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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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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八  玄瞳

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淡白的晨曦照进屋子里。纤光微转,终于擦过朱络的眼角,换来了讶然一声。
朱络揉揉眼睛一个打挺跳起身,觉得自己不过一瞬恍神,不知怎的天竟然已经全亮了。舍心尚在野湖畔等他回去设法收魂,不克再多耽搁,忙急匆匆的出了屋子。只是到底脚下一滞,犹豫片刻,又回身从灶房角落翻出一把破烂大锁,扣住了门扉。顺手在上头拍了拍,沾了一手的铁锈才离开。
这个时辰村中无人走动,村边低矮的土地祠经了这段时间的变故,似乎也更加破旧了。不过香槽之中尚有香火余烬,想来遭逢劫难之后,神龛仙祠反倒更是凡俗百姓寄情之处,得以渺托几分哀思。
朱络叹了口气,摸了摸身上清洁溜溜,干脆就地捏了一撮泥土洒进香槽,勉强算是不失礼数,随后弯腰进了祠里。土地爷仍在一片昏黑中笑眯眯的下望,朱络也就冲他一拱手,笑了笑:“土地老仙,劳你帮在下看了这几年的东西,如今我来取走了,你想来也终于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吧!”说罢,掐指做诀,再引奇阵浮现。
似乎有感他这遭来意,那奇异阵势上流转的光芒亦是烁烁不定,格外躁动。朱络手指虚虚压在阵中,笑道:“莫急,莫急啊,已是安分了这几年,怎么才有丁点苗头,就要原形毕露……果然邪物就是邪物,你这样可当真叫我为难!”
但口中说着“为难”,手上动作却不见半点迟疑,未涸的指上血液涂抹出繁复的符箓纹路,一层又一层的清光便在阵势中心荡漾开,法阵如受光芒所融,竟开始渐渐淡化,一点点消失在了虚无之中。
待到法阵彻底隐没不见,原地现出一个不过一尺多深的土坑,挖掘得很是粗糙,半干不湿的泥土脏兮兮盖了一层,勉强露出下面一角飞霞般的红缎,鲜明的颜色即便被遮掩大半,还是张扬的昭显着自己的存在。
朱络一伸手,就将那物件从坑里拽了出来,胡乱拍打一气,抖落泥土,还了本来面目。原是一只做工考究的丹囊,朱缎为底,以丝线绣出云纹,又有镶珠点玉,精致非常,乃是南天离一脉弟子常用的款式。有金线在一角刺出“朱络”二字,尚鲜明有光,他一伸手捏上去,却是摇头嗤笑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掐诀一捻,扯开囊口,先把袖筒里一堆的金银琐物哗啦啦全倒了进去,才又咬牙皱眉的,两根手指在里头抠挖乱摸一气,很不情愿的拽出一物,握在了掌心。
掌心之中亦有鲜血涂抹,勾勒出一个简单的遮蔽之术。朱络先握紧拳头掂量了两下,觉得手中东西当真还算安分,这才小心翼翼将五指摊开。出现在掌中的,是一粒异光流转的玄珠,大小若目,或者说,那本就是一颗材质莫名的眼瞳,其上甚至清晰可见瞳仁纹路,却没有眼白杂色,一体玄黑。奇异的是,纵然通体皆黑,那状似瞳孔的花纹仍是灵动非常,鲜活如睇周遭,“眼神”幽深难说。
朱络心有提防,只看了一眼,就又把手攥了起来。想了想,还是塞回丹囊里头,叫它与那堆金银作伴去了。随后又长长叹气:“偏生出了第二座魂墟,又偏生遇到了个舍心和尚……时也命也运也,合该你重见天日,说不得还要兴风作浪……杨辰师兄,你在天有灵,也不知是要嘲我,还是笑我呢?”
空荡荡的土地祠内外无人答他,泥塑无口,倒是外头不知哪户人家院里,远远传来了两声狗吠,招惹起几分人气。朱络动作一顿,随即把丹囊往怀中一塞,拍打拍打手上泥屑血迹,转身就要跑。只是脚都抬起来,落下地却又硬生生换了个方向,嘴里嘟囔:“舍心师父,舍心大师,你等都等一晚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工夫。在下尚有个宝贝典在当铺里,好容易见了点金银,也好……”一边念叨着脚下一拧,火光乍现,明灭中人已遁离。那后半截话本来要说的是什么,也就一并被清早的北风吹散了个干干净净,没了下文。

数百里的往返,还要捎带着往镇子里跑了一遭,即便朱络紧赶慢赶,再回到野湖,也已又是深夜时分。凭空下望,乍一眼似乎与昨日到来时并没什么区别,但留神侧耳,便能听到一句衔着一句,不紧不慢,亦不高不低的诵经声,执拗的在呼啸北风中挣扎露头,又被一吹而散。
朱络没拜过什么神佛菩萨,他虽是炼气修行,却非释教道门之人。在碧云天上,到底还是拜的自家派门先祖多些。入耳的经文听得他云里雾里,干脆大大咧咧跃身下来,直接招呼了一声:“舍心小师父!”
那般大一个活人突兀出现,舍心自然也是看到了,忙停了诵经,起身合什:“朱施主,劳你奔波了。”
朱络很大气的摆摆手:“不比你在这鬼湖边上吃北风来的辛苦……舍心师父,你便一直在湖边诵经?”
“阿弥陀佛,小僧愿超度亡魂,自然要日夜勤勉。”
“那适才在下听到的就是你用来超度这一湖冤鬼的经文喽?”朱络揉揉下巴,呲牙一笑,“在下没念过佛,你别笑话我没耳力。只是我听你念的经文也是寻常,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你这样念念经,当真就能度尽这一湖的怨鬼么?”
舍心毫不犹豫的点头:“心之所向,无不可度。”
“哈!”朱络璨然一笑,拍手道,“当真有趣,先是浮生前辈的‘无不可为’,又是和尚你的‘无不可度’。合该我有这等的运气,遇到些南墙亦不足称墙的怪人。想来我也该要‘无不可用’一回,才算应景,不枉遭逢。”
他说着话,彤云凝于足下,已往湖心而去。天地幽幽,篝火将熄未熄,仅剩一点苗头。唯见那一团簇拥着他的红光,烁烁耀眼,如同沉水之上,乍开红莲,夺目非常。
舍心在岸边静观,至此低低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是地狱相,有大慈悲,善哉善哉。”

朱络却管不得什么地狱,什么慈悲,他心里拿定了主意,便不再顾虑那些有的没的,毫不耽搁直接动手。人在湖心虚悬,脚下静水如墨色深渊,难窥其底。只是纵然看不见,湖底白骨森森的情形也仍是鲜明。他长吸了一口气,红光一涨,化作薄薄一层障雾裹住己身,脚下却骤然变得无凭,“噗通”一声轻响,整个人已坠入了湖中。
入水的声响算不得大,却好似向一锅沸油中扎扎实实的丢了一块铅铁,整座湖泊都在他浸入的同时躁动起来。水浪哗啦,大小旋波飞快成形,向着湖心处疯狂的簇拥。
朱络有备而来,毫不意外这般场面,一边加快催动自身真元,向着野湖的每一个角落散发,一边开目四望。水面下的怨气依然丝缕不绝,甚至数尺之外就难辨分明,只听得到浩大水声中夹杂着凄厉的鬼哭,一浪又一浪,向着自己扑打过来。他依仗功力护体,全无惧色,一边肆意的将修为外放,搅动更多的冤魂渐渐聚拢过来,一边试探着,将右手扣了一个锁字诀,一眼觑定近旁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突然发难,猛的扣了过去。
那一刹那,虽眼前无所见,指尖却实打实的好似捉摸到了一缕更冰冷滑腻的湖水。只是随即就有挣扎的力道反扑过来,被他虚虚扣住的魂魄似极是惊慌恐惧,拼命挣动着要退离。
朱络却不敢与这些已经极致脆弱的幽魂较劲,生怕一个错手,还没等到将它们提出水去交给舍心超度,就先被自己折腾了个清洁溜溜,魂飞魄散。忙撤了劲,懊恼的任凭那一缕魂魄溜出掌心,重又开始在自己数尺之外徘徊。
朱络气乐了,心里头大声腹诽:“女萝芗中那处魂墟的上百冤魂,早被磨砺得灰飞烟灭。你们好歹还捞到了一个超度的机会,怎的这般别扭纠结,难不成还怕我吞了你们!”但一转念,想到红衣鬼女将其命元尽数吸走,留下的这点伶仃魂魄,说不得与那些榨油剩下的渣子也不差什么,该是全然无智,不过本能躲避而已。要说到“害怕”……他蓦的一拍自己的脑门,若不是身在水中,险些就跳了起来。明明前夜还在信誓旦旦的告诉舍心湖中冤魂惧怕自己护身的离火真元,这一转眼,倒也把这缘故丢到了脑后。当真如同当面乞儿,一手持羹饭,一手持利刃,使得对方近不敢近,退不甘退,踯躅而已。
想通了这一关窍,心里立刻就有了定夺。朱络将身一扭,直往湖底而下。不过片刻,虚虚踏在了那一片白骨葬地处。在触及骨骸的同时,身周淡淡红晕猛然一褪,竟是将护身的离火元功散尽。刹那无边黑暗,弥遮野湖之中,再无丁点光线与生机。

黑暗沉如无尽之渊,生灵掩声,甚至连鬼哭嚎啕的声音都为之一寂。但正是在这片窒息般的底色上,忽有一点光芒,乍然点亮,随即渐渐显现得鲜明。
黑色的湖水中,突兀亮起的光芒也是玄黑的一点。却远比黝黑的水色更明亮, 更灼目,甚至让人在那瞬间产生了黑白颠倒的错觉。黑色的光芒转眼在水下铺开,无尽的玄光照透了野湖的每一个角落,大片的湖水受其涂抹,恍惚竟如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光芒流转,将内中一切不够纯粹的杂质都毫不留情的映照出来。
无数淡灰色的影子,开始在这片照透了玄光的水域中翻腾。
不过水底最为突兀的,还是沉在湖心的朱络。玄色光芒自他的胸前绽开的同时,他亦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激灵。虽说早有准备,但怀中玄瞳绽芒,与被压制在自身修为内的些许玄力之威截然不同。几乎是一息之间,从未曾体会过的强大力量自玄瞳渗入他的经络,再以肉身为介,弥漫生发。朱络不自觉的死死咬紧了牙,可仍在刹那间茫然于这股力量之中,几乎不知是自己在引导着玄力流转而出,还是这股浩瀚之力已将自己彻底包裹,如孕新生。更令他惊诧的,是玄瞳本为取自北海魔尊肉身的邪物,数百年来皆镇压在碧云天禁苑密阁之中,他亦是曾亲眼所见此物剥魂噬魄之能。但如今身受其染,却不觉邪气如何侵心蚀志,唯有那股无可窥尽的力量,浩浩渺渺,有无穷之变,无尽之能。
朱络忽然睁开眼,布满湖水的玄光于他无碍,反成助力,冤魂孤魄,无一不是清晰可见。只消微微动了动手指,一湖魂魄便皆受翻搅,从心而动,未有稍抗。朱络心中一喜,知是玄瞳果然有拘拢游魂的效用,更有些不知不觉的迷醉于这股从无能为力到尽在操控之中的转变,心动之后,指掌亦动,缓缓拨弄身前湖水。幽深水流渐成一漩,而他处魂魄躁动而生的大小漩涡却不知何时皆已消失。孤魂噤声,唯有那些止也止不住的幽泣在水下回荡,随即以着一种并非自主却无能反抗的姿态,向着朱络所在涌来。
掌下一涡,方圆不过盈尺有余,一湖数百魂魄不需多久,已尽被卷入其中。个数难分,唯成一团深灰之气,在漩涡之中沉浮涌动。朱络的手掌虚虚压在上面,本该藉势将冤魂拘收,手上动作却忽然一转,变抓为探,插入了魂魄漩涡之中。
那是一缕极为新奇,不曾接触过的力量,虽然微薄,却好似可与天下间任何一路真修的功力相融合,纯粹得不同于仙、人、鬼、魔……种种分野,无正亦无邪,唾手可得。朱络将其握在掌心,似乎再微进一步,便可将这股力量纳入自身的修为之中。这一点诱惑怦然动心,朱络垂眼不语不为,但掌心中蕴藏的功力,已蠢蠢欲动,吞噬与救赎的选择在毫厘之间,将失衡铨。
蓦然,一道霞光突兀而现,自朱络怀中弹起。凛冽的剑气一瞬刺透奥妙莫测的玄光,点在了他的额前。光芒隐约成一剑形,具体而微,浑如丹霄一般模样。剑尖凝现之时已然刺破了朱络前额皮肤,一缕鲜血滑落,在水中晕出一小片红泊。而更尖锐冷肃的剑意,弹指之间,透颅而入,直指识海中枢。

尖锐的刺痛与冷冽剑气同时袭至,杀机砭体,一瞬间将朱络蠢然被惑的神智强硬的拽了回来。脑中纷迭杂念砰然粉碎,朱络闷哼一声,猛的睁大了眼睛,瞳中不知何时悄然覆上的玄光刹那散去,重回清明。在神智清醒的刹那,他顿觉汗如雨落,连后怕都顾不及,先双手一张,左掌纳回面前剑光,右掌拔出漩涡,转扣之中,全力一吐。
便见自他入水后就归于沉寂的湖面之上,登时波摇浪涌,玄光大盛。巨大的水声中,湖开裂隙,高拔一人,登霄步上,身后湖水幽光如巨龙一般,亦随之而起,曳于天水之间。
出水之人正是朱络,一夕回神,立刻催动玄瞳之能,浩大玄光覆湖即敛,“砰”的一声巨响,一道灰光自水龙之内直没入他的掌中,随即光消水散,凝于空中的半湖之水失了依凭,顿如暴雨倾盆而泄,寒水胜冰,尽覆野湖方圆。
湖畔亦是这场无妄之雨波及到的范围,舍心一直守在湖边不曾稍移,这时再要跑也来不及了,眼看着就要成了落汤的和尚,朱络身形已然闪至,随手一挥,淡红光罩撑起,将泼溅的雨水挡了个严严实实,好歹辟出了那么一块干爽的落脚地方。
舍心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忙道:“朱施主,如何……”
朱络倒比他开口的速度还快些,右拳虚握,目光左右一撒,已盯到了那个硕大的粗布包裹:“可有什么法物器皿,好将这些冤魂寄放进去。”
“啊?”舍心一愣,“这……小僧身无长物,又哪有什么法器……”不过话虽是这样说,还是立刻抖开了包裹,往里面翻找。
朱络眼光毒辣,这片刻已是觑到了一物,伸手一招,隔空取来:“就是它了,大小样子甚好!”当下右手一翻,一溜灰光离手,准头甚好的没入其中。
舍心要再说什么已是迟了,只得眼看着自己行脚的钵盂成了一湖冤魂暂栖之地。不过片刻后,似有所悟,合什道:“阿弥陀佛,钵盂乃饮食之物,五谷米粮亦为祭祀所奉。施主随意取来,竟可应于因果之中,果然与此功德有大渊源。”
朱络安置了一众魂魄,这才心下一松,有了说笑的闲心。笑道:“功德也是和尚你的功德,我是借花献佛,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后该如何超度,要看你的本事。”
舍心点头,将钵盂接过,端正安置在蒲团之前:“小僧知晓,小僧必不负所托,将这些冤魂超度往生。施主善行,亦铭感与心。”
“可不用再念叨着在下了!”朱络忙道,脸上仍是笑着,“你这般说,我反倒觉得心虚,不过路见不平能助则助而已。舍心师父,此间我能帮手的已了,若无他事,这便告辞,你可还有什么交托?”
“施主自便就是,不敢再有劳烦。”
“那就此别过,有缘再见。”朱络才要举步,又顿住了,“不过既然魂魄已收,你不妨另寻一处风水宝地慢慢超度它们。这里曾被邪道选作祭炼之所,就算已被废弃了,也未必太平,到底还是谨慎些好。”
“多谢施主好意。”舍心摇摇头,“但此间亦是冤魂受难亡故之处,怨戾自此而生,当在此处度化,才得彻底消泯过往送其往生。施主也不用过于担忧,小僧之前已在此耽搁了许久,也曾出山添置食水,很是熟悉周遭环境,并无什么潜藏危机之处。”
“这……好吧,小师父,你自己保重。”朱络见再劝无用,也就不再多言,点头示意作别。随即唤起遁光,身合其内,化作长虹而去。只片刻后,静夜幽湖,归于平静,之前的动乱阵仗已是半点不存。唯有一句一句的诵经声,又连绵不断的在湖边响起。

朱络御寸心遁走,去势甚速,不需太多工夫,已出了这一带山林。再行一程,遥遥望见前方闪出黑压压一片,依稀是个大城的模样。时辰已晚,但尚能见到零星数点灯火,罗列其中。最亮堂处,乃是一片灯光簇拥着着的大片院落,越是夜深,越衬得明光四射,十分醒目。
朱络觉得自己捏紧的手心差不多已经被汗水渗透了,瞒过舍心,远离鬼湖,心底那点后怕才开始丝丝缕缕的现形,这一路疾奔,非但未能稍减,反倒压得心头愈发沉重,几难继负。这时乍见人烟,忽倏动念,已是落身下去。
好在夜深街道无人,这般从天而降也不算惊世骇俗。落脚处正在那片屋舍旁,转过墙角再看,灯火通明照着墨匾朱字,原是一座客栈。大门虚掩,还不曾打烊,内中大堂亦有点点灯光,从门缝窗纸透出来,影影绰绰,烟火人间。
朱络吐出一口气,上前推门。果然尚有两三个伙计在内闲扯上夜,一听到门响,齐齐扭头瞧过来,似是意外这般深夜竟还有客人上门。愣一愣后,才有一个飞快起身上前,热络招呼吃喝还是住店。
朱络袖口里掏掏,银钱足够,便也有底气,拈出一锭银子,大声道:“要吃也要住……给我来间最热闹的屋子!”
那伙计登时一呆,看看那块足有五六两的银锭,犹豫着开口:“这……客官,今儿的大炕没有闲着的铺位了,你要是手头不紧,倒还有雅院上房,一晚一两银,你看看……”
“呃……”朱络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让人错会了话意,忙也将话头顺着一转,“都成都成,不拘什么屋子……院子里可还有别的客人么?”
便有个小伙计一边陪着笑带路,一边道:“只两间有客,保管足够敞阔安静……”忽的又想到朱络适才点名的要求热闹,连忙改口,“不不不,不算僻静,那儿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院子,四间上房里有两间已经住了人,再添上客官你,保准的人气旺盛,一点儿也不冷清。”
朱络倒是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逗乐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成成成,先给我弄点吃喝填填肚子。”就随着伙计的脚步,穿廊过门,进了一处院落。
那小院占地不算大,胜在精致考究,夜色之下,些微月光,照得疏落落青枝新梅,颇有意趣。只是梅下窗内灯火透亮,已是有人住入了。
朱络随着伙计来到另一间屋子安置,倒也雅洁,屋内备了现成的灯烛,伙计取火一一燃起,就笑道:“客官请稍坐,这就给你送饭菜热水过来。”一溜烟去了。朱络如今见了活跳跳的人气,心下对于玄瞳的的忌惮与惶恐便也淡了不少,见伙计离开,顺势就站在还没关上的房门前,向着院中放眼一望。
对面房舍窗下,这时正逢屋内的客人起身走动,忽听“吱呀”一声,窗子蓦的被推开了。朱络的目光落得刚巧,映入眼中一个清俊挺拔的身影,青衣广袖,羽冠负剑,原是住了位气宇非凡的道长。月色映透,照见那人冰雪容颜,似裹了一身寒光,眩目之极,更是深不可测之极。蓦然,青衣道人似有所觉,眉睫一抬,冲着朱络所在的门口,淡淡瞥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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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昆冈 发表于 2021-11-16 05:43
我来啦!大大加油( ̄∀ ̄)

欢迎来我的存文站,绿JJ删减的段落你能在这里看完全了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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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九  魔高一丈

朱络自诩识人不算多,有本事有来历的却不少。碧云天在炼气界中有“神京”之誉,立门以来,千百年间,得六祖皆有道名,东陆旁家无可比肩,便也养出了一族骨子里的矜傲之气。他身为南天离大弟子,平时随侍师长左右,见识过许多不凡,自有眼界。但此时此刻,不过随意扫过的一道视线,未驻便离,却叫他觉得仿佛被霜天冷月照了个通明,肺腑皆透,纤毫无遮。
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偏偏眼下他正该算是心虚忐忑,登时觉得好似一瓢凉水兜头浇下,心神皆震。一阵夜风吹过,连前心后背都觉一片湿冷冰凉。朱络脱口“啊”了一声,这才缓过神,一摸身上,从内到外的两三层衣服,在这短短一瞬,已被冷汗渗透了。即便身怀修为不惧寒暑,但大冬夜里,这般一身透湿吹了风,照样也是冰寒彻骨,滋味相当难以言说。只是当下他顾不上这些,心头狂跳着再去看对面窗户,那道者已挪步走开不见,似乎只是随意经过时扫上那么一眼,全不值得在意什么。
朱络却是打心眼里生了一股庆幸劫余的感叹,到此时才察觉自己因玄瞳之扰,竟是一直陷身虚神不稳的状态。若就在这般不自知的情形下再去运功静坐,说不得就是个走火入魔的下场。那位住在对面的道长不知是什么来历,一身修为想来已近登仙之境,才能在举手投足间,浑圆周遭杂气乱息,沐以清正。即便无意,一眼之势,也能使得自己原神凛然归位,免去一难,也才有了当下这尚可后怕的余地。
朱络一时醒悟了这一点,晓得对方并不稀罕自己道谢,便捏着潮湿的袖口晃晃荡荡也回了屋。坐下再思,虽说回想起玄瞳诡异的引诱之能还是有些后怕,先前那种两股战战杯弓蛇影的惊惧之感却淡了许多,这才明白自己早在野湖动用玄力之时,就中了玄瞳的道,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压制了心神,因此所思所想也变得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怕在单人独处的环境受其所迷……惧极成反,若未被适才一眼看破,说不定再这般在惊惶中挣扎上一段时日,就彻底垮了心智,顺其意而沉沦。
想到这里,朱络登时没忍住的拍了桌子,张张嘴想骂两句,但琢磨一下还是自己动用异力在先,才有这一串后续,底气又变得有点儿不足。只能吹眉瞪眼一通,把气憋给了自己的五脏庙,空荡荡的肚子登时气了个半饱。

客栈的伙计手脚麻利,这般半夜,回来得竟也不慢。提了一盒子面饼和几样小菜,不功不过,填饱朱络还空着的另半边肚子是足够的。
朱络顺势摸了几个铜钱塞给他,笑嘻嘻打听:“对面屋子里住的似是个道爷,如今道爷也这般有钱了?住这样好的屋子?”
这小伙计恰巧是个兜不住话的,你不问他还想找人八卦,何况又是给了打赏,立刻噼里啪啦倒豆子般掀底:“道爷有没有钱咱是不晓得,不过跟道爷同来的小少爷必然是不一般的有钱,出手不是金锭子就是银锭子,那簪子上一颗珠子,大白天里毫光都射出去好远,忒的照瞎人眼睛!”
“还有个小少爷?”
小伙计点头:“小少爷!咱们原以为是个大少爷带了个小少爷,谁想到屋里那位不是少爷是道爷。啧啧,生得那般好,活脱画上的仙人,也不知道是不做少爷可惜了,还是不做道爷可惜了!”
朱络被他说得直乐,又数了几个钱给他,笑道:“你这张嘴当真灵巧,也不知是做个伙计可惜了,还是不做伙计可惜了……那道爷和少爷怎么称呼,你可晓得?”
伙计嘿嘿笑着摇头:“只听小少爷喊那位道爷‘师父’,说不得是哪家的神仙做派,咱们可不敢多嘴乱问。”
“嗯?师父?”朱络忽的心底一动,生出几分念头。再见从小伙计这里也多问不出什么,就打发他去了,自己坐下来吃饭。那一桌吃食摆开,他筷子动得飞快,塞了满嘴的同时,也没碍着脑子里不停的乱转,将炼气界中有名的几位道门仙长划拉了一遍,越想越是觉得十有八九当真叫自己猜中了,说不得正是撞见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冷面神仙。这样算起来,跟在神仙道长身边的少爷徒弟,岂非正是自己那位小兄弟?

朱络在心里猜得热闹,对面屋子里倒是一派清净寂然气氛。靠壁摆放的床榻前,搁置小几香炉,淡淡烟气自炉中蜿蜒而升,却不散不滞,只绕着床榻上人周身盘旋。徐徐清芬,亦非寻常香料气味,清冽如冰雪,醒人心窍,滋养灵肉。
盘坐床上闭目行功的少年,果不出朱络所料,正是在龙山之乱后另有际遇的越琼田。袅袅烟气,朦胧烛影,映得他俊秀模样中也增添了几分出尘仙气。只是片刻后,越琼田掐诀收了功法,甫一睁眼,未语先笑,望向坐在桌边默默喝茶的方青衣:“师父,每次焚这醒神的香料,总是你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好像在冰雪中生出的香气。”他言笑晏晏,仿佛只是这样说着话也觉开心,整张脸庞都生出光来,又似在九霄云中重回俗世,满心满眼,只余眷恋之情。
方青衣仍在垂眼喝茶,淡淡道:“胡说八道,为师身上何曾有什么香气。”
越琼田嘿笑一声跳下床榻,也凑到桌边翻开只茶碗斟茶:“如何没有,只是师父你自己未尝在意过罢了。”又眯起眼,似在回忆什么,“当年我还小,乘姑姑的云朣胧往冻月冰河,第一次见到那般壮观的雪山冰川,还有冰雪天地中生出的凛冽灵气的味道,一嗅入鼻,从头到脚都是一片通透清澈之感。师父你久在那里修行,身上自然也会有类似的气息。”他停了一下,睁大眼睛无比诚挚的看过去,“我最喜欢了!”
这段时日的相处,方青衣多少也知自己有些拿他的缠磨没办法,索性不做理会,只道:“你的体质特异,周身经络在十五岁前经不起炼气修行功法的洗练。不过如今年限已至,这体质反能予你一桩莫大的好处。依我传你的功法,修足百日,自然脱胎换骨,日后精进一日千里。但天予造化,自身的修行却仍要一步步积累得来,不可心急思速,反埋祸根。”
越琼田抱着茶碗道:“打小姑姑也与我说过这个道理,便是怕我见城中年岁相仿的孩子修炼起来各个精进,只有自己笨拙不堪,心生怨怼。师父放心,十五年我都不急,自然也不会急在眼前这一时半刻。”说着,璨然一笑,“何况我有姑姑,如今又有了师父,万事不愁,还急什么呢!”
“你能握住分寸便好。”方青衣点点头,忽然道,“你虽只跟在我身边修行,但如今也算是青冥洞天弟子。外头有同门到了,你去引他们进来。”
“啊?”越琼田呆了呆,“同门?我看这里不过一处寻常凡人城镇,难不成也有门中道统传下?”
方青衣道:“非是青冥洞天的道统,而是有人在这一带传急讯向掌教真人求援。能动用到柳叶印记,想来是他门下弟子遇到了什么难处。既然遇到了,顺手一管也是无妨。”
“柳叶印记?”越琼田想了想,“是与师父赐我的冰梅花一般的物什么?”忽而又摇头道,“必然不同,师父予我的冰梅花,该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宝贝!”说罢,自己又无由觉得欢喜,开开心心推门便往外头去了。
方青衣看他出去,小跑着一路穿过院子往客栈大门外迎人,便又端起茶碗,静静饮了一口。只是不曾有旁人见到,茶碗在被指尖碰触到的一刹,浅褐色的茶水中瞬间凝出了一片模糊的梅花形状,随之又因举杯吞咽的晃动徐徐散去无踪,仿佛是一点久远旧事,若存若亡,却再不能为世人所知。

越琼田匆匆跑出院子的时候,朱络也正咬着最末一块饼靠在窗边盯着他们那两间屋子的动静。院子里月光稀薄,但足够在他出门的一瞬间将眉眼照得清晰,自然也足以让朱络认出这个故人。
乐滋滋的将饼吞下肚,朱络倒是真心替越琼田欢喜。虽说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算一同闯过险境历过生死,何况这般一个从人品到心境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少年,总是能让人打心眼里生出几分不设防的喜爱。能见他一偿多年来的拜师宿愿,倒是近来几番风雨飘摇中难得的一点快慰。
只不过欢喜过了,朱络就又老老实实缩回头,甚至顺手将灯火也捻暗了几分,到一个十分不引人注意的程度。在他心中,早先遇见的前前后后几个好搪塞的小孩子也就罢了,此外剑清执本就知根知底,林明霁又是个善解人意不多问是非的个性,要遮掩起身份并不为难。可眼前的方青衣却全然不同,在他面前不说支吾来历,只方才无意间一眼,就如冰雪透彻肺腑,险险被一把掀翻了老底,再加上自己身怀玄瞳这个偌大的麻烦,要暗中寻访的一些消息更在整个炼气界中都忌讳颇深。说不得如同老鼠见猫,避犹不及,岂有再凑上前去的道理……越是暗自揣摩,朱络越是有些后怕,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的昂藏七尺之躯塞到床上再用棉被裹紧了。能平平安安不露马脚的度过这一夜,才是眼下最紧要之事。
心里头这样的打算转了转,朱络有心立刻回到床上去大睡一觉,说不定明早醒来,方青衣师徒早就退房离开。毕竟那般高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寻常凡俗城镇过多耽搁的模样……只可惜他的念头才打定不久,院门外两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除了带路的越琼田,另一个声音竟也有几分熟悉,两人正小声议论着一个落在他耳中等同于巨大麻烦的地名:“魂墟”。

越琼田从外头接进来的人正是燕引,在焚化柳叶向柳平芜求援后,他们一行三人不敢再随意乱动,索性就在发现焚坑的旷野驻扎下来,等候回音。这一等便是五六天的光景,毕竟以神州之广大,柳平芜又说不准到底云游到了哪里,除了安心坐等也没其他法子可想。但万万没想到,今天傍晚忽然有灵鹤传书至旷野,命他即刻往这座大城的客栈中一见。这鹤笺远飞他以符纸折出的纸鹤模样,而是翎毛飞羽,具体而微,全然一只缩小的灵慧白鹤,单看这番手段,虽不知是门中哪位前辈忽然来到,燕引也半点不敢耽搁,叮嘱过裴小舟二人后就匆忙动身,直到深夜方才踏入了城中。
见到门外出迎之人竟还是先前在新月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越琼田,他不免更是讶异。不过多少也算相识过一回,确定了对方正是在等待自己无误,少不得悄声询问起客栈中到底是哪位长辈的法驾,自己也好能有个准备。偏偏越琼田在这个时候促狭起来,东扯西扯不肯直言,反而向他追问起此地发生何事,要动用非常手段求助于掌教真人。
燕引不死心的问过几次都被岔开了,也只好有点小委屈的接过越琼田的话头,简单说了几句自己遇到的凶险恶事。越琼田自然也不知道那座焚坑的来龙去脉,但听闻内中堆积尸骨无数,似有妖人以生人性命祭练邪术这一桩,忽的心头一动,想起了女萝芗那一桩旧事。那一片残骨累累之地,后来在炼气界中再被人提及,便是以“魂墟”相称。
只是魂墟之事涉及颇秘,知晓之人也不算多。如方青衣这等身份自然有渠道送来消息,可燕引一般的寻常门人弟子,又是在外历练之中,不曾听闻也是理所当然。燕引当然也明了这一关窍,听得越琼田一口唤出积尸焚坑的名字,反而觉得欣喜,抱拳道:“既然越师弟能知这一邪物,想来内中长辈也自有解决之道,这倒是一大幸事了!”
越琼田笑眯眯应声:“我师父的手段嘛,你稍后见过便知。”

见面之前,燕引早在心中不止一次揣摩过院中前辈的身份,单以点化鹤笺的能为来看,便不在青冥洞天诸位长老与殿主之下。只是他甚至连门中最为深居简出的坤道长老缥缈幽人都猜过了,也没想到随着房门一开,迈步出来的竟会是方青衣。
对于这位青冥洞天出身,却几乎从未在本门露面过的神仙长辈,门内弟子中重来不缺传言。虽说内中自然不会有贬低恶意之语,但似乎在所有人的认知中,都立着一个孤傲冷漠宛如亘古冰川一般的形象。甚至还有传说,若无几位前辈首肯就踏入他那处悬挂着一轴画像的旧居院落,便有冰锐寒气袭来,砭肌刺骨,酷冷难当。
燕引就是有幸跟随自家师父,当今青冥洞天掌教真人进过那处小院的人之一。也不知是对传言深信不疑所致,还是院中当真玄异,纵然不是轻率妄入,但在看到绘有青袍仙人的画卷时,燕引仍有目视冰川,寒不自胜之感。不过也亏得有过那一场经历,虽说至今他也仍在好奇作画的到底是哪位高人,却不耽误将画中人形貌记得清楚明白。如今房门开处,现出那道青衣身影时,更是在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大为惊异只是一瞬,随后立刻推身跪倒,大礼参拜:“青冥洞天门人燕引,见过方师伯。”
方青衣因知他是柳平芜弟子,倒不奇怪会认得自己,更连琐碎闲话也无,直接便道:“起来吧。细说。”
“是。”燕引起身一瞬,瞥见带路的越琼田早一路欢快的凑回方青衣身边,挨近到几乎可以扯着袖子摇晃撒娇的程度,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羡慕他短短时间就拜了个好师父,还是同情他活泼泼一个少年今后日日要在三九天中过活,不过这点思忖没耽搁到思绪的梳理,稍加整顿,就将从游历途中,听闻有妖鸟伤人之事起,直至在焚坑焚化柳叶发讯求援,一五一十尽说了出来。
他讲述得并不啰嗦,但力求不漏过每一处要点,倒也井井有条。末了诚恳一拱手道:“弟子见这前后两处诡异之地都累积着大量凡人性命,虽说水火殊异,但未尝不会全无干系。只是先前在那座野湖边已吃了冒失的亏,这座火焚尸坑瞧来更要凶险几分,不敢再擅动,只能向家师求援。如今既然有师伯法驾到此,弟子欣喜,还请师伯定夺一切。”
方青衣听了来龙去脉,对燕引不作假的松了口气的姿态不置可否,反而转唤了一声:“琼田,你如何看待?”
越琼田在他面前从来毫不藏拙,心知这一问必然是因自己早先女萝芗中的遭遇,立刻便道:“魂墟。这水火两处,应又是两座被使用过的魂墟。只是女萝芗出现和荒废得都要更早,甚至连内中原本该残留的散碎魂魄也都已经消散尽了,因此倒没有这两处那般棘手。”
方青衣点了点头:“这几处魂墟所用鬼蜮手段,已有多年不曾面世。燕引,依你所说,你们三人守在火焚坑外围已经足够小心,可仍还是低估了。”说着话,伸手向站在旁边的越琼田身上轻轻一拂,竟然有一缕极淡的灰黑色炙气应手从他身上被拍出,又在还未能沾染到方青衣袖摆之前就消散不见。
越琼田一愣,低头打量了自己好几眼,才诧异道:“这……难道我只是与燕师兄打了一个照面,就也被恶气沾染上了身?”
方青衣淡淡道:“附骨之疽,你们不曾见过的小玩意罢了。若是不曾有人发现那两处魂墟,随着内中魂魄散尽,这秽物自然也就消亡。燕引,”
燕引也未曾料到自己身上已经埋藏了这样的阴毒之物,忙道:“师伯有何吩咐?”
只是他方问出口,忽然一股袖风劈面拂至,正印在胸前。顿时一道冷峭冰风般的真气贯透前心后背,燕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怕不是都被冻得停动了一息。随即锐痛扎心,忍也忍不住的,“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溅在地面石板上,本该鲜红的颜色,却染着几缕异常的灰黑,与适才被方青衣拂散的灰气如出一辙。此外,更有一段极为纤细的白丝夹杂在血里,离体的同时竟如同活物般挣扎扭动几下,但转瞬就成了灰败的粉末,消融在污血中。
燕引顿时脸都青了,顾不得满口血腥余味,寒毛直竖的惊道:“方师伯,这……这是什么?”
方青衣的目光落在那滩血迹上,似乎还想从里面看出点儿什么,片刻后才道:“与附骨之疽一般,皆是偃鬼王的手段。”
“偃鬼王?”三人同惊,两个出了声的是越琼田和燕引,还有一个没敢出声,死死摁住了自己嘴巴才把诧异憋了回去的,是不屈不挠躲在屋里听墙角的朱络。

偃鬼王的名头响彻炼气界时,还要在五百年前赤海魔行,祸劫天下的那段时日,于今也早已在岁月中沉寂不闻。只是这三人的出身算来都是世家名门,千百年的累积,人才良莠不好算分明出了多少,世代传下的藏书卷帙却必然浩如烟海,广纳了天下之闻,才能对这个名字不算陌生。方青衣口中的“偃鬼王”录名属类为魔,传言曾是北海魔尊座下一员大将,亡于炼气界正派修士绞杀之后神灵不泯,竟以魔身转修鬼道,得以逃过殛灭之难。只是雪北海伏诛数百年来,炼气界魔道各个潜藏,波澜不兴,这般的狠戾角色也不知是生是灭,到底身在何方。
只是越琼田与燕引的惊讶不过是出自对一个传说中的魔头的存在本身,而朱络听到这个名字后心生那一阵激荡,却是有些意外之喜的意思藏在其中。毕竟四处寻求魔尊遗脉的蛛丝马迹,是他当年在碧云天变故发生后,几乎唯一存在心中的一股执念,更是他能想到的,可以给予自己一个解答甚至是解脱的唯一途径。先前髅生枯魅的出现让他觉得似乎已能隐约碰触到那股暗流,如今又听闻偃鬼王现世,更让他平添了几分查找出真相的信心。至于之前心心念念避开方青衣的念头这时也被丢开到一旁,朱络又刻意的压了压自己略有些加深的呼吸声,竖起耳朵不去放过一丝半点几人间的谈话。

方青衣瞥了地上的血迹几眼,还在指点两个年轻人这些冷僻的偏门手段:“附骨之疽应是你在这座附近的魂墟外围沾染上,不过此物……”他示意朽坏在血泊中的那段白蔓,冷声道:“此乃牵丝搜魂之术,凭着这段丝蔓,任你们走到天涯海角,施术人找来也是易如反掌……此术需有媒介,该是下在阵势之内,只能是你们在湖中魂墟时就已招惹上而不自知。”
燕引闻言苦笑一声:“师伯见笑,当时变故来得突然,我们几人为求逃命已是手段尽出,当真不曾注意到这阴毒之物的存在。若非师伯慧眼,怕是我们早晚也……”他忽的想起两座魂墟中那些凄惨至极的尸身与残魂,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没能把话继续说下去。
方青衣摇摇头:“若能让你们察觉,那便称不上是偃鬼王的手段了。”随即一拂袖,地上血迹顿时湮灭,“带路吧,先去解决这座魂墟之事,再议其他。”
燕引连忙应“是”,忽听越琼田急急在旁道,“师父,我也要同去!”一边叫唤着,还要扯住方青衣的袖摆,轻轻摇晃了几下。
燕引一眼瞥见他这小动作,险些把眼睛瞪出眶子去,偏偏方青衣不以为忤,反倒点头:“也好,去看一看长一长你的见识。”话未落,一片清光化现,将三人一并兜在内中,随即剑虹冲霄,一瞬已远,只剩下了个空荡荡的院子。
空荡荡的院子里,片刻后又钻出一个朱络。模样还是那个模样,眉眼颧骨处却乌突突的好似淡淡加减几分,又有那么点似是而非。这显然是他自己添上的手笔,做足了遮掩功夫,随后摇头可惜了一回已经掏出去的房钱,但动作却未有稍慢,依着印象里三人离开的方位,立刻也纵起遁光尾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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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〇  有情能累此生

千里平波低云脚,风开霞举有仙山。浩渺一海之中,四旷无余,唯有海心拔起一峰,秀如仙芝,上插霄汉,直至目力难及绝顶处。流云冉冉,竟是尽从峰下而过。那峰顶不似寻常山势尖峭,而是乍然铺开,阔如一座小城,其上云蒸霞蔚,琼阁楼台,飞檐流水,奇花异木,点缀其间,一派仙家气度。就在芝峰最外围,竖起一座辉煌牌楼,玉砌金蟠,捧出字匾,题为:碧云天。
“碧云平波,子午通玄”,乃是炼气界东陆中齐名的两大仙门,各据造化钟毓之地。碧云天裴氏立族于此千百年,得“神京”美誉,自是仙威荡荡,不同于俗。寻常来者,若非炼气界中那些素有往来的名门大派,少不得要先往芝峰半山处的倚云岩,等候通报接引,才可一踏仙阶。若是擅闯,天下间能恃武力强过云光大阵者,实数寥寥。
大约也是依凭着守山大阵,门前守卫排值的多是些尚不足以登堂入室的年轻弟子,守卫的意味不浓,倒是叫他们往来通传讯息的用处更大些。这一日天光方曙,云海之上,正见金辉灿烂涂抹青霄、捧出红日。蓦然云掀浪簇,一道比初晓之日更为夺目的虹霞般剑光穿透叠叠云幕而来,铿锵一声,落在牌楼之前。
几名正在换值的年轻弟子吓了一跳,本在趁着换班这一刻的闲暇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很是有点没有形状,这一来登时皆没了声音。而随着耀目剑光一敛,显出来人身形,白衫高冠,冷面肃容,正是碧云天上下没个不晓得的西天云主剑清执。几个弟子素闻这位年少辈高的云主的冷性,只当被抓包抓了个正好,少不得一顿斥责处罚,顿时脸都白了,战战兢兢齐刷刷躬身施礼,各自参见。
只是剑清执连眼角余光都没往他们身上多瞥一眼,鼻子里“嗯”出一声算是答复,立刻快步疾行,衣履如云,眨眼间就往门内去了。几个弟子乍着胆子抻头瞧着他身影片刻不见,想来本以为吃定的处罚也是没了,这才侥幸松了口气,一个两个面面相觑一瞬,立刻又凑到一块八卦起来。这个道:“清执云主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难道外头有什么麻烦了?”
便有另一个嗤声回去:“小师叔祖那么厉害,怎么会有事,说不定是撞到了什么事惹得他老人家动了气!”
“可要是心情不好的话,怎么还……放过了咱们?值守期间交头接耳不是要罚去抄门规么……”
“呸啊!少说晦气话!”那愣愣出声的小弟子登时被几个师兄联手摁了脑袋,抱在白玉门柱上哀哀惨叫。只是叫声未尽,忽听排在最末的小姑娘弱弱开口:“那个……几位师兄……清执云主不是先前在龙山古月失踪了一个月……代宗主和大小姐吩咐下来,一旦有了消息,马上回禀……么?”
“啊!”
另几人这才想起这一茬紧要,一齐惨叫一声,分出两人就往牌楼内跑。只是此时剑清执早去得踪影不见了,也不知是要往洗心流、或者月榭、还是先回去西天兑休息。当真是赶不上也烦恼受责,赶上了,也烦恼受责。

好在没等他们跑出多远,凭空落下一道灵光,解了窘局。拳大的光芒如花开合,传出一道声音:“西天云主回归一事大小姐已知,你们回去继续顾守门户吧。”
两名守门弟子一瞬微愣,但这一回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忙齐声道:“是。”随即便见那团光芒一转旋灭,散做了流萤。

凤池玉栏畔,倩影安立,美人如花,云端相见。丝丝缕缕的云雾缭绕在池畔桥边,掩映着亭台楼阁、仙花异卉。蓦然,云烟开处,影影绰绰走来一道人影,熟悉到不用等着看清楚,华衣女子便先开口招呼了一声:“小师叔!”
剑清执脚下一停,但在此遇见裴澹月也不算意外,点了点头:“大小姐。”又道,“你在等我?”
裴澹月支颔笑笑,又叹了口气:“小师叔,你在龙山之乱后没了音讯一月余,派出弟子也遍寻不见。如今好容易回来了,我难道还不能亲自来看看?你是将我想得有多凉薄,当真让人伤心!”
“我无此意。”
“是啦,一板一眼才是小师叔的为人!”裴澹月也是说笑,并不在意,摇摇头后,忽然一伸手,“手拿来。”
“嗯?”
裴澹月斜他一眼:“回来是回来了,可惜带了一身的伤。你是让我现在看看,还是要我押着去北天坎,找适容姨母亲自诊视一回?话可说在前面,去了北天坎,你今天还能不能再回西天兑,可就得看那边的师姐师妹师侄女们肯不肯手下留情的放人了!”
剑清执登时哑然,犹豫一下,还是乖乖的伸手出去,让裴澹月搭了腕探视伤情。裴澹月按了一回脉,神色顿时添上几分惊讶:“这……小师叔,你是被何人所伤?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又遭遇何事?这段……罢了,小师叔啊小师叔,我当真是有一串的话要问你,不过你身上带着伤,这也不是长谈的地方。你先回西天兑好生休养,我回头让人送药过去。左右人都回来了,急也不急这一时,待你休息好了,再谈其他。”
剑清执心领她的关切之意,点了点头:“我也有事要与你说……代宗主近来可能见客?”
“你要见叔父?”裴澹月一怔,“莫非也与你这遭经历有关?”
“关乎我不多,但关乎炼气界不少。”剑清执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开口,“未必就是大事,但也不好等闲待之。”
“好吧好吧,”裴澹月莞尔摆摆手,“既然是这么麻烦的事,就留到见了叔父再一起说吧。小师叔,你好好回去歇着,晚些时候再往洗心流一行。”
“有劳。”剑清执颔首,举步要走,忽又停下,迟疑道,“大小姐……”
裴澹月倚着桥栏笑眯眯看他,只是看着,却不开口追问他的后话。
剑清执反倒又顿了顿,才道:“这一个月中,玄门可有来找我?”
裴澹月仍带着笑意,随手摆弄手边一枝如意海棠:“小师叔,虽说爹爹云游无踪,但碧云天还有叔父和我在,即便是玄门,也不能凭他们任意指责些有的没的。小师叔为人处事,大家有目共睹,不容诋毁。更何况不久前玄门又递了消息过来,他们的风楼左阙主已经闯过鬼门关苏醒了,内中自然也再没你的干系,你且放心便是。”
“……玄曦无事便好。”剑清执心中倒不很在意玄曦对朱络那点莫名其妙的敌意,到底两家世代交好,如今玄曦性命无碍,总该是为他高兴。至于彼此间照会往来,自有裴澹月处理,也不必自己费心,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但这一次才迈了两步,却是裴澹月在后,忽又唤了声:“小师叔!”
剑清执驻下步,尚未回头,便听裴澹月扬声道:“小师叔,咱们几个打小一块长大,感情亲厚不比寻常。如今辰师兄不在了,朱……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援手时,切莫瞒我。我……如今还能守着的,也只有你了!”
剑清执却没想到裴澹月说出这般的一番话,他因顶了个年纪小辈分高的身份,即便与碧云天中的同门多也交往不深,最相熟的,无非打小一块长大的几人。但自从五年前血案之后,便连与裴澹月和君又寒间也拉了道隔膜出来,越发独来独往。如今忽一听她这番言语,心下一胀,只觉微酸,默站了片刻,到底没能回头,低低“嗯”了一声,快步远去了。
裴澹月仍是站在栏边,手捻棠花,望着他身影走远。直到望不见了,才垂目敛眉轻叹一声,也转身款款离去。

低云压野,北风横扫荒原之上,所到之处,旷无人烟,只有一阵阵时有时无的怪异气味,在风中扯得七零八落,又无可忽视的宣告着存在。
那股味道十分怪异,硬要说出来,大约是骨肉混着草泥等物付之一炬后的残烬味道,焦枯发涩,还带着些没烧尽的臭气,越发难闻。这偌大一片荒野,残雪片片,树木稀疏,连个遮挡也无,只能任着那股作呕气味东突西冲,四处飘扯荼毒。
只是虽说野地里没有屋舍人家,上风口的一处小土包上,却烁烁跳动着火光。一篝野火烧得正旺,哔哔剥剥作响声中,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说话声,被风声拉扯得听不甚清楚。
在这种鬼地方升起篝火露宿的,自然只有送走燕引后的裴小舟与宛童两人。虽说守了五日也不见火焚坑再有什么异动出现,可无所不在的火烬焦臭味、以及那个站在小土坡上望去,仿佛刻在大地上的伤痕一样的暗红色地面,仍是一个巨大的无形阴影,无时无刻不在蹂躏着几人的精神。因此傍晚时分忽见灵鹤传书,两人甚至比燕引还要雀跃几分,忙不迭的催着他动身,自也免不了揣测一番到底要以何种手段,才能将此地涤荡一净,不留半分隐患。
不过两人到底年少,见识有限,胡乱猜了一气,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反倒是随着夜深,风旷野上风声呼啸,愈发见大,便是守在上风口,也免不了有阵阵焦臭味飘来。这股味道恶秽不堪,哪怕已经过了五天,仍使人难以忍受。
宛童皱着眉在丹囊里掏了掏,捏出一小把枯草根般的东西,洒进面前的火堆中。那把草根见火即燃,随之一缕缕带着青草涩香味的烟气飘了出来,这股香气浅浅微微,足可称之为清淡,却使得篝火周遭三四丈方圆内的气味都为之一清,将那股焦臭秽气涤荡一空。
裴小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屁股又冲着火堆方向蹭了蹭,感慨道:“宛师妹,你这些百年艾简直是我的救命恩公,再生父母。要是没这些小玩意,要我守在这里,还不如活活打死我算了!”
宛童双手撑腮,盯着火堆上冒出的丝缕白烟,过了半晌才幽幽道:“刚才烧掉的,是最后一把了。这次能撑上三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裴小舟的表情顿时如遭雷击,张了两次嘴巴,才哀怨无比道:“再没有了?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宛师妹,你怎么没多带些在身上啊,哪怕带个十斤八斤的……”
宛童连白眼都懒得给他:“谁没事随身带着十斤八斤这个东西,我手头这点还是上次落在丹囊里的。”又叹了口气,“这遭出来游历当真吃亏,没找到几品好药材不说,到先折了好些东西进去。”
她感叹这一句也不过是想到说到,随口罢了。只是说出了口,裴小舟那边却不似平时一搭一和的接上嘴,反倒少见的沉默下来。宛童盯着火堆出了会儿神,才察觉这点不对头,蓦的想起此次出行乃是裴小舟找上赤明圃主动邀约,自己说者无意,听在他耳中焉知不是埋怨的意思。难得心中气短一慌,忙扭过头:“喂,我可没抱怨你……噯?”
她一眼瞥见的,是裴小舟手里捏着的一截翠绿缀黄的东西,虽说明显被削去了一段,到底是自己常年佩戴的发饰,哪有认不得的道理,讶异道:“怎么在你那里!”
裴小舟搔搔头,遮掩几分心虚:“我当时顺手捡回来的……”又讪讪道,“这一遭当真出行不顺,还带累你连护身的法器都毁了。本来还说是陪你四处采些稀罕药材,补上在龙山古月损失的那些的。”
宛童轻哼一声:“我说了没的怪你,你自个在那儿叽叽歪歪做什么!”想了想,又道,“那簪子不过是靠着上头镌刻的防护阵符才有用处,毁了也就毁了,回头我再求师父赐下一枚就是。”
裴小舟仍捏着折断的那截翠藤来回摆弄,宛童说得洒然,他反倒更不愿这般轻巧揭过。琢磨了一回,忽然道:“这藤簪剩下的半截也蛮长的,你等我弄个好玩的东西给你。”说着话,从丹囊里摸出一柄不过两指长的薄刃小刀,就在翠藤剩余粗大些的一头削削刻刻起来。
宛童倒是没见过他摆弄这个,探头瞧了瞧,“噗嗤”笑了:“你还会玩这个?是要雕个什么花样?”
“雕个……”险些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在最后关口被咽了回去,裴小舟呲牙笑道,“雕个小鸟给你。”他手上不停,嘴巴絮絮叨叨回忆起来,“小时候练功,不小心惹哭过北天坎的师妹,哇,你是不知道北天坎的兰荩小师姐有多凶多护短,为了不被她收拾,真是拿出全身解数来才把人哄好。就那个时候发现,我原来还有点雕东西的天分呢。”
宛童倒没在意他在哪学来的手艺,只是好奇道:“怎么不说师妹就是师姐、小师姐的,也不曾听说你们神京的北天坎只有女弟子。还有,小师姐是什么,师姐就是师姐,哪有大的小的!”
裴小舟来冲她扮个鬼脸:“你晓得什么,小师姐小师姐,当然是因为她年纪最小啊!”说着不由感叹道,“我们碧云天的长辈们收徒弟太随心所欲,年纪小辈分大当真不算稀罕事了。还有小师叔呢,西天兑的云主剑清执,你想来也知道。在门中走过一遭,不要说喊小师叔的,就是小师叔祖,小太师祖的都有好多。”
宛童被他逗得直笑:“这个我倒是也听说过的。”
裴小舟笑嘻嘻道:“至于北天坎嘛,北天坎当然不只收女徒弟,可谁叫这一辈当家的云主是适容夫人,她座下两名亲传也都是女弟子。一来二去,拜入碧云天的女娃娃们大多也就都被送去一块作伴。偶尔有两个师兄师弟,反倒稀罕了。”
他零零散散讲的这些,即便在碧云天也算不得什么秘辛,只是因为太过平常,反而不多为外人知晓。宛童年岁比裴小舟还要小些,出山门的次数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听过这些别家的派门琐事,一时颇觉得新鲜,笑道:“哪岂不是旁的三天都成了和尚庙了!”
裴小舟瘪瘪嘴:“所以师兄弟们大多爱往北天坎凑,当然没少了吃小师姐的拳头飞脚也是真的……喏,好了。”他吹吹手上沾着的碎屑,晃了晃改头换面的半截藤簪,“瞧!”
宛童忙定睛去看,看清楚了簪头那只身子扁扁,嘴巴也扁扁的“鸟”后,原本还带着笑的眼睛立时瞪圆了:“这是什么东西!”
“小鸟啊。”裴小舟晃着簪子答得肯定。
“呸,明明是只丑鸭子!”宛童瞧着那怪模怪样的扁嘴“鸟”,好心情大打折扣,站了起来就要绕到篝火另一边去。
裴小舟瞧瞧手里的新作:“鸭子么?我明明刻的是只小鸟没错啊……”不过也立刻站起来跟过去,笑道,“鸭子就鸭子嘛,鸭子也没什么不好,还好吃呢。”他一手举着藤簪,冲着宛童遥遥比划了一下,笑得没心没肺,“和你这身打扮还蛮配的哈哈!”
宛童因先前在山中遭逢妖鸟,折腾得一身狼狈不堪,早将污损了的赤明圃惯常服饰换了下来,如今正穿了一身鹅黄袄裙,鲜嫩明媚。只是被裴小舟拿着那只“鸭子”在身前一比,哪还不晓得他促狭之意,顿时柳眉一竖,返身用上了足有十二分的力气,冲着他用力一推:“裴小舟,你要死!”
即便是赤明圃出身的女孩子,离着手无缚鸡之力也还差得远。这一把猛的推出去,反倒是还在蹦跳着凑趣的裴小舟被掀了个措手不及,脚下一霎失稳。两人打闹的两三步外就是烧得正旺的火堆,眼看着要一屁股坐到火头上去,叫还来不及叫,天外忽掀劲风,“轰”的一声,连柴带火,卷地三分,竟是硬将那火堆生生平推开去丈余。之后才听裴小舟“嗷”的一声惨叫,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了还滚烫的地面上,那力道震得他鼻子一酸,“哗啦”先淌下了两行眼泪。
宛童登时也不知是该惊叫还是笑他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挂着一脸眼泪黑灰面面相觑。而一旁剑光流转,已现出三条人影,正是随着燕引前来的方青衣和越琼田。

看着眼前一塌糊涂的场面,燕引一时间也有几分无语。不过到底只是小辈间嬉闹,单看适才方青衣肯出手帮了裴小舟一回,想来也不会在这点事情上在意。他清咳一声,赶快一肃表情,一本正经的给两边做了引见。
裴小舟与宛童也万没想到青冥洞天来人会是方青衣,兼被撞到两人胡闹,倍觉尴尬。一个个垂眉垂眼,细声细气上来见礼,随后也不敢多说什么,避让到一旁,将正可遥望旷野焚坑的方位让了出来。反倒是越琼田昔日在龙山古月曾求医赤明圃,听闻宛童师门,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亲善,忙趁着自家师父背后没生眼睛,冲着两人手舞足蹈比比划划,连连用手在脸上划了几下,又拿袖子虚虚一抹,以为示意。
裴小舟和宛童自然看得到他的动作,愣了愣后反应过来,彼此偷偷看了一眼,果然脸上都是黑乎乎的,抹上了不只一道烟灰。宛童女孩子家注重姿容,也顾不得还有前辈在场,忙从袖子里抽出条帕子,低了头好一通擦抹,又悄悄递了个眼神再给越琼田。见越琼田点了点头,知是擦干净了,这才吐吐舌头,冲他粲然一笑。
燕引在一边自然也看到了几人的小动作,只是看出来方青衣对待越琼田这个徒弟格外纵容,自己便也视若无睹,只迈前两步,向着土坡前面一指:“方师伯,那边就是火焚坑所在。我们怕再生意外,不敢靠得太近,一直只守在这里。”
方青衣“嗯”了一声,抬眼望过去,黑夜之中,犹然可见一道黑红恶气冲霄,未散尽的邪氛、冤鬼幽气、焚火秽气搅作一团,将偌大一片旷野都笼在了其中。其凶其恶,不知要多少人命荼毒,才至于此。方青衣纵然深知魔道手段,对偃鬼王的作风更心知肚明,但亲眼见此,仍不免暗叹一声,随即道:“我前去一探,你们在此等候。”
只是不待燕引三人应声,紧挨在他侧旁的越琼田忙一伸手,扯住了他一边袖摆,急匆匆道:“师父,我跟你一同过去。”
“……莫离我三步之外。”方青衣微一迟疑,点了点头,又看了燕引一眼,“你也同来。”
“是。”燕引再一次把眼珠从越琼田扯着方青衣袖子的手上抠回来,毕恭毕敬的,快步的跟上了去。忽见越琼田一边走路,一边回头,冲着裴小舟又在脸上比划了两下。
裴小舟和宛童两个被晾在原地,倒是没有半点不情愿。想到不用再去看一遭那邪性又令人作呕的火焚坑,反倒是庆幸更多些。一见三人前前后后走远了,互看一眼,宛童本来还绷着一口气,但瞧到裴小舟那张花猫脸,登时憋不住“噗”的乐出来,想了想,还是把已经塞回袖子的手帕又掏出来,攥了个团冲他一丢。
裴小舟也觉自己这副模样丢人,忙接住了,三两下抹干净,扮个鬼脸:“宛童妹子,谢啦!赶明我请你吃鸭子!”
“呸,谁稀罕!”

即便只是步行,向恶气升腾的位置走了片刻,就到了近前。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处巨大的凹坑,或者更像是一个荒野中常见的涸了水的浅水泡。若依照燕引的说辞,大坑深邃足以没人,但趁夜下望,却是漆黑一片难以分辨,只能嗅到一阵一阵焦臭气味不停的被风从下面鼓吹起来,冲鼻难闻。
燕引心底仍对在客栈中被拍出体内的那股黑气颇为忌惮,一到焚坑边上,忙又向方青衣身边靠了靠,也厚着脸皮挤进了那个“三步”的范围。登时觉得一股透彻清凉旋于身畔,凛冽如置身新雪之中。凝神细看时,甚至能在空中捕捉到冰晶细雪般的浅淡痕迹顿生顿灭,缭绕身旁,正是方青衣以自身真元张开的护持之罩,薄雪轻冰,不触即碎,却邪氛难侵,固若铜墙铁壁。
燕引心下悄悄松了口气,道:“方师伯,这坑下面藏着我们发现的诡异祭台,似乎还有阵法以此坑边缘为界铺设。我们未敢下去查探,只在坑上草草看了一圈,倒是除了摞得满满当当的焦尸外别无所觉。”
“焦尸……”越琼田不由自主便回想到了女萝芗后藏尸的山沟,即便知道凭自己的眼力看不到坑下情形,还是忍不住缩了缩头。忽听方青衣冷哼一声:“妖邪之术!”
一道清光骤然自他掌中而升,一旋高举,在半空中凝做阴阳太极,随即光流彻地,张大盈亩,将一座火焚坑团团罩在其中。明光之盛,竟如微日,透照了坑下昏黑暗穴。低头再看时,豁然无数焦枯尸首簇拥着小小一座祭台立于坑底,似乎焚火未尽,犹有黑烟滚滚,在尸堆中上下翻涌。当空道印清光落下,辟开邪诡烟雾,看得分明那许多的尸身,枯焦如炭者有、半焦半腐者有、甚至还有血水丝丝缕缕,在尸台之下渗流而出,腥气臭气焦气,混做一团,更胜方才所觉百十倍。
越琼田一张脸顿时白了,眼前所见的惨烈凄厉之状远超之前所想。他轻轻抽了一口凉气,先在脑子里踢了自己一脚,暗骂一声:“你争气些,师父在看着呢!”随即压下胸口那股不适,咬着嘴踮脚又往前探了探头,伸出小半个身子:“师父,这般残酷的手段……便是偃鬼王的作为么?”
“戮尸榨魂,正是偃鬼修炼之基。”方青衣微有沉吟,“赤海魔行后的五百年间,我与他几次交手,但也都在百年之前了。近百年来他不知潜藏何处,如今忽然这般毫无顾忌屠戮凡人乃至暗害修士,必然有所依凭……此魔心性残暴,若是继续放任他为所欲为,定成世间一场劫难……嗯?”
越琼田还在探头探脑的忍着恶心往坑下打量,也不知是自己心里吼的一声见了效,还是竟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就适应了,渐渐倒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便又去琢磨立在尸堆正中的那块水晶般材质的方台。然而才看了几眼,忽觉有许多丝丝缕缕红黑间杂之气,从焚坑中飘摇而起,顷刻满溢坑面,竟是扭卷成一股,越发粗壮凝实,蓦然如毒蟒昂头,向着方青衣化出的太极光罩狠狠撞了过去。
轰然一声,越琼田只觉自己的耳朵都险些被那一声巨响震破,红黑烟柱一撞无功,迸散四碎。无数碎片化作无数狰狞扭曲的人面,尖啸嚎叫,继续反撞而来。却是不知怎的,太极护光这一遭却如无物,顷刻叫无数鬼脸冲至眼前,可怖可怕之态,难以言表。越琼田“啊”的惊叫半声,只觉那些鬼脸瞬间一齐撞入了自己体内,脑中“轰”的一声炸响,眼前却是一黑,一头栽倒。
方青衣和燕引眼中却只是见他呆呆盯着坑底看了一气,脸色猛然一变,就头重脚轻的往坑里扎了下去。燕引不知发生何事,只当坑下尚有妖邪留手,惊喝一声反手拔剑,方青衣宽袖一卷,已将越琼田拦了回来,顺手抱起,脚下虚点,退出坑边数丈。燕引忙将剑势按下,再一定神,察觉方青衣张在周身的护持之罩也随着主人远离,立刻抹头直追了过去,才赶着问了句:“方师伯,发生何事?越师弟这是怎么了?”
方青衣看看怀里已是人事不知的越琼田,伸手在他灵台一抹,顿时脸冻如冰,冷冷吐出两个字来:“魂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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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一  极天冻月

“魂……魂震?”燕引结巴了一下,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但见方青衣不再搭理自己,将越琼田平放地面,双手一掐,冰凝雪卷,法印自生,冰河冻气化作封印符箓,落入他的体内。那符文虽有些微变化,燕引却还是认得的,终于从脑子最深处挖出了当年背过的书册内容,登时一愣,“难……难道越师弟竟是极灵之身?”
方青衣“嗯”了一声,面色有些不悦:“此地冤魂之气太重,又有邪阵加持,琼田难免受到影响,你先带他回去山坡那边,好生照顾。”
“方师伯你是要……”燕引偷偷咽了口唾沫,“破了这阵法?”
“暂且一锢。”方青衣不欲多说什么,一挥袖摆,“你去吧。”
“是。”燕引也不敢再多问,一把捞起还昏迷着的越琼田,一溜小跑就往来处退回去。他跑得飞快,片刻间就到了火堆边,只是去时乃是好端端的三个,回来时却变成了一横一竖的两人,顿时把裴小舟和宛童两个都吓了一跳,蹦起来齐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燕引赶快安抚他们两个,将越琼田跟个宝贝似的放下了,才压低了声音道,“出了点小事,方师伯在处理。倒是我这个师弟……啧啧,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宛童眨巴着眼睛:“方前辈的弟子,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燕引瞧着越琼田平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的脸庞,感慨一声:“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你们可知晓,我这师弟竟然是个极灵之身!”
“极灵之身?”裴小舟和宛童面面相觑,蓦的一块跳到越琼田面前,瞧稀罕一般,只差动手去摸上一通了。裴小舟还要惊叹道:“那不就是传闻中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修行奇才?快让我瞧瞧,想我们碧云天立派至今,也还没出过一个极灵之身呢!”
宛童更是好奇,干脆蹲下去要偷摸两把。只是手指还没碰到越琼田的脸,就先叫手快的裴小舟拎住了腕子,故作严肃看她:“你要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嗷!”
宛童“哼”一声,晃了晃腕镯上露出的一点银亮针尖:“你自己说的,男女授受不亲!”便又去凑近了端详昏睡得像个玉娃娃的越琼田,“极灵之身,好难得啊,难怪我瞧他明明不比我小多少,却没什么炼气底子的模样,原来是这个缘故。不过看他大概不足十五也快到了,又有方前辈亲身教导,说不得下次再见,便是你我都要仰望的修为。”
“极灵之身本就是炼气界难见的瑰宝,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也不足为奇!”燕引瞧着越琼田颇有羡慕,“不过修为不足之时,灵识过于敏感,便如这次魂震,只不过在那火焚坑边看了一看,甚至还有方师伯的真元罩护持,但还是一错眼就中了招。”

但话随如此,身为炼气界人,又有着名门大派在认知上的底蕴,三人还是免不得围着越琼田好生欣羡一回,一边将自家派门中对于这一罕见体质的记载拿出来比较印证。正说得热闹,头顶夜空星月微光陡然一明一暗,异象自生。火焚坑一带,忽传巨响,一瞬间鬼气冲霄,妖声大作,红黑怨气上侵天顶。即便几人尚在数里之外,那股骤然狂暴的森寒冤鬼之气也在刹那刺体砭肤,使得几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随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但也就是从未知到动念的这一霎,极天冰风,卷地而来,将无边鬼气一扫皆空。天际乍现巨大阴阳阵图,清光如幕,阻断四散而发的冤鬼恶气,随后聚如团圞,红黑怨气受锢其中,声势顿弱,不甘却无力的挣动着一点点被再次压缩,敛回了焚坑之下。
几人搭眼远望,燕引看得清楚,立刻道:“是方师伯破了那外围的邪阵。”
“那些魂魄呢?可一并度化了?”宛童忙问,自己也没闲着,尽力向火焚坑处张望。
他们三个点起篝火的地方是这片荒野中难得的一处小土包,地势偏高。因此即便有着间隔,放眼也能看到焚坑。原本是为警惕方便,如今倒便利了他们远望方青衣出手布阵,眼看阵势阴阳将合,红黑鬼气已无挣扎之力,一点点沉入坑底。燕引摇了摇头:“应只是一道禁锢之阵……方师伯修行的天极剑意孤寒料峭,所行亦是杀道。要说引渡炼化冤魂怨鬼,还是要看我师父的手段……咦?”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顿,揉了揉眼睛,扭头去问裴小舟:“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裴小舟莫名其妙。
“好像……”燕引也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眼花,“我好像看到一道幽绿的光芒从天边落下来……”

火焚坑边,方青衣正以指划阵,引天地清气徐来。以他修为,一举破了邪阵后再以道门清微阵法压拢封锁住魂墟冤鬼非是什么难事。只是正如燕引所言,度化幽魂非他所长,更何况是这般情形不同寻常的大批冤魂残魄。但越琼田因极灵之身受鬼气所冲,先破邪阵再以道门术法将这股浩大的冤魂气息彻底隔绝乃是最干脆可行的办法。方青衣当机立断,未曾犹豫,也是一来自信自身修为,二来便是有燕引焚化的柳叶印记招引,柳平芜即便远在天边,再有几日也该到此。施此手段,越琼田之患当下可解,那阵中冤魂,多受上这几天的天地清气滋养,也非什么坏事。
眼见阵势将合,清微之风,清和之气,受召而来,滋万物生灵,魂墟方圆竟渐呈一片祥和温养之氛围。忽然天降一道幽绿鬼光,来势疾速,一晃自天边电射而至,撞向清微法阵将拢未拢的最后一道缝隙。方青衣警觉更快,鬼光一现,剑意已动,叱了一声:“哪路妖邪!”剑光冷痕迸出,直透幽光而过。半空中听得一声惨叫,剑痕之后,犹带霜风,顿时幽光一暗,竟跌下一具不足人高的白骨骷髅。天极剑意冷冽难匹,那骨架受这一剑,四肢关节处皆已冻结凝冰,直挺挺栽到地上,就没了声息。
这时却闻旁侧又有人大喊一声:“前辈留神,是髅生枯魅!”斜刺里猛然冲出一道人影,扬手一串赤红火光,就往白骨罩去。
只是骨架之中,一道幽火却比火光更快,突纵而起,夹着一声怪笑,一闪冲入了近在咫尺的清微法阵缝隙。这一变故突然,即便方青衣也未来得及出手阻拦,眼看幽火坠入魂墟,陡然大盛,夹杂着怪笑左冲右突起来。而坑下黑红魂气,似乎极为惧怕这点幽火,轰然大乱四散,一追多逃,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随后发声出招那人也冲到了近前,与方青衣打了一个照面,尚来不急说什么,先大嚷道:“前辈,信我,撤了阵法!”
“嗯?”方青衣眼神一冷,倒认出来人正是在客栈窗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青年。只是当下诸况不明,未敢轻信,不免略有迟疑。
那冲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朱络,眼下顾不得解释来龙去脉,忙又大声道:“前辈,闯入阵中的妖物名为枯魅,先前曾被我所伤,正四处要吸食魂魄恢复修为,万万不可让他得手。请前辈撤阵,我有法治他!”
方青衣目光一垂,坑下犹是混乱,幽火残魂,绕着已被击碎的祭台奔突不止。只是显见那朵幽火有恃无恐,如虎入羊群一般,正逐魂魄而吞。坑下冤魂虽说混沌无智,却也还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四散奔逃之际,尚有惨声凄厉,入耳使人不忍。他顿了顿,终是点了头:“若有虚言,清秋洗下,绝不容情。”说罢,将袖一甩,巨大的光耀之阵登时寸寸崩析,清和气散,清微大阵一瞬化为虚无。朱络也在同时纵身,扑下了魂墟。

与髅生枯魅对阵,朱络也算有些经验,但眼下魂墟之中,不只枯魅妖行,尚有许多仓皇四蹿的残魂。清微法阵一撤,得了可逃方向,顿时红黑鬼气疾旋,搅成了一股森冷旋风,就往焚坑上卷去。枯魅不肯放过这群到了嘴边的补品,怪叫一声,随之而起,原身所化的惨绿幽光急速膨胀,宛如一张发着光的巨口,向上就兜。与此同时,似已受戮在方青衣剑下的白骨骷髅也猛然一晃,“哗啦”声中,挣破骨节之间凝冰,一蹿高起,一身白骨霎张如网,迎着幽光巨口下扣。两妖竟是双体一心,齐齐动作,要将魂墟冤鬼一网打尽。
凄风大作之中,幽光中传出阴测测一声恶咒:“吞天!”
化作骨网的髅生尚能开口接下:“闹……呸!堕!堕鬼!”
“冥迷拘魂阵……”
双妖同声,催动邪能,刹那天迷地暗,唯见妖光横扫吞噬之威,上下聚合。冤魂残魄化作的旋风逃之不及,登时被罩在其中,进退无路,眼看将要成了髅生枯魅的一顿大补。只是妖网之中,却还兜着个也一头撞进去的朱络,上下妖光白骨,身处百鬼哭号之中,掌中忽然绽起一片玄光。那玄光一闪顿炽,不过转眼之间,声势已在黑红鬼气、惨绿妖光之上。更有漠漠浩瀚之力徐徐铺开,既无清圣之威,又无妖邪之氛,仿佛不过就是天地间一道亘古玄力,忽倏而生、忽倏而长,更是随性而行。
不过玄瞳到底是在朱络掌控之下催动,自然容不得它随心所欲。一夜之间,第二遭动用这股深不可测的力量,朱络更是谨慎非常,不敢稍有差池。当下虽有髅生枯魅在场,到底还是要以保住魂墟中冤鬼众最为紧要。顿时玄光一吐,裹向黑红鬼气。那一众冤魂残魄也不知是被髅生枯魅吓得又死了一回,还是慑于玄力,旋风之中一片哀声,却不觉如何抵抗挣扎,便被卷入其中。而此时冥迷拘魂阵已成,惨绿光芒沿着白骨幽光接合之处一闪而没,顿成浑然一体,不见缝隙。朱络在内也同时起一声叱喝,扬手处,一溜火芒杂着玄光,暴涨数丈,宛如灵蛇怒蟒,“啪”的一声正抽在阵势粘合处。那一道离火威力倒还罢了,玄光鞭体,顿时两声惨嚎,髅生枯魅如受烙骨击髓一般。玄光绿光鬼火砰然大盛,撞出一连串巨响。烟尘翻飞之中,冥迷拘魂阵迸碎,白骨幽光竟是不及合体,就被挫飞出了焚坑。“砰”的一声,骷髅骨架摔得满地翻滚,口中却还在惊慌大叫:“魔尊之力!是魔尊之力!快拜见魔尊……呃,不对!快逃,快退!”
另一道幽光亦是跌得一地零散,大约是见势不妙,声也没吭,一个打滚聚拢起来大半,望空便遁。只是刹那寒生六合,霜华漫天,极冻之气扫身而来,髅生枯魅一个白骨架子滚在地上、一道幽光灵识方起在空中,竟是一时皆凝,被冻了个严严实实,不上不下的做了阶下囚。冻气乃自方青衣立足处释出,他一举制住双妖,便只当他们如无物一般,又转头望向焚坑上方,玄光绽放处。而髅生枯魅受困,被坚冰封身封口,莫说挣扎,就连叫喊两声都是不能,只能拼着聚起体内尚未全复的魔功真元,试图脱困。然而一试之下,绝望更甚。方青衣的天极剑意自冻月冰河修行而来,一身功力亦是极寒冷彻。点化的冻气寒冰,一如千载冰川,牢不可撼。双妖虽说自持北海魔君一点魔元传承,修成九幽之体,寻常仙家手段难灭灵肉,但面对这极寒极坚的冰封,也只能束手无策,毫无办法的面面相觑,双身灵知共鸣,皆是一片哀嚎。

方青衣和朱络没一个理会他们。朱络身在玄光正中,正以玄瞳之力将四溃的冤魂残魄收拢聚集起来。甫一接手,才知这一股遭了火焚的冤鬼比起野湖中那一群水鬼更是不同,较之野湖游魂的抗拒沉默,反倒显得张牙舞爪,凶厉非常。适才被枯魅捕食四散奔逃也就罢了,当下被吞噬的危机一去,又多了朱络活生生好大一个人落在中心,反倒嚎叫着层层叠叠扑上身来。也非是撕咬,也非是攻击,只是那么一阵接着一阵的厉嚎,劈头盖脸势如潮水一般。朱络乍一来被它们扑得发懵,愣了一愣,忙唤动离火绕身一护。只是随后便品出意味,这些冤魂所受的焚身抽魂之苦,更胜野湖中的水鬼,即便魂元已失、神智已无,犹堕炼狱般挣扎之中,难得解脱。他跃下之时,也看清楚了坑中惨状,心中登时一软,手上一挥,玄力幻做漩涡,开始飞快吸纳周遭魂魄。顿时玄光红气,幽鬼之息,杂然成混,哀哭嚎叫之声亦动摇四野,声势不可谓不大,也不可谓不十二分诡异。
方青衣见他行此异法,眉头微微一皱,将袖一甩。天极剑意招手而腾,起于半空,却是凝而不发,只遥遥锁定在朱络之身。剑中虽无杀机,那股聚凝千载的寒气却砭肤透骨,登时叫朱络从头到脚皆凉,好似被扣上了一个寒冰打造的罩子。他自己的出身本也算是正统中的正统,自然明白方青衣当下动作的用意,倒是还能在心里偷想一回,这位传闻中冰山一样的神仙道长也非那么不近人情的古板,要是换了碧云天审堂长老,怕不早是一剑下来,先掀翻了人拿下再说。
不过也只是偷闲想这一刹,操控玄瞳之力不克半点分心。眼看周天冤魂已尽数被玄瞳吸纳,朱络方要松上一口气,忽然脸色丕变,心中一惊。便如先前在野湖中那般,魂魄之力,无有正邪善恶之分,所知所在,尽是一股纯粹可用于己身增进修行的力量。而这一股力量再次被感知到的同时,熟悉之性,似与正操运在手的玄力同出一源,无有分别。玄瞳之能奥妙流转,收服之下,也在徐徐将这股力量并入己身之中,若非那些冤魂残魄之中犹带炽热烧灼之气,几是难以察觉。
朱络这一惊非同小可,既不可能放任玄瞳吸收这些魂魄,又不可能将它们再度驱离,任其流散。但事在燃眉,不过寄于他一念之间。蓦的将心一横,大喊一声:“前辈助我!”元功一吐,玄瞳之力倒窜,玄光之内“砰”一声震响,一股黑红鬼气竟是逆反漩涡,倒流而出,立刻化作烟柱,上蹿天际。
然而鬼气之末,犹被玄力漩涡紧束,挣脱不得。漫天之中,只闻鬼号凄厉,天昏地惨,闹动非常。朱络右掌运使玄瞳之力,至此几难自控,当下顾不得再有遮掩保留,左掌一变,离火自生,彤云显影,正是碧云天南天离一脉正宗心法,拈其于正心之中,向右掌相和。双力转瞬之间短兵相接,左也是他,右也是他,一时玄光泯了火色,一时火色卷入玄光,拉扯较劲之中,朱络先个自身如被支离,苦不堪言,既心难二用,分不出一个高下,又不敢稍微撤力,叫那一众冤鬼残魂落入消无境地。这般进退维谷一线之间,忽听方青衣喝了一声:“破!”
一股冰冷剑意,磅礴而来,强势突入胶着的双力之中。这突来一剑,意在解而不在杀,三力相冲,先前僵持之势顿时失衡,朱络心有察觉,千钧一发之际双掌齐转,避开冤鬼残魂聚集而成的烟柱向侧斜推,随即轰然爆响,烟光尘雾一瞬溅起无数,遮掩方圆。躁尘之中,一条身影被震得倒飞出去,一路呛出一道血迹,正是结结实实受了大半冲击的朱络。只不过尚未等到在尸坑泥地里摔上一溜滚地跟头,旁来一股力道,已将他稳稳托住,随即一卷,落在了凹坑边缘。
朱络身受了巨力冲击,犹然手脚虚软,一沾了地面,登时一个踉跄,勉强才稳住身形。眼前烟尘未散,即便隔得不远,也只能看到方青衣一袭道袍轮廓,手中绽放一片冰华,将冲天魂烟徐徐纳入其中。他眨眨眼,待再将视线摇晃得清晰些,刚开口叫了半声:“前辈……”忽又顿住了。
一点又冰冷又灼热的温度,轻飘飘落在他的脸颊上,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但随即,却有更多同样触感的细屑纷纷落下,眼前迷蒙,尽是星星点点晶莹红艳。

朱络忙抬手揉了揉眼睛,片刻尘烟落定,景物一清。荒野之中,魂墟之上,竟在纷扬飘落漫天火红的细雪,如冰如焰,奇况难说。那细小的雪花簌簌落下,初一沾身,是一点冰凉的湿润,但随即便化作一缕灼焰,“嘶”的极轻的一声,在刚刚沾染得微湿的衣服上燎出一小缕青烟,落下一个微黑的焦痕。朱络一傻之后,顿时明白过来,竟是方青衣化出的冻气与自身离火之力一瞬交接,一方是千载寒川,一方是裹挟了玄瞳之力的南天离火,不融不克之间,才迸出了这一片红雪奇观。再看数步外的方青衣,轻冰薄霰流转身侧,隔开漫天红雪,仍是衣履不染微尘的冷淡模样。他面前却凝着一个裹着薄薄冰壳的淡灰色光球,正是魂墟中那一众屡经波折的冤鬼残魂,已是戾气灼气尽消,虚弱却平静的微微沉浮烁动,被他轻轻压在掌下。
朱络一惊后顿时大喜:“前辈,它们这是……”
“火气相引,灼魂之气被你的离火一并引出拔除了,只待度化即可。”
“万幸!”朱络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笑容上脸,“前辈,那之后……呃!”
方青衣伸手一拂,隐去眼前魂魄,随即却是指尖微微弹动,数道凌厉冰风一瞬扫至,不及措手的封住了朱络周身数处要穴:“之后就是你的事了。”他眼神冷冽,目光在朱络身上一转,宛如冰刃贴肤,“你是何人,适才所用之术,又是从何处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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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二  红雪微微,前缘一炬

极西之疆,天遗之地,有古神眷族长居于此,其名谓之:西华。
忽来一场漫天飞雪,吹满西华族族属圣地。枝头缀落,纷纷点点,宛如烙下片片朱砂痕。美极,却也妖异之极。
微声一响,灵宫内居的房门被小心却急切的推开,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孩子快步悄无声息跑了进去,一踏上织着蜿蜒花纹的线毯,先齐齐跪下拜倒,才异口同声道:“元姬娘娘,下……下雪了!”
虽说西华族中地属偏热,雪不多见,但也非是什么稀罕的事物。那两名侍女仓皇出口这一句,对看一眼,才又匆忙补充道,“是红色的雪……”
一阵大风卷入室内,将遮掩着神座的层层纱幔吹起,幔脚掀开又飘落的一瞬,露出了一片空荡荡的织毯和座榻神台。两个女孩子自然也是瞧见了,皆是一愣,张皇的神色转为面面相觑,似是意外非常:“元……元姬娘娘竟然不在……”
“娘娘平素极少会离开灵宫,这……若是外出,怎么不传唤人随行?”
“那我们怎么办?”
“去……要不然,去……去见卫长吧!”似更伶俐些的女孩子蓦一咬牙,下了决定,一跺脚站起,拉着同伴也一同起来,转身就又沿着来路一溜烟跑出了灵宫内居。

此时此刻,灵宫最深处,却正有一道雍容身影踏着纷飞红雪款款而行。
小路的尽头是一株巨大的棠树,四时瑶花不谢,宛如绵绵瑞雪,随着风卷送至灵宫的每一个角落。而那茂盛的花冠上,此时也尽挂着绯红色的轻雪,好似又开出了一树的红花。风吹雪落,沾染衣衫,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花是雪。是红花白雪,还是红雪白花……
还有一道清瘦得几乎有些伶仃的身影,就站在棠树之下,仰首看雪看花。神树之盘枝虬节,便衬得他更渺小单薄,似乎不比那些轻飘飘的花和雪多上几许分量。
听着小路上“沙沙”的脚步声渐近,观雪和花的人终于慢慢转过身,露出的脸庞似还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岁,眉目隽秀,犹带几分稚嫩,眼底掩下的,却是岁月才可雕琢出的冷淡与寡然。他只抬眼看了行来的女子一眼:“红雪落了。”
“这世上当真竟有红雪!”
青年微微动了动嘴角,算是一个笑容:“既然有人以此立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红雪会落在西华族的圣地。昔年卜辞,五百年前验证前半,如今终是让我等到后一半兑现之时了。娘娘踏雪前来,可是来送我一程?”
元姬娘娘气度虽是雍容,但年岁早非芳华少女,看起来似乎要比这青年年长许多,口气却是属于晚辈的恭敬中又带了几许哀伤:“是啊,你这一去,西华族大巫降世愈发艰难,我神眷一族天命终将势微了。”
“娘娘,”青年悠悠挪步过去,在满地薄雪薄花上留下几个赤裸的足印,伸手扶在她的肩上,“西华族代代传承,从来非仗大巫一人之功。六百年前,大巫巫华陨于叛族者雪北海之手,此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等待誓言应现的残破魂魄。你勿要称我大巫,我已非巫华,我的名字是冉无华。”
“大……冉无华!”
冉无华微微一笑,一如轻冰乍破。再开口的语气,似是对着一个亲近的小辈:“说来,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见到你,娘娘。”
元姬轻轻点头:“是。第一次,是你终于度魂转生之际。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冉无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西华一族这数百年间,只余元姬一脉传承,没有大巫辅助,一族之重,皆在你身。此后善自保重,再见无期了。”他顿了顿,抬起手,落入掌中一瓣棠花,花蕊晶莹,隐透绯红,“临行之前,一语相赠。”
“大……你请说。”
冉无华将掌心那朵棠花轻轻放到她的手中:“雪氏一族之内,并非只有叛族者雪北海,亦有元姬娘娘昔年传承之人,雪北海的小妹雪瑶池……因此,生灭聚散,皆是定数,你明白么?”
元姬一怔,但还未再说出什么。冉无华已然迈步,从容与她擦身而过。一步一落,散落的乌檀般长发便镀上一缕银白。他负手而行,麻袍赤足,且行且道:“有女西来,槁魂东去,红雪微微,前缘一炬。莫忘之,当行之,且看之,哈!”
数十步外,青丝已尽成银发,六百年等待的岁月流光褪去,红颜不老,唯鬓先霜,在红雪飞舞中一点点湮没无踪。

方青衣翻脸得甚快,或许该说并不算翻脸,反倒是留了几分情面,才到此时方对朱络出手。信手拈下,只制不伤,并未封住他的口舌,任凭自辩。
朱络肯在这般情形下冲出来运使玄瞳,一来因情况危急,二来自然也是早就想过了一番说辞。对着方青衣一张冷面,连忙委屈大叫:“前辈不可误会,炼气界修行法门,类不可数。在下修行虽不同,却非妖邪歹人一路。今坦然在此,前辈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方青衣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落,虽见他操弄魂魄之功蹊跷,却当真不曾察觉到什么邪魔气息,只是却也不会就此轻纵,微一拈吟,话头一转,“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朱络颇委屈道:“在下一介山野散修,闲游天下,本也算过得自在逍遥。只是近来好似流年不利,前些日子误打误撞遇到一座深山野湖,不想是处魔道中人造孽过的地方,花了好大力气才摆平脱身。谁知转头又在这儿撞见差不多的手段,在下平生最看不得这些邪魔外道,才在前辈面前冒失出手,别无他意。”
方青衣任他信口说词,不置可否,反却道:“这便是你从客栈一路尾随过来的缘故?”
朱络在心底叹了口气,仍是笑嘻嘻道:“在下修为浅薄,果然瞒不过前辈。只是一路跟随前辈几人,好奇此地妖邪弄法只为其一,另有个缘故,却是因在前辈身边见到故人,一时心喜,又不好贸然露面耽误了前辈行事,左蹉跎右研磨,一不留神就拖沓了一程至此……”
他虽未指名道姓,但在客栈中时,燕引未至,方青衣身边便只有越琼田跟随,指意已很是明显。方青衣未料他还有这般攀扯,微觉意外:“你认得小徒?”
朱络笑到:“在下和小越也算是共患难过一程的朋友,只是一个多月前在龙山古月因乱失散,断了消息。没想到山水有相逢,倒会在此遇见,当真是意外之喜。”他略停了停,忙又道,“是了,小越如今尚昏迷着。不过旁边那位燕道长也曾与在下有一面之缘,他是眼见过我们一路作伴同行的,可为佐证,前辈一问便知。”
话说至此,虽说又扯进来一个燕引叫人很是无语,不过方青衣也有八分笃定了他的身份:“你是朱大?”
“是,方前辈,在下……”朱络心思转的快,立刻打算再趁热打铁的说些什么。只是方青衣的动作却更快,问声一落,袍袖拂展,吹起一阵凛风。朱络打了个哆嗦后再回过神,人已到了数里之外尚燃着篝火的小土包上。
土包面朝着焚坑方向,排排站了三个踮脚抻脖的还在张望动静,忽的就和朱络打了个脸对脸。两边皆是吓了一跳,燕引却是更为意外,讶然向朱络道:“怎么是你!”
朱络冲他“嘿嘿”一笑:“燕道长,久见久见了。”又笑眯眯看向一旁的裴小舟和宛童,“二位有礼。”
裴小舟与宛童也不知哪里忽的就跑出这般一个大活人来,只是既然随方青衣同至,看似又与燕引相识,少不得还上一礼,才又目促燕引,催他询问焚坑之事。
燕引心中也同样好奇焚坑那边究竟都发生了何事,但朱络突兀出现,也同样让他讶异。视线在方青衣与朱络间转了两转,还未开口,方青衣忽先伸手在朱络背心轻轻一拍:“朱大,你与燕引也是旧识?”
状似随意的一拍,一缕清气瞬透背心而入,封住朱络几大要穴的寒气若春冰之融,悄然而化。只是受制穴道解开的同时,一道制约之力取而代之,朱络只觉似是一朵冰梅花在膻中一现而隐,淡淡的冰寒气息已隐隐扣在自己经脉之上,虽无碍于行功运动,却如同一幅枷锁束住了全身,叫人不敢有半点放肆。
这般被人全然掌控住的滋味很不好过,不过朱络的白眼只敢翻在肚子里头,脸上神色颇是坦荡,点头道:“曾在新月集匆匆见过一遭。”又向燕引道,“燕道长,不知你之后可曾前往三里村,可有斩获?”
燕引摇头叹了口气:“大概是我去迟了,并无所得,随后便遇到这魂墟闹乱之事,又劳动了师伯法驾。”
朱络忽的冲他一笑:“不止这一处魂墟吧?”
这一问来得突兀,却叫燕引三人都是一愣。看看方青衣神色淡淡并无什么变化,燕引方迟疑道:“此话怎讲?”
朱络悠悠道:“在下大约流年不利,短短两个月,先后撞进三处魂墟残址。一处在眼下,一处荒废已久,还有一处,乃是位于一座深山野湖之中。说来稀罕,那湖边还有一位和尚暂居,日日对着湖水讲经说法,言说要度尽内中残魂怨魄……”
听到这里,燕引哪还不知他口中的“和尚”是谁,脸色登时变了,惊道:“舍心和尚?他怎么又回去了那湖边!”
裴小舟与宛童也是面面相觑,半晌才听裴小舟呐呐道:“出家人当真不打诳语啊……”
燕引却已经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匆忙转向方青衣道:“方师伯,弟子需赶回野湖魂墟一趟。舍心和尚非是修行之人,孤身留在那里太过危险,先前本以为他听了我们三人的劝说也离开了,没想到……没想到……”
朱络“哈哈”一笑,接上他的话:“没想到和尚都是认死理的!”又道,“急什么?莫急,莫急!野湖魂墟之事已经解决了,舍心小师父如今留在那里,真真正正只是在超度那些怨鬼而已,大约只是吃喝上艰苦了些,安全却是无碍的。”
“这……”燕引对朱络的说辞半信半疑,还是忍不住看向方青衣:“方师伯……”
有燕引在客栈中讲述经历,方青衣也大略清楚几分前因后果,他当下自然仍对朱络身份存疑,不过适才见他压服焚火坑中鬼怨手段,若说野湖魂墟已被他一并解决了,倒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因而略作思量,便道:“此地魂墟已无需你们记挂,若是你们想再往野湖那里走上一遭,自去便是。待你师父来此,我自会与他说明。”
燕引心中松了口气:“有劳师伯。”又向朱络一拱手,“多谢……朱兄弟带了讯息过来。”
朱络摆摆手:“闲人捎闲话,不值当一句谢。”他目光一闪,转而溜到裴小舟身上,“这位小兄弟,怎的一直在瞧在下,莫非咱们也曾在哪里见过?”
“啊?”被他点了名的裴小舟一愣,随后才发觉自己竟好半晌都在不自觉的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陌生人,顿时有些尴尬,连连摆手:“只是觉得兄台有些面善……无事!无事……”
朱络冲他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听方青衣道:“魔人手段妖异,你们此番前去野湖魂墟,须得谨慎,不可节外生枝。”说话间,右掌一翻,一缕冰焰托在掌心,随即屈指弹出,化作两股冰风贯向裴小舟和宛童胸前。两人尚不知何意,胸口陡然一阵憋闷难忍,张口“哇”的各自呕出一口灰黑浊血,内杂着一段女萝纤丝,触地即萎。
燕引在旁摇摇头:“果然你们也中招了。走吧,路上再与你们细说。”就向方青衣施礼作别。裴小舟与宛童先是被自己吐出的东西吓了一跳,但随即就知方青衣是在为两人化解身中的暗招,忙纷纷拜谢。这也才跟上燕引步伐,告辞离开。

眼见三人身影渐渐远去,片刻后隐没在夜色之中。方青衣这才拂袖一挥,冰风漫起,遥遥直指焚坑所在,魂墟上下须臾在风中凝成了一片晶莹。三清道法合以冰川冻气降下,天地之间唯剩一片霜华剔透。随后骤然一声清脆,冰华破裂,万化虚无,残余的妖气魔氛也好,魂墟下残骨焦尸也罢,皆随轻冰消泯,再不复存。
朱络登时在旁轻轻叹了口气:“唉!”
方青衣一弯腰,将仍是昏迷着的越琼田抱起,丢给他一个字:“走。”清光一转,已是踪影皆无。
朱络愣了一下,忙道:“方前辈,等等,还有髅生枯魅……”只是目光落处,焚坑周遭一片空空荡荡,困冻住双妖的冰枷早不知何时就已被方青衣收去,反倒是他惦记得迟了。
“唉!”朱络又叹了口气,有点怜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前辈果然是前辈,不好糊弄啊!”但叹息归叹息,脚下动作倒也不慢,赶快循迹跟了上去。

百十里间一去来回,仍是回到了下榻的客栈小院。时已四更过半,走前留下的灯火尚还明晃晃燃着,倒是方便了方青衣直接将越琼田一路抱进屋子,搁在了床上。等到朱络气喘吁吁也赶回来,一跟进房门就瞧见越琼田已被安置妥当了,除了外衣安安静静枕着软枕睡着,若不知情,倒像是个白日玩耍倦了贪眠的小少爷,乖巧得可怜可爱。
燕引三人皆知的“魂震”朱络自然也晓得是个什么因由,探着头瞧了瞧,笑道:“小越看来并没什么大碍,睡醒了也该就好了……一个多月不见,他的修为倒长了许多,方前辈当真教导有方。”
方青衣对他的恭维无动于衷,只坐在床边摸了摸越琼田的额头,似有沉吟,随后道了句:“我要先处理琼田的事,至于你……”
朱络立刻见机,忙道:“我回去等着,我回房去,我就住在对面,前辈有事,叫在下一声就好。”
“……嗯。”
见方青衣点了头,朱络也顾不上再琢磨越琼田,立刻脚底抹油,转身就出了屋。临迈出门槛,还贴心的将房门掩好,才一手虚按在胸前,一溜烟的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那屋子里,只在外间点了盏灯火,因不曾唤店伙来收拾,吃了大半的饭菜还搁在几案上,冰冷冷的早没了热乎气。壶中的茶,盆里的水,也是一派冰凉,和对面师徒两个住的屋子比起来,越发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朱络一头扎进屋里坐下,一眼环顾,心里头顿时酸楚楚的很是可怜自己。但可怜归可怜,正事还是要做。胡乱倒了杯冷茶喝下去,朱络想了想,先顺手在屋子四周划下一道禁制,这才指端一捻,化出玄瞳。
灯影烁烁,落在那颗玄色瞳石上,映出一片幽光,宛如一颗不知名的华美珠宝。或者说,当真便只是变成了一颗珠宝,之前流转其上的幽玄异彩全然隐没,那一股几乎吸人心魄的诱惑之力似也沉寂下去,不可探知。朱络将它平托在掌心,上下左右打量搓揉了数遍,不解其故,心中却蓦的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认知:这眼瞳闭上了……
这个念头一动,登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忙五指一攥,将玄瞳掩住了。握了片刻,才又小心翼翼的摊开,伸了根手指上去戳了戳。
察觉到玄瞳异变乃是在魂墟最末那一击之时,三股力量冲击搅扭在一处,寒冰离火爆冲出漫天红雪的刹那,一直桀骜躁动的玄力竟蓦然一收,瞬间空如不存,消弥了个干干净净。也正是因这一突来变化,这一遭魂墟变故才算是有惊无险,到底仍落在掌控之中。如今人坐房中,方青衣在隔了半座院子的那一头,朱络满心的惊魂甫定四个大字抹去,戳弄几下似入沉眠的玄瞳,见其毫无变化,心里反倒生出了几分纠结,揉着下巴叹了口气:“你不再折腾我,我反而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玄瞳邪性,朱络也算是再三领教,那股奇异之极的力量和吸化之能,不能不说让他每一思及仍心有余悸。但是当下蓦然妖邪迭出,看似平如静水的炼气界刹那山雨欲来,这非正非邪的玄瞳之力握在手中,倒有几次成了莫大的助力,当真左手雪中送炭,右手玩火自焚,自相矛盾得无以复加。而眼下玄瞳之力忽然毫无预兆的陷入沉眠,朱络将其一手托起凑在眼前,叹气之后又是叹气,到底坦诚剖白了句:“当下倒是还真不想缺了你……”
他微眯眼细看,玄瞳乌光流丽,宛如人瞳的纹路中似乎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碎光,望之若渊。这般深邃之态,即便玄力隐去,仍未曾减。端详得久了,甚至叫人生出一种瞳内别有天地的错觉。又好似那瞳中天地,或也可姑且称之为一个“活着”的力量,正也藉由此瞳,无声的在打量着自己。
骤然与那似假还真的视线对上,朱络登时激出一身冷汗,心知魔念扰心,忙要将目光挪开。但稍迟一瞬,一点淡红光芒流过眼角余光,竟是又将他的视线硬生生抓了回去。朱络意外的眨了眨眼,分明看得清楚,幽深一片的玄色瞳孔之中,点点红光零落鲜明,似是一场大雪漫漫,上不知来处,下不知落地,只在那瞳中世界,纷落无休。
“红雪?”朱络一息间怔忪,神魂霎分,只一点灵念,恍惚似已置身于瞳中所在,漫天红雪,无边无垠,亦不知身前身后,唯苍茫尽落。而足下立之无地,皆被雪色所覆,放眼所见,一如红河陈波,赤海掀浪,无尽灼目凄色之中,穹顶捧出一轮血色圆月,绯光流丽,可摄人心。
朱络一阵恍惚,耳边忽的似是听到一人语声。但张皇四望,漠漠红雪世界,除自身外,再无半个人影。他先是一惊,随后那声音再次响起,荡荡回回,终是寻到了发声之处,竟是从自己脑海之中道来。缥缈却又切齿愤懑,如有无尽怒火,经数百年涤荡,仍难穷尽。朱络勉力分辨,欲辨声音所道为何,但待到终于听清楚了,却是一愣。那在脑海中不断回荡的难释恨怒,反反复复,如诅咒又似恶誓,烙入心中:“非我负西华,乃西华负我。掀我怒者,赤海行波,澄我怨者,红雪婆娑。谁当此行?谁当此行!”
听清脑海中连绵咒声的那一刻,朱络蓦的打了一个冷颤。毕竟对于炼气界中人来说,无论亲身经历与否,“赤海魔行”都是一个太过可怕和惨烈的传说,牢牢烙印在认知深处。一刹那的警醒以至惊觉,顿悟身在幻世之中。朱络低讶一声,双手翻印,结清心法诀,猛的推向红月悬处。登时一声清脆,眼前所见皆散做一片迷离,光影一闪,重再落入眼中的,是已燃到尽头将熄未熄的灯火,在手旁几案上明暗摇曳。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尽在眼前方寸的玄瞳。双指拈持,几乎已抵在了眼睫之距,似乎只需再轻轻一送,便可没入眼中。
“瞳……玄瞳……”朱络顿觉脊背汗出如浆,慌的一攥拳,将玄瞳牢牢握紧了。后怕如附骨之疽,攀援而升,一阵一阵激得他头皮发麻,甚至有些不敢想象若是慢了一步回神,魔瞳当真入眼,该是何等结果。
偏偏正是这等心跳如鼓,惶恐不得收拾的节骨眼上,突来一道冷冽气息,轻描淡写穿过他布下的禁制,透入一道方青衣的寄声:“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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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三  道是无情却有情
   
源源不断的清气如层层水浪铺开,浸润着越琼田的周身。凝划得出至极剑意的指掌间,当下挥出的真气却是至极温柔,来回涤荡安抚着越琼田遭受震荡的元神。这一点神识之伤,算不得严重,放在方青衣眼中不过是举手之间就可化解的程度罢了。先有阵法隔去魂墟的影响,又有及时种下的道符安魂固魄,当下不需多久,越琼田的神态早已安稳,甚至还有些无意识的吧嗒吧嗒了嘴,倒当真更似睡得香甜了。
方青衣见他眉目间一派纯粹平和模样,自己脸上的神态便也见了些柔和。只是指下清光,未曾收敛,反倒顺手一划,更盛大几分。甚至隐隐可见床榻之上,有星位痕迹点落,烁动七宫,将越琼田一身尽笼其中。
这是方青衣突然起意的一个打算,越琼田虽说生有极灵之身,最善修行,但天生限制却让他之前的十几年几乎空度。纵然玉完城乃是族裔传承的世家,当今城主英华君更是只得他一个亲侄儿,对此也无甚办法,只能在教导他些粗浅入门皮毛之外,将许许多多的法宝灵器堆了他一身,以此作为护持。
越琼田性子单纯,一向被姑姑娇惯,自己又是个洒脱性子,并不如何在乎自身进境在同龄人中的难堪。只是玉完城非是寻常门派世家,不提内藏天下奇珍,即便家传枯荣妙法,在炼气界诸多法门中也可称奇绝。这般显赫出身,倒叫先前十五年时光蹉跎倍显遗憾,哪怕可以稍微追偿一二,也不免使人动心。
方青衣动了心思的另一个缘由,便是自己曾在初见越琼田的极灵之身后,寻访玄奥、深入幽地,寻来一门据说早已在炼气界失传的启性之法。许是冥冥中自有苍天示意,即便那时还不知日后究竟如何,到底仍是先将这一法门早早备下,留待可期。而眼下,正合该一用。
纷繁思绪在心中一晃而过,方青衣喟然一叹,手掌轻翻,指掌间灵光再炽:“毓秀所集,造化所钟……被魂墟引动魂震也算一次机缘,藉此神明性虚之际,我为你启性。日后修途,便可事半功倍,进境千里。你能生得此灵身,当是天之佑报善果善性,需得珍之!”
七宫定魂,明光启性,洗练掩身俗尘,将极灵之身蕴藏在神识深处的灵窍掘开,此后洞心明性,在修行中的好处不亚于一次脱胎换骨。这法术乃是以精粹修为引动灵窍共鸣,非大能者不可施展,而此刻由方青衣运使出来,效果更是不凡。越琼田人在沉睡之中,清光沐身,体内竟也渐渐逸出点点灵光,互成应和。起初微弱,但在一次次的明烁凝散之中,渐渐转为盛大,最末竟是耀出一片光霞,将整个床榻都浸在其中。越琼田静静的躺在床上,眉目间颜色辉煌,眼睫忽然一动,将掀未掀,似是将要转醒。
眼见七宫明光已与越琼田的灵窍潜能成互引之势,方青衣在旁收了术法,静观其变。这一遭启灵或长或短,到底何时结束端看越琼田神识灵悟如何,非是旁人能够插手相助的事情。只是单看眼前这一片浩荡光华,想来福泽不浅,所启也该甚为可观。
方青衣正这般心中思索,忽见床上越琼田眉眼微动,似是要醒了过来,登时一惊。启性之术说是旁人难助,便是因为神识之功乃是发作在自身灵识深处,其间如何只有本人可为可知,在他人看来,不过是一场春秋好梦,短则数个时辰、长则数日罢了。可数时也好、数日也罢,从未听闻过不过片刻就要转醒的怪异情况。方青衣不暇多思,第一个念头便是担忧术法运行出了什么差错。心念动处手上已动,拈来几缕清光,只待再稍有变故,就向越琼田弹落,先护住他灵台元识最为要紧。
但他这几道清光到底没等到出手的机会,越琼田倦眼半开,身子也开始微有动弹,睡中将醒,将醒未醒,然后竟是就卡在了这个不上不下的情况中。没说能彻底清醒过来,一直扭动不安的肢体情形也不似能够再彻底沉睡下去,挣动之中,自他体内耀出的光芒却不见减褪,反而越见其盛,甚至一旁灯烛的光亮也被压了下去,满室之中,唯见明光耀耀。随着这一片光华铺开,更有一缕清冷香气,也开始幽幽逸散,一点一点蜿蜒到了方青衣的鼻端。
这一缕冷香入鼻,方青衣的身形猛的一僵,指端拈着的清光失了真元加持,顿时散去,即便他随后立刻察觉到了,也已凝之不及,只能看着清光点点而灭。只是他此时心思也暂不在那一点清光,目光随即一转,落在越琼田身上,面上神色虽是不改,眸中泄出的那一点情绪,却复杂万千,一时竟难描述。
床上的越琼田不知这点细微变化,周身溢出的冷香愈发浓郁,明明是燃着炭火的精致屋舍,恍惚间换作了香雪梅林之景。方青衣身在其中,熟悉花香从遥远又深刻的记忆中步步走回得清晰,将他的思绪也悠悠引动,几乎一瞬失神。偏偏就在这时,忽听床上一声呻吟,越琼田全身猛的一个颤动,将方青衣的心力又彻底拉了回来。
心中暗暗一声懊恼,方青衣仗持道法在身,直入明光中心,靠到床边去看越琼田的情况。一看之下,却是心惊。少年额头鬓角不知何时已满是细密汗珠,手足俱热,却是热得有些异样,印堂之上,隐透的辉色之中,更有红光暴动,象征一场神识之争,已激烈到了凝虚现实之况。启灵虽说乃是高深之极的术法,底性却甚为平和,不该有这般险象出现。方青衣一手握住越琼田滚烫的手掌,心中已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可能,只是……他手上蓦然有些失控的用力一握,百十年间,第一次有犹豫难决之意浮上心头。
然而那一握的力气当真有些大了,半昏半醒中的越琼田骤然吃痛,闷哼一声,竟忽的长睫一扇,缓缓撩开。露出的一双眸子纯净而懵懂,又仿佛不知所在,茫茫然没有目光落定之处。他本是软绵绵垂着的手指上,也因这一醒有了几分力气,那力道不算大,只够他缓缓屈动几根手指,冲着刚刚捏痛了自己的力量来源报复似的反握回去。
那是一点如鸿毛拂过手背的细微动静……
方青衣猛的抬头,正对上了那一对眸子,黑润如含水,不是越琼田一直以来固执追在自己身上的明亮执著的视线,带着几分恍惚,几分讶然,还有几分嗫嚅闪躲的不堪相见。
方青衣蓦然一惊,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声音微颤,说不出几分是试探,几分是惊疑,更有几分是对越琼田当下处境的忧心。只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也在微微发颤,才吐出一个字,又硬生生顿住了:“梅……”
越琼田的印堂红光又在这瞬间猛的闪烁跃动起来,将那一双黑眸也映上了几分绯色。眸中光华随即一暗,重新湮灭成了一片茫然混沌。无焦的眼神划过眼前床榻、幔帐、和方青衣的脸,嘴唇啜动,含糊似有声出。方青衣急忙侧耳,也只来得及捕捉到最末几字:“……道是无情……却……”
声音戛然而止,方青衣手心中一片热汗淋漓。坐在床边愣了一瞬,忽的站起身,似是心有所决,开口凝音成链,沉沉唤了一声:“朱大!”

朱络擦着一脑门冷汗跑过来时,才一推门,就猛的抽动了两下鼻子,脱口一声:“梅花?”只是放眼四望,明光耀耀满堂,光芒发自榻上,越琼田与方青衣两人,一卧一立,再无其他,更勿论有什么花草存在。然而那股清冷香气太过鲜明,全然难以忽视。朱络顿了一顿,还是开口:“方前辈,你找在下有事?这……小越这是?这花香又是……”
方青衣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想解释,只是叫人前来,自是有用人之处,总不能就这样将朱络稀里糊涂的推上去。这一眼中情绪未掩,朱络也登时看明白了,立刻笑道:“前辈有事但说无妨,只要是你信得过在下,无论何事,在下也皆愿为前辈分忧。”
“嗯……”方青衣的目光终于在他身上落定了,“你擅于魂魄之术?”
“这……”朱络登时一噎,没想到劈头先问了这个过来。有心否认,但之前在魂墟时,碍于情势才刚刚亲口承认过,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戏弄方青衣,他当下还没这个胆子,再过一百年也没。可若是认了,又不知后面等着自己的话是什么。他略一迟疑,圆滑的绕了个小圈子,“前辈此问,莫非是与小越当下相关?”
见他通透,方青衣很干脆的点了头:“琼田当下在神识之中有一关卡,若以外力导正,凶险且艰难。反倒是你的魂魄之术,对此应有奇效,你可愿助他这一遭?”
“小越的神识?”朱络听得似懂非懂,不过经了前事,想来也是自魂震引出的后话,“事关小越的安危,在下自当尽力,愿闻其详。”
“琼田的极灵之身灵窍尚未开,这一次魂震虽说惊险,但也正是机缘。我以道门秘法为他启性明心,却不想……”方青衣的言词忽的一顿,但立刻又恍如无事的接了下去,“他灵根敏锐,以至洞彻因果,引动了前缘。”
“前缘?”朱络登时抓到了这两个字。
方青衣点头,言词不再迟疑:“是。你需以魂魄之术渡入他神识之中,将他从前缘迷障里拉出,此事不可耽搁,当需速行。”
“在下明白了。”朱络望向再次陷入昏睡的越琼田,鼻端缭绕的梅香不散,清冽却又浓烈,他心中忽然一动,“前辈,这梅花香气……就是前缘?”
“……是。”
“那……在下当如何做?”
方青衣不再看他,目光同样挪向越琼田,缓缓道:“前缘已矣,何可再追。琼田有他这一世的造化,岂可因往世纠葛而误之。”
朱络却忽的一笑,往床前三步处席地而坐:“烦劳前辈助一臂之力。”
方青衣拈指扬手,集灵光于朱络与越琼田灵台之间,以为牵引。朱络沉心凝气,受功法加身的同时,也在暗暗运作起玄瞳之力。适才那一场幻境之惊,玄瞳之力也莫名其妙随之复苏,他本还有些忐忑变故,但当下情形关乎越琼田紧要,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时谨守心神,放渡灵识,要入越琼田心神之境。眼见灵桥将成,忽的又开口大声道:“方前辈,我视小越如自家小弟,这一遭势必尽力助他。他之前缘为何,我亦不识、亦不知,亦非是小越。若有纠葛难开,在下却是自然要以小越安危在前的……”话音未落,尾音尚还在他自己的耳边回环,眼前已是一片奇光离合,似坠茫茫。最后一点落在现世中的意识,艰难的捕捉到了一声轻微叹息,是方青衣的声音,却少了几分方青衣众人之前、口碑之中,一贯的冷漠严肃,反而带上了些许怅然:“勿纵极端……”
视野之中一片白茫纷落,再无其他的托付入耳。

“勿纵极端……”
一言冲口而出,方青衣似乎连自己都没能料到这一点冲动,咬着最后一个字音顿住了。眼前朱络端坐闭目,神色沉静,已入虚境之中。这最末本不该画蛇添足的一句,也不知是否叫他听到了。更是不知自己心中,是否希望这句话送得到朱络的耳中。
房中两人入定,只他一个神智清明,宛如独处。方青衣默立半晌,终是徐徐在旁落座,目光落在越琼田身上,但更好似透过正在美好年华的乖顺少年,看往更悠远之处。身旁冷香仍在,郁而不腻,丝丝缕缕萦绕流连,也拉扯得他思绪一时万千。许久,幽幽叹出一声:“梅君,是方青衣有负于你!”

眼前一个恍惚,在还没来得及觉出天旋地转的天旋地转中,朱络脚下一顿,已落在了实地上。扑面有风,吹来满鼻冷香与客栈房中如出一辙,更有许多柔嫩细小的触感,呼呼啦啦拍在身上脸上,几乎没有半点力道,只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瘙痒,忒的顽皮。
朱络伸手捞了一把,这才睁开眼,满目浩荡,一片香雪梅花,竟能漫漫如同弥天大雪,盛开的、垂落的、随风旋舞的……一眼难见尽头何在。被他握在了手里的自然也是梅花的花瓣,清香且柔软,几乎让人不忍心多添上一分力道。朱络登时将手指一张,一阵风来,便将那些纤细的瓣蕊皆卷走了。
虽说已在心里有了些准备,但朱络还是被这满目的白梅世界惊得呆了呆,再一回想方青衣之言,顿觉不可思议:“这梅花难道就是小越的……前缘?”
立身之处,除了纷纷扬扬的梅花,似乎再无他人。大概是刚刚那阵风刮得剧烈了些,卷得落花如雨,障目难开。而随着风声歇下,一天梅雪也渐渐平息下来,簌簌落了一地后,终于露出了这所在的本来面目。朱络仰头,看到的非是连片梅林,而是一株不知其围几阔的巨大梅树。大约年岁实在久远,以曲折玲珑见长的梅花树竟也可生得这般高大。枝桠连云,漫天梅雪,皆是一树之花。
“这……好大的梅树!”朱络脱口一声惊叹,并未拿捏声音大小。那一树梅花似闻其言而有所感,簌簌而动,又一阵梅花雨纷扬落下。落花声中,视线望不透的梅树对面,忽传人声,一道少年脆音,一道青年温润,却是异口同声的问道:“对面是谁?是……朱大哥?”
“……小越?”朱络差点跳起来,顾不得再看梅花落雪,循着声音一头扎了过去。细雪般的梅花依然飘飘荡荡有一朵没一朵的在他身前身后打着旋落下,只闻冷香,全无半点杀机或阻拦之意,叫他顺顺当当绕过大半圈树干,眼前所见,豁然不同。
梅树仍是梅树,梅花雪也仍是梅花雪,只是地面老根盘凸,结做一张榻席模样,四周新花零缀,甚至还置有棋茶诸物,别样风雅。根榻之上坐着的少年,锦绣衣衫,鸦鬓红颜,连眼角眉梢还未褪尽的那一点稚气都十分熟悉,正该是此行所为的越琼田。一见到他绕出来,立刻欢欢喜喜的又开口叫了一声:“朱大哥!”
朱络登时退后了一步,扬声喝问:“你是何人?”。
一人一语,却是双声叠出,本该称得上好听的一把……或是两把嗓子,从一个人口中一同发出,顿觉十分诡异。朱络认得越琼田的声音,但另一道青年音色,却是全然陌生。听着“他”同样亲亲热热叫自己一声“朱大哥”,不免寒毛直竖,右手微动,已按在了寸心握柄之上。
见他戒备神态,“越琼田”笑了一声,仍是一口双声:“这位朱公子只认得你,却不认得我,当然害怕得不敢过来了……也罢,他不肯过来也好,咱们继续讲故事吧!”
“呸呸呸,我不要听,我才不要听了!”
“那年青衣在此结庐,我们也算是比邻而居……”
“不听不听!”越琼田抬手就掩住了耳朵,只是却堵不住自己还在笑吟吟讲古的嘴巴,气得涨红了一张脸,也是无可奈何。才气呼呼的抢到了这一句,语态音调又是一转,含笑继续道:“青衣性子冷傲,平素少与人言语往来……”
“师父性子才不冷,他对我最好不过!”
“青衣……”
“师父……”

眼见梅树下的“越琼田”自己与自己又开始吵得不亦乐乎,似被遗忘了的朱络站在旁边,倒依稀弄清楚些当下的情形。受了嘱托在前,再看眼前梅雪之境,想来那道逗弄着越琼田的青年声音就该是方青衣口中的“前缘”无差。只是不知在自己到来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两道本不该相交的命轨非但在此相逢,更同入一体之中。再听两人言词之间,对方似无恶意,却是一直以来乖巧知礼的越琼田不知为何的愈发暴躁……朱络又皱眉望了望气得手舞足蹈的越琼田,生怕他一个激动之下,当真给自己一下狠的,到底那身体想来还是越琼田无异,若在这神识幻境中受了什么伤,天晓得是不是也要牵连到现实之境,不好收拾。
一念及此,朱络没法继续袖手旁观,清清嗓子,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小越,呃……还有那位先生……”
“越琼田”猛一扭头,眼中一片促狭笑意:“可唤我‘梅君’。”
“……梅君。”
一串梅花雪链般飘落下来,绕着朱络打了几个旋儿,又“呼啦”而散。“越琼田”笑意更深,一伸手捉住了一朵雪瓣,合到掌心:“你是他的朋友?肯为他冒险深入神识幻境,想来交情该是极好。”
“不错,我受方前辈所托,正是为带小越出幻境而来。这位梅先生……嗯?”朱络忽然一愣,后知后觉的发现越琼田的声音不知何时已是沉寂,眼下只闻梅君之声,用着“越琼田”的模样在与自己交谈。他心中一惊,登时改口:“你对小越做了什么?”
“哎哎哎,莫激动,莫要激动嘛!”梅君拍手笑笑,笑过了,笑痕犹在眼角眉梢,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他无事,我怎会伤他呢!不过是沉眠了太久,乍见他来,很是欢喜,更想与他聊聊……青衣罢了。”
“你认得方前辈?”
“认得,自然是认得的。”梅君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不过一晃百十载,这些老掉了牙的故事也不足为你们这些小辈再道一回了。”
“你方才还在给小越讲古。”朱络狐疑的目光上下左右打量他一回,“怎的到了在下这里,又说不得了?小越个性单纯,不通人事,他叫在下一声‘大哥’,你若是哄骗他什么,就算你是他之前缘,我也是不答应的!”
“前缘?”梅君对他的义正言辞似乎并不在意,却偏偏抓住了这个字眼,“这是何人的说词?”
“是方前辈。”
“当真是他!”梅君眉眼微动,竟说不出是欲笑一声还是叹一声,“前缘……哈,果然如此,他当真还是我认得的那个方青衣。”他感慨未尽,话又一转,“他还说了什么?”
“方前辈他说……”朱络张口欲答,但莫名却又迟疑了。看着梅君盈盈笑意,每提及方青衣时语调中尽是柔和,那八个字一时不忍出口。
梅君见他吞吐模样,反倒莞尔:“你即便不说,我也知晓。他是你所知中的的‘方前辈’,却是我的方青衣。我知他之深,岂会不如你么?你但说无妨,他口舌素来如冰似剑,刻薄之词许久不曾听闻,我倒是怀念得紧了!”
“……好吧,”朱络叹了口气,“‘前缘已矣,何可再追。’此便是方前辈之意。”
“当真如此?当真如此!”梅君神态不伤反笑,向着有些不解的朱络道,“如此才是甚好,有情无情,皆是方青衣,他既能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梅君……前辈,”朱络犹豫一下,改口了称呼,“你与方前辈的往事纠葛,小越皆是不知。虽有前缘,但当下小越只是小越,他敬方前辈为师,方前辈也甚是挂念他的安危。还请前辈高抬贵手,送他脱出神识幻境,以免在此耽搁太久,于身有损。”
梅君“哈哈”一笑:“你放心,我自是不会伤他分毫,不过藉他感怀一回故人罢了。如今心愿得偿,自然不会强留。只是要离开此地,还是要凭他自身的本事,却非是我有意为难。”
“此话何解?”
“这到底是他的神识之境不是么!”梅君促狭一笑,“我不过是客寄于此,心愿已了,也该离开了。”
“梅君前辈,你要往……”朱络心中一动,似有几分明白,下面的话反倒难以吐出。
梅君却不在意的笑道:“正如你所想,前缘已了,便该是彻底归于天地之间的时候了。”
“你……那你可有什么嘱托,在下可替你转达方前辈。”
“嘱托?”梅君反而一顿,似是没料到他这般的热心肠,随即摇摇头叹了口气,“无有什么嘱托,是我有负于方青衣。他本是仙骨仙质,是我……罢了,此话于你说来何益,你且放心与……”
朱络忙道:“越琼田。”
“哈,越琼田,好名字。那你就与他好生……想办法离开此地吧!”笑声一落,忽见一道淡淡身影自越琼田的身上脱出,形态已是极为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身长玉立的青年男子模样,一晃没入梅花树中。
随即无声之声,响彻整片幻境。梅花一瞬落如苍茫大雪,掩尽耳目视线。朱络被那猛烈而起的大风吹得忙闭上眼,任凭无穷无尽般的梅花吹面扑身。许久之后,梅雪终弱再至于无,他方睁开眼。目光落处,芳华不再,眼前唯有一截老树残干,半边已是枯焦,斜斜栽歪在地上。无花无雪,亦无冷香成阵,倾颓之态,仿佛经历过最为惨烈之事,生机早断,唯剩残躯。
“梅君?”朱络试探开口一唤,果然已无人应他之声。反倒是不知何时昏迷着平躺在树干前的越琼田轻哼了一声,慢慢睁眼,带着七分糊涂,摇头晃脑坐了起来:“朱……朱大哥?哎!那人呢?”
昏迷前的记忆瞬间回笼,越琼田一个打挺跳了起来,张皇四望一圈,又忙低下头打量起自己:“我……我没事了?那人走了?这到底……嗯?这是什么?”
他起身之后,便将昏迷时遮挡住的一块地面露了出来。四周皆是漆黑焦土,唯有那一小块地上落满了层层叠叠的雪白梅花。千年冰川之气凝结于此,将花朵冰封其下,历经岁月而颜色无改,更不见半分的腐朽。越琼田呆呆看了一回,呐呐道:“是师父修炼的冻气。”
朱络也跟着凑过去,一手按住少年的肩膀,一同探头打量:“冰上有字……”
平镜一般的冰面,坚不可破,却有人以剑器为笔,在其上一笔一笔刻下数行字迹。剑痕刻划得极深极重,似承不可名状之痛。越琼田眨了眨眼睛,忽的心底泛上一股酸胀之意,蹲下身按着冰面,轻声读了出来:“问道从来远世行,焉知道数本无名。寒花冷蕊皆称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滴莫名而来的泪珠,“啪嗒”一声,敲在了诗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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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6:2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四  往事千端

残树焦垣,空天旷日,满目漠漠尽是凄凉。
朱络站在梅树断干前,怀里搂了个哇哇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越琼田,整个人都有些茫茫然。然而一边茫然着,一边还得轻轻拍打着少年,拿出十二分哄孩子的温柔语气,从头揉到肩背,又从肩背揉回头顶:“好了好了啊,不哭了,听话,乖,不哭了……”
安抚了好半晌,越琼田才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抬起头:“朱大哥……”
“哎,我在,我在呢!”
“我……”越琼田又抽了下鼻子,双眼红彤彤兔子一般,眼泪还没收干净,愈发水汪汪的可怜巴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哭……”
“……”
“但就是想哭……”越琼田说着话一瘪嘴,又一串眼泪珠子不要钱一样挤了出来。
朱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稳了稳,还操着那把哄孩子的柔和语调:“梅君意识消散,你与他前缘瓜葛,大概是灵犀有感,悲不自胜吧。定定神,莫再多想那些,如今你我还在你的神识幻境之中,要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最要紧。”
越琼田点点头又摇摇头,抓起一把衣料抹了抹眼睛,后知后觉发现是朱络的袖摆,又尴尬松开了,却还没忘了带着哽咽的反驳:“我又不认得那个什么梅君,谁要为他哭!”
“好好好,不为他哭,不是为他哭。”
“就是……”越琼田咬着嘴巴吸气,“就是他一直在说……在说……我一想到就难过,特别难过!”
“他说什么了?”朱络回忆了下梅君的言词,似乎并无不妥之处,除非是在自己到来前,他还与越琼田有过什么其他交流,那便是不得而知的内容了。
只是越琼田并没有瞒他的意思,耷拉着眼皮吞吞吐吐,倒像是不愿再复述一遍的模样。但到底还是很不高兴的道:“他说……‘我的方青衣’……师父是我的!他凭什么那么说!”但目光一落,看到脚下白梅如雪凝冰刻诗,底气立刻又变得不足,哼哼唧唧抱怨两声,却听不出什么个数了。
朱络使劲吞下一口气,才让自己没当面笑出声,一时简直无话可说。越琼田也不在意他是否应和,自顾自抽抽搭搭的抱怨:“我不要听他讲师父,我自己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师父才不是他说的那样!师父是……反正就不是那样!”
“不是,不是……”
朱络跟着念叨了两遍,蓦的笑了,扳着越琼田的脑袋又给他抹了把眼泪,顺手响亮的在脑门上弹了一下,“我说小越,你这是在吃梅君的醋?这么大的人了,哭成这个样子,还要跟梅君抢师父,顶着这么对兔子眼睛去抢么!”
“师父本来就是我的!”越琼田立刻大声反驳,不过倒也渐渐按下了情绪,揉揉鼻头,又摸摸眼角。“我的眼睛真的很红?那……那师父看到了怎么办……”忽的就丢开朱络,开始手忙脚乱的转圈圈,想着什么法子能遮一遮脸上的泪痕。
朱络腾出手来,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直乐:“真是奇了怪了,梅君是你的前身,你该是梅君的后继,要说对方前辈一脉相承的亲近,也是没什么。怎么还能自己跟自己闹腾起这么大的情绪?他喜欢和你喜欢,不都是个喜欢……呸呸,你这叫孺慕,孺慕懂么,自己别瞎琢磨!”
越琼田似乎没怎么分辨“喜欢”和“孺慕”的区别在哪,只是不甘不愿的分辨道:“师父那么好,喜欢他又有什么稀罕的!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倒是不哭了,反而有些郁闷的揉揉鼻子,似是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生一种烦闷情绪充塞在胸口,末了只得嘟囔道,“反正就是不高兴!”
朱络这下当真没话可说,干脆一撩衣摆,一屁股在地上坐下:“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现在哭也哭够了,梅君也离开了,方前辈还在外头等着呢。你是打算继续在这儿闹脾气,还是赶快脱离幻境,继续让方前辈给你启性?”想了想又顿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耽搁到底是多久,方前辈是不是担心得不得了!”
“我出去,我这就离开!”越琼田立刻跳脚,当真半点听不得方青衣为难。只是一口答应过了,又傻了眼,四下环顾一圈,结结巴巴看向朱络,“可……朱大哥……可我要怎么离开这里啊?”
朱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哀叹一声:“这是你的神识幻境,你问我?”但见越琼田可怜兮兮的模样,又不得不替他想法子,琢磨了一回道,“你这情况与被人或术法强行困入幻境不同,乃是自心生发,想来也该是由心而灭。且听方前辈的说法,是因启性明心,引动前缘以至此,要离开此地,自然也只能由你亲手破开前缘,非旁人能助……你且静心,悟破这一关卡,对你自身的修行也该大有好处。”
“我……怎么悟……”越琼田还是一片茫然。但他非是愚钝,也知此事非但不能指望朱络旁帮,反而是自己若不能彻底解决,倒要牵连朱络。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惊惶还是焦急,苦恼之极的揪着鬓发蹲下去,低头发呆。
这一低头,眼前正是那一片凝冰,几行诗句托于百年不朽的梅花,字字镌下,皆是情心。一看之下,适才本已恢复了些许的心情陡然又是一阵酸楚。越琼田使劲眨巴着眼睛,又是委屈又是吃味又是不甘:“梅君真的有那么好?”
朱络赶快在旁边轻咳一声,念咒似的小声道:“别想他别想他别想他……”
“可我是我,我不是他啊!……啊……啊?”心有分别,刹那之间,越琼田眼前一片光影离合,梅花幻境寸寸崩解,眨眼化作一片虚无。惊叫一声未尽,再定睛抬头,身处一片光芒明灿之中,四周别无他物,唯有七宫明耀,悬于高穹,洒下一片灵光。

朱络更是在毫无防备之中,脚下突来一空,哼都来不及哼声就无尽的坠落下去。他心中一慌的同时,手上动作却是不慢,真元流转之间,已生焰光托足,凭虚一立。再看四下茫茫,幻境崩解,越琼田也不见踪影,当真不知自己到底是掉到了什么地方,更又不敢妄动,生怕有损神识本主。正犹豫间,忽来一道清光,自漠漠无垠处落下,势极迅速,触之沐身又极尽柔和,将他团团裹在了其中。
这道光芒中无丝毫伤杀之意,尽是一片平和。朱络心中也不自觉的随之一缓,放松下来,但仍是保有一丝警醒。毕竟清光的路数与方青衣截然不同,客栈房中本无第三人在场,不知是否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思度间,空天传来语声,不曾听闻过的声音笑吟吟道了句:“走罢!”尚不及思索是何意思,星移斗转,朱络一瞬恍惚之后,身上骤然一沉,是神识归体之兆。更有一股真元从背心灌入,顺抚经脉,定魂安神。
朱络反应得快,也立刻应和着那道真元调整自身,片刻后一睁开眼,先瞧到了方青衣坐在面前,而身后相助的真元未断,果然另有高人在场。这时他不免谨慎,顿了顿开口先问道:“方前辈,小越的情况如何了?”
“无妨,他已入启性之境。”方青衣似是不甚在意的随口一答,朱络忽听自己身后那人笑道:“别人闯一回神识幻境,全身而退后第一件事还想着问一下你的宝贝徒弟,你偏这时候又装起冷淡!师兄,口不对心可要不得,要不得啊!”随即背心渡入的真元撤去,衣袍窣窣,似有人站了起来。
这说笑的声音与适才朱络被拉出幻境时听到的“走罢”二字出自同一人之口,朱络连忙转头,就见一位鹤氅霞冠的道人正施施然站了起来,眉目极为俊美,但一片温和带笑,并不露丝毫锋芒,衬着束起的满头银丝,当真便是活脱脱的“红颜白发”四个字跳在了眼前。
见到这般形貌,又口称方青衣“师兄”,朱络心中一转,已大略猜到了来人身份。果然那道人已先莞尔道:“贫道青冥洞天柳平芜,朱小友,有劳你为越师侄涉险境奔波了。”
朱络回想一下自己擦眼泪哄孩子的全程,倒是当真不好意思领他这一句“涉险”,忙深见一礼:“原来是掌教真人法驾前来,在下朱大,与小越本就是旧相识,为友助力,是该然之事。何况小越心性纯善,即便陷身幻境,也万万谈不上什么凶险,还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才能脱困。”
柳平芜听他这样说,眼睛却是一亮,笑了起来:“没有凶险么?那倒是不知越师侄的神识幻境中是何等情形,可有其他怪异之处?”
“这……”朱络一瞬犹豫,下意识的看了眼方青衣,到底心里明白事关这位前辈大能的隐私旧事,岂能随意信口。柳平芜这一问,当真答与不答,皆是两难。
开口解围的反倒是方青衣,对着柳平芜冷声道:“你自己已是心知肚明,何必还在这里欺负后辈。”
柳平芜顿时拍掌:“师兄啊师兄,堪情不破是痴人。你之修为本在我之上,如何偏在此处蹉跎呢!”
方青衣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我自有我行事之道。”
“嗳,好好好……”柳平芜与方青衣乃是嫡亲的师兄弟,自幼同在青冥洞天,想来这般冷面冷语已受用得习惯了,全然不以为意,又道,“当下越师侄尚在行功,这位朱小友神识方才归位,也要调气片刻。你我还有事相商,不妨外头说话去,叫他们两个安安静静的待着才好。左右不过隔壁,有什么事,一声招呼罢了。”
朱络见机,忙道:“方前辈,柳真人,两位前辈放心,有在下照应小越就可,不敢耽搁要事。”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方青衣便也“嗯”了一声,当先起身,去了隔壁客房。柳平芜跟在后面,临出门去,还要回头冲着朱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颇有嘉许之意。朱络赶快恭恭敬敬站着受了,心里反倒也松了口气。毕竟幻境中人事看得清楚,越琼田还是个情窦不开的憨儿也就罢了,自己却是过来人的心境,方青衣与那位梅君之间,若无个一二三四,当真说给鬼听都不信。这几位皆是前辈,多自己一双耳朵在旁听着那些旧情恩怨,当真只剩下“尴尬”二字。自己又不好这些八卦,自然是远远的避开算了。
想到这里,不免腹诽柳平芜一句。炼气界中传言,只道青冥洞天的掌教真人修为莫测、道法高深,乃修得去老还少的仙家妙法,更有一副神仙风姿,游戏红尘。不想今日一见,明明为人忒的促狭。他与方青衣同门亲近不拘也就罢了,说话中扔下个圈子逗趣,还要把自己也套进去给他垫背。若是当真脱口接错了话,当面抖了方青衣与梅君的干系,只怕场面要好看之极,日后连见了越琼田都要不尴不尬……这般转着念头,便又冲着隔壁的白墙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下,对着仍恬静闭眼的越琼田叹了口气:“小越啊小越,你这位掌教师叔……不愧是一教执掌啊!”
越琼田一身光彩流离,正是重入明心启性之境,外在一切无感无知,当然也答不得他。朱络当下也只能是出一张嘴抱怨两句,说过了也就丢开了,反倒是瞧着越琼田印堂灵光,后知后觉的又生出了几分后怕。一只手不自觉伸到怀中,指尖碰到微凉硬滑的玄瞳,微微打了个哆嗦,还是用力捏住了。
炼气修仙,无论僧俗魔道,最为讲究机缘一说。朱络如今自己想来也是讽刺,明明是最为忌惮的魔尊遗宝,偏偏三番四次甩脱不得,还要频频借助其力。而若说借力,又总是因自己的忌惮驻足,不曾深究。这一团乱麻一样的纠葛,如今想来,说不得就是自己与这枚玄瞳之间的机缘,五年前已在碧云天种下,时至今日,终成因果。当下山雨欲来,师门缘尽,少不得这枚烫手山芋,反而要成了自己日后的依仗……念及此,终是双掌同时摊开,一掌之中玄瞳乌色幽幽,一掌之中却横摊一枚白玉发簪,凛然剑意,隐现其中,有摄人之寒。朱络目注两物许久,心中纵使依然犹豫,但最终的选择已是心知肚明,重将玄瞳握起,却把那一支簪捧住了,如掬珍宝,纳回了心口位置的衣袋中。

隔壁本就是方青衣的住处,当下推门引了柳平芜进入,刚反手掩上房门,背后忽听直白一句问话:“是他?”
方青衣关门的动作未有稍变,语气也一贯漠然:“不是。”
“哈!”柳平芜一声笑,随着笑声,一点烛光燃起,黑乎乎的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方青衣转回身,便对上他带了点薄笑的眼神。柳平芜已颇不见外的自己找了地方坐下,正一手拢着灯火,一边带笑哼声:“师兄,你几时也言不由衷起来?即便投胎转世,人事已改,那股梅花香气我还不至于就忘记了……这位玉完城的小公子,贫道新晋的小师侄,若非昔年梅君,又会是何人呢!”
方青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知是投胎转世,如何还是梅君。师弟,你的修行修性退步了。”
“……”柳平芜被他一语将了回来,却全不在意,仍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师兄这样说,想来已是勘破了心中之障,拔步超俗,该在近前,是贫道先要恭喜一声师兄!”
他话中隐隐所指,仍在梅君,只是方青衣恍若全不解意,点头道:“不错,破此前世今生因果之障,我与偃鬼王的三世仇结才能得了断之机。此事我亦有所感,时日该就在近前。”
“有偃鬼王的下落了?”柳平芜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却很有几分眉飞色舞,催促道,“他到底藏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这次把他揪出来,定要给他一顿好打……呃,贫道是说,除恶不尽反受其累,当下炼气界也没多久太平可享了,万万不能再叫偃鬼王逃出生天,添一恶道。”
方青衣却微微摇了摇头:“你也知炼气界如今山雨欲来,动乱将起,青冥洞天更少不了你这位掌教真人坐镇调派。偃鬼王不过我之私事,由我自去解决即可。”
柳平芜眉尖一挑,不悦道:“如何便是你之私事,谁不知旧年连山道长便是本门出身,匡扶正道斩杀北海魔尊座下大将偃魔,才有了今日师兄与偃鬼王三世仇怨纠葛难解。放你一人独去,倒是叫炼气界诸家看了青冥洞天连自己人都不肯回护的笑话。”
方青衣无奈道:“师弟,你知道我非是这个意思……”
柳平芜轻“哼”一声:“偃鬼王心思深沉,与你纠葛这数百年,无论连山道长、方觉、还是你方青衣,可用手段怕是早就让他摸透了。更不要说还藏有一手专为克制你的‘渡阴修劫’功法炼制的鬼女魔功,当年尚有梅君替你……咳!”话出了口,柳平芜才觉一时失言,干咳一声,不情不愿闭了嘴。
方青衣对此却已坦然,只低声道:“正是如此,才更不需他人再插手其中。”他见柳平芜眉眼间犹有不甘,叹了口气,“偃鬼王奸猾无比,他应是自觉魔功一成,对上贫道胜券在握,才会现身做此了断。若是青冥洞天诸位群聚而至,你想他可还会轻易露面?他如今乃是鬼王之身,不生不灭,岁月绵长。而我受鬼女因果牵绊,大道难成,再与他消耗下去,不过是使更多无辜落入他窼穴之中,又有何益……”方青衣微一停顿,目光不自觉向隔壁瞥过一眼,才继续道,“因果自我而起,当由我亲手了结。纵然偃鬼王自信他之魔功,焉知我也并非没有在他预计之外的手段呢。”
难得听方青衣将这许多前后事娓娓道来,柳平芜那点蹿升的跃跃欲试已被压下了七七八八,末了也只能摆了摆手:“罢了,你是师兄,我总是争不过你的。”
方青衣眼中微露一丝笑意,但又飞快隐去,颜色更为郑重几分:“此外倒是还有一事需告知你。”
“何事?”柳平芜也不由得随着他的神色变化表情一肃。
“光碧堂此次天卜的结果,田掌门想来已经通传各派,青冥洞天可知?”
“天卜?”柳平芜点了点头,“此事青冥洞天亦已知晓,只是我召集诸位长老与殿主共议,也无甚结论,只得暂且搁置,看一看光碧堂是否还能卜测出其他机缘,或是等碧云天无心云相再开,汲来九天清气一试吧。”
方青衣闻言沉默片刻,才思忖着开口:“你可曾想过,五百年前由北海魔尊掀起的魔劫,其实从未真正结束?”
“何意!”柳平芜悚然一惊,目光惊疑不定的看向方青衣。
方青衣也觉自己的念头有些惊世骇俗,只是面对柳平芜,说一说也未尝不可,便继续道:“我曾机缘巧合下结识一位修习卜道的友人,他因存身之态奇异,偶能感及天地幽玄奥妙之处。前些时日我因天卜之事前去拜访,听他重提北海魔尊旧事,所言‘僧俗道异,一体同劫’。当年赤海魔行虽说闹得东陆天翻地覆,却远不到动摇整个炼气界的程度,更勿论‘一体同劫’之说……”
柳平芜听他说至此已是了然,接口道:“师兄是觉得,当年的赤海魔行只不过算是一个引子,更大的能动摇整个炼气界的劫难还未真正降临?”
“或许如此。”方青衣喟然,“毕竟眼下魔尊遗脉有隐隐复苏之势,不可不防。”
柳平芜反倒笑了一声:“若当真是足可颠覆炼气界的劫难,你我区区,甚至再加上青冥洞天、东陆诸修门……也未必能有什么手段抗下来了。”
“总该有所提防。”方青衣皱了皱眉,“若僧俗道异皆不能免,怕也非只是魔劫那么简单。”
“既称‘僧俗道异’,魔类焉知不在其中……”柳平芜忽的若有所思,半晌才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摇了摇头,“怕是我多想了。”
“你想到何事?”
柳平芜干笑一声:“倒是不怕师兄笑话,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千数年前,古灵诸族外迁的旧事。”
方青衣也未料他瞬间想得那般久远,顿了顿才道:“着实荒谬了些,但也并非全然荒谬。”
柳平芜笑着摇头:“还是罢了吧,当年古灵诸族举族迁往外域避劫,乃是倾五大灵族六十四位长老之力,才辟出一条通天之道,即便那样,犹是死伤惨重,折损族人不少于三成。自古以来诸天域界难以相通,与其猜测这些虚无缥缈之事,还不如关注眼前,行事多加小心为妙。”
方青衣深看他一眼:“当要多加小心。”
“嗳嗳,”柳平芜连忙摆手,“师兄你莫要那般看我,青冥洞天一脉所修道法本就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门下弟子多奋进刚烈也是在所难免,这却是我也没什么办法的,只能勤加约束罢了。”
方青衣又看了他几眼,不过也心知此言不虚,只得道:“你心中有数就好……劫数当头,以青冥洞天弟子一贯行事方式,怕是要首当其冲折损惨重。”
“卫道之行,舍我其谁。”柳平芜倒是坦然,“既入青冥洞天,哪个无此觉悟。不过我也打算尽量将些后进小辈收拢回门中,免增一些无谓伤亡。”
“如此就好。”方青衣不再就此多言,倒是柳平芜忽又笑道,“对了,既然师兄打算去寻偃鬼王的晦气,免不了在外奔波,危机重重,可要让越师侄先随我回去?待你杂事了断,心无挂碍了,再专心教导他修行,岂不是好!”
方青衣却是不假思索的摇头:“不必,琼田与我同行并无不妥,他亦有自保之能。”
“……”柳平芜瞪眼佯怒,“罢罢罢,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莫非还怕我窥视你的宝贝徒弟?纵然越师侄有极灵之身,我徒歌怀也是天生灵体,未必差了他分毫!”
方青衣不在意他这点半真半假的小情绪,眼中又带上几丝柔和笑意:“歌怀在天沦海可好?”
“碧沉宫除了一座神女像别无他物,正好可以让他潜心修行一甲子,好好提升一下修为。”提及爱徒,柳平芜颇是引以为傲,“待到他将化外通神心法修至顶层,我就打算传位于他,也好能早些搁下掌教这摊子烦琐事,自在云游。”
方青衣哑然失笑,也只是摇了摇头,未再多说什么。
柳平芜清咳一声,大约也是觉得扯得远了,收敛回心思,转而道:“说正事吧……我先前寻到燕引焚化柳叶印记之处,只见一片残局,还有你出手过的痕迹。这一带究竟发生了何事?”
提及魂墟,方青衣便也神色一肃,袖中掏出一只锦囊推到柳平芜手边。那囊上封了道门秘法,柳平芜只手一触便知。再微微一捻,脸色登时大变:“这……何来如此多的残损魂魄?莫非……就是那处被你处理过的深坑?”
方青衣点头,将今夜诸事略略与他说了一遍,只是将朱络身上的奇异之处轻轻勾带过去,不曾深谈。柳平芜也未曾注意到一个后生晚辈的细节,却是魂墟之事非同小可,更有髅生枯魅牵扯出魔尊一脉消息,不得不慎重以待。半晌后摇头叹气:“此事却是不能轻忽,但眼下当以处理这批魂魄优先,既然那魔物已被师兄所擒,押后再审也无不可。至于魔尊遗脉的现世……”他皱了皱眉,“只北海魔尊一个名头就足以震动炼气界,反倒不能草率放出消息。还是需先底定一二,才好去寻其他派门商议。”
“此事由你安排就好。”方青衣倒是对柳平芜做事很放心,顺口一句,就将事情尽数推了过去。柳平芜也只能长叹一声:“是是是,这等杂事交由师弟我处理就够了,师兄你就专注在偃鬼王之事上吧。早一日将因果了断,也好早一日重修大道。”
方青衣“嗯”了一声:“这一众魂魄残弱至极,超度之事不可再有拖延,你速速去吧。”又顿了顿,站起身,“那魔人也交你一并押回青冥洞天。”
“慢!慢着!”柳平芜赶快伸臂虚虚一拦他,“师兄莫说笑了,我当下如何押送魔人,还是暂且留在你手上更为稳妥。等我稍后安排妥当,再来寻你提人,也不耽搁什么。”
方青衣闻言,抬头又看了他一眼。柳平芜一脸坦荡荡的看回去,忽而一笑,“怎么,就算是我找借口想再与师兄亲近亲近,难道也不成么!”
方青衣摇了摇头,慢慢道了句:“依你之意。”便转身去开房门,“我要去看琼田的情况,就不送你了,一路小心。”
柳平芜呵笑一声,应了句:“好!”待到方青衣一脚跨出了门外,忽又略提了提声音道,“师兄,青冥洞天上下,皆望你大道有成。此番因果若能了断,切莫再生旁枝了。”
方青衣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只淡淡道:“我知道。”再一转身,去了隔壁。
柳平芜一人站在屋内,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悠悠叹息:“怕最是艰难啊!”挥手拂灭了烛火,也信步踱出门去。未见他如何催运功法,就那么施施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一片夜幕沉沉,纵然魂墟鬼域已破,洒落在荒野上的月色仍似乎晦暗许多,朦朦胧胧如一层浅浅灰纱,照彻凄凉。
灰晦的月色下,火焚坑边的空气忽然荡起一片淡淡涟漪,柳平芜自其中徐徐迈出,双手拢袖,向着坑下探头又望一望,摇头叹气:“可怜,当真可怜!”
坑中经方青衣施为,连半分尸骨都不曾遗留,但终究是那些惨亡魂魄的葬身之地,怨冤皆去,犹有执念残存,不得解脱。
柳平芜看过一回,双手轻轻一抖,封禁着魂魄的锦囊飞出,向着坑中束口一开,一股肉眼可见的深灰色旋风倾泻而出,登时天地一暗,阴风大作,阵阵鬼哭再次响彻荒野之中。更有丝丝缕缕的怨气重新在焚坑之上凝结,其中许多身影憧憧,隐约化现。
柳平芜垂眼瞧了片刻坑中变化,又是一叹,不无悲悯:“怨怼徒纷纷,无常自休休,垂我枝杨柳,解汝命中囚。”语毕,竟是合身一跃,径自投向焚坑嚎啕群鬼之中。
坑下冤鬼虽已泯去杀性,但见生灵纵入,仍不免尖啸嚎叫,一拥而上。只是柳平芜身形直坠,落入其中时,却已化作一枝青青春柳,细条纤柔,上有灵光湛湛,如水清华徐徐四散铺开。拥满焚坑的残破魂魄一经这片清光拂过,张牙舞爪的狂态登时一敛,随后如受甘露洒心,层层洗去迷心尘垢,回复了本来面目。便见无数男女老幼,摩肩擦踵,彼此携扶立于坑底,先是浑然一片迷惘之色,但随着柳枝绽放光华愈盛,个个面目终至彻底清晰。这些魂魄虚弱之极,夜风荡荡,便吹得他们的魂体一并飘飘荡荡,可还是不约而同向着悬立坑中的柳枝纷纷跪倒,叩拜之后,消散归无。也不过片刻工夫,焚坑之中光华亦散、魂亦散,云开月现,再将清辉洒向大地,照出的不过是一片属于长夜的沉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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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五  洗心流

云海深处,白玉楼台尽是仙家庭院,银阙琼阁却沐浴在一片浅淡绯红的月色下。云雾间,红月高悬,润如琉晶,纵然朱色迷离,却不觉妖异,只觉美景离奇如斯,身之所在如梦似幻。
这一片红月之境,水声潺潺,放眼清波,亭台楼阁皆是点缀在平湖之上,以虹桥勾连。屋舍间隙,水面荷叶清圆,有晚风习习吹送莲香。
蓦然,月桥之尾,凭空泛起一片波纹,如同一道门户缓缓洞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迈入,正是裴澹月与剑清执。乍从外面的素月明辉换了一番天地,两人倒是习以为常,踩着绯红月光踏上了桥面。
桥的那一端,君又寒早已在候着,这时便一拱手:“大小姐、小师叔,师父已在内堂等着你们了,请随我来。”
剑清执点了点头,裴澹月却是抿唇一笑,环顾两人道:“每次到了叔父这里,身心耳目皆是一畅,果然不愧‘洗心流’之称……叔父今日精神可好?可有什么忙碌之事?”
君又寒一边前头引路,边答道:“师父仍如往日一般起居,近来没甚杂务,不过仍是偶尔修习‘大鸿蒙诀’而已。”
裴澹月闻言笑道:“叔父的‘大鸿蒙诀’已练至三重,修为不在父亲之下,尚不肯松懈……倒是显得我越发疲沓了,也不知这次见了,会不会又有一番数落!”
剑清执这时才道:“你之修为亦已突破第一重,足够了。”
“远不及小师叔啦!”

说话间,楼阁渐近,那本是一座三面通透的水榭,只是建式甚深,叠叠银屏幔帐掩下,反倒显得极为深邃难探。好在两旁皆有明烛,又引月光洒落,照见三人脚步渐渐深入。待穿过两层廊道后,豁见朱轩大敞,一室辉煌,影影绰绰望见垂幔之后设有软榻,依稀有人支肘斜卧,似在浅眠。但随着君又寒一步迈入,虽隔屏帐,却叫三人登生无所遁形之感,自己一举一动一思一虑,在帐后那人的眼前,丝毫难掩。
君又寒脚下微微一顿,原地站住了,向着垂幕躬身:“师父,大小姐和小师叔到了。”
便听得浅帐后轻缓之极的应了一声:“澹月,清执,进来说话。”
到了此地,剑清执与裴澹月也不免恭敬,舍了君又寒进入朱轩。绕过银屏,软榻上之人已微微欠身坐起来些,虽还是半倚半靠的模样,却是个招呼来人的姿态,将手一拂,纱幔皆卷,灯光月光登时争先恐后拥入,照彻一室再无遮掩。
榻上那人竟是有些难辨年貌,说是青年也好,中年也罢,皆无什么违和。只是他不曾蓄须,到底还是显得几分年轻,眉眼间一点神韵与裴澹月颇有几分相似,想来便是血缘的缘故了。然而裴澹月韶华常驻,是女子最青春明丽之时,榻上之人却含着几分病恹恹的憔悴,一身瘦骨支离,长发不簪不束,裹在宽大的红袍内便如炽烈火焰中卷了一把灰白枯骨,若非相貌底子生得甚好,几乎不堪打量。
但偏是这样一个瞧起来弱不禁风的久病之人,却是碧云天当下南天离一脉执掌,更替着久游不归的兄长代值一门宗主之责。神京玄门,并称炼气界东陆派门翘楚,榻上病躯,动作之间,便也足可翻覆修界风云。
只不过病者终究还是病者,见两人进入,裴长恭微咳了两声才又开口:“坐罢。”
一旁设有锦墩,剑清执依言端端正正落了坐,裴澹月却是笑着先伸手又把床头几个软垫调整一番,叫裴长恭靠得更舒服些:“二叔近来的精神愈发好了,看来前些日子爹爹捎回来的九鼎云英颇是有效。爹爹信中言,这云英生于禹王炼鼎之地,几千年来凝结天地精华,中正温养,效用妙不可言。拿来与二叔配药,正是对症。”
裴长恭点了点头:“有劳兄长牵挂了。我的病情心中有数,灵药难得,也不需太过耗费。”
裴澹月莞尔:“这话,二叔你是需得自己对爹爹说去,我一个做女儿做侄女的,只晓得乖乖孝顺长辈,可做不得长辈的主。二叔的身子安好,就是我最妥当的交代了!”
裴长恭便也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是,知道你一片孝心可嘉!”然后才看向剑清执,眉眼间笑意尚未褪:“小师弟,你往龙山走了一遭,怎么带了一身伤回来!放眼炼气界,能伤你至此的,实不多见。澹月说你有要事要与我讲,我也正好奇着要听你说说这一个多月有何遭逢……”说着话,他徐徐将手一抬,淡淡红光应手挥洒,浸润剑清执周身,一闪而没。一股温而不燥的暖洋洋灵气已藉此渗透经络血脉,三月春风般柔和绵软,却叫剑清执经脉之中余存的淤伤触之即消,再不留半点残迹。
剑清执带伤窒碍的气息顿觉一爽,忙道:“多谢代宗主!”才又定了定神色严谨开口,“这一个多月确实遭遇复杂,内中牵扯颇多,不乏关系紧要之事,个中缘由,还需多方参详。”
裴长恭点了点头:“既然你都如此说,想来事关重大。不过在此之前,倒是我先有一问……龙山古月发生变故,因玄曦重伤,玄门几次登门求问,皆被我按下了。前些时日听闻他已无大碍,且坦言遇袭受伤之事与你无关,这才作罢。我素来不疑你行事分寸,只是玄曦乃是玄老门主佳孙婿,可称天纵英才,能将他逼出玉石俱焚的手段,当时遭遇非同小可。玄门对此语焉不详,这内中可有隐情?当日之事,你且细说与我。”
剑清执默默吞下一口气,暗道果然当头便是被问询此事。不过他心中如今早已拿定了主意,立刻便道:“玄曦之伤,责任不在旁人,倒该算在镇压在龙山之下的一座古阵上。阴差阳错,才迫得他铤而走险,以身合灵宝求取一线生机……”龙山变故,神龙破封飞天而去,这般异事早已传遍了炼气界,但大多数人不过只窥得浮面消息罢了,纵然有君又寒与裴小舟为碧云天带回讯息,也是糊里糊涂的多,要紧细处一概难知。这时重听剑清执说来自然不同,更有他自朱络处听来的伏九一干消息,当真非当事之人不得而知。待到听说山下深穴之中金光阵法,封印古龙残魂,裴澹月已是连连咋舌,甚至裴长恭也微“咦”了一声,似有所觉。
剑清执敏锐的一顿话头,看向裴长恭:“莫非代宗主对这道金光法阵的来龙去脉知晓什么?此阵禁锢修为,止戈封脉,一个月来苦我良多,只是我回来之后,遍翻典籍,也还是查不出根源所在。”
裴长恭微微出了点神,随后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桩极古之时的旧闻,依稀相干,但也不敢确定……你且继续说,此事押后不急。”
剑清执只好继续讲述在龙山古月所历,只是说到被龙灵侵蚀的玄曦失智出手伤人之时,有意将朱络的存在尽数抹去,只道自己被困金光符阵,又逢玄曦骤然袭来,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手相搏,才有了后面两败俱伤,玄曦为求摆脱龙灵控制夺体,以身合弦险死还生之事。
待他说完经过,房中一时皆是默然。片刻后,裴长恭叹了口气:“玄曦此子,虽说心性有些激傲,却也果断烈性,难怪玄门主视他为续任之人,眼光不差。”说着话,却又轻咳了几声。
裴澹月忙将一盏温茶递到他唇边,见裴长恭慢慢咽下两口,才道:“只不过龙山古月下别有洞天,当真使人意外。也不知传言中破空飞去的玄火神龙,到底只是龙魂留影,还是当真仍有古灵族人存世,此事一出,只怕要在炼气界掀起几许波澜了。”
裴长恭“嗯”了一声,却又缓缓摇了摇头:“古灵诸族旷世已久,传闻真真假假,到底不至于当下就对炼气界有何影响。小师弟,你口中所言的要事,想来非是这一桩吧!”
剑清执登时神色凛冽起来,字字句句咬得分明:“是。此事攸关北海魔尊!”
一语惊座,裴长恭倒还罢了,裴澹月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北海魔尊?昔日赤海魔行的北海魔尊?这……小师叔,这一个月你到底寄身何处,怎会又牵扯到了那个几百年前的老魔头?”
剑清执深吸口气,便将这几日中重新整理剪裁过的说辞一一道来。只是到底朱络在其中牵扯甚深,要将他彻底回避,少不得有些细节处便要含糊其辞。而北海魔尊遗脉现世,非同小可,剑清执也不敢略过太多细节,当初挣扎一回,少不得硬着头皮扯上几句谎,将些遭遇扣在了来龙去脉皆不清晰的浮生客身上。这一来终究是未露出什么马脚,只是难为了他自己头一遭红口白牙的说些瞎话,心里已是窘迫非常。
等到他将这一段时日的所经所闻说完,室内已是一片沉默。三人谈话中无需避讳之事,是以侍立在朱轩外的君又寒也能听个七七八八,不免手中捏紧了一把冷汗。半是为着那名耳熟能详的大魔头,半是自己心中一点自从龙山古月回来后,从未向旁人提及的隐晦记忆。一方面觉得两者本不相干,一方面又不知何来隐隐约约的心惊肉跳,总觉其中难逃牵连。
恍惚之中,几人后面的谈话倒是被他忽略了。直到忽听裴长恭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才一个激灵回神,匆忙快步入内,应了一声:“师父。”
裴长恭倚在床头,眉目间神色清淡,浑不似刚刚才听闻了一桩惊世之闻的样子,冲着君又寒缓声道:“又寒,送一送你澹月师姐。”
“……是。”君又寒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一声。要说裴澹月与裴长恭间,本是血亲叔侄,又是自幼搁在身边长大,正是亲密无拘的关系。乍来这一出客客气气的迎来送往,登时叫他糊涂。一边答应了,一边还是把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挂上了脸。反倒是裴澹月“噗嗤”一笑,起身道:“二叔好好歇着,我就先回去了。过两日若再得了什么详准讯息,再来你这里讨主意不迟。”
裴长恭点头:“你去吧。”想想又道,“宗门中尚有后辈子弟在外游历,你不妨叫人多传讯喜,如今炼气界不算太平,让他们自己小心。”
“我晓得了。”裴澹月款款转身,冲着君又寒招了招手,“又寒,走罢。”
君又寒只得随了她,又沿着原路退出朱轩水榭。一空澄明,仍是红月高悬,绯光流丽,不受结界之外四时流转之变。两人走到月桥桥尾,君又寒伸手轻轻一划,顿时虚空之中张开门户:“大小姐,慢走。”
裴澹月笑了一声,才要举步,却是忽一伸手,将他也拽住了:“天天守在洗心流,好好的小孩子都要憋成老头子了,走,外面转转去!”
君又寒没想到她这一手,一愣神忙道:“大小姐,我……我还要去回师父……”
裴澹月更是笑得弯腰,摇头道:“小又寒啊,傻孩子,你当我在叔父眼里,还是个需要你代他送客的?那是叔父与小师叔有话要说,才叫我带你出来走走呢!快走吧,陪我去一趟北天坎。”
“这……”君又寒登时傻眼,但转念细思,又实在没法质疑裴澹月的说法,只得直眉愣眼的,任凭她拖着走了。

洗心流本是碧云天上一处异地,每当三五,地火催天月,得阴阳调剂中正和养之妙。因裴长恭身患痼疾,裴长仪便以绝大神通在此地设下阵法,圈锢地气,又引来凤池之水,成就地火、乾液、绯月之境。叫他长居于此,受天地造化滋养,以培真元。因此洗心流中虽说亭台楼阁阔达皆备,却也只得裴长恭与亲传弟子起居而已。自朱络变故后,更是只留了君又寒一人随身。如今皆悉屏退,顿觉四下寂然,再无第三人存于境内。
这般空境之中,裴长恭冲着剑清执微微一笑:“小师弟,你还有何事,此时不妨直说了。”
剑清执深吸一口气:“代宗主,我想知道……当年朱络残杀同门,叛出碧云天一事。”
“嗯?”突闻此说,裴长恭端着茶盏润喉的姿势骤然一顿,眸光一色深沉,看向了剑清执。
那目光看得剑清执心头猛然一悸,但仍是说了下去:“我想问,在我所知之外,是否……还有其他隐情?”
“……”
“……”
一片与先前静谧截然不同的沉默,登时在两人之间、朱轩之内、洗心流之中,开始飞快的蔓延,气氛僵凝之极。剑清执心中也是清楚,朱络少时被带入碧云天,就拜在了裴长恭门下,两人在洗心流相伴多年,名为师徒,情逾父子,因此五年前的剧变,只怕心伤最甚之人也是裴长恭。如今本已淡去的旧事突兀再提,当真残忍,若非……剑清执咬了咬牙,又沉声问了一遍:“代宗主,若还有何隐情,万望告知。”
裴长恭一时间仍未答他,而是垂下眼,手指摩过掌中玉杯。他虽常年抱病,一双手仍是修长白皙好看,两指在杯口上缓缓划过一圈又一圈,杯手皆是玉色,瞧得久了,甚至有些叫人目眩。剑清执等他开口释疑,便也就目不转睛的盯在他身上,渐渐目光不由自主垂落,落在捧杯之手,忽的微微一怔。
素白长指,玲珑玉杯,本是一色的润白色泽上,突兀染上了一点鲜红。那一抹红随着裴长恭手指的划动,还在渐渐的渗出,直到涂满了整只杯口,而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也随之荡开。
剑清执一惊,脱口唤了声:“长恭师兄!”
裴长恭的指腹已是在杯口薄玉胎上划破,他自己却无察无觉一般,听到剑清执一声叫,才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如何想要问起他的事?莫非……”
“莫非?”剑清执胸膛中忽然猛烈搏动起来,似有什么陈年隐秘呼之欲出。他甚至不知这件事会是好还是坏,却朦胧中笃定,定是惊人非常。
裴长恭已慢慢将话说了下去:“莫非你这一个月在外,听到或是查到了什么?”
剑清执定了定神,尽力平静声音:“便是适才说来的经历了,但此中头绪甚深,不敢妄言,也不敢就此笃定太多。”
“北海魔尊之事……”裴长恭皱了一下眉,终是将那染了血迹的玉杯搁下,咳了两声开口,“昔年赤海魔行,闹动炼气界,乃是集东陆无数高人修士,用尽手段方才弥平此祸。那一役之后,虽说北海魔尊伏诛,各大派门也同样损兵折将,惨淡许久。以至于五百年间再无悟道成就之人,元气至今不复。”
剑清执点头,这桩老公案他已是耳熟能详,门中记载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了。但既然裴长恭此时重提,想来有其用意,便也不打断,凝神默声的,听他继续说下去。
裴长恭神态似也在追忆之中,又道:“北海魔尊这般烁古绝今的大魔头,即便身亡,也仍有后话。一是魔灵难泯四散而去,你口中的‘冥迷之谷’想来就是寄处之一。还有一物,同样难以彻底销毁,只能施以封印之术,层层拘束起来。”
“是他那双魔瞳?”
“不错。”裴长恭又叹了口气,“北海魔尊一双魔瞳,玄力莫测,右眼在恶战中毁去,但还有一只左瞳,众人却是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商议封印。因念七祖斩魔铸功,这枚玄瞳就此封印在了碧云天的禁苑密阁,由代代宗主层层加封,未敢疏忽。”
“原来密阁最深处的封印,所镇竟是魔尊玄瞳!”这般隐秘非是该在外声张之事,故而剑清执也是第一次知晓玄瞳封印所在,脱口一声之后,忽的悚然变色,“那……那五年前……”
一时间他连声音都惊骇得变了,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向裴长恭。裴长恭的语气却平淡得近乎残酷,继续淡淡道:“不错,五年前逆徒朱络叛逃,除残杀同门之外,尚有一罪,就是擅闯禁地,带走了玄瞳。”
剑清执的脸色一霎煞白,胸中一窒,几乎堵得喘不上气来。他眼神有些发直,整个人似乎都被惊得木住了,但脑子里却走马灯般飞快的闪过一些零散记忆。有在自己的追问下支支吾吾含糊旧事的朱络;有幽谷之中,明明身负金光禁制,却能在髅生枯魅手下救出自己的朱络;还有……以一握春痕将自己放倒,此后分道扬镳再没相见的朱络……桩桩件件,皆是朱络!当时只道是生死重逢的情绪激荡之下,横亘了杨晨性命的种种旧事不堪提,如今听裴长恭道出这桩石破天惊的隐情,登时如遭五雷殛顶,轰隆隆劈得脑中惊烟飞尘,一片混沌,一时间全然不知该有何念头,或是还能有何念头。
裴长恭见他吃惊,却也料不到他心中此刻的惊涛骇浪。朱络的往事,对自己来说亦是一块久伤难愈,便又轻叹道:“逆徒虽说绝于平波海,但事后派出弟子打捞搜索,一不见尸身,二不见魔尊玄瞳,耗时多日,不过只得了寸心鞭而已。如今听你之言,炼气界中隐隐又现魔踪,若非当年确见他命星陨逝,倒是真……罢了,那冥迷之谷既然自称存世已久,想来未必当真就与失落的玄瞳有何瓜葛,此事我会再做衡量。”
“……好。”剑清执涩涩应了一声,回指握拳,指甲死死抠入了掌肉之中,似乎才能藉此疼痛略稳心神,但神态迷离的模样终是瞒不过裴长恭之眼,又听他问道:“倒是你为何忽来询问此事,莫非在外见闻,有何瓜葛之处?”
剑清执慌乱摇头,心乱如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推脱之词,只得胡乱开口:“我……我是因……寸心鞭……一时动了旧念……”
他语焉不详,不过裴长恭也不知是从这几个语焉不详的字词中误打误撞明白了什么,叹息道:“人事已非,何念旧物。罢了,如今你身在西天兑执掌,玄瞳之失也不该再瞒着你,不过此事关乎碧云天门望,须得谨慎守口。”
“我知道。”剑清执恍恍惚惚,一口答应了,脑中却还是一片轰鸣。甚至连之后自己怎样辞了裴长恭,离开洗心流,也是一片混沌。倒是裴长恭倚在床头见他远去,洗心流入口处波动消失,忽的眉头一皱,以袖掩口,呛咳了数声。再撤下时,绯色袍袖上赫然染上了一片更深色的血迹。
裴长恭对此已习以为常,抬手在袖上一捻一送,将血色牵引,曳出软榻之侧。那里正开着一扇雕花小窗,垂纱叠叠,窗下即是一片清波淼淼。血气落入其中,牵起涟漪荡漾,随后竟见水花细细破开,于那一处攀出一枝翠叶清荷。一阵水面流风,荷香袅袅,再不复丝毫血腥气味。
裴长恭半倚床头,见此青荷,忽的轻笑了一声,但又更似叹息:“世间迷离眼,看朱当成碧……络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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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六  昨是今非眼中人

剑清执恍恍惚惚离了洗心流,步出红月之境,霎时满目清光似雪,琉璃世界。虽说碧云天上无凛寒酷暑,到底昼夜四季仍是分明,这一片冬夜寒月,比起洗心流中称得上舒适的天气登时要寒冷许多。冷风一吹,他脑子里纷杂混乱的念头终是被压下几分,只是心中惊涛骇浪,依然难安。
一路回到西天兑居所,四下静僻无人。剑清执平素喜静,居处便也清寂,若无传唤,这般时辰自是不会有人前来。但到底他一身伤势还未痊愈,每日需更换的药膏清水等物已有人早早备齐了,一并搁在桌上。
剑清执抿了抿嘴角,按住纷乱思绪,先去打理自己的伤口。回到碧云天已有三日余,仙家灵境,搭配诸般妙药,胸前的爪伤早已好了八分余,不过这一两日,也就全然无碍了。倒是经脉内伤,还需平心静气下来,缓缓修养。
平心静气……一想到这几个字,剑清执自己先皱起了眉。北海魔尊、玄瞳、朱络诈死远走、乃至现在突然重现的魔尊遗脉,种种原以为不相干的事情如今尽数搅在了一起,头绪难辨。且不说背后是否还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风暴,单单是朱络在过往隐情乍然掀开一角后登时变得扑朔迷离的立场,便已经堵得他气闷心塞,坐立难定。
这般惊骇矛盾的心情,怕是只有五年前突闻噩耗时可相比较。但昔日尘埃落定的死讯,终究不同于眼下大起大落转变无端。剑清执默坐了片刻,只觉这一桩郁结,塞在胸口,说不能与旁人说,想又无法想得通透分明。当下真真恨不得就立刻再出碧云天,找到朱络当面锣对面鼓问一个清楚,是非生死,明白了断,也好过如此磨人。
那念头一瞬的在心底翻涌出来,剑清执手掌猛一按桌面,几乎就要起身付诸行动。然而两个沉沉吐息,到底还是又按捺住了。桌上手边就是水盆,一盆清水搁久了,也染上了冰冷冷的寒意。正好被他掬起两把,胡乱拍在脸上,把那一股烧心的火气硬生生冷结了下去。残余的水珠顺着下巴滑下脖颈胸口,剑清执低头随手一抹,脸上忽然一阵青红黑白交错,颇的精彩万分。
胸前的衣襟为了打理伤口已经散开了,拆下包扎着的细布,起初十分狰狞的伤口血洞已收敛了许多,结了一层硬痂。剑清执自幼便在神仙地修行生活,灵气灵丹灵境养出的体肤甚是滋润,黑红色的伤口落在上面就更加触目惊心。只是伤处之外,胸腹之上,还零零落落着好些淡淡的印子,桃花瓣的大小,本也该是桃花瓣的色泽。将褪却未褪尽,涂成了淡淡的浅粉。
这一身斑斑点点是在他回到碧云天自行打理伤处时才发现的,虽说多年清静修行,到底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初时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登时羞恼得整个人都快要炸开。所幸屋子里当时只他一个,羞恼过后,又不免庆幸没叫旁人看了去。一边就掩了衣襟,有点神思恍惚的,出了一回神。
虽说三里村中两下决绝,分道扬镳各不回头。只是剑清执心里清楚,甚至他也能确定朱络心中该是与自己同样的清楚。死别重逢,疑云重重也就罢了,独那一份被彻底扯开在天日下的情愫,一经两白,便再难遮掩回原本的样子。两人心中各有所欲为之事,百死不辞。这一缕牵扯着的私情,可因此被押后,却难能抹灭,不过各自压抑罢了。当时人在伤中感知混沌,此时见到自己这一身被轻薄过的痕迹,顿时满脑子都是朱络那张时而若即若离,偏又言笑晏晏百般温存的脸庞,等到剑清执再回过神,连耳下都觉烧得通红,身上燥热得恨不得找一桶凉水浸进去。
思及那日心境,剑清执似乎还能察觉到那一股烧脸的热度。但不过短短三日,如今再看到这身将褪尽的痕迹,心中却是忽冷忽热,全难说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一只手搁在桌上,几次屈捏,每每握成了一个指节都泛着白的拳头,又在深吸一口气后慢慢松开了。如此两三次后,化作一声轻叹:“朱络,当真是你有负师门么?”
房中自然无人答他,剑清执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一点点将心情收拾了,忽然这般晚的时辰,外头廊下竟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直到屋门前停下。又顿了顿,才听得人敲着门小声问了句:“小师叔,还没歇下么?”
剑清执一惊,随即分辨出那是君又寒的声音,当真意外。他此时心绪缭乱,刚打算胡乱应对一声遮掩过去,心中忽然一动,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是又寒?进来说话吧。”一边就飞快掩上了衣襟,起身开门。

门外君又寒还是在洗心流中见到时的样子,想来被裴澹月拖走后一直还没回去。这时见房门骤然开了,剑清执只着单衣,披着外氅,才觉几分造次,低头忙道了句:“见扰小师叔了。”
剑清执对他倒是毫无见外之心,毕竟也算是打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孩子,即便几经变故,相处起来还是觉得亲昵。但当下正值心力交瘁,没什么闲聊的心思,只道:“无妨,我也是刚刚才换完药。进来吧,站在外头干什么!”
君又寒“嗯”了一声,随他进了屋子,表情却还是带着点踯躅。剑清执喊了一声叫他坐下,自己去把水盆药布等物挪开,忽听君又寒问道:“小师叔的伤可还好?”
剑清执的动作反而一顿,随后竟将东西又搁下了,回头看了看眼神有些闪烁的君又寒,反身回去在他对面一坐:“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我……”
“总不成当真半夜三更只为了来看看我的伤。”剑清执抬抬眼皮,,“不问代宗主,也不问大小姐,要来问我,想来是为了龙山古月一行的事吧。”
“……是。”君又寒没想到一来就被点破了心思,颇有几分尴尬。但一想到那条纠缠得他这段时间都难安枕的身影,还是咬咬牙,问了出来,“我是想问,那天在龙山古月,用寸心鞭出手救我,后来又掉下山隙的……那个人……”
“那个人?”剑清执飞快截住了他的话,“你倒是还记得他。不过你放心,他没事,我随后将他带出了山隙,应该是平安离开了。”
“他……他是?”
“赤明圃的一名弟子,瞧他装束你也该认得。”
“不,我是……”君又寒三番两次被剑清执堵住了要刨根问底的话,急得额角都绷起了一条青筋,偏偏接下来的话头又被剑清执拦了,淡淡道,“碧云天与赤明圃素有往来,那人因认得你而随手施救,也不算什么稀罕之事。当时一片混乱,各自难顾,是以不知他的姓名。若改日去到赤明圃,再打听道谢也不迟,你也不必在当下还时时惦记了。”
“我……”
剑清执忽的站起身,皱眉看向他:“眼下局势动荡,炼气界山雨欲来,少不得碧云天也要遭逢其中。你既是南天离首徒,便该多将心思搁在修行与师门上,不克为杂事分心。龙山古月走这一趟,难道还不思闭门精进么!”
“我……是,小师叔教训得是。”君又寒不想忽然劈头盖脸吃了一番训斥,虽说剑清执平日里性子冷清了些,倒也少有这般严词厉色的时候,顿叫他吓了一跳,只顾得跳起来笔直站着垂头应声,再没得底气开口问什么了。
剑清执口气却又是一软,叹了口气:“你心里记得就好,回去吧,出来这许多时候,代宗主也难免挂心。”
“我知道了,小师叔,又寒告退。”君又寒喏喏应了,又一头雾水的徒劳出了房。见屋门轻响一声关上,剑清执撑着额头,向桌面一靠,干脆就那么闭上了眼睛。
万籁俱寂,身心俱疲。

朱络却是不知自己又在给剑清执心头乱添乱,还在客栈中老老实实的守在越琼田床前。先前方青衣与柳平芜往隔壁说话,不想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回来了一个。而院中一直不闻半分旁的声响,也不知柳平芜到底是在何时离开。
转头见方青衣推门进来,他张了张嘴,先陪了一脸笑:“柳真人这便走了?”
方青衣微“嗯”了一声,甚至懒得开口,就这么把他打发了,目光倒是落在越琼田身上,上下仔细看了看,就在旁坐下,闭目不语,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什么。但却有一股清冽又清圣之极的气息,自他身上缓缓透出,不多时便扩散到整座小院。朱络身在其中,也觉耳目清爽身心舒畅,便笑道:“方前辈一身修为果然叫人望尘莫及,这般清炁圣氛的好处,连在下也能沾光一二。”想了想又道,“只是小越乃是前辈弟子,在下却是个不相干的,这份好处沾光得心下颇不安。我看小越也当是无碍了,只是不知多久才会醒来。所谓有缘山水可相逢,我未必急在跟他在这一时一刻见面,手上又还有事待办,不妨这就告辞,还有劳前辈动动手指,解了在下身上禁制。”说罢,深做一礼,陪着小心的看向方青衣。
方青衣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却道:“你现在还不能离开。”
“……”朱络登时倒吸了一口气,本想再开口推诿两句什么,可一转念,又把嘴闭上了。那些糊弄人的藉口,搁在方青衣眼前怕也不过是贻笑大方,虽说他尚能笃定自己身怀玄瞳之事并不为人知,可天晓得这位高人前辈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手段。毕竟玄瞳之力算不得正道,青冥洞天,却是实打实的道门正宗,一旦相犯,后果想必格外精彩好看。若不擅动,至少当下看来,方青衣倒也没有再对自己发难的迹象,无事便当做好事,暂且处之了。
这般一想,朱络倒也捺下心来,陪着方青衣安安静静坐守床边。也不知过了多久,满院清气不曾见衰,一床明光却是渐渐消泯下去,越琼田沉静安睡的脸庞渐渐清晰,忽的眉梢微微一动,眼皮也渐渐多了点颤抖。
方青衣就在这时起身,伸手扬袖对着床上一拂。一院的清圣之气,皆被拈来,灌入床榻方寸之地。一直沉睡着的越琼田沐了这阵清气,喉头一响,“啊”的一声,长长度出一口气来,随后终于慢慢掀开了眼皮,先脱口喊了一声:“师父!”才扭过头,往床下张望。
朱络正是眼巴巴的瞧着床上,登时与他看了个对眼,越琼田还是那个越琼田,粉妆玉琢的半大少年,一看便是富贵仙城娇养出的小公子,连眸底都是纯净得全无一点阴晦。只是四目一对,朱络心头却是暗暗吃了一惊,那一对乌珠中神光内敛,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便如剑锋精淬而过,神光炯然。想不到一向只闻其名的极灵之身经明心启性之后,竟有如此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一时心中咋舌不止。
然而下一瞬,越琼田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先叫了一声:“朱大哥!”转瞬目光就挪到了方青衣身上,眼巴巴的望着,倒好似有一千种委屈,瘪着嘴唤道:“师父……”
朱络登时觉得自己多余又碍眼,跳起身匆匆道:“方前辈,小越,我去解个手,你们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啊……”也不等方青衣点头或是允准,已先一把拉开房门溜了出去。然而他身上尚有一道禁制拘着,方青衣也不担心他趁机溜走就是了。

耳听“砰”一声门响,打开又紧紧关上,朱络回避的姿态简直露骨得毫无遮掩,那边越琼田爬起身坐在床上,还满脸委屈的看着自己,方青衣一时也只能挂着一脸淡漠的表情,看了看他:“明心启性甚是顺利,琼田,你如今感觉如何?”
他这一问,越琼田反倒瘪着嘴不开口了,只伸出一只手,抻得笔直的举着,冲着方青衣。
方青衣微微一顿,还是走了过去,接住那只胳膊,顺手摸到手腕去按越琼田的脉象。指下感知到的脉搏,稳而有力,全无一点不妥。他点点头:“琼田……”
话音未落,腰上忽然一紧,前一刻还闹脾气般别扭坐着的小少年蓦一个翻身,双臂一圈,死死拦腰抱住了他,一颗头也顺势埋到了怀里,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的连喊了几声:“师父,师父!师父……”
方青衣顿时有些懵住,实在是颇为不适与人这般亲近的接触,犹豫了下才也虚虚按住越琼田一边肩头:“发生何事?”
越琼田的头仍扎在他怀中,声音便也变得几分含糊,含糊着道:“师父,我是越琼田。”
“这是自然。”
“我……我不是梅君!”越琼田突兀抬头,像是揣着一点偷袭的意味,在视线扬起的瞬间就紧紧盯在了方青衣的脸上。只是目光及处,那张脸庞上的表情仍如平素一般沉静淡漠,甚至连眼神都未透出丝毫惊讶或不悦。见他仰起脸,还能微微点头,接续道:“你自然不是梅君。”
“我……”方青衣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越琼田一时间反倒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开口娇痴。一个“我”字在嘴里滚了两圈,最终变成耍赖般的哼哼声,“反正……师父你不能不要我!”
听他此言,方青衣却是扶了扶他的头颈让他坐端正了,肃颜道:“你是为师首徒,日后无论在玉完城,还是青冥洞天,皆有许多不可脱卸的责任。贫道既然将你录在门墙,教授自然不会藏私,你却也须自知勤奋上进,不可稍有懒惰,可明白了?”
“我明白!”见方青衣言辞严肃,越琼田一瞬间几乎回溯到了自己行大礼拜师之时,下意识挺直了背脊规规矩矩回答。只是答罢了,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本意似乎与方青衣走了个两岔,忙又急急补上一句,“师父说什么,我都听。只是师父……师父你,莫要把我错认了才好……”
话音一落,额头上忽然吃了轻轻一掌,方青衣已拂袖退步,皱眉道:“小小年纪,何来这般杂思妄念,待明日,需把《清静经》抄录十遍,用以摒思凝神。”
“啊?”越琼田登时愣住了,张口结舌的,呆若木鸡看向方青衣。
方青衣却不看他,转身就要离开,临出门前,方道:“先起来打理一下,你那个叫朱大的朋友尚等着要见你。”说罢,也不回头,直接推了门出去。听门外脚步,竟是径自回隔壁自己房间去了。
剩下越琼田一个,傻呆呆坐在床边,念叨一回:“十篇《清静经》啊……”又哀怨一回:“师父是不是还是生我的气了?”再迁怒一回:“都是那个什么梅君的错!”嘀嘀咕咕车轱辘话了几圈,半掩半开的门口,忽的传来一声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俊不住道:“小越,你这可是魔障了?”

越琼田猛的抬头,那门口笑眯眯瞧着他的,不是朱络又是哪个?一别月余,除了似乎微有清减,并无太大的变化,甚至整个人看着还要精神许多。越琼田呆了呆,因先前与朱络在灵识幻景中已见过面,倒也不算惊讶他的出现,只是大约心境还一时没能调转过来,愣愣半晌,忽的冒出一句:“朱大哥,我身上还有梅花香味没有?”
朱络险些被他问得闪了腰,忍着笑过去,敷衍着凑近嗅了嗅,就一巴掌胡撸在他脑袋上:“傻了不是!梅君神魂已逝,缥缈之物,如何能再在现世遗存。你现在身上别说花香,汗臭倒是浓的,也不怕熏到了方前辈!”
“啊?很臭么?”越琼田吓了一跳,忙扯着自己的衣襟把脸埋进去左嗅嗅右嗅嗅,跟个小狗也似。只是他本无什么奔波恶斗的劳累,又是被方青衣抱回来后就一直在床上打磨自己的灵识,最后再被满院子的清气一浸,莫说汗臭,一身清爽得与刚沐浴过也没差了什么。他嗅了一回,不觉有异,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糊弄了,顿时磨着牙抬头:“朱大哥,你又逗我!”
朱络抱臂站在床边冲着他乐:“这么傻,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越,不是什么梅君。放心吧,梅君的最后一缕灵识都已经散尽了,此后天地之间,存在的只是你越琼田而已,别再胡思乱想给自己添堵。”
“散尽了……”越琼田听他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倒有些说不分明是惆怅还是安心,忡怔片刻,叹了口气,“只怕师父……还是会伤心的!”
然后脑袋顶上就又挨了朱络一巴掌。

不过两巴掌下去,没把越琼田打傻,倒是打回了大半他往日里的精神。嘟囔着揉揉脑袋,他跪坐在床上挺了挺腰,忽然很有底气的“哼”了一声:“反正现在师父身边只有我一个,我又担心什么!”随后抓着朱络的胳膊晃了晃,“朱大哥,现下我没事了,该说说你了。”
朱络奇道:“我有什么好说的?”
越琼田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嘿嘿”一笑:“你身上能说的,保不准比我还要多的多。现在你还要糊弄我,真当我是三岁童蒙不成!”笑过了,就将手一背,一本正经道,“朱大哥,你到底是谁?”
当头一问,朱络并非没有料到,当下挤眉弄眼笑笑:“我?我若说我是一个顶坏的大坏蛋,你信是不信?”
“真的?”
“真的!”
“我才不信!”
朱络仍是笑:“那要是你师父这样说呢?”
“啊?”越琼田傻了眼,看看朱络,又看看隔着隔壁的那道墙,表情登时纠结。挣扎了许久,才咬牙道,“我……我不信朱大哥你是个坏人。师父和你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我……我去问问师父,替你解释解释!”
朱络这一遭彻底笑弯了腰,一边笑,一边伸出根手指头,把越琼田顶回床上坐着。随后笑够了,才拍拍他的肩膀:“成啦,放下你的心吧!是因为我修行的法门有些怪异,方前辈稳妥起见,才略略用了点儿手段拘束我。但凡我问心无愧,是不妨事的。只是先前我到底瞒哄过你和小九,这是我的一点私心,先给你陪个不是了!”
越琼田赶快摆手,涨红了脸道:“朱大哥……你别这么说,听着怪别扭的!再说……还是我和小九一直受你的照顾。”他越往后面,越搜肠刮肚找词找得结结巴巴,吭哧半晌,深吸了口气,“反正,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什么恶人。朱大哥,你告诉我,你不是坏人,对吧?”
眼前少年信誓旦旦,眼中尽是信任神色。朱络便也“呵呵”笑了,点了点头:“自然。”又道,“若我是个坏的,你师父又怎么会放心我跟你在此独处。”
听及方青衣,越琼田果然松下这口气,连连点头,又追问道:“朱大哥,那你的本来名字想来也不叫‘朱大’是吧,能不能告诉我?还有还有,你说你修行的法门怪异,那又是什么法门?你也该有师承出身之处吧?你……”
眼看着他一连串的问题接在后面就要问出来,朱络赶快先一伸手,虚虚拦住他,笑道:“我的名字,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我本是朱姓,你喊我一声‘朱大哥’并没什么错处。至于其他问题嘛……你是想继续问,还是想听听龙山古月变故的究竟,小九如今的下落,以及……这一个多月我又有了什么新奇的见闻?”
越琼田一呆,眨了眨眼睛,随后立刻大声应道:“朱大哥,你说!我要听你说的那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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