爪抓了个空,随即“咣”的一声,乃是那柄重剑硬生生劈在了指爪之间,虽不曾砍伤鸟爪,倒也死死卡住了。巨鸟对这般的变故显然有些发懵,展翅之间,竟硬生生顿在了空中。只是不待它回神,忽闻一声大喝:“那畜生,吃小爷的天风雷火!”
喝声来自巨鸟上方,裴小舟藉云气,在弃了剑的瞬间,与云盖同升,堪堪攀到了巨鸟头顶四五尺处。这一点距离,尚不够那遮天盖日的铁翅一扬,但裴小舟半分不曾耽搁,大喝之后,云盖一荡,内中陡然大放光明,无数细小蓝电窜如蛛网,汇流之速何剧,更见风挟烟云直冲九霄,眨眼上下勾连,青霄色变。接引一道天雷,如鞭而下,正往巨鸟处当头劈落。
裴小舟哈哈大笑,身子猛的一沉,向下便坠,大声笑道:“东天震的风雷起势,够你好好喝上一壶了吧!”随着他的坠落,一道道稀薄烟云在身下浮现,又瞬间被下坠的势头冲散,好在一口气砸穿了十几道云障之后,跌坠的速度终于有所减缓。裴小舟仍是那个仰面朝天的姿势,满目所见,天风雷火,势不可挡劈在巨鸟之身,漫空中一瞬无数黑羽飞腾,声光大做,如历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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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四  青竹摇落禅声远

更早一步飘然落地的宛童几乎是心惊胆战的仰望着半空中那一幕惊心动魄,几番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只是攥紧的拳头早把衣袖捏出一团褶皱。这时又见裴小舟手舞足蹈从半空坠下,忙抛出花簪,惊而又险的在又一道云障破散后裹住了他,徐徐落地。
花影一开,露出的少年一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风雷起势是他这次离开碧云天前才习得的绝学,算不得纯熟,更豁出去的以自身引下天雷。纵然逃脱得快,也免不了扫上雷霆之力的尾巴,这一股沛然天威又岂是些许云气能可遮蔽,当真险死求生,交足了好运才能全须全尾踏上地面。不过这时裴小舟反倒顾不得自身一派狼藉,咬牙笑着抬头望天:“好畜生,这还不死么!”
见他勉强称得上无恙,宛童捏紧的袖口也悄悄松开了,看了看裴小舟的满面尘灰,又瞥一眼半空中翻飞的碎羽雷光,忽然皱眉道:“若那妖鸟死了,怎么不见尸身落下?”
话音未落,空中雷光渐息,陡见一团黑影,挟滚滚黑烟,陨星般向着两人立足处砸下。
裴小舟抹脸笑道:“这不就来了!这……啊!”他后半截话忽然化作一声惊呼,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不好,这畜生命硬,竟然还没死透!”
眼见半空裹着焦烟灰屑而下的,乃是被燎光了小半毛羽,狼狈不堪的巨鸟身影,只是那对血红瞳睛依旧凶光闪烁,一翅负伤折敛,只凭另一边羽翼之力,下扑的速度不慢反快,全然一副要与两人同归于尽的凶狠。扑势未到,卡嵌在爪缝中的重剑先有了松动。巨鸟顺势抬爪一挥,剑身凛然带起一股金风,先行疾射向裴小舟。
裴小舟不敢徒手硬接这一剑,匆忙纵身闪避。重剑来势奇快,一转眼呼啸已至,堪堪擦着他的腰背而过,足有半截剑身深深没入了地面。“嘶啦”一声帛裂,裴小舟半边衣袖都被刃上金风撕扯得粉碎,自身更是被带得一个踉跄滚跌出去。而此时头顶天光一暗,与重剑落下不过一瞬间隔,巨鸟攻势也到,钢爪对准他的头顶,狠狠抓下。
裴小舟措手不及,耳边忽听宛童一声闷哼,原是她情急之下,将花簪抖开,化作青翠藤杖,全力死死架在了鸟爪与裴小舟的大好头颅之间。只是她修为更要逊色许多,堪堪只阻上这一阻。巨鸟将钢爪一抬一甩,便直被甩飞出去,“砰”的直摔到一抱粗树树干上,才滑落下来。
裴小舟借机滚出数步,来不及拔起重剑,只能伸手招出几道风刃攻向巨鸟双眼要害,抽空大喊:“你快跑!”
宛童摔在树下,“呸”的一扭头,呕出了一口血沫,才觉得胸口被那一甩冲击出的憋闷平顺了一些,抓着藤杖又站起身,咬牙道:“闭嘴,傻子!”当下也不再理他,纵身又上,出招反倒还要凶猛几分。
裴小舟见状,也是没有办法,只得抢着出手,招招式式尽量遮挡在前。毕竟赤明圃乃是以岐黄入道的派门,自从立派时起,除了几位在毒术上独树一帜的怪才,单论武学修为,也就是个勉强自保的能耐。好在适才那一通天风雷火,虽未竞全功,到底将巨鸟伤得不轻,非但劈折了一边羽翼,更在它身上烙击出无数大大小小细碎伤痕,后背一道尤其深可见骨,只是皮肉俱被雷电灼得焦黑一片,反而不见什么血迹。两人左右支拙的与巨鸟周旋了一阵,方才发现这一处伤势,登时战法一变,纷纷向着那道伤口下手,裴小舟操控的风刃锐利灵巧,不多时已又在伤处添上两记,眼见着暗红色的血液微微渗了出来。
然而巨鸟吃痛,狂态更甚,铁翅横扇,爪抓喙啄,不分章法的劈头盖脸一番快攻,反而一时间又叫两人手忙脚乱,自顾不暇。说不得保命手段齐出,才堪堪扛过一轮攻势。尚不及喘息,巨鸟猛一声尖唳,颈上一圈墨羽根根竖如利箭,竟然兀的脱体疾射而出,疾风骤雨,袭向两人。
那颈羽根根都足有三尺多长,黝黑如铁,隐现寒光,宛如精钢箭矢,若只拿肉体凡身去接,怕不是立刻就要多了无数透明窟窿。两人心知厉害,距离又近,闪避决然不及,宛童只得仓促中将藤杖往空一抛,杖子滴溜溜一转,化作一条粗大的翠绿藤影,藤上满缀黄花,连绵迭沓,此绽彼谢,剎那轮转。那一重重的花影,密密遮挡在了羽箭之前,随即无数水泡破裂般的微响此起彼伏,墨羽锋锐无匹,瞬间撕裂重重花影,而来势未削。直到“叮当”一声清脆,花光藤影一扫俱灭,半空唯见一根断成了两截的藤簪,宝光尽散,无力跌落尘埃。
弹指之间,羽箭出,花簪破,尚不足数息,更不足以让裴小舟与宛童再次逃出生天。两人只当这次当真稳死无生,眼前忽然光影一晃,凭空垂落一缕青霞,只拦腰一卷,两人脚底生风,如驾云雾,忽忽倏横飞出数丈之外。随即才有“夺夺”闷声密如雨点,先前立足之地早被如林墨羽扎成了一片烂地。
两人一鸟同时转睛,青天之上,一道矫夭剑光劈风开云,旋击而落。及地三丈远近,倏然一散,划现出一副阴阳图文悬空,真光爻影如垂璎珞,自图中层层下坠,幻做巨大天笼,将巨鸟牢牢罩在其中。随后才见一道人影翩然直下,手持一枚道符,印在阵眼。霎时轰然一片玄雷天闪,在天笼中此起彼伏,更听巨鸟连声惨嚎,碎羽血肉乱溅横飞,悚然狰狞。那天雷足足劈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消息。同时灵光一黯,天笼消化归无,只留下一片被劈成了白地的焦土,间或零星碎骨残灰,昭示着其间一场惨烈。
这时那骤然现身出手的年轻道人方走了过来,冲着两人打了一个稽首:“青冥洞天,燕引。”
裴小舟与宛童自然认得他的冠剑装扮,青冥洞天持神州东陆道门牛耳,在炼气界中声名赫赫,其以诛魔灭邪为本分,眼底不容半点沙子的名头更是无人不知。往日只是听闻,如今眼见为实,那一片天雷轰劈下的白地与尸骨无存的妖鸟就在脚边,才晓得当真盛名无虚,忙也各自见礼叙了师门,庆幸劫后余生。
燕引很是率直,坦言道:“贫道是在那边山头见到半空云雷起势,似有同道中人交手,这才过来瞧一瞧究竟。好在来得虽迟了些,倒也不算太晚,能施一援手,是两位自有缘法。”
裴小舟苦着脸唉笑一声:“算是我们运气好才等来了道兄救命,这鸟刀枪不入,连我以云法引下的风雷也没能拿下。这般凶悍猛禽,炼气界中寻常难见,也不知如何就在寻常一座山中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好在你我修行,还能有一搏之力,要是那些凡夫百姓遇见了,岂不是稳死的!”
燕引道一声“侥幸”:“贫道也不过是仗持师门赐下的雷符,若要真刀真枪做过一场,未必从容。”想了想又道,“听你之意,这般妖鸟在山中还不止一只?”
裴小舟得他这一问,立刻大倒起了苦水,将先前遭遇一一说来,末了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打了一只又来一只,这再一再二,可是不能再三再四了吧?不然说不得咱们三个都要被困在山林子里,只能等着自家长辈救命了!”
宛童忽似想到什么,在腰间一摸,递出一物。她那手上不知何时已戴了层薄如蝉翼的手套,两枚碧莹莹的竹叶躺在手心,鲜翠得宛如刚刚摘下枝头:“前一只妖鸟身上多处有伤,便是这竹叶所致。能取竹叶击穿妖鸟毛羽,想来这山中曾有高人途经,只是不知为何不曾将妖鸟尽数收拾了。”
燕引探头看了看竹叶,知晓上头曾被归元水浸染过,并未伸手碰触,略略思索道:“这般大雪封山,断无天生天长的新竹。不过我在过来这边途中,路过一地,空中匆匆一瞥,倒似有些痕迹……两位师弟师妹可想随我一并去瞧瞧?”
裴小舟与宛童自无不可,更隐约有几分眼下危机虽除,说不得之后还有没有什么差错,多一人同行总是好事的心思在内。当下三人也不耽搁,听凭燕引辨认了方向,即刻动身。

燕引修为虽比两人高上一筹,想要带着他们一同施展剑遁也是为难。索幸青冥洞天自有符箓一脉,当下将神行符祭出,三人这才脚下生风,穿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往燕引所指处而去。
这一番经行,路上再无意外险关,燕引所说的地点算不得远,纵然没有剑遁之速,疾行了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那是一处略显得狭隘的山口,两旁山林多见巉岩兀立,间有几株老松虬盘其上。可这般一个荒峻苦寒之地,偏偏在山口进出处,摇曳生出一片青翠竹林。北风凛冽吹过,枝叶婆娑,做呼啸之声,却不见多少竹枝竹叶被风雪摧折,依然姿容挺拔,使人啧啧称奇。
见此奇景,三人不免心有戒备,各自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往林中行去。不想在外只见竹林秀色,甫一入内,却有一股浓郁血腥气味冲鼻而来,只是竹林似乎自成天然阵势,将血气一并锁在内中,方才在外才未曾察觉。
宛童抽了抽鼻子,忽然很是肯定的开口:“和那妖鸟的血臭味一模一样。”
裴小舟讶然:“这你也能嗅得出来?”
宛童白他一眼:“赤明圃的弟子连个气味都分辨不出,就只配除草扫地使唤了!”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抽着鼻子往竹林深处走,“这么重的血味,里头怕是死了不只一只吧……喝!”她话尾变调成一声惊叹,三人眼前,竿竿翠绿之下,赫然现出一片狰狞死地,大大小小不下十只黑羽妖鸟,尽数横尸林中,无数翠绿竹叶密密麻麻几乎插满了每一只妖鸟的身躯,尚未干涸的污血侵透了竹下雪地,沤出一片片深红近乎黑色的泥坑水洼。
如此利落又凶残的绞杀场面,便是三人也不免震惊。裴小舟与宛童更是刚刚在钢爪铁翼下挣命过,知晓这妖鸟有多凶恶难缠。可眼前大片的鸟尸里,不乏比那两只妖鸟更为强健巨大之辈,竟也尽数在小小竹叶下送了性命。这般更可想而知出手之人是何等手段修为,使人仰望。
燕引到底是最冷静的那一个,不似两人感叹连连,四下转了一圈:“大小雌雄俱全,怕不是这山里的妖鸟被那位前辈一锅端了。你们先前遇到的,或许只是侥幸漏网之鱼。”
裴小舟点头:“那畜生身上有竹叶留下的伤痕,应该就是自打这里逃脱出去的……不过竹林阵势设在此处,倒也不该是随手而为。”
“此处山口狭隘,偏有竹林挡在进出路上,那其后山谷,想来就是妖鸟们的老巢。”燕引信誓旦旦,更不假思索的举步,就往竹林后面探去。

竹林虽生得茂盛,但占地并不算大,几十步后,已能望见外面透入的雪光。但出乎三人意料,山口后一片山地开阔,非是想象中那种隐蔽封闭的秘谷。而一片新近削成的竹板斜斜插在地上,上面疏疏朗朗刻了一行大字,明显是人有意为之。
三人一并围过去,看得清楚,字迹乃是以内力镌刻,十分清逸洒然:“生灵辟道,生此妖禽,滔天之冤,莫测之诡,切切慎入,切切慎入。”字句简短,可内中告诫警惕之意呼之欲出,三人不料妖鸟之后还有这一层隐秘,面面相觑,一时竟都有些呐呐无言。
不过片刻后,燕引手按竹牌挺了挺腰身,道:“贫道师门中典籍,也不乏有记载冤孽化为禽兽之事,多是大冤之人、大惨之事,才滋生这般变化。既然这群妖鸟也是因此而生,想来山中必有匪夷所思的恶事、或妖邪魔物造孽。我青冥洞天以涤荡天下妖魔为己任,当面遭逢,岂能置之不理。即便非我力所能逮,也需查探一个前因后果,回禀师门决断。”
他话中意思明白,裴小舟立刻道:“燕师兄是打算继续深入一探?”
燕引点头:“两位与贫道一同前往也可,自此回头下山也无妨。既然这里有那位高人留字,想来也不会再有漏网的妖鸟逞凶,你们尽可放心。”
他这样说,裴小舟少年心性,反倒也起了意,撇撇嘴道:“青冥洞天斩妖除魔,我们碧云天也不是怕事之辈。咱们搭伙同行,岂不比你一人深入更稳妥些?我们两个修为不如你,至少搭把手有我,裹个伤还有宛童师妹呢。燕师兄,你这就要把我们撇下,可是太不够意思了!”一边目视宛童,打量起她的意思。
宛童本就去留随意,无可无不可。当下情形,自然也是愿意同行。只是三人也未打算彻底一头扎入这大山里如梳如篦的过上一遭,便由燕引出手,推演了山中几处最易藏污纳垢之地,依次走过一遍,得或不得只看天意。

此时天光已见暗淡,冬日昼短,再用不了多久便要入夜。好在三人同行,倒也不必受限于昼行夜止之说,也不拖沓,这便起身,所倚仗的自然仍是由燕引贡献出的神行符箓。
大山深广,尽覆了厚厚一层大雪后更是跋涉艰难。三人各持修为,再有符箓加持,到底也还是歇过数气,才到了第一处所在,乃是一条位于偏阴之位的狭沟,沟中堆满积雪,一时竟瞧不出其深几许。但裴小舟可捉云辨息,燕引更是感应阴邪恶秽的本家出身,两人一头一尾,将这山沟草草走过一遍,也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有甚者,如这般的暗地多少也该滋养些出来的污秽也少得可怜,很是不合常理。
燕引想到便说,不见阴秽反让他凝重几分:“这山沟太过干净了,污秽之气几近于无,怕是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是尽数做了那群妖鸟滋生的食粮,二者,便是江河入海的道理,这山中必然还有一处真正要害所在,以大吸小,将些边边角角不如它强势的秽气都吸纳了过去。”
裴小舟挠了挠额角:“既然竹林留字说山中有莫测之诡,说不得就是暗射燕师兄的第二条猜测。”
“贫道也是这般想。”燕引抬头望了望天,天幕已在渐渐染上暮色,远山近树,皆蒙了一层灰翳阴影,色调沉暗。注以心事,正似在酝酿着某种不欲人知的诡谲,“天色将晚,地阴比起白日更为活跃,查探起来反而方便。我倒是想加上一把劲,尽量趁夜将几处阴地都走遍,必有所得。只是少不得辛苦几分,或许还有些危机暗暗潜藏。”
他刻意提点了这么一句,不想倒是宛童赶在裴小舟前头开了口:“既然还有好几处要去,那还在这里耽搁些什么,快快动身才是。”又皱皱鼻子扮了个怪表情,“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燕师兄你还能把我们两个打发了下山去不成!”
燕引失笑:“正是。”反手往丹囊中一摸,取出几张新的神行符换下了旧的分递给两人,“那便走吧。”
他一马当先,落后半步的裴小舟忽然轻轻在宛童肩头捅了一指头,小声抱怨:“宛师妹,你忒不公平!”
“?”宛童扭头还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你对燕师兄都不凶……”话没说完,宛童早“哼”了一声,丢开他绝尘而去了。

这一夜间,三人披星戴月,当真任劳任怨的,将莽莽深山一片片踏将过去。但不知是好运道还是坏运道,又一连找过三处,皆是与被大雪填平的山沟差不多的情形。仿佛有一根切实存在又细不可察的丝线,忽隐忽现的在这山林之中织出一张大网,明明身在其中,却偏偏总是差了那么一丝难能真正触摸到。这时三人间的交谈反倒变得少了,好似各自都在心头憋上了一股气,愈发想要与其后真相较劲一个高低。
是夜月色还算清皎,地面白雪皑皑,纵然有大片大片的野林老树恣意生长,登高一望,眼前所见仍算不得太过阴晦。只是明月朗洁,山岭黑寂,愈发的比对鲜明,使人始终不能将心底绷起的那根细弦放松。
忽听宛童低呼了一声:“前面好像有光!”燕引与裴小舟两个即刻停了步子,以一种明显紧绷着的速度靠到她的身侧,先后抢着开口:“哪里?”
宛童虚虚向前一指,乃是自三人现处的这高坡极目下望,影影绰绰的树木黑影遮挡在了视线尽头,但树影中偏巧辟开一线缝隙,越过那片浓黑阴影,隐约一点白亮颜色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甚至比白雪之上反射出的月光还要清亮几分。
燕引到底在外云游日久,经验也丰富些,望过一回,便肯定道:“不似外物光耀,该是那一片地面本身凝光。或许是……水面?”
裴小舟还在抻着脖子打量,随口道:“这天气,哪还有水面,怕不早是冻成了冰吧!咦?”他兀的收口,三人互相间看了看,随即又异口同声道:“是冰!”
燕引伸手掐算一番:“那个方位正与咱们要去之处相同,如今又见阴水凝冰,说不得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了。”
这一来,几人登时精神一振,也不忘了彼此提醒小心提防,便往那片隐约可见的冰面赶了过去。不过随着越过高坡,前路复又被重重遮掩,只能依照先前锁定的方向,全力赶路。那片片连绵的老树密林也不知在这深山中生长了多少岁月,即便在冬季落光了树叶,仍有无数枝干黑黝黝的伸展着,扭曲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姿态。山风一过,呼啸之声如同鬼哭狼嚎,时不时的撩拨着过路人的神经。
一口气穿过了两三片这样的树林,听觉几乎都被凛凛风声惊扰得有些麻木,不过心中默默估算一番,也差不多该到了冰面所在,三人脚步顿时都心有灵犀的放缓几分。可这一缓,耳畔风力稍弱,却将原本被风声裹住的一点不同显露了出来。
裴小舟第一个动了动耳朵:“有人……在唱歌?”
另两人同样屏息侧耳,稍作分辨,宛童立刻驳了回去:“哪有唱得这么难听的歌!没起没伏的,活似念经!”
不想燕引却挑了挑眉尖,接下了她的话:“正是念经没错。不过不是道经,乃是佛门的呗唱调子。”
“和尚念经?”裴小舟和宛童一同低声叫了起来。“在这种鬼地方,有个和尚在念经?”裴小舟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连连摆手,“哪来的缺心眼的和尚……不是……我是说,是真的和尚还是鬼和尚!”
“真和尚还是鬼和尚,亲眼见一见不就知道了!”燕引明显有些亢奋,连招呼两人一声都没顾到,便沿着梵唱来处追索了过去。不过片刻之后,密林终至尽头,树木两开,天光骤亮,没了无数枝桠层叠遮挡,清冷月色尽情洒下大地,与雪光交织在一处,照出一片剔透之景。而就在光线最为明亮的位置,兀然嵌着一座堆霜积玉般的野湖,湖面占地不广,不过百步方圆,称得上小巧玲珑。隆冬时节,湖面早已封冻,如同一面巨大洁白的冰镜。月光与湖岸积雪的细碎银光折落其上,几乎称得上耀眼生花,也不怪宛童能在那般远处一眼望见。
然而山生野湖不算什么稀奇,真正稀罕的,是湖畔一块大石头下,摆着一个有些破烂的蒲团,当真有个和尚端肃盘坐其上,敲击木鱼,在专心致志的喃喃念经。寂山净夜,梵呗空灵,人耶鬼耶,一时竟不能辨。

燕引的脚步也不由自主的一顿,只是不知是他的脚步太过轻巧,还是那和尚胸有成竹,仍然坐得稳如泰山,连念经的调子都没有稍变。这样一来,反倒让燕引心生了几分顾忌,微做迟疑,裴小舟和宛童也已赶了上来。裴小舟却是个动手飞快的,几乎不假思索,一晃身就掠到了那和尚的身后,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和尚,巧啊,吃饭了没?”
不过他动手的快,也并非全然莽撞,手下暗藏反制之招,只防着若有不协,即刻出手。不想那一巴掌顺顺利利拍在和尚肩头,前一瞬还沉浸在诵经中的和尚好似突然遭受了莫大的惊吓,大叫一声竟然直接跌下了蒲团,手中还抓着那副木鱼,胡乱比划着往胸前一横:“唵嘛呢叭咪吽,可是此地精灵现身来!”
他这句话一叫出口,场中登时一片尴尬的寂静。好在和尚随即便看清了眼前来人,有道有俗、有男有女,虽说出现得悄无声息,可也怎么瞧着都不似山魈鬼魅化身来见。这才翻身爬起来,一边擦了擦木鱼上沾染的雪花,一边竖掌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失态了,让三位施主见笑。”
燕引三人倒没当真“见笑”一番,只有裴小舟瞧稀罕般绕着和尚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还真是个和尚,真的!活的!和尚!”连叹三声,才收敛了些,退开几步,“深山野岭,夜半三更,突然出现个在湖边唱经的和尚,当真是人吓人,吓死人!和尚,你这是什么修行法门,好生别致。”
和尚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已在这野湖边打坐诵经了数日,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见到他人。要说起先来后到,乃是施主惊吓了小僧,而非小僧吓到施主才是。”
“呃……”裴小舟被他耿直的噎住了话头,目光左右一扫,一把拉过燕引向身前一推,比划了一个不出声的口型:“你来……”
燕引也是无奈,但瞧那和尚一副寻常模样,身上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妖邪诡谲气息,便也上前打了个稽首:“贫道燕引,来自青冥洞天,请问道友如何称呼?”
和尚也没揪着裴小舟穷追猛打,转而规规矩矩见礼:“小僧舍心,自云边金掌而来,云游途经此地,忽觉因缘萌生,因此停步。”
“云边金掌?”三人乍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所在,个个都有些惊讶。炼气界中修禅之人不在少数,天下何其广大,自然也少不了那许多的梵居佛寺,洒落明山秀水之间。佛名尤在神州西陆最广,而云边金掌正是其中盛名斐然的一处禅林,更常年闭门清修,少与尘世往来。即便同为炼气界中名门大派,也大多只闻其名罢了。不想如今深山老林,三人一心追索妖魔邪径无所得,倒是撞出了一个出身云边金掌的和尚,堪称奇也妙也,意外之极。
裴小舟甚至还仍带着几分怀疑,上下打量舍心:“云边金掌?真是那个号称佛门圣地的云边金掌?你莫不是哄我们吧!”他眼珠一转,转而跃跃欲试,“听说云边金掌有‘佛门小祖庭’的美称,修行秘法无数,你要不要露上两手,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又飞快补充道,“我叫裴小舟,是碧云天东天震门下,自有师承,你是不必担心我偷师。”
他嘴巴利索,倒豆子般说了这么一气,几乎把舍心听得愣住,停了片刻才合掌道:“阿弥陀佛,不瞒裴施主,小僧不过一寻常行脚僧,即便在云边金掌,每日也不过青灯礼佛,静坐听禅而已。从不曾修习过什么武艺和秘法,又要如何为施主露上两手……若不然,施主可愿听小僧讲经一轮?”
裴小舟顿时翻了个白眼,还想再说,被宛童一把扯住了,鄙视道:“一颗心都长在节外生枝上了,你快看燕师兄!”
被她这一提醒,裴小舟才发觉燕引早没在关心两人的对话,正眉目肃然的,向着冰镜般的野湖湖面眺望。反射着月光的冰面闪烁着几乎刺眼的冷白光芒,被周遭黑乎乎的夜色一衬,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丽。不过燕引眼中所见并非仅仅如此,青冥洞天传下的化外通神心法于天地间种种不协之气感应格外敏锐,如今观望湖中,总觉缭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冤孽气机,但那丝感应又极为飘渺,仿佛错觉,难辨根脚。他仔细凝神观望了一回,视线不由得下落在冰面上,喃喃自语一句:“或许是在下面……”
“下面有什么?”宛童没多理会裴小舟,立刻问道。
燕引摇头:“气机隐现虚实,我也无法明断,或许是这湖中藏有什么玄机。”他抬头看向舍心,“可否有劳舍心师父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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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五  诡风谲云千尺浪

燕引一句问话抛出来,三人六道视线立刻齐刷刷盯回到了舍心的身上。纵然舍心在某些地方有点莫名其妙的迟钝,也感应分明的被吓了一跳。但惊吓之后,却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模样:“燕道长这般说,便是湖中当真有冤缘怨果,有待超度?难怪难怪,难怪小僧在此地如入迷障,难以离开了。”
燕引一皱眉:“如何说?”
舍心摇头叹了口气,手中抓着木鱼敲击了几记,才道:“小僧愚修,难得正果,经寺中大法师指点,出山门云游天下,以求佛心。在山中跋涉时,遇到一场骤雪,迷了视线,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座野湖所在。本待雪停后就离开,却不知为何,几次尝试都在湖边一里左右就迷失了路径,最终仍是回到此地。小僧心想,天有所感,地方有所应。既然不得出,想来是这野湖与小僧生有什么因缘。因生则果必现,何妨静心等待,总有云开雾散时。如今道长说玄机就在湖中,那必然是小僧的因缘具现了。阿弥陀佛,说来还要谢道长度我。”
燕引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如何答他。停了又停,才勉强抓住一点道:“你原来是被困在此地?”
“阿弥陀佛,”舍心唱诵佛号,“是因缘绊脚。”
三人不与他在说法上多做纠缠,互看了一眼,登时分头散开,往周遭疾走。哪消片刻,已将周围远五近三的兜上了一圈,竟当真搜索到了一些阵法布置的痕迹。只是一来那阵法风吹雪打早已残破,二来布阵手法更是粗疏,只不过能在凡夫俗子眼中弄些玄虚罢了。因此三人一路行来,反倒不曾发现。能被这般破烂的阵术阻住脚步,一时间三人瞧向舍心的眼神都又怪异了几分。
好在也没等到舍心当真再被看毛了,三人碰头略一商议,燕引便道:“湖中定有玄机无疑,只不过看布下周遭迷阵的手段,倒不像是什么厉害角色,这其中反倒有些怪异。”
宛童道:“山中几处藏阴地的阴秽之气都被一扫而空,手笔不小,但偏偏湖畔布置又显得颇不入流。头重脚轻,燕师兄可是在这一点上藏疑?”
燕引点了点头,裴小舟却接口道:“管他什么真高手假高人的,咱们都找到这里的,还能罢手不成?要我说,直接把冰面破开,自然一目了然。大不了先在湖边做好几重布置,莫要被有心算了无心也就是了。”
燕引“嗯”了一声:“裴师弟说得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又向舍心道,“听闻佛门有金刚不动之阵,能禁闭邪魔,护持正法,舍心师父可会布置?”
舍心茫茫然摇头:“小僧……”
裴小舟“嗐”的晃了晃脑袋:“他若是会布阵,如何还能被困在这么个三脚猫的阵法里头!燕师兄,还得有劳你动手才是。”
燕引也不推辞,点头道:“那便我来……”忽然一阵极为响亮的“咕噜噜”声截断了他的话头,大约三人都对这个声响陌生无比,一时间都是一愣。
冷场中,舍心不好意思的低头:“是小僧……呃……是小僧的肚子在叫。”
宛童“噗嗤”笑了出来:“和尚,你怎的只顾着对着湖水念经,反倒忘了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了!”
舍心很是赧然,小声道:“小僧身上也备了些干粮,只是没想到会在湖边耽搁下来,不觉就消耗尽了。此地又无人烟能可化缘,只好日夜诵经聊以慰饥。”
宛童咋舌:“当真辛苦。”
裴小舟更是钦佩道:“这般耐饿,不愧是和尚!”也不知他心中的和尚到底是怎生个模样,才有此言。
这一来,三人倒不急着布置阵法,先聚在一块给舍心凑了些吃喝出来。只是几人出身名门,又不是苦修的路数,丹囊中备下应急的食物大多免不了荤腥。凑到最后,只能拿出一包米面干粮,让舍心搪饥。
幸好舍心对此已颇是知足,谢过三人,也不矫揉,就在那破蒲团上坐下,手撕口嚼,大快朵颐,时而又掬雪就口,当做饮水。三人便眼睁睁看着高高摞起的干粮又飞快的少了下去,岂是一个风卷残云能可形容。宛童甚至看着看着,恍惚觉得自己的肠胃都一并饱胀起来,瑟缩后退两步,挨在裴小舟身旁,偷偷的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揉了揉。裴小舟更是叹为观止:“舍心师父,你这是……饿了多久了?”
舍心大口吃喝,但听他询问,还是撩开饼子答道:“山中无岁月,约已有四五天了吧。”
裴小舟立刻递了个大拇指给他:“好和尚,真耐饿!”
燕引在旁若有所思:“听闻云边金掌有慈光宝塔,常年降下宝雨佛光,更以此润泽寺中僧众,修行金身。舍心师父在这荒山野岭生捱了几日,却无大碍,想来也是这般缘故。”
裴小舟与宛童皆是头一遭听闻这个说法,颇感新奇,裴小舟更是连声道:“不是说云边金掌长闭山门,少通外界,燕师兄你怎的连这个都晓得?”
燕引莞尔:“少通外界又不是彻底封闭门户,岂会一星半点都不为外人所知。若不然,云边金掌‘佛门小祖庭’的名号又是如何传出来的。青冥洞天先掌教据闻便与内中高僧有过往来,因此在门中留下了一二记载。我也是无意中看过,记得一些而已。”
说话间,堆在舍心身边的干粮堆已是悄然见底,只见他颇是爱惜的将粘在掌心指缝的饼屑都挑出来打扫干净了,这才合掌道:“阿弥陀佛,云边金掌确实有一座镇山宝塔,名为大光明琉璃净塔。小僧受戒皈依时,便由大法师在塔前度授过一点佛光,开启先天灵性。”他说着话,不由得在光头上挠了挠,“只是小僧不觉得自己有变得更聪明,反倒是吃饭和挨饿的本事各有见长。”
裴小舟立刻一本正经道:“阿弥陀佛,吃饭和挨饿都是和尚云游时最要紧的本事,可见佛祖真意璨然。”

好在只有他一个自来熟的去和舍心胡说八道,燕引已起身开始掐算野湖方位,准备布置阵法。湖边开阔,地貌一览无余,燕引动作又快,绕着湖畔兜了几圈,已先布下了一个锢锁恶秽的禁阵,想了想,又花些功夫再在外围添上一个御守阵法,以防万一,这才觉得稳妥了,招呼三人道:“我这便破冰,烦劳几位为我掠护。”说罢,持剑在手,掐引离爻,剑尖挑出一溜火光,直往冰面投去。
这一道火光足有手臂粗细,焰光烁烁,内中更蕴凌厉剑气,若是寻常冰层,哪怕冰封三尺,也足可见隙。然而一剑斩下,冰面“轰”一声腾起了大团雪雾冰霰,又渐渐平复后,却只见到一个不足掌深的冰沟出现。非但不见冰破水流,燕引反倒觉得落剑处坚如铁石,更有一股透骨阴寒反涌上来,与剑势一冲,就要沿着握剑的手掌倒冲上身。
“哼”了一声,燕引随手一抖,玄门道气鼓荡,顿时将那股阴寒冲散了,回头道,“湖中鬼气非同小可,侵染了下面的冰层,倒有些棘手。”
裴小舟忙道:“可要我们如何做?”
“那倒不必。”燕引胸有成竹,仍持长剑凌虚勾勒,点画符文,最末一笔落下,剑尖陡然一亮,灿白耀目,随即化为一道细细白线,投向冰面。
那一缕白线不过寻常烛芯粗细,一与坚冰相触,却“嘶啦”一声,溅起了一片气雾。厚可逾尺的寒冰眼见着毫无阻碍便被白线破开,如切朽泥。而白线之势未尽,眨眼又从冰下跃出,在湖面几番纵横起落,这才渐渐灭去灼光,往湖心所在垂落,一闪归无。
就在白线光芒灭尽的同一瞬,野湖冰面爆出了一连串让人胆战心惊的清脆响声,随后便见自湖心起始,无数裂痕蛛网般在向四周蔓延,不消片刻,已近布满了整个湖面。而中心裂隙最深处,已能看到一股股水流在冰缝中汩汩冒出,每一涌动,裂痕便要更被拓开几分,大块大块的冰面都已摇摇欲坠。
落在燕引眼中的,不只有静水深流,更有随着湖水冲破冰封出现的鬼怨之气。那鬼气丝丝缕缕,并不如何浓郁,甚至不如一些寻常鬼魅。可随即却见岸边清光一闪,如同打开了什么开关,刹那绕着小小一座野湖,足有二三十点清光此起彼伏一一亮现,一时间好似星垂大野,勾连奥妙。
燕引心中倏然一紧,星光点亮的方位,正是他以周天二十八宿为基,布下的禁锢阵法。湖中分明还未有什么异样出现,阵图已然自行激发示警。那一瞬间,到底还是对自家师门手段的信任占了上风,他一抖手,持剑回环,连舍心也一并纳入了护持的范围,沉声道:“湖中不对头,留神!”
似是应和他的反应,话音一落,湖面几声巨响,正湖心处大块的冰块垮塌了下去。那一片冰面厚有尺余,方圆也在一两丈大小,重量十分可观。可就在冰块刚刚沉入水中一息,忽然“轰隆”一声,一条粗大水柱自冰下喷涌疾出,破裂的冰块被这股力道一冲,竟如看秋风卷叶,瞬间随着水柱反冲出了水面,翻滚着直上半空数丈,堪称奇观。但几人此刻已都无暇顾及被抛起的大冰块,即便是裴小舟与宛童,也同样察觉到了在水柱喷出的同时随之疯狂涌出的阴郁怨气,疯狂狰狞,张牙舞爪的要将所能触及的一切吞噬。
抛在空中的冰块首当其中,滔滔怨气一拥而上,肉眼可见的青黑颜色转眼就将冰块完全覆盖,几乎没有一点停顿,硕大的冰块就那么在怨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声响都无。而怨气就势散落,湖面尚残存着的封冰也在飞快的消退,水声哗哗,愈发响亮,在不大的湖面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浪头。白浪之中,鬼哭冲天,雪地野湖,一瞬仿佛化作鬼域。
“这是什么情况!”裴小舟脸都白了,“难不成咱们撞进了鬼窝?”
燕引脸色也十分难看:“鬼气稀薄,可怎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怨气藏在其中?这……”可尚不及他对眼前这蹊跷局面理出一个头绪,忽听宛童惊叫一声:“怨气在冲击法阵!”
声势骇人的怨气仿佛无穷无尽自湖中涌出,湖面冰封的禁锢迫使它们潜伏,可一朝破封,厚积薄发。那股力量横冲直撞的蔓延出野湖的范围,当头撞上燕引布置的禁锢阵法,一刹那各个阵脚星点俱明,勾连流动,星辰之力织做罗网,一力压服恶秽。
受阵法阻碍,泼天怨气横扫四方的势头倏然一顿,有所缓和。而燕引见阵法生效,也定了定神,肃容道:“鬼怨本是一体,怨气自鬼魅魂魄中滋生,鬼灭则怨气自散。眼下这股怨气被阵法阻挡,我可设法先将湖中鬼气破去,僵局自然可解。”
裴小舟立刻赞同:“背后抄底,正是这个道理。燕师兄快动手,不然怨气好生强横,只怕阵法也撑持不了多久。”
宛童同样点头称是,唯独舍心站在三人旁边,一脸茫然的望着空无一物的湖面,虽说适才也见到了狂风骤卷,冰块倒冲上天的一幕,但还是诧异道:“怨气在哪里?若是怨气冲天,岂不是有含冤之鬼?如此正该以佛法超度净化,三位施主怎可一言不合,便施雷霆手段?”说罢,就地盘膝一坐,亏得他还抓着那只木鱼,正可横在膝头,清脆一击,喃喃唱诵经文。
燕引无奈道:“怨气势大,若不先将鬼气击破,莫说缓缓超度,连我们几人也要先搭送在这里了!”但见舍心自有执拗,不为所动,也不再多费唇舌,伸手往丹囊中摸出一枚玉符,望空一抛祭起,喝一声:“疾!”玉符滴溜溜一转,化作一道清光,穿渡禁阵,悬立在了野湖上方。只轻轻一抖,一道白闪自符中化现,劈向湖中翻涌咆哮的浪头。
“咔嚓”一声,雷霆天降,入水掀波,水面登时沸腾一般翻滚起来,涌出无数水泡。每一个水泡破裂,都有一缕黑气释出,水面顷刻仿佛覆上了一层乌黑纱幕,对抗雷符威能。
但天雷强悍,专克邪秽,玉符在空中飞快旋转不停,一道道雷光接二连三落下,劈得湖面黑气翻腾,硬生生辟出了一道缺口。燕引注目其中,湖中鬼气被怨气所掩,如今好容易开出一线缝隙,急忙掐诀,玉符之上光芒更盛,白光灼人二目,一道前所未有的强悍雷霆酝势其上,隐隐将发。
正这般全神贯注中,燕引忽觉持剑的手臂被人猛的一拉,裴小舟惊惶到几乎有些变调的声音在耳边大叫:“燕师兄,住手!住手!你快看!”
燕引一惊,飞快往野湖瞥去了一丝目光。一瞥之下,原本稳稳掐着道诀的左手也不由自主一抖,,险些乱了元功。只见黑水翻腾的湖面上,无数影影绰绰的黑影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单薄飘渺,几乎一触就要散去。滚滚怨气正从其中不停散发出来,而挤满了湖面的黑影不声也不动,就那么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木讷僵硬。只有空中玉符上不时亮起的光芒每每烁动,便有丝缕黑气从被清光耀过的黑影上腾起,引起一阵轻微的瑟缩。
见此情形,燕引一颗心几乎打着滚从喉咙口翻出来,嘶哑着声音惊呼:“残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残魂!”那些虚无缥缈的黑影,放眼所见,竟无一不是已经虚弱之极、稍加外力便要消散的虚弱魂体。人生三魂七魄,身死则凝而为鬼,即便偶有意外遭遇离散一二,到底还是少数。可眼前这大片的阴魂,竟然皆是不全魂魄,使人触目惊心。燕引惊诧未定,猛的大叫一声:“不好!”那空中雷符正蓄势将发,强悍无匹的雷霆之力若当真一倾而下,满湖残魂顷刻间就要尽数烟消云散。这般情形他连想都不敢再想,顾不得雷符发动在即,强行逆转心诀,伸手一招,便要将玉符引回。
只是那玉符乃是师门长辈所赠,为他在外行走时当做利器后手,内蕴道法湛然,虽然驱使便捷,却远达不到收发随心自在的程度。如今雷霆之势已蓄,正待一气倾泻,燕引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将玉符强行唤回,非只术法逆转冲击真元,更有那股被生生掐断的赫赫雷霆威仪反噬,在玉符落回手中的瞬间,强悍逆冲倒卷。
燕引双手一抱,布下的第二层守阵登时发动,绵光如琉璃,“哗啦啦”应声尽碎,他也闷哼一声,一连踉跄退后数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内腑一时翻腾如沸,撕扯经脉,呕出一口伤血。
但这一边意外受创,野湖鬼怨面临的威胁却是顷刻尽去。飘摇的残魂本该无知无觉,此时却好像有所感应,齐齐一同转向,冲着几人的所在长大了嘴巴,发出一阵无声的嚎啕。
鬼哭不入耳,然可感于天地。这一片原本尚可称得上清透的夜色陡然一变,宛如蒙上了一层沉沉暗幕。悬空皎月,刹那化作如血颜色,无可计数的青黑怨气冲霄而起,几乎掩尽了天光。围绕在湖畔的二十八枚阵符受此所染,原本清如流水的光芒竟是一黯,随后连连烁动起来,呈现不支之状。
燕引见此大急,顾不得反噬的内伤,匆忙挥剑,发下法谕,镇压阵法。可彼强我弱之势已成,鬼怨势大,只凭他带伤勉力维持,也是无济于事。在又连续疾闪了几次后,一枚阵符光芒一跃,随即彻底暗淡下去,所在位置也传出了一声细微的破裂声响。这一声响好似一个开端,紧随其后,阵符光芒开始接二连三的熄灭,也不过那么片刻工夫,原本灿灿点亮湖边的清光已经消失了大半,只有北方玄武七宿作为压阵之基,还在勉强维持,但也已经风雨飘摇,一副随时都要湮灭的模样。
情势突变至此,即便一直在旁诵经的舍心也能觉出不妙。燕引更是狠狠一跺脚,咬牙道:“挡不住了,快走!”一把将舍心从地上拎了起来,不分前后拖着便退。裴小舟更是机灵,伸手扯住了修为略逊的宛童,就往来路的树林中冲过去。
四人反已算得上迅速,不过湖中怨气横扫,不过交睫之瞬,最末七点阵符也彻底告破。那一股失了束缚的青黑怨气,一脱禁锢,如同破堤之水,滂沱怒卷,四人尚未退入林中,眼前一暗,顿觉心神剧荡,一时恍惚。
燕引推着舍心压后,在心神受迷的同时便知不妙。生死攸关,由不得他藏拙,往丹囊中一摸,劈手向后丢出一物。他身后本是鬼风呼啸,丢出的物什却全不受阻,轻巧没入其中。原是一枚狭长嫩绿的柳叶,上面似乎还可见露水盈盈,在空中一旋,绽出一片濛濛碧光,竟忽闻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一道人影自碧光中迈出,鹤氅霞冠,俊秀童颜,却有一头如霜银发,怀抱白玉道灯,站立当场。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势不可挡的滔滔鬼怨一遇此人,如逢兀立高崖,竟不能寸进。随即见道人抬手一挥,道灯绽放光明,天地间顷刻耀如白昼。而待到光芒退去,眼前还复一片天清地明、朗月黑山,哪还有半点适才惊心动魄的鬼域景象。
燕引在抛出柳叶后就停下了脚步,如今危机尽去,忙上前几步,对着道人施礼参拜:“多谢恩师援手。”
那道人不言不语,只对着他微微一笑颔首,之后将身一转,重又步入了碧光之中。而后光芒消敛,唯见一枚柳叶飘落半空。燕引一伸手,就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掌心。
在他身后,裴小舟三人站的一排整齐,各个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讶。裴小舟还要往道人消失处张望几眼,才好奇道:“这是哪位前辈?”
燕引收回柳叶,苦笑一声:“是家师平芜道长,幸好还有这枚出山时恩师赐下的保命柳叶,不然今夜真不知是个如何收场。”
“那位便是青冥洞天当今的掌教真人?”裴小舟与宛童一同惊呼,颇有种见到了传闻中人的讶异。毕竟炼气界各大派门中,不爱坐镇山门、最喜四处云游的当家人颇有几位,其中两人名头最是响亮。一为碧云天宗主裴长仪,常年在外探幽访盛,寻找灵丹妙药,用以医治弟弟裴长恭的痼疾;而另一位,便是青冥洞天掌教,道灯柳平芜。这位真人更与裴长仪不同,经年隐匿红尘之中,游戏人间,自号体悟天命,乃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如他们这般小辈,当真是头一遭一睹庐山面目,岂能不为之惊叹。
燕引点头道:“师父行踪不定,我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他老人家几面。这救命柳叶还是上次见面时,师父掐算我将逢一劫,因此赐下。只是如今不得已动用,可是再没有第二枚了!”
“今夜这般凶险,说不定就是柳真人口中的那一遭劫数。既然顺遂度过,岂非正合其意?”宛童一边说话,又伸手探了探燕引的腕脉,“还好内伤也不算太深,我给你拿些药服下便可。”
燕引唉叹一声,拱了拱手:“多谢宛师妹。”很干脆的接了她取出的药丸服下,又道:“几位在此稍等,贫道还要再回湖边去瞧上一眼。”
裴小舟吃了一惊:“好不容易跑出来,哪有又自己送回去的道理。燕师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可莫要冲动。”
燕引摆摆手:“裴师弟说笑了。既然师父出了手,湖中鬼怨想来已被镇压,一时间不会再有什么反复。此地局面非我等能收拾,当回禀派门求援才是正理。只是我总要再回去看一看情形到底如何,回头也好能说得明白……此番去去就回,不必担心。”说罢,当真大步出林,循来路回头。
裴小舟两人见他这般拿定了主意,也不好拦阻,只得任凭他去了。虽说心知燕引所言不虚,可到底还是有些担忧,不免时时也想野湖方向张望。忽听一旁“当”的一声脆响,适才那般夺路而逃的忙乱情形下,舍心竟还抓着他那只木鱼,此刻垂眉敛目的敲了几下:“苦海难度,我佛接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宛童一手拄腮看他:“舍心师父,若那恶鬼恐你、吓你、伤你、害你、要将你吞噬为伍,你待如何?”
舍心木鱼连敲,心平气和:“自然是度化、度化、度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佛慈悲!”
裴小舟在旁也听得分明,嗟叹道:“要说我这暴脾气,自然是揍他!揍他!揍他!揍到他魂飞魄散为止。所以说,这和尚,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只三人说着些闲话舒缓劫后余生的情绪的工夫,燕引已往野湖走了一趟,果然只是望了望情形,就反身回来,向几人苦笑道:“湖中鬼怨气息倒是差不多都敛藏回去了,只是没了冰层禁锢,一片阴气弥漫,生人止步……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无用,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尽快离开,我再设法联系门中扫尾吧。”
这话眼下最合时宜,即便舍心仍对四人方才的险恶遭遇一知半解,也并无什么异议。便仍由燕引辨了方位,互相扶助着夤夜疾行,足足走了整后半夜,直到天光大亮,才摸出了起起伏伏仿佛无边无际的深山。立足在一处小小缓坡,已经可以望见不太远处一片屋脊鳞次,有行人瑟缩着早起赶路,也有炊烟袅袅,犬吠声声,正是一副村镇模样。
各个在心中暗舒了一口气,忽见燕引向舍心道:“山中一遭,才知小师父果然不是修行之人,便不好再趟进这摊浑水。前方已是有人烟处,诸事方便,我们送到这里,也该作别了。”
舍心有些意外,忙还礼道:“道长不去镇中歇息歇息?”眼前蓦然一花,裴小舟捏着袖摆往他眼前晃了晃:“我们身上多少都沾染了些鬼怨秽气,冒冒失失进入凡人城镇,反倒祸害了他们,还是找个地广风大的所在,好好吹上几天北风,把身上的鬼臭味吹散了才好。”又不无羡慕的叹道,“不似和尚你有一点佛光净体,当真省去好些麻烦。”
舍心双掌合什,口诵佛号:“我佛慈悲,小僧冒昧一问,接下来几位施主是何打算?”
燕引道:“野湖鬼事非是我们能够处理,也只能传信回去,等门中前辈前来施为了。”又叹息道,“其实应对湖中怨鬼的手段说容易确实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那些魂魄想是生前遭遇惨烈,才生出无边的怨气来。只需以大祥和手段超度净化,自然迎刃而解。”他又自嘲一笑,“但湖中魂魄虚弱残破之极,数量又多,一则强加外力恐至他们彻底魂飞魄散,二来能一举将他们全数超度的本事,也非是寻常人做得到。如今也不过只能站在这里说说而已,让人见笑。”
舍心听了,若有所思,想了想认真道:“既然如此,小僧愿再往湖边诵念经文,化其怨气,度其往生,布洒我佛慈悲本意。”
三人顿时都被他吓了一跳,裴小舟忙道:“和尚,你莫要发癫,那湖是能轻易去得的?就算你身怀一点佛光,也不是这么个视死如归的法子!”
燕引也道:“野湖之事虽说棘手,等门中长辈前来,自然能有了断,舍心师父,你切莫回头冒险。”
甚至连宛童也插话进来,三人三嘴,围着舍心痛劝了一通,直说得他不做声了,方才作罢,依着事前筹划与他作别离开。
舍心目送三人,直到他们身影渐没在灰白晨曦中,才合什望空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转身下了山坡,往山脚小镇中去了。

燕引三人却不知舍心这个认死理的性子,一路避开人烟走出颇远,方才随意找了处空地分坐歇脚,进些饮食。
便见燕引寻了块大石头为案,飞快写了张短笺,又将信纸折成一只小鹤模样,伸手一拂,一缕灵光闪过,纸鹤头翅皆动,小幅度的晃动几下,翩翩然便飞了起来。尚未高起,只先绕着他盘旋了几圈。
宛童见状拍手:“这便是青冥洞天的鹤笺吧,原来当真是只仙鹤模样!”
燕引道:“我修为浅薄,尚须借助符纸外力。若能修到信手点化,天地生灵的程度,你便能看到栩栩如生一只白鹤,才是青冥洞天鹤笺的本来面目。”说着,抬手一挥,道了声“去吧。”纸鹤凌空一旋,调转了头尾方位,便扇动一对小翅膀,往空中腾起。
宛童仍抬头望着,耳边忽听裴小舟凑过来低低声音道:“碧云天的云光信篆也好看得紧,只是我尚施展不来罢了。”
宛童心中暗笑,故意只随口“喔”了一声,视线仍追着渐往高空飞去的纸鹤,瞥了最后一眼。只是这一眼望过去,忽觉纸鹤小小的身子摇晃得有些厉害,几乎要原地打转一般。这等仙家术法,即便有寻常野风凛冽,也断然不至受影响若此。她颇觉奇怪,忙向燕引道:“燕师兄,你看那……”
一扭头,才发现燕引也是同样一个望天的姿势,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随即伸手望空一点,纸鹤翅膀一振,似乎摆脱了困境,摇头摆尾复要往既定方向飞去。但随后竟是燕引“哎”了一声,猛的缩回手,讶异道:“怎会如此?”空中纸鹤就在这瞬间已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呼扇着翅膀在半空划过一个大圈,随即头尾一调,笔直冲着另外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快速飞了过去。
这下子连盯着宛童说话的裴小舟也发觉了不对,三人历经昨夜一场险恶,倒是磨砺出了几分默契。并无人开口说些什么,互相对望一眼,登时齐齐跳起身,追在那失控的纸鹤后面,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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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六  孤魂滞魄无量哀

纸鹤飞速疾迅,比之原本在燕引手上操控时要快上许多。幸好三人刚刚休息饮食完毕,精神正足,这才能脚下生风,紧紧咬住了空中划过的一道白痕,不曾失了目标。
这一通疾追,也不知一口气到底跑出了多远,周遭景物变幻,偶有城镇市集远远望见又被甩落。就在三人终也觉得很有几分不支的时候,纸鹤疾飞的势头猛然一顿,稳稳停了下来。倒是三人险些收不住脚,尤以追得最起劲的裴小舟为甚,直往前多冲出十多步,险险停在了一块坎坡顶上。
纸鹤飞势既止,静静悬在了半空。燕引跟了过来,尝试着掐诀一引,想要将它唤回。但一试之下,便知对鹤笺的操控权仍不在自己手中,无奈之下,只得扬声道:“敢问是哪位高人前辈施展手段,何妨现身一见?”
四野静寂,风声呼啸,无人作答。燕引等了一等,还待再问,纸鹤之上猛的冒出了一团红光,只一眨眼,便化作一个火球,猛烈燃烧起来。那纸鹤不过巴掌大小,岂能架得住这般猛烈的火头,前后几个呼吸间,已彻底化为飞灰,随即“砰”的一声,火团炸成无数簇火星,在空中受北风一扬,尽数熄灭,只余片片细碎纸灰飘乎乎落了下来。
“这……”燕引一愣,转而只能无奈向宛童道,“先找找看此地可有悬疑吧……”
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风中裴小舟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不用找了,你们自己来看。”
原来他适才在坎坡上头停步后,就一直没再下来。甚至还保持着一个向前探身眺望的姿势,只背过手连连晃动,示意燕引两人也尽快上去。那坎坡并不算高,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略突出地面几尺的小土包而已,但三人稀里糊涂跑来的这个地方乃是一片旷野,立足稍高这么几分,除了在冬季瑟缩枯萎的野草蓬蒿,周遭足可一览无余。
抓住了裴小舟注意的,乃是目力运足可眺的远方,即便被大片齐膝荒草遮挡视线,仍能隐约看到那是一块占地不小的地面,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幽暗的黑红色泽。纵然相距颇远,怪异的红色也浓烈得扎人眼目,全不是寻常野火烧荒能可导致。此时距离野湖之惊还不到一日,再遇诡事,几人都免不了有几分惊弓之鸟的惶然。可若说立刻掉头就走,也实在不愿且不能。彼此间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宛童细声道:“来都来了……”
燕引扶额长叹一声:“走吧,有纸鹤引路到此,想来也不是能远远望上一眼就了结的事情。”

只是纵然心中已做下准备,等三人赶到那处颜色诡异的地面时,仍是大吃了一惊。
甚至还在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股股焦臭的恶气就先夹杂在风中被送来,冲鼻欲呕。宛童几次以手掩鼻,到底还是抗不住,取出三只香囊分了,皱眉道:“这股恶臭污秽,还掺杂了尸臭在内,污人心窍灵台。你们把药囊凑在鼻下,多少能祛除一些。前面定然不是什么善地,各自留神吧。”
燕引和裴小舟依言以香囊捂住口鼻,果然觉得好过了些,心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再加快脚步,直往中心地带飞掠过去。
如此一头扎得深入,才发觉那远观呈现黑红颜色的地面,近前竟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足有数十丈方圆,幽深黑暗。即便青天白日,冬阳正挂天中,坑下仍翻滚着团团黑雾,模糊视线。
裴小舟抬手一捉,招引一缕清风,向着坑下一递,想要将黑雾拨开。但清风打着旋吹入,触及的黑雾颇有粘滞之感,左冲右突半晌,才在雾中辟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下许多影影绰绰的物什。
三人目光立刻齐齐投注缝隙所在,可下一瞬,脸色无不勃然大变,宛童更是连退数步,直接将头向旁一扭,一阵阵的干呕起来。
便在黑雾裂开的一点缝隙中,分明窥见一眼望不尽数目的枯黑焦尸,层层叠叠堆积坑下。更有滚滚黑烟在尸堆上下钻涌,仿佛仍有焚火肆虐,使得惨亡的魂魄在火狱中经历死前的种种痛苦,不得平静。
如此惨烈残酷之状,燕引和裴小舟也没能撑住更久,纷纷挪步退后了好一段距离,才犹疑着停下。燕引还要勉强定定神,推了推裴小舟的肩头:“中间,你看清楚中间是什么了么?”
裴小舟恨不能和宛童蹲到一块儿去吐上一吐,闻言白着脸道:“你还想要看什么?看焦尸脸上的表情么?”
燕引脸一黑,深吞口气,硬着头皮重新往坑边凑了几步,朝着自己隐约觉得异样的中心地带望过去。勉强分辨一回,依稀看出了几分轮廓,头皮顿时一阵发麻,低呼道:“是祭台,这坑正中的位置建了一座祭台!”
裴小舟忍着不适也回过头:“必然是邪魔外道的手段,才弄得出这般阵仗。莫要说有座祭台,就是下头藏着一个魔窟,我都不觉如何意外!”
宛童比他们二人退得更远,已经站在了焦土最外围的地方,大声道:“难不成是这里的亡魂有灵,附身鹤笺引咱们来此?”
裴小舟苦笑:“引来咱们有什么用,这里头层层叠叠怕不有几百尸身,怎么也得请位高僧大德,或者得道仙长前来,才能收拾吧。”又伸手戳了戳燕引,“燕师兄,你有什么主意?”
燕引紧绷着面皮,沉默片刻,将牙一咬:“先有野湖怪事,又出现这座焚坑,皆是以大量人命填在其中做文章,内幕非同小可,须得尽速将消息递出,再不能耽搁。”
裴小舟道:“再试一次鹤笺?”
燕引摇摇头:“太慢了。”边很是不舍的重新将那枚救命柳叶取了出来,托在掌心摩挲两下,“这片柳叶上寄有师父的道术法门,虽说用来救命只有一次,但以真火焚化,师父不论身在何处,皆能有感。眼下再拖沓不起,少不得只能用这个法子了。”说罢,免得自己再多做犹豫,直接取出一张符箓将柳叶裹住,往空一祭,驱使法诀。顿见一缕白焰从符上卷起,一晃将柳叶吞没。
就在柳叶被燃尽的同时,一股绵绵的温润之力仿若春风,也倏然扩散开来。虽只一瞬,却教整个天地间气息都为之一净,连焚坑之内的焦臭秽气都减弱了不少,三人被恶气熏染出的憋闷感更是一扫而光,不由得各自长舒了一口气。
而远逾三人感知距离的一片蓬草丛中,风吹草偃,露出黑衣御师的身影,不知何时何事出现此地,静立莽莽之中。直到柳叶化现的异象出现,他忽的轻笑一声,颇有几分愉悦的伸手向着空中一抓,仿佛梳拢过几缕拂面春风:“柳动好风生,果然是好风。”

寒风星霜卷,孤魂咽野穷。深冤何可抱,有恨岂当平。
朱络孑然一身,趁夜而来,踏上了同一片莽莽荒山之时,天色已是暗透。月寒风冷,呼啸过岭,凄厉有如鬼哭。且随着他越往目标而去,音调越是分明。那夹杂在风中的啼啸之声,呜咽难绝,竟非是错听,而是实实在在的百鬼含冤之泣,嚎啕四野,随风远播。
暗暗吞下一口凉气,朱络本也不曾怀疑浮生客告知的消息,只是不想临到地头,还是低估了可能会出现的场面。他赶路之时,也在心中盘算过要如何在深山中寻找魂墟所在,甚至有了一点点将周遭山林篦过一轮的打算。但如今这鬼哭鲜明,便在北风呼啸的暗夜中也不容错辨,倒省了他的一番辛苦,只是接下来要应对的局面,想来也更加棘手。
他不知这一带山岭先前那场闹动,只知当下举目莽莽,无论仙凡,没有半点人迹。这倒也方便了他的行事,朱络顺手一拈,寸心鞭盘握在手,再轻轻抹过,丈许长的法鞭上朱华一闪,化作一管玉笛,红丝透碧玉,熠熠有光。他以笛为御,遁起空中,来去迅速,顷刻绕着偌大一片山岭兜了一圈,将鬼气冤声的所在于心中勾画了一个七七八八,再投身下落,已是立足在了野湖之畔。
时在冬序,一路行来雪封山岭,冰封溪涧。但眼前这座小湖却仍水波粼粼,没有半点结冰的痕迹。朱络心中存疑,蹲下身将左手浅浅探入水中,一股刺骨的寒意立刻从指尖蔓延而上,虽不见冰,却好似将手浸到了一整片能够流动的冰块中。
一探即罢,朱络忙缩手,有点怜惜的吹了吹眨眼变得通红的指尖,唉声叹气:“冤有头债有主啊……不对,报仇的事就先不提了。这么浓的怨气积在湖中,不肯往生不能超度,是非要熬到一点点彻底的魂飞魄散才罢休么?当真是……是……”
他“是”了两遭,其下却无言,搔了搔头站起身:“浮生前辈说他曾受自身所碍,不能深入一探。深入……莫非玄机乃在湖下么?这可是糟糕,若是遇到了不通水性的,岂不是为难死了!”不过嘴巴这样说,手上动作倒是不慢,三两下扒了外衣打成个包裹搁在旁边,只剩一身薄衣贴肉,凭真气流转护体,在湖边蹦跶了两下,就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

一入湖中,寒气扑面袭身,即便有真元相护,朱络还是龇牙咧嘴的打了数个冷颤,才分水沉身,直往湖心深处潜去。
湖水之中,黝黑更胜岸上夜色,寻常人若是到此,便与一个瞎子没甚分别。朱络依仗修为,并不受光线所碍,仍是睁开眼尽力向四周打量。只是这一望,才发现游魂怨气之深,竟已染透湖底,如同一层灰沉沉的纱帷,无所不在,尽笼方圆。视线所及的每一处,也就都免不得的被这层怨气所障,落得满眼皆是朦朦胧胧,雾里看花。
只可惜他看到的不是花,而是惨白的骨殖。
第一眼望见湖底那片白花花的物件时,朱络还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都是些什么。但随着身体渐渐下沉,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坠成了一个冰坨坨。举目所见,即便视线模糊,铺满了湖底的白骨仍一点点变得清晰。大约湖水乃是活水的缘故,积尸虽巨,臭气却很浅淡,比之女萝芗后的土沟中情形全然不同。但也因是泡在水下,大部分尸骸的皮肉已被冲刷殆尽,只剩褴褛的布片包裹着叠叠白骨,随着水波一沉一浮。
朱络喉头忽然一酸,忙伸手捂住了嘴,才把那股呕吐的冲动硬压了回去,但还是没忍住连打了几个激灵。再一想到自己原是泡在一湖尸水之中,头皮不由得阵阵发麻,又有耳边冤鬼哭声,在湖水中更为凄厉鲜明,守着自身难见天日的冤死之尸,滋生无穷怨气,茫无目的的冲击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稍不曾留意,再回过神,身边黝黑湖水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从四面八方撕扯着朱络,要将他一并拖下亡者深渊。
朱络的反应倒也不慢,一觉有异,心念动处,一圈火光已绕身而现。离火烈烈,驱邪除魅,照亮了身边一片湖水,也惊得那些混沌亡魂喑哑四散。他透过一口气,立刻一抹脸,头下脚上,又往湖底深扎了一个猛子。这一下直到极深处,近在眼前便是粼粼白骨与些尚未销尽的皮肉残尸,朱络嗓子眼里又是一鼓,拼命咽了一口回去,心里默念一句:“得罪了!”手臂一振,水底风卷,将那许多骨殖尸骸掀动起来。一片幽深中,登时现出了些许零零散散的微光,就在身前数丈之地。
朱络向前一钻,身如游鱼,登时冲到近前。定睛细看,白骨与湖底泥沙开处,隐约露出半截青石,上端平整宛如一个小小的石台,那一片破碎的晶光正是散落在石台上面,依稀还能认出一些纹路痕迹,纵然残破,仍是似曾相识,与女萝芗中自己亲手以獬豸印破解的阵图有异曲同工之处。他心底默默抽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好似误打误撞摸进了一个硕大的谜团、或者说暗局之中。若第一处魂墟还可当做妖邪遗毒,这明显在不久前尚存的第二处魂墟,几乎就是一个动乱的预兆。再念及髅生枯魅与蛇母等妖物、三里村荒林外残破的赤明圃门人魂魄……林林总总,罗如蛛网,隐约在避人处开始侵蚀炼气界这一片安宁了数百年的天。
这个念头不动还罢,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朱络打了个哆嗦,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湖水冷寒还是心底生寒,只觉一口气已要憋到尽头,没得继续蹲在湖底。忙将腿一蹬,借力浮向水面。只是他才一动,四周水中冤魂如有不甘,立刻又嚎哭着妄图靠近。但离火难撄,近身不得,只能掀动阵阵哭声,一声一声扎在朱络耳朵里,憋闷得他几乎连胸中最后那点气都泄了。
好容易手脚并用着浮上水面,“哗啦”一声,冒了个湿淋淋的脑袋出水。冰碴一样的空气呼啦啦冲过来,猛吸一口,如同吞入无数细小冰针,从舌头到胸肺的一路都好似被一把冰碴子蹂躏了一遍,冷得生疼。不过这一阵钝痛倒是将朱络从水底那一片冤魂凄凄的鬼域中拽了出来,他心中一松,长长出了口气,就要跃身先回岸上再说。
不料正是这一瞬的松懈,尚未出水,护身离火已先隐没,顿时成了个全无防备的空档。刹那白茫袭来,耳畔嚎哭声大作,朱络只来得及心中叫了半声:“不妙!”眼前一花,所见竟是丕变。

仍是深山野湖,仍是冷月当空,与朱络初踏此地所见不同的是,湖边挨挨挤挤,瑟缩着男女老幼数百人,个个体若筛糠,面如土色。这一群人身上不见什么绳索枷锁之类的禁锢,却偏偏都只能瘫软在湖畔。秋草未凋,湖泥粘软,滚得他们一身泥泞,良莠美丑,无可分辨,皆如圈牲一般毫无所别的混在了一处。但再细看时,才发现那湖边浅水泥涂处,污浊之中竟有无数潺潺血水在四下横流,混入泥浆,又流入湖水之中。血水源头,正在人群之中,无数细线一般的女萝丝蔓从湖中蔓延上来,穿透四肢,将他们牢牢捆缚不得挣脱。只是丝萝极为纤细,又与淤泥混做一团,才不易被发觉而已。这般惊悚之象,刺目惊心,朱络头皮一炸,若非还有神智记得自己身在幻境,早恨不得摸出寸心鞭,拖出隐在湖中的罪魁祸首。
然而他目睹惨状,作为不得,一阵阵血腥气冲鼻,愈发鲜明得让人作呕。忽然湖心水浪翻涌,雪沫堆花中,袅袅捧出一名红衣鬼女,白发朱颜,双臂平展,十指纤纤操控着女萝丝蔓,漫不经心一声笑,堆萎在岸边血泊中的人群里便有数个被丝萝吊拉而起,头脚颠倒虚悬空中。这鬼女身形朱络亦是熟悉,再看操纵丝萝的手法,果然与女萝芗的背后黑手相同。只是不同于女萝芗中幻雾迷人,无形中榨取精元的手段,这一遭竟是活生生将人割裂得体无完肤,于剧痛与惊恐中生取命元。岸边无妄被擒来的百姓不知被何手段封禁了声音,眼看空中之人痛苦到全身抽搐,却既不得惨嚎,亦不得昏厥,只能眼睁睁清醒着体验凌迟般的折磨……
朱络忽的了然,这一湖深水中为何禁锢冤魂若此,即便阵图已破,仍不肯消散转生。他心念摇动,亦是悲苦这班无辜百姓的遭遇,却不想神思一动,冤魂野鬼的浩大怨气如有所觉,更似溺水之人凭空抓到了一截稻草,无论能否救命,都一时耸动,疯狂的一拥而上,或可得救赎,或要共沉沦,不肯轻放。
朱络脑中也是“嗡”的一声,骤然尖锐的鬼哭险些刺破了他的耳朵。眼前景物幻象乍消,全然变作支离破碎的缥缈魂魄,将他团团围在其中,神色木然的嚎哭不止。既不能交谈,又不肯离开,竟是一副要把他困死在这里的架势。
朱络心知不妙,只是适才在湖中也就罢了,如今眼见过这些冤魂生前凄惨经历,要再以离火驱赶不免有些不忍下手。但离火不燃,神识受困鬼域之中,迷不可脱,也非妙事。这般正在挣扎矛盾之中,忽听空中境外,乍响一声佛号,有如金玉相击。随后诵经之声连绵,如雨纷落。游魂怨魄不堪其能,登时气势一溃。朱络却抓住了这一隙之机,叱喝一声,急催功行。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光阴一暗,重又归在了冬山冷湖的现实之中。

“这位施主……”
“啊啊啊……冻冻冻死我了!”
两道声音同时在空寂的湖边响起,前者一出即停,只见朱络一个落汤鸡浮在水中,一路放开嗓子惨叫着蹦跶上了岸。他自入冤魂幻境,一直催动的护体真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掐断了,如今乍然回神,甩着几乎凝出了冰碴子的衣服头发连滚带爬出水,才记起行功在全身一走,登时离火勃发,腾腾热浪自生,烤得一身白雾蒸腾。待到雾气消泯,重新露出了一个干干爽爽,神采飞扬的本来面目,这才大喘气的拍打拍打身上,冲着出现在湖边的另一人笑眯眯道:“适才可是大师援手?多谢多谢了!”
“施主不必客气。”岸边的和尚规规矩矩还了一礼,另一手捞着一包衣物递过去,“只是天寒夜冷,施主还请先着衣吧。”
“这……啊……哈哈哈哈……多谢大师好意!”朱络登时干笑,一把抓过外衣,飞快穿戴妥当了。又上下左右瞧瞧,确定自己再无纰漏,这才整理颜色、抖擞精神,抱了抱拳道:“敢问大师……”
“请问施主……”
第二遭又是同时开腔,两人皆是一顿,再次都闭上了嘴,只能以目互视。忽的见朱络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手向前一伸,指了指和尚摇了摇,又调转过来,竖起食指戳上了自己的鼻尖。
和尚似是会意的点头,便见朱络长吁一口气,笑道:“在下朱大,请问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双掌和什,也终于顺顺利利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贫僧舍心,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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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七  悯生度死

百鬼嚎啕的野湖之旁,燃起了近几日来的第一个火堆。
朱络抱臂站在一旁,啧啧称奇的瞧着舍心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抱出许多柴火堆好,又从脚边一个硕大的包裹里掏出火石,熟练的引火扇旺。他趁机偷瞥一眼,还在摊开的包裹里头看到好厚一摞糙米粗面打出来的干粮,以及水囊等物,简直一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的模样。然而这一轮咋舌刚罢,舍心一回身,又从石头下面摸出了个破破烂烂的蒲团,朱络终是忍不住了,咳两声清清嗓子:“大……舍心师父,你这是……故地重游?”
舍心把那蒲团拍打拍打,在火边搁好,听到他这一问,微微躬身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朱施主请坐。不敢相瞒,贫僧已是第三度来此,专为超度此间亡灵。”
“嗯?”朱络登时来了兴趣。他推开蒲团,满不在乎的就在旁边席地坐了,“说说看,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哎,你也坐啊,你坐这蒲团上,你不要看我,我皮糙肉厚的,坐地上舒服!”
“这……贫僧也非娇贵之人……”
“得了吧!”朱络干脆一伸手,把舍心直接拽到了蒲团上,笑了一声,“瞒者瞒不识,在下有功力护身,哪怕蹦到了冰窟窿里头,也是活跳跳的好人一个。倒是舍心师父你……若不是已至和光同尘境界的高僧,便该是全无什么修为。冒昧一问,这深山老林进出得艰难,又非是什么福地所在,小师父你往返来此,是为何事呢?”
“阿弥陀佛,贫僧是为超度此间冤魂而来。”舍心回答得很干脆,诵一声佛号,望向湖中,“此地有孤魂数百之众,因含冤而受锢湖中,日夜哀嚎。若不得超度,非但使得山中鬼怨恶气四起,自身更早晚要落到魂飞魄散不得往生的下落。这般凄凉,寻常人亦不忍见,何况我佛。”
“噢?”朱络听他大发宏愿的悲悯口气,眼睛反倒一亮,“如此说来,你也是知晓此地究竟发生过何事了?”
“略……略知一二吧。却是只知其果,不知其因,施主莫非对此有兴趣?”
朱络揉揉鼻子:“要是没兴趣,在下何必深更半夜来跳这沉尸湖,这要多大的瘾头!”
舍心一听也是笑了:“正是。贫僧所知,尽可告知施主,但也有一请,还望施主能不吝相助。”
朱络立刻眼珠一转:“你先说,我听过了,自有结论。”
舍心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话中的含糊,先是合掌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乃是自云边金掌而来……”
“嗯?”朱络反倒被吓了一跳,赶快站起来拱了拱手,“原来是云边金掌的大师?失敬失敬!”
“施主莫要如此,贫僧不过寻常僧人而已!”舍心也被他吓到了,手忙脚乱从蒲团上爬起来还礼。各自尽了礼数,再折腾着坐回去,才继续刚才的话头接着道,“说来惭愧,贫僧在云边金掌礼佛十几年,仍不得参悟之道。因此在大法师指点下外出云游,寻访佛心机缘。途经此地,先是莫名其妙被困在湖畔不得离开,直到后来遇到三位身怀修为的施主,才知根源皆在湖水中。那几位施主是追踪山野恶气而来,寻到源头,便要破去湖中作乱鬼邪。只是不曾想湖面冰封一开,惹出的场面连他们也收拾不了……施主适才在湖中应也有所察觉了吧。”
朱络点了点头:“冤魂作乱,冤魂谁铸?这湖水不深,内中埋藏之事可怕是不小呢。”
“阿弥陀佛!”舍心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小僧不懂炼气界中是非恩怨,只觉此地既然曾无辜亡故逾百人,结成这般滔天怨忿,若要坐视,实在不能。那三位施主起初也有意出手度化鬼怨,但似有错估,反被逼退,可见此事之艰难。有那几位施主各自往师门求援,小僧虽说在佛前参悟得粗浅,也想一尽绵薄,度怨化罪。”
“呃……”朱络看看幽深无波的湖面,又看看眼前一本正经的和尚,想了想还是先安慰了句,“小师父有此慈心甚是难得,成或不成,倒在其次了。”
“不不不,”舍心忙道,“修行之道,唯求精进,不可言退言诳。小僧是真心欲在此超度亡魂,更觉这番际遇也是小僧修行路上的一个机缘。能至此地,因缘便结,若不能予湖中冤魂一个善果,岂非无形中反种恶因。到时只怕于你,于那三位离开的施主,都将种下怨报。小僧思之甚忧,因此才不曾离开。”
“……和尚你是慈悲的心肠!”朱络也只能想出这么一句,舍心却好似听了赞扬,很是高兴,又道,“这便也是小僧欲请施主帮手之处。”
“怎么说?”朱络立刻先抢着道,“先说好了,在下可不会超度做法事,念经……也不会!”
舍心合了掌念佛:“阿弥陀佛,先前那三位施主离开前,也有过提点,谈及此事为难在湖中冤魂不受超度,而非是不可超度,小僧之前已在此诵经几日,但收效甚微,无可度化。直到干粮食水用尽,只得往下山化缘。好在回返后便见到施主,方知机缘才至,正是这些可怜的孤魂解脱之时。”
“啊?”朱络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懂。只是想一下适才在湖中幻境所见,若当真都是这些孤魂野鬼生前惨遭折磨时的记忆,也是当真可怜。他自诩非是铁石心肠,能救则救,当下忙道,“小师父,你说得再仔细些。”
舍心点头:“小僧回头往湖边诵经超度也有四五天的时间,虽然无法亲眼一见冤鬼魂魄形态,但多少也能有些感应。这些魂魄自之前一场惊动后,便都深潜在湖水之中,因其散碎不全,脆弱异常,不能以寻常之法度之。但魂体虚弱,内中一股怨气不散,却又十分强横,以致这些魂魄的意识昏茫,只余怨怼恶气。小僧对着湖水诵遍超度经文,不见他们有丝毫反应,不受超度,全然抗拒。而经文不入其心,就是无用之功,如此待到久经日月三光消磨,就只有渐渐消散一个下场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幸而有施主前来了。”
朱络连连皱眉,伸手在自己脸上搓揉了好几下:“毫无反应?抗拒超度?小师父,你当真不是在糊弄我?在下可是刚刚才从这群冤鬼的围攻下辛苦脱身,要不是你那声佛号,说不定早就被它们拖着共沉沦去了,怎么看都精神头好得很,百十年内,完全不用担忧魂飞魄散的问题才是!”
“咳!”舍心清清嗓子,咬字清晰的大声道了句,“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湖中冤魂对外物全然无动于衷,却偏偏对施主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施主,由此可见,你正是该度这群冤鬼出沉沦的有缘人啊!”
“啥?”朱络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往胸前一横,“你不会是想说服我舍身去喂这群鬼魂吧?”
“施主,切莫误会!”舍心急忙解释,“小僧无苛求施主的意思,只是希望能藉施主之力,聚拢冤魂,破开怨戾之障,好使它们得聆佛法,欢喜往生。此乃莫大功德,更是莫大慈悲,还望施主能肯相助。”说罢,敛肃神情,庄重合什一礼,
朱络却比他动作更快,跳起身向旁一避,让开了。随后才道:“和尚,你莫拿大礼数谢我,也莫拿大道理压我。这里头的缘故我都明白,要是能救,不用你相求,在下也会帮手。只是不瞒你说,刚刚那一下子被冤魂拖进幻境,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我也是个炼气修行的,但所修乃是仙道,从不知鬼道渊源。你找我相助,我是还不知道要去找谁问个明白呢!”
“这……”舍心一愣,满脸费解,“施主当真不懂?”
朱络指指天又指指地:“是要我发个誓给你听么?”只是随后又叹了口气,“不过不懂归不懂,在下还是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刚刚差点被它们拖了去做伴,好歹也要让我骂上几句出出气。要是它们听不到,可不是浪费我的唾沫!”
“施主,莫造口业啊!”舍心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不过到底还是听懂了朱络愿意帮忙的意思,心中自然欢喜。但欢喜之后,又连忙规劝,一脸正经的模样,也不知是戏弄了朱络,还是被朱络戏弄了。

玩笑归于玩笑,朱络心里头却清楚得很,要当真彻底度化湖中那群冤鬼,绝非什么简单的事情。他在幻境中亲见了红衣鬼女的手段,先受酷刑折磨,又被生取命元,沉尸湖底。这般的无妄之灾落在头上,纵然神识已灭,冲天怨气却是难泯。即便能破开怨戾之气的障碍,要如何超度,也是艰难。
念及此,朱络终于正了颜色,不再真真假假的开着玩笑,向舍心道:“你打算如何超度它们?”
舍心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资质平平,除了会背诵几卷经书,也无什么莫测手段。超度此间冤魂所能藉者,无非虔心一片,我佛慈悲罢了。”
“只是诵经而已?”
“经文中自有大功德、大誓愿。小僧无他,愿循圣佛之心,不度尽此间冤魂,绝不离开。阿弥陀佛。”
“……”朱络磕了磕牙,最终只能笑道,“小师父,你有此心,我便尽力助你……不,是助这些湖底冤魂一己之力吧。”

蹲下身,重新将一只手浸到刺骨冰冷的湖水中,朱络深深吸了口气,睁大了眼睛开始捕捉湖中的变化。只可惜越是意有所向,越事与愿违,只瞪到他的眼眶都觉得酸了,也不见那黑乎乎一片的水中有什么动静。倒是即便有功力护体,也觉得冰凉的寒气在顺着指尖缓缓上侵,滋味当真难受。
“这次它们又不理我了……”朱络颇觉无奈,伸手在水中乱搅一气,想了想,功力微催,一串火线忽倏迸出指间,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金红色的痕迹,直贯湖心之后,又一闪而逝。下一瞬,他与舍心两个同时讶声,眼前湖水,竟传细微之响,如同被突来之风掀动波涛,“哗啦哗啦”的翻腾起来。那水浪虽说不大,但在一直死水般沉寂的湖中,已是足够鲜明。
“冤魂之气有所感应了!”舍心的反应十分惊喜,“朱施主,此法可行!”
朱络却是立刻抽回了手,大声反驳回去:“不对不对,定是哪里又出了差错!”
两人目光一对,都是莫名其妙的费解。好在朱络反应敏捷,又飞快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嗳……也不是我的,是……是它们的反应太过奇怪,有违常理。”
“施主如何说?”
朱络叹了口气,将手一翻,掌心之上霎起金红之火,即便不过小小一簇,转瞬即灭,但那股正阳烈气鲜锐蓬勃,比之之前燕引用来破开封冰的亮白火焰似乎还要炽烈上几分。寻常鬼魅莫说靠近,非是鬼道修行有成之身,怕不是要闻风绕道而行:“看到了吧,在下一身修为,乃是锻离火而生。寻常的小鬼靠过来,那就是彻彻底底的被超度——连灰都剩不下了。就算这湖里的冤魂再无神智,趋利避害的本性总还该在,没道理你超度的经文它们不肯听,我这送命的离火却要往上硬凑。没这个道理,说不通,说不通的。”
“这……”舍心也是一呆,他大约是于武修一路全然不通,但朱络已解释得这般浅显直白,不容他听不懂。待听懂了,脑子里便开始打结,“这……这又是什么缘故?它们既碰不得你,又意图接近你,这……”
朱络也与他一同沉吟:“是啊,又碰不得在下,又要凑上来纠缠。若非成了鬼后脑子也坏掉了,就是……嗯?”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忽然一顿,有点惊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有些不可置信,“难……难道……”
“施主有何见解……”
朱络却是顾不上回答舍心,再次在湖边蹲下,双臂直插入水,同时亦运转自身真元,离焰未生,气劲却成连绵之势,徐徐注入水中。就在真气透水深入的刹那,湖底顿时也生出了变化,波浪翻沫,鬼哭哀切,一瞬皆起。甚至可以鲜明的感觉到无数鬼气自水下盘旋而出,仿佛受了惊扰般开始窜动。又似想要逃离,又似受发散的功力牵引,乱做一团。那水面之上,也开始“哗啦”作响,旋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涡。
舍心站在一旁似是看傻了,呆滞片刻,才结结巴巴道:“朱施主,这是……你将湖底的那些魂魄逼得现踪了?”
话音方落,朱络那边功力陡然一收,站了起来。前一刻还在翻腾的湖水登时好似失了目标,再胡乱荡漾一回,重复归于沉寂。朱络却是神色凝重,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副恍惚失神的模样。
“朱施主?朱施主!”
“啊?”耳边连连叫了两三声,忽然沉入思索的朱络才回了魂。舍心有些担心的伸着脑袋分辨他的神色:“朱施主,可又有什么不对么?小僧观湖中气息,刚刚确实已被你搅动召唤,只是未待到彻底聚拢就被打断了,你看这……”
朱络深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舍心师傅,你先让在下想想。此事有些……超出我原本的打算,我尚不知能否相助。”
“朱施主!”舍心忽听他说辞中有了动摇,顿时有些着急,急中生智,倒是福至心灵一般,大声道:“莫非此事于施主有碍?小僧唐突,愿舍一身,度化冤魂。施主助小僧行此大善,若有何因果纠葛,小僧愿替施主受之。”
“唉别别……”朱络被舍心突如其来的誓愿吓了一跳,他自己心知这里头牵扯的厉害,能引动冤魂之力的,非是自身的离火修为,而是极有可能出自被炼化在己身真元中的些许玄力。这玄力的来头他因深知而讳莫如深,舍心却是全然不明,更无从知晓简简单单的一句“愿受”背后的庞大代价。只是阻拦声未尽,寒冬冷夜,寡淡星月的天幕之上,忽的似有一片细微闪光洒落,全无预兆,将两人一湖笼在其中。
朱络和舍心同是意外,一人仰头,一人摊开了手。手心之中登时染上几分冰凉湿润,那漫天纷扬忽倏而降的,竟是一片冰晶般霰雪,飘飘扬扬,迷离梦幻,随风飞舞在了空荡天地之间。
只是蓦然一阵无根雪,来得也快速,消失得更是迅疾,不过片刻间,只待这一阵雪花落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两人身上皆有点点极细微的晕开的雪水痕迹,适才一幕,当真更似一场幻觉而已。
但无人天真的当做这真是一场幻觉。
舍心合什,面上神色竟带了几分快慰:“朱施主,天雨花,小僧应下此誓了。”
“你……唉!”朱络张了两次嘴,最后还是只能叹气,摇头顿足简直痛彻心扉,“和尚你啊!你可知你担下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这……这……”
“即便是恒河沙数之劫,小僧亦愿受之。”
“真是……算了!”朱络泄气,心知天数也是难改,干脆抹了把脸,“不说那些了,收魂是吧,你等着,我今天不把这湖里头的冤魂给你干干净净一网提溜上来,让你超度个痛快,我就不再姓朱!”
“那就有劳施主了。”

舍心从善如流的退后几步,意在让出湖边足够的空间,以便朱络施为。只是朱络却比他退得更快,一转身,已出数丈,扬声道:“舍心师傅,你若信在下,便在此暂待。此事非我当下之力能竟全功,需先去寻取一物。最迟明晚,必当回来。”话音落,寸心之上红光离合,人已远遁而去。
他这般突兀离开,舍心难免一阵惊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冲着空洞洞的夜色高声喊了一句:“小僧就在此等待施主!”这一息间,朱络已去得远了,也不知可有入耳,但舍心并不在乎,发声之后,就又在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旧蒲团上坐了下来。蒲团正对黑沉沉死水般的湖泊,岸边少了一人声音,便成一片瘆人的死寂,风声夹带鬼哭,不解寂寞,却是更添毛骨悚然的鬼域阴森。
蓦然,凄声中,响起木鱼笃笃。岸边的和尚垂目拈珠,一声一击,一如之前许多个日夜,缓缓诵唱起烂熟的经文。那声音没有修为加持,甚至传不出他身边数丈,就湮没在了寒风中,却摇摇一线,始终不曾断绝,执拗的递向野湖。而就在他身前身后,数点不甚起眼的细小雪花还在打着旋徐徐飘落。晶莹剔透到几乎泛出些许微蓝的冬日之花,似也在诵经声中沾染了几分禅意,直至没入地面不曾融化的积雪中。

朱络是在薄暮时分,身披一夜星霜,回到了三里村。
天绀青色,将曙却未至,最是凄寒寂静,鸡犬声不闻。他脚步极轻的走到自家院子附近,望一眼大门,似乎还是紧闭着,伸手一推,纹风不动。
那一刹那心里头似乎又微微生出些稀薄的野望,只是才一露头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朱络咧嘴笑笑,低声说给自己听:“似乎真是生气了,好大的脾气,连门都不肯走!”就一晃身遁进了院子。果不其然,三间茅屋坐落在一片黑暗中,不见灯光,更察觉不到半点有人在内的气息。
朱络登时就有一种干脆自己也转身离开的念头,仿佛这座住了五年的房子也再没了什么牵挂,但想了想,还是磨磨蹭蹭的,拖沓着脚步过去,推开了房门。
一簇金灿灿银闪闪的微光,就扑面撞到了他看进屋里的第一眼中。
朱络愣了愣,连眨了两下眼睛,才确认自己看到的非是幻觉,而是当真一盘真金白银胡乱堆在了小几上,元宝锭子也有、打造成的小巧琐碎饰物也有,怕不有几十枚之多。被稀薄的天光一映,熠熠生辉,亦刺得他眼睛发花……朱络回过神,忙几步过去,胡乱抓起就往衣袖里笼。边笼边一叠声叹气:“财不外露啊小师叔,幸好我这破屋烂院连乞丐都懒得进来,不然早就被扫得一空,连一星边角也剩不下了!”
然而叹过了,房中并无第二人能够应答他,登时又是一片寂静。朱络稳了稳神,一手捏着那塞了许多金银沉甸甸的袖筒,一边在铺叠整齐的卧席上坐了下去。团花喜被青布褥子,冰冷冷的早没了睡过人的温度,反倒是还有一丝残存的药草涩香,缠绵其间。他深吸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终于从惊吓中缓了过来,忽的就没形没状的往那枕头上一栽,笑出了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小师叔你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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