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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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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七  鬼踪侵朔夜

风过野湖,清雪簌簌,仍是一派孤寂苦寒。但破去魔障之后,终于天清地明,不复旧日诡异魔域模样。
心知朱络出手已将湖中隐患彻底了断,舍心在湖畔停留得更是安心。他性子木直,既然当日许下在此超度亡魂的大愿,当真便不曾离开。饥来食饼渴来饮雪,就这么一日日捱了下来。
那些待超度的破散魂魄被朱络纳入钵盂之中,舍心日日对着诵经久了,总觉得稍有不妥。世俗凡人终与佛门不同,人死往生,也不免要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他心动便行动,每每诵读经文到口舌焦干休息时,就去旁边林中寻了尖锐的石块在湖边掘土,几日的水磨工夫下来,即便天寒地冻,也到底叫他挖出了一个颇合心意的土坑。这一日见难得冬阳晴好,灿灿金光透过山影林木洒落野湖,满目祥和宁静,舍心便双手端端正正捧了钵盂要挪到挖好的坑中去,打算周周正正起一座土坟,也算告慰湖中众多亡灵。
钵盂在他的破蒲团前摆放了数日不曾挪动,已隐隐与下面冰雪地面冻凝成一块。舍心一捧不动,只得又加上几分力气,尽力一拔。“喀嚓”几声冰裂声响,才将钵盂拔起地面,其下簌簌碎碎落了不少细小冰屑,其中一块尤其大些,约有指肚大小,灰白浑圆,滴溜溜滚落回了钵盂坐出的雪坑中。
舍心将钵盂挪至一旁的土坑,才后知后觉那块灰白圆珠的与众不同,扭头去抓起来细看,哪是什么冰粒雪块,分明是一颗不曾见过的灰白色圆珠,触手温润,但又非金玉木石,一时难辨质地,更搞不清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舍心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才勉强在珠子上找到一条极细微的缝隙,仿佛天然而成,内里隐隐透出一抹更浓郁的颜色,便如萌芽将出,种皮破裂的那一瞬模样……
微微愣了愣,舍心倒是先被自己的联想逗得有些发笑。大概是自己一路寻求佛心种子心切,但凡有所得,便免不了朝着种芽之类琢磨过去。不过这颗珠子浑圆可爱,难得遇见也是缘分,他想了想,干脆也一并收进了自己用来放置各色种子的小布袋,塞回怀里,又轻轻拍了拍,念了声佛:“阿弥陀佛,相见既是有缘,何妨与贫僧一同踏过一番这滚滚红尘,入世出世。”
那珠子自然不会答他,舍心也不在意,安置好后,重又往土坑前,把掘出的泥土一把把仔细填埋回去。也不需太多功夫,砌成小小一座土坟,只是无碑无栏,只能就近捡了些树枝石块,一一压在坟头,聊为布置。
舍心又折了几根细枝充当香火,插在坟前雪地,这才合掌拜了拜,将破蒲团拖过来,盘膝落座,日复一日继续诵他那已不知反复过多少遍的超度经文。

空山之中惟闻风声,日以继夜,待到明月高攀,银辉皎皎,僻静深山野湖,一时竟生疏离人间之感。但这一丝怅惘转瞬即逝,舍心方起身曲展一下久坐的肢体,忽来一只手无声无息自背后探出,虚虚搭在他的肩头,伴着细细一缕小风吹到耳边……舍心想也没想,尚握在手里的杂木槌举起来就向身后一敲:“阿弥陀……”
“砰”的一声清脆,随即一个猛的拔高的熟悉声音叫嚷起来:“好你个和尚,当小爷的额头也是你那破木鱼么!哪有上来不声不响就敲人的道理!”
舍心被打断佛号,回身一看,燕引与宛童拢着手站在一旁,还有个裴小舟正跳着脚用指头拈开自己的木槌。鼓着脸瞪着眼,一副不甘模样。
舍心愣了愣,才搁下手抱歉道:“是贫僧冒失了……只是不曾想三位施主在这个时候去而复返,还以为是有山中精灵出没,戏弄贫僧。”
裴小舟被他一板一眼说得没脾气,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左右你又敲不到我。小和尚,说来你也真是好胆子,一个人守在这鬼湖边这么多天,莫非出家人当真都是不怕妖魔鬼怪、不怕死的?”
舍心合掌道:“来既因果,当度则度。”
裴小舟只能回头冲着燕引二人翻白眼。
燕引没多搭理他的耍宝,与舍心见过后,便径自往湖边走去。数日凛寒,湖面早已又封冻上了一层薄冰,堆砌着极薄一层新雪,全然看不出先前那番惊心动魄的形态。燕引绕着野湖看了又看,方慨然道:“果然炼气界之广,总有奇人异士辈出。这般棘手的魂墟,那位朱兄弟只凭一人之力就轻描淡写化解了,当真叫人服气!”
舍心与他一同望着湖面,闻言有些意外:“你们也遇到朱大了?”
燕引点头:“正是他告知我们……”他忽然神色一板,瞧向舍心,“舍心师父,虽说你发大愿宏大善,处处皆是好心佛心善心,但总也该估量吉凶再做行事。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常情,若不能保全自身,又何谈之后宏行大道。你也知之前这湖边如何凶险,连我们三人也要退避三舍另寻长辈相助,偏你又要孤身一人回来度化冤鬼,不顾自身生死。你此举……”顿了顿,燕引扭头叹了口气,“岂不是着相了!”
舍心被他说得一愣,对着湖面眨眼又眨眼,忽而抓了抓光光的头顶,冲着燕引和什一躬:“阿弥陀佛,原是贫僧入了急功近利的魔障,多谢施主,多谢施主!”

待到两人从湖边回转,裴小舟已与宛童凑在新堆起的土坟前,将一块雪地平整一番,又各自从丹囊中凑出些糕点糖果香饼水饮之类,就着三根树枝插做的“香炉”,躬身合掌拜了几拜,以敬死者。
舍心举起木鱼一击:“朱施主虽破了此地邪祟,但也曾明言自己不擅超度亡灵之事。这一湖的残魂暂时寄身坟中钵盂,但要尽数度化,还需时日。”
燕引道:“我们也正是为此而来。一则确认你的安危,二来也算为我师父打一个前站。只是虽说有师父出马,度尽这些亡魂不过举手之劳,但我们经历一回,也不好全然袖手。如今天色已晚,明日早起,先行祝祷超度一场也是无妨。”他又看向舍心,“舍心师父意下如何?”
舍心肃容道:“能使这些冤魂早得解脱,乃是偌大功德,贫僧乐见其成。”
裴小舟忽在旁叹了口气:“你们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超拔荐亡那是本家本业,我和宛童师妹可就只剩了个看热闹的本事。就算看起热闹来,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到头来茫茫然!”
宛童险险失笑,到底觉得不敬,又忍了回去,伸手在他后背轻轻一拧,唾弃道:“心诚则意在,如何做不得数!你莫要胡说八道,冲撞亡人。”
裴小舟吐了吐舌头,这才缄声。四人各自寻了地方坐下,燕引又向舍心问询起当日朱络在这野湖畔是如何施为,降服怨秽的细处。舍心对此有问必答,毫无藏私。只是他毕竟专修佛法,不谙那些武、术之道,说也说了个含含糊糊,燕引几人也只能稀里糊涂边听边猜,彼此印证一二。但玄瞳异处何其诡谲,远超几人认知,其间湖水之下一番惊心动魄,更非驻在岸边的舍心能够窥见,听他一番叙述罢了,三人反而只落得个面面相觑,到底不知朱络如何行事,才破了此处魂墟。
燕引正是与湖中怨秽硬碰硬过一遭,也最是唏嘘,静默半晌叹了口气:“朱大当真异人,可叹当初我见面不识,白白错肩一场。”
宛童却在旁拧着细细的眉头,想了又想,咬唇道:“虽然只在火焚坑匆匆一见,我却总觉得这人依稀有几分眼熟……”
裴小舟忙道:“我也颇觉得他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宛童白了他一眼,继续拧着自己的手指:“谁同你说笑,我是说真的。”
“我说得也是真的啊。”裴小舟叫冤,“我当真觉得他眉眼间总有些许熟悉的印象,可又着实太模糊,一时好似曾在哪儿见过,一时又好似不过错觉……当真叫人头都大了,谁耐烦说笑促狭你!”
“你……”宛童瞪了又瞪他,终是气哼哼的一扭头,低低挤出两个字,“蠢瓜!”
裴小舟不觉,还兀自在那儿抓耳挠腮,又扯着燕引道:“这不说还不觉如何,一提及了,当真叫我心痒得很,不把这位朱大挖掘出一二,心中总不通透,难过得紧。”
燕引没料到他忽然在这一桩上执拗起来,无奈道:“天下偌大,总有面庞身段相似之人,你怎的为这个魔障了?贫道瞧朱大虽说来历蹊跷,修为奇异,不过炼气界中从来不乏深隐之士应时入世。既然方师伯都未曾如何说,你一个旁观旁听的,计较什么。”
“我又不是计较他的功法路数……”裴小舟嘟囔,“燕师兄,你莫当我说笑,我一不好奇他师承来历,二不是说他面貌如何似曾相识……偏偏就是他身上模模糊糊时隐时现的那一点影子,总是让我生出几分熟悉,就算遮头盖脸,也不碍着这点感应。这最是奇怪不过,不算之前与小师叔和君师兄往龙山古月那一遭,眼下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平波海外出游历,如何偏对这么一个人物生出莫名其妙的熟悉?哎呀,当真磨人!”
他这样说了,燕引也是无话,宛童更是懒得搭理他,三人一时尽做缄默。反倒是舍心坐下不久,就重新敲起那只破旧木鱼,口中嘟嘟囔囔,又诵起了经文。此外惟有呼呼风声格外鲜明,穿山越林,甚至带上了几分摧枯拉朽的力道,癫狂扑打着野湖荒坟,与坟旁之人。

不觉中时过夜半,湖畔简陋,四人只能各自分踞,无非打坐调息,消磨长夜。清亮的月光落在雪地冰面上,目之所及一片银光烁烁,倒也算得上是一派幽静景致。只是子夜渐过,野风呼啸中,移过中天的月亮隐隐蒙上了几许乌云,起初只是丝丝缕缕如淡漠灰烟,渐凝渐厚,不过小半个时辰,天光尽蔽,月轮早不能辨,连稀疏星子也愈发少了,忽来一阵穿林风,扬起漠漠细雪,自此纷纷扬扬,不见边际。
宛童睁眼,轻轻呵出一口气,是淡淡白雾模样,皱眉道:“怎的这雪说来就来,后半夜怕是难捱了。”
裴小舟立刻笑嘻嘻接口:“你若是觉得冷了,我这里还有厚披风,要不要添一件?”
宛童唾他:“谁担心那个!不过是细雪迷眼,还偏爱钻到袖口衣领里去,忒恼人罢了……咦?”说着话,她伸出去随意朝着空中抓捞的手忽然一顿,像是握住了什么,捏紧了收回来。
裴小舟蠢蠢欲动:“怎么了?”
宛童有些疑惑的摊开手掌:“这……不只是雪!”
她张开的手心中,有茫茫片白,却不见融。待再细看,才发觉乃是缕缕极为纤细的白丝,如棉絮丝帛之物,混在一天霰雪中,扑面吹来。宛童双指夹起一捻,更是疑惑:“这像是什么藤萝蔓草的丝蔓,雪中如何会混着这些东西?”
“藤萝?”一直闭目静坐的燕引突的睁开眼,视线扫向宛童手中。纤弱的白丝混杂在风雪中不起眼得紧,若非练气修士目力强悍,几难分辨。但待到看清楚了,他心中登时一突,霍然长身而起,“当真是藤萝?女萝?”
裴小舟与宛童见他神色不对,也双双起身。宛童诧异道:“似是女萝,燕师兄可想到了什么?”
燕引脸色一黑,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曾?”说着话,一手按了按胸口,咬牙道,“附骨之疽!”字字艰难,似仍心有余悸。
裴小舟与宛童脸色也同是一变,此时距离辞别方青衣也不过几日,临行前得他相助驱除体内暗手的记忆宛然,只不过一来隐患已除,二来在这荒山野湖餐风饮雪,心力早被转挪了方向,才一时疏忽罢了。眼下经燕引提醒,曾经附着在心口的那一点绞痛记忆立刻重被唤起,裴小舟展臂将阔剑拔出,又顺手扯住宛童向自己身后塞了塞:“雪中有蹊跷?”
话音未落,茫茫飞雪与丝萝之后,一阵缥缈歌吟声随风雪吹至,似有怨女踏歌而来。声音哀怨缥缈,如鬼非人:“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难收,此恨以终老……”
“谁?”
“什么人?”
锵然一声,燕引也引剑出鞘,又跨步在裴小舟与宛童身前,警惕环顾漫天风雪。只是那阵歌声幽缈无根,似远还近,混杂在飞雪之中,便似漫天落雪,皆出其声,反而无从捕捉来处。愈是这般,三人心中惊警愈甚,连宛童也擎出自己那把防身小弩,咬住了嘴唇四下打量。
一派风声鹤唳中,全无其他动静的荒林安静得越发诡异。就在三人不自觉将目光都投向幽黑一片的林中时,突听舍心讶然一声:“这位女施主……”
三人猛的转头,就见湖畔小坟上,无数藤蔓一瞬间招展成榻,袅袅承起一袭红衣。鬼女阿萝朱颜白发,素手持骨梳,倚靠其上,正缓缓理妆吟歌。而几人脚下的雪地中,蓦然雪沫纷飞,数条手臂粗细的蔓藤破雪而出,张牙舞爪抽来。
攻势来得猝不及防,不过燕引与裴小舟凭剑在手,各自施展,蔓藤虽说粗矫如蟒,奈何不敌剑刃之锐,只消片刻,便被纷纷搅碎,落得满地残骸。燕引更秉持锐气不减,一声叱喝,指尖一叩剑身,绽出一道流光如电,贯向阿萝胸前。
锵然一声,飒飒寒光直指阿萝,却绝于她身前方寸。反而竟是舍心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踉跄几步跪在了雪中。随后微微流光,原是一段极为纤细的白丝,剥去飞雪露出本来面目,一端衔在红衣女指尖,一端却没入舍心胸口之中,悬如冰弦,招架住了利剑来势。
燕引头皮登时一炸,脱口惊道:“舍心师父!”
红衣女掩口睇他一眼,眼波如丝,悠然开口:“还有心情担忧旁人?小道士,且先顾自己吧!”
燕引怒叱一声,身后裴小舟也正跃身前来,叫道:“燕师兄,此女厉害,你我联手!”说话间,两人剑锋同起,星都剑痕,鸿蒙剑势,一者锋锐灿烂,一者厚重磅礴,旋搅成一道强悍无匹的剑气,锐不可当,直指犹在轻声笑语的阿萝。
轰然一声,激起漫天霰雪狂飙。匹练般的剑光强压之下,所经处积雪深开,露出其下冻土冰石,屑沫飞扬。只眨眼间,便将阿萝连同土坟一并吞没,而剑势犹然激荡未尽,金风过处,坟头丝萝白雪四散轰飞,搅得满目烟尘激荡。
飞舞的烟尘片刻后方落尽,新坟生生被削下了一尺余,可除了几步外倒在地上的舍心,不见红衣鬼影片踪半痕。燕引快抢一步,踏上坟前,沉着脸仗剑四看:“人呢?”
回答他的是突如其来一股幽冷香风,一片冰凉滑软的衣料突兀在眼前咫尺拂过,伴着吃吃笑声:“小道士,在找奴家么?”笑声中,红袖褪开,伸出白生生一截皓腕,指如春葱,轻巧拈花般拿向他的肩头。
两番交手皆失了先机,燕引此时已知阿萝修为定要远在己方几人之上,劣势之下,不退反进,将左肩径自送到她的掌心中去,同时立剑一引,剑身镌刻的符箓纹路璨然一亮,勾勒天罡,本是乌云遮蔽的夜空中陡然亮起一点星子,星光一瞬沉坠,仿佛飞陨般落向燕引剑尖。剑上清芒登时大耀,凛然生威,斩向阿萝。
阿萝反应却也不慢,见天星剑芒勾连同耀,拍出的手掌立刻化抓为推,拍在燕引肩头。同时借力向后一荡,“嗤啦”一声轻响,银灿剑刃将将自她身前划过,在艳红的衣襟上扯开了一道裂痕,但仍不曾伤及鬼体分毫。
只是阿萝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脸上却蒙了一层寒霜,轻飘飘虚立在雪地上,扬眉看向燕引:“星都剑法?你是青冥洞天的人?”
燕引翻剑连斩,星芒加持未散,威势一时大增,同时叱道:“星都剑法,正为翦除尔等邪魔妖魅而出!”
雪地之上,红衣飒飒,青影如电,夹杂无数利刃寒光搅作一团。燕引招招式式抢攻,渐将阿萝向远离树林的方向迫去。阿萝似知又似不知,游刃有余在剑光中穿梭,又冷笑道:“能解奴家的搜魂之丝,本是你们的造化,只可惜天堂大道不走,偏偏又要兜回这鬼门关来。青冥洞天,呵,好一个青冥洞天,只凭这四个字,小道士,你是想走也不能了!”
她话音未落,脑后忽来金风大作,阔大重剑挟开山裂石之势,自她身后空门扫下。耳听裴小舟高声叫嚷:“魔女好大口气,再吃小爷一剑!”
阿萝“呵呵”冷笑,身旋如风,纤薄细软的袖摆一荡,轻描淡写便将这一记重剑力道卸去。裴小舟也借机一跃,与燕引并肩,压低了声音含糊一句:“他们先走。”燕引登时领会,手中剑势一时更紧凑几分,与裴小舟进退配合,死死锁住阿萝腾挪空间,不叫她别处分心。

便在两人缠紧阿萝拼斗之际,一直有意无意游离在战团外的宛童觑了空子,飞快掠身到舍心所在,一手将他扶坐起,一手忙去按了按他的腕脉颈脉,又去查探他胸前伤势。
草草检查一番,宛童方松了口气,舍心胸口那道被女萝贯穿的伤势并未损及内腑,不算严重,天寒地冻,只这片刻工夫,细细的小血洞周围已凝了浅浅一层淡红霜花,不再有鲜血涌出,倒省去了止血的麻烦。她手指动得飞快,看也不看,从丹囊中摸出银针药瓶等物,已在伤口处又塞上了祛毒凝血拔寒等等用处的药粉,末了捏开一颗蜡封药丸,一托舍心的下巴给他灌了下去。舍心受袭突然,阿萝的手段又极为阴毒凛冽,才叫他一时闭了气萎靡过去。对症的丹药下肚,只消片刻,喉头梗着的那口气一吐,登时转醒。脑子里尚还有些混沌,宛童早把他拉扯着站了起来,半拖半扶着,低声道:“走,我们先往林子里退,别留在这里给他们碍手碍脚。”
舍心眨了眨眼睛,又晃了晃脑袋,神智这才回复,下一瞬琢磨过来宛童话中之意,登时一呆,张口便要驳斥。
宛童比他动作更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拖着人就走,边轻声道:“和尚,你别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女魔头修为不凡,只怕燕师兄他们两人合力也不是对手,再添上你我两个,反而碍手碍脚。若是咱们能先平安退走,他们有遁术在身,再脱逃总要更容易些……嘘,快走,趁那女魔头被绊住了……”
舍心支吾难言,虽说宛童身形娇小,到底有修行的底子在,抓得牢了,他毫无挣扎余地,只能随着踉踉跄跄,往树林方向溜去。野湖与荒林距离本就不太远,宛童拉着人谨慎快行,片刻就已摸到了林子边,待要一头扎进黑乎乎的林中,忽然心头一悸,无由来的回望了一眼。
那一边,阿萝三人已战至野湖另一侧,几乎是距离树林最远的位置。夜黑风高,星月俱隐,落在宛童视野中的几道身影也颇为模糊。然而就在这般昏晦不明下,她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清晰的看到阿萝忽然冲着自己扭过头,唇边挑起了一个冷淡至极的微笑。
那抹笑意几乎分明得就在眼前——阿萝游鱼般在燕引与裴小舟联手的攻势中游走,殷红的衣裙旋成一片冷艳的红花,似虚似幻。虚幻不定中,一朵嫣红忽倏绽开在宛童身后,阿萝真身犹在激战,一般无二的一道虚影却兀然显于半空,长袖一甩,卷起一股厉风:“回去!”
叱喝声中,飙风临体,宛童与舍心一时竟站立不稳,被吹得滚地葫芦一般,不辨东西跌跌撞撞出十数步,勉强站稳了再抬头,竟又被驱赶回了靠近湖畔的地方,同时周遭一阵嗡鸣,无数条细白丝萝从雪中绽起,彼此盘绕交缠,织成一张几近透明的障幕,拦在了他们与树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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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八  流魄照空山

阿萝分身化影截断宛童两人退路的同时,燕引与裴小舟也同样察觉了这一变故,原本好好的计划突兀被斩断,裴小舟一时大急,剑势不停,扭头匆忙对燕引道:“她是想要抓住咱们!”
燕引尚未答话,阿萝转身折腰,身法奇诡的绕到了裴小舟的身后,漫不经心般推出一掌:“妾身说过,天堂大道你不走,偏偏又回鬼门关……这半晌耍得也够了,你们都给妾身乖乖躺下吧!”裴小舟悚然一惊,急忙回身反剑拦挡。然而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却与之前缠斗时所展现出的实力全然不同,裴小舟只觉眼角瞥见刹那分光,那只纤白手掌已经结结实实拍在了自己后肩,“喀嚓”一声骨碎微响,伴着剧痛之后的麻木,半边膀子顿时软塌下来。裴小舟不由自主向前踉跌出数步,喉头一梗将痛哼声吞了回去,单臂将剑一轮,再不说话,埋头重又攻上。反倒是阿萝轻笑了一声:“原来还是个硬骨头的小家伙!”一掌之后,也不再逗弄般的与两人缠斗,一手随意挥拨招架裴小舟剑势,一手五指微曲一弹,指尖忽倏绽出五道细韧白丝,矫如灵蛇,各有方位,卷向燕引。只消数个交错,便将他二人彻底分割开来。任凭燕引剑光翻飞,难破女萝丝囚。而另一边裴小舟失了一臂之力,即便再凭一腔血勇,看在阿萝眼中也不过尔尔,腕掌翻飞间,以一卷轻薄红袖硬撼重剑之威,往来之中,忽闻一声锵然,赫然便见黝黑重剑脱手斜飞,阿萝一条长袖结结实实甩在刃上,震得裴小舟武器脱手的同时,整个人都一并离地倒飞,狠狠跌在三四丈开外。他左臂伤损,右手直至大臂都被震得麻痛不听使唤,摔在厚厚的雪窠中,仰面朝天,一时竟然起身不能,只觉不只双臂,连同胸口内腑都在隐隐作痛,呛咳着口鼻中沥沥渗出几缕血丝。
燕引见状,又惊又急,怒喝一声,长剑倒旋,猛然割过自己左掌,血花四溅中,剑上的符纹光芒大盛,隐透红光。他将剑尖斜指苍穹,昏晦的夜空陡然见点点星光亮起,一颗、两颗……直至四颗赤芒大星同时绽芒,剑上寒光如泻,匹练般挥出,顿时帛裂声声,五条鬼萝难撄其锋,寸寸皆碎。阿萝“咦”了一声,抽身疾退,却闻“嗤”的一串轻响,却是被剑气波及所致,袖摆上陡然穿透出了数个细小破洞。
攻势受阻,阿萝眉眼间的怒意反倒消退下去,微微一笑:“小道士倒是还有些本事,不妨再来。需知你越是发怒,魂元便越是雄壮,最为大补,妾身可甚是喜欢!”
她笑意盈盈,燕引控剑在手,胸中一颗心却觉得在不断的凉下去。一连斩出数剑,又将阿萝迫开几分,扭头环顾,见裴小舟已然勉强挣扎着跪坐起身,宛童与舍心心知无法离开,也彼此攀护着在向湖边靠拢,顾不得隐蔽,直接开声吼道:“宛童,去看看裴师弟的伤。裴师弟,还有一口气就护好了宛师妹和小和尚!”随即抖出一张灵符拍向剑身,剑尖红芒陡然吞吐尺余,天幕四颗大星光芒流转,不见削弱,反而更要耀眼几分,星芒下泻,灵符接引,剑路点划之处竟隐隐可见一道道稍纵即逝的幽暗光隙方生方灭。星辰之力乃属三光元力,一经全力催发,依稀能可割划虚空。只是这股力量恐怖如斯,方一降临,燕引手中长剑已不堪重负,细碎的崩裂声开始不断响起,细密裂痕蜿蜒爬上剑脊剑刃,岌岌可危。
阿萝拢袖凭空而立,挑了挑眉梢,倒还有心思点评:“能引动一宿星曜,看来你也算得了星都剑法的真传。可惜啊可惜,也不过是一宿星曜罢了……”话音未落,红影如鬼魅,竟是直迎剑锋而上,红袖如血、掌心如雪,一股庞大之极的森森闇力凭空而凝,无数朦朣鬼影随之隐现,扑向燕引。
燕引脸色铁青,不与她答话,只是同样大喝一声,剑光如星河泻地,倒卷九天,一时人剑皆不可见,惟有锐气纵横撕扯着周遭丈余空间,一瞬吞没阿萝直扑而至的身影。
轰然一响,山水皆震,剑光星光闇力魂影纠缠成混沌难分的一团,彼此撕扯又消散。漫长如许又是极短促的片刻之间,雪尘滚滚坠落,赫然见燕引剑锋在身前倒划,挥至胸口却被一只素手死死抵住,两不能进,彼此僵持。又下一瞬,一声清脆,剑身之上流光陡暗,长剑自锋刃上一点细微裂隙而起,锵然中折,半截剑锋颓然落地,阿萝抵在剑上的那只手没了阻碍,笔直向前一递,“噗”的一声闷响,插入了燕引胸前。
裴小舟三人同时失声惊呼:“燕引!”“燕师兄!”“燕施主!”
燕引却在此时扭过头望了他们一眼,眼神全然不似即将落败的冷静,吼道:“裴小舟,带他们快走!”
“走得了么?”阿萝轻笑,刺入他胸口的手掌竟然还好整以暇的旋动了一下。
燕引咬着牙也挤出一声冷笑:“怕是你说得不算!”随着他的话,仍握在手中的半截断剑上蓦然升起一道清光,那光芒极细却极为璀璨,仿佛一截光刃在剑身折断处重新生长出来。只是这道光刃蔓延迅速,眨眼间便已直刺天穹,宛如一根可贯穿天地之距的银丝。燕引一手将这道光丝高高擎起,一手猛的握紧了阿萝刺透自己胸口的手腕,狠狠的道:“妖女,你可知星都剑法还有一招绝式,乃是青柳师祖所悟,传习弟子,专为荡除尔等邪魔而出!”
阿萝在光丝透天之时已知变故滋生,闻他此言,脸色丕变,雪白的脸上更是透出一股青白,惊怒喝道:“星祀!”
燕引“哈”的一笑:“原来你也知道……”
笑声中,天穹之上,以四颗赤星为中心,陡然泛起一片漠漠清光。那光芒浩渺横曳天际,宛如星河波涌,翻荡之间,已沿着沟通天地的光丝倾泻而下,天河倒悬,蔚为大观。洪涛般的星光之河只需一瞬便奔流而至,登时将燕引与阿萝皆淹没其中。裴小舟三人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奇景,只是满目银光璀璨闪耀,决然难辨。蓦的,光瀑之中只闻阿萝一声惊叱:“你敢……”
怒叱的尾音戛然而止,星屑飞旋中,轰然一爆,方圆数丈间天地颜色一时皆失,惟见冷光茫茫,如同一片犹然闪烁的细小星辰。只是这片星辰不似天星亘永,片刻间就已纷纷黯淡流坠,露出内里被震得下陷数尺的一方地面。其中不见阿萝身影,只有燕引维持着之前那个一手仗剑,一手虚扣在胸前的姿势,独自兀立。
见此情形,裴小舟三人心中不见欣喜,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惊惧。宛童不由自主迈前两步,一开口才觉嗓中喑哑晦涩,勉强唤了声:“燕师兄……”
秉剑而立的人似乎也听到了这声叫唤,微微偏了偏头。以三人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勉强能看到他的半边脸庞,嘴唇轻轻颤抖,似乎在说着一个“走”字。下一瞬,点点星光尽散,回复晦暗的夜色下,燕引的身形也一并虚幻模糊起来,在山风中隐约摇晃几下,兀然溃散成一片轻尘。
三人同声惊呼,呼啸而过的烈烈山风比他们的呼声还要更快更疾迅,荡荡卷过空山野湖。燕引身形虚化成的尘烟就在这阵猛烈的风中刹那四散,再不留一点痕迹。

三人都为眼前的剧变彻底惊呆,木然片刻,裴小舟才抖着声音道:“燕……燕师兄……燕师兄人呢?他人呢!他人……”忽的拔腿就要往那片狼藉雪地冲过去。
舍心难得反应快了一回,一伸手拖住他的右臂,死命抱住:“阿弥陀佛,裴施主,裴施主你冷静一下……呃!”
裴小舟伤在左肩,一条右臂仍是好的,发着怒用力一抖,舍心登时被甩开数步,“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看也不看一眼,拔足飞奔,直撞到那个连地面都四分五裂的土坑中,伸手连挥,却空荡荡一无所有。裴小舟呆了呆,看着自己的掌心,忽然扁扁嘴红了眼眶:“燕师兄……没了?”
心神混乱中,脑后蓦的风声一恶,一个秀气的巴掌狠狠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裴小舟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向前一栽,扭头才见宛童同样红着眼睛,咬着牙瞪着自己,声带哽咽:“蠢瓜,发什么呆,燕师兄……叫我们快走……快走呢!”
裴小舟又愣愣的看她一眼,突的“啊”一声大叫跳起来,吼道:“都是那个妖女逼死了燕师兄,我……我……”他本要放两句狠话,忽然想到燕引拼着身死形灭,已拖着阿萝同归于尽,一时间连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了,只能鼻孔里连连喷气,恶火烧心,满脸狰狞。
宛童见他这般失态,又是心酸又觉难过,死死扯住他右手,还未开口,忽听半空中一声轻哼:“这小道士死也死了,小家伙,你又待如何?”
惊悚抬头,漆黑的夜幕中,一片更为幽暗深沉的黑色如幕布徐徐揭开,摇曳而出一角艳红裙摆。随即身形尽显,赫然是阿萝红衣摇曳,飘荡虚空之中,口含冷笑,垂眸看向三人。
宛童惊呼一声,抬手一甩,三枚小箭连珠而出,射向半空。阿萝却连一眼都不屑看,任凭那箭射至身前,忽然入如泥淖,再不能进,凭空寸寸消融。这时才叫人依稀发觉,阿萝周身空洞的黑暗中,大片幽晦暗影正在不停滋生又消融,无边鬼气自那其中喷吐旋流,竟然生生在她周遭割裂出了一片扭曲的空间。那片空间如同失控般仍在张牙舞爪的向着四周扩展,阿萝悬立正中,红衣白发招展狂舞,纵然朱颜如花,也在滔天鬼气中化作无尽的恐怖。
居高临下,阿萝将三人眼中的愕然与惊恐一览无余,恶劣的心情方觉几分舒爽,一双红袖一抖,快得让人无从看清,已将裴小舟与宛童各自紧紧裹束其中。蔓延的鬼气同样附着在袖上,一时侵体,如同阴刀寸寸剜割皮肉筋骨,逼得两人惨哼出声。
阿萝这时方明艳一笑,愉悦道:“见你们明知无用,却还要全力挣扎。挣扎后的那一份绝望,最是赏心悦目。可惜那青冥洞天的小道士瞧不见了,不然想来他的表情会更为趣味!”
裴小舟挣扎着透过一口气,咬着牙道:“妖女,你把燕师兄……”
阿萝“咯咯”脆笑:“妾身可没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施展禁式,以身祭星,才落得个身魂俱散的下场。可惜啊,到底还是生嫩了些,做不到‘星祀’传说中无秽不破,无邪不斩的程度!”
裴小舟闻言目眦欲裂,气往上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喉咙中挤出“嗬嗬”几声,怒目圆睁,恶狠狠瞪向阿萝。
阿萝浑不在意他这点怒气,忽而有些懒洋洋的晃了晃头:“也罢,死了就是死了。小道士拼死一搏,也耗掉了妾身许多收集不易的魂魄精元,正好用你们几个补上一补。炼气士的饱壮魂元,可要比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让妾身受用多了。”说笑中,双袖一抛,裴小舟与宛童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正砸在舍心身上摔成一团。一张雪白丝萝织就的大网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三人身下,活物般直掀起来,瞬间裹做了偌大一颗雪白巨茧。阿萝抬手一引,白茧摇摇晃晃起在空中,漂浮到她的身后。随即虚空中光暗流离一阵烁动,旋涡般的黑暗空间将鬼女与白茧一并卷入,又湮灭归无。
风雪若狂,霎时吹遍,空山冷夜,除了半座土坟、一地残雪,空旷得一无所有。

就在交战的最末一点余迹也要被风雪尽数淹没的时候,一阵飙风自南而来,逆行穿过漫天飞雪,停留在了野湖之畔。
玄风一散,露出一道头脚体貌都裹在黑氅中的身影,双手拢在袖中,缓缓踩着湖边积雪前行了几步。更有一点碧绿幽光远比他快捷跳脱,猛的一蹿跃在半空,又立刻上下左右不停的晃动旋飞,连声怪笑喋喋:“御师,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看的?你到底要我看什么?看雪么?这雪既不够硬,又不够光滑,远不如我们冥迷之谷的白骨山,没看头!没看头!”
御师呵笑一声,也不理会他,径自向前走。皑皑白雪上,足痕清浅,几近乎无。直走到一地,方停下步子,拂袖虚虚向着前方地面一扫。
清风低卷,遍地雪开,倏然散去的浮雪下,露出一块足有丈余方圆的洼陷。那簇幽火“咻”的一声自远处直窜过来,火光吞吐摇曳,惊叫道:“熟悉的气息!这里怎么会有熟悉的气息?是谁?是谁?”
御师目光睇向坑中,最中间的位置跌落着半截长剑,折断的剑身满布着细碎裂痕,半插泥土,半掩积雪。至于剑刃上斑斑点点早已干涸的血迹,已经模糊得不大看得清了。他盯了那断剑几眼,又负手仰头:“若当真觉得熟悉,你我此行的目的便无差了。”
幽光又是一跃,笑声刺耳:“你原是要我来看这个!不错,这里残留有北海魔尊的气息,出手的人即便不是魔尊遗脉,想来也有十分的关系。”他蓦的在半空中兜了两个圈子,忽倏摇摆到御师极近的距离,尖声道,“如何,你又有什么打算?对我冥迷之谷可有好处?”
御师笑出一声:“开口便问好处,枯魍尊者算盘打得精细,远在旁人之上。”
枯魍自然明了他口中的“旁人”所指为何,不屑的冷哼:“那些骨头架子连筋脉血肉都修不出来,更不要说脑子!御师,你莫要把冥迷之谷的精灵都与他们相提并论,让本座不满!”说着话,那簇幽火兀的更为激动,窜跃着怒道,“髅生这个蠢货!枯魅和那骨头架子混在一块儿久了,也成了个蠢货!要不是他们一出来就没了音讯,又何必劳烦本座亲身再走一趟背岭城!恼人!当真恼人!”
御师语气不疾不徐:“髅生枯魅是前往过背岭城不错,但只是带来两家互访的口信。至于离开后他又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却非我能知。尊者纵然不满,也莫要将气恼发泄在无干系之处。”
枯魍“嘎嘎”干笑两声:“无干系!不错,无干系!”幽幽绿火在尖锐笑声中上下翻飞,“你们这些生了肉身的谷外人一个比一个狡慧,和你们打起交道太头疼,本座不喜欢,十分不喜欢!”
御师“呵”的一笑,并不理会他的抱怨,又向坑中迈下两步:“髅生枯魅的行踪是冥迷之谷内务,我无意干涉。只是尊者既然愿与我前来,也该好好看看这残留的魔尊之力,做下一个判断。”
“嗯?什么判断?”幽火飞至断剑上方,猛的向下一沉,裹住了剑身,但不足一息,又立刻蹦跳开来,连连呸道,“恶气味!满满都是道士的恶气味!”
“与修道炼气之人交手,看来这一支魔尊遗脉已然现世了。”
“这又与本座何干?”
御师轻轻叹了口气:“北海魔尊身故后,虽有数脉遗传,但比起泱泱大势的炼气界,还是太过单薄。如今天象应时,我等该然现世一争,却也不可不对此详加盘算……”
枯魍不耐的打断他的话:“你到底要说什么,本座听不懂!”
御师失笑,便也摒却了那些前言,直白道:“玉墀宗之意,乃在整合魔尊遗脉诸道,汇成一力,相时而动。除了此地惊鸿一现之人,当下遗脉之中,唯属背岭城与冥迷之谷。君有意与魔主约见,一谈融汇大业,此意也已托髅生枯魅传达。只是如今髅生枯魅不知所踪,便要烦劳尊者了。”
“噢?”枯魍轻飘飘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背岭城想要与冥迷之谷整合?玉墀宗好大的口气!”
御师淡然:“此事在作不在说。”
“哼!”枯魍又兜了一个圈子,“此事本座回谷后自会参详,不过倒有一句话要先问你。”
“请讲。”
“我冥迷之谷秉魔尊气血而生,白骨山滋养骨兵魂将千千万万。背岭城想要加入,你们又拿得出什么?”
御师闻言反笑,倨傲望天:“玉墀宗一掌之力,足可翻覆白骨山百万之军。”
“本座希望你不只是口头能说大话而已!”一言不合,枯魍纵身直起,幽绿火光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焰尾,望天而去,“告辞!”
御师却仍站在那里,直到光焰尽已不见,才淡淡吐出两个字:“不送。”随即又低下头,盯着残破的断剑半晌,“呵呵”轻笑出声:“魔尊遗脉又如何?碰触到不该碰触的代价,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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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九  半生长恨

四更天气,微雪无星,连稀薄的月光也一并隐没了。立于高崖之上的楼台院落整片罩在昏黑夜色下,当真伸手不见五指。凛寒摧心,夜浓如墨。
这般寒冷且黑的时辰,正该在房中大被好眠,忽见一点朦胧灯光明明烁烁的亮了起来,照亮了一小片窗格。随后极细微的门声开合,闪出一条人影。
那人出门后并未立刻离开,略微在门前站了站,反倒将提着的灯笼顺手一挂,转身去了隔壁门口。轻轻伸手一推,门原是没有上栓的,立刻应手开了。因无灯火在内,扑面而来的一片黑暗,倒比门外还要浓厚几分。
便听得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气,推门的人小心提步进去。他似是对这屋子的陈设搁置十分熟悉,熟门熟路的摸着黑在外间捣鼓了一回,忽的火光一亮,提了个已经燃起来的炭火盆进到里面去,在床脚搁下了。本是一室的清寒,登时微微添上了几分暖意。
将火盆收拾好,来人蹑手蹑脚的抬脚要走,忽的“哗啦”一声,床上帐子里人影一闪,布缝中猛的伸出一只胳膊,从背后一把扣住了他的腰。半声惊吓噎在喉咙里没能叫出来,腰上一紧,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已经被整个人拖上了床,半栽在一堆被褥中,半栽在一个热乎乎的怀里。
然后就听还带着点睡意的声音迷迷糊糊凑到耳朵边,嘀咕了一声:“嘿,可抓到了!”
“北旄,别闹……”被囫囵个揽到床上那人——自然是林栖,有点无奈的翻了半个身,挣扎着把自己的脑袋摆正到了枕头上,又拉了拉被子,“你怎么醒了,还不到五更天!我不过是来给你生个火盆,你快接着睡吧……”
不料手下的脑袋立刻摇成了拨浪鼓,程北旄眼睛还闭着,手上却抓紧了人,不依不饶道:“还不到五更天,你怎么就起来了!”一边说着,手掌早摁着林栖下下下下胡撸了一回,“穿得这么整齐,可不就是起床了,要做什么去?”
林栖被他摸得身上发痒,扭着一边躲一边轻声笑道:“起来练功了……上次在三里村灰头土脸的回来,纵然师父不说,我还觉得丢人呢!师父前日又把《太霞十二律》的后几篇曲谱传了我,总得勤奋修习不是!”
听他这样说,对面的声音静了静,忽的床榻一阵大动,就见程北旄闭着眼睛也坐了起来,胡乱伸手就去摸堆在床角的衣物:“起了起了,我也同你一块去!这觉有什么好睡的,咱们一道练功去。”
林栖倒也不拦着他,顺势爬起来,盘膝坐在被褥中看他稀里糊涂穿戴,间或还帮忙拉个衣襟递个腰带。直到程北旄差不多收拾妥了,才笑道:“咱们有什么功夫是能一道练的……你要我陪你比划比划刀法不成?”
程北旄立刻将睡眼一睁:“哪个和你比划刀法,你又不会舞刀弄剑!后山那么大一块地面,还不够咱们两个分开折腾的么……还是说,你要自个儿去灵圃?”
“我习音律,自然是去灵圃。”
“噢……”程北旄忽然就有些蔫了,不过还是很利索的抻着腰带打好了结,“好吧,你去灵圃,我去后山,不过白日的时候须得陪我一会儿。”一边就掀开帐子跳下床,借着火盆中那一点红光,满地去寻靴子。
林栖反倒是很操心的替他整了整床铺,才慢悠悠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粘着人,日日要人陪着!当下还好,改日师父一声令下,教你我闭了关,少则数月,长则数年的见不得面,岂不是要把你难为死!”
“哎!”程北旄本已去捞水盆洗脸,听他这话,猛的一个转身,又凑回来,直贴到脸前三寸近处,眉毛一挑,“楼主叫你闭关了?”
林栖一伸手将他推开几分:“尚未,不过既是炼气修行,闭关岂不该是寻常,你又跳跳叫叫什么!”
“我……”程北旄才一张嘴,蓦的又咽了回去,似是一句话到了嘴边反而一时难能出口。林栖与他再熟悉不过,两人又是个举止亲密百无忌惮的关系,从未见过他这般欲言又止模样。登时心中微微一凛,推开他的手转为攀住了肩膊,追问道:“怎么?你若有话便说,难道还要瞒着我不成?”
程北旄支吾了一下,但他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何况面对林栖。一霎的沉默后,忽的双臂一张,仗着身材高大迎面将林栖抱了个结结实实。搂紧了,才将下巴搁在肩颈边上道:“我……不想炼气修行,求大道了。”
“你……”
林栖万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大吃一惊,慌的道:“你怎么……”
只是程北旄立刻又截断了他的话,胳膊上加几分力气,勒得紧紧:“我想了很久了,什么炼气修真,洞彻悟道,本就不是我喜好的路子。自打我被楼主带进沧波楼,不过修刀习武而已,我也只好这一口舞刀弄剑的日子。前些天在三里村见了那位剑修的手段,我便觉得,若能精进武道直到极致,才是合了我的心意,比起终年困在一地甚至一个山洞一间静室里苦修,求一个几百年都求不得的大道,要趣味得多,也有意思得多。”
林栖听到这里,已是彻底惊了,用力吞了两口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反复道:“你这般的念头,师父可晓得么?你……你可是当真这样想?要走堕仙修武之道?”
程北旄抱紧着他点头,下巴便一下一下磕在他的肩头:“寻个时机,我自然会找楼主说明。楼主从不曾拘束我什么,想来也是肯的。再者,楼主自己也常说,修行之途,非只孤径,既然当下炼气界中,文武方术种种皆可成道,为何武途一脉便不可?说不得,楼主还要夸赞我几句!”
“你……”林栖当真被他的滔滔不绝堵得无话可说,又定了定神,一点点回想起这段时日程北旄言行间一些细微改变,到底叹了口气,“你想是早有这个打算了吧,那时在三里村,你曾问我,要不要一起离开沧波楼……”
程北旄立刻笑嘻嘻道:“有何不可啊,你修你的仙道,我行我的武道,到时候咱们两个结伴出去走走。你也见到了,当下时势这般险恶,寻常一座小山村中都有噬魂蛇母那般的怪物出没。有我给你当个护卫打手,有什么妖魔鬼怪的都打回去,岂不是大大的便宜!”
“你……”林栖觉得自己今日大概只会说这一个“你”字罢了,心中念头一时乱七八糟,又是震惊又是别扭又带了点欣慰,末了都化作轻轻一声“呸”过去:“想得倒远,你当下连师父传的一套刀谱还没练齐全呢!还想着护着别人出去浪迹天涯?”
“没有别人,只有阿栖!”程北旄继续将头向他的肩窝里拱,“说好了,你可是答应我了啊!你答应了的啊!”
“……好,我答应你的。”林栖半是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半是为他那一句“没有别人”突来的怦然心动,一声应答竟也脱口而出。只是话说出了口,再要支吾也是不能,只好又紧赶着补上一句,“只是……”
“只是什么?”程北旄得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应允,终于不再乱拱乱蹭了,抬头搬着林栖的脖子,要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不叫他偏开了一点儿去的追问。
林栖躲闪不能,只好自欺欺人的仗着房中漆黑掩着脸上热辣辣的温度,含笑道:“只是不能走得久了,我尚要在师父身边尽孝侍奉不是?”
话音一落,忽听门外清咳一声,熟悉的带了点笑意的声音问道:“阿栖,你可是在北旄房里说话呢?”

门外忽来这一问,声音乃是两人再熟稔不过的,正在嘴边挂了几圈的“师父”、“楼主”。这一下连程北旄也险些跳了起来,两个慌的退开几步,明明尚隔着门板,犹是被长辈抓包了般心虚。林栖更是慌忙应了一声,嗓子险险都要走了调:“师……师父……是我!”
房门推开,正是林明霁,身带寒气,手中捡着林栖搁在旁边的那个灯笼,向着屋里匆忙迎出来的两个少年照了照,略是惊诧:“这般时辰,总不该是还未睡下?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
程北旄嘴快,立刻道:“睡觉哪有练刀要紧,阿栖也要往灵圃去了。楼主,你不是一样没在歇着么!”
“唉……”林栖拦不得他的嘴,好在林明霁一手抚养他两个长大,对程北旄直来直去的脾气知得透彻,也不会在意就是。林栖再不肯让他开口,自己忙施了礼道:“师父,你找我们有事?”
林明霁含笑瞧着他们:“本无事,不过是看到这灯笼搁在廊下,过来瞧瞧罢了。但见你二人这般勤恳,当下倒是有了一事。”便唤了一声,“北旄。”
“哎,楼主。”程北旄立刻应声,就见林明霁将灯笼递给林栖,迈进房中上下看了看自己,“我近日要离开一段时间,本要叮嘱你二人勤奋修行,不得懈怠,不过当下看来,似是可以免了这番唇舌了。北旄,你的‘长恨刀诀’上半篇已练得纯熟,欠缺不过积年修为而已,非是一时能蹴……将你师父的牌位请来。”
“啊?”程北旄登时一愣,“牌位?好……”林明霁的要求提得古怪,不过他虽说顶着一脸诧异,还是乖乖去到墙边条案上,先躬身拜了拜,便将供在案上的灵牌取了下来,规规矩矩双手捧着,送回林明霁面前,“楼主……”
林明霁将那灵牌接过,经年香火熏染的牌面上,竟是一片空白,未落一字。他伸手拂了拂上面浅淡的一点灰末,蓦然掌心吐力。“咔嚓”几声轻响,程北旄与林栖登时都傻了眼,瞪着自他们记事起就供在房中的灵位便那么裂成了几块碎片,一时间险些连舌头都找不到了。程北旄更是直接蹦了起来:“哎!哎哎!楼主,我师父……”
便见那破裂了的灵牌中,碎木之下,竟是依稀露出一物。林明霁一伸手拈出,原是一本绢册,页面边角多已微微泛了黄,可见年月已是积深。
程北旄与林栖便都愣住了,眼看那绢册递到自己眼前,还不晓得伸手去接。倒是林明霁无奈,笑道:“北旄,接下,这便是你师父最末了要遗赠你之物了。”
“是!”程北旄蓦的回神,这才赶快双手捧过。只粗粗一翻,绢册中所载,正是“长恨刀诀”的下半篇,却是与上篇截然不同,精妙陆离,以他当下修为,大半竟是一时难解。
林明霁这才道:“你往日所学,不过是这套刀诀的基础皮毛。长恨刀个中精华,皆在这本下篇中,却非是你三年五载能可化消的内容。我今代你师父将这套刀谱传了你,你可知其意?”
程北旄这一时脑子甚是灵光,登时跪了,捧着刀诀道:“请楼主教诲。”
见他这般大礼,林明霁反倒莞尔:“你只需记得,故友去后,长恨刀传下只你一脉。今日受此刀谱,便有了师门根本,百死不忘。更有后世传承,都在你一身,切记不可妄行辜负。”
程北旄忙高声应“是”,叩了三叩,才将那绢册好生纳入怀中收了。林明霁伸手一搭,将他拽了起来,笑道:“你若是当真无心仙途,欲问武道,我自也不拦你。”便将眼神又向着林栖一瞥。
林栖登时一个激灵,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笔直了,半点都不敢再看程北旄,只盯住了自己的鞋尖,心里倒是明白适才的谈话叫林明霁听了个有头有尾,脸上一阵火烧。好在林明霁一眼之后,并未再点到他的头上,继续道:“刀剑武道,也自有深研之人。你若是能破入长恨刀诀下篇的门径,我倒是有一人可荐于你。他虽是炼气剑修,武上造诣却更非凡,又与你的刀路有互通之处。你能得他指点,必有莫大进境。”
程北旄只听得“剑修”二字,已知了八分,兴奋道:“楼主所说,可是先前我与阿栖在三里村遇到的那位神秘灰衣剑修?原来楼主亦是识得他的!当时我就与阿栖说,那剑修的剑上路数颇觉几分熟悉,他尚是不信!如今可是楼主也这般说了,再错不得!”
林明霁颔首:“不错,先前你们已有一遇,可见该是有缘。不过以你当下修为,尚需勤修,日后才能有得他指点的机会……已是五更,你们难得有心勤奋,这便各自去吧。这段时间我也有要事,多半不在楼中,有何杂务,叫阿栖处置就是。”
林栖与程北旄同声应“是”,林明霁袖下卷了破裂的灵位转身离开。那盏循光而来的灯笼留在了房内,甫一下廊阶,昏光幽雪扑面,更觉漆黑。
只是这点昏黑夜色对于林明霁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渺渺沧波,中出楼台,一屋一舍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踏着夜雪兜兜转转,渐渐到了沧波楼深处,疏竹冲雪,雅室清幽,正是他自己的居所。这时随手拂亮了灯火,照见一室豁敞,满壁书牍,陈设之物,倒是寥寥无几。
房中床榻整齐,原来也是一夜不曾候到主人安枕。林明霁此时回来,袖中尚兜着那块无字灵牌,意不在休困,只在屋内站了站,就取了烛台,拢着烛火推开一旁侧门进去。这一道门紧挨在他寝房之侧,本该是沧波楼中极为中枢要紧的位置,只是就如林明霁那清冷冷的屋子一般,窄窄一间斗室,除了尽头墙下供桌条案,并两个蒲团,再无一物。若非地面四壁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浮灰,便与一间闲置已久的空屋全无什么两样。
林明霁搁下烛台,先去取了供香焚上,拜了拜插在炉中。暗红的香火头一明一暗,映着桌上同样一片空荡荡,不见供品酒水,只分前后摆了两座灵牌,竟与程北旄房中的同样,空有牌位,上无一字,纯然一片的空白。
林明霁袖中取出灵牌碎片,那一掌拿捏得分寸恰好,木牌从中裂开数片,露出其中暗格。但此时用手虚虚一拢,乍眼一瞧,拼合得倒也完整。他便捧着这勉强拼凑起的牌位,左右端详一回,又尝试着向那供桌上一摆,恰好插在次位。但才一放手,立刻就又松垮了,“稀里哗啦”散成一片。
林明霁手快,忙袖子一扫,在碎木块砸翻了其他两座灵牌前尽数一裹揽了下来。那一堆碎木抱在怀里,不再试着拼起来,却勾起嘴角叹了口气:“罢了,是我的不是,你如今是不该列在此处才对……只是原本已为你留出了位置,如今看来,怕是多此一举了!”叹息过了,就要起身离开。
但走到门口,脚步略一停留,又侧了侧身子,似是一个欲回头却终究没能回过头去的姿势,也不知是笑还是叹的吁了口气:“那位置也再不能是我的,我……从来都清楚!”

自柳平芜离开之后,方青衣带着朱络与越琼田两人已又在客栈停留了一日,一方面是为了等待燕引几人的消息传回,也有越琼田方经明心启性,正该趁热打铁,巩固一番修为的缘故,索性就将这座小院落包了下来,几人住得倒也清静舒服。
方青衣虽说在指点越琼田修行上尽心尽力,倒不是一味盯死了不放,不过每日早晚点拨一二。反是越琼田当真一言一字都奉做金科玉律一般,兢兢业业昼夜勤奋,看得朱络啧啧称奇,找了个空子取笑他:“怎么跟着我的那一路,吃得多睡得多的是你,眼下废寝忘食了的,竟也是你!”
越琼田一本正经看他一眼,振振有词:“师父布置的课业,岂有应付过去的道理,自然是要尽善尽美。”随即话头一转,似是被他提醒了什么,立刻又欢快了,“朱大哥,我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那个什么冻子,甜丝丝酸溜溜的,你在赤明圃时给我和小九做过一次!”
朱络本是踩在门槛上跟他谈笑风生,骤然听了这句,险些一下子踏空崴了脚,忙站稳了咬牙道:“还学会点菜了,真当我是个厨子!”
越琼田赔笑:“朱大哥的手艺,我家里的大厨也比不上的。好嘛,做一次,就做一次!吃饱了,我便勤奋。我勤奋了,师父就欢喜。师父若是心情好,才好松口放你走不是?”
“……”朱络也只能叹气,“我只当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小越是假的,眼下跟着方前辈的这个能言善道的才是真的!”
越琼田“嘿嘿”一笑,知他是允了,便任凭口头上数落两句,全不放在心上。朱络瞧他那美滋滋的模样,不知怎的,忽的记起君又寒小时候,也是这般笑嘻嘻磨着自己转来转去撒娇拿痴讨些零嘴,可再往后思及,便是不堪忆了。只得摇摇头,挽着袖子走了出去。

这院子里原是也有角落小小一间屋子做了厨房,只是平素不过用来烧水,应用器具要什么没什么,更不要说米面调和等等。朱络往里头兜了一圈,抹头就去找客栈掌柜的商借诸多用具去了,左右当下既走不得,又不敢露了玄瞳的行藏,索性就当安心随侍几日前辈。更何况魂墟动静、髅生枯魅身上讯息,说不得在此能得的倒比自己出去辛苦乱撞多得多。
他想开了,也就坦然起来,半个早上都钻在厨中切切洗洗,忙得不亦乐乎。架上了蒸笼,就拖了个小杌子坐在旁边烧火。锅灶上白烟水汽袅袅蒸腾,一时恍惚与还在三里村的日子并没什么分别。甚至再向早前回忆,当年的碧云天洗心流中,南天离虽有一干门人,裴长恭收下的亲传弟子不过自己与君又寒两个。君又寒又是个只晓得吃吃睡睡的小毛头,想来那时也算无忧无虑的过了好些年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没少了围着锅灶叮叮当当,倒是如今……如今……他一个打挺突的蹦起来,快手快脚去抽灶下的柴退火,一边忙活着,一边还能空出只手挠了挠下巴,忽觉如今院里一位方神仙坐镇,再捎带着一个越发欢脱的越琼田,竟也依稀有了几分昔日旧辰光。只是少了那个总是一本正经有意无意陪在旁边的身影,终究仍是意难平。想着想着,便摁着胸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越琼田抬脚走到门口正听到这一声叹,便将头一探,张望向厨内笑道:“朱大哥,莫叹气,我这不是过来帮手了?”
“你能帮什么?”朱络狐疑,上下多看了他几眼,“这一个多月,方前辈教你修行大道我是信的,但总不成还教了你下厨吧!”
“我?我能帮你尝味道啊!”越琼田“嘿嘿”笑着跳进屋子,眼睛已经扫到旁边收拾好的几样吃食上头,“快快,先来两样清素的,我给我师父端过去。”一边就从身后拎出个不知打哪搞来的食盒,眼尖手快,冲着精致可口的小菜点心捞了满满一盒子,捧起来就要跑。
朱络一伸胳膊拎住了他后颈拽回来:“小越,方前辈又不是饭桶,你给我留点。我忙了一早上好容易做了这么些,自个儿还没尝上一口呢!”
“不多,我拿的不多!”越琼田仍是扑腾着要跑,奈何凭他要从朱络手上抽身实在艰难,小鸡仔般被朱络逮了回去,一手拎走了食盒,一手就把里头的盘盘碗碗端了几个出来。
越琼田眼巴巴在旁边看得心如刀绞,忍不住呻吟一声:“朱大哥,我是真的饿……别再拿了,那个粥……师父肯定喜欢,还有那个!那个!那个……嗯?”
他正痛心疾首嘀嘀咕咕念叨着,忽然一愣,扑腾着要够食盒的动作也顿住了,歪了歪脑袋:“朱大哥,你听到什么没?”
朱络看他的眼神好似看着一只饭桶,又把一碗热腾腾的甜粥放回食盒:“满院子只听到你大呼小叫的,还有什么别的?你肚子在叫算么?”
越琼田愣愣神,又东张西望起来,全然不似作假玩笑:“不对……我当真听到有人在说话了!”一边就似乎循着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声音,转出厨房,四下找寻。
朱络见他这个模样,也搁下了手里的东西,跟着出来,还有些半信半疑:“当真有人说话?那是在说什么?”
“说……”越琼田犹豫了下,反倒有点吞吞吐吐:“好像是在说……好香……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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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〇  鬼语动人心

朱络险些立刻就要转身回厨房去,不过好在明白越琼田近来虽说欢快了许多,毕竟不是无事生非的性子。能让他放下给方青衣张罗早饭,该非空穴来风,这才又刹住了脚步。
只是他再仔细的听了又听,仍是只有呼呼北风,与灶下柴火噼啪爆响。此外莫说有人说话,就连方青衣的屋子里也是安安静静,毫无动静。
越琼田咬着嘴唇,翻来覆去只在挨着厨房的这一小块院子里走来走去。抓耳挠腮半晌,忽的好似寻到了一点踪迹,猛的一扭头,直勾勾盯住了一扇房门,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朱……朱大哥,是这里!”
“嗯?”朱络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那屋子紧挨厨房,小小半间,本是个放柴火杂物的地方,不起眼得很。可如今里头却关押着两天前被方青衣亲手擒回的髅生枯魅,诸法加身,封以寒冰,当真不留一丝遁逃的缝隙。他也是亲眼瞧过,冰川之气将那魔物结结实实的冻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坨,不要说脱逃,就是喘息动弹的余地都没,更勿论说话捣鬼。再何况已是近在片门之隔,他仍是听不到一点越琼田口中的说话声。心中微微一动,伸手将要去推门的越琼田按住了:“慢着。”
越琼田不明所以的被他扳着肩膀转过身,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只见小少年眼神清明,灵息绕身,全没半点被邪术蛊惑的迹象,可是朱络犹然不放心,干脆把人往身后一拖,道了声:“我来。”一把推开了屋门。

兼做柴房的屋子窄小得可怜,北墙上掏了一扇高高小小的窗户走风透气。一望进去,黑乎乎一片昏暗。只能模糊看到半边地上堆了些干柴干草,另外半边,则靠墙立着一座人高的冰块,里头结结实实封冻着髅生枯魅的白骨架子,以及数点森绿幽火。坚冰乃是妙法凝就,不见半点破裂融化迹象。更有那一股森森寒意,隔着数步远仍是扑面而来。
朱络深吸口气,当先迈了进去,柴房中一片安静,只有两人踩在草木碎屑上的声音。他一步步迈到冰块前面,髅生枯魅在内中连被擒时的姿态都没半点变化,若非早知魔物妖异,与一副寻常枯骨并无什么区别。前后看了一回,朱络摇头:“小越,你是不是听错……”
跟在他身后的越琼田蓦的一探头,一手摸在了冰块上,倒是抢先开了口:“朱大哥,是他们,是他们在说话!我听得更清楚了,在说……好想吃……很好吃……给我尝一口好不好……”
“……”朱络登时无语,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不过正这时候,门口忽听人淡淡唤了一声:“琼田。”
“师父!”来人正是方青衣,朱络和越琼田两个慌的一惊跳回身,“唰”一声分了左右规规矩矩站在冰块两旁,低头垂手一副被抓包了的赔小心模样。只是方青衣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又道:“琼田,过来。”
“哎!”越琼田察言观色,从方青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熟稔的看出并无愠色,立刻松了口气,几步凑过去,“师父,是我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觉得蹊跷,才拽着朱大哥陪我找过来。你……别生气……”
“无妨。”方青衣看了看房中冰块,却伸手在越琼田头顶一捻,“如何,还能听到么?”
越琼田一脸的不明所以,不过已先向着冰块方向侧了侧耳朵,片刻后惊诧道:“听……听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哎?”
他尚未感叹完,方青衣虚悬在他头顶的手指又微微动了动,淡淡一缕清光落下,越琼田周身洋溢的灵息顿时一盛,几乎化作一片肉眼可见的淡白光彩。越琼田浴在其中,终于好似明白了方青衣的用意,静了静,揉了揉耳朵:“他们的声音好吵……师父,这冰里封着的妖物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怎么还能自己跟自己吵架?”
见越琼田的情况当真如自己所料,方青衣这才撤了点在他百会之上的指诀:“极灵之身,先前我也只是见诸文字,想来记载难以尽善。你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乃是因初开灵身,灵气尚在激荡不稳之时,一旦情绪喧腾,灵气就也张扬。这妖物虽是魔道,但乃是白骨妖魂修成精灵,也是天地之灵。灵身共感,交于意识之中,这非什么意外之事。至于这妖物的来路……朱大,你似是颇为清楚?”
朱络被他扫过一眼,立刻道:“先前我追踪一条噬魂妖蛇,与他曾有过交手,算不上清楚,只知他自称‘髅生枯魅’,乃是来自一个叫做‘冥迷之谷’的地方,但这两者在下皆是从未听闻过,也不敢笃定。”
“冥迷之谷?髅生枯魅?”方青衣皱了皱眉,似也觉陌生,但只一顿便略过道,“纵然先前不闻,想来也与北海魔尊遗脉不脱干系。此事非同小可,待这一两日平芜回转,就由他将妖人押回青冥洞天,细细审讯,总会有所收获。在能确定他们所图之事前,过于声张也是不妥。”
朱络忙道:“这事自然但凭前辈发落。”一边又好似有点好奇的,也学着越琼田先前那般伸手去按在冰封之上,“只是这妖人所修的功法刁钻,在下曾目睹,纵然仙家正法,竟也不能将其诛杀。更有神出鬼没化形之术,善于逃遁偷袭,也是不可不防。”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前辈手段高妙,直接将他的妖身以极冰封印,绝了逃脱的路数,这手段却是在下想不到也学不来的了!”
方青衣点了点头:“这倒无需担心,道法浩瀚,自有许多可以压制他的手段。妖魔邪妄,一入青冥洞天,当是永无出头之日,再无可能为祸世间。”
忽听越琼田在旁好奇问了句:“师父,妖魔一路,多是十分狡猾。就算掌教师叔将他关押起来,他若是什么都不说,该要怎么办?”
方青衣轻哼一声,周身氛围似也随之一冷:“祸世妖邪,当诛。”

一句轻描淡写的“当诛”让朱络与越琼田都缩了缩脖子,好在查明了声音的来龙去脉,几人也就不再多在柴房耽搁。一出了门,越琼田便又兴冲冲的捧着一堆吃食跟去方青衣房中献宝,朱络自知拦着他也是白费功夫,目送越琼田提着食盒扫荡了半个厨房离开,就又继续哼着小曲忙活起来。这几个月内变外生变,倒比之前几年中生出的事端还多些,少有眼下这般闲适的机会,兴致一起,杀鸡宰鱼,想了想又顺手打了许多酥香油润的干粮咸肉,备做他日不时之需。
这一番忙碌,便是多半个白天。午膳过后,越琼田乖乖巧巧的回去房中修行灵息之运,方青衣在旁略作指点,见他顺利入了定境,就离开了。一出房门,正见斜对着院子一角的柴房门户大开,内中乒乒乓乓的声音捣鼓不休,很是热闹。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挪步过去。
那柴房里折腾得热火朝天的自然是朱络,大约是许久不曾碰触柴米油盐的日子,一时收手不住,灶下收获虽说颇丰,柴房里头倒是被他扫光了地皮,莫说薪柴,就连几束干草也一并消缴干净。这时正在那一人大小的冰块旁,一手推一手拉,将压在下面的一束稻草生拉硬拽出来。他的耳目颇是灵敏,这般时候仍是听到了门口脚步声,扭头一瞧,赶快招呼了一声:“方前辈!”
方青衣“嗯?”了一声,没用再多说一个字,朱络已是领会,略有点尴尬的笑道:“多捣鼓了几样吃喝,院子里积柴不多,这就用光了。灶上尚等着火,一时倒不出手去找掌柜的,好在这里还有些散碎干草应急……”又道,“难得今日买来的鱼十分鲜活,在下炖在锅里,到傍晚时正好煮得清鲜一碗鱼汤,既是清淡又可补养。”
方青衣的神色微冷:“修行炼气磨身锻性,莫要耽于口舌之趣误了心性。”
“是是是,”朱络连声应了,笑道,“只是我见小越这段日子愈发勤奋,他本是玉完城那般富贵地出身,金生玉养,想来不曾在衣食上受过什么耽搁。眼下既然便利,弄些吃喝给他贴补贴补也是好的。”
“……”方青衣轻哼一声,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一眼瞥过冰块,又看了看朱络:“你身怀修为奇异,此封印乃是道门玄法,勿再随意接近,免生事端。”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朱络抱着柴草追上两步,跟在后面忽然笑吟吟叫了声:“方前辈,大道修行,殊途无数皆可同归。却是请问须得何时何事方能证了在下清白,放在下离开呢?”
方青衣停下脚步,并没回头,只淡淡道:“待你能证明自己当真与北海魔尊遗脉无关再说吧……我擒下髅生枯魅之时,他口中大叫的‘魔尊之力’是要作何解释?你身负的能可吸魂纳魄的玄力又是何功法?”便不再停留,负手去了。
朱络落在后面,目送方青衣离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手里尚抱着那一捆柴草,忽的就笑了一声,指上一弹,燃起一缕金红火光。他摇头笑笑,约是嘲笑自己的口气低声道:“南天离火尚在,然而已非是修途正法了么!”掌中掐诀忽又一变,离火之中,乍现一缕玄气悠悠流转,正是玄瞳之力化入自身修为之中的模样。玄力变化无穷,朱络当下虽可运使,但对内中玄妙之处却仍是只知得一鳞半爪,又颇忌惮方青衣的存在。一时情生激荡唤动,忙又立刻压熄下去,以免漏出马脚。但只是这弹指间的一现一隐,朱络忽觉生异,似有冥冥中一点共鸣召唤,也应着玄力的运动乍然出现又消失。那不过数息之间,耳畔却听得分明,森森鬼语,张狂大叫:“魔尊!魔尊之力!魔尊啊!”
朱络心头一凛,摊开的手掌握紧成拳,猛的转回身去。
身后空荡荡的柴房中,眼前所见,唯有一座封冰。镇于其中的白骨骷髅依然如故,半点不能动弹。但那绕耳扎心的“魔尊”之唤却声声鲜明无比,兴奋而又迫切,回荡不停。
朱络迟疑了下,还是举步过去,直到封冰前一步之遥,几乎是脸贴着冰面的距离:“是你在同我讲话?”
“是……你在召唤‘魔尊’?”
封冰凝冻,白骨幽火锢于其中宛如一具死物。忽的,好容易凑拢成一捆的柴草散落于地,朱络慢慢抬起一只手,按在了冰上,“你到底要与我说什么,髅生枯魅?”
一股妖光,骤然缓缓流动于白骨之上,一闪而又重归于沉寂。

灶上那一锅鱼汤,炖足了近三个时辰,晚饭时揭锅舀出,浓得白乳也似,上面凝了一层鲜皮。越琼田登时欢喜得拍手叫出来,口头上忙不迭的夸着朱络的手艺,已先盛了一碗送到方青衣面前。
方青衣受他好意,呷了一口,果然滋味甚佳。再看越琼田喜笑颜开的模样,念及玉完城托于大荒江中,自然惯吃水鲜,多日来简单饮食,多少也是委屈。便没再冲着他两个说些什么“勿贪口腹”之类的训诫,略略抬手,放过了这一遭。
越琼田虽是个随遇而安不挑不拣的性子,但世间好物,也尽是享用得惯。方青衣不开口,他更是无论如何想不到那许多。吃喝得开心,饭桌上便磨着朱络又开始要这要那,聒噪起来。朱络一边满口应付着答应,一边偷望方青衣神色,见无制止之意,才笑道:“幸好这世上虽没火居和尚,却还有火居道士。不然凭你这刁嘴馋舌,怕不是要被柳真人提着领子丢出青冥洞天!”
越琼田不和他见外,自然也就不在意他的揶揄,笑嘻嘻道:“谁要住青冥洞天了,我自然是要跟着师父回冻月冰河去的……师父,咱们倒是几时回去?我上次往到冻月冰河,还是四年前在姑姑的云朣胧里匆匆一瞥,只记得满目冰川银雪,竟是个琉璃水晶堆砌的天地,忒的好看!”
方青衣这才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尚住不得冻月冰河。”
“……啊?”越琼田登时傻了,“还去不得?那……那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去?师父,你可别丢下我一个人回去啊!”
“你有极灵之身的天资,若是勤奋修行,十年之功,应可近得冰河百里之内,一甲子后,若无差池,便可进入冻月冰河。”
“……”越琼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一脸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死过去的模样。大约是见他这副样子实在有点可怜,方青衣又叹了口气:“你当下也不必多虑,专心练功就是。偃鬼王未诛之前,我暂时不会回冻月冰河。”
“师父!”越琼田立刻可怜巴巴叫了一声,“我定会勤加努力,你……可千万不能不要我!”
方青衣默然,不过顿了一顿后,还是开口:“你既然已拜在我的门下,我自然不会放任不管。”随后指点案上碗箸,“吃饭。”再无说话的迹象了。
越琼田“哦”了一声,立刻也乖乖捧起了碗。只是大约是那“十年之功”与“一甲子后”的说辞实在有点超乎他这个年纪的想象,到底蔫了许多,安安静静的将这一顿饭扒拉了下去。

次日却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朱络摸着清早辰光起身,总觉得窗外天光似乎比往日这个时辰要明亮许多。待到梳洗罢了,一推开房门,满目银光,零琼碎玉夹在风中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气登时灌得五脏通透,将最后一点睡意也抹了个干净。
更稀罕的,是对面越琼田的屋门竟也开着,本该还在睡觉的小少年正雪地里一边蹦跶着跺掉靴子上的雪沫,一边手里捂了个什么从厨房往回跑。朱络叫他一声,就见越琼田扭头,也大喊道:“朱大哥,不用叫我吃饭了!”
“……”
他又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这回朱络终于看清楚了,原是个隔夜的冷硬饼子,上面还有新咬出来的月牙缺口:“我要练功!”
“……”
朱络没能说上一句话,就看着他三窜两蹦回了房,“砰”一脚踢上门,再没了什么动静,也只能摇头笑笑,又搭眼看了看还是安安静静的另一间屋子,挽起袖子施施然去了厨房。

这一日中,越琼田当真说到做到,靠着早起的一张饼子硬是撑过早午两餐。期间方青衣既不开口,朱络便不多嘴,规规矩矩的摆饭吃饭再收拾下去,多备的一副碗筷倒是从来没落下。待到傍晚,雪停云霁,满目银华,院中积下的厚雪足有快两寸。修行之人能辟寒暑,御风来去自然也可踏雪无痕。但在寻常日子里,倒也没人这般闲心闲性。朱络倚在灶边,听得分明,外头终是有了“吱吱嘎嘎”踩过新雪的声音,脚步在越琼田房前站下,然后便是方青衣拍了拍门板:“出来吃饭。”
朱络抱着个水瓢“噗嗤”一下乐出声,乐过了,笑眯眯去搬动一个小瓦罐子,一把掀开封纸,登时飘出一缕清甜微醺的酒香,不算浓烈,内中却好似夹杂了许多花果香气,很是好闻。而待到饭时,桌案上豁然就多了一把银壶,煨在滚水之中,从壶嘴隐隐散出些香甜酒味,在这般清寂雪夜之中格外诱人。
越琼田老老实实的也出现在了桌边,嘴里嘀咕着:“师父说得对,修行不能一蹴而就,该吃饭睡觉的时候,还是要吃饭睡觉的……”忽的看到这一壶甜酒,眼睛登时一亮,“朱大哥,这是什么!”
朱络将滚水烫过的酒盏也摆上来,笑道:“雪大夜寒,掌柜的匀给我一罐甜酿,不是烈酒,清淡得很,倒也能能暖暖脏腑……”又看了眼越琼田,“你只许吃两盏,再多,须得方前辈点头,我可是做不了主。”
“噢……”越琼田倒也不贪杯,只是嗅着酒气香甜,蠢蠢欲动罢了。朱络约束他少饮,方青衣自不会有什么异议,他便也乖巧点头,捧了盏就要凑到嘴边去。
一只漆箸忽的在他面前一拦,方青衣点了点眼前饭菜:“一日未进饮食,不可先饮。”
越琼田眨眨眼,捧着酒盏的手立刻转了个弯,递到了方青衣唇边:“那……师父,这盏你先吃!”
方青衣竟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当真接下一饮而尽。酒液甜润,入腹便烘起丝丝暖意,果如朱络所言可温脏腑。至于那缕缕掺在酒中的香甜气味,方青衣不嗜饮也从不曾耽于饮食趣味,倒是难以分辨,想来是些适于入酒的花果之属罢了。

有酒有菜,又有朱络的好手艺,一餐饭吃得颇是舒坦。越琼田发奋饿了一日,不沾水米时也就罢了,一捧起了饭碗,就有些刹不住筷子。一桌饭菜,被他扫了大半。吃饱喝足,揉揉肚子:“朱大哥,我帮你收拾。”
朱络已站起身,两个指头又把他点回去:“你大约是个只会吃的,能帮我什么!这酒热过了,倒是不好搁过夜,你陪方前辈慢慢吃尽了就是,其他的,用不上你伸手。”
越琼田乐得如此,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捧着酒盏笑嘻嘻凑到方青衣身边。这酒本是十分温和的甜酿,奈何他量数不佳,又吃得急了些,便觉得微醺,更加肆无忌惮的挨着方青衣撒娇,奉了一回酒,忽然的又抱着个空盏呆呆坐住了,前后看看,眼睛一眨,便有些睁不开的模样,一伸手拽住了方青衣一边袖摆,含糊嘟囔起来:“……”
方青衣几乎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有点无奈,又生出几分好笑,揽着袖摆站起身:“琼田,醉了就回房休息。”
越琼田耳目朦胧,勉强听得了“回房”二字,但却明白认得是方青衣的声音,立刻应声就要站起来。奈何有心无力,脚下没根,起到半路,忽一个踉跄,反倒扎回了方青衣怀里,摇摇晃晃的挂在了身上。
方青衣也只能张臂扶抱住他,安置稳了。只是不料才这片刻间,越琼田几口暖呼呼的气息吹到耳边,肩头随即一沉,竟是就这么靠在方青衣怀里睡了过去。少年的脸庞撒娇般亲密的凑在腮边,微一垂眸,便能瞧见光洁的额头上隐隐微汗,已然一身酣暖。
叹了口气,方青衣终是拿他没有办法,一弯腰将人抱起。大袖遮笼,辟尽寒气,回了越琼田的屋子。也不知是不是朱络的贴心,屋里早早烧起了火盆,烘得一室温暖如春。床榻被褥都是现成,只是越琼田尚抓紧了袖摆不放,将他安置在床上,方青衣也不得不顺势在床边坐了一下,将握紧的手指一点点剥开。
忽听越琼田梦中含糊叫了一声:“师父……”揪着衣袖的手一松,又攀上了手臂抱住,当真扭股糖般粘得厉害,让人奈何不得。方青衣又去尝试着掰了一下,但他既不愿仗持力气,越琼田又抱得牢固,一时不免脱不得身。蓦的,又听得小少年梦中絮语,喃喃道:“师父,我同你一直在一块儿,可好……”
“青衣,青衣,我同你永远在一块儿,可好?”
两道全然不同的声音,毫无预兆刹那在方青衣耳中重叠,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突的一震,将越琼田的手彻底甩开了。但脱了拉拉扯扯的桎梏,却没立刻起身就走,反是扭过头,将目光落在越琼田酣睡的面孔上。少年眉目精致疏朗,纵然仍带几分稚气,也可想见日后的俊美无俦,却与记忆中的那人眉眼已全然不同了。
扶了扶额头,方青衣只觉自己竟少有的生出几分疲累之意,一时间微有恍惚。向后略一仰头,靠着雕花床栏,半合了眼。扶额的手掌压下,眼前登时一片漆黑。暗黑中,又错觉般的生出点点微光,恰似白梅朵朵旋落,最终都变作了压在喉下的一声轻叹:“梅君,是方青衣有负于你……”
满室静谧,唯闻他这一声叹息。

夜色愈发浓重,天顶却在雪霁后悬起了半轮冷月,清辉映雪,照彻天地间一片霜白,纤毫不避。
这般月色下,正夜深时分,忽有一道人影淡烟般出现在院中,随后步雪无声,悄然一闪,遁到了柴房前,伸手将虚掩的门小心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窄小的高窗透不进多少天光,所见皆是昏茫茫颜色,反倒是立在墙角的巨大冰块成了屋内最打眼的存在。冰面流光,萤萤微透,依稀映出了几分内外轮廓。
便见一条眼熟的身影,一步步靠近过去,直到咫尺之近。随后缓缓抬起一只手,牵出一缕幽深玄光,按在了冰块上:
“髅生枯魅,将你所知,尽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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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一  魔尊遗脉

幽室之中,玄光激荡,将一人身影与一座封冰环绕其中。天地自然之力,无尽幽微,无所不在。即便是道门正统功法合以极冰之冻,也再难成为阻隔,恍如无物。
一掌贴于冰上,来人一身笼于幽暗之下,那不尽玄光却也正是自他身上逸散而出,团团一束卷裹住了冰块:“髅生枯魅,你可还认得我?”
冰中白骨分毫难动,但听了这一问,立刻有又是欢喜又是惶恐的调子直接烙入了脑海之中,怪叫连连:“魔尊!魔尊!是你!是你!你救过剑清执!莫杀我,莫杀我!我与你是同脉而出,同脉而出啊!”
朱络的脸色登时一黑,压低了声音喝到:“闭嘴,谁与你是同脉!”
只可惜髅生枯魅大约是不会看人脸色,或是当下身在封印之中,只能以灵知沟通,根本也瞧不见朱络的隐怒,立刻又叫嚷起来:“魔尊的气息,你身上有魔尊的气息!我认得的,我认得的!魔尊威能,予生予死,天地源流,尽化其中!我不会认错!不会认错!”
朱络本有些吃不消的皱着眉头忍着他高声怪调的聒噪,但听到末几句话,心中却是一动,沉声道:“你是如何认出我身上的魔尊气息?魔尊威能又是什么?魔尊之力,果然可将天地源流尽化其中?那又是如何一种功法?”
他一口气抛出一串问题,几乎个个都可使炼气界众人闻之色变,隐秘非常。髅生枯魅虽说不通人智一般颠颠倒倒,但也似被他的发问唬住了,一时竟再没什么声音发出。朱络站了一停,察觉髅生枯魅竟似断开了两人间的灵知交流,心下已有几分揣摩。忽冷笑一声,手上一动,玄力如梭,竟灌入封冰之中:“你当是见识过我的手段,若还不开口交代明白,你引以为傲的九幽之体,在魔尊玄力之前会是什么下场,想来你比我会更清楚。”说罢,五指微勾,玄光罩顶,竟是又如那一日在幽谷交手时一般,隐隐搅动起了髅生枯魅体内赖以成生的一点魔元。
这点魔元便是髅生枯魅动也动不得的命根子,一经察觉朱络意图,登时一声惨叫,哭嚎起来:“住手!住手!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快停手!快停手啊!”
朱络勾勾嘴角,这才满意,将悬于髅生枯魅顶门的玄力撤下几分,悠悠道:“我问,你便答。若是啰啰嗦嗦顾左右而言他,后果……”
“我说!我说!”髅生枯魅立刻应声。只是突然一转,似是有点怯生生的,又多添了一句:“若我说了,你给我尝尝那些个香喷喷的东西好不好?”
“香……”朱络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昨日越琼田正是被眼前这魔物哼哼唧唧的几声“好想吃”钓出了厨房,顿时明白过来,又有点忍俊不住的不大相信,“你想吃生人饭食?”
髅生枯魅又哼唧两声:“好香……没吃过,想吃!想吃!”
“……”朱络一时有点不知只是魔物惑人,还是髅生枯魅天性当真如此,顿了一顿,忽然笑起来,“好罢,我问,你老老实实的作答。若是玩弄花样……”他指尖玄光一抹,用意不言而喻,又道,“若是知无不言毫无欺瞒,我便奖赏你些吃食。你可听明白了。”
“好!好!好!你快问,你快问吧!”髅生枯魅连声应好,倒似比之朱络还要急切了几许。
朱络脸色一整:“魔尊遗脉所来为何,共有几支尚存,又分别都在什么所在?”
不想这第一个问题,髅生枯魅便厉声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魔尊大能寰宇惊奇,肉身消亡后便广布天地之间,有缘者可得,无量其数!无量其数!莫知其数!莫知其数啊!”
朱络自掌有玄瞳,多少也知内中玄力莫测,竟不能以正邪二字简言概括,非正非邪,无正无邪,正如混沌不开,无可定性之时。因此心中已对所谓的“魔尊威能”有了几分自己的揣摩。此时听髅生枯魅毫无章法的乱叫一番,倒是依稀印证了几分,便也不多难为他,只道:“将你所知的说来即可。”
髅生枯魅登时“叽呱”怪笑起来,显见十分得意:“冥迷之谷!自然是冥迷之谷!谷中精灵皆是承魔灵而生,其中能得魔尊一点魔元,锻就九幽之体,就可不生不灭,永存三界!”
“还有……还有背岭城!狡猾的背岭城!狡猾的御师!”
“背岭城?”又一个陌生的地名被提及,朱络皱了皱眉,“背岭城又在哪里?”
髅生枯魅笑声尖利,其中不无得意:“背岭城就在背城岭,背岭城自然在背城岭!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啊!”
后半截利笑声变成一声惨呼,朱络轻巧的把释出的细细一缕玄力收回:“说人话!那个什么背岭城是御师的地盘?”
髅生枯魅登时不满:“本座是魔生精灵,为什么要说人话!呃……”眼见朱络掌心玄光半吐不吐,即便只是一副骷髅架子也学了乖,又咽下去后头的牢骚,老实许多,“背岭城是玉墀宗的地盘,可是我从没见过玉墀宗,都是御师出来说话!那个狡猾的御师!本座说不过他!说不过他!”
“御师,玉墀宗……”朱络把这两个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一回,摇了摇头,想了想道:“你说你见过御师,你们既是不同脉属,又有成见,为何还会搅到一处?你们可是有什么谋划?”
“……”问到这一点上,聒噪的髅生枯魅少见的报以沉默。朱络与封冰大眼瞪小眼片刻,心知自己大约是猜到了痒处,心中略一盘算,忽而笑道,“你不开口我也知道,魔尊遗脉系出同源,真个论起来即便非友也更非敌,相互联络走动,算不得奇怪。”他又上下看了髅生枯魅几眼,叹息道,“只是御师乃是炼气士出身,心中自有盘算,不似你等魔生精灵。应对起来,想必吃力吧。”
“你怎么知道!”髅生枯魅登时憋不住,冒出了一句话。随即又重开了闸,嘀咕道:“你们人类当真狡猾,隔着骨头都能猜什么准什么。本座不喜欢,很不喜欢!”
朱络笑眯眯伸手,掌心玄光一缕,渗入封冰,却没再往髅生枯魅身上招呼,只是绕着他兜兜转转两圈,随即笑道:“你既也认同我为魔尊遗脉,何必事事顾忌。你不喜御师,不也要与他论交?何况在下还许了吃喝给你,总该比他更讨人……讨魔喜欢才是。”
“……也对,也对!”髅生枯魅颇紧张的盯着玄光绕了自己几圈后再次隐没,松了口气的同时,再听朱络言笑晏晏,忽的就觉得他当真也非那般面目可憎,脱口道,“本座瞧你是个好的,如何,不如与本座同往冥迷之谷,振兴魔尊遗法?”
朱络愣了一下,顿时失笑:“想来冥迷之谷与背岭城的筹划就是如何振兴魔脉了!”
“……”
眼见髅生枯魅虽丝毫动弹不得,那白惨惨的骨头架子上却分明透露出一股被戏弄到绝望的气息,朱络反倒来了兴致,若有其事道:“你莫看在下也是炼气士,但身负魔尊之能,自然志向颇大。冥迷之谷与背岭城既然能走到一路,必是一方或双方皆掌有壮大魔尊残力之法……”他随手一摸,从丹囊里掏出一块新制的肉铺,笑道,“魔尊之力要如何使用?你说清楚,在下便把这个给你尝尝,如何?”

倦倦一眠,似梦似醒,如幻如真。
多少旧年记忆,恍若忽然被人搬动了闸门,汇做河流,将身淹没其中。一眼看过连天烽火,一眼看过古观闲云,一眼看过梅雪漫天。好风好水,清景绝景,最终都落在了一片白茫茫雪地之中。
身后忽来暗香袭袭,修长的手指递过一杯茶,热气氤氲,配着带笑的一把嗓音:“吃茶,梅花茶。”
另一边又递过一小碟糕点:“用点心,梅花糕。”
然后约是没有第三只手了,身侧忽然探出一枝梅枝,枝头白梅朵朵,挑着一个小巧的木质香炉:“焚香,梅花香,熏熏你身上的冰雪气……”
然后又把那许多的絮絮叨叨拢作长长一声颇为满足的叹息:“真好,青衣身上尽是我的气味了!”

方青衣站在原地没动,明明白白的感到了心里某一处也柔软下来,只是开口吐出的字句仍是清冷冷的不堪近人:“多谢,不劳梅君这般殷勤……”
“梅君……”他猛的一顿,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随着这个名字道出口也劈落在脑海中。木灵护生,明心启性,百年前斯人已去,百年后最后一缕残存的灵识也散尽归无。这天地间,如何还有那个水墨衣衫,笑吟吟温吞吞在身前身后饶有兴趣学着摆弄凡人细碎琐事的梅君。往事难追,一梦黄粱,也只不过是一梦荒唐。
心性一瞬清明坚定,已知不过是身在梦中罢了。只是既已知梦,却还无转醒之感,方青衣尽力的动了动身体,但陷在半梦半醒之间,饧眼仍是难开。他心觉蹊跷,神念一动,清光已绕周身,清心咒文登时浮现虚空之中,一闪而没,附入肉躯。顿时迷蒙梦境,哗然四散,他一双眼猛的睁开,四下一顾,原来自己仍是斜倚在越琼田的床头,昏然一觉。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几案上灯火已烬,雪光月色映见床榻上锦被团做一包,内中裹着个尚睡得香甜的越琼田,小口小口的呼着气出来,犹带着几丝淡淡的酒香。
酒香……方青衣微微眯眼。以他这般修为,断不该无缘无故失察入睡至此,即到转醒也醒得艰难。事发蹊跷,必有其因。而当下能想到的因……他眉眼间顿现一缕愠色,怒叱了一声“朱大!”将袖一拂,身形瞬没,下一息间,已出现在了院落之中。

深更院落,寂静无声,因是被包下的独院,连几间屋子也都是黑洞洞一片,不见灯火,一副全然都在好眠的模样。
只是大约好眠中的只有越琼田一人。
玄光幽幽,绽于柴房内外,正迎天地之气流转。那玄光中心所在自然便是朱络,一只手尚仍搭在封冰之上,颇有髅生枯魅稍有言辞哄骗就要给他点苦头尝尝的模样。偏偏两根指缝间又夹了块颜色油润、滋味浓香的肉铺,不免滑稽又诡异。只是髅生枯魅偏偏很是吃他这一套,不曾犹豫太久,当真开口讲说起来。然而魔生精灵到底自开灵识之日就存身冥迷之谷,受魔元滋养。所见所学,尽是邪魔咆哮之功。由他口中述出的魔尊之力修习运用之法,自然也偏于魔道,不可尽受。
朱络心中清楚,因此才在他口述之余,直接上了手行功运转,以试真伪。这一番不免小心翼翼中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错手,当真坠了魔途,再难回首。但一来髅生枯魅当真不曾在此事上哄骗,二来玄瞳在身,调运玄力自有一分天然优势。只见玄光流转,渐盛渐强,已非小小一间柴房能可容纳,终是溢出门扉窗口,渐渐扩散到了院中。
好在朱络对此也算早有防备,说来倒是有些见不得光的小人步数:趁着相处几日中,方青衣对自己虽有揣摩,却因握持禁制,并无太大的提防,越琼田更是全然信赖的态度,在两人的饮食酒水中略略添了些“一握春痕”。药性本是安神助眠,虽说怕方青衣有所察觉,只用了少许,但借着酒力,让两人好好安睡一晚应是无虑,也正可方便自己便宜行事。
也正是因此,此刻他才敢这般大胆的一边威胁髅生枯魅吐实,一边暗试玄功,一察内中关窍。
大约是生死线间,髅生枯魅当真不敢隐瞒。又或者这般天生地养的精灵,本就与人心所思有差,一经吐口,便无藏私。朱络依其言运动玄力,虽是小心谨慎,步步浅入,又要避开内中邪行之术,但仍能渐渐感知到玄瞳内蕴之力,磅礴将出,正与自己体内炼化的些许玄元呼应。蓦的,一片更深沉更刺目的玄光绽满院落。凌于寒气雪气之上隐隐流转着的,是一股极为深沉、竟不可测的强大力量,宛如天地之间,独此得存。万物造化,皆是尘埃。
更有一声怒意不掩的叱喝自外传来:“朱大!”
朱络悚然一惊,玄光乍生旋灭,匆忙扭头。门外雪上兀然现出一道身影,威仪激荡,摧压得一片雪霰激荡吹飞,竟是本该陷入好眠中的方青衣。他登时脸色一僵,忙大叫起来:“方前辈,听在下解释!”
只是当下他被抓包的模样全然瓜田李下,百口莫辩。甚至行功未尽,玄力余韵尚在,还激荡在封冰周遭。方青衣气怒,一时也不容他辩解,以拿下为先。登时心诀一动,朱络体内禁制受激,发作起来。
那一点禁制,并非道门奇术,而是方青衣修行多年的冰川冻气所化,意不在伤而在制。一经催动,朱络闷哼一声,四肢百骸顿时如坠千里冰川,骨血脏腑皆冻,莫说运功相抗,甚至转眼间,寒气已外浮于表,身体发肤皆结冰霜,与一旁封冰中的髅生枯魅也不差了多少。
朱络心中登时大骇,他此时功行正半,若是被方青衣强行拿下,不免前功尽废。更何况方青衣既然能在此时此地出现,想来自己暗手下药的事也是兜不住了。桩桩件件加减在一起,只怕立刻也是个如同髅生枯魅一般的下场,其后发落更是难测。这般一转念,忽听髅生枯魅的惨厉叫声再次透耳传来:“好厉害的道士!好厉害的道士!快逃!救我,救我,一起逃命啊!”
朱络猛一咬牙,虽说真修难运,离火低迷,但正行周身的玄力未散,更兼吸化之能。随心一动,登时勃发,渗走在封体冻气之中,竟是将己身经脉又自冰川冻气中渐渐剥离出来,绕身成护。
禁制异动,方青衣登时察觉,眉头一动。只是尚未探知是何动静,眼前已是变数突生,悍力咆哮骤然而现,玄光一吐,竟挟漫天冰雪反噬而来,逆袭自身。
“嗯?”方青衣扬眉,变数虽迅,应对更是丝毫不慢。只是他虽说震怒,也仍有许多疑问落在朱络身上,有待问询,自是不会直接下了死手,将人一击致命。因此天极剑意出手,已留势五分,剑势倒卷冰风迎上。刹那只闻一声轰然巨响,半片屋舍尽摧瓦砾,一院之中冰风狂雪横扫,触之皆冻,遮天迷眼。而待到风静雪沉,原本该是柴房的一片光溜溜地面上,朱络与镇住髅生枯魅的封冰已踪影皆无,唯见方青衣一人驻足,脸色一片铁青。
动容变色,朱络竟可在禁制催动下带着髅生枯魅逃脱不过占了三分,此外却有更叫他出乎意料之事,乃是在适才一招交接之中察觉。虽说先前隐约已知朱络一身修为怪异,但炼气界中,修者茫茫,各家路数更是难以尽知,若有独辟蹊径之人也非不能。可方才两下交手,即便朱络意在遁逃,爆发而出的强悍力量一扫而收,但只那瞬息的存在,却不容错认。方青衣虽已身过三世轮回,因连山道长一点种因不散,以至前识不泯,昔年曾历的赤海魔行之劫犹然在心。当下这一片余韵仍在的幽深玄力,袭身战栗,更是唤出了他深埋的尘封记忆,即便强弱之势别如天渊,根源却是再不容错认,分明正是北海魔尊的气息,犹然缭绕在院落废墟之间。
一挥袖摆,一院冰霜尽褪,恢复如常,却没能化却方青衣面上凛冽之色。道人在一地残垣中肃立,许久,方才转身离开。

一道玄光,快若疾电,自村镇山川之上掠过,一头扎入了一片荒山密林中。随即,便是一声闷响,在寒冬结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硬生生砸得雪沫土尘四溅,多出了一个浅浅的凹坑。
凹坑上稳当当立着的正是一块一人大小的封冰,旁边还有个脸色惨白,一手扶着冰块,不停喘大气的朱络。喘着喘着,忽然一抚胸口,“哇”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显见虽是逃脱,到底也被方青衣伤得不轻。
他这边忍着内伤缓着气,耳边聒噪却是不停,仍在哇哇大叫:“好厉害的道士!好厉害,好厉害!”
朱络怒了,猛的在冰上拍了一巴掌:“闭嘴!”然后索性将玄力尽收,断了两人之间的交流,这才能耳根清净的一屁股就地坐下,也不挑拣什么了,闭目疗伤。
只是当下他一身修为尽被冻气所封,虽有玄气护住脏腑经脉,到底里外难通。行功运气,少不得仍是只能指望玄瞳之力。朱络也并非没有尝试引玄力冲破禁制,就如曾在三里村时对付金光禁制那般。但一试之下,才知方青衣修为难测,远在自己所知之上。而这玄瞳之力,自己毕竟才领悟皮毛,应对寻常或是出其不意方有成效,要与方青衣这般高人的手段硬碰硬起来,实在难看之极。因此想来这道禁制若非方青衣亲自出手化消,说不得就只能指望什么奇遇或是珍奇法宝……
念及法宝一说,登时记起了獬豸印,随即想到了应该尚在睡梦中的越琼田。自己突如其来这一番变故,惹到了方青衣也就罢了,却是叫那一心将自己当做好友的少年难过难为,当真算是一桩罪过……朱络蓦的叹了口气,满心眼里惆怅起来。一分是为着越琼田,却有九分是带着点憋屈的无奈。也不知是自己当真没那个命数,还是犯了什么禁忌,这许多年来,每每关键处行事,源头皆在为了不使在乎的人伤心伤情,而待到讨了结果,却又尽是一片伤心伤情,莫可言说。当真心向明月,却照沟渠,也是无可奈何中的无可奈何。
这一心情动荡,登时脏腑伤处又被催发,在嘴边唇角激出几丝鲜红。朱络身上得了这一痛,立刻不敢再多想,收拾了心情,以玄瞳之力行转周身,疗复伤情。如今他终是渐悟了几分玄力运使之法,除却与方青衣对上一招,还是第一遭用在自己身上,一时闭目收神,毫无分心。行功过处,只觉天地四方缕缕清透灵气竟是应心而来,流转经脉之中,灵气之中更蕴生机沛然,抚慰伤处,见益非常。
这般功行数轮,朱络心觉伤处已无大碍,这才缓缓收拢了玄力,吐气睁眼。此时天光已是大亮,白阳映着素白霜雪,天上地下一片明光,照见通透。最先落入他眼中的,正是一片枯林,满地萎黄松枝。
朱络一愣,他虽受伤不轻,到底没到了神志昏沉的地步。分明记得自己落身之处乃是一片在雪中也郁郁葱葱的松林。身前身后数棵老松,更是傲雪凌霜,苍翠挺拔,如何半日功夫不到,就换了这般生机断绝的面目?然而再一细思,顿时悚然色变。
一旁封冰中,髅生枯魅的骨头架子仍老老实实冻在里头。朱络一掌轻拍上去,急声低喝:“你适才看到了什么?”
髅生枯魅被他突来一问问得懵了,傻乎乎应声:“看什么?看什么?”
朱络定了定神,又咬牙道:“这片松林乍然枯萎,可是因我的缘故?”
髅生枯魅这才似懂非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尖声叫了起来:“是啦,是啦!你吃了它们,是你吃了它们没错!木灵蕴生,你受了伤,自是要汲取它们的木灵疗伤,这有什么稀罕,要我看什么?看什么?”
朱络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蓦然沉了下去:“果然如此!”
髅生枯魅不知他喟叹何来,兀自大笑:“天地万物,寰宇无穷,皆为我生,皆为我用!这便是魔尊之力!这便是魔尊之力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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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8:2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二  青山有高隐
   
神州东陆北陲,青羊郡。
凛冬苦寒,更有北地冰风浩荡席卷而来,使得此地的冬季比起东陆其他地方要凛冽许多。自打入了冬,多半要纷纷扬扬飘上近三个月的大雪,郡城里的人难能出门劳作,多半就只能在郡城的地盘上团团打转,吃酒的吃酒、吃茶的吃茶、走亲访友的,也就撒了欢的走亲访友,一派喜庆热闹,好似提前过起了年节。
小小的商队就是在这么一个飘着小雪花的日子艰难挪进了青羊郡,骡车的木轮吱吱呀呀碾过雪地,坐在车辕上的青年冻得缩着脖子直捂耳朵,哪怕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袍,仍不免龇牙咧嘴的哈着白气,还要时不时抹一把凝在了睫毛上的冰霜。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一个羊皮大酒囊怼进他怀里:“喝两口,喝两口身上就暖和了。咱们回头找个店子住下,今年的辛苦也就差不多到了头了。”
说话的人与青年一样骗腿儿坐在车辕,只是脸皮被酒劲冲得泛红,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他年岁瞧起来比青年大了不少,一开口也是长辈人的腔调,继续笑道:“二伢,你也到了年岁,这跑商路的辛苦早晚都要吃上。老叔我年纪大喽,再带着你跑个几趟,往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把式了!”
青年捧过酒囊灌了两口,热辣辣的烈酒入喉,让还不惯于此道的身体反射般起了一阵呛咳。不过咳过了,酒液燎起的火苗也在体内烧灼起来,将环绕周身不散的寒意驱散了许多。缓过这口气,青年才红着鼻子道:“老叔,你知道我,辛苦我是不怕的,咱们龚家最北边的这条商道我早就想走一走了。就是没想到到底低估了这边的天气,这雪下得刀子一样,简直能可杀人了!”
龚老叔哈哈大笑:“要不是年根下这条道难走,哪又能让咱们占了大头。”他说着话手臂一抬,指向郡城外一座陡峭高山,“瞧见那座山没有……你觉得这地方偏僻苦寒,其实好东西都在山上呢。上面有的是上好的皮子和药材,更传闻山顶出产一种宝贝灵石,辟寒辟暖,千金难求。”龚老叔又是艳羡咂嘴又是咬牙叹气,“可惜呀可惜,山顶可是仙家的地盘,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及喽!”
先前那些关于青阳郡的消息青年不算陌生,只是最末这“仙家”已事还是头一遭听闻,登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道:“老叔,你说青羊山上有炼气仙家?”
龚老叔瞥他一眼,先“嗤”了一声,嘲弄道:“就知道你小子得是这个反应,从小想着什么仙人什么修行脑子都快魔障了,所以在家时才没人同你说这个。不过既然到了青羊郡,也不能不叫你知道,听说就是因为山顶的灵石宝贝,才有仙家聚族居住在此修行。这一族姓厉,在山上也有几百年了,青羊郡里人人都知。还有运气好的在山里遇见过他们,听说人一晃就不见了,男女老幼都看不清楚。可青羊山年年搬下来多少好皮子和珍贵药材,一不见豺狼虎豹伤人,二不见山神爷爷讨供,都是靠着厉家仙人的庇护呢。”
青年听得双眼放光,捏紧了酒囊兴奋道:“果然是仙人行事的气度!就不知道咱们来这一趟,能不能有缘也遇上一次!”
龚老叔“呸”他一声,又把酒囊抢回去自己喝了几口:“你小子,做什么白日梦呢,好好的把心思放在贩货上!这一遭不出意外,回去你爹就要张罗给你娶媳妇了,少琢磨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儿,那不是咱们凡人能碰的。”
青年“嘿嘿”笑了两声:“我也就是想想……”
龚老叔没再理会他,望前觑了一眼:“前头就到了货栈了,他们家是咱们常来常往的老户,后头还有客栈供人吃住,每次来青羊郡咱们都在这儿落脚。等安置妥了,就该忙起来了,你好好打起精神,可别给老叔漏气。”
提到这一趟的正经买卖,青年忙拍着胸脯道:“老叔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跟货。遇见什么买卖说什么话,我晓得的!”

叔侄俩说话的当口,几辆骡车已经晃晃悠悠进了货栈院子。正如龚老叔所言,货栈里从掌柜的到小伙计个个熟稔,不消多久就帮他们归置停当。大宗的货直接交割进了库房,还有许多带来试水的新鲜玩意,也被张罗着挪到了前头铺面早给他们腾好的货架子上,打算明天一早唱个开门红。
不过龚二郎要与龚老叔学的并不是这些散碎事,两人一路辛苦,各自去洗漱吃饭好好歇息了一晚。打从第二天起,就要满青羊郡的跑去采选那些皮子药材等特产。龚家的生意摊子不大,进出的货却件件都要出尖出挑,做得乃是富贵场面的生意,也因此格外考校人脉和眼力,这却是要龚老叔手把手的教给龚二郎的学问。

一番忙碌下来,不知不觉已在青羊郡盘桓了七八天。龚二郎随着龚老叔在市面上大大小小的货铺都混了个面熟,眼看着带来的南方细巧货色已发卖得差不多,要收的山货皮子也装满了差不多一行的骡车,终于渐渐得了喘息的空挡。这一日龚老叔自去寻几个老交情吃酒,龚二郎得闲,难得的在客栈里美美睡了一觉,临近午时才懒洋洋起身,吃饱喝足无事可做,就溜溜达达到前头的铺子里去,一边瞧着小伙计麻利招呼客人,一边烤着火发呆。
人若闲时,最是饱懒饿心焦。他才吃过了饭,即便才起床不久,但在火墙边歪着歪着,就又两眼朦胧的打起了瞌睡。便是将睡未睡的光景,忽听“咣当”一声,半边掩着的门板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力道之大,震得顶棚都“扑簌簌”落下片灰沫子。然后就是一个小孩子元气响亮的大声道:“你们这儿新来的那种南边花样糕点盒子还有多少,都搬出来,小爷都要了!”
龚二郎被这把亮堂的嗓门突兀吓了个哆嗦,瞌睡虫瞬间飞了。睁眼一看,铺子里多了个七八岁的男童,脖子上套着一个金铃项圈,模样整齐,穿戴更是整齐,两手掐着腰,做一个圆乎乎的葫芦样,正冲着顾店的小伙计说话。只是他年岁小个子矮,一边说话,一边还要踮着脚往高高的货架柜台上张望,一摇一摆,反倒让人觉得很是可爱。
看顾店铺的小伙计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点点的娃娃自个跑来买东西,只是见男童穿着富贵,又不敢怠慢,赶忙赔着笑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小公子,你是要买东西?买南边来的糕点盒子?”
男童掀了掀圆乎乎没有尖的小下巴:“就是那个,里头有糕点有好多花啊、葫芦啊、方胜灯笼什么模样的。”
小伙计登时为难:“这……不瞒小公子,你说的那款糕点盒子鄙店是卖过,不过南边来的货本就不多,又过了这好些天,如今已是都卖光了,再没有了。”
“卖没了?”男童双眼一瞪,原地一个跳高,“一个都不剩了?没了?”
“呃……是,是……”小伙计被他吓了一跳,又担心这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小公子脾气不好,即便只是个孩子,发作起来自己也难以担待,忙又堆了满脸的笑,“要不你看看别的,我们这儿还有核桃糕、豆沙的酥饼、一样打南边来的蜜饯……”
男童却不耐烦听他一样样数过去,摇了摇头:“那些都吃腻了,又有什么好的!算了算了,唉!”他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小声嘟囔,“都怪老爹前几天看得紧,挨个的考验修行进境,才耽误了我的大事!”随即竟也没再纠缠,就那么摇着头背着手,一步三叹的往外头去了。

龚二郎偎着暖墙坐在后面角落的地方,不声不响看了个全套,越发觉得那男童的小模大样有意思得紧,和家里兄长那两个正人嫌狗憎年纪的小侄子全然不同。一时兴起,站起来招呼了一声:“小公子,你若是想要尝尝南边来的糕点盒子,我这里倒是还有几个呢!”
那些南货盒子本就是他和龚老叔千里迢迢贩来青羊郡,南地食物精致,糕饼上的花样尤其翻新,在青羊郡很算得上俏货。只是这些点心花样平日在家中享用惯了,远来北地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嘴巴,龚二郎一早已先捡了几盒收在房里。这几天日日奔波忙碌,一时顾不上消缴,不知不觉留到了现在,倒是真可以拿来逗弄人家小孩子。
那男童听他这样说,当真站住脚,扭身偏着头瞧过去:“你哪儿当真还有?”
龚二郎笑道:“自然有,不信你问问他。”他拿手一指旁边的小伙计。后者伶俐,立刻连连点头:“小公子,那些糕点盒子本来就是这位爷家里的买卖,他哪儿自然是有,定不是哄骗你。”
男童这时方有些信了,肉滚滚的小胳膊又往腰上一掐,大声道:“你哪儿还有多少,尽管拿来,小爷都买了!”
龚二郎仍是笑眯眯看着他:“不多,但足够你……”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男童小小的个子,“足够你吃到肚饱了。不过嘛,我也不要你的钱,我同你打个赌,你若是敢与我到后面我的屋子里去拿,我就尽数招待你吃个痛快,如何?”
这话说来颇有些要拐带幼童的贼气,更何况对方又是个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娃娃。好在店里的小伙计是知道他的来历底细的,只抱着手在旁边瞧热闹。不想那男童当真胆大,又或是年岁太小不知忌讳人心险恶,想都没想就点了头,雀跃道:“当真?你的屋子在哪?咱们这就去!”
龚二郎微微一愣,脸上仍是笑嘻嘻,心里倒是不由得埋怨起男童的家人粗心疏忽来。不过既然许诺了,哪怕对这个小孩子,也未打算食言,当下领着他往店铺的后面过去,笑道:“你跟我过来就是了。”

货栈的店铺与后头的客栈间有夹道连着,不必绕到外面街上兜个大圈子。青羊郡接连飘了许多天的雪,今日难得停了,不少人出到院子里忙活走动。见龚二郎带着个小孩子摇摇摆摆走过来,都是好奇,就有嘴快的隔着半个院子嚷起来:“呦,哪来的小少爷,瞧着忒面生,不是城子里的娃子吧!”
龚二郎笑道:“这是我的小客人,我打赌输了,要与他做一回东道!”
众人登时哄然一笑,只当他在说笑话。
偏那男童听龚二郎这样说,有模有样的抱起拳,冲着周遭颇有礼数的团团拱了拱手。若非实在年岁太小,很有几分主客往来间的气度。龚二郎见了,心里更是啧啧称奇,一边就带路进了自己的屋子,从靠墙放着的箱箧中翻出数个精巧的竹匣子,一一摊开,果然是各色花样稀罕的南地糕点,花色纷呈,细巧喷香。
男童见了大喜,看了看堆满一桌的点心盒子又看了看龚二郎:“这些当真都尽由我吃?”
龚二郎笑道:“自然自然,这都是你赢得的彩头,愿赌服输,我是从不赖账的。”
男童听了,双脚一蹬,直接蹦上一旁的凳子,稳稳盘腿坐了,一手先抓起一个南瓜模样的甜糕:“大叔你当真是个好人!”“啊呜”一口下去,足足啃下了半边,胀得两腮鼓鼓,大嚼起来。
在旁的龚二郎却是被他一声“大叔”叫得险些闪了腰,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下,郁闷道:“我今年才满十九,尚未及冠,如何就成了‘大叔’……莫要叫我‘大叔’!”
男童吃得眉花眼笑,也不在意他这点别扭,一边又伸手在点心盒子里翻捡,一边含糊应道:“没问题,大叔!”
龚二郎双肘撑桌,将脸深深埋进手里,长叹了一口气,才又振作着抬起来:“我姓龚,单名一个义字,在家行二,你叫我龚二哥就可以了。”
男童这才停了塞糕点的动作,扭头看他一眼,攥着块水晶冻子似的点心作了个揖,抻了抻脖子咽下了嘴里的,一本正经道:“龚二哥,我叫北苑。”
“北苑……”龚义把青羊郡内的大户想了个遍,也没有一户姓“北”的人家,只得笑了两声,“好名字。不错,不错。”
“我也觉得我的名字比较好听。”北苑理所当然道,随即又继续去和桌上的糕点摊子奋战。龚义摸摸下巴,看他吃得投入,便起身去招呼伙计送了壶热茶过来,给他到了一杯:“吃慢点,小心噎到。”
北苑也不客气,就着龚义的手边喝了一口茶水:“龚二哥,你当真是个好人!”
龚义只能无可奈何撇嘴笑笑,也在旁边坐下,手边果盒里拿了几颗炒花生炒松子之类慢慢剥着,边看着北苑大口吃喝。

这一看,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龚义私存下来的糕点被扫清了个七七八八,才见北苑拍着圆鼓鼓的小肚子打了个饱嗝跳下凳子,手背一揩嘴边的点心渣末,笑嘻嘻道:“龚二哥,你家的糕点当真好吃,吃得真饱!”
龚义早已被他的食量吓到呆住又缓过来好几轮,此时只能有气无力的歪倚着桌子,一百零一次不死心的道:“你吃这么多,当真没事?”
北苑揉了揉肚子:“是吃多了点儿,不过没事,这点儿糕饼等下随便蹦蹦跳跳就克化没了,不会耽误我吃晚饭。”
“……”龚义长叹一声,“你觉得无妨就好……”
北苑完全无法体会他的忧心,站在地上左扭右晃了几下身子,又扭头看了看窗外,忽然一跳三尺高,大叫一声:“糟啦!”
龚义被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忙几步凑到窗边。那扇窗户正冲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道,冬日里糊了厚厚的窗纸,除了有天光透进来,拿眼去看,却是看不清什么。然后才听北苑慌慌张张道:“我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被逮住了要挨罚!龚二哥,我先走啦。你人真好,这个送你了,嘿嘿……”话声还未飘尽,门扇“吱呀”一响。而就是从龚义听到门响再到跑过去的那点儿工夫,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已没了北苑的半点踪迹。
“北……”龚义一句喊噎在嗓子里,惊疑不定的迈出门又四下张望了一回,仍是一无所见。他定了定神,反身回屋,一手掩上门,一手不自觉的轻轻按在了胸膛上。胸口的位置,分明听得一颗心随着情绪的动荡“呯呯”直跳,喃喃道:“莫不是……”
眼神无意间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在数个散落的糕点盒子中,依稀多了个小玩意,微微泛着点奇异的光芒,一闪一烁,灼人心眼。

待到龚老叔吃罢老友的席回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龚义本在他屋里等着,一见他一身酒气、脚步踉跄的推门进来,忙过去搀住了:“老叔,怎么吃了这许多酒,小心遭不住!”
龚老叔不在意的摆摆手,打了个酒嗝:“你小孩子,哪懂得吃酒的乐处?三杯赛神仙……嗝……”
龚义好气又好笑,扶他坐到床边,又倒了杯茶过来。滚热的茶水下肚,龚老叔身上舒坦得很,向后倚着床柱,眯眼道:“你怎么还没去睡?在我屋里等到这时辰,有事?”
龚义忙点头,脸上不自觉带了丝雀跃:“老叔,我今儿遇到一桩奇事……”便将自己招待北苑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待说到出门就不见了北苑人影时,不由又是兴奋又有些忐忑,“老叔,你说我这是不是遇到了……”他意有所指朝着青羊山的方向望了望,刻意压低了嗓子,“遇到青羊山上的仙家了?”
不想龚老叔本是一副似睡非睡模样靠在床上听他说话,听到这一问,忽然眼皮一撩,“呸”了一声:“要是能吃就算仙人,那饭桶岂不是第一个成仙了!我说二伢,不是老叔爱说你,你眼瞧着也是个大人了,这趟跟我出门,才觉得你是知道收了玩心关注关注家业,就又念叨起什么神呀仙的了,你成心给老叔我上眼药是不是!你有那心思,少想那些有的没的,多琢磨琢磨家里的买卖,知不知道!”
龚义忽的遭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即便知道龚老叔也是藉着酒劲才说得难听了些,但仍被数落得哑口无言。呐呐半晌,低了头道:“我知道了,我再不乱琢磨了……老叔?”
只这片刻的工夫,床上鼾声大作,龚老叔已是四仰八叉往后一躺,呼呼大睡了过去。
“……”龚义没奈何,低眉顺眼的又把龚老叔双腿搬上床躺好,盖了棉被掩好帐子,收拾停当了,这才抬脚静悄悄的溜了出去。他自己的屋子就在隔壁,摸着黑进了屋,一手往怀里掏出个物件,顿时一层淡淡朦胧的清光绽开,照亮了他手边三尺有余一块地方。
那放光的正是之前北苑留赠之物,不过龙眼大小一颗石珠,用五彩绦子络住,触手温而不烫,白日里不觉如何,待到了夜中暗处,立时熠熠生光,奇妙非常。龚义心知这定是一件奇物,本也要拿给龚老叔过眼,以为自己遇到青羊山仙人的佐证。不想还未开口,先遭了劈头盖脸一通数落,将他后半截的话尽数压下了。只是自己关起门来再把玩,越看越觉得不俗。心中兴奋之余,足足在床上翻来滚去了半宿,才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一宿易过,然而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正睡得昏沉的龚义被同来的自家伙计一通乱拳砸开了屋门。原是龚老叔不知是夜里受了风还是吃酒散了汗,起床时头脑昏沉,咳嗽发热齐来,已被折腾得又躺了回去,只能指使伙计跑腿延请方医看诊。
龚义听闻,忙匆匆过去照看,好容易等到方医看了病抓了药熬上,开解道不过是略受风寒,只是被年岁妨了,才病得猛烈些,吃了药修养几天也就无事,这才放了一半的心,千谢万谢送走了方医,回来见龚老叔捧着药碗靠在床头,唉声叹气:“昨儿喝的还是痛快好酒,今天就变成了苦药汤子,这日子当真艰难!”
龚义哭笑不得过去,连哄带劝着龚老叔吃了药,自然更不敢再拿青羊山的事扰他。龚老叔心里却还惦记着这一趟买卖的收尾,眼下自己躺倒了,少不得只能尽数指望龚义,强打着精神把些未完之事一一交待了,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妥善打点。龚义鸡啄米样连连点头应下,随即服侍着龚老叔躺好,见他药效发作昏昏睡了,自己也没了那些闲散心思,胡乱洗漱收拾一番,就喊上几个伙计赶着出了门,依照龚老叔的交待自去忙碌。

青羊郡的买卖是龚家跑熟了的,即便乍然交到龚义手中,也没什么妨碍。只是碍于他面嫩,往来上少不得更要辛苦几分。龚老叔口中不过“些许”的扫尾事宜,足足折腾了他两天,到第三天头上,眼见只剩最末一桩,乃是颇大一份皮货买卖的交割。那皮货商人手里压箱底的一点好货并未存在城中货栈,而是收在了自家城外十余里的庄子上。因此龚义透早起来,带足了银钱,就与一个伙计各骑了头骡子往城外赶去。天冷路滑,这一路走来很是艰难,但龚义怀中揣着北苑赠送的那颗石珠,非但不觉寒冷,反而手足俱温,骑在骡背上摇摇晃晃,很是惬意。惬意得过了头,更兼着起得早了些,不知不觉眼皮发沉,稀里糊涂竟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物件落在了雪地上。龚义半醒半朦胧,脑子一时还是木的,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觉得几分不对,口中喊着那伙计的名儿,喝住了骡子调过头去看。
他这边才转过半个身,耳畔恶风生起,一条足有碗口粗的木棍本是冲着他的后脑,如今朝向一变,正斜斜向着他的脑门狠狠砸了下来。生死交关,前一瞬满脑袋的瞌睡虫登时跑了个精光,龚义“啊”的大叫一声,一时间连躲闪也不会了,歪在骡背上手舞足蹈,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棍子砸到了眼前。

路间突来一棍要伤性命,龚义眼睁睁避也难避,嗓子里一声叫,眼见便是一个当面开花的下场。偏这电光石火间,又一声清脆叱喝远远响起,随即便见到一个红彤彤的东西快得流星赶月一般,天外飞来,正正砸在了翦径强人握棍的双手中间那一段。“喀嚓”声响,一蓬木屑飞溅,手臂粗细的枣木棍子硬生生被砸成了两截。那飞来的物件余劲犹未消尽,带着两截断棍崩飞倒卷,反而以不逊适才砸向龚义的力道反弹,敲在了持棍人脸面正中。顿时一声惨叫,那拦路行凶的壮硕汉子额头迸血,双眼一个翻白,“噗通”翻身栽倒。眼见只余出气,没了进气。
龚义傻在原地,全然被眼前兔起鹘落的连番变故惊得呆住了。直到一个矮矮小小的身影飞窜过来,毫不客气踩在了昏倒的强人身上,叉腰大笑道:“龚二哥,你运气真不好,又真是好!”
龚义这才回了神,双手连连比划几下,“啊……呃……嗯……”的一时连说话都错乱了,不过倒是还能撑着爬下骡子,跌跌撞撞跑到被闷棍打翻的伙计身旁,伸手在头脸处一通乱摸。直到摸到鼻下细细的气息出入,才松了口气,闷头站起身冲着北苑深深一揖:“多谢小公子救命大恩!”
北苑也不避他的礼,还是笑嘻嘻的站在那,只摆手道:“小事小事,小爷我悲天悯人,见不得这些害人的勾当的!”
龚义叹了口气,扶着那仍昏迷的伙计半坐到路边,小心摸了摸他脑后鸡蛋大一个青包:“这人我前些天进出青羊郡也在路边遇到过几次,见他生得魁梧,因此有些记忆。想来那时候就被盯上了,趁着今日我带了钱财出城,埋伏劫道。若不是小公子神兵天降,只怕路边就要多了两条无命冤魂了!”
北苑听闻,又在那强人肚子上踩了一脚,才跳下地抱臂道:“所以说龚二哥你的运气是又好又不好,小爷是你命里的贵人呐。”
龚义笑叹一声:“正是……飞来横祸,遇到小公子偏又逢凶化吉,一切当真造化。”他定了定神,目光斜斜瞥向不远处的青羊山,“小公子来去如风,宛如神仙中人,容我冒昧一问,莫非正是来自青羊仙山?”
“……”北苑忽的打了个哈哈,“呃……我只是偷跑出来耍的……跑出来玩儿这事嘛,有一次就能有好多次……哎呀,我的灯笼!”他说着话,一脚将昏迷的强人踢开些,从他身下拽出一个已经被压扁的小灯笼,只有巴掌大小,红绫子糊就,上面描金画彩绘着童子献宝的图案——这想来就是天外飞来打折木棍,救了龚义性命的物件,只是如今眼看毁得一塌糊涂,再不能要了。
龚义忙道:“你若喜欢这个,我见过一家铺子里还有卖好多花样的,尽可买了来……”
北苑嗤笑一声:“我又不缺这个,只是瞧着红彤彤好玩……哎,不与你多说了,趁着还早,听说北城的肉汁包子好大的名气,小爷要赶着去吃个热乎。”他拿脚尖点了点气息奄奄的劫道人,“这没出息的货色你要怎样办?要不要小爷帮你……”他双手一拧,做了个捏得粉粉碎的手势,脸上偏还是笑嘻嘻,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龚义打了个愣,他心里自也恼恨极了这图财害命的恶人,只是打小性子良善,也万万说不出口喊打喊杀的狠话来。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算了,他这也算自作孽,脑门上这一棍子怕不是要一个月下不来床。我既然没事,也就不和他计较了。”
北苑“嘿嘿”一笑:“龚二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倒也没再说什么,将扁了的红灯笼随手一抛,原地蹦跶两下,“哈”的吐一声气,便见小小一个人影,刹那如脚下踩了旋风,踏起一地雪尘,快若疾电的撒开腿跑远了。哪消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个不大的黑点。再片刻,踪影皆无。
龚义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雪地发呆了半晌,才蹲下身,随手捡起那个扁扁的红灯笼。拿在手里才看清楚了,那大红的颜色上,更溅了许多暗红色的血点,斑斑驳驳,想来是沾染上了劫道人额头伤血。他捏着灯笼一时茫然,心中说不出是兴奋、后怕、还是不知所措占得更多些。茫然良久,只挤出了一句:“这便是修行的仙家么……”

已跑得没了影的北苑全然不知龚义这点感慨,满心满眼都是北城据说非常好吃的肉汁包子。他在青羊山上的家宅中长到八岁,半个月前终于将家传的唤风挪形之术修得小成,旁的姑且不论,在溜出家门偷跑下山这一桩上实乃如虎添翼。顿时如同脱了锢桎,隔三差五就要想方设法往到青羊郡里玩耍。也是仗持着自己出身炼气修行世家,即便年岁小小,也只有他打磨旁人,没得旁人能叫他吃亏。
平日里在山中无非枯燥修行,乍到繁华尘俗之中,登叫厉北苑迷花了眼。不过他到底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眼里看过红尘滚滚,能落到心里的无非只剩了吃喝。龚家跋涉贩来的南地糕点是一例,偶然间听路人提及北城的肉汁包子如何鲜香美味,就是另一例了。

待他匆匆忙忙跑到城北,包子铺前已是一片水雾蒸腾,香喷喷的包子气味被北风卷得铺满了半条街,连寒冬的凛冽似乎也被冲散了不少。
排队买包子的人挨挨挤挤,不愧“北城最好吃的肉汁包子”的名头。厉北苑夹在里头,颇等了一会儿才轮到了,眼睛瞥着大笼屉里一个个白生生圆鼓鼓的肉包,张口便道:“我要买二十个!”
卖包子的嫂子一愣,随即瞧着他“咯咯”笑起来:“小公子,我家的包子一个就有你两个拳头那么大,二十个肉包,你又没带个筐子篓子的,是要怎么拿!”
厉北苑一呆,全然没想到这一茬上。看了看白胖胖的大包子,口中咽涎,忙改了口:“那……给我先拿十个在这儿吃,然后再买拿走的。”
那小嫂子仍是笑得止不住,瞧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是在看一个不通民生偷跑出来玩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只不过做买卖的只管卖货收钱,管不到旁人肚大还是口气大的事儿上,厉北苑抓了一粒银角子递过去,她便当真笑眯眯的,捡了足足十个白胖包子挪到一旁小桌上。桌面酱醋蒜片俱全,本就是用来招呼客人在店里吃喝,厉北苑也不在乎那些买包子的人如何盯着自己窃窃私语,有模有样跳到长条板凳上盘腿一坐,大马金刀捧着个肉包“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这北城肉汁包子当真名不虚传,松软微甜的包子皮绽开,一大股肉汁滚烫甘美,肉馅松散不连粘,立刻香喷喷的灌了满嘴。把厉北苑欢喜得眉花眼笑,一时只顾埋头苦吃。
许是厉北苑吃得太香又吃得太多太快,普通成年人也不过三两个就足够当一顿早点的大包子,在他的左右开弓之下,片刻就已扫光了一半。那些挤在包子铺前的人中,倒有一小半是买了包子还不肯走的,遮遮掩掩围着他瞧稀罕。铺面前正热闹着,忽听外头街道正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快看,那山头上是不是起火了!”
一嗓子惊起人群,霎时许多人包子也不买了,热闹也顾不上瞧了,一窝蜂拥到街上翘首望向青羊山。便见远远的一带青灰山脊上,半山向上临近峰顶的位置,果然影影绰绰,有大片的光焰闪闪烁烁。只是冬季的青羊山上少不了也有大片大片积雪覆盖,上午的太阳正挂在山尖,反而叫人说不清楚到底是山中绽出奇异光芒、还是日头映下的雪光罢了。
好一群看热闹的人个个仰着脖子,盯着青羊山争论不休,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嚼的厉北苑一时反倒被忽略了。只是他又咽下一大口包子,正想着再去寻卖包子的嫂子添上几个,蹦下凳子扭头向外一看,忽的脸色大变,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小脸蛋整个绷紧了。下一瞬,包子铺里“呼”的掀过一阵烈风,六七张桌椅板凳横飞一片,早不见了厉北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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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三  翻作血浮屠


松涛如海,傲雪凌寒。
青羊山上,雪厚如棉,遮覆了大半山体。然而在朝南的山脊向上直升至山巅的一线,仍是翠柏青崖,苍苍成景。这一条绿带上遍生着大片老松,也不知在山间经历了多少岁月,劲干虬枝,连盖如云,环抱其中一片洞天福地,大片的青瓦楼台就坐落其中。
这偌大一片宅院也已颇有年月,屋舍连绵,乃是厉家聚族居处。修家手段不似凡俗,即便在高山之上,仍将好大庭院打理得锦绣玲珑,风光别致。高大朱门叠檐三层,厚重的乌金大匾高悬门楣,题有“厉宅”二字。雪地阳光反耀匾上,字迹勾画中细碎光屑闪烁流动,不似俗物,耀眼生花。
突如其来,一片淡淡的阴影自高徐下,偏巧不巧遮挡住了落在匾额上的阳光。披着黑氅的御师如同山间一片轻薄飞雪,无声无息就那么凌空出现在了厉宅前。他垂眸瞥着匾额上两个鎏金大字片刻,轻声一笑:“以上品的秘金沙作匾,倒是有些意思……”
笑声未尽,御师抬起一只手,隔空虚虚按向大匾,一股强横力道突吐,直击匾额正中。霎闻“咚”的一声如振黄钟大吕,能可破山开岩的巨力落在匾上,未见匾身如何受损,反倒有一股股音波震荡,层层叠叠向御师涌去。
音波似虚似实,如水波荡漾,扩散空中。只眨眼一瞬,便交织成一张绵密音网之阵,将御师笼在其中。同时,宅院内也传出叱喝声:“何人闯门!”数道人影飞身而出,齐齐拦在了大门前。
御师凭立空中,仍是那副冷淡漠然的样子,视周遭音阵与出战几人如同无物。那几人见状,也不与他客气,高喝一声,手段同施,音阵之中陡然金声大作,道道回荡未休的音波凝做无数无形箭矢,上下四方,穿梭往来。御师身在正中,正是避无可避的方位,眨眼已见万箭临身。
箭在身前三寸,伤人性命只在须臾。但这毫厘末差、须臾之隙,又好似天堑不度,硬生生在御师身前凝冻,难竞全功。御师身处箭网下,这时才缓缓抬眸,瞥了地面操控阵势的几人一眼。
他之身形常年笼在一袭黑氅之下,头脚俱遮,更勿论五官面貌。但这一瞥无需亲见,那几人同时心头一凛,寒意无由上身,仿佛预见莫大危机将临。而御师已在冷睇之后,鼻中喷出一声轻哼,环笼在他周遭的音矢齐齐一颤,刹那头尾倒旋,攻防易势,无数锐声撕破山岚与寒风,化作漫漫箭雨,袭向大门前厉家守阵之人。
寒芒倏电,血溅三尺。
恐怖的反噬之下,控阵几人连回防闪避的间隙也无,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又湮灭,只余数条尸身倒落尘埃。而音波凝就的箭矢并未因几人的死亡一并消失,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后,又再次挟锐啸之势倒卷向门楣金匾。无数令人齿酸的摩擦碰撞声后,高大的门楼不堪重负,几番晃动,终是轰然崩塌。
木石尘土扬起了大片灰烟,坚不可摧的金匾一并跌落尘埃。阵基折损,音凝箭矢终于渐淡渐无,如泡沫一支支在空气中消散。而尖利的金铎声刹那响彻整座厉家大宅,似是镇门金匾能够为主家发出的最后一轮警示。

金声刺耳,顿时掀动了深山幽岭。转眼间,前前后后十数道光影从厉家大宅各处疾出,汇至门前。当先落地者乃是一名中年文士,一见崩倒的门楼与尸体,又惊又怒,望着仍虚悬空中的御师怒喝一声:“你是何人,来我厉家伤人性命!”将手一扬,数道寒光掷出,攻向御师身周。
御师凭空虚渡,身影飘忽若鬼魅,几道寒光去势虽疾,却也只能在他的飘摇残影旁擦过。随即伸手一摄,地面废土残垣一阵震颤,平拍在地的巨大门扇被他硬生生拔起,呼啸着拍向中年文士。
那朱漆大门高可愈丈,宽厚沉重不下千斤,如今如同一座小山当头压下。中年文士断然料不到他这般手段,微一忡怔,已在大片阴影笼罩之下。这时又听几声男女杂喝声,后续又有数人赶来,尚未临近,先各出兵刃招式,齐齐击在门上。这几式力道相当不俗,偌大门扇轰然四分五裂,崩成了一堆残碎木屑。逃过一劫的中年文士闪避得迟了,登时满头满身泼溅了尘土灰埃,却也来不及拍拂,扭身向后一拱手:“主母,几位族老。”
来人中当先乃是一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气态端庄,衣饰雍容。翩然落地后,蹙眉一摆衣袖,八枚小旗飞出,格局方位隐约成阵,先将众人护在其中。这才向御师道:“尊驾何人?这般打上门来,莫非曾与厉家有什么过节?”
御师袖手任她布阵施为,闻言微微一笑:“并无什么过节。这位可是厉夫人?厉家当家家主可在?”
他这一问前后无端,厉夫人莫名其妙,脸色却是微寒:“既无过节,为何出手伤我子弟性命?外子闭关,无暇见客,你为何而来,不妨与我说个分明。”说话间十指微动,八面阵旗一晃,旗门开处,已可隐闻金戈杀伐声。
御师微哂:“厉家主既然在家,现不现面,那也无妨了。”他伸手一拈,一根黑玉短杖出现掌中,斜斜向着厉家众人一指,口中轻叱:“尽灭!”
言出一刹,大宅周围的山林传出一片冲撞木石的暴烈响声,随着树倒石崩、灰雪四扬,浊尘冲天中,数条庞然如走蛟的怪兽飙冲而出。数十丈的距离,竟是须臾跨越,眨眼已能叫人看清,原来皆是长逾数丈的漆黑怪蟒,鳞如玄甲、眼如血石、头生狰角、吐信露齿,向着厉家诸人横冲直撞而来。
不曾见过这般凶兽,在场厉家之人都是大惊。好在厉夫人坐定阵脚,见状忙将阵旗一摇,旗门一展,大开如瓮,迎向妖蛇来路。但噬魂蛇现身不下十数条,却只有为首三条吐信嘶声,一头往旗门中撞入。余者似是通灵,掉头四散,各挟妖风,窜往厉家大宅之中。厉宅院墙虽建得高大宽厚,在这般妖兽眼下,也只不过弓身一弹一纵,便轻而易举长驱直入,秉凶性直循生人气味而去。那消得片刻,宅中一片乱起,隐隐已能听到内中子弟惊呼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处处皆有。
未料到御师手段如此狡残,厉家人无不脸色丕变。已有两人按捺不住,向厉夫人焦急道:“主母,宅内多是子弟孩儿,怕是无从对付凶残妖蛇,我们兄弟回去看看。”
厉夫人操控旗门,脱身不得,也只能点头:“速去!”一面恨恨看向袖手旁观的御师,将牙一咬,右手一挥,又召出一面金色小旗,落向旗门当中。
那面金旗之上描绘龙虎风云,流光璨璨,非凡俗品。一落阵中,赫然雷霆霹雳,旋风如刃,地水火风威能一时齐至。闯入旗门的三条噬魂蛇一身坚甲刀剑难伤,却也不敌这般赫赫天威,沾身处皮开肉绽,只是却不见鲜血,唯有缕缕黑气从伤处不断散发出来。
御师旁观至此,才微微摇了摇头:“厉家阵术,不过如此。”随着他手中玉杖一摇,阵中三蛇顿生变化,砰然一声自行炸得粉碎。漫天皮肉鳞甲中,大团黑气升腾,复又在空中纠缠盘结成形,化作一条庞然巨蟒,身形半虚半实,虚实之间,竟有半数超脱在阵门之上。一张血口张开,低头向着覆在身下的阵旗发力一吸。
沙飞石走,阵旗登时摇摆不休。厉夫人脸色一白,手上连连掐换指诀,助力镇压。只是耳边突闻一声轻哼,随后才见一抹黑氅掠过眼前,声至掌亦至,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向她当面按来。
厉夫人却不敢轻视这一掌,甚至顾不得阵法对抗巨蟒,指诀一点,分出两面阵旗忽倏而至,幻开又一道旗门。她一转身飞快遁入其中,身形再转,已出现在距离御师极远之处。
然而这一耽搁,巨蟒暴戾,少了两面辅旗的阵门顿时再难将其困住。一连串闷响声中,六面阵旗同时崩飞四散。烟尘滚滚,狰狞妖蟒舒展长躯,昂然直立。硕大的蛇头上,血红双眼冰冷下视,盯得一众厉家人心底生寒,戒备非常。

忽闻一人脱口惊呼:“遭了!若这妖蛇还能聚合变幻,三弟四弟两个怕是战力不足!”
厉夫人将长袖一招,飞散的阵旗纷纷受召而回。她神色凝重,指上法诀变幻急速,使人目不暇接,边冷声道:“你等速去支援,此处有我。”
一名青年女子微有迟疑,满是戒备的瞥了御师一眼:“夫人,你一个人……”
厉夫人法诀施展已臻末尾,闻言哼了一声:“纵然这恶人凶焰滔天,我倒要看他如何闯破橐龠周流大阵!”哼声中,双手法诀一点,金旗蓦然直定中天,八面辅旗齐齐而展,或纵或横,流转穿梭。看似全无章法,隐隐中却萌生出一股极为玄妙的气息。御师见状,微微“嗯?”了一声,好似终于生出了几分兴趣,低声道:“原来这就是……”他话语未尽,阵旗已运转至妙处,陡然一震,一同隐没,与此同时,那个玄妙难言的气息倏倏铺展开,整座厉家大宅都在其遮蔽之下。御师眼前一暗,身躯一沉,只觉体内周流不息的内劲在无知无觉中已变得浊重不堪,再难维持翩然凌虚之姿,飘飘落地。
此时情势倒转,游刃有余的一方已成了厉夫人。她将阵势展开,连同御师与妖蟒一并困入其中。先前以自身妖力破开旗门的巨蟒此时在阵中却好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死死压制,萎靡盘曲在一个角落,只能做些有气无力的挣扎。粗尾“啪啪”在地面乱拍乱打,奈何阵内无形罡风忽倏往来,每一往复都仿佛将它身上的妖气凶焰裹挟去一部分。不需多长时间,已可眼见妖蟒的巨大身躯变小了许多。腾腾黑气自它身上蒸起,又在罡风中泯灭归无。
御师也在冷眼旁观巨蟒的困境,阵势中的无形罡风厉害非常,取法天地元气周流,有消泯万物之能。巨蟒之躯乃是以邪力滋养培育而成,非是寻常血肉身躯,正被罡风克制,任其被这般打磨下去,或许一时三刻,就要彻底归无。只是御师全无出手之意,他双手笼入袖中,只将那根黑玉杖祭在身前。同样的罡风烈烈,削骨蚀身,却在碰触到玉杖时如水流倏分,堪堪辟出容一人存身的庇护之地,抵抗无尽罡风的冲刷。
厉夫人见状,细眉微微一挑:“看来你也有几件好东西!”
御师竟也点了点头:“只是如此,你尚伤不了我。若还有什么手段,不妨尽展。”
厉夫人闻此言,变阵法诀反倒扣而不发,眯眼看了看仍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的御师:“你究竟是何人,来此到底为何?”
“为取厉家满门性命,夫人不是早已知道了。”御师悠然道,“我此时不动手,不过是因你这阵局尚未周全,不足以让我见识厉家阵法真正厉害之处,厉夫人莫要会错了意。”
“你……”厉夫人被他又挑拨起了几分怒气,只是还未发作,忽听宅院内有青年朗声道:“娘,这般不知深浅的恶徒,还理会他什么,直接在阵中绞杀了就是!”
随着声音,一对青年男女自内掠出,眉眼间皆与厉夫人有几分肖似,只不过男子年纪轻轻,与他并肩的姑娘则更要稚嫩些,各提了一把长剑,双双对着御师怒目而视。
厉夫人一惊,扭头气怒道:“南楼、西亭,你们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厉南楼仗剑当胸,高声道:“娘,有人在家门前残杀我厉家子弟,儿子身为少主,怎么能不前来。”
厉西亭也道:“娘手中有家传阵法,拿下区区一个恶人易如反掌,何必忌讳他!”
“你们……唉!”厉夫人本还要催促他们回去,但转念一想,大宅内此时潜入数条妖蛇作乱,未必能比在自己眼皮下安全。左右御师已落入阵中,料想再翻不起什么风浪。然而她这般转着念头,心头却总是有一缕不安时隐时现,磨得人微微焦虑。这种无由来的感觉不好对人言,她只得转而道,“北苑呢?你们两个这样跑出来,留下他一个像什么话!”
本是气势汹汹的厉南楼与厉西亭闻言,同是一窒,厉西亭支吾两声:“小弟……小弟他……”
厉南楼连忙给自家妹妹描补:“小弟很安全,娘放心……”
厉夫人“哼”了一声,心中早已了然:“他偷溜出去下山玩儿了吧,都是你们两个宠的!不过也好,北苑年纪还小,眼下局面不在也罢。”
厉南楼与厉西亭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娘说得是!”

母子三人说话间,受阵中罡风打磨,原本张扬的巨蟒已被削泯了大半妖气,一动不动蜷伏在地,体内无数黑气逸散蒸腾,使得它的形体轮廓都在逐渐模糊。而罡风全然不惧那一股股黑邪之气,裹挟往来中,既是打磨又是同化,妖蟒受创愈深,反倒有助罡风其势愈猛,忽听“叮”一声清脆,一股罡风穿过御师立在身前的黑玉杖,原本稳如磐石的玉杖竟斜斜一歪,向后退了少许。两分的风刃也随着这一动斜掠而过,在御师罩身的黑氅上撕出两道裂口。
厉南楼忙道:“娘,恶人势颓了,先解决了他,我们再回庄内助战。”
厉夫人点头,看向御师冷冷道:“你既是怀杀而来,又遮头盖脸不肯表明身份,只一心为敌,那就莫要怪我手下同样不留情面了。”说罢,号令一施,阵中罡风陡然一静。然而就在这一静中,无边杀机隐隐成形。下一瞬,无坚不摧的罡风化作无数利刃,开始在阵中旋转周游。杀刃既是罡风所凝,自然也与罡风一般无影无形,只是瞬间便见妖蟒身躯上绽开了数不清的大小伤口,黑气决堤般涌出。而妖气一旦逸散至阵中,不消片刻,渐淡渐无,反又被同化做新生风刃,裹入呼啸来往的汹涌杀势。
这般逼命之局,生死一瞬就在眼前,御师仍是凝然不动。耳听无数“叮叮当当”的脆响在黑玉杖撑起的防护上响起,而玉杖也愈发东歪西斜,连连颤动,眼见即将不支,这才伸手,掌心向上,虚虚在杖下一托:“这就是厉家最拿得出手的杀阵?”
随着他的手掌托住玉杖,杖身一震,陡然大放玄光。幽深诡谲的光幕中,映出无数细至纤毫的光丝,以黑玉杖为基,向外无尽蔓延。这些诡异光丝似虚似实,竟无声无息穿透了厉夫人的奇门阵法,流水般没入厉家大宅。
变化突然,厉西亭脱口惊呼一声:“这是什么!”厉夫人已心知定非善事,指诀一转,叱向阵中:“疾!”
罡风化刃受令,登时双分,一路疾攻御师,一路转而四散旋飞,削向那大片的光丝。只是玉杖防护之力虽危未破,一时尚难以对御师有太大威胁;而漫天飘散的光丝虚实不定,又至柔至弱之极,任凭风刃削金断骨、破魔杀邪,却也无法伤及这些依附在刃口上漂浮的光丝分毫,呼啸往来,尽不过徒劳。
厉南楼惊讶道:“这是以柔克刚的手段,娘,提防他的后手!”
厉夫人怒道:“玉杖光丝,不过受他操控罢了。待我将他斩了,自然不攻自破!”说话间,阵中四方正位,有地水火风齐涌而出,配合罡风化刃,纵横捭阖,无坚不摧,卷向御师立身处。
御师见状,翻手一抓,玉杖入手,在攻势扑至的前一瞬忽然轻笑一声:“厉夫人当真出手不留半点余地……”
似是随口一句感慨,落入厉夫人耳中,却让她悚然一惊。先前心中那点时隐时现的不安在这一刻陡然汹涌而出,几乎将她淹没。然而尚不待厉夫人将这股心惊肉跳压服下去,阵中无匹攻势卷至,风火雷电、罡风利刃,一瞬间几乎将御师的身形尽数掩去。只是纵然如此,黑玉杖上发散出的无数光丝仍坚韧绵密,穿透一切障碍,探向厉家大宅深处。
厉夫人瞥见那些风刃难断的光丝,蓦的一怔,随即脱口“啊”的一声,心中那一点无由惊骇忽然落到了实处。她顾不得关注阵法,猛的回头转身,仓促转向的目光及处,恰巧是宅中西北角一处楼台轰然坍塌下去的场面。砖瓦四溅烟尘滚滚中,一片惊呼惨叫此起彼伏,而一根根黑色气柱就在废墟中拔地而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弯弧,遥遥探向大门方位。虽然长度看似还远远不及,她却无由来的明了,气柱的另一端,定然有无数纤细光丝缠接而上,以其为媒勾连阵法内外。
厉南楼更是大吃一惊,怒喝道:“妖人,你施了什么妖法!”愤愤一顿足,扭头就要冲回宅中。
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厉家大宅里仍在接二连三不断传出的崩塌乱象与喧哗,分明是在将阵中袭向御师的攻势通过诡异手段尽数转移了过去。若放任如此,非但难以伤及御师,甚至厉家大宅反而会先行崩溃。厉夫人气怒交加,瞥见厉南楼动作,忙喝一声:“南楼莫去!”一边咬牙变幻法诀,无奈之下打算先喝停杀阵,免得厉宅内部继续遭受破坏。
不过就在她掐诀之际,忽有一道清光自宅中升起,光芒冥冥漠漠,一似玄黑,却明亮无比;又如白日,却分明玄玄幽幽。那一股难以言说的玄黑色泽更与黑玉杖绽出的诡谲光芒全然不同,浩荡大气,如日在天,如天在上。清光仿佛来得徐徐,但只是一瞬,已将整座宅院尽数笼罩,光芒所及,妖蛇黑气雪融烟消,震荡翻腾的动乱重归平静,甚至连宅中一片纷杂的叫喊声也好似被其感染,渐渐平复下来。
厉南楼与厉西亭见状,同时喜色溢于言表,连声道:“娘,是爹,爹出关了!”
厉夫人看起来同样松了一口气,变阵的法诀立时中止。而没了牵丝诀将阵中攻击转移出去,天雷地火一瞬临身。御师反应极快,翻手一抓,黑玉杖疾旋如风,重新撑起了一道牢固的防御。无数攻击雨点般扑在其上,“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才刚刚撑起的防御罩登时闪烁不定,隐约将崩。
御师倒好似不在意自己这急转而下的劣势,一手握住玉杖抵在身前,仰头抬眼,越过目下杀机、甚至越过阵外厉夫人三人,定定的望向了那片清光出现的所在。瞧了片刻,喟叹一声:“天地玄黄!”
“不错,正是天地玄黄。”清光之中,一条高大人影倏远忽近,凭虚而至,锦袍玉带,颌下飘洒一部长髯,负手望向御师,“阁下能叫出这个名字,必与我厉家颇有渊源。事已至此,何必仍要遮头盖脸,不妨以真容一见。”
御师嗤笑一声:“厉家主多思了,你我之间并无瓜葛。与其没话找话,不如让我见识一下‘天地玄黄’盛名下的威力!”话音一落,掌中玉杖斜挥,“嗡铮”一声,一道悠远玄音自杖端孔窍中发出,暴雨一般的攻势前一瞬刚刚击破防御,玄音恰临,风火雷电在这无形无质的音域之中,原本毁天灭地的势头竟然一滞,徐缓了几分。御师藉机提掌,三掌连发,将无缝无隙的环杀之局击破一角,闪身避出。不过毫厘之间,身旁轰鸣爆响,那无数的攻击大半落空,偶有几道躲闪不及,也被他振起袍袖一一拂开,随即身法灵动,不再坐困一隅,而是在阵中翩然游走起来。进退之间步踏南斗,注生辟死,任凭阵中危机叠叠,一时间倒也难以将他杀灭。
厉东擎冷眼观阵,见此方将袖一挥:“恶徒当真无理!”困杀御师的阵势倏变,金色阵旗浮现虚空,随即扶摇直上中天,而清光铺展开的中央位置,也有小小一面玄色阵旗一闪而现。两面阵旗和合相咬,荡出片片玄气笼于厉宅之上。明明天青破晓时,光线却如近夜般不住暗淡下来,唯见无数星斗璀璨,广悬高天。清透如水的星光淋下,御师身形登时一滞,即便周遭风雷天火的杀机已然撤散,却反觉得一身元功无由受制,运转艰难,更甚于适才在杀阵中周旋之时。
厉夫人这才微微一笑:“‘星辰乱’的灭元星光无所不照,不过此人能让夫君施展此阵,也算强横了。”
厉东擎拈须道:“庄中无故受乱,尚需安抚,不必在此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
厉夫人会意,抬手一招,早有十数名厉家子弟各持兵刃,纵身入场,结阵连环,攻向御师。
一旁厉南楼与厉西亭见状,各各按捺不住,忙也向厉东擎与厉夫人讨告道:“爹,娘,我们也去会会他!”兄妹两个将剑一挺,双双跃入阵去。

御师身受灭元星光压制,真气滞碍,元功提运艰难,且随着时间愈久,愈见加成。反观厉家诸人,借得阵中上势,纵横往来间声威极赫,甫一交接,便隐隐将御师压下一头。因他先前势态张狂,这些人手下自是全不留什么情面,招招式式唯求杀伤取命。然而御师颇见左右支拙,他手中那根黑玉杖却是不凡,每每险要关头,便有玄光催发,护住他进退游走,竟叫战势一时僵持,彼此皆奈何不得对方。
厉家夫妇一旁观战,自也看得清楚。厉夫人皱了皱眉,手腕一翻,凭空擎出一柄长剑,斜斜一抖,一道新月般的寒光挟锐啸之声,直劈入阵。御师正与众人周旋,身后突来这一袭,极快极厉,刁钻非常的穿透玉杖玄光防护的间隙,御师脚下一错,仍迟了半分,月刃扫过左肩,割裂黑氅,带起了一蓬血色。
一击奏效,厉夫人斜提长剑,微微眯眼继续冷观阵中战况。每觑得一机,便有一剑出手,她之修为自然不同于门人子弟与一双儿女,御师登陷困境之中,被迫得连连退步。稍一疏忽,便见数柄利刃加身,生死只堪一瞬。
就在此时,冥漠之中,忽传一声满是轻蔑的哼笑。分明自远天而来,又好似响起在每一人的耳边,就连厉东擎与厉夫人都是一愣,惊骇莫名。
变生一刹,在此须臾间。哼笑声响起的同时,蓦见天穹星河倒转,如同有人拨动了时间的逆弦,一颗颗星子光芒霎灭,玄气如潮水般消退,片刻重现朗朗青天。而中天之位,玄金两色阵旗犹在周游流转。大阵依然,阵局丕变,这般变故使得厉家众人全然惊诧非常,甚至连围杀御师的阵势也不由得一顿。
一声女子的惨呼就在此刻突然绽出,变故之中再生变故。在厉家诸人皆为大阵逆旋惊诧的同时,天幕星辰扫灭,御师脱出灭元星光桎梏,精神登时一长。他之动作全然不曾为这变化影响,此刻瞥见空隙,早翻手一掌,所袭正是众人中偏为势弱的厉西亭。厉西亭不过豆蔻少女,修为薄弱,全然仗持大阵威能才能参与进围杀中来,如何当得住这一击。惊见厉掌劈面,闪避已然不及,匆忙中横剑一挡,一人一剑,血溅三尺。剑身锵然两断,厉西亭更是直接倒飞出四五丈远,口鼻溅红,“砰”的跌在地上不动了。
一击奏效,御师将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呼怒吼一尽抛之。元功恢复之后,再看四周群起困杀而来的厉家子弟宛如草芥,回身转手,掌劈杖扫,皆是狠利章法,登时场中惨叫连连,一片大乱。
厉家夫妇更是惊怒,厉夫人早一抖长剑,飞身入阵直取御师。厉东擎却不敢擅动,适才那一声哼笑后的变故让他如履薄冰,更不可能就此放弃对大阵的操控。眼见空中星辰渐灭,忙再起法令,两面阵旗上光芒暴涨,金银两色光芒宛如溪流蜿蜒,流淌又汇聚,变幻之间,俨然隐见日月之形。
然而光芒方绽,便如日月将升,却尚未能破开天地之间那一线之时,大阵之外,穹顶之上,仿佛一层遮蔽被蓦的扯开,现出一架白玉舆台。宛如垂珠伞盖的白芒清濛,将端坐其上之人的身形尽数遮掩,只闻一声笑叹:“如此星辰,如此日月……哈!”
这声音与先前的哼笑分明乃是同一人,惊觉神秘人终于现身,厉东擎法诀一拨,日月陡然倒悬,轮光耀耀,倒冲中天。双色光华扫灭青霄烟云,所及之处,万物失色。只是在金光银霭绽放杀机之前,一阵阵如水流风已充斥在天地之间,托起白玉舆台轻轻荡荡。势不可挡的凛冽光芒一入风中,顿时消解无踪,连丝涟漪都不曾激起。而舆台上端坐之人看不清如何动作,只见清风护持,荡开金银光华后徐徐而降,正落在半空中压阵的阵旗上方。
厉东擎蓦的向后一仰,只觉胸口一瞬如压山岳,从灵识到运转的真气都为之一滞。阵旗所感,同为他之所应,头顶无穷重压层层降下,一时间万法万诀皆归无用,只能听到从肩头开始,沿着腰脊向下递进的骨骼“咔咔”声,纵然勉力运功相抗,也不过蚍蜉撼树,全然无用。僵持不过片刻,厉东擎猛的偏头呕出一口鲜血,膝头一软。头顶千钧之力顺势而下,将他硬生生砸得单膝跪地,陷土三分,才又勉强顶住。
阵主势颓,撑起在厉家大宅上方的大阵宛如虚设,玉墀宗仍旧端坐舆台,脚下流风荡荡,藉此时呼啸而下。本是无形天风,破入阵中的一瞬却尽化无穷风刃。风行无限亦无穷,一时无分大宅内外,凡流风化刃所至,杀戮与死亡如影随形。合宅之人,无论修为高下深浅,大多难当一合之敌。唯有几名族中高手勉强招架,一边跌跌撞撞直往大门厉家夫妇处退去。
门外战况,不再受制于阵法的御师俨然重新高高凌驾于众人之上,若非厉夫人剑术凌厉,只怕也早已被他杀得尸横遍地。只是以厉夫人一人之力,到底难挽狂澜,而厉东擎突如其来在阵中受创,更是惊起一片哗然。乱声之中,厉夫人也不免刹那分心,原本被她死死咬住的御师身形顿散如烟,下一瞬,已直切入空门,玉杖一点,正中厉夫人肋下。厉夫人闷哼一声,已是分明听到几声骨碎之声,却仍咬牙翻手一剑横扫,雪亮的剑尖堪堪擦着御师黑氅边缘而过,带起一溜细碎的血珠。
厉夫人愣了一下,随后剧痛传来,才发觉那血线分明是自自己肋下洞开的伤口中溅出。几乎有拳头大的伤处血肉骨骼一片模糊,半身的力气登时都为之一垮,长剑颓垂插地,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
御师却就此翩然后退,并未趁机痛下杀手,而是脚尖点地跃起。一缕清风绕身而来,托着他轻毛片羽一般,扶摇而上,步步登空,直至白玉舆台之前。
白玉舆台仍稳稳镇压在阵旗上方,御师向着舆台微一躬身:“到底未竞全功,仍要劳君出手。”
玉墀宗并未理会此节,只道:“你可知这乃何物?”
御师垂眸下视,一扫落在一玄一金两面阵旗上:“‘天地玄黄’,来此之前君曾说过。”
玉墀宗轻笑出声:“此旗名为‘玄黄纛’。当年北海魔尊擒下厉孤子,惜他阵法才华,收入麾下。厉孤子虽说贪生爱利,眼光却是好的,血海死决之时,趁机卷了这对魔尊的上古阵旗潜逃,此后不知所踪。”
听闻厉家祖上来龙去脉,御师的视线飘飘又往在风刃绞杀下已混乱不堪的厉宅中瞥去,片刻后才道:“如何不知所踪,在君眼下也无所遁形不是么?”
玉墀宗“哈哈”一笑:“厉孤子一代阵修大家,后人传习却如此不肖,连其先祖皮毛都参悟不得。玄黄纛留在他们手里,就此蒙尘倒是可惜。”然而一笑过后,声音又复百无聊赖,“罢了,这班庸庸碌碌之辈,瞧来无趣之极。你且在此扫尾吧,不误事即可。”
御师闻言低笑一声:“不管如何,有君亲来这一趟,也算冥迷之谷莫大的脸面。”
玉墀宗至此倒是连话也懒得说了,只轻哼一声,白芒如瀑倒卷,顷刻裹起白玉舆台。待到光芒散去,高天之上,已只余御师微微垂首,俯视着厉宅中一片血流成河。

玉墀宗的离开并未使得在厉家大宅中肆虐的风刃迟缓半分,甚至镇在厉东擎头顶的无形之力也仍在层层叠加,压得他毫无转圜之机,只能眼见着世居净土被寸寸碾碎,化作一片血肉泥涂。悲极愤极,但玉墀宗与御师并未遮掩的对话也一句不落入了他的耳。厉家先祖秘辛不为寻常子弟所知,但身为家主自然明了。从打听到“北海魔尊”四个字,厉东擎心底已是凉透,恍惚觉得五百年来压在历代家主身上的那片阴影在今日终于降下,纵有千般不甘,终也难逃此劫。可心中觉悟,眼前所见门人子弟、发妻儿女,个个全身浴血,拼命抵抗着只为挣扎片刻生机,仍是目眦欲裂,蓦的怒喝一声,七窍登时血溅,硬生生将半陷土中的一足拔出尺许,周身血光湛湛,直冲天顶阵旗所在。
玄黄纛乃他多年灵气交修之宝,纵然被玉墀宗手段压制,乍得原主一腔精血倒灌,仍是灵光重烁,周遭天地之气一时微荡,隐约有复受召令之态。
厉东擎见此搏命一拼奏效,即便清楚察觉自身命元随着大阵再次缓缓运作起来而飞速消散,仍是精神一长,藉此咬紧牙关,竟又寸寸挺起腰身,化法纳诀,诏令布阵。玄黄纛飞旋中天,天幕之上,一时再次隐现星斗微痕,周流列位,开辟九宫,不同于灭元星光杀机赫赫,星芒如幕如蔽,要将风刃与厉家残存之人分隔。
然而眼见护阵将成,厉东擎苦苦支撑之际,腿下突兀传来一阵冰凉。他有些迟缓的分神看过一眼,不知何时,目所能及的地面上蜿蜒窜行着无数赤目黑蛇,或盘踞在新亡的厉家子弟头顶,对着百会吞吐长信;或绞盘向犹在苦苦支撑的伤者,凡所爬绕之处,赤红血络凸起皮肤,受者登时如受酷刑,惨嚎连连不止。随后才恍然察觉,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阵凉意,正是痛至极致后的错觉,两条足有对卡粗细的怪蛇正自双腿盘旋上攀,冰冷之后便是火焚般的灼烈剧痛,自腰之下,肉开血融,已成一片糊涂不堪的赤色淋漓。厉东擎倏然“啊”的一声大叫,一身精血尽化气芒四爆而出,无匹悍劲横扫周遭数丈方圆,所及之处,人蛇俱糜。只是挣扎惨叫的声音就此消失,而地面团团黑气翻涌,片刻间又见溃散的妖蛇化现,再度卷土重来。眼前一片模糊的血色中,最后所见仍是无数黑蛇仿佛翻滚着的黑色暗潮,吞噬一切、湮灭一切,唯余绝望。

阵主一亡,即将成形的大阵顿时再次溃散。整座厉家大宅宛如血涂炼狱,唯余身负重伤的厉夫人护着厉南楼等几人仍在苦捱。大阵变故一起,她即刻有所察觉,一眼瞥过厉东擎所在,只见妖蛇盘尸,顿时五内如焚,痛呼一声:“老爷!”
一刹分神,冷风飞刃,又在她身上添了两道深深的血痕。厉夫人握剑的手一软,整个人几乎瞬间萎靡,眼前一片光影乱跳,耳鸣如雷中,忽然依稀听到厉南楼一声惊呼。她奋力一甩头,甩开淋漓遮住视线的一片血痕,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一声惊呼是什么意思。
“北苑……”
修罗场中,厉宅之外,溃败消散的大阵光晕晃花了一个正奋力跑上山的小小身影。败亡定局,母子兄弟,偏在此时生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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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四  施恩忽变易

看到正奋力从山路跑上来的厉北苑的那一瞬,厉夫人蓦的瞪大了眼睛,惊喜怒怕不知多少情绪刹那飞旋在脑海中,甚至连天地万籁都为之一寂。
不过厉南楼一声声嘶力竭的“北苑,快跑!”又将她从这种诡异的空洞状态一把拉了出来,眼前所见大片的血红刺得她毛骨悚然,几乎是下意识的抬头,望向阵外。
高天之上,黑衣御师凭虚兀立,黑氅猎猎随风,仍将头脸身形遮掩得结结实实。只是微微低头侧脸的一个小动作,便让厉夫人无由来清楚,他也在看向厉北苑出现的方向。
心中猛然激出一股撕裂般的烧灼,甚至将一身伤痛都尽数压下。只一刹那,厉夫人忽的振剑而起,荡开两道来袭风刃,回头在厉南楼同样血污伤痕满布的脸上抚摸了一把。
厉南楼一愣,母亲突如其来的抚摸极尽温柔却又极为快速,几乎只是一眨眼,还带着血液粘稠热度的手掌触感就已从脸旁抽离。随即一带剑光如虹,洒下一条淋漓血路,直向厉东擎而去。
这全力一掠只求其快,不设半点防护。不过十数丈的距离,不知多少风刃穿身而过,刀刀如剐,血散漫天。待到厉夫人身形重在厉东擎尸身旁现出,从头到脚已成了血葫芦一般,几乎分辨不出旁的颜色。她将长剑随手一弃,伸出的两只手臂上,森森白骨可见,一把抹下蓬散发髻上一根玉簪,劈手甩向厉北苑,随后双臂一张,牢牢抱住了厉东擎,仰头向天“啊”的一声长叫。
一团血色飞快的在厉家夫妇周遭升腾起来,无论是已经身亡的厉东擎,还是强弩之末的厉夫人,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随着她这一声大喊迸出鲜血。从丝丝缕缕,到点点滴滴,再到小小泉眼一般的喷溅,也不过是数息之间。血红的雾气一瞬破开了层层攀爬上来的妖蛇,直冲支离破碎的大阵阵眼。玄黄纛受此血光一激,原本绽放的灵光陡然也化为血色,微微震颤起来。而随着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整座厉宅所及,也开始随之晃动。细微的“隆隆”声渐如擂鼓,就在阵旗的血光全然将厉家大宅笼罩住的那一刻,连串惊爆猛的从地下炸开,强劲的气浪夹杂着满眼血肉残尸扑散向四面八方,声势之骇人,甚至直冲天际,宛如一条赤红色长鞭,蓦的在天地间抽出了一道扭曲的深痕。
御师身形动得极快,就在厉夫人异动的同时便已有所察觉。此时将黑玉杖一挥,玄光撑起的护幕不过小小一隅,却足够坚实的将他全身遮蔽其中。掀天震爆中,甚至还有余暇向山路入口方向一瞥。那里本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蹦跃着直冲过来,一道细细银光却远比他更快,从血肉模糊的中心地带穿出,如同一根长矢,眨眼洞穿了小孩子的左肩。而力道至此犹未耗尽,化作一道银虹,带着被钉穿的男童,往山下远不知处飞去,只在原地留下了小小一滩血迹。
这一点血迹,映着背后漫天血肉化作的瓢泼血雨,细小得足以被忽略。御师微微垂眸,不知是冷笑还是冷哼了一声,转回头来,玉杖一旋,玄光箕张,扫开眼前血雨,随即伸手向空虚虚一抓。
一阵灵光耀动,归于寂然的玄黄纛被他握入了手中,若非上面还有一层极为淡薄的血气不曾散尽,便与两面寻常小旗没什么区别。御师托在掌心看了看,随手轻轻一抹,那一点残存血色尽数消泯,如同抹去了厉氏一族留在这件灵宝上的最后一丝痕迹,这才将其收起,复望向厉家大宅。
只是眼前已经再没有什么厉家族居的宅院了,溅满了血迹与残尸的大片废墟里已无半点生机,甚至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只有来不及干涸的鲜血一小股一小股,从残垣断壁下汩汩渗出,汇成蜿蜒的小小溪流。冲鼻的腥气压下了山中清新的雪气,又随着山风飘飘荡荡四散而去。
御师对此不以为意,挥了挥黑玉杖,大片噬魂黑蛇在残骸中再次凝化成形,大多颔下都结有一颗泛着淡淡白光的魂珠。他信手纳来一颗,小小的圆珠滚落掌心,被他随意拨弄着,如同一件不那么有趣的玩具。拨弄片刻,才低低笑出一声:“终于开始了。”
浓重如夜幕的黑氅在空中划过一片阴霾,随着御师的转身,一点红芒飘飘坠下,落在周围大片青苍浓翠的松林中,燎起了一簇小小的红苗。即便是在冬季,这一点天火铺开的势头仍不可挡,几乎就在御师身影消失虚空的同时,一道火线已经贯穿林中,又藉着山风熊熊而起,蔓延向四面八方。而被青松环拱其中的世外宅居,也随着这场渐渐掀起的大火,彻底泯灭成灰。

进出青羊郡的唯一一条大路上,即便冬季少行,日积月累下,厚厚的积雪仍被往来行人车辆碾压得结结实实,宛如一块磨亮的镜面,一步一滑,行走艰难。
好在龚家的车队乃是熟手,早在出发前就已寻了许多干草碎皮之类,将拉车骡马的蹄子与几辆大车的车轮都紧紧扎裹起来。做好了防护的木轮“吱呀呀”碾过灰白的硬雪,在地上烙下两道浅痕,稳稳当当由缓行变作小跑,离开了这座富庶热闹的小城。
来时满载,去时也是满载,几名随车的伙计各个喜笑颜开,顶着夹带着雪沫的北风仍大声说笑,畅想着回去之后好好过上一个肥年。龚老叔也跟着他们胡扯了几句,直到觉得风开始钻进领口袖口了,才将袖子一拢,在车辕上向后一靠,抬抬腿用膝盖顶了坐在另一边的龚义一下:“二伢,还看呐,那一座破山有什么好看的,你都瞪了一天了,别是魔障了,回去还得给你收惊!”
龚义“哎”了一声,把眼睛从渐行渐远的青羊山上拔下来,也学着龚老叔靠着车栏:“我就是琢磨着,昨天那山尖上的好大的一片光实在稀罕,当时就有好些好事的顶着老北风往山上爬,可惜没一个找到地方的……哎,老叔,你说会不会是……”
“打住!打住!”龚老叔一脚把他后半截话蹬了回去,还附赠一个白眼,“醒醒你的脑袋吧我的大侄子,见天的神仙神仙,神仙让人看到了还能叫神仙?等这趟回去家里给你说了亲,你就老老实实把买卖这一摊顾好了,别再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惹你爹生气,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龚义被训得灭了火,蔫哒哒应了一声,也把手团回袖筒里发呆。只是手指一屈张,就碰到了袖袋里那颗小小圆圆的石珠,顿时一颗心又捺不住的“砰砰”跳了起来,恨不得立时就从车上跳下去,跑回青羊郡、爬上青羊山,亲眼见一见那些传说中高来高往、有搬天挪地之能的炼气士。
正魂游天外,身下忽然一个颠簸,险险将他和龚老叔两个晃下车去。赶车的伙计一把拢住了缰绳,连声叱停了牲口,又麻利的蹦下车瞧了两眼:“是个雪坎,把车轮子陷住了,推出来就好了。”
听到要推车,龚老叔和龚义也跳了下来,几个伙计一拥而上喊着号子肩顶手抬,那雪坎不大,眼看着车轮就被拔了出来。龚义见用不上自己动手,往后退了两步,随意踢开两块浮雪,白花花的雪块翻开,露出原本压在底下的另一面,一片干涸凝固了的黑红……
龚义盯着那片黑红的雪色愣了半晌,才蓦然回了神,“啊”的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血!血血血血血……”
他这一嗓子将龚老叔和几个抬车的伙计都吓了一跳,那几人一松劲,刚被抬出雪坎的车轮好险又要陷回去。龚老叔两步过来,一抬脚不轻不重踹在他屁股上:“瞎喊什么呢,杀鸡抹脖子的!”
龚义向旁边跳开好大一步,惊恐的指着自己刚刚站的位置:“血!老叔,有血啊,是血!”
“什么血?”龚老叔皱皱眉头,探身过去细瞧。那几块染着血迹的雪块后面就是一个个连绵起伏的小雪包,多是路旁的石头树桩等被大雪埋了,要捱过一冬天才能露出庐山真面目。只是他半蹲着身看了几眼,忽然抬脚在一个扁长形状的雪包上轻轻踢了两下。一小片浮雪溅起,赫然露出下面几根青白色的手指,小小的半捏在一起,仿佛石头模样。
“唉,还是个小娃子呢!”龚老叔看了那明显属于小孩子的手指一眼,摇头叹了口气,“大冬天的,怕不是命不好,饿死冻死在路边上……嗯?”
他忽的一愣,站着一旁斜着眼偷瞥的龚义也同是一愣。小孩子的一整只手都随着掩埋的碎雪滑落露了出来,分明一截织进金丝的锦缎衣袖,还裹着半隐半现的一只黄澄澄金八宝腕镯……
“这是……”龚老叔的舌头有些打结,要顺口喊出“谋财害命”几个字,又被那金镯子噎了回去,砸吧了半晌,才叹出一句,“莫不是寻仇的吧!”一扭头就要推着龚义离开,“走走走,别沾染了一身麻烦!”
龚义瞪着那只金八宝腕镯却觉得颇有几分眼熟,一蹲身,叫龚老叔推了个空,自己壮着胆子几下子将浮雪扫开了一大片,露出雪下人全身,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继续结巴着叫了起来:“北苑!是北苑!老叔,是北苑啊!”
龚老叔对他竟然认识这个埋在雪下的小孩子很是震惊,一边问着:“北苑是谁?”一边也俯身去看。甚至一旁几个抬车的伙计也个挨个凑了过来,一群人围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龚义蹲在最中间,也不怕了,也不抖了,胡乱扒着雪要把厉北苑的身子抱出来,额角一通青筋乱跳:“谁对这么小一个娃娃下手……啊!”
四周围着他的人齐齐一跳,也不由得跟着“啊!”了一声。
龚义此刻却顾不上这些,只满脸惊喜的冲着龚老叔连声道:“还有气!还有气呢!胸口是热的,快救人!”

大概是龚义的反应太过激烈,一群人登时手忙脚乱的折腾起来。好在他们一行既有运货的大车也有坐人的厢车,七手八脚将厉北苑抱进去安顿,升起火盆烧热水的、撮来大盆的雪搓揉手脚的……好一通忙乱下来,当真老天开眼,快要冻成了冰人的小孩子身上竟也渐渐回了温回了软,鼻下有细细的一缕气呼进呼出,眼见着一条命大概是保住了。
身上的热气缓了回来,厉北苑肩头一道前后贯穿的深深伤口又开始渗血。龚义翻出自家跑商备着的金疮药,满满的洒上去,再用干净布条紧紧裹了。龚老叔坐在旁边冷眼旁观,等到他忙活完了这一气,才冲着几个还挤在车上瞧稀罕的伙计一瞪眼:“看什么看,还看什么看,一个小娃娃有什么好看的,不会跟自己婆娘多生两个啊!去去去,快走了,赶车,耽误了行程要半夜睡野地,老子把你们的皮揭下来当被盖!”
几个伙计被他骂得劈头盖脸,赶忙一个个蹦下车开溜。龚老叔觑着他们窜得兔子一样,又提高嗓门喊了句:“不该说的话,都结结实实塞回肚子里头,把好了嘴上那扇门!”
那几人都是龚家用长用熟的老伙计,登时也都扬着嗓子大声道:“晓得了,幺爷放心吧!”

车厢里闲杂人清扫一空,龚义才后知后觉的抬头茫然左右看看,视线落到没什么表情的龚老叔脸上,呆了呆,小心翼翼道:“老叔……”
龚老叔用嘴巴冲厉北苑呶呶:“说说吧。”
“说什么……”龚义继续茫然,“北苑的事我之前跟你提过,就是那个……呃……特别能吃点心的小孩子……”
龚老叔“哼”了一声:“特别能吃的仙家吧!”
龚义讪笑:“那不是你说的嘛,不是什么仙家,不是什么神仙,就一个小娃娃而已……”
龚老叔继续拿白眼撩他,停了好半晌才摸出自己的酒囊咂了一口,又半晌才拖长了声音说了句:“要我说,算了吧……”
龚义有听没有懂,眨巴着眼睛看着龚老叔。
龚老叔又咂一口酒,吐出口长气:“你这小朋友,不是寻常人啊!”
龚义打了个激灵,登时摸到了几分龚老叔的意思,连忙描补:“就是普通人家,普通孩子,老叔你别多想……”
“听老子说!”龚老叔爆喝一声,一伸腿踹在他屁股上。龚义被踹得一晃,差点扑到厉北苑身上,忙闭上嘴坐端正了,战战兢兢等着龚老叔的后话。
龚老叔也不看他,翻着眼盯着车棚顶,直到外头人喊骡马叫,车身微微一晃,又开始走动起来,才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遮掩了,这孩子的来路不简单吧。带着伤在雪地里冻僵了还没死成,可见是老天爷要留他这一条命了。就是他这条命,我们龚家未必担得起!”
龚义忙道:“就一个小小娃娃,哪怕真是遇上恩怨仇杀,又干他什么事……”
“干不干他的事是你我说的算的么!”龚老叔又爆喝一声,拿手一指外头,“得是那些动手的,伤人杀人的才说的算!咱们龚家世代行商,从来没有舞刀弄棒的缘分,更不要说跟那些神神鬼鬼,天上飞的地底钻的有什么干系。你这头一片热肠救了人,回头摊上什么大麻烦,你又能顶个屁用!”他看了一眼仍昏睡着的厉北苑,咬咬牙,“这小子蜡烛头大一个,也顶不了个屁用!”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龚义也急了,搜肠刮肚的想着理由,“再说了,现在救都救了,总不能再把人给扔下去吧,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救……老叔,别的不说,侄子我至少还欠着他一次救命的恩情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前头走过一段,找个大点的城镇把我们搁下,我留下陪着北苑养伤,你们先回家……”
“放你个屁!”龚老叔一巴掌扇上他的后脑勺,“把你跟个受伤的小娃娃丢在半路,你这是要把你老叔的脸皮扔在地上踩是不是!我说不救了么!老子说不救了么!我告诉你二伢,别看老叔平时脾气好,你再这么满嘴胡说,你爹能拿扁担杆轮你,我就能拿鞋底子抽你大耳刮子!”
龚义登时忙不迭缩头,一叠声“是是是,老叔我错了!”的嚷着,随即又生出些小欣喜,试探道:“那老叔你的意思是……”
龚老叔眉头紧皱,看一眼厉北苑,又看一眼被骂得怯生生的龚义,叹了口气:“先带着吧,带着这小娃一块上路,车队里都是自家的老伙计,不怕他们嘴不严实。等他醒了……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要是后边当真还跟着一溜麻烦,不要怪老叔说话难听,那可就当真不是咱们管得起的事了。这小娃娃家里总有些亲朋故眷的吧,咱们给他打点一份盘缠,安排两个人手送上一程,也就是好事做到底了。之后是好是歹,看这小娃娃自个的造化,你再不许多问!”
“这……”龚义听了这样的安排,心下明显还有些不称意。只是龚老叔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又在后头加了句话:“要不然,我现在就把这小娃娃塞回雪窠里头听天由命,再拿大绳把你结结实实一捆,一样能消消停停回家,还省得多操一份闲心。”
“老叔,我没别的意思,真的!”龚义立刻改口,“不管怎么说,先救了人才是要紧的,旁的什么都好说好商量……”他又偷瞥一眼龚老叔的脸色,“就先依老叔的意思,就先这样安排,妥当得很,妥当得很!”
龚老叔“嗯”了一声,将酒囊向怀里一塞:“结了,那就先这么着吧。你陪着小娃娃,我可不乐意跟你们挤在一块,瞧见了就头疼,我上前头的车上坐着去。”一侧身出了车厢,随后就听到吆喝声和伙计的说话声,杂乱的往旁边去了。
剩下龚义坐在车厢里,一直紧攥着的手这才松了松,掌心里的石珠被搓揉得一片汗津津,又被他塞回袖袋,回身盯着昏沉沉睡着的厉北苑发呆。
出了一回神,他想起什么,连忙拍拍胸口袖口,找出条干净的素纱帕子,一边小心的去抠厉北苑紧蜷着的左手心。小孩子的手中牢牢握着一只玉簪子,瞧起来也是上好的白玉,只是簪身上密布着许多细小的裂痕与血痕。这簪子显然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所用之物,不知是否另有什么来历,才叫厉北苑这般重视,即便经历了受伤昏迷与一通擦洗裹伤的折腾都没有撒手。龚义瞬间又在脑海里闪过许多恩恩怨怨的描补,随后又摇了摇头,一点点用着巧劲将厉北苑的手掰开了,把簪子抽出来拿帕子裹好,重新给他塞到枕头下面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忙活完了这一切,他才坐回车厢角落,随着车辆行走时一晃一晃的节奏又出了神。眼前气若游丝、面白若纸的小娃娃,与几天前初识时神采飞扬、说笑跳脱的小娃娃的身影不断重合又分离,晃得他有些眼晕。好半晌,才轻轻叹出口气,喃喃道:“这便是神仙中人在过的日子么……”

迈入背岭城的阔大石门,夕阳正晚,暖红的暮光自垂楼之后洒下,将这座屹立亘古的莽莽残城也抹上了几分温柔颜色,驱散了些许常年挥之不去的阴霾。
御师站在石砖破碎的牌楼前,微微仰头,橘红的光线从他眼角划过,紧随其后的是大片连绵无际的晚霞,朱红绚烂,宛如青羊山上溅满了山头的淋漓血肉。他低低哼笑了一声,随即转身,朝着与垂楼犄角相对的另外一座大殿走去。
古城不知何时何人所建,上有巍峨殿堂,下有繁复如蛛丝纠结的宽窄甬路。七拐八拐后,绕过一座雕着狰狞海兽的影壁,宽大石板漫作的秘径一路向下,光线渐隐,四周的空气却鲜明的潮湿冰凉起来。
涛声隐隐印入耳中,曲折长路的尽头,竟是一座玄牙海眼。数不尽的青磷幽火终年跳跃在玄石巨门四周,只是此时纷纷都退缩到了两厢,畏缩而讨好的拱卫着居中的白玉舆台。
巨大的玄色石门前,白光濛濛的舆台被衬托得耀眼鲜明。玉墀宗愉快的声音自光芒中传出:“知道找来这里,御师果然最知我心。”
御师缓步过去,顺手抹出一方银盘,盛着两物:“垂楼高可观青冥,海眼深可听九泉,千年孤城,不朽不颓,唯因此二者立。君初次带我来此,就曾经这样说过。”
“难为你记得清楚。”玉墀宗畅怀一笑,“做事细心稳妥,最让人喜欢。”
“分内之事,当不得君的称赞。”御师将手中银盘轻轻一抬,“取厉氏一族炼制的魂珠皆已在此,剔去肉体凡胎的杂类,大小共有二百一十三颗,全部出自炼气士之身。”
玉墀宗“唔”了一声,微微向前一探身:“满门都在?”
“满门都在。”御师顿了一顿,“这般手笔,甚至还劳动君亲身走了一趟,冥迷之谷的面子,算是给他们做足了。”
玉墀宗不以为意:“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待到冥迷魔主食髓知味,本座为炼气界设下的这局棋,便也要走到妙处了。”
御师轻笑:“君为执子人,我自然甘为马前卒。”
玉墀宗“咿唔”两声,似是在支颔微笑,片刻后,将两个手指遥遥一点,摄起了银盘中与金盒并放的玄黄两面小旗,只是并未纳入掌中,而是任其在空中滴溜溜打转,向着御师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炼气界中,修习阵法一道的名家名门几何?”
御师略微思忱一下,摇了摇头:“阵法之道,涵覆极广,若说小道,但凡修行之人,无不略通一二,甚至凡举派门世家遗世高隐,皆有各自秘藏阵法用以守护门庭;若说大道,以阵入道的,更不知凡几,单在东陆南陆两域,就有‘八解’、‘四禁’之名门……君这一问,着实将我问住了。”
玉墀宗仍是心情很好的摆了摆手:“炼气界中,阵法之道乃是盛道,名家辈出。不过修途易踏,名器难求。你可知这对玄黄纛,在天下阵器排名中也可当得天干之列。”
御师静默一息,抬眼看向玄黄纛:“名器亦当有名家来用,才不枉然。君亲行一趟青羊山,便为此宝,想来必有大用。”
“冥迷之谷。”玉墀宗声音中的笑意微敛,“冥迷之谷大事若成,本座要闭关一段时日。到时需以玄黄纛为眼,布阵封锁玄牙海眼。御师,你随我多年,最是忠心耿耿,这掌纛守阵之责,非你莫属。”
御师颇惊讶的瞥了一眼玄石巨门:“君要入海眼?”
“海眼石门之内,别有洞天。”玉墀宗的视线穿透濛濛白光落在御师身上,“你若有心,未必没有亲眼一睹的时候。”
御师闻言低头,只道:“我愿为君镇守此阵,性命不失,则此阵无虞。”
“好吧!”玉墀宗笑叹一声,懒洋洋向后一倚,挥手道,“你以一滴心血祭在玄黄纛上,便可凭心运转,操控阵势。此阵我会提前布下,何时发动,自有安排。只是你需记得,祭血之后,阵势便与你自身息息相关,同损同荣,你每每行事,却要事先考量得清楚明白。”
“不过是尽一条性命,为君守住玄牙海眼这道石门罢了。”御师毫不犹豫,运功释出一滴心血,弹指落在玄黄纛上。鲜红的血滴在宝纛灵光上一闪即没,那两面小旗也摇摇摆摆,没入了白玉舆台之中。
玉墀宗又道:“魂珠你且收着,待过几日,你便前往冥迷之谷见晤魔主,要如何做,你当清楚。”
御师也将金盒收起:“锦上添花,冥迷魔主想来会欣然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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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五  谁肯向泥涂

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停了下来,北风却仍呼啸不歇,卷着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在山间穿梭。
朱络坐在暂且安身的浅洞中向外望去,天地间的一切都如同隔了一层细密的白纱,恍恍惚惚,一如他此刻对自身处境的掂量。
髅生枯魅的封冰和他并肩挤在这座浅洞中,将本就不甚宽敞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不时有碎雪扑簌簌横吹进来,在一人一冰身上都积了浅浅一层。
直到一点细雪在睫毛上化成小小一串水珠,沉甸甸的似坠非坠晃来晃去,朱络才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的冰块:“要是我现在把你给方前辈送回去,是不是就可以出山找个有人烟的地方重新过我的快活日子了?”
髅生枯魅的声音恹恹的,似乎这段时间也被朱络折腾得不轻,嘀嘀咕咕道:“魔尊功法天下无敌,你修习了魔尊功法,这个天下都任凭你逍遥来去!方青衣算什么,就是十个方青衣又算什么!”
朱络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魔尊功法天下无敌,你们冥迷之谷上上下下那么多骨……精灵,还不是只能守着北海魔尊的一点魔元碎片过活。连偃鬼王都重新出世,搞出了几座魂墟在炼气界搅风搅雨,倒是仍不曾听闻冥迷之谷半点名头。”
髅生枯魅虽说脑子似乎不大灵光,但也听得出他话中轻蔑之意,登时不太服气的叫嚷起来:“胡说!胡说!偃鬼王有什么好,只记得私仇,只记得要杀方青衣,全无半点继承魔尊大业的志向!就算他功法大成,也不在吾主眼中!”
朱络愣了愣,随即又漫不经心打了一个哈欠:“单凭你们魔主一个,我看也未必成事,到头来还不是要找偃鬼王联手!偃鬼王的魔功厉害,倒是你们这群白骨精灵比不了的。”
髅生枯魅哼声,若不是封冰坚固,那一簇幽幽魂火几乎就要暴涨起来:“呸呸呸!他要是厉害,也不会一直只敢拿凡人魂元充数,忍到现在才偷偷摸摸向炼气士伸手!胆小鬼!没出息!冥迷之谷才不稀罕和他联手!”
髅生枯魅这一边暴跳如雷,朱络眨眨眼,倒是从他随口的乱嚷中分辨出些许厉害,略一琢磨,还是先揪住一头,屈指在封冰上敲了敲:“你说,方前辈厉害吗?”
髅生枯魅被他这一句问得糊涂,不过当下自身还被死死封在冰中,没有半分嘴硬的立场,登时熄了气焰,嘟囔应声:“吾主必然不会逊色他,那个人……玉墀宗……玉墀宗也未必输他!”
“那偃鬼王呢?偃鬼王可是方前辈的对手?”
髅生枯魅的吞吞吐吐登时换做了幸灾乐祸的尖笑:“他怕得要死!他怕得即便死了也要杀死他!没出息!不配担起魔尊遗脉的身份!”
朱络也跟着他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冷:“方前辈此次出山,就是为了与偃鬼王做个了断。若你所说,偃鬼王这般畏惧方前辈,如何还敢把手伸到炼气界作乱?你自己生了个空空如也的骷髅头,便当在下也一般如此么?”说着话,掌中玄力微催,漠漠幽光透入封冰,悬在髅生枯魅颅顶三寸,将触未触,吞吐烁动。
髅生枯魅一声怪叫,连骨中幽火都在刹那间苍白了几分,连声大嚷:“没有!我没有骗你!偃鬼王为了对付方青衣,熬了上百年打磨他的魔功,如今成功在即,他急切了!他急切了!炼气士的魂元于他功成有大利好,是他亲口所说!魂墟所在也是他告知我!哼,他想要用那点残羹剩饭打发了本座,好一心对付方青衣。冥迷之谷也不稀罕他,与玉墀宗联手足够了,足够了!”
朱络对他的辩解不置可否,只道:“那你想来也知道偃鬼王如今藏身的巢穴了?”
淡淡的一抹玄光仍在封冰中盘旋,髅生枯魅的答复也来得飞快:“九泉深,泥犁洞。”

深逾黄泉九丈下,谁向泥犁听鬼哭。
凝结着浓重阴气的幽泉之水曲曲折折,在不见天日的石洞中向深处蜿蜒。两岸磷火星星,将凸凹不平的石壁映照出无数狰狞模样,分明洞壁高愈数丈,沉重森冷的压迫感却好似就近在咫尺,仿佛随时都会扑压而下,将一切碾成齑粉。
忽来一阵清凌凌的笑声,幽泉尽头,涌做寒潭,灌入一座幽深难测的巨大洞窟,嶙峋怪石在潭中堆成一座高台,此时一片红光跃动,鬼女阿萝随着笑声翩翩折身而现,长袖拂处,雪白丝萝织就一张软榻,供她懒洋洋斜倚了上去,方开口道:“时间渐近了。”
“时间渐近了……”高悬天顶的九盏白灯一霎皆亮,偃鬼王的声音阴沉中也多出了一种有些兴奋的急躁,“乖女儿,待你功法大成,就是方青衣葬身之日!本王已经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了!”
阿萝仍倚在榻上,口中一瞬女声婉转:“凡人已不足用了,近日擒来那三名炼气士的魂元勉强尚可填补,但仍是不够,不足够……”
“再去捉拿便是!”偃鬼王笑声沙哑中又有几分得意,“天道行杀,魔运将兴,也该是偃鬼一脉重现炼气界的时候了!待杀了方青衣,待杀了方青衣……哈哈哈哈!”
阿萝掩口幽幽一叹:“可惜了,前几日叫那道剑中魂逃出生天,不然何必以这些寻常炼气士充数!”她说着话,袖口一翻,寒潭之中水花翻卷,数条手臂粗细的白蔓卷着三条人影破水而出,低低悬垂在水面一尺之上,“炼气士的魂元虽说远胜凡人,也需七情激荡加持才可堪用。不知眼睁睁看着百鬼撕咬吞食自己的灵肉,能叫他们的魂元爆发到何等境界,但愿莫叫妾身失望啊!”
话音落处,寒潭水面翻花更剧,幽沉沉的水浪中,无数鬼影涌出,向着悬在水上的三人一拥而上。鬼影身躯似虚似实,却能毫不费力的攀爬在三人身上,各个恶态狰狞,鬼爪如刃,撕扯着犹然温热的活人皮肉。霎时血花四溅,被生剐活剥的剧痛痛彻心扉,硬生生将三人的神智从一片混沌浑噩中拉回了可怖的现实。

泥犁鬼洞,存浮于九泉之上,可怖犹甚于九泉之深。寒潭之下鬼影层层,争前恐后扑向悬于水面的血食。森森鬼笑声、痛苦呻吟声、乃至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破裂与鲜血滴落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四壁空荡的石窟,也是鬼洞中除了死寂最司空见惯的幽冥之音。扎心扎耳,裂人肝胆手足。
只可惜偃鬼无心,哀声中,阿萝意态闲适的又卧回软榻之上,曲肘斜倚,长长红袖与白发缠绵入水,另一手随意一拈,三盏冷火幽幽在三人头顶一尺处燃起,起初不过拇指大小,渐渐愈发见涨,火苗腾腾上冲的同时,一丝各不相同的淡彩也从焰底一点点蔓延开来。
阿萝搭眼望去,嗤笑一声:“焰不过两寸,果然只是连破障之境都未足的毛孩子罢了,好在魂气还算足壮,差强人意。”
偃鬼王声音沉沉:“到底都是名门子弟,底子不会太差,可惜……”他的嗓音突的一提,从喑哑中生生拔出一截尖利,“可惜!那个青冥洞天的小子死得神魂俱灭!不然进了泥犁洞,定然叫他先替方青衣好好尝尝本王如今的手段!恨啊……”
阿萝纤纤一握的腰肢猛的一挺,从软榻上翻身坐起,手足俱垂,只一双弯弯媚眼瞪大瞪圆,直勾勾的看向悬挂在水面的三条身影。片刻之后,将口一张,一道黑气流矢般喷出,扫开重重鬼影,随即“啊”的一声,女孩子几乎破了音的惨叫响起,黑气贯透宛童右胸,一片惨绿幽光扭曲着附着在了喷溅鲜血的伤口处,蚀骨销肉,如剜神魂。宛童挣扎着提聚起来对抗群鬼的真元登时溃散,浓厚的血腥气在水面上飘散开,如同水滴沸油,无数鬼影炸锅般翻腾起来,一浪叠着一浪,刹那将她半身淹没。
一直闷不吭声对抗着鬼影的裴小舟也再按捺不住,惊呼脱口:“宛童师妹!”
少女的身体在群鬼啖咬下无力的弹动扭曲,头顶那一盏冷火火苗却茁壮拔长,通体焰色变化清透如易碎琉璃,美丽得近乎凄婉。
偃鬼王将眼一翻,迭迭怪笑:“青焰,七情燃之以惧。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小娃娃,痛苦么?恐惧么?将你的惧怕之情尽数释放,才能结出饱满壮大的魂元,才不枉你在九泉深走过一遭,哈哈哈……”
笑声未尽,裴小舟已在破口大骂。淡淡的清浅云气护绕在他周身,虽说仍不免遭受恶鬼撕咬,却是三人中状况最好的一个。只是眼见宛童重伤,又惊又怒下,再憋不住性子。甚至整个人都如同一条活鱼般挣扎乱跳起来。奈何束缚住他的白藤纹丝不动,任凭他眼冒火星,仍只是徒劳。
偃鬼王眼神淡漠的扫过他的头顶,如同看着一个什么死物件。骂声入耳不入心,反倒是看清裴小舟头顶已变作炽烈的大红色光焰后,勾了勾嘴角,莫名的带了几丝满意的味道:“赤焰,愤懑大怒之情,很好,很好……”随着话声,卷住裴小舟手脚的白蔓又是一紧,几乎硬生生勒入骨肉中,“吱嘎”的细碎骨裂声响起,裴小舟原本涨得通红的脸色猛然一白,牙齿重重在嘴角一顿,咬出一丝血红,再没了怒吼乱骂的力气。
对此,偃鬼王反倒哼笑一声,目光又挪向三人中的最后一人。群鬼乱舞,生死交关,裴小舟与宛童在挣扎中运动师门心法,缈缈云气、青藤翠色,各自绽放交锋,反倒将身材最为高大的舍心掩在了最不起眼的末位。甚至狰狞狂舞的鬼影似乎也更为青睐前两人的血肉,密密层层的扒扯上去,冷落了沉默不语的僧人。
偃鬼王的眼中带着丝残忍的趣味,仿佛也刚刚想起舍心的存在,哑声道:“还有一个小和尚,修佛之人……唔,白焰,惊惶之……嗯?”裹着红衣的身影忽然猛向前一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或意外之事,片刻后,才又缓缓坐了回去,“嘿嘿”一笑:“透明的,竟然还是透明无色的魂焰,有趣,有趣,你这小和尚,看来平平常常,莫非已经修到四相空无之境?”
舍心勉力吐出一口气,熬过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才低低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非是炼气士,也不曾修行高深佛法。但我佛慈悲,往度众生,施主若愿受度,亦可入我光明庭。”
他说得认真,只是落在在场每一人耳中,都只觉莫名嘲讽。偃鬼王将袖一甩,登时连戏弄之语都懒得再出口,只冷笑一声:“过了这么多年,炼气界的和尚,当真还都只是一味痴愚不灵!”一股青黑鬼气自袖底翻出,虚空凝做磨盘般巨大鬼爪,向着舍心当头便抓。
那鬼爪狰狞,指骨利刺凸张,爪尖锐如短刃,一张合间,已从舍心天灵抓透。全力抵抗着鬼影的裴小舟也不免脱口又一声惊呼,然而却未见血花脑浆四溅,反倒是鬼爪没入肉身,似虚似实中五指一合,仿佛虚虚捉住了什么无形无质之物,随即缓缓上提,要从舍心体内抽离。
舍心的脸色在这一进一出间已变得苍白,汗珠滚滚而下,如受莫名莫大痛苦。但在鬼爪爪尖即将从天灵处脱离之际,他惨白的脸上蓦然绽开一层金光。那金光极淡,一闪而逝,若非鬼洞阴森,甚至难以叫人察觉。可就是这极淡极薄到宛如错觉的金光,在出现的那一瞬,青黑鬼爪蓦然僵凝,随即竟是“砰”的一声,就那么在舍心头顶崩散成一片破碎鬼气,轰然散尽。而高台之上本已状似对三人失了兴趣的偃鬼王猛然抬头,眼中刹那青光大盛,一潭幽水中黑浪四起,掀水翻花,如同锅开鼎沸。无数避之不及的鬼影登时被卷得七零八落,哀声大作。
鬼哭声中,一抹红衣比鬼魅更似鬼魅,高踏在黑浪之上,伸出纤白手指虚虚点在舍心头顶。许久,才沙哑一笑:“灵台三寸,先天佛光,妙!当真极妙啊!”
局面倏变,甚至连作为变数本身的舍心都有些茫然,唯听红衣鬼女口中笑声渐起,越来越张扬、也越来越清脆尖细。不知笑了多久,直到四周鬼声皆熄,归于沉寂,唯独这一个属于女孩子的笑声在泥犁洞中往复回荡,无止无休。
只是再长的笑声也终有停下的时候,裹在红衣中的纤细身体在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开始摇摇晃晃之际,终于缓缓止住了。阿萝的一只细白手掌就那么轻轻按在了舍心头顶,如同倚着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扶手,眼波如丝,声音更是柔软得如一匹最细滑的丝绸,轻轻缓缓道:“小和尚,你既然想度妾身,那可愿赠予妾身一物呢?”

红光迷离,如梦如幻,甚至还带着丝缕细细的甜香,在刹那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更添了几分迷幻之意。待到身体与视线再次稳定下来,舍心才发现自己立足之处已非鬼洞寒潭,甚至手脚上的束缚也尽去了,任凭他孤零零一个站在一片茫茫无边际的白雾中。若非脚下触感仍是坚硬的岩石,几乎要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入了一个梦境。
不过错觉只是一刹,红衣翩跹,隔着朦胧白雾与他遥遥相望,清脆的笑声却清晰得就在耳畔:“小和尚,你可愿赠予妾身一物?”
舍心定了定神,双手合十:“施主欲求何物?”
阿萝笑声更是欢畅:“妾身有一执,不破不受度。小和尚若要度妾身,需先为妾身破此执念,方有后来话。”
“施主欲求的,便是破执之物?”
红纱一瞬迷眼,鬼女的身影在下一瞬柔若藤蔓,轻巧的攀附在了舍心肩头后背,冷冰冰的香气对着他的耳边微吐:“正是,你可愿将你融了先天佛光的魂元赠予妾身,让妾身修成神功,了断执念?”缠绵的语调到了最末,便如一条灵活柔软的蛇,从舍心的后颈一点点盘绕上去,冰冷的香气便是蛇的毒信,无懈可击的松松环在他的脖子上。
舍心从不曾遇见这般旖旎与杀机并存的场面,身上一瞬寒毛直竖,鬓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来。然而自从被擒入九泉深,所经所历无不昭示性命飘摇,寒潭鬼噬更是直接将一行人推入死地,因此一刹惊乱后,他心中竟又奇异的安稳下来,垂目诵佛:“阿弥陀佛,贫僧性命本就握在施主手中,欲取便取,又何来此求。”
阿萝“咯咯”一笑,全无顾忌的坦言:“自然是因为先天佛光强求不得,需得小和尚心甘情愿让渡予妾身啊!”
一句笑言,换来一片沉默。阿萝略等了等,又笑出声:“小和尚莫不是后悔了?”
舍心低眉合掌:“生死涅槃,皆是修行,我佛长度有缘人。施主若愿受度,小僧何惜一世轮回。但有一请,望施主成全。”
阿萝微微歪了歪头,又似意外又不意外他的回答,片刻后“噗嗤”笑了:“今日妾身心情大好,你既肯成全妾身,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妾身也当成全了你。”
舍心闻说,心下底定:“我佛慈悲,施主既有受度心,何妨放过贫僧那两名同伴性命,送他们远远离去吧。”
阿萝已是笑得倚在了他的身上:“果然,果然,你们修佛之人,千百年来都是同一个舍身饲虎的路子,全没半点长进!也罢,那两个娃娃的魂元,比起先天佛光不过米粒微尘,妾身允了你就是。”她眸色一转,眉眼间红光流动,如花如血,长袖摆处,掀起一缕冰冷香风,环绕在四周的白雾骤然翻涌起来,渐渐在当中现出一方小池,青黑鬼气蒸腾其中。青石垒就的台阶一头搭在池畔,另一头就出现在舍心脚下:“小和尚,请吧。”
舍心抬头望向石阶,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合掌唱了一声佛号,竟然当真就那么举步迈了上去。不过十数磴的石阶转眼就到了尽头,待到脚步踏入小池的一瞬,一股彻骨阴寒从脚底直冲而上,青黑鬼气层层裹上身来,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冷刃在削骨割肉。然而刃落不见血,鲜血在还未渗出之前,就被鬼气倒冲进了割开的伤口,冰冷的痛楚也随之灌入四肢百骸,化作淬冰的毒刃在血脉中剜割。
阿萝静静站在池边,直到此时方道:“放弃抗拒,让你的魂魄被彻底洗练同化,直到佛光淬炼完成。”她又轻笑了一声,“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十分的痛苦……不过你只有撑下来,那两个小娃娃才能踏出九泉深。小和尚,如今你可后悔,可有怨么?”
舍心整个人都沉浸在小池鬼雾中,莫大的痛楚让他姿势扭曲的瘫在池底,好半晌才勉强透过一口气,挣扎着盘坐起身。阿萝带着笑却冰冷冷的问话落入嗡鸣的耳中,似乎也隔了一层模糊的纱,分辨得断断续续。
阿萝似乎也不要他当真回答什么,又站了片刻,红裙曼扫,施施然离开了小池。在她身后,层层白雾宛如活物,群涌而上,飞快将小池与石阶彻底淹没。不过就在她即将走出白雾笼罩的范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的轻响,就像是什么灯芯被蓦然点燃时发出的声音。阿萝脚下一顿,猛的回头,便见白雾深处,有星星点点的金光一点点升腾绽放,宛如一盏供在佛前的最精致的莲花灯,甚至灯焰中还飘出了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在冷湿腥涩的雾气中徐徐扩散。
红衣鬼女的身子在看到佛灯亮起的同时已经彻底转了过来,喑声哑笑:“佛光,果然是佛光!”
那蒸腾点亮的光芒中,依稀有唱偈声传来:
“莫于大乘门,却耽生死执。佛种从来在,合掌令欢喜。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然而喃喃唱诵,不入魔心,偃鬼王眉头一皱,哼声道:“这般秃驴,死都死了,还忒的聒噪!”将袖一甩,白雾之中顿起无数鬼哭,霎时阴风四合,鬼气冲霄,如同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浪头,层层叠叠打向莲花灯影。细碎而单薄的金光只勉强支撑了数息,就被打得粉碎,化作一片光雨散落。而随着最末一点金光湮没在青黑的鬼潮之下,檀香散尽,梵呗不闻,只有此起彼伏的浪涌之声,仍在洞深处回荡不休,承载着九泉怨鬼,哭笑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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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六  情深不寿

黑山白雪,玄水青冰,生机俱泯,唯余茫茫。
茫茫皑皑中,一道幽风自地上黄泉彼端而来,所过之处一路洒下淋漓血色。艳红的血花溅落鬼水,立刻招惹起一片鬼魅啼笑,冲天恶气掀动层层水浪,高低叠叠激荡不休,一似万鬼索要血食、贪婪无度。
但幽风之势疾迅,片刻已越鬼水扬长而去。黄泉九折深有尽,幽风呼啸卷过峰谷,弥漫天地间的鬼厉之气也渐趋淡薄,终至一片白茫茫厚雪深积的山坡,风势贴地一滚,黑气张开,探出两双鬼爪,从内中抖落两条人影。这一片山坡背阳朝阴,又是大寒天气,白雪积如堆棉,那两道人影“噗通”、“噗通”陷下去,倒比落在平地还要安稳几分。随即鬼爪一敛,黑风回旋,就往来路折回。
“等……等等!”雪窠中蓦的摇摇晃晃站起一人,周身褴褛、血污狼藉,正是莫名其妙绝处逢生的裴小舟。他只记得自己前一瞬犹在泥犁洞鬼口之下苦苦挣扎,忽被卷入一股幽风之中,登时神思迷离、见闻颠倒。直到适才被抛落雪中,冰冷冷的寒气一激,恍惚神智陡然回归,一个激灵起身,脱口便喊出了声。
只是那阵黑风对他全然不加理睬,只他挣扎起来的片刻间,早裹挟着碎雪冰屑远去了。裴小舟一瞬茫然,有些木呆呆的环顾周遭,目之所及唯莽莽山、茫茫雪、点点凄红……
白雪地上断续的淋漓血迹入目,裴小舟呆滞刹那,“啊”的一声大叫,再顾不得旁的,扑到另一处雪窠一通扒扫。短短时间内已染成了浅淡粉色的浮雪刨开,果然是宛童歪烖在内,半身衣裙渗透血污,脸色比起旁边的雪色甚至还要苍白几分,胸口每一次微弱起伏,右胸贯穿的伤处便也又汩汩渗出小股血泉,在身下积成浅浅一洼。
裴小舟手抖如筛糠,顿时连声音都压在喉咙口不敢透出了,虚着嗓子哑哑叫了声:“宛童师妹……”一手就着半跪半扶的姿势伸出去,抵在她背心,压榨出几丝真气去护她心脉。
稀薄外力入体,竟也勉强收效。宛童鼻中几不可闻的低哼了一声,随即又没了动静。裴小舟却觉这一声有如天籁,顾不得自己同样元气虚竭,拼命在丹田经脉中压榨出几缕救命真气,点点滴滴灌注宛童体内。另一手虚虚覆在她伤口上,既不敢碰、又不敢离,只能任血色转瞬漫上指掌,一息温热,又转瞬冰凉。
焦虑与绝望交织之中,不觉时间是短是长,裴小舟只觉弹指一瞬、又好像已经经历了让人凝固般的漫长,宛童的身体微微一颤,眼皮撩动,却连睁开的那点力气也没有,只能在喉中挤出一点气声。
只这一点声响,裴小舟骤然惊喜,连嗓音也忘了控制,欢喜道:“宛童,宛童师妹,你醒了?你可算醒了!快看看,咱们出来了,已经离开泥犁洞了……你醒了就好,我只看到你同我在一块儿,还没找到舍心小师父的下落,我们……”
他一口气颠三倒四说了大串,语气中全然满满逃出生天的庆幸。但这一份庆幸在一个不经意的停顿后戛然而止,难能再续,换做了一点水滴滑落,轻轻溅开在宛童脸上。
宛童被他扶在怀中,勉强灌入经脉的真气堪堪只能吊命一瞬,而重伤之下模糊的神智连这一瞬都难能体悟。她的眼睛仍是闭着,勉强掀动了一下嘴唇,呵出一声气音:“雨?”
“宛师妹,你说什么!”裴小舟打了个激灵,急忙把耳朵凑过去,紧紧贴在宛童嘴边。
宛童喉中又“咯”的一响,声若游丝:“冷……”
蓦然一股北风呼啸卷过两人所处雪窠,纤细的音丝刹那在风中无力崩断。无数细小雪霰掀起在裴小舟脸上,扑得他几乎窒息,而压在耳廓边细弱的最末一点气息也在同时湮灭。裴小舟双眼一瞬睁大,僵硬着慢慢转头,入目宛童一片青白失色的面容,霎时忡怔失神。就在这阵失神中,自野湖遭难累积至此的身伤心伤内外交攻,也随着心弦崩断到了极限,蓦一口鲜血呛出,人向后仰,血朝天溅,满目唯见黑暗骤临。

莽莽荒山中,时辰不知几许,飞雪虽歇,天色仍是一片铅灰混沌,禽鸟不鸣,人踪俱灭,荒寂如斯。
偏偏这般空荡荡的寂静中,一点“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由远渐近。北风如刀,吹得来人衣发簌簌,不得不时时举袖遮一遮扑面而来的风雪,走得好不艰难。
埋头又行了一气,再看周遭仍是山荒雪厚,惟见茫茫。甚至沟沟壑壑都被入冬以来的厚雪积平了大半,地貌迥然,更无从分辨髅生枯魅口中通往鬼域九泉深的路径。朱络驻足雪中,茫然四顾,片刻后“嗨”的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说你急什么?你急什么!”只是已经前行至此,顶风冒雪颇受了一番苦累,要是就此回头难免有些不甘,正左右踌躇着踱步,脚下忽然一虚,一脚踏破雪壳踩了个空。好在他见机不慢,借势一个翻身站稳了,一手虚虚扶腰感叹了声:“好险我的一把老腰……嗯?”
被他一脚踢开的大片积雪挪了位,露出一个浅浅的雪坑,四下血痕宛然,正有两个人歪歪曲曲倒在内中。朱络吓了一跳,提防着蹲身去看,下一瞬陡然惊呼出了声:“裴小舟?宛童!”见那两人一袭白雪掩身,大片血污结成红冰,也顾不得琢磨二人如何在此的来龙去脉,先飞快拨开了积雪,将人挪出。只是裴小舟胸口尚有几分微热,也还罢了,宛童分明已没了气息多时,尸首僵凝,半身血涂尤为刺目。朱络又惊又怒,背过手去捏了捏拳,到底叹了口气,先将自己披着的风氅脱下裹了裴小舟。但如今他在炼气界的身家堪称赤贫,全身上下寻不出两瓶救急丹药,更勿论裴小舟这般险恶情势,命若悬丝。无奈之下,也只得先将真元徐徐度去几分,保住性命为先。离火之气炽烈,糅以同门所出的云气滋润送入经脉中,颇见奇效,片刻已将裴小舟入体寒气驱尽,又将脏腑拱护,保住了一点飘摇命元。只是这番施救下来,也叫朱络察觉几分裴小舟伤势的怪异之处,无数阴毒鬼气缠绕四肢百骸之余,更灵台暗淡,分明有伤损魂魄之险。
魂魄之伤,对炼气修行之人来说最为险恶,几可动摇根基。前有雪北海挟如是魔功动乱东陆,后有魔尊遗脉死灰复燃,更叫人对此忌惮非常。朱络探查之下,又是摇头又是感慨:“可巧叫你遇见的是在下,若换了个人来,哪怕是青衣前辈亲至,也未必能保你个全须全尾!”一时心中已有了计较,暂且按下,只继续为裴小舟灌注真元,稳定伤势。

这一来不免在雪中多做耽搁,虽说眼下四野空旷,满目荒凉,但依髅生枯魅之言,已近九泉深地界,外来生人在此停留一久,泥犁洞登时有所察觉。偃鬼王与阿萝无暇出面,早有手下指派得当的鬼将再次破开黄泉迷障,滚滚黑风,去而复返。
那一股毫无遮拦的喧天鬼气扑面招摇,朱络心中一凛,手脚动得飞快,一脚将裴小舟连同宛童的尸身重新踢回雪窠中,掀起大片积雪纷纷扬扬,转眼填埋一平。另一边早又从丹囊中扯出一件风兜,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有恃无恐迈步,迎着鬼气来处而去。
两厢对行,片刻交逢。眼见幽风半空而来,内中鬼影隐现,朱络冷笑一声,将体内玄瞳之力释出,不闪不避,当头迎上。玄气乃自北海魔尊本源中来,不加约束之下,贪如饕餮,转眼沾上幽风,大肆蚕食其中鬼气。这迎面一击来的突兀,风中鬼将厉啸一声,挥出数条玄锁,直击朱络所在。
朱络踏雪疾退,不叫鬼锁沾身,顺势将玄气一收,哑声冷哼:“偃鬼王呢?可是欺我冥迷之谷无人!”
鬼将一击不中,压得他毛骨悚然的玄瞳之力一去,顿时枯立当场,不声不动。片刻之后,才听一道倦倦女声自鬼躯中吐出:“冥迷之谷前番登门,妾身以礼相待,自问无有失礼处。如何翻面再来,却成了打上我九泉深的恶客?”
朱络眼皮抬也不抬,任凭周身玄力激荡,卷成一道风幕:“本座也正要来相问,髅生枯魅二尊者登门来访,乃是魔主释出同源所出的诚意。且不说偃鬼王抉择如何,断然不该扣押冥谷尊者,至今不回。倒要请问鬼王此是何意?”
阿萝之声登时一顿,片刻才又道:“髅生枯魅来访当日便离开了九泉深,去向为何,妾身同样不知。使者自家人应知自家事,当可以秘法联络二尊者,一问究竟。”
“若非秘法同样联络不到,本座何必来此一趟。”朱络挑眉怒声,“偃鬼王当真全然不知?”
“鬼王闭门潜修,不问外事。”阿萝轻叹一声,“妾身所言,句句属实。泥犁洞久不与外界相交,谢过魔主好意便将二尊者礼送而出。使者纵然百般询问,妾身也无有交代。使者不如转往他处找寻,说不得二尊者别有去处,正待相援。”
“此话何意?”朱络闻言,身遭玄力之威陡然一涨,隐隐向鬼将来处吞吐,“阁下不妨将话说得清楚些。”
“……”阿萝自觉失言,停了一停,才又婉转开口,“实不相瞒,尊者离开之际,曾言说不知当今之炼气界,比及北海魔尊昔日如何,欲往见识一二。此事不与泥犁洞相干,妾身未曾深问。想来使者应知二尊者脾性,或可循此一探。”
“没脑子的空脑壳!”朱络低声暗骂一句,又沉声道,“但愿你无有欺瞒。”
阿萝轻笑:“自然如此。使者请便,妾身告退。”
朱络不置可否,待到虚空落下的一抹神识淡去,陡然将袖一摔,玄气聚合如鞭,将木立当地的鬼将掀翻数丈:“区区傀鬼,还不快滚!”
鬼将身在半空,已有所应,呼啸一声招来幽风,就势在空中一个翻滚,卷入风中遁去。朱络犹然站在原地,冷睇半晌,这才“哼”了一声,也拂袖背手,往来路去了。

两方分头,各自来去。估量着已打消了九泉深窥探之意,朱络脚下一转,登时回了头,一路飞快跑回雪窠所在,扫开虚掩的浮雪,将裴小舟捞了出来。是非之地久留不得,裴小舟的伤势更需寻一个稳妥之地安置,只是尚有……垂眼盯着宛童尸身半晌,朱络到底摇头叹气,低声道:“小姑娘,事急从权,只得先委屈你了。”并指划下,掀起大块冻土积雪,将雪窠掩埋严实。只是此地毗邻九泉深,连坟头也不便堆起一个,更勿论留下什么标识之物。朱络默然片刻,也只能先顾及生者,将裴小舟一把甩上后背,匆匆离开。
一颠一簸中,倒不曾想裴小舟半昏半醒,勉力撩了撩眼皮,却连身处是真是幻都无从分辨,只能梦呓般呻吟一声,含混低语:“……谁?”
朱络轻哼:“救命的人。”不再多搭理他, 藉着玄瞳之力卷开风雪,快步如飞。裴小舟昏昏沉沉在他背上,一时觉得如在梦中,依稀听得几句“魔主”、“鬼王”之说;一时经脉骨髓无一不痛楚万分,只疑已身在泉途……浑浑噩噩之余,心中犹然记得一点紧要人事,吸着气轻唤出声:“宛师妹……”
声音虽轻,朱络也听得了,心中更是无奈,脚步不停,掌心中暗度一缕真元,在他灵台处微微一荡。裴小舟本就伤重体虚,登时觉得倦极无力,头一垂偏倚在了朱络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朱络这才把嗓子里压着的那口浊气重重叹了出来,又暗暗磨牙:“偃鬼王!”

山中大雪,待到出山有人烟处,便收敛了几分。一入城镇,更只余细细碎碎的冰粒霜花,一日日从早到晚不紧不慢、不大不小的飘着,灰云白霰,时薄时厚将天阳遮成了一个模糊的光圈。
一整个冬日的天气大多如此,只是寻常天色,看在积了心事的人眼中,也凝做十分云霭难开,风雪之兆。
方青衣站在窗前,看天,看云,又非只是看天看云,而是看向渺然难测的天意。然而天意难测,更勿论大道杀劫将动,天机百变,无可捉摸。
越琼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随着一点雪花游移。雪花片刻已消融不见,他却还是仰着头,使劲瞪大了眼睛。一会儿功夫,眼睛四周已红了一圈,微微带了点肿又带了点水汽,煞是可怜。
蓦的眼前一暗,是方青衣转过身,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莫已他人错责于己身,朱大行事责不在你,不必过思。”
“师父……”越琼田瘪瘪嘴,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方青衣看在眼中,只当他仍是自责。更说不定还有许多的懊恼和不自在在心,只怕越是对着自己,心情越难平复,干脆直接指派了功课给他道:“你先在此行功默坐一回,沉淀精神,我去……”
他忽的一顿,随即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只是才转身,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忽觉垂下的袖摆被轻轻扯了一下,随即后背一热,有带了点试探般的重量贴了上来,环上了两条手臂,并着越琼田小小声叫道:“师父,我……有话想和你说!”
这般的举动,即便是在师徒之间,到底也有些僭越了。但越琼田毕竟还是个身量尚未抽完的少年,做起来倒有几分黏糊糊撒娇的意味、和着些小孩子惴惴不安时寻求依靠的模样。
方青衣算来当真与他相处,不过是自龙山之变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四年前的惊鸿一瞥,看在眼中的与其说是玉完城金生玉养的小公子,更不如说是多年前的那一段飞雪寒梅、情深不寿。即便当下两人的缘分,也该是自那一相逢而来。但方青衣却又是最清楚的那个,这一世的越琼田,与昔年的梅君,早已是全然分别的两个存在,再无什么瓜葛。
因此他眼中所见的,皆是不同,越琼田与梅君的每一处不同。从最粗浅的音容笑貌,到最惯常的每一个细小动作,看得久了,便处处都是分别,将两人划分得大相径庭。只是越琼田本有的模样,似乎也被这些不同遮遮盖盖,变得有些模糊。尽心教导,和颜以待,大约是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温柔与这缘分牵连的小徒弟相处,方青衣觉得自己当是尽足了为人师长之心,也看惯了越琼田每日神采奕奕笑闹欢喜的模样,岁月流长,当是如此。因此对他这突来的迟疑吞吐的样子,又是陌生,又不自觉的心中一软,拍着他的手转身:“什么事,说吧。”
越琼田的眼圈还是红的,瞧起来甚是可怜巴巴,却立刻也抓紧了方青衣的手:“师父,我……我这些话想了又想,但只对你说。我……我觉得你该是肯听的。”
“你说吧。”
越琼田深吸了口气,当真便开口道:“我……想给朱大哥求个情。”
这话搁在眼下说来当真算得上轻重不分,不过越琼田先前支支吾吾的模样,想来却不该只为了这一句求情。方青衣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撂开他的手,听他继续如何说。
这般态度倒是叫越琼田定了定心,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我听姑姑说过北海魔尊掀起的血雨腥风罪无可赦,也听师父你讲过一些魔尊遗脉的来龙去脉。我只是想着,凡事师出有名、定罪有因,搅动炼气界千里红祸的乃是魔尊其人,但那些被称作魔尊遗脉的人鬼精灵,只是懵懵懂懂或机缘巧合下继承了魔尊残留玄力,倒也不该将北海魔尊的滔天恶行又都全数算在他们头上,见则斩杀,不留一点余地。”
“你是觉得魔尊遗脉不当被全数绞杀?”方青衣虽说还是让他握着手,但声音中已添上了几分冷意。越琼田登时察觉到了,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点头:“是。若当诛杀,是该因其恶行恶径,而非是只凭‘魔尊遗脉’四个字。”
“你为朱大求情,就是因此?他虽身上隐有魔尊玄力的气息,但若无其他恶行确凿,便也该如寻常一般对待,不该有生分别?”
“是。劫走髅生枯魅,当是他的过错,但情由为何,是该询问清楚,可有隐情?若是只因魔尊遗脉这一个缘故,定罪判死,实不应当。”
“……”方青衣听至此,略做沉默。他不开口,态度便模糊得难以揣摩。越琼田的胆气大约是都用在了这几句话上,甫一说完,见他姿态,心里登时又不免打鼓。只是手上却还握持着方青衣指掌间的热度,那忐忑的心情一时鼓荡,一时又能被安抚住几分,上上下下,难受得一张雪白脸庞都涨得通红。
好在方青衣没叫他在这般难捱的心境下煎熬太久,还是开了口。不言对错,只是问道:“你为何会如此想?莫非是英华君的教导?”
越琼田连忙摇头:“不是姑姑,是……小九。”
“小九?”方青衣略略一想,登时记得了,“是你那个古灵遗族的朋友?”
“是。”越琼田道:“在龙山古月时,有泊穷年前辈出手,我们才知晓小九竟是出身古灵一脉。随即朱大哥就切切叮嘱我二人,切莫再将此事张扬。以免有人因小九的出身动了贪念,惹事上身。”
“我当时应了便应了,只当做小九出身不凡,怀璧其罪,才当处处小心。后来得了个空闲,一时好奇,向羽泽先生多请问了两句,才晓得了些当年古灵各族渐渐隐遁离世的缘故,也明白了为何朱大哥会那般告诫我们。”
方青衣听至此,微一点头,倒是梳理出了几分他的思虑来处。点头道:“不错,古灵族微,尚要远在赤海魔行之前千年。灵裔血脉与常人殊异,便有贪婪之人以种种手段巧取豪夺,以至双方交恶愈烈,不得挽回。你那朋友是神龙血脉,此一族可称古灵诸族之首,性烈善战,更是多生兵戈,炼气界中各门修士一度曾至群起追杀,势不两立的极端,旷日持久。其中诸多惨烈,直至古灵各族的踪迹消失在炼气界,才算杀伐渐止。”
“师父!”越琼田轻叫了他一声,拉着方青衣的手也晃了晃,“这算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错杀,也不可枉纵么?就如……当下炼气界对待魔尊遗脉的态度……”
方青衣并未直接答他,却是蓦的问了句:“赤海魔行,何以惨烈至此?”
“嗯?”越琼田眨眨眼,被问住了。赤海魔行往事,见诸许多记载之中,玉完城藏典亦有不少涉及。若在平日,该是张口就来的老生常谈。但方青衣由此时问出,想来不会是那般浅显易见的答复。越琼田想了想,还是直接摇头,“师父,你说。”
方青衣轻轻叹了口气:“自古灵族隐,至赤海魔行,千百年间,炼气界中摒除异类之势愈盛,起初只在对待妖鬼魔邪之属手段严苛了些、后来渐渐波及天地精灵,乃至旁门异修,皆受牵连。是以与北海魔尊之战,旷日持久,非只魔行一路,更有许多杂属旁类,尽在其中,与东陆一界修者为敌。”
“这……”越琼田大吃一惊,他即便年少,到底不是懵懂孩童,往日多少听闻,不过正邪相抗、道魔相争,黑白分明得如同白纸落墨一般。当下方青衣所言,虽只寥寥数语,已是大大脱出了往日窠臼,更甚至该算得上是炼气界中当今少许知情人闭口不言的秘辛。方青衣就这般毫无预兆的说来,甚至与往日教导修行无甚分别。越琼田呆了又呆,忽的死死攥住了掌心几根手指,大声道:“师……师父,此事我定记得,绝不会往外面随意说去!”
方青衣倒不在意他这般紧张起来的样子:“已是久远之事,倒也不值得多说什么。虽说已是数百年前的旧事,但若有心,知情者也不在少数,只是大多缄口不言罢了。只是……”他的目光蓦然放得有些遥远,虽说落定在越琼田身上,却更似越过他的脸庞看向什么,“当下炼气界中,诸大派门,多不对门人额外提及此事。英华君不曾对你说起,青冥洞天当也如是。只是你既然拜在我的门下,我却望你能慎知慎记,常思己身。”
越琼田连连点头,他听着方青衣的语气和说辞,虽未直言,那内中意味却是明白认同自己方才一番话。心中忐忑一安,忽然福至心灵一般,脱口“啊”了一声:“师父,莫非……”
“嗯?”
越琼田吸了两口气压了压心情:“师父,你莫非也是因此,才长居冻月冰河么?”
方青衣未料到他这突来的敏锐,但少年城府毕竟稚嫩,口中问得正直,其下遮遮掩掩的小心思仍在眉眼悄动中流露出了几分。换做旁人倒还罢了,两人间的因缘牵牵扯扯,尽在其中,如何看不分明。方青衣至此终是又叹了一声:“你若是想问,直白来问就是。梅君非是为师之障,当下却成了你之心障。”
“我……”越琼田一哽,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但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反倒微微垂下了头。
方青衣却径自说了下去:“我承连山一念,过往历历。昔年连山杀性,刚烈如火,不容微瑕,过犹不及,才有日后杀身之难。青冥洞天之中,更是道魔难容,乃是姿态最为强硬极端的派门之一。不只对于妖魔外道,甚至山精水灵,草木毛羽之属,也是泾渭分明。凡其门下所出,莫不如此。”
“莫不如此……”越琼田喃喃自语一回,“那梅君……”他既没前世之忆,又在之前从未听闻过这段隐秘私事,只能凭藉着在灵识幻景中的只言片语拼凑旧景,心下忽觉酸酸的,刚想再委委屈屈的说点什么。方青衣已继续道:“我与梅君结识,该算是意外遭逢。不过熟识之后,听他言谈心性,淡泊平和,视人皆以和善。他本是梅树精灵化生而来,身远尘世,心远尘埃,所思所见自是与青冥洞天一直以来的训诫全然不同。毫无杀伐分别之心,只是却有趋善于过了。”
“啊?”越琼田一呆,顾不得心里的那点小酸味,茫然抬头。他本以为要听进一耳朵方青衣与梅君间的往事,惺惺相惜也好,有缘无分也罢,总是少不得的许多缅怀往事旧情,当下心中就提前别扭了起来。却忘了如今两人既是师徒,又年岁有别,方青衣用意在提点他的心性,又岂会拿那些旧事来说。提及梅君,也不过是寻常口吻,神色一如往常,竟当真是如之前那一句“梅君非是为师之障”所言。
这般一来,越琼田也不知自己心里是释然还是失望,懵懵懂懂随着方青衣的话点头,心思还有些跟不上,恍惚居多。忽听方青衣又道:“无论视善视恶,只执其一端,并非难事。难定论者,乃是于其中求取本真之行。古灵诸族、魔尊遗脉、又或是炼气界中种种偏僻旁门、妖鬼精灵。不以族属定其善恶,不以善恶分其族属,最是艰难。当诛则诛,是因恶行昭昭之故,而非人鬼魔灵之分。此话说来容易,待你日后经历渐长,才知艰难。若不能守心尽心,当下即便你如何想得分明,也不过空枉而已。你,可记得了?”
一问入耳,越琼田猛的拉回了心绪。适才虽有分神,到底方青衣的字字句句,他从未曾漏听,此刻随着心情的梳整,登时电光石火般又在脑中反复了一遭,连忙应声:“是,我记住了……啊,师父!”答字出口,这才后知后觉,十分惊喜,“师父,你这样说,是不是也允了对朱大哥宽待一二?”
“为师从无取他性命之意。”方青衣淡淡道,“只是他劫走髅生枯魅之事,须得有个明白交代。而对于魔尊遗脉,取舍存留、是非善恶,非我一人能可定论。我只论他一人行径,来龙去脉。”
越琼田也立刻点头:“正是正是,我也定要找朱大哥问个清楚,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话说至此,越琼田胸中块垒终是去了大半,甚至还有许多意外偏得。这时从头思量一回,到底还是欢喜的心情多些,忽的脱口叹道:“在玉完城时,姑姑忙碌起来,便没多少时间陪我。好容易认识了小九和朱大哥,也各自分道扬镳去了。师父,你若是每日都这般与我说上许多话,循循教导也好,随意说些闲话也罢,该是多好!”
他这一句感慨纯然发乎于情,方青衣并未作答,忽的却将目光转向窗外。青霄之上,乍来灵光一闪,直投两人所在。方青衣信手拈去,灵光正正落入他掌中,光芒一时散去,原是一枝翠嫩柳枝,碧叶玲珑,水光清透,奇异至极。
越琼田惊讶探头:“师父?”
“是你掌教师叔的口讯。”方青衣却微微皱眉,这般灵叶传讯,料想非是寻常琐事,不知是哪里又生了什么事端,当下也不拖延,并指一拂,柳枝之上光芒一转,便听一道清朗朗声音传出:“师兄,此番又要劳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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