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笺春秋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复制链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4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七  动魔心

寄柳传声,乃是柳平芜独门秘法,两人言谈对答,有若当面,无有客套,直言道:“烦劳师兄为我一寻燕引一行踪迹。”
方青衣闻言微微皱眉:“出了什么事?”
柳平芜苦笑一声:“魂墟超度事后,未免燕引几人扫尾不清,贫道又藉寄体之术前往野湖。说来前后并未耽搁几日,但野湖不见他们一行人影,只存打斗残息。交手一方为我青冥术法,另一方魔气喧嚣,颇类火焚坑……”
方青衣神色登时一凝:“魔尊遗脉?”
“或许。”柳平芜叹了口气,“此事关乎燕引几人性命,更涉及邪魔行径,方圆只有师兄在侧,不得不烦请你前往探查,以安我心。”
“此非小事……”方青衣顿了顿,才道,“你往日闲游天下,青冥洞天不乏人手,也就罢了。眼下魔脉闹动,乱势将起,如何还不回归坐镇?”
柳平芜“哎呀”一声,甚至连青青柳枝也一并微微摆动起来:“非是贫道不愿回,实是当下远在孤零山,且一时脱身不得,也是无奈啊!”
“孤零山?西陆边地万里迢迢,你如何被绊在了那里?”
见方青衣追根究底,柳平芜也只得坦言:“乃是听闻此地有九微火火窟出现……此事不虚,火窟却在开或未开之间,时机缥缈,转瞬即逝,贫道不得不亲身守在此处,不克分身。”
“竟是九微火现世了!”方青衣一时也颇感意外,沉吟片刻才道,“恩师遗命,不可不重。既然如此,野湖那边有我为你一探,结果好坏,届时告知。”
“有劳师兄。”得了方青衣的允诺,柳枝顿化碎光消散,在旁屏息歇声的越琼田这才悄悄伸手碰了碰方青衣的手背,轻声道:“燕引师兄那边出事了?”
“是凶非吉。”方青衣摇了摇头,“不过尚需前往看过方知。”
越琼田忙道:“我与师父一同!”
“……”方青衣本欲叫他留下等候的话顿时在嘴里打了个转,迟疑一瞬还是允了,拂尘一转,雪丝轻扫,“与我来。”一团清光笼下,顷刻携二人遁去无踪。

幽谷僻地,千年不开。勾月行空,照现精灵。
不知其深其旷的妖异之地,天有月流红霰,地见白骨积山,血色月光泼洒万物,穿透幽谷上空常年凝结不散的玄色雾气,映彻这一片生人禁地、精灵黯世。
谷口迷雾重重难拨,唯有幽光鬼火无处不在,烁动旋舞,此起彼伏的尖声厉啸自其中传出,诡谲莫名。蓦的,谷中突来一阵腥风,将迷雾卷开一隙,如辟门户。团团幽火中登时掀起一阵喧嚣,叽叽喳喳的尖声此起彼伏: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冥迷之谷不留外客,来者何人?”
“有尊者出来迎客了,当真是客!当真是客!”
“是生人的气味,前来白骨精灵的地界,稀罕,稀罕……”
嘈杂声中,迷雾门户另一端晃出一具白森森巨大骸骨,骷髅头中绿焰明灭,望空尖声道:“御师既至,就请现身吧。”
幽暗气息凭空吹来,一道裹在黑氅中的身影化现。御师对周遭围观的幽火精灵视如不见,只向迎出的骸生枯魍点了点头:“有劳尊者出迎,我奉玉墀宗善意前来,请见魔主。”
骸生枯魍头骨中的绿焰烁动两下,如同打量,随后才道:“不知玉墀宗有何指教。”
御师轻声一笑:“为冥迷之谷破当下窘境、期来日雄图。”
“哼,好大的口气!”冥迷之谷与玉墀宗彼此几番接触,不曾占过上风,如今更莫名其妙失了髅生枯魅行踪,心中不免怨怼。当下也不再多话,转身甩动一身白骨,当前引路。御师泰然自若随后,意态颇为闲适,更叫骸生枯魍摸不准他此行深浅,暗自琢磨。

一路各怀异念,踏入幽谷深处。满目幽火磷光拱绕着白骨积山,月光如血,照遍枯骸,不似人间。
同样以白骨堆砌的魔主殿就辟在山腹之中,数道骨屏隔开大殿,四下里无火无烛,只有点点磷火高低漂浮,照不透深深魔殿,反而更添几分幽魅不明之气。
御师颇为坦然,登台举目,大殿深邃之处隐约可见嶙峋王座,有虚影高居其上,身形面貌一概模糊难辨。他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敛了目光拱手见礼,口称“魔主”。想来白骨精灵自有不为人知的传讯手段,行来至此也不见骸生枯魍有何动作,冥迷魔主已然开口,单刀直入:“窘境何来?雄图何在?”
御师笑了一声,拢袖抬头:“炼气修行古而有之,天生人鬼妖邪、精灵百类,各有其道,本无殊异。然炼气士多自诩人族为天眷,鄙薄异族,横行于世。前有驱逐古灵诸族辟界远走,后有赤海魔行百族闹动,至此招惹天意伶仃,乃至大劫将兴,魔道起势。魔主一脉身为魔尊遗眷,北海魔尊余威犹在,正当藉此应劫出世,一壮族群。”
听他侃侃而谈,高座魔主只是默然无声,反倒是骸生枯魍“咯嗒”冷笑一声:“御师言辞处处鄙薄人族,倒是颇不待见自己的出身了。”
御师看也不看他一眼,昂然道:“我自追随在君左右,冷眼诸类。人妖精鬼,于我何异?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骸生枯魍又冷笑了一声,倒是没继续抢白。只听王座高高在上,魔主之声幽幽飘下:“玉墀宗遣你来使之意,不妨说尽。”
御师微微一笑:“魔尊归暝数百年,天下久传魔尊遗脉草蛇灰线,却无人知冥迷之谷,魔主以为何故?”他稍作停顿,自问自答,“不过是因冥迷一脉风雨飘摇,自顾不暇罢了……”
一句话登时惹恼了骸生枯魍,厉声道:“御师,你就只有危言耸听的本事么?”
“毕竟只能倚仗北海魔尊一点魔元碎片苟延残喘,即便再假百年之期,白骨精灵也难出此谷,不过坐待族群凋零而已。”御师毫不在意骸生枯魍的怒气,施施然将话说完。却觉陡然一股强大威压当头笼下,携魔主隐忍将发之怒:“玉墀宗倒是对本王知之甚多!”
那股威压过于强横,即便魔主尚未发难,仍将御师冲击得身形连晃,借势连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脚下,喉口已觉微甜。即便如此,不见他行功自保,反而傲然道:“君参悟魔尊玄功奥妙,即便不入谷中,对魔元的存在也自有感应。若非如此,何来我今日之行。”他抬手虚拈,掌中化出一方金盒:“此盒内有魂珠二百一十三枚,皆取自炼气士之身。魔尊玄功,呼魂喝魄颠倒阴阳,各方遗脉所承虽有不同,根源之力终究在此。魔主欲破冥迷之谷窘境,何妨一试此道?”
“魂珠?”座上魔主威势稍敛,幽风凭空一卷,将金盒卷至了大殿深处。倒不急于查看,任凭金盒悬在王座之前,“玉墀宗此是何意?”
御师微一躬身轻笑:“君有言致魔主:炼气界之大,当容得百族。”

在极致的痛楚中陷入黑暗,又因极致的痛楚不得不醒来……来自魂魄之中的钝痛比意识更快的在裴小舟身上苏醒,只是睁开眼这一个动作,已艰难万分。
甫一张开双眼,霍然直面白惨惨一具狰狞骷髅,雪白的骨殖之上尚有幽光流转,一看便知绝非善类。裴小舟嘶哑着嗓子“啊”了一声,惊吓之下竟然挣扎着坐起了身,但手脚腰背处处无力,随即又“咚”的砸回了床上,牵动全身伤痛,说不出的滋味连五官都一瞬扭曲。
不过这一起一落折腾出的动静已将屋外之人惊动,破烂的草帘一掀,朱络飞快闪身进来,又将呼啸北风关在门外。他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几分热气的瓦碗,对裴小舟一挑眉:“醒了?醒了命就是保住了。小兄弟,你我倒是缘分不浅,想不到又在这里遇见。”
裴小舟有些恍惚的看他一眼,一时间没能开口。朱络也不在意,走到床边将髅生枯魅的封冰向一旁踢了踢,递了水碗过去:“喝口水缓缓嗓子。”见裴小舟还是不动弹,又笑道,“被在下捡到,也不知你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在下如今两袖清风,一贫如洗,连这栖身之地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破败荒村——也就只能烧碗热水给你喝了。”
裴小舟还是有些愣神,不过听他絮絮叨叨了这一通,总算缓过来几分,忍着喉咙不适低低道了声谢。朱络一把将水碗塞进他手里:“喝吧喝吧,缓过来这口气,你要受的罪还在后头呢。”
一大碗微烫的热水下肚,裴小舟也渐渐自初醒的懵懂中回了神。捧着空碗靠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直勾勾盯着前方,蓦然,两串泪珠断了线般滚了下来。
朱络在旁看得一叹气,摇了摇头,又把正巧对着裴小舟视线的封冰踹开几分:“可是这小骷髅丑到小兄弟了?”
裴小舟哽咽着摇头,也不开口,抱着碗只是流泪。朱络陪在旁边站了又坐、坐了又站,眼见暮色四起,屋内诸物影影绰绰只剩了残影,才一弹指点亮了灯火,温言道:“情伤脏腑,于你伤势无益,且收敛吧。”
裴小舟脸白眼肿,半天功夫已把自己折腾得又狼狈了许多,闻言抽了抽鼻子,哑声道:“多谢朱……大哥。”
朱络讶异一乐,指了指自己鼻尖:“原来你认出在下了。”
裴小舟发泄半晌,至此也慢慢收了心绪,低声道:“火焚坑一别才几日,如何就不认得了……”只是蓦的忆起两人初识时光景,才将将收了泪的眼圈又是一红,“只是,物换人也非。”
朱络巧遇他时已见到宛童尸身,但心中估量未必尽此,略作沉吟道:“可是野湖之行出了什么变故?”
裴小舟咬了咬牙,直到口中自觉溢出一股血腥味道,才将四人遭遇略略说了。朱络听在耳中,惊上加惊,一时竟是无言。缓了片刻,才低叹一声:“何至如此!”
裴小舟更是悲从中来,恨声道:“我欲报此仇不得,只能回禀师门,请门中长辈做主了。尚有宛师妹他们……他们……”
朱络手疾眼快,一把将险些被捏碎的瓦碗从他手中顺走:“莫动气,莫动气,你如今真元魂魄乃至肉身皆有大损,稍有疏忽,怕是也回不去碧云天了。害他们性命之人乃是偃鬼王,寻常派门便是掌门宗老也难撄其锋,此仇……”他眼珠一转,暗叹一声天意,“此仇不在碧云天,你还是且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裴小舟听闻却是急了,奋力欠起身几分:“自有四天云主为我做主,何来不能?”
朱络一巴掌将他摁回去:“报仇报怨也有先来后到,燕道长因此遇害,青冥洞天岂会善罢甘休,你莫不是忘了方前辈也在左近?”
裴小舟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是了,方前辈尚在……”他登觉深仇有望,心中一松,“咕咚”一声就仰回了床上,连咳出了几口血沫。
朱络“唉唉”两声,连忙按在他胸口助他梳理气机:“还蹦!还蹦!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大的脾气!你再不好好养着,爬都爬不到方前辈面前……且安心吧,等你伤势稳定,再说一切不迟。”
裴小舟透过气来,倒是顺着朱络的意思躺平稳了。只是唇边染红,愈发衬得脸色苍白。朱络这才伸手在他面上一拂,眉心处登时隐现一道暗暗青纹,约有寸长,蔓延向天灵方位。那道青纹一闪即没,朱络叹了口气:“先有百鬼噬身侵断阳根,又受鬼灯强拔魂元出体,你的魂魄之伤累及灵台与根基,此道青纹为兆,待到贯通灵台,魂元破碎,便与木石无异了。”
裴小舟也早料到自己伤势险恶,深深吞了口气,静心等待朱络下文。
朱络也不多与他卖关子,沉吟了下:“此伤若要根治,还需往赤明圃求医。不过青纹贯通就在两三日之内,在下先设法为你滋养魂魄,壮大魂元,挨过这一关。待回碧云天后,以北天‘云生玄解’之法调匀阴阳,方可脱性命之危。”
裴小舟立时应声:“但凭朱大哥安排。”却又一顿,带了几分迟疑:“朱大哥……何以知我北天秘法?”
朱络一呆,干笑一声:“乃是故友告知,倒不与眼下事相干。”便起身一手拿碗,一手掐诀似是随意挥洒,床铺周遭顿见数道阵纹微微绽芒,“此阵为护持你魂魄而布,安心在此静养,莫要随意运功走动。”
裴小舟点头,见朱络要走,忙又唤他一声:“朱大哥!”费力在腰间一摸,掏出一只饰以云纹的丹囊递过去,自己先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在此安养,呃……饮食等外事就要劳烦你了。”
朱络却是眼睛一亮,很不客气的一把接过来,笑道:“你放心,定然不叫你受渴受饿就是!”

朱络匆匆一去整夜,独留裴小舟一个在阵法中休养。魂识之伤加诸魂魄、动荡灵知,行功疗伤又皆是不能,才知漫漫长夜何等难捱。莫说入睡休息,想要安稳片刻都是奢望。更因伤痛缠绵,如同将泥犁洞中的遭遇反复提上心头,燕引与宛童之死、舍心凶多吉少,桩桩件件招惹恨怒,在心中激荡难安……裴小舟坐卧不到一个时辰,已觉头痛欲裂,心血翻涌如沸。
心知不妙,裴小舟不敢再放任心绪,挣扎着熬过一轮,只能任凭自己心思放空,默默发起呆来。
混沌之中,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忽听外面一声门响,惊破满室空寂。登时风声雪声哄然入耳,裴小舟骤然回了神,坐起身望向门口。
只是不知不觉中僵卧一夜,骨酸眼胀,甫一动弹,手脚身子已不听使唤,歪歪斜斜一头栽在床沿。困着髅生枯魅的封冰本被朱络踢到最不碍事的床下,偏事有巧,这一来又与裴小舟结结实实打了个对脸。
好在这一次裴小舟没再惊叫出声,一晃定住了神,随即就听到门口帘子掀开,朱络笑嘻嘻进来:“你莫不是与这骨头架子对眼了一晚?”
此时天光已白,初阳照透屋中,也将封冰内外映得纤毫毕现。至此裴小舟才算彻底打量清楚髅生枯魅的模样,登时吞了一口气,迟疑道:“朱大哥,此怪一身好重的邪光恶气,不知是何来历?”
朱络将手里大包小裹放下,面不改色:“我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妖物,但封冰上满盈道门清气,想来它是脱不出的,届时或可寻方前辈一问。”又指了指自己带回来的许多东西,“诸物齐备,地方在下也已探得明白。待入夜,便可为你设法滋养魂魄。”
裴小舟登时一喜:“多谢朱大哥。”
朱络摆摆手,收拾出吃食饮水让裴小舟自用,自己化出一股气劲卷起封冰出门:“此妖性邪,不好与你长处一室,在下将它拖出去埋了,回头再挖出来便是。”
裴小舟呆了呆,但看看髅生枯魅本就受寒冰封体,想来再以积雪掩埋也不会有什么差错,连忙点头。那边朱络早拖着封冰迈开步,一口气出了这片荒废残败的小山村,在一处山坳停下,屈指在冰上叩了叩:“莫装死,有事问你。”
玄力透入封冰在骷髅头上打转,髅生枯魅登时尖叫:“不得无礼,不得对本座无礼!”
朱络哼笑一声,忽的从怀中摸出一物,在封冰前晃了晃,却是个巴掌大的饼子,面白油香,裹着厚厚的肉馅,足有半寸。朱络掌中真元微运,将肉饼上头蒸出腾腾热气,左手便向着封冰连扇几下,这才道:“在下也不欺负你,将事情说清楚明白了,这样的肉饼,许五个给你做辛苦钱。”
髅生枯魅自在客栈中时便被这人间烟火气勾住了心神,只是之后一路风波,由不得他惦记什么。如今香喷喷一个肉饼送到眼前,若非身在封禁中,眼中绿光也要冒出来几寸,登时回应:“本座自有见识,提点你,提点你,提点你就是了!”
朱络微微一笑,也不急着收起肉饼,就那么捏在手里,慢条斯理道:“北海魔尊有呼魂喝魄之能,既可吸敛魂元为己用,想来也该有倒行外释之法。我需此法为人修补伤残魂魄,你捡可用的说来听听。”
不想髅生枯魅登时“咔嗒咔嗒”怪笑起来,尖声道:“身负魔尊玄力,你竟不知魔尊六绝,该笑!该笑!”
“天鬼六绝?”朱络闻言一愣。
“原来你知道!你竟然知道!无趣,无趣!”
朱络冷笑一声:“赤海魔行屠戮东陆,炼气界死在天鬼六绝下的人怕是数都数不清,但凡留下传承的派门,哪家没有记录,我十岁就看过了,岂会不知。”说罢,自己倒是低头忱思,“天三绝得天道威仪,无所不纳,无所不知,无所不刑;鬼三绝得鬼道穷幽,无所不吞,无所不附,无所不攻。六绝皆是奥妙无穷的秘法,却与修补魂魄有什么相干?”
听他念念叨叨,髅生枯魅嗤笑:“鬼噬无所不吞,鬼踪无所不附,如何不能以魂补魂,以魄合魄!蠢!蠢!”
朱络翻了个白眼给他,不过操弄魂魄的手段本就是魔尊遗脉天生的本事,倒也懒得理会这点口头上的便宜,掰着手指道:“天纳、天听、天罚、鬼噬、鬼踪、鬼怒……六绝为北海魔尊秘法,便是当真合用,在下又如何施展得出?想来你是不打算要这几个饼了,才拿这法子出来糊弄。”说着话,作势要把肉饼收起。
髅生枯魅顿时急了,连声大嚷:“天鬼六绝本无什么秘籍口诀!乃魔尊无上威能自然化生,运用无穷!你得魔尊玄力在身,若能潜心体悟,自可悟出妙法!本座岂会骗你!本座自然不会骗你!”
似是应和他的说辞,朱络微微眯眼,心中正在衡量,忽觉神识一荡,一股幽旷之力隐隐包裹上来,如牵如引、共振共鸣。朱络悚然一惊,护住意识清明,飞快在指尖运出一滴精血,勾抹间已成一道阵符,狠狠按在怀中丹囊上。血符一闪便没,悄然探出的那股力量也重新沉潜下去,这才定了定神,撇了撇嘴:“这般急不可耐,想来非奸即盗,不安好心!”
髅生枯魅却早在那股力量出现之际便噤若寒蝉,又觉惊惧又觉仰慕,连被禁锢在封冰中的幽幽灵火都在急剧明暗变幻。蓦的“喀”的一声,竟然厥了过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八  魔尊六绝
   
黑天白雪,野村荒坟,北风摧树鬼哭嚎。
才从泥犁洞死里逃生,裴小舟仍不免对这般鬼气森森的场景有些不适,更何况此时身处之地,正是一片不知荒弃了多久,破败凄凉阴森无一不备的乱葬岗。只是朱络提了一盏灯笼在前面走得飞快,裴小舟拖着一具伤躯,跟随得吃力,稍一分神就要被甩开一大截,也只能咬着牙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紧紧追在后面。
这片乱葬岗距离两人安身的荒村不远不近,也有十数里路程。一直走到月上中天,裴小舟觉得自己大约真的就要撑不住的时候,才算是到了地方。隆冬天色混沌,即便是月亮,也单薄得像一块随时可能破裂的薄片,稀疏的月光映着大片冰雪,反而更觉四周漆黑如墨,暗影重重。唯一的那点暖光,只有朱络手中灯笼,一圈淡淡又浓郁的橘黄色。
盯着那圈烛晕久了,裴小舟只觉得神思都有几分恍惚。额心看不见的那道青纹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虽不尖锐却绵绵密密,像是要一丝一丝把天灵撑开,放出点儿什么去……
忽听前方提灯人笑了一声:“守住灵台,莫要还没补上魂元,先把剩下的那几分搞丢了。”
裴小舟悚然一惊,恍惚的神智刹那回笼,才觉适才竟已踩入悬崖一线。他到底是名门出身,即便神魂肉身皆受伤累,也飞快将意识收敛凝实了,这才“唉”了一声,甩了把头上冷汗:“朱大哥,你深更半夜把我折腾到这里,到底是要怎么个说法?”他倒是不觉得朱络或是有心害他,只是满腔的莫名其妙,一身的受苦受累,也不免添上了几分埋怨。
然而话问出口,无人应答,一直不远不近漂浮在前的唯有一朵幽蓝荧火,寄在一盏白纸灯笼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游游荡荡。
裴小舟瞬觉毛骨悚然,环顾周遭,黑夜仍是黑夜,荒坟仍是荒坟,却正有无数朵明明烁烁的荧火从坟墓之间飘出,或大如弹丸,或小如梧子,甚至还有大片细碎如星光微尘,浩浩汤汤,向前方那盏白纸灯笼流去。
即便不可动用真元,裴小舟也能察觉到此间陡然扬起的浓郁鬼气。奇异的是,许多流光荧火甚至直接穿身而过,自己却全无被困泥犁洞遭受百鬼噬身时的痛苦,反觉丝缕清凉之意抹过身躯,生出几分细微的惬意。
“这……”裴小舟满心茫然,低头看看自己,又四下打量蹁跹如蝶的幽火,纵然奇景妖异瑰丽,但从坟墓中升出的荧火终究有尽,不过一刻已尽数归入纸灯。白纸灯笼陡然光芒大盛,天地皆染一片幽蓝。裴小舟不自觉退后两步,举手遮了遮眼,再放下手,却见眼前重归一片冷寂夜色,唯有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湛蓝光珠浮在不远处,火焰般的光芒一吞一吐,生出一股奇异的诱惑之力。
裴小舟说不清那种吸引自己的感觉,只是瞧着光珠,不由自主便想起适才被荧火穿身时那点清凉的舒适。甚至在自己尚未察觉时,脚步已先动了,一点点靠近过去,伸手去抓那枚光珠。
便在此时,肩头忽然一沉,似乎有人搭手其上。裴小舟尚不及反应,压着他的那道力量顺势而下,已带着他的手臂腕掌动作起来,又有一个微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分明是朱络,却好似从裴小舟自己口中发出,容不得他惊诧诘问:“鬼噬,魂开。”
随着声音,裴小舟的臂掌在身前虚虚勾勒出数道玄奥的阵弧。他眉心一凉,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割开了一道口子,虽不见血,却生出一股灼烈撕扯般的痛楚,如受百鬼撕咬之时。不过这股疼痛甫激发出来,蓝光一闪,那颗光球顺着阵图须臾已至,直填眉心。一股冰凉清冽之意随之顷刻铺散,拂去了方兴未艾的灼痛。
控制着裴小舟的力道也在光珠入体后消失,得了自由的裴小舟一手掩额,猛的回身:“朱大哥!”只是身后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裴小舟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又环顾一圈周遭,异象全无重归平静的乱葬岗中,除自己外,唯一的外物便是地上已经破了几个洞,却还顽强亮着一点光芒的纸灯。他几步过去拾起来,才发现纸糊的灯面并非全然素白,一行小字龙飞凤舞写在靠近底座处:“服了药,便回吧,莫着凉。”
“……”几个字轻描淡写,裴小舟顿觉心气一垮,满肚子迫不及待的追问也沉静下去不少。捧着灯笼又发呆片刻,幽幽对着自己叹了口气:“这药当真吃得别开生面!”便努力去辨认了来时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抱着灯笼回程。

一来一去,再到荒村时已是拂晓。冬日夜长,天光不开,大片黑寂中唯一的那点灯光就格外鲜明,引着裴小舟不假思索迈步过去。只是走到近前,才发现哪有什么房屋院落,不过是已快到荒村外围的一小片树林,其中一棵枯树上摇摇晃晃挂了一盏孤灯,朱络盘膝坐在树下,笼着手低头似在忱思,听到脚步声,才抬头微微一笑:“回来了?”
裴小舟干巴巴的点了点头:“回来了……”
朱络又笑:“既然回来了,不回去休息,找到这来做什么?你现在没有真元护体,娇弱得很,难不成想喝治风寒的苦药!”
裴小舟一噎,生出几分局促:“倒也不是……我……不认得路,只看到这边有灯光……”说着大概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有些讪讪。
朱络莞尔,起身抖了抖衣衫,伸手将枯树上挂着的灯笼取下:“走吧,我带你回去。”
裴小舟连忙应声,随着朱络手中光源摆动,才看清两人身处竟是一片枯树林,不只挂了灯笼的那一棵,满目所见,无不是枯枝干叶,凋敝非常。不过再念及如今隆冬天气,大多草木皆是凋零,倒也不以为意,随着朱络匆匆去了。

这一遭回到栖身的破屋很是顺畅,朱络挂起灯笼,回身看了看裴小舟,笑道:“大抵在下开出的方子还是没错的,你如今可觉头痛舒缓了些?”
裴小舟登时被他引出了话头,脚步有些虚浮的摸到床边坐下,急急问道:“我觉得好多了,朱大哥,你用的这是什么法子,竟然能够滋养魂魄立竿见影?我见到的那……药,是从乱葬岗中生出,那些荧光到底是什么?我……”
他一连串不打停的问下来,朱络只倚在桌边笑眯眯的瞧着他。高挂的灯笼的光芒迷迷蒙蒙洒下来,在脸上晕出一点虚浮的微光。被这层微光一隔,那丝笑容就也多了些别有意味,似已洞彻对面心思。裴小舟本就在盯着朱络发问,但迎上这般的笑容,渐渐的不知不觉声音就低了下来,直至突兀中止,“唉”了一声双手搓了搓脸,“朱大哥,我怕我问得深了,又怕自己知道得浅了。”
朱络这时才笑出声来,语气中颇有几分欣慰:“好孩子!”
“喂……”裴小舟差点被这突兀的宠溺称呼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然而朱络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悠然道:“你有伤,我治病,如此而而。小小年纪,何必多思。”说罢,一手将他按得在床上坐稳了,“好生休息,养出些元气,才好有命回神京。”
提及碧云天,裴小舟乱糟糟的心思也渐渐冷静了不少,垂头坐了一回,叹了口气:“变故迭生,我是得想法子回去了。不过我当下真元溃散,自身难保,神京远在平波海,千里迢迢,何其艰难……”
朱络立在一旁,闻言微微一笑:“不妨捎个口信回去,想来会有同门前来接应。”
他这一句说得轻描淡写,裴小舟却是一愣,似动未动,仍低头垂眼盯着自己撑在床沿的手,半晌,才呐呐应声:“倒也只能如此……”

一夜之长,半宿奔波,距离天亮尚有一段足可休憩的时间。只是目送朱络出了门,裴小舟躺到床上辗转几个来回,到底还是爬了起来,挑了挑半明不暗的灯芯,坐到桌边摸出纸笔,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
短笺不长,他写来费时却不短。笔端几分犹疑,最终仍落成了行行墨字。写好的信笺仔细加封,缄以碧云天秘法后,小巧如玉扣,拿在手中,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搁置。
正当时,门外忽的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朱络去去而返,声音放低到不足打扰睡眠的程度:“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又有一股喷香的肉包子气味,透过豁大的条条门缝溜进了屋子。
裴小舟动作一僵,随即将玉扣压在掌心去开门。门外朱络身带寒风片雪,笑眯眯提了两个油纸包:“二十里外镇子上买的,新鲜出锅大肉包。你的伤不需忌口,多吃些荤油也好抗几分冻。”
“有劳朱大哥。”裴小舟呐呐应了一声,退后让他进来。朱络却不急着进门,一手将纸包塞到裴小舟手里,随后摊平到眼前:“拿来吧。”
“什么?”裴小舟一愣,忽然心中微颤,脸色丕变。
朱络仍是笑嘻嘻的,探头往屋里瞧了一眼:“既然睡不着,想来是惦记着回神京的事儿。碧云天虽远,门人子弟也当有通讯的法子,可要我帮你捎这个口信?”
裴小舟又愣了愣,垂头瞥了眼自己握着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也弯眉弯眼笑起来:“朱大哥当真猜得准,碧云天以云篆传讯,瞬息千里。只是我当下动不得真元,也没法子催发云篆,还要烦劳你一遭。”说着话,他便将手中玉扣递出,略略几分不好意思,“归心似箭,让你笑话。”
朱络挑挑眉,拈起那枚淡青色云纹玉扣,两指扣住捻了捻:“你年岁尚小,遭逢这般大的变故,若不想家反倒稀罕了!放心,好生养伤,也不过再煎熬几日罢了。”他忽又一笑,伸手拍了拍裴小舟肩头,“只当眼下一场惊梦,回到碧云天,自有你的海阔天空。”话音方落,捻着玉扣的指端微微一亮,玉扣之上绽开清光,转瞬化作丝缕云气,缥缈无踪。
裴小舟这才“啊”了一声出来,一时间竟没能再说什么。
朱络颇无辜的转了转手腕:“神京的云篆当真妙物,真元一激便可用,甚是便利!甚是便利!”
裴小舟至此也只能干巴巴的应声:“是……是的啊……”蓦然觉得自己适才一番踌躇忐忑很是贻笑大方,闭了闭眼,垮下肩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朱络浑如不觉他的那一点小心思,退开两步让出门口:“不扰你休息了,吃饱了好好睡上一觉,既是伤患便该有伤患的自觉!”又笼了手,溜溜达达向外走去。留下裴小舟倚门木然半晌,才也抿抿嘴巴缩回了屋里。

此际天光仍是昏黑,更兼星光稀薄,冰雪寡淡。朱络一路不紧不慢踏雪而行,又自那片枯树林中经过。没了手中一点烛火,满目盘曲枝干暗影狰狞,凭生出几分如妖如鬼的姿态。朱络缓行其中,恍如不觉,不多时已穿林而过,直至暂时安置髅生枯魅的山坎。巨大的封冰隐于雪洞之中,半掩半露,碎光晶莹。朱络默默对面站了片刻,才叹口气,伸手虚虚抵上坚冰:“髅生枯魅。”
白骨精灵回应的声音却欢快许多,不只欢快,甚至还带了一丝洋洋得意在其中:“你用了,你当真用了。如何?如何?魔尊绝学,你可悟出了么!你必然是悟出了,才有眼下这一来!”
朱络难得没讥讽他几句,面露几许恍惚:“奇绝之能,神魔一线。在下区区凡夫,着实惊惧。”
髅生枯魅却是不解,嚷道:“既是你的本事,你为何惊惧?不通,不通!”
朱络也不与他饶舌,对着封冰盘膝坐下,支肘于膝,拿手托了自己的下巴,垂眼似又开始沉思。雪声窸窸窣窣,卷夹在北风中一浪浪滚来,巨大的封冰已有一半掩埋在厚雪之中,却难越朱络身前半寸。一层几难眼见的淡淡薄光如罩,隔绝天地风雪声。这般默坐半晌,他约是终于拿定了主意,双手一摊靠在了封冰上,喃喃笑道:“鬼魅无形,千念一踪,是为六绝鬼踪之术。碧云天所藏古书简有载,此术虽比不得传说中天听之术那般洞彻天地,毫微可查,却能够携五感之识,追息无形之间。神思所及,灵身可至……这般妙法,再辅以玄瞳佐力,引一线神思穿行千里,倒也不是不可一试。”
髅生枯魅听得云里雾里,只道:“玄瞳至宝,自是无所不能!”
朱络一巴掌拍在冰上,皱眉道:“闭嘴!”又冲着他哼笑一声,“在下倒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你……待到天明,我便带你去寻方前辈负荆请罪,任他杀你剐你刀砍斧凿你,如何?可是喜出望外?”说罢,不再搭理髅生枯魅陡然翻了倍的尖嚎,收敛神思,正襟危坐,慎之又慎的缓缓自玄瞳中牵引出一线玄力。这缕玄力得他自身气脉中的同源之力勾连,如水乳相融,无有半点艰涩之感。朱络旧事重来,半宿前的一点灵犀尚且在心,当下轻车熟路全心抱念,在灵台中点化出一道神思,而神思如萤火,微光剔透,一经凝实便落入怀中深藏的一只白玉簪上,汲取簪上丝丝缕缕故人气息,随即惊鸿翩起,化入冥冥之游。

冥漠之中,虚虚实实宛如梦幻,朱络也是初尝此道,神魂激荡四溢,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崩离四散的危机之下。而千里瞬行,耳目之能已是全然无用,更勿论分辨途经方位地理,只知光影陆离中,见知颠倒,混然欲泯。好在抱持在灵台中的一点真性尚在,朱络察觉到自身状况的一瞬,已心知不妙。到底仍是自己托大,莽撞踏在了万劫不复的悬丝之地。当下进退已非两难,而是全然不由自主,若再维持这般情形,不需多久,怕是自己便要神识渺渺,破散在混沌之中。生死之限,也由不得朱络过多顾虑后患,灵台神念一转,百窍皆开,玄瞳之中本是抽丝般徐徐引动的玄力霎时如开桎梏,澎湃而来,上通紫府,下贯黄庭。朱络只感一瞬身不由己,再定神时,赫然已觉自己身凌九霄,踏开云霭星斗御风而行,举目星月在天,山河绵绵,尽入眼底。超然之感,直如羽化登仙回看尘埃一般。如此奇情奇景,若非亲历,纵然百般想象也难得一二,更悚然玄瞳之力何其浩瀚,遥想北海魔尊昔年翻踏神州,目空四海,果非虚言妄说。
正在脑中许许多多念头疯狂隐现之时,千里一瞬,一瞬千里,山川大地如同流影抛过身后,眼前所见陡然一空。绵延的陆地褪去,浩渺平波铺开眼前。
一望无际的平波海,素有“平波空水,高风沉浪”之称,不见浪涌,只闻轰轰水响震荡不休。海雾如烟,遮掩人间胜境,只有穿过数百里寒波之后,才可见遥遥一柄仙芝通天彻地生于海涛之中。有五色云气簇拥其上,拱出一座不染凡俗的仙家妙地。
便在芝峰入眼的那一瞬,朱络心中百般思索一例皆抛,唯余空荡荡一阵恍惚,甚至生出了几分荒谬之感,惊诧于自己如何就想回来此地、如何又敢回来此地、如何竟当真回来此地!鬼踪之术收发由心,随着他心旌动荡,那一缕神念也早在芝峰前悠悠而止,几经盘旋,才参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投入了碧云天山门。

故地旧景,一别茫茫,晨曦将透未透,碧云天中音声寥寥,少见人行。空荡荡的琼楼玉宇鳞次栉比,朱络神思流光,径入深处,直到掠过不知走过多少遍的甬路,才大梦初醒般猛然止步。眼前玉桥如月,横架莲池之上,正是南天离门户。而这最末一步,朱络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踏过了。
池水清透,不受四时气候熏染。朵朵莲开,白瓣如冰,随水微漾。朱络垂眼看去,记忆中鲜明如许的却是漫天红月泼洒流离,青荷素蕊皆披绛纱,拱簇着水面楼台,红衣凭栏。只是“师父”两个字张了张嘴,最后仍是咽下喉中,情怯三分。又在月桥前踌躇了片刻,默叹一声转头离开了。
路径再转,仍是轻车熟路,随着渐往西行,路旁庭院随处可见瑶草琼花,仙境绝俗,自有四时之卉次第绽放,即便冬景萧瑟,亦有不见凋零的白梅青松,枝叶花瓣上细细碎碎承着还未散去的月华冰露,玲珑剔透,皎寒中生。
花草渐稀,松梅如琢,金风肃杀,飘冰凝雪。这般秋冬寒景,亦是西天兑所属最常见的清冷清肃景致。即便身在宗门腹地,仍有淡淡无形金气纵横缭绕其中,隐然勾勒一道剑阵轮廓。这也是西天兑最不同于门内四天一宗之处,虽不禁平日里诸多门人寻常走动交流,但若有凭虚纵气长驱直入的无礼之辈,便要即刻触动警戒,惹来剑阵轰杀……
后知后觉的为自己此刻操纵的鬼踪之术胆颤了一瞬,朱络试探向前,却是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一点神识毫无遮挡轻飘飘穿过金气与庭廊,就那么飘然落定在了霜雪清寒的庭院之中。
心中不由得感叹一声大能传法果真不俗,既入此地,朱络反而不再多想些有的没的,念头一动,神思飞一般闯入了深处的松月清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九  银汉迢迢暗渡

西天兑掌脉云主的居所,庭有青松,檐悬冷月,孤寒寥落,本无什么名号。却是前任云主无常师居于此时,常倚松听剑、望月洗剑,十年一悟,乃成佳话,遂乘兴驭剑为笔,在庭中剑峰石上刻下了“松月清听”四字。自此,此处院落方得一名。
朱络神飞而入,庭中松石依旧,天边残月已稀,即便当年仍在碧云天时,他也少在这个时辰到来,依稀心底竟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只是这点感触方兴未艾,一缕神念已破入内室落定。拂晓昏晦不明之时,房中竟还有冷烛未尽,细弱的烛火与透窗的晨色也不知那一边更鲜亮些,倒是将屋中人物俱映得清楚明白。
灯烛高烧在书案边,案后,也不知是通宵未眠还是清晨早起的剑清执梳洗已毕,只随意披了件薄衫端坐着在看着什么,发丝脖颈处微微水汽尚在,大概是懒得用真元逼干,索性任其自然。有几缕水痕向下洇透了衣料,印出一块要透不透的痕迹,很是惹眼。
自觉不自觉中,朱络的眼神便粘在了那小块湿痕上,白绢微透,肉色隐然,脑海中难能自禁便勾扯出了三里村的一夜活色生香。前所未有的情到深处总是刻骨铭心,直到好一阵恍惚后,才勉力将放纵的思绪拉回。朱络定了定神,拔走视线,这方注意到剑清执手中正在翻越的一卷札记。甫一凝神,便见到字里行间明晃晃“雪北海”三字,扎飞了他半腔的旖旎心思。
书案上还摞着数个卷宗,竹简玉简有之,绢帛拓本有之,寻常的书卷笔录亦有之,上贴名签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是门派秘藏,有的是炼气界中散佚残卷,甚至还有昔年赤海魔行之后,残存的参与派门刻石玉以记之的拓本。即便以碧云天云主之位,想要在短短时间内搜集这般多的记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朱络神思在这大堆书卷上一扫而过,心中已是明白,想来剑清执到底还是对这段时间的经历疑窦重重,更不可能将魔尊遗脉再现之事轻易丢开。想到这也是自己不得不尽快与他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心中难免滋生几分苦恼惆怅。一点酸楚、一点不甘、甚至还有一点委屈,被莫名勾引着悄然露头,随即突如其来开始疯涨。分明是神念前来,朱络却仿佛听到自己强压的粗重喘息,眼眶烧红,所见唯有眼前人,甚至恨不能就此化虚为实,一把将人掳了去。而身不能触,只能以眼代手,贪婪盯视。从发顶至肩颈、从肩颈至臂腕、又从臂腕至腰身……几乎能将人盯透的目光滑至剑清执腰间,忽见一物,登时突兀一定,烧沸般的脑中竟就此破出了一线清明。
剑清执一袭单衣轻薄,也不似外袍那般严正装束,单一条玉带的用料花纹款式都有许多讲究。当下束在腰间的,不过随意一条绫带,没有什么缀玉镶银,简简单单打了个结,散垂一端。朱络此时仍有几分心神晃荡,忍不住遥想了一下捏着这把腰肢时的手感,才寻到入眼之物,乃是一管结在衣带上的短笛,不过五寸长短,非金非石,却又通体泛着一层玉石般的温润宝光。一抹淡淡的薄红自笛身上透出,宛如彤云绕月,细腻可爱。笛子虽说小巧,雕琢却极尽精致,只粗粗一瞥,就能发觉上面层层叠叠细刻的符纹与叠加的精炼术法,甚至有许多远超自己当下所能,皆是出自剑清执一人手笔。
朱络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记不得剑清执何时也对音律一道有了兴趣。但几乎是一息之后记忆就鲜明了起来。这管笛便是还在三里村时,剑清执重伤昏沉之际,曾提及的那一截双头灵鸮嗓骨的去处。
记忆开闸,瞬息分明,那已是六七年前的旧事。是时花溪口有妖禽出没,祸害一方,求援讯息辗转递至碧云天,自己便带了几个师弟前去历练。途中虽说几生波折,到底祸害根源的双头灵鸮还是被剑清执斩于丹霄之下,所得就是这妖禽一身精华汇集的嗓骨。而回到碧云天不久,剑清执以修行为由闭关不出,以至错过了当年自己叛逃碧云天的剧变。想来那次闭关,就是用以打磨铸炼这截嗓骨,要赠予自己……
记忆转到此处,朱络甚至也说不明白心中泛起的是酸是甜还是无可奈何的欷歔。不过短短数年,花溪口已成了诛妖口,自己与故人旧地也人事两非,而在此之后,更说不清还有多少风波暗流,蠢蠢欲动,微有疏忽,或许就是生死两隔。或者说,即便侥幸不死,到底也无再见之机。
这般一息百念,揪心回肠,反倒不知不觉中将适才那些无名火起般的诡异躁绪压下了几分。朱络飘忽于剑清执的咫尺之间,一刹温柔、一刹躁郁,将他这一缕神念拉扯得颠颠倒倒,宛如失守。时至当下,朱络终也觉出了这一份不妥,他心中本就对玄瞳之力提防至甚,开百窍引玄力乃是不得已为之,此时七情暗中生变,源头定然在兹。这般一想,登时就要抽身回转。
可人生素性,总是贪婪,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朱络将行未行,偏又念着这一趟来之不易,再至无期,心底被几丝不甘拉扯着,一阵悸动恍惚,伸了手,轻轻去捱上了剑清执的脸颊。

轰然一声,金庚剑气爆冲而起,瞬间铺满了整座松月清听。
忽来一道外来神念侵身,修为如剑清执这般,刹那之间已有金庚剑气暴雨般绽出,逐踪而去。只是那道神念似乎不带伤人之意,且是反应得极为迅速,竟在剑气扫荡到之前就飞速遁走,更是随即杳杳渺渺,已脱出了神京可察范围。
这鬼魅般的修为与手段,剑清执一击落空之后已是暗暗心惊。能够悄无声息的侵入碧云天乃至松月清听,已是使人咋舌,更还能够预见于先,轻易从金庚剑气下遁逃,瞬间掩息而走。如此高人,不知究竟抱着何种意图来此?又为何偏偏找上自己?他一边皱眉看着指掌间刚刚趋于平静的剑意,若有所思的掐算了一下时日,自言自语道:“莫非是为了无心云相开期将至而来?但无心云相需得宗主亲临,以‘三六之功’才能开启入口。那……”剑清执一边默默盘算,一边拈动一点灵光,绕身而走,试图探查到一点适才闯关之人神念余韵,看看是否能捕捉到一二痕迹。虽说既是前来刺探,那人想必也已做足了掩饰气息的功夫,但试上一试,总比……
念头到此,戛然而止。
剑清执几乎是惊骇得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一根廊柱,才撑住了自己没当真失态跌坐下去。但小心翼翼摸上自己脸颊的指尖,还带着点轻微的颤抖。
左脸颊上,一指之地,便是他察觉到那缕来犯神思的位置。当时满腔惊骇之下,金庚剑意已应心而出,雷霆霹雳般毫不留手,一心只在擒杀来敌。如今来人疾退而去行迹杳杳,这才顾得及查探一番,谁知大大方方毫无遮掩映入自己神识的,竟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朱络……”剑清执张了张嘴,到底只能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叫了出来,“是你么?”

院门外这时已有许多嘈杂脚步声前前后后赶来,有西天兑巡护弟子在外扬声道:“云主,适才弟子见你居处剑气勃发,可是有事发生?可需弟子等前来听唤?”
剑清执定了定神,这才缓声道:“无妨,是我在体悟剑意,你们散去吧。”
“是。”
耳听一片脚步声又匆匆离去,剑清执的手掌贴上自己左颊,微微摩挲着勾勒出适才那一道神念擦过的痕迹……那该是一个轻轻贴合抚摸过的手势。
脸上骤然涌起一丝薄红,剑清执咬了咬牙,才把心头隐隐悸动压住,低声叹了口气:“朱络,你为何来此?你……又怎能来此?”

一念神驰,鬼行无踪。
在忘情之中抚摸上剑清执脸颊的瞬间,朱络已心知不妙。当下他既不想给剑清执惹上什么麻烦,更也没那个本事在一缕神念之外再带来什么麻烦。再顾不得心中着恼还是不舍的拉扯,立刻抽身而退。随即漫天剑意扑笼而来时,他已神走在百里之外,远远退出了平波海地界。
怀抱着那么点还未知足的遗憾,更在情热之后,对玄瞳之力的忌惮忧虑浮上心头。朱络不再耽搁,继续以鬼踪之术退离,准备将神念坠回元身之中。好在脱出了适才意乱情迷的斯人斯地,神念中的躁动也渐成无源之水,缓缓平息。甚至心中陡生邪火,再到突兀隐去的那一过程也逐渐开始模糊,便如惊梦一场,乍然转醒后,属于梦中的痕迹随着愈发清醒的意识层层褪色,直至彻底不存……
这种诡谲的平复之力无声无息在朱络的意识中冲刷,不动半分声色。万水千山随着天际晨曦渐吐走马灯般掠过,待到灰白的朝阳在层云中微微露面,朱络神识一阵激荡,宛如自千仞高空直坠而下,又好似只原地打了个突兀的冷颤,一点神念已稳稳遁回肉躯之中。开眼环顾周遭,堆在身边的细雪积了寸许厚,被真元阻隔,不曾沾染分毫。而禁锢着髅生枯魅的巨大封冰斜埋一旁雪中,也与先前并无什么异样。朱络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彻底将意识从鬼踪之术带来的激荡中剥离,随即左掌一翻,早已勾画好的一道阵法覆于右手之上,尚在手中微微绽放玄光的玄瞳登时无声无息沉暗下去,隔断了其与自身窍脉真元间的流通。
然而阵法完满,隔断利落,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发自神识深处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如同大浪叠叠冲上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朱络还没能出喉咙口的感叹登时憋成了一道哀吟,连维持盘坐的力气都没了,“咕咚”一声,一滩烂泥般直接拍在了雪地里,成了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惨烈模样。护持身周的真元气罩更是瞬间溃散,一地积冰积雪寒凉彻骨,毫不客气的蜂拥而入。
越境施展鬼踪之术的反噬来势汹汹,体力与真元的透支还只是一个开端。朱络僵躺在雪中,清晰的感觉到周身经脉传来阵阵刺痛,本就被方青衣以冰枷锁住的丹田干涸欲裂,破碎般的痛楚蔓延过肉身骨血,一浪高过一浪,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脏腑经脉一时难以承受这来势汹汹的暗伤,七窍先后渗出缕缕血丝。而反噬下的伤势犹然不减暴烈,又开始向灵台神识之中蜿蜒。灵台紫府本就是修行之人重中之重,更甚于丹田要害,朱络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极致痛苦反倒使得意识漫上一阵模糊,握着玄瞳的右手也再无暇顾及,手上力气溃散,玄瞳滴溜溜弹丸般从指缝滑落,在雪地上滚动两下,泛起了薄薄一层玄光。
朱络早先在动用玄瞳之前,便已做好了重新将它封禁的安排。只是未料到鬼踪反噬如此凶险,措手不及之下,除了提前备在手中的那一道阵纹,再来不及加诸其他。玄瞳乃是非比寻常的奇物,三番几次动用之下,原本沉寂的灵性渐渐复苏,哪消玄光几转,草草覆上的封阵已如冰晶破碎,化成稀微毫光散去。而另一股更为幽深奇异的力量随即荡开,无形之力化作薄薄一层如光如雾的茧帐,将朱络整个裹覆其中。


阳春三月,莺鸣柳翠,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一带粉墙黛瓦绕起深深院落,内中同样的一片春光明媚,更有粉桃艳李之中,翠带红绡,掩映其中,别样靓丽。
半躲半藏在那一片疏落落花木之后的是几个女孩子,花朵般娇嫩的年纪,倒比这满院的春光更明丽喜人些,挽手搭肩的在一树桃花之后,一边轻轻的推推挤挤,一边吃吃笑着,小声的彼此耳语。
被推在最前面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芳华正好的年纪,眉眼含羞,手中拧着块翠绿的手帕,却是张望上两眼,就又急匆匆的别过头,连连轻声道:“走吧,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她身后的几个小姊妹立刻爆出一阵嬉笑,七手八脚抵着她不准回身,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当然有好看的!那是爹爹要配给你的好郎君呢!这时不看,日后到嫁人前都看不到了!”
那女孩子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连连跺脚:“你们……哎,你们……”只是又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推搡两下,见走不脱,索性双手捂住了脸。但却也是不由自主的,又在指缝中悄悄递出目光,向着桃花杨柳外望去。
那翠绿鹅黄粉白连片的小径上,正有一名素衣少年快步走来。只瞧年纪,约比这一群女孩子大不了一两岁,却是神色清素淡然,眉目雅致,宛如一块上好的冷玉。举手投足之间,气度竟不似凡俗中生养而出。
少年匆匆而行,春风无赖,偏要将许多零花碎叶轻飘飘的吹到他面前,沾衣沾发,又遮挡了前行的视线。那少年无奈,也只得一边走路,一边时不时的挥着衣袖,荡开那些迷目之物。蓦然一阵风大,视线将将瞥到,却有一件比之花瓣落叶大了许多的物件裹在风中直直被吹了过来。
少年下意识的一伸手,随风而来的物件立刻缠到了指上。入手轻软,又带了一丝细细的胭脂香甜气息。他一垂眼,这才看清楚了,却是一块翠绿色的手帕。丝绢薄薄,暗香细细,在帕子一角似乎还能看到绣着一枝丝萝,显见是件闺阁女儿之物,只是不知为何会无端被这阵风吹来。
这微微一驻足之间,前面花树丛中忽然一阵“哗啦”乱响,随后人影一晃,竟是见到一个女孩子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从树丛后踉跄出来,正直直撞到了自己面前,登时一张脸红透得胜过三月桃花,手足无措站在了那里。
小径甚窄,两人并行也不免擦肩,更何况一男一女。少年不得不站住了脚步,想了想,将手中绢帕向前一递,微微皱了皱眉:“这可是姑娘之物?”
那女孩子低不可闻的应了一声,伸手要接又缩。接着好似鼓足了天大的勇气,终于抬起脸来,细细道了一声:“是……多谢方公子……”
少年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是……”那女孩子登时又低了头,几乎要把脸埋到胸前那般羞窘,但还是咬着嘴唇小声的答了他,“我……我叫阿萝……”

“阿萝……”
方青衣猛的睁开眼,窗外不透天光,还未到该起身的时候。不过清鲜的雪气虽然被窗扇隔在屋外,那点霜白色的冷冷光泽还是掺杂着月色映入了房中,鲜明的标示着当下的季节与时辰。
微微叹出一口气,方青衣初醒的神念在一刹那就收束整齐,毫无犹豫的将适才的梦境截断了。但却有隐隐一丝不明的预感,挣扎着从梦境中游离出来,不容忽视的彰显着存在。
“是梦?”方青衣又皱了皱眉,以他当下的修为,七情收束,神识稳固,端不该再如寻常人一般常有梦境。而一旦生梦,若非大变,便是大兆,定有其因。
回想起适才梦中情景,该是两世之前的记忆,已极尽模糊。三世而生,承连山一念,所求无非斩断与偃鬼王生死纠葛,成就大道而已。故而每一世中,从未有过道心泯灭耽于尘俗之念,更皆是成就非凡。只是是人非仙,因缘难以算尽,到底还是生出了两个变数……
思及此,方青衣摊开手掌,掌心无声无息凝聚起了一点冰雪之意,渐渐成了一朵梅花模样。
那两个变数,其一名曰梅君;另一个,则分明就是适才梦境中的娇羞少女模样。一者乃是漫漫修途中最清透的一点情心,一者却是偃鬼王层层算计下排设多年的恶计。而今星移斗转百余年,情心早已融于道途之中,而早逝的红颜也终在刻骨不泯的幽怨愤恨打磨下成了偃鬼王指向自己的诛身之刃。
“偃鬼王,鬼女阿萝……”方青衣聚于掌心的冰雪白梅终是陡然一散,寒花杳杳,转而凝做了一缕寒彻剑意。

就在这时,门外忽听越琼田试探的低唤了声:“师父……”
指间剑意一刹灭去,方青衣翻身盘坐于榻,应了声:“进来。”
“师父,你也没休息啊!”越琼田的声音登时振奋几分,飞快推门入内。房中不曾点灯,只有些许雪光月光,映得一片朦胧昏晦。他借着这点光亮挪到床边,站了一站,又干脆偎到床边坐着,轻轻揪住了方青衣垂下的一截衣袖,“师父,我睡不着……”
方青衣倒不意外:“为燕引他们?”
“嗯。”越琼田唉声叹气,“野湖不见他们的人影,只余一地战后残迹,分明有事发生。掌教师叔那也断了他们的讯息,只怕多半是祸非福……寻也寻不得,救也救不到,我只一闭眼,心里便七上八下得紧,总怕事情还会变得更糟更坏……”他说着话又眼巴巴去看方青衣,“燕引师兄他们……可还安全吧?”
方青衣不答他,反却道:“你所想更糟更坏,是待如何?”
越琼田愣了愣,犹疑道:“受伤了?受困了?或是被什么邪魔外道之人擒抓去了?不过他们一行三四人,彼此守望,境遇想来不会太糟糕……吧?”夜色中看不太清方青衣的脸色, 但说着说着,越琼田总觉舌尖愈发滞涩,声音渐低渐无,只手指微微用力,捏紧了方青衣的衣角。
方青衣似觉似不觉,半垂眼帘:“你心中当真觉得如此?还是故作此说而已?”
“我……”越琼田顿时气短几分,连应答都无,默默垂了头。
方青衣也不过分迫他,只道:“炼气界承平数百年,你不知昔日道魔之战何其惨烈也是寻常。不过眼下魔行重露端倪,大乱将临,日后莫要再以小儿心思度量行事,方可于劫波中保全自身。”
“我不要保全自身!”越琼田急道,“我只要大家皆安好。”
方青衣失笑:“这却是过于贪心了。”
越琼田顺势抱住他一条手臂,将头抵上去蹭了蹭,轻声道:“天下皆安若是太过渺茫,我便愿从眼前人事开始,要师父安好、姑姑安好、燕师兄他们安好、小九安好……能护得一人便一人、能护得百人便百人,终有一日,或可护得千人万人万万人……我心不止,终至于天下。”他说罢,自己也觉口气太大,颇是羞赧,又极为小声道,“所以师父你可定要好生教导我!”
方青衣被他说得微有恍惚,片刻才喃喃道:“沃花间绣土,映月下琼田,千百年当如是。”
越琼田似懂非懂:“月下琼田?师父是在说我么?”
“是也不是,不过旧时因果。”方青衣叹了口气,只觉今夜记念起的往事太过,不欲再谈,拍了拍越琼田的肩背,“休息去吧,明日尚需设法一寻燕引几人下落。他们既是在野湖魂墟出事,恐怕与偃鬼王不脱干系,不可轻忽。”
越琼田点点头又摇头,软声试探:“师父……我可不可以……睡在你这儿?”
方青衣一默,但终究还是向床外挪了挪,伸手一拂里面:“睡吧。”
“嗯!”越琼田连忙应声,手脚并用爬去床里躺下。枕衾之上尚有余温,裹在身上,一直忐忑煎熬的心情好似也舒缓了许多,兼之白天一日奔波也确实乏了,闭上眼没多久,先前召之不得的倦意便款款而来。越琼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口中含糊几句,渐入酣眠。
方青衣仍在盘膝打坐,咫尺间的呓语入耳分明:
“师父,我可也是你的一份旧时因果?”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〇  玄瞳之惑

地漫红雪,天悬彤月,无边无垠,无穷尽之景。
朱络认得这片奇异到近乎荒凉的景色,那是他数日之前,曾在玄瞳之境中窥见的离奇世界,内中便是这般红雪纷飞,永不见息。
只不过,玄瞳中所见的世界,除了这红月红雪,尚有一道至今仍让炼气界中人刻骨战栗的身影。也许是一缕残魂,也许是一点未散尽的意志,甚至可能只是一道久远前留下的虚影,使得这境中天地苍茫,却皆不如他一身所在带来的压迫窒息之感。
朱络挣扎着好容易又喘了一口气,终于把自己在憋死的边缘抢救回来,但他当下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如此了。虽说身处虚幻,但意识既在,他自然也记得自己是如何陷入这般连手指都难以动弹一下的窘境,固然在遥远红月之处落下的视线是强大的压迫感来处,但更直白的缘故,仍是自己因妄用鬼踪之术以至反噬的结果。只是想不到即便沉入幻构之境,也不见一点好转。
红月上的视线仍在静静垂视,透过无边红雪,不曾稍移。朱络当下是个仰躺着的姿势,甚至连抬一抬眼皮的动作都不需要,就正可沿着那道视线回望过去。看得久了,红色月亮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瞳孔,其上纹路森然,一如曾在玄瞳上所见。而再尽力深望,月瞳深处,也不知是眼花还是当真看见,开始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轮廓……
一阵尖锐如万针入眼的刺痛,猛的在眼瞳之中炸开。朱络毫无提防,登时一声惨叫,也不知哪来的几分力气,竟能抬起了手,死死按在双眼上。遮住了漫天红光,也勉强抵住了那股难以形容的剧痛。
好在痛楚爆发得突兀,去速也是极快。数息之间,已然散去,只剩余韵犹在脑中一抽一抽的缓缓搅动着。朱络咬牙抽着凉气,一连几次吐息,终于将剧痛带来的痉挛压了下去,这才一头冷汗的松开手,又彻底摊平回地面,换了几口粗气。
然后他便听到一个毫无情绪的声音,在红雪深处、红月之上,冷冷传来:“相差得太远了。”
朱络打了一个激灵,到底没力气跳起身,只能勉强扭头四处张望。目光落处,不见人影,只闻其声:“与他相比,差得太远了。”
“你……是?”
“空有仙缘,却无仙骨,穷尽一生,所成终归寥寥。”
“喂!你……”朱络微怒,好容易积蓄起的几分力气用力拍了拍身旁,激起一片红尘飞荡,“你是何人?北海魔尊残魂余影?还是此地精灵化生?装神弄鬼,妄言命途,也不过是个困居囹圄之中的存在罢了!”
那声音不受他言语所激,仍冷冷淡淡的继续道:“不过若能承本尊玄力,当得开辟之能,颠倒日月,赤海掀涛。魔极神极,不过愚人自锢,纵世外飞仙、西华神人,又何足一哂……”
两方各说各话,无所交集。朱络躺在地上,气极反笑:“幻境困我,言辞诱我,必有所图。你所图为何,可敢坦言?”
“你所图为何?”
“你所图为何?”
如同旷谷回声,朱络问出一句,那声音一改之前的空洞冷淡,无数反问回来。字句未改,音调似自四面八方隆隆盖下,破入天灵。
朱络被这宏大之声震得眼前一花,胸中气涌。而本是空旷无垠的雪地上,似远似近、似虚似实,陡然许多旧时人事、故处风貌走马灯般浮现又消失。模糊得只有一个影子,又分明看得清楚芝峰上一石一木、洗心流中一亭一台、故人脸上一眉一眼、一颦一笑……朱络的呼吸蓦的沉重,巨大声音仍在天地间回荡:“你所图为何?”
变幻的影子停留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直至最末一人白衣高冠,一剑清泓。朱络已在不知不觉中半撑着身子坐起,至此勃然愠怒:“你在威胁我?”
那声音不予作答,天地间仍只回荡着连绵不绝的发问:
“你所图为何?”
“你所图为何?”
朱络只觉自己被这声音折磨得头痛欲裂,“啊”的一声大叫,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股力气,翻身跳了起来,一手扶头,一手拄地,怒吼道:“我所图为何,尽在眼前,你何必再问!”
空中巨声戛然而止,无数幻象悉皆破灭。满地红雪中,只见朱络一人匍匐于地,绯红的月光如瀑自血月中降下,将他全身沐浴其中。玄奥宏大之力不容抗拒却又轻缓柔和之极,拂过筋肉皮骨、渗入丹田气脉。所及之处,痛楚与虚弱皆尽化作难以言喻的充盈与舒适,无论内外伤势,还是灵台紫府中的暗伤,都在这股力量的抚慰下平复如初。朱络那一瞬几乎彻底在这种久违的舒坦轻松中沉迷,恍惚了好一阵才爬起身,咬牙道:“你这是何意?”
虚空中声音回荡,无情无绪却足以诱惑人心:“承此玄力,倾覆由心。何不可破?何不可图?善用,善用!”
话音落,红月陡然大放光芒,无边无际的绯红颜色扑面而来,化作一道血色飓风,将朱络卷上空中。朱络一时如受无穷巨力锤身,整个人仿佛刹那散作齑粉。脱口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挣扎着弹跳起来,猛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世界有瞬息的颠倒错乱,红雪白雪、绯月灰日,交杂混乱成无数破碎的残片。朱络一把捂住额头,掐起一道清心咒,才缓缓将剧烈的眩晕感压了下去。定了定神再睁眼,光怪陆离的影子渐渐散去,露出一片冰雪天地,微茫晨曦。
冰薄的金色晨曦中,玄瞳虚悬在身前一尺,幽光内敛,徐徐盘旋,恍惚中似仍有缕缕赤色隐现。朱络忡怔片刻,伸手将玄瞳摘下,幽光赤色登时一例散去,浑如一颗寻常玄珠。只是朱络将其握在手中,心中一时战战兢兢,如握一掌天地之玄奇,直到深深数息吞吐后,才勉强按下纷乱如麻的心绪,低声自问:“善用?如何善用,又何为其善?”
天地间无有回应之声音,朱络坐在原地颠三倒四了一会儿,瞥见一旁半被雪埋的巨大封冰,心思一动,唤起玄力透入其中。他之本意乃在再寻髅生枯魅探听一二玄瞳隐秘,不想神思甫一勾连,早有一声声的刺耳尖叫传来,甚至几乎能听到一副骷髅牙齿“咯嗒咯嗒”打架的声响,翻来覆去只叫唤着“魔尊”二字,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惧是怕,只是大约好一阵子都难能平复下来了。
朱络对此不需多思,便知他定是在玄瞳施展妖异之力时受了偌大的刺激。魔尊本源冲刷之下,想来越是同本同源,所受冲击越是无可比拟。只不过这样一来也非什么坏事,在接下来的打算中,倒是可以彻底摒除来自髅生枯魅处的变数了。
又在心里盘算一二,朱络长身而起,这才觉得腿脚竟也有些虚软。纵然肉身伤痛皆已抚平,可那一丝直击神魂的强大震慑仍有些许残余未尽。他屈指叩叩额角苦笑一声:“真是天大的麻烦!”伸手摄过封冰,暗红遁光一闪,离开此处。

蜷在方青衣身边一夜好眠,直到穿透窗棂的阳光晃过眼帘,越琼田才精神饱满的睁了眼,甚至还懒洋洋的翻了小半个身,抱住一旁的棉被蹭了蹭脸颊,方意犹未尽的翻身坐起来,摸过搭在床头的外衣披上。
方青衣已然不在房中,只不过透过被日光打得透亮的窗扇就能看到他站在院中的身影。小院老梅,青衫隽秀,恍如图画。
越琼田的目光在墙角的老梅上一掠而过,甚至是刻意的忽略了那一树粉白,三两下打理好自己跑了出去。一脚才踏出门槛,已欢欢喜喜喊了一声:“师父!”
方青衣略微颔首,目光仍落在远方。师徒两人落脚的小镇不大,这家客栈更是坐落在镇中小街尽头,稍运目力,所见便是满目冻云寒川,连天衰草,数来数去倒只有生在院子角落的那株老梅称得上一点风景。
越琼田便也凑过去,循着方青衣的视线张望一回,纳闷道:“师父在看什么?”
方青衣眉眼不动,淡淡道:“有客将至。”
越琼田仍不曾望见什么,一指支着眉心揉了揉:“那是善客还是恶客,师父乐见还是不愿见?”
他这一问故作顽皮,不想方青衣却转过脸来垂眼看了看他,片刻才道:“于我无所谓,于你,大约不算恶客吧!”
“……”越琼田心中登时一片茫然。然而不待他再问些什么,料峭寒风骤然又猛烈了几分。一点白茫茫的物件随着风,飘飘忽忽刮入小院,又随着北风打了几个旋,才被老梅枝桠一挡,摇摇晃晃落在了地上。越琼田的视线不自觉随着那物件,直到落地方看清楚了,倏然一惊:“纸钱!”
“嗯?”方青衣的目光也在那张簇新纸钱上扫过,眉头微微一皱,沉声开口:“你这是何意,朱大?”

凛冽风中,一点殊异气息飘忽而近。越琼田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所见来人,寻常布衣,眉眼面貌,无一不是自己认得的那个“朱大哥”;然而缕缕流风卷绕身周,分明又叫人从心底觉得有数分相异。两方分开也不过几日,这般变化着实突兀,不由得叫他张了张嘴,一声招呼卡在喉咙里,硬是没能发出声音。
方青衣却远比越琼田看得透彻,只一眼就微微皱了皱眉:“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朱大?”
朱络遥遥拢袖见礼,对这一问避而不答,只道:“方前辈,在下此来,是为青冥洞天报丧,还望前辈节哀。”
他一语落,周遭气氛陡然生变,满地浮雪凭空自凝,万千晶莹,在日阳下剔透如珍宝,却是杀机吐锋。一股庞大震慑之意铺开,不容抗拒袭身而来。
朱络叹了一声:“方前辈,莫要误会,在下此言非是挑衅,不过实话实说而已。白事报丧,纵然苦主不喜,也不至于迁怒在下吧。”
方青衣仍是眉宇凝色,一旁越琼田忽的低呼一声,心生不详,脱口道:“朱大哥,你为谁来报……莫非是……”
朱络也不与他卖什么关子,藉这一问坦言:“在下前几日避行深山,本该是人烟禁绝的苦寒之处,却遇一身重伤的裴小舟小兄弟,以及……”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宛童姑娘的尸身。”
越琼田登时捂住了嘴,喉中压下声音,扭头看了看方青衣,又带着焦急瞧向朱络,待他后话。方青衣同样眸色一冷:“燕引又何在?”
“据裴小舟之言,乃是……”朱络将自己听来的几人遭遇三言两语说过一遍,拱手道:“在下身有蹊跷,方前辈若觉不堪尽信,大可亲往一见裴小舟。然逝者已矣,此事何妨压后,眼下当有更为紧要之事迫在眉睫,前辈可愿一听?”
他话音一落,眼前忽掠无数冷光,漫天凝冰皆动,一瞬八方临身。其来之疾,只在朱络交睫之间,已是避无可避。
朱络反应却也不慢,双臂一振,一道赤光陡然绕身而起,如同地生红蔓,刹那结出千百绯色焰花。随即花苞吐蕊,离枝而去,迎上漫天凝冰,一卷而入。登时半空之中,冰火交激,只闻连声清脆,焰花冰华,炸落成无边璀璨,又徐徐四散风中。
方青衣这才开口:“深藏不露。”
朱络露齿一笑:“偏门小术,在前辈面前献丑了。”
方青衣轻哼一声,视线微微一垂,朱络登时警醒随即低头,这才发觉残雪泥地上,一层轻冰已无声蔓延铺展,朵朵冰梅虚影隐现,勾勒道意玄奥,困锁周身尽可进退之方位。当下他只得双手一抖,将尾音拗成一声苦笑:“方前辈,且慢动手,不妨听听在下后话。”
方青衣倒也不急于发难,闻言只道:“你既已解开贫道下于你身的禁制,不说远遁天边,却折返而来,必有后手。巧言令色,岂能尽信。”
朱络忙道:“无须尽信,只需前辈听我一言,应我一事。”
“何言?何事?”
朱络颜色一整:“欲请前辈解开髅生枯魅身上冰封,由他带路,前往偃鬼王遁身鬼穴一行。”他稍作停顿,立刻又续道,“前者为在下,乃是答应髅生枯魅带路前往九泉深的条件;后者则为前辈——前辈与偃鬼王多年恩怨,又添新仇,寻求一结却不得其踪,眼下正有机会,想来不会错失。”
“你所知倒是不少。”
朱络哂笑一声:“不敢对前辈卖弄。只不过不提旁的瓜葛,只对付偃鬼王一事上,在下颇与前辈殊途同归,又自知修为浅薄,非是鬼王对手,这才来寻前辈。仔细论说,在下与前辈并无过节……太大过节,只髅生枯魅一事,乃是不得已为之。但如今正需他出力,还望方前辈担当一二,在下愿负管教之责,定不使他再行鬼蜮之事危害他人。”
“髅生枯魅如何知晓九泉深所在?”
朱络更是笑得无奈:“方前辈,何必逼在下说得明明白白呢!同为魔尊遗脉,髅生枯魅出身的冥迷之谷找上偃鬼王,所为自非山河靖平天下大同。而他既然已落入在下手中,定也不会叫他再有所欺瞒。只要前辈点头,即刻可行。”
听朱络侃侃而谈,方青衣垂眼似思,一时并无回应,在旁一直竖起耳朵听两人交谈的越琼田却隐隐有些急切,犹豫再三,还是一伸手轻轻勾住方青衣衣带,小声道:“师父,若往九泉深,我也要同去!”
“……”方青衣眉眼未动,朱络已“噗嗤”笑出声,抚掌道:“小越,九泉深不啻龙潭虎穴,我送你去裴小舟养伤处暂且安身可好?”
越琼田登时抿嘴摇头,坚定道:“我能自保。师父、朱大哥,我定然不会拖累你们。”
他拉扯着方青衣衣带的手指微微用力,方青衣无奈扭头冷哼:“你倒是不疑此事!”
“我……”越琼田迟疑一瞬,还是定定道,“我信朱大哥。”
朱络莞尔冲他遥遥一拱手:“小越,多谢!”
话说至此,两方僵持之势已散去大半。只是越琼田犹未得方青衣一句允肯,心中略急,又小小唤了一声:“师父……”
方青衣这才抬眼看向朱络:“此行若有深入,便叫琼田与你一路。你照顾他无有闪失,也当得他今日甘心为你作保一回。”
朱络心下微松,立时点头:“前辈尽管放心,必不叫小越有所损伤。”便见方青衣不曾如何动作,薄光烁烁间,遍地冰华一息俱散,如被利刃指身的毛骨悚然感尽去。他不动声色退后两步,这才侧身虚让,“方前辈,请随我来。”

微雪轻霜,簌簌披离在芝峰上下,碧云天内外。仙家妙地琼楼玉宇,茫茫之中别有妍姿。
两名北天坎弟子装束的女孩子正携手而行,穿林过院,一路渐入秘地深处。越是向前,冰雪越见稀薄,直至一泓碧水铺开眼前,绕岸遍植芳树,水面翠叶飘摇,杂花开谢,一片欣欣丽日之景。
前头的女孩子圆脸可爱,到此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夹杂着花香的水汽,一手握在胸前感慨:“洗心流当真妙境,论及清灵殊胜,只怕紫盖顶也有不及。”
随行的女孩子比她略年长些,微笑道:“洗心流是宗主一手打造,天地造化、奇珍异宝,不知道堆了多少在里头,连云主都赞其为碧云天第一宝地,将紫盖顶真真切切压下一头了!”
圆脸女孩子闻言咋舌:“倒不曾听师姐妹们说过……这般好的地界,只代宗主一人住着,当真……”她无心之语脱口一半,蓦的记起禁忌,忙硬生生改口,拗了个弯回来,“当真寂寞得紧吧!”
话音一落,额头上便被轻轻戳了一指头:“傻丫头,你在修行一途不过将将入门,如何能以己身揣度那些大能前辈的言行处事。洗心流纵然平素清冷些,总归也是常有人出入、有门徒服侍。若换做禁地无心云相,十年方得一现,那才叫当真苦修。”
说话间,两人已踏上水面月桥。行于桥面,仰观花木葱茏,俯见红月流波。一桥之隔,分明两重天地,四时时序,截然不同。
蓦然桥头阵势波动,如水波洞开,君又寒自内而出,向着月桥上等候的两人点了点头:“许师妹,这位师妹,久等了。”
两个女孩子也连忙蹲身回了礼,这才取出两个小玉匣捧送过去,切切叮嘱道:“这是云主这个月新配好的药,另外还有一味仙草,得来不易,药性正与代宗主的病情有补,就一并送来了,还请君师兄好生收用。”
“多谢适容夫人好意。”君又寒微垂着眼,一丝不苟的接过玉匣,向两人点了点头,就又转身退回洗心流。阵法随之闭合,再次隔开两个世界。两个女孩子互看一眼,也只得退下了月桥。随后便听圆脸女孩子小声抱怨道:“这位君师兄真是冷冰冰的像块石头,半个字都不肯多说,怎么会有这么无趣的人!”
“檀心,慎言!”随同的女孩子忙制止一句,随后左右看看无人,才轻声道,“你方入门,不知个中纠葛罢了!早前君师兄也是个坦荡好玩的性子,要不是五年前那件事……何止君师兄,代宗主的身体不也是自那以后直转而下么!”
“五年前?”檀心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是那个人,朱……”
许眉云又飞快一按她的嘴,“嘘”了一声:“知道就好,这人的名字,可不要在南天离随便提起。”
檀心了然的点点头,也小声道:“难怪……听说代宗主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谁晓得原是个心黑手辣的!出了这种事,当真……”
许眉云轻轻叹了口气:“代宗主也不容易!听说自那以后,这五年都没踏出过洗心流的月桥,病情也愈发见重。那恶徒当真是一个人祸害了两支云脉,唉!”
檀心跟着“呸”了一声:“就是!到现在东天震一提起这事还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他当时就死了,当真千刀万剐也不足!”
“杨辰师兄可是东天震难得的天才,就这么不明不白折在他的手上!”许眉云也不免喟叹一声,“虽然没过明路,我们可都当杨师兄是大小姐将来夫婿的不二人选,不然云主也不会盛怒中将那恶徒毙于掌下。”
“云主是大小姐的姨母,遭逢此事自然震怒。”檀心拍拍胸口,“不过,听说近几日就要出关的风师兄,修为也是不俗呢。”
“能入无心云相十年修行,又有哪个平凡。”许眉云抬起头。万顷流云,中出仙山,仙山之上,亦见流云,而无心云相犹在云深高远外,如她们这般的寻常弟子,一见也是艰难,“东天震云主之位多年空悬,风师兄这次出关,只怕不只是担了东天震首徒的名头,连云主之位,也要非他莫属。”
檀心登时在旁小小的吞了口气:“这般厉害!”

两人窃窃私语着渐渐走远,声音终至不闻。阵法之内,月桥的另一侧,一直以一个背立的姿势站着的君又寒低头看了看手中灵药,捏在上面的手指关节处微微见了几分白。直到玉质的匣子有些不堪其力的发出轻微一声碎响,他才猛的回神,忙将手上力道卸下,但那盒盖上已明晃晃落下一个浅浅的指印,几道极细的裂痕自那蔓延开去。
懊恼的揪了揪头发,君又寒颇是沮丧于自己的失态。只是这匣子断然不能再呈到裴长恭面前,他踌躇了下,干脆直接转身去了药舍,重新翻了个差不多大小的空盒收拾了丹药,又把小心培在玉泥中的那味仙草也取出来暂且搁在一边。
打理好了这一干事情,一旁熬煮的药汁也眼看到了火候。君又寒接手这些服侍之事已有五年,甚是轻车熟路的将火退了八分,只待药汁再受片刻温养,就可折到玉盅中……
便是这片刻中的片刻,他手中甚至还在仔细的捏起一把银匙,下一瞬间,眼神骤然转为迷茫空洞,随后向旁一栽,就那么软倒下去。
一只手从他背后探出来,轻巧的取过了那根银匙。

洗心流中,无昼夜四时之分,红月微烟,碧水清荷,既是极致的美丽,又是极致的凝固,从无改变。
裴长恭今夜似乎精神与心境都不坏,甚至有兴致离开他于银阙中的卧房,披了一件薄氅,慢慢走到一片临水的白石台上。
石台几与水平,青叶白莲,也就好似自他脚边层层叠叠的蔓延盛放出去,疏落有致,铺满了整个洗心流中目力可及的水面。一境之中,微风自生,吹拂得水面縠纹荡漾。莲香袭袭,沾衣润发,似可将身心也洗涤一清,不染半点尘俗。
裴长恭微微弯下腰,手指一垂一拈,一朵正盛放的白莲已被他摘在手中。嫩如脂玉的花瓣轻颤,上有清露如珠,随着他的动作滴落,将绯红的袖口染上了一重湿色。他不甚在意,仍拈着那朵莲花慢慢把玩,忽听一个微微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叹了口气,温柔道:“花露沾衣,小心染多了湿气伤身。”
裴长恭一声长笑,豁然转身。手上垂露白荷,寸寸而出。白瓣漫天凋零,凝成一把锋刃皆无的透明长剑,无声无息,刺透一泓绯红月色,刺向身后忽然开口说话之人。
剑本无光无明,一式刺出,洗心流流丽之景却好似刹那皆附剑锋之上。绯月、碧波、白莲、翠叶,无不为剑,错眼迷离,繁丽难说。
明潋滟,裴长恭依仗成名的南天离镇脉之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一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剑惊神,洗心流中翠叶白莲尽为之凋零,化作艳极绚极的一道剑光,抹向裴长恭身后数步之遥,突然出现的轻声含笑之人。
“叮”的一声清脆。
与剑尖堪堪抵在一处的,是一个小巧玉盅,袅袅药烟犹自在内中缓缓蒸腾着,不散不乱,荡漾出一点苦涩的香气。而那惊世一剑,似触未触在玉盅薄得几乎透明的盅壁上,忽然便又散做了无数飘零白花,哗然散落得一天一地,好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雨,将四道终于碰在一处的视线也隔得有些迷离了。
飞花落尽,来人的身影也终于清晰。花雨后剥露出的男子身形萧肃,一副宝光流转的玉遮掩去了半边眉眼,却也难掩通身矜贵之气。此时却正十分用心的捏起玉盅中银匙,在深褐色的药汁中搅了搅,继续柔声道:“明寒草放置越久,药性流失越快,我便将它一并加在你今晚的药里了。此草甚是滋养气血,调和经脉中沉郁之气,与九鼎云英亦不相冲,趁热服下吧。”一边就用银匙挑起一匙药汁,似乎片刻前那能可取命的一剑从未存在过,笑意温柔的上前两步,将银匙轻轻抵在了裴长恭唇边,“有些烫,慢点喝。”
裴长恭垂眼看着药汁,片刻,一张口将那匙药含了下去。随后劈手夺过玉盅,顿也不顿,只一仰头,就尽数喝光了。他动作甚急,甚至有几点褐色药汁溅了出来,斑斑点点染在下巴和袖口,也不擦拭,只将玉盅随手一掷:“都是些难得的天材地宝,流水样灌进我的肚子里,和白白倒进水沟有什么区别。我早说过不必如此糟蹋东西,可惜终究不是宗主开口,无人理会罢了。”
男子低笑一声,倒也不恼,以指做帕揩去他唇角药汁:“你是裴宗主心尖肉、掌中宝,莫说一点药材,就算……”
“莫胡说!”裴长恭声音陡厉,一把拂开他的手,“你藏头遮面潜行而来,就为说这诛心之语?”
“本是真心,何来诛心。”男子摇摇头,顺着他的意退开两步,目光却仍不加遮掩的停留在他身上,“也无他事,不过是一时意动,来看看你。饮食用药、坐卧添衣,随便些什么都好。亲眼见了,总比听旁人口说转述来得明白。”
男子一味温声软语,裴长恭的脾气也不得发作,神态渐缓和几分,叹了口气:“见了又如何,你我心意相悖,见面不免争执,不如不见。”
“长恭,你此言方是诛心之语啊!”男子负手仰头,天边红月如滴绯露,薄云半缠,旖旎生姿,“是天下负你我,非是你我相负。如今身如枯槁于洗心流空守岁月,你还记得自己当年也曾有过年少轻狂踏遍山河的恣意日子么?”
裴长恭被他说得一怔,随即缓缓摇了摇头:“旧事已矣,何须再提。洗心流也没什么不好,碧云天第一宝地,足够了。”
“什么宝地,不过囚笼!”男子嗤笑一声,转回头,“待我事成之日,就是你能离开此地之时。这洗心流旁人说来千好万好,却是我毕生之耻,忍辱偷生的明证。只愿能亲手将它砸得稀烂,不留一点痕迹!”
“我竟不知,”裴长恭脸色微微一沉,“我心甘情愿应下的责任,在你倒成了奇耻大辱之事,当真可笑。”他说着话,将袖一甩,转身便走,“你既不喜此地,何必多留,有的是他处可去,请离开吧。”
“长恭,唉!”男子跌足一叹,眼见红衣身影隐入银阙,才道,“我心中思量,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气话。你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不过我所行之道,多年运筹,断无转圜。洗心流终究困不住你我,不需太久,便见端倪。”
他顿了顿,水榭中仍无什么声音答复,只得略失落道:“罢了,今夜我先离开,改日再来看你,你自己多保重。”说罢,水面荷风潇然吹至,男子身形化作虚幻之影,悄然散去。

水榭之中,白玉屏风,轻纱幔帐,层层叠叠隔开内外。裴长恭快步入内,分明是在自己久居之地,忽倏一瞬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让人不适。他沉沉压下一口气,才定了定神拂去那丝违和,一阵绵密如网的眩晕已浪涌而至,四肢百骸登时几分虚软,身形微微一晃,忙就近扶向左近一架折屏,稳住脚步。
只是手下触感甫接,便觉不对,温热之处分明人体。随即一道臂膀稳稳的环上腰间,带着点无奈的叹气声:“不想让我瞧见?”
身上颇为不适,裴长恭也不再刻意推拒,放软了些身子借力,片刻才轻哼一声:“瞧见了也是束手无策,何况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既要不了我的命,也不过是反反复复的软刀子割肉罢了。”他蓦的似有些疲倦,半合上眼,“不只我一个要受这一遭,这是裴家的附骨之疽,只愿后代子孙,终有不受此困扰之日。”
男子圈着他的腰身冷笑:“炼气界之大,却容不得裴氏一族。”又立刻放软了声音,“你不喜听,我便不与你说这些,回房去歇歇可好?”说着,也不待人答话,便将他一把抄起,熟稔之极的大步往内室去。

洗心流银阙纵然修建得富丽堂皇,也不过一栋精巧楼阁。从小厅到卧房区区数十步间,裴长恭额头已沁出一层细汗,脸色显见的白了几分。待男子将他扶上床榻,双手尚未抽离,他躁动之中手臂一挥,已一把挂在了床边幔帐上。手背崩起几条青筋,“嘶啦”一声,床柱上半挽不挽的两重纱帐猛的都被扯开。白绫绯绡,顿时如烟垂散,将床榻上的人影尽数遮住。
男子喟叹一声,抽手退开几步。层叠纱幔遮住床上情形,却遮不住略重了几分的喘息,起初只是时断时续,又过了片刻,忽闻一道金声铿锵,蓦一股血腥气弥散开。
“长恭!”男子悚然一惊,不再避嫌,上前一把挑开了两重纱帐,当头劈面闪过一道冷光,三尺宝刃明似一泓秋水,紫毫如纱庇覆其上,宝光圣气交杂如龙,震慑心魄。然而浩荡清圣光芒中,一道细细血线却正在蜿蜒流过剑刃,如红线纠缠不断,浸润其中。房中一时竟是灵气大盛,本就淡薄的血腥味受此一冲,登时淡不可察,反见灵光倒映,衬得徒手握住锋利剑刃的裴长恭如坐仙台,素白的脸庞华光流转,耀目之极。
男子见状,恨恨咬牙,却也不敢擅动,只能捏了捏手指盯着床上。直至明光重敛,剑吟消退,褪去了异象的裴长恭脸上血色全无,抓着剑刃的手软软一松,下一瞬,一道劲风就在面前咫尺扫过,分明一把罕世神兵,如破铜烂铁般直被扫出丈余,“当啷”一声跌在地上。男子半点眼神欠奉,只直直盯着裴长恭冷笑:“好,很好,我竟不知,你竟可做到这般地步!”
裴长恭神态疲软,向后靠在床头软枕上,眼也不睁:“你当日做下决定,一步不回时,又何尝听过我的心意。”
“所以你便以此报复我!”男子怒气更添三分,甩袖一指地上神兵,“真元、修为、精血,能不能舍的,你都要一并舍了,就为了这可笑的赌一时之气?”
“我没那么无聊,”裴长恭神色仍是淡薄,只是不免添上几分疲态,“本就是东皇剑主该为之事,宿命一日未改,我便当尽心尽力一日,非为炼气界,亦为裴家。”他终于撩开一线眼皮轻飘飘瞥了男子一眼,“已是遗恨,不揽在我身,难道要再压到月儿身上?”
“你……”男子恨恨咬牙,牙缝里挤出声音,“也罢,既然你我固执,各持己路,不妨待看最终究竟是谁得偿所愿。”他顿了顿,忽而一拂袖,将东皇剑凌空摄来。清光如电闪过床榻之上,直逼人双目,却在下一瞬光华尽敛,一声清越,百异皆消,只余榻上纱幔纷飞卷起,露出悬在床后的一截剑鞘,又即刻纷纷扬扬落下,遮挡与前无二。
男子这才一字字道:“天意如刀剑加身,可纵然是东皇神剑,也未必能斩尽天下人心吧。”
“若能斩尽,何来你我今日。”裴长恭复又闭了眼。看似倦卧高床软枕,只是双手各自掐诀,缓缓引动洗心流中灵气。顿时天穹红月好似垂落绯雨绵绵,水面清气亦凌微风吹起,涓涓不绝流向水榭。卧房之中屏幔四垂,但几扇雕窗却都半开半掩,灵风徐徐入室而来,裴长恭绵绵吸了一口长气,脸色渐有缓和,只是身上真元精血到底流失,仍觉乏力,在那里闭目行功养神,倒似熟睡一般。
男子也未离开,垂眼在床边站了半晌,之前爆发出的火气渐渐自平,忽然又叹了口气:“极灵之身,成就你却也误了你!”
裴长恭仍不见什么动静,男子又继续道,“也罢,我今日来,本也不是要与你争论什么。你心中固执,更胜于我,口舌争锋,忒的没趣,还不如待到图穷匕见那一日,一切自有分晓。在那之前,你切切保重,我便安心。”
他态度放得柔软,言辞间又添几分无奈,裴长恭也不再装痴做哑,嗓子里轻哼一声:“我日日高床安养,有什么不好,岂似你数年数月杳杳无踪,生死不知!”
男人低笑:“总有走不尽的尘世风雨,忙不完的碌碌浮生。”一边说着话,索性就在床边坐下,见裴长恭渐收了功法,便伸手过去握住他一只手,触及掌心温如软玉,割开的剑痕已不复见,这才放心的手指摩挲几下,“休息吧,我再坐一坐,待你睡着了就走。”
裴长恭低“嗯”一声, 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叹息,之后再未出声。两人就这般一坐一卧,各自安静。
卧房之外,明烛煌煌,通照水榭。卧房内,两排臂粗的巨烛已无声无息熄灭。洗心流中无昼夜之分,烛光黯淡,便有绯红月光水一般自雕镂精致的窗外流淌进来,落在床榻前一小方地面上,将玉石般光洁的地砖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蓦然流风吹荡,帘幔翻飞,地面月影被投石水中一般散成涟涟碎纹。待到帘、月复静,床前已是空无一人,连一丝气息亦不曾留下。

远山绵绵,叠岭连峰,一望无垠,尽是山高水湍之地。
连峰之下,有曲曲寒水,其色如玄,上面浮着点点青冰淡雪,在水中“叮当”碰撞,沿着曲折的水道绕行在山岭之间,幽远不可及处。其行越深,寒气越盛,渐非常人可以承受,亦非凡躯寻常能至。
这一片诡谲山岭,不在炼气界大众所知之中。若非朱络当前引路,当真辟世难寻。一行人的脚步在踏上这弯地上黄泉后顿止,朱络向旁遥遥一指:“当日在下就是在此遇到裴小兄弟,据他所言,泥犁洞的鬼将就是从此出入,只是后面的路要如何走,我亦不知,还要看髅生枯魅的手段。”
方青衣略略环顾四周:“此地寒气非是四时节气所生,而是冤魂怨念囤聚,以至结成异象,纵然不是偃鬼王巢穴,亦不远矣。”
越琼田正有些好奇的东张西望,听闻此言道:“这道鬼水曲曲折折,绕了不知多少道弯才流入山深处,倒颇贴切‘九泉深’这个名字。若是沿着水岸一路深入,尽头可就是泥犁洞?”
朱络笑道:“鬼穴岂是这般轻易可寻,我当日虽然不敢深入,但也曾以神识暗中窥探了一番。这山山水水中不知有何布置,唯有一道寒水环山,瞧来无奇,却任凭如何变通,也仍是在山坳打转,不得深入。我又恐莽撞试探惊了内中魔头,只得退却。现在想来,要过这‘九泉深’,无非二法,一者老马识途;二者以力破之。如今髅生枯魅愿为指路,又有方前辈亲至,一不成便二,二不可便一,总之定是要登堂入室了!”
方青衣对此不置可否,只道:“先叫髅生枯魅一试。”

三人身后,被放出了封冰的白骨精灵亦步亦趋,一环淡蓝色冰晶盘结成链,似松实紧的约束在他周身,将他压制得一丝气焰也无。朱络含笑招了招手,语气很是和蔼:“髅生枯魅,你来看,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髅生枯魅的白骨“咯嗒”一声,自那日玄瞳发威,将他惊得鹌鹑一般,便好似落下了病根,一听朱络发话,登时战战兢兢走上前,老实开口:“九泉深外有环山鬼阵,黄泉为引,非亡者弗进。”
“亡者?”朱络瞧瞧他,掰起手指,“偃鬼王的手下鬼将,自然不是生人,你们冥迷之谷的白骨精灵,也勉强可算亡者。不过裴小舟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人被抓进了泥犁洞,又该怎么算?”
髅生枯魅忙道:“偃鬼王亲自出手摄入,自然不同,自然不同!”
朱络嗤笑一声:“就这两句话,可当不起你一条性命啊!”
髅生枯魅登时一个寒颤,手舞足蹈:“不敢欺瞒!不敢欺瞒!我识得从地上黄泉入泥犁洞之路,随我前行即可。只是此路乃是死路,死路!”
“何谓死路?”朱络与髅生枯魅相处一段时日,颇晓得这群骷髅大约是不曾生出血肉脑子的缘故,说话行事间常常词不达意,便甚是好耐心的继续深问。
髅生枯魅雪白的下颌骨开合,勉力搜罗描述:“千刀万剐剥骨肉,百转九折入黄泉。要至泥犁洞,需涉穿九泉。九泉自此地上黄泉始,生人踏入,鬼水成刀层层削剥血肉生机。泉有九折,一折更胜一折凶险。九泉到底,性命不存,又化作怨鬼回溯地上黄泉。”
“周而复始,原是这个道理……难怪在下的神识探不入深处。”朱络扪肘略思,向方青衣笑道:“原想有髅生枯魅带路,能可取个巧直入中军,到底还是在下浅薄了。”
越琼田本在一边,时而向着地上黄泉张望,时而又略带几分好奇的打量“活生生”的髅生枯魅,听到这番说词,微微咋舌:“果然如龙潭虎穴一般!”
“小越可怕?”
越琼田挺挺胸脯:“有师父在呢,地上黄泉又如何!”
方青衣这才伸手一拂,一片灵光落入越琼田怀中,为他辟去渗骨寒邪:“此中深浅一入便知,不必在此闲加猜测。髅生枯魅带路,琼田,你随在我身边。”
越琼田连连点头,挨到方青衣身侧,朱络只得落在最后,揣着手笑了笑,跟上众人步伐。

九曲黄泉入骨森寒,分明丝丝鬼怨阴气凝结,直欲入人骨血之中。轻冰碎雪下,覆灭无数生机。
髅生枯魅本是白骨精灵,对此自是浑然不惧。将身一纵,那一副白骨架子就要往水中投去。然而还未碰及水面,落脚处忽然漫过一片轻光,寒水之上乍生冰薄如琉璃,化作小小舟楫,承载一行四人,往度黄泉。
冰舟入水,波澜顿生,浩渺寒波鼓荡不休,要将轻舟扯成碎片。透过剔透的舟身,可见鬼水往来翻覆冲刷,然而鬼怨之苦寒,难破冰川千载冻气,一浪浪黑水夹杂着碎冰汹涌而至,看似薄如蝉翼的一叶轻舟仍旧稳如泰山,一路劈风破浪,逆行在河水之中。也不过片刻功夫,寒河曲曲,见大回弯,已过黄泉一折。
冰舟船头猛的一昂,其疾如箭,破入下一弯水道之中。髅生枯魅尚晓得高叫了一声:“当心了!”话音未落,劈面而来便是恶浪高掀,水箭如雨,当头泼下。顿时众人耳边皆是一片“夺夺”之声,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冰舟已笼在一层细雪之中,雪花如云如絮,水箭来势汹汹,迎头撞上却也只能无功而返,爆散一天落回黄泉之中。而方青衣未曾稍动,只道:“前头不过寻常阵仗,速过。”
髅生枯魅在他手上只有苦头吃,未曾讨过半点便宜,也是怕他怕得厉害,立刻道:“三弯水,三弯鬼,三弯生死尽劫灰。前三折水路好过,中三折万鬼拦尸……想也不难……只最末三路,本座……我当日来,也是叫开大门鬼将引路,不曾硬闯。听闻有幽火炼魂毁魄,稍一沾染上肉身,就万劫不复。啧啧,人类肉身当真无用又累赘,无用!无用!”
方青衣却是哂然:“炼魂火,北海魔尊赐他之物,原是用在了此处。”
“炼魂火?”朱络皱了皱眉,“在下听裴小舟说起洞中遭遇,偃鬼王曾以酷刑加诸几人之身,拔取魂火,各个不同,不知是否相关。”
“取魂魄之力为己用,是偃鬼王惯用的手段。”方青衣未瑕细说,只道,“稍后一见便知,也不过尔尔。”
朱络登时干笑:“前辈眼中尔尔,已是我等眼中大能为了!”也不再多言,眼见冰舟劈波斩浪,纵横黄泉之上,势如破竹,连过三关未曾稍阻。而前方一望无尽的水面之上,渐渐有雾气由淡转浓,天地混黑,四下皆寂,舟下水声亦杳如远在天边。
髅生枯魅抖了抖白骨手臂,怪叫一声:“鬼来了!”
随着他出声,冰舟陡然一震,原本迅疾如箭的势头不知不觉已受滞碍。船下仍是黑水涛涛,却如同行于泥泞滩涂之上,涩重之极。朱络探身向下瞥了一眼,忽向越琼田笑道:“嚯,下头好生热闹,小越,你可要瞧一瞧?”
越琼田不疑有他,同样伸头一望,登时一噎:“这是些什么东西……鬼魅?”
黑水之中,霍然无数残肢断颅沉沉浮浮,将冰舟团团裹住,手撕口咬,“嘶啦”刺耳之声不休。冰舟纤巧,鬼魅无穷,乍看竟似在尸山骨海之中困溺难行,而水下更见鬼影层层叠叠,不断有枯骨攀上船沿,虽说登时就被冻成冰块破碎,但千百恶鬼前仆后继,攀爬抓挠,竟也有几只青黑鬼身半挂在冰舟之外,冲着船上几人作撕咬狰狞之态,其状甚恶,不堪入目。
方青衣这时方道:“琼田,你可知这满河恶鬼何来?”
越琼田强忍着眼前不适,乖巧道:“魔头以‘偃鬼’为号,仗鬼魅之气以壮己身。这黄泉恶鬼,想来尽是他之恶业。”
“不错,”方青衣目光漫漫扫过似无穷尽的河中厉鬼,“人生魂元,天地所钟,乃秉造化之气而成。北海魔尊所传道统,正在攫夺生机魂元。你今见偃鬼王之恶,但昔日赤海魔行,如此行径者比比皆是,罄竹难书。是以炼气界皆以其为大恶,以绝大代价诛其法身,灭其道统……你,可明白了?”
一句话平平常常道来,朱络与髅生枯魅却皆觉脖颈一凉,如覆冰雪冷刃,急忙各自缩头,装聋作哑。越琼田心思洞明,知晓话中意有所指,也只能不尴不尬点头:“我明白。”
所幸方青衣再无后话,随即翻手一抖,挽在臂弯的拂尘扬起三千雪丝,清光随之大盛,灵气汇入漫天飞雪飘然而降。鬼河业水浊浪滔滔,上清灵光道韵渺渺,黄泉恶鬼竟是难当道门正法,只闻惨嚎声盈耳不绝,积怨恶气一扫而空,冰舟船身顿为之一轻。舟下黄泉似也因此震怒,狂浪飙掀数丈,而方青衣轻点船头,冰舟正借势而起,裹冰挟雪疾入更深幽处,抛落身后一片渐不可及的怨鬼嚎啕。

鬼声渐远,众人虽知无碍,也不免各个松了一口气。冰舟去势不竭,一头破开蒙蒙雾障,下一瞬,舟身猛的一震,眼前竟是大放光明,只是尚不待人看清,只觉黄、红、蓝、紫、黑、青、白七光焰色迷离,心头陡生无边烦躁,欲噬心神,眼前幻境迭生,一时难能自主。
颠倒之中,方青衣的声音不疾不徐:“此便是炼魂火,七情七色,若被炼入其中,回头无路。”随着话语声,凛冽寒气灌顶分别而入,顷刻破碎迷离幻境。髅生枯魅“啊”的大叫一声跳起来,颅中幽焰几欲透骨而出,又被寒气逼回:“好厉害!好厉害!竟可撩动本座命元!”叫嚷中,雪白骨架登时矮了三分,一缩缩到方青衣身后,再不肯露头。
方青衣也不与他计较,视线扫过朱络与越琼田都无异状,拂尘一甩,天穹之上,惊见冰华倒灌,势若奔龙,直投冰舟而来。与此同时,七色光焰照耀寒河明烁迷幻,内中忽有红影如烟时隐时现。蓦然冷剑红袖,惊鸿一接,巨响震动漠漠长河,顿时浊浪滂沱,魂火迸飞,一剑光寒,眨眼已将红影斩破。然而剑锋所触,非虚非实,不似寻常之躯,方青衣眉峰一动,漫天水花落尽,朵朵炼魂火陆续重燃,那一抹红影已疾退至遥不可及之远,虚空之中,唯落下一串幽幽艾艾的怨吟之声:“方郎,方郎,九泉之深,不抵妾身恨情如海……”声音杳杳即没,留下一船四人神色各异,竟有片刻的静默。
蓦的,越琼田呆呆愣愣小声重复了一句:“方……郎?”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二  九泉埋骨

越琼田一语出口,本就静默的气氛更为之一尴,朱络掩口低咳一声,不得不道:“妖女诡言,小越何必在意。”但话虽如此,他是在神识幻境中见识过越琼田对方青衣的那份执拗的,本以为降妖除魔一路高歌猛进,不想乍然生出这么一个变数,当真开口亦难,置之不理更难。
好在不待他过于烦恼,方青衣已平平淡淡道:“昔年连山转世,改修鬼道的偃鬼王为寻仇用尽手段,此女便是他布下的一道杀手锏。潜藏百年,如今坦然现世,定是有所持仗,务需当心。”
“师父放心!”越琼田登时应得极为顺口,随即才发觉自己仍是对那段往事不明不白。只是容不得他再寻话头,方青衣眸光一凝,剑气自生,天极剑意携冰川千载之寒,蓦然化现巨大锋刃,将冰舟裹挟其中。只闻一声剑吟清越,冰舟陡然离水拔起丈余,剑锋赫赫辟开前路,魂火鬼氛当头皆破,三折黄泉竟成坦途。髅生枯魅口中最为凶险的地上黄泉最末一程死路,在浩荡剑意之前宛如薄纸水泡,挡者披靡。而舟上几人唯能听得耳边冰风凛冽,湮没一切怨鬼啼声。忽倏间山水轻纵,已见黄泉尽头,山腹之上现一巨洞,有黑白二气化作屏障翻腾,浓稠不透宛如实质。鬼水在其中激荡而过,直入山中,却分明非是生人可触的一片恶障。
冰舟去势在洞前猛然一止,船上三人至此才回过神来。髅生枯魅更是心有戚戚,萎靡不言。朱络眼见黑白二气妖异,还未待开口,忽听越琼田低声喃喃一句:“师父……生气了……”
“?”朱络微愣,一时不明所指,随即便见方青衣并指而挥,天极剑意冰光纵横,以悍不可当之势直指洞门。而洞口黑白二气亦应势而转,化如混沌,剑锋积气相抵,不闻声响,唯见恶气消磨吞噬凛冽寒锋,将剑气寸寸纳入。但随之而来的,剑意每入一分,便有一点极细微的璀璨冰光浮于气圆之上,起初尚不起眼,待到剑势大半融没,清光点点已累如星图,牢牢嵌附黑白二气之中。忽听方青衣一声清叱,万点清芒同放毫光,黑白二气运转之势一时为之滞碍,而当中剑气一转,须臾重绽锋芒,一剑凌空斩落,声如闷雷惊爆,交旋二气应声而破,四周寒水、山石齐受震荡,纷纷迸溅如雨。方青衣拂尘一甩,真气成罩将其尽数扫开,而冰舟迅疾,快似电闪,已在交睫间,直入黑白二气溃散后显露出的高大门户之中。

一入泥犁洞,所见所感陡然翻覆,朱络前一刻尚在冰舟之上,瞬息物换景移,脚下已成一片空荡,无尽黑暗织天覆地,上下四方尽是难辨,只觉身如断线之鸢,凭空跌落。
朱络倒也从容,察觉变故瞬息,足下一踏,一缕云气生出,正将他徐徐托住,将落势一缓。而便在这一缓之间,数点赤色焰花次第抖落,后发先至,以九宫之位当先落地,即刻彼此勾连成阵,在地面绽开一片炽烈红河。离火灼邪净秽,登时连片惨嚎声自火海中响起,无数鬼影无从藏匿,各个显形,挣扎了几个回合后,便纷纷被焚作飞灰,片点不存。
直至此时,朱络方踏云气翩然而落,双脚重新踩上地面,触感粗粝坚硬,乃是大片的山石,想来仍是身在泥犁洞中,只不过门户之后便布有诡阵,出其不意拆分了同行众人。
心下思忱,朱络又向四周打量一番,恶鬼扫空之后,满目所见皆是空荡石壁,似无穷无尽,不辨来路归途。而随着脚下离火之阵光焰渐熄,浓郁的黑暗重自四面八方开始合拢,不见天日的黑幕浓稠似墨,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光亮与生机。黑暗之中,似虚似实暗影幢幢,潜藏无数鬼魅,正伺机而动。
那黑暗来势甚快,就在朱络四下打量之时,已将目所能及的空间吞没了大半。朱络嗤笑一声,拍打拍打双手:“不愧是偃鬼王的老巢,旁的不提,这鬼魅邪物倒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忒的惹人厌烦!”随着他的话落,最末一点火光灭却,四周暗色顿时一拥而上,挟带哭哭笑笑抓挠之声,将朱络立足之地淹没。
然而变化也就在这一刻生出,本是无边黑暗,却有一点比黑暗更深邃、乃至反而绽出几分绚烂的幽光忽倏出现,微微荧荧,不过毫厘。可就是这毫厘玄色,甫一生发,周遭鬼魅晦暗之气如遭巨鲸吞水,无可抗拒的向其涌去,继而没入其中。其快其疾其不容反抗,竟是掀起了一道道暗色漩涡,纵然还有无数鬼影隐于暗幕之下,也被一并尽扫,甚至连半分挣扎都难做出。
随着黑暗渐褪,山腹内的情形也终露出本来面目。四遭粗粝巨石应是天然生就,又被人破开筑成曲折石廊。廊下细水潺潺,似是寒水分支,壁角到处枯骨支离,也不知堆积了多少无辜生命在此,竟已蜿蜒成道。骨道当中正是朱络所在,右掌虚托,那一点玄光就若即若离浮在他掌心,更将幽光映他半面,恍惚凭生出几许诡谲异相。忽听他轻笑出声:“方前辈之言偏颇了,玄瞳之能,无物不纳,无物不化,又岂止于人身魂元……”
笑声过半,戛然而止。直又许久之后,才听朱络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猛的一合,掩去玄瞳,感叹道:“好生厉害,稍加动用便觉掌控艰难,心神动荡……这等邪宝,真如鸡肋,用或不用,难能自主啊!”叹罢,摇了摇头,举目分辨路径。充盈石廊的鬼怨之气已被玄瞳抽取一空,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干干净净,而正因此,石廊范围之外,仍在兴风作浪的秽气便如墨点白纸一般鲜明,只需稍加辨认,朱络已心中有数,寻了一个方向快步飞遁而去。

同是乍落于鬼域之中,不同朱络处的危机重重,髅生枯魅见了那些妖影鬼魅、枯骨干尸,却如同到了自家巢穴,最是自在不过。他身上仍被方青衣以冰链束缚,但那一点本命魔元生生不息,于众鬼魅中宛如煌煌烈日灼目。不闻禁令驱使,非但无有前来寻他麻烦者,甚至所到之处,一干邪鬼多有避让,将一条白骨小径干干脆脆的显露出来。青火暗淡,起起伏伏悬于石壁之上,照得一片妖异奇诡。
髅生枯魅犹在自己嘟嘟囔囔:“这块骨头不够雪白,一片黑一片黄,太丑!太丑!”
“这截股骨着实太短,生了这般短小两条腿,想来一整个的骨架子也难看得紧。”
“呸呸,这骷髅怎的不当不正挡着路,要不是看你生得还算俊俏……”
他一路嘀嘀咕咕,一路在那些枯骨中踩来踩去。石廊小径曲折细长,歧路死路比比皆是,转了一气,便觉有些不耐烦,一巴掌甩出去,拍飞一片骨殖:“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有没有能说话的骷髅,出来见见本座!”
忽听空洞莫名处传来一声女子轻笑:“尊者说笑了,泥犁洞非是冥迷之谷,岂会有白骨精灵滋生。”
髅生枯魅原地一跳:“是你……是你!阿萝!”
阿萝笑声细细,仍是不紧不慢:“尊者,一别数日,故地重游,却从座上宾变作恶客,当真缘分莫名啊!”
髅生枯魅却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大大咧咧甩着两条骨臂:“你也瞧见啦!方青衣好生厉害,本座打不过他,打不过他!被他拿着这冰块一锁,功力都用不出两成,没办法!没办法!”
阿萝语气顿时添了几分幽怨:“方郎之能,自是非凡……”蓦又一变,吃吃作笑,“他的性命,需得妾身来取!只能妾身来取!”
髅生枯魅漠不关心他们之间的恩怨,但听她说词,忽然雀跃几分,摇晃着头骨道:“你有这般能为,不如先给本座解了禁制,这链子锁得实在难过,一身的骨头架子都酸软了。”
阿萝又是一声笑:“要是鬼王出手,解开尊者身上禁制自然不难,只是……尊者可还记得你我如今立场?”
“立场?什么立场?”髅生枯魅登时不满,下颌骨“咔咔”作响,“本座什么都没做,不过是跟着方青衣走了一趟九泉深,何来立场!”
然而他自觉有理振振有词,阿萝的声音却忽的隐去,接下来更是全然不作理会。髅生枯魅转了又转、嚷了又嚷,四壁徒然毫无动静,甚至连冤鬼远近啼声都隐没不存。这般折腾了一番,到底无奈,气呼呼将满地白骨乱踢一通,还是只能委屈道:“有何条件?说来听,说来听。”
阿萝这方又笑道:“鬼王尚有要事在身,妾身此时却是瞧着跟在方郎身边的那个小少年颇有些趣味,尊者若将他为妾身引来,今日之事自然一笔勾销。”
髅生枯魅晃了晃头:“小少年?越琼田?”
阿萝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原来他名越琼田?倒是个讨喜的好名字。”
髅生枯魅那厢原地转了两圈,却又摆手:“不成,不成,他是方青衣的徒儿,方青衣看得很是宝贝。若动了他,方青衣岂不是要找本座算账?大麻烦,大麻烦,不妥!”
“徒儿?徒儿?嘻嘻……”阿萝笑得愈发开心,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又道,“尊者只消引路便可,何必忧心。妾身也只是瞧那小少年面善,想要亲近亲近罢了。”
髅生枯魅仍是摇头,显见方青衣在他心中落下的震慑颇大,一时不愿轻犯。只是正当这时,他胸骨内中那簇幽火蓦的一亮,随即整颗雪白骷髅都幽芒大盛,甚至有细细光焰溢出眼窝,口中厉声刺耳:“鬼女,你要将那越琼田带往何处?”
阿萝声音一顿,即刻又响起:“枯魅尊者是允了妾身的条件了?”
雪白骷髅鼻窍中不悦哼声:“本座受方青衣折辱,在他徒儿身上找回些场子,岂不正好!哼,这呆蠢骨头越发胆小怕事,当真灭了冥迷之谷的威风!”
阿萝对他的抱怨但笑而不应,只见石廊中烁烁鬼火纷纷离壁飞起,汇做一处,其中竟凭空生出一个黑洞洞的幽深门户,更有一缕轻飘飘绕上他的指骨,光焰暗淡,几不可察,随后方道:“此火自会为尊者引路,请。”

泥犁洞乃是偃鬼王数百年来经营的巢穴,伏尸积骨何止千万,鬼怨死气早已自行勾连成势,一遇生人鲜活气息,便会自行激发构陷,分而吞之。也正是因其背后并无推手刻意操控,方能在冰舟入洞的瞬间将几人分头陷入其中,甚至连方青衣也未曾料及。
积尸阵中千百廊室相连,各有不同,但无一不脱怨鬼妖邪摆布出的狰狞手段,或侵扰神识、或啖人血肉、或勾扯魂魄……因此越琼田在全无防备下猛觉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已是天地变幻,正有几只模样惨不忍睹的凶鬼张牙舞爪扑了上来,两厢距离极近,几乎就在一臂之间,甚至有四溅的鬼火迸散在眼角前寸许,映得视线一片惨绿,非是人间。
越琼田乍然受惊,“啊”的一声大叫,鬼爪已抓到胸前,却是不容他再做出什么反应了。然而却也就在此时,鬼爪利勾将触未触,一层金晕蓦然自他身上绽开。那光芒薄如细纱软似流水,仿佛只是在衣袍外添了薄薄一件罩衫,鬼爪触之却如磕金石,更生出一股偌大反震之力,将围攻而上的数只恶鬼尽数掀飞。而越琼田藉这一缓之机,也终于稳住了心神,立刻探手在丹囊中一抓一扬,将三光定乂祭出。只见宝光如华盖倾泻而下,他身周丈余方圆的鬼氛登时为之一肃,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鬼物待要围上,却先被法宝华光扫到,如受沸油淋身,各个惨嚎,也纷纷忙不迭的四散退开,让出了当中好一块空地。
两方争斗,气势本就是此长彼消,哪怕对阵一方非是活物而是鬼魅妖邪之属亦是如此。越琼田仗持三光定乂后来居上,起初乍受惊吓而导致的那点慌乱也很快平复下来。宝光华盖之下,鬼魅一时难能近身,倒叫他有了机会打量处身的境地,原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石室,四方壁上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粗糙门户,或是一片漆黑,或是鬼火荧荧,也不知都通往什么所在。而地面壁角散落无数枯骨,那些堆聚在四周的恶鬼便穿梭其上,进不可进,退又不退,只能拗出许多狰狞丑陋的恶相,冲着他虚张声势,伤眼之极。
越琼田看过一圈,便忍不住闭了闭眼,但到底身陷魔窟,又不能当真这般全无戒备,只好逼着自己坦然以对,甚至还带了几分试探,冲着一处鬼影稍显单薄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他脚下一动,护定在头顶的金光便也随之慢转。更为甚者,乃是那些团团围在四周的恶鬼,既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恶相,但在金光漫过之际,又天然惧怕般不得不仓皇退开。双方一进一退之间,瞧来竟很有几分滑稽又古怪的默契。
数步之后,越琼田对此自然也有所发觉,不免胆气更壮。他在石室内耽搁了这一阵子,除了些原本存在的鬼魅,再不见有什么魔人鬼将前来,便瞧着石壁上那许多门户心思微动,暗忱道:“只在这里枯等也不是办法,这些小鬼不敢上前,但若叫他们引了修为高深的大鬼来,说不得我便要吃亏……不如先试探试探这些门户,说不定到时还能偏得一二转圜之机。”他心里这般想,又戒备的扫了眼诸鬼魅,见它们一时并无异动,便随意选了一扇七尺多高的门户,小心翼翼挪步过去。
那门户高矮宽窄,与寻常人身大致相符,数点惨绿荧火飘在内外,依稀映见其后乃是一条曲折狭窄的小径,不过望出三五丈,其后情形就观之不得了。越琼田在门前踌躇片刻,只觉那簇簇鬼火虽说阴森,倒也勉强胜过纯然漆黑一片的其他通道,当下心中召定三光定乂,一手又往丹囊上摩挲着以备不时之需,这才迈步踏出。
然而,这一脚将落未落,尚未踏出眼前门户,身后不远处忽的“啪嗒”一声,似有物什坠下,紧随更是稀里哗啦一片推搡踢踩枯骨的热闹,一把嘶哑嗓子“咔咔”怪笑出声:“本座要是你,定不会去踩那条恶魂路,嘻嘻,那条路上至少有七八个鬼将守着,刀枪不伤,非虚非实,难缠得紧,难缠得紧呐!”
越琼田吓了一跳,猛的回身,指缝间隐隐漏泄些许蓝芒蓄势待发,直到看清来人才又按了下去,半惊半喜:“是你,髅生枯魅!”
髅生枯魅于他,初见时已被方青衣禁入封冰之中,不得言语动弹;之后若说稍有交流,便是这小骷髅即受封禁,也要对着厨房垂涎欲滴的的狼狈模样;再看如今跟在方青衣与朱络身后,一路唯唯诺诺乖巧老实……越琼田当真生不出什么忌惮防备之心。更何况纵然诸人四散,方青衣设下的冰锁还明晃晃扣在那副雪白骨架上,封魔禁元,不容半点放肆。
因这许多缘故,纵然见髅生枯魅一路从恶鬼群中畅通无阻晃晃悠悠走过来,越琼田仍不免欣喜:“髅生枯魅,你怎的在这儿?你可看到其他人?我师父和朱大哥呢?”
髅生枯魅摇晃着骷髅脑袋:“我哪晓得他们在哪里……要不是听到这些鬼鬼怪怪传讯报信,要找到你也是不能。”
“报信?它们报什么信?”
髅生枯魅“嘿嘿”一笑:“它们说这边掉进来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可惜防身法宝厉害,享用不得,要去找鬼将来拿下了,还说愿将两条肉嫩皮薄的大腿献给鬼将,它们只要余下的打打牙祭……”
越琼田被他说得一阵恶寒,忍不住偷偷摸了摸自己衣服下的腰腿,随后才反应过来,气哼哼道:“髅生枯魅,你吓唬我!”伸手便想去敲他的头盖骨。
髅生枯魅本在“咔咔”磕打着下颌骨笑得得意,忽然见他伸手,忙不迭甩开腿就向后蹦:“莫过来!莫过来!你身上那是什么宝贝,照得本座全身不舒服,不舒服!”
越琼田一顿,随即恍然:“是了,你本也是妖邪一流,当受三光定乂克制……我不靠过去就是,你莫怕。”
髅生枯魅眼窝中幽火登时一翻:“胡说,本座乃是白骨精灵,出身高贵的白骨精灵!什么妖邪鬼魅,岂能相提并论!不配!不配!”
越琼田好脾气的笑笑,连忙哄他:“好说,好说,你是高贵的白骨精灵。既然你这么厉害,髅生枯魅,你可有法子带我离开这里去寻师父和朱大哥?”
髅生枯魅很是满意他的识趣,甩着两条臂骨:“是该离开,是该离开。本座不曾哄你,少时定有鬼将来此,你便走不脱了。只不过这泥犁洞千窟万鬼,本座也只来过一次,找不到人,找不到人!难!难!难!”
他连说三个“难”字,摇晃得头颅中幽火飞溅,分明十分抗拒越琼田的提议。越琼田也知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叹了口气:“不管如何,还是要先离开这儿,不然待到来了大鬼头,我功夫微末,你又还被师父捆着,咱们定要吃亏。”说着话,又向自己先前选定的石门望了望,“你说这门后是一条恶魂路?你认得这些门户?”
髅生枯魅“咯咯”一笑:“不需认得,不需认得,只那些鬼鬼魅魅的气味,如何能逃脱本座的鼻子!”他将骷髅头上两个黑洞洞的孔窍一扬,显见颇为自得,“骨头的气味、魂魄的气味,你们这些肉体凡身之人不懂,不懂!”
越琼田全不介意他的洋洋得意,听了这话,忽的眼前一亮:“髅生枯魅,你既然能分辨妖鬼气息,找不到师父和朱大哥,那可能找到找一条气味淡薄,通往泥犁洞外的路?这偃鬼王的老巢中危机四伏,既然走散,不如避去外头,到底安全稳妥些。”
髅生枯魅闻言原地转了个圈圈,拍着肋骨笑道:“聪明,聪明!本座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娃娃,不用多费口舌,就乖巧的跟上了。不过……”他眼窝中幽光湛湛,本是没有半点皮肉的雪白头骨,偏能叫越琼田看出几分垂涎欲滴来,不由得结巴了一下:“那你……你想说什么?”
髅生枯魅语气中满是愉悦:“本座平白为你带路,太亏,太亏,你需得有些好东西许我。”
万没料到等来这样一句话,越琼田一愣,不由得伸手抓了抓丹囊:“呃……金子银子的买路钱?南地珍珠?西陆美玉?或是旁的什么财物?”
髅生枯魅立刻“呸”了一声:“这些算什么好东西,硬邦邦的,揣在身上还会咯痛本座的肋骨!本座要……要你们之前烧的那些香喷喷的饭菜!那些隔着封冰都嗅得到的好吃的!”
越琼田呆滞一瞬,随即哑然,捂嘴偷笑起来:“你……要吃饭菜?这自然不难,只是那些生人饮食,你吃了……是要吃进哪里去?”说着话,眼神不由在髅生枯魅一身白骨架子上转了几圈,前胸后背透彻分明,站在当面,连背后几步远外鬼祟晃动的鬼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髅生枯魅登时气恼:“本座自有去处,自有去处!哼,不消你这个小娃娃费心!”
“好好好,”越琼田连忙一叠声应他,“等师父和朱大哥办完事,出了九泉深,我定找个热闹繁华的城镇,请你好好吃上一顿……不,几顿,如何?”
“你可不许哄骗本座!”
“自然,自然。”越琼田笑得眉眼弯弯,“若是师父允肯,我以后还可以带你去玉完城,让你躺着吃上一辈子都没什么问题。”
髅生枯魅至此才终于心满意足,拍着胸骨大包大揽:“跟着本座走,定然带你去个好地方,好地方,嘿嘿!”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三  泥犁照命

将带路之事一口包揽,髅生枯魅随即便晃动着两条臂骨,在石室内四处转悠起来。每过一道门户,都要凑近打量嗅探,细查蛛丝马迹。
越琼田心知催促不得,纵然心急,也乖乖巧巧的等在一旁,见髅生枯魅已粗粗将诸多门户看过,才道:“可选妥当了?”
髅生枯魅“噫”、“唔”两声,脚下一顿,随即又快走两步,停在一道黑漆漆的狭窄石隙前,似有几分踌躇之意。
越琼田眨了眨眼,也一并望过去:“是这条路?”
“是……”髅生枯魅方要点头,蓦的胸中幽光涌动,颈骨一摆,头颅之下的骨架硬生生转过半圈,前胸后背瞬间倒转,方抬起的手骨指处也顺势彻底反向,笔直指着对面一道幽暗门户,“这条路!”
越琼田愣了一下,但髅生枯魅素来言谈行事颇多颠倒,与寻常人大有不同,因此只当他又忽然别出心裁罢了,好在一副白骨架子,做出这般大转头颅的动作反而不若血肉之躯来得惊悚,便点头道:“那咱们就走这一条。”
髅生枯魅这时方将双手扳住骷髅头骨,只一用力就调转过来,又原地踢踏两下,嬉笑道:“本座打头,小娃娃你好生殿后,莫要落下得远了,本座可不会回头去寻你。”
越琼田也笑道:“你放心,我定然不给你添乱。只是你也小心些,不要惊动了其他鬼物。”

两人一时商量已毕,也不再耽搁,分前后踏入石门之中。那道门户之后只是微有磷火,本不足视物,但三光定乂宝光灼灼,映遍方圆数丈,早把内中情形照得一片通透。苍苍石壁、森森白骨、片片青苔……一路行来不见妖鬼乱舞,只闻脚下枯骨碎裂、石壁水滴蜿蜒,所见所听空寂清冷之极,如踏阴途之上,越是前行,越叫人忍不住步步心惊。
越琼田走了一程,便觉寒生心底,脚下也不免添了几分犹疑,踌躇道:“髅生枯魅,这条路当真无误?我走得心里好生不安,总觉得……”他四下顾盼一回,纵然是千挑万选的出路,但走了这般久,不见丁点妖邪鬼物出没,反而反常。而踏在无尽蜿蜒的石径上,更有一种料峭冷意渐渐生发,不知不觉中已打起哆嗦,他伸手捂了捂双臂,“总觉得寒意刺骨,比方才的石室更甚。”
髅生枯魅在前头带路得全无异样,闻言“嘿嘿”直笑:“想什么呢,本座带的自然是一条好路!地上黄泉中又是冰又是雪,自然出口处也是冷的!”他手舞足蹈说着话,指骨上一圈黯黯幽火忽的一闪,随即无声熄灭,髅生枯魅登时笑声更利,“快到了,就快到了,就在前面,你瞧,你瞧!”
越琼田模模糊糊向前望去,脚下曲折石径不知何时已渐渐变得开阔平坦,甚至还微微带上了几分松软的触感。他一时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低头,看到的是竟也是连片沃土,些微生着萎黄的草根,上面晶莹剔透,覆了一层薄薄白霜。
与此同时,空中纷纷飘落白茫,清凉冰软,暗香幽幽,叫他脱口而出:“梅花!”

不假思索的,越琼田脚步加快,浑然忘却本原处境,一心直往花瓣飘来处追去。然而梅花簌簌,若即若离,偏不得见根生何处,只有一阵阵风送香雪,使人欲罢不能。
一口气不知追逐了多远,天地日月皆已颠倒,身在茫茫初雪芳甸之上,青山秀水,辟尘离俗,山川风貌,与泥犁洞何止天差地别。只是如今越琼田满眼满心只见梅花,诸事皆茫,直到几乎耗尽一身气力,腿软脚虚,才依稀望见山谷深处,一树白梅凌霜雪绽放,树下隐约一人,轻衫皎皎、神姿翩翩,坐卧行走,一派天然快活,潇洒不羁。
越琼田此刻身上乏力挪步艰难,只能远远望着那一树一人,春露秋雨、夏月冬霜,遗世独妍。本该是美好之极的妙景,落入他眼中,不知为何心底反却隐隐生出一股十分别扭的抗拒。越琼田捂了捂头:“是谁?那是谁?是……”
清风裹挟花瓣绕身盘旋,喃喃女声滋生其中,犹如蛊惑耳语:“拂夙世尘埃,见本来面目,你怎连自己都不识得了,梅君?”
越琼田意识已混混沌沌,不想在意的名字入耳,登时叫他一凛,大力摇头:“不是,他不是我!我不是梅君,梅君也不是我!”
这般反应出乎意料,那女声微有怔顿,随即又吐字幽幽:“既知前尘,何必背离。伤你害你至深之人,至今犹踏大道之上,你可甘心?梅君,你可甘心?”
越琼田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谓。虽说身在迷境不知迷,但一点本心始终未失,那道女声入耳,反叫他生出几分错愕,模糊念想:“伤我害我……不,是伤害梅君之人,师父定不曾放过,如何我会不甘心?不……师父与梅君挚交,念他重他,可我不是他……我倒是确有些不甘心的……”还不等他乱七八糟的思索出个头绪,身体猛的失了自控,如被一股大力猛的一扯,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再一回神,素衣人影就在眼前咫尺,相同眉眼,殊异神姿,又似对镜又似对面。越琼田从未这般与“梅君”相对看过,所受冲击不可谓不大,惊得吞了一口气,随后才发觉自身处境似有不对,四肢五官皆不能动不说,“梅君”分明就倚在身边,抬手弄花,却对自己无知无觉,而那在对方指间穿梭过的枝条花朵,更如同自己鬓发皮肤受人抚弄,触感历历鲜明……越琼田惊上添惊,勉强以眼神四顾良久,才不得不确认,自己竟是被摄入了梅花树中……或者,自己就是那株梅花树!
那女声犹在耳边缭绕不去:“千载苦修,遍历劫难,始得人身。红尘繁华本不该入你之眼,偏却有人将红尘带入此方天地。他之变数,乃成你之劫数,你岂不怨?梅君,你岂不怨?”
越琼田口舌难动,只得在心中暗暗道:“所指之人,莫非是师父?能与师父相遇,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怨!便是梅君……便是梅君也自然只觉欢喜才对!不然一棵树孤零零守在这一方山谷,哪怕是世上难寻的洞天福地,也枯燥无味极了。”
他心思转动,眼前所见更是瞬息万变,有误入山水画卷的青衣道者踏香雪而来,梅花谷中从此添了许多尘世颜色,有好风好云,也有腥风血雨,流年暗转佳期如梦,转瞬梦醒唯见眼前一片鬼气遮天、血色赤红,青山秀水皆化焦土,芳甸花草摧折成泥涂鬼域,白衫依旧,青衣依旧,身遭百鬼乱舞,宛如幕布,一泓秋水冰锋却在当中刺目雪亮,还有那道无时不在的女声带了讥诮的笑语:“梅君,你可还记得这一剑?为成就他之道,斩灭了你之道。被伐断木心的滋味,清晰么?”
讥笑声中,清秋洗剑锋划如匹练,直贯当胸。剑光仿佛厉闪穿透梅花树,越琼田便觉自己也好似当头受了这一剑,一身汗毛激耸,直面生死。偏这时,女声缭绕如同鬼魅低语,在耳边碾磨:“你岂不恨!梅君,你岂不恨!”越琼田头痛欲裂,杀身之险亦至,正逢生死难知之际,忽有一抹火光自树下燎起,甚至更快过压在眉睫的剑光,炽热炎气灼发炙肤,烤得他“啊”一声叫,全身猛的一挣,竟是自梅花树中踉跄脱出,扑跌在几步开外。
气急败坏的女声与耳熟的轻笑一并响起:
“什么人坏妾身好事!”
“小越,女萝芗已见过的把戏,你怎的认不得了?”
一言惊醒迷中身,越琼田脑中混沌迷云一瞬乍去,眼前所见真真假假顿成扭曲烟云,裹挟茫茫白雾直冲七窍。但那一抹火光如赤蛇蜿蜒,在他脚下盘成圆壁,一阻邪瘴侵身。越琼田见机不假思索,将手一扬,獬豸印化现半空,宝光璀璨中,金字法篆半空凝就,方圆邪瘴皆受其压,不得张狂。而随着他的目光环视四周一遭,金篆轰然压落,正在原本梅花树生长之地。只闻一声清脆,幻境破裂千万,顿现本来面目,空荡阔大的石窟之中,阵阵阴风鼓吹腥秽,半边枯骸嵌壁,半边鬼水积潭,寒潭之上,数盏幽光浮在半空,光色璀璨,不类幽冥鬼火。更有红衣鬼女踞于潭中高凸石座之上,目光冷冷,语气森森:“又是你!”

烧开地面一层浊气的炽艳火光渐熄,转眼不过只余一点金红花火,明艳灼目。一条同样张扬如火蛇的长鞭遥遥探来,鞭梢轻巧一挑,将那点火光卷起,顷刻与鞭身融为一体。然后才见持鞭人笑嘻嘻从石窟角落迈步出来,不理会阿萝,先向越琼田笑叹道:“小越,你瞧那鬼女身边的朵朵光盏,皆是生人魂火祭炼而成。你若迷失阵中,此刻便也是其中一簇了……方前辈的雷霆之怒,在下可担不起!”随后才挑了挑眉,看向咬牙怒目的鬼女,“你,也同样担不起。”
阿萝闻言,怒气却忽一敛,冷笑一声,垂眼望向越琼田:“梅君,幽萝幻境尽照前尘,是真非假。当年方青衣一剑斩你法身,你如今却还认他做自己的师父,当真恩仇颠倒,可笑!可笑!”
“我不是梅君!”越琼田登时怒气冲冲,愤愤的撸起了袖子,“妖女,休要诡言骗人,师父与梅君间的情义岂是你能诋毁的!”
阿萝又是一顿,细眉微簇,似有所思,蓦的嗤笑一声:“原来如此,小公子,你莫非仍不愿认回自己旧日本身么!。”
朱络本在冷眼旁观,这时也笑了一声:“不愧黄泉尽头,泥犁为号,原来还有这般机巧。”
“朱大哥,这是何意?”
朱络抖手将寸心鞭挽回,在地面蜿蜒出几道暗红火痕:“小越,小九当日在女萝芗亦是陷入如此幻境中,本身所历,历历在目,七情勃动,难以自拔自醒,才从中吃了大亏。你今所见,是……方前辈与梅君旧事?只是你非梅君,见其过往,不过一旁观人罢了,岂会彻底颠倒于其中,受其摆布。”
越琼田“啊”了一声,顿觉恍然,大声道,“正是!我非梅君,我名越琼田!”
朱络莞尔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举目望向阿萝:“阴司轮转,果业纠缠,超拔其上,乃知生消无常,据此拨弄因缘,无因不果……这才是你费心将小越摄来,又困入阵中的目的吧,在下的猜测可对?”
阿萝听他徐徐道来,脸色愈发难看,冷哼一声:“髅生枯魅对你倒是知无不言。”
朱络笑笑:“不敢当,在下与尊者谈兴投契,一时多聊了几句罢了。”又扭头向一处石壁阴暗角落道,“可是如此?”
那角落昏暗偏僻,甚至连嵌入石壁的骨殖都比旁处稀少些,最是不打眼,此时却立刻汇集了各方视线。片刻,一颗雪白的骷髅头蓦的自阴影中探出来几分,甚是做小伏低的看向朱络:“是如此,是如此……”接着猛的一耸身,整副骨架都跳了出来,手舞足蹈,“本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岂是旁人管得着的!”
朱络颇是配合的点头:“正是,尊者出身乃是冥迷之谷,又非泥犁洞,自不需为偃鬼王遮掩什么。”又向阿萝道,“‘生消无常功’,化因缘果业为刀矛,闻所未闻的奇术,你们为了对付方前辈也算是穷尽心力!不过杀手锏早晚要拿出来见人,不过早些晚些罢了,何必动怒。”
阿萝闻言,慢慢从倚坐姿态直起身子:“妾身何必动怒,左右这消息……”她红袖一抬,莹白指尖半露,葱指之端,正吐出无数雪白丝蔓,宛如活物一般在半空中飞舞蔓延,只顷刻间,已将石窟入口来路尽封,织成了一片妖异的丝萝墙壁,随后才笑吟吟道,“左右这消息今日也是传不出去的。”

一步踏落,天卷灰云,地溅黄沙,腐血朽尸,横流于场,不见边际。
方青衣举目四望,眼前战场仿佛修罗鬼域,甚至连所见、所嗅、所触……无不真实。便是连这惨烈之极的情形也是真实的,的的确确存在于他的记忆中。手掌缓缓滑过拂尘玉柄,他轻轻叹了口气:“赤海魔行!”
战场上的风陡然翻滚起来,搅起一片凄声,呜呜咽咽吹过万千尸骸。那无尽的尸骨中犹有许多尚存几分本来面目,随着大风颠动,颤颤巍巍宛如回魂爬起,一并的将头颅扭向叹息来处。
浓烈的血腥和腐朽臭气充塞于感官,方青衣未有稍避,将视线蔓过一具具残尸,初入眼帘的便是一对华服男女,数根纤细的金色琴弦将他二人前后贯穿致命,一袭锦衣糊满污垢,块块腐肉自脸上身上手上不断脱落,早已难辨眉目。方青衣迈步走向二人方向,微微垂眼:“玄掌门贤伉俪……”
青袍腐尸擦肩而过,残缺的骸骨呜咽一声,伸臂抓向翻飞袍角,却在将要碰触到的瞬间寸寸腐朽委地。而方青衣脚下未停,亦未回头,只大步继续向前。
前方迎面所见,一具枯骨手捧残破宝镜盘坐于地,一身血肉消尽,却非是刀剑伤戮所至,只余长髯素鬓蓬乱于骷髅之上,黑洞洞的眼窝“盯”向方青衣,蓦的一动,两行血泪蜿蜒而落。
“光碧堂大长老……”方青衣几乎不需思索便叫出了他的身份,赤海魔行之劫,修行卜道的练气士多有亡于北海魔尊“天听”之术,光碧堂更至山门尽毁、道统断绝。连山道长彼时尚在他处,待到赶到,便见恢弘殿堂尽成废墟,断壁残垣中,尸身多为血肉枯槁,卜筮反受“天听”反噬而亡。
此时骷髅眼中滚落的血泪已滴滴滑下枯骨,汇于黄沙之上,潺潺成溪,流向方青衣脚底。一道清冽的霜气却比血溪流速更快,脱出他的袖口落下,刹那将其冻成一道红冰,在“嘭”的一声轻响后,与支离枯骨一并散作烟尘。
而方青衣已更快步前出,无路的尸场上,脚步踏过之处,蔓延成印。两旁故友同袍,切切哀哀,同声挽留,却难留脚下半分迟疑。而耳边风声呼啸愈大,漫漫黄沙卷地遮天。好一阵狂风过去,赫见一位女冠手提残剑,伫立在前。巨大的创口自她胸口贯通背脊,血花犹红,滴滴答答溅落一地,张扬飞舞的鬓发也被血块粘满一身一脸,杏眼圆瞪,魄散魂消而余怒未熄,似乎犹能听到熟悉的叱喝声。
方青衣的脚步终于一顿,仰头长叹:“连山迟至,未及送别恩师,乃成一生憾恨!”
随着他的叹息,女冠身后,被茫茫黄沙模糊了的景象终至清晰,血色斑驳的山门与大殿,身着普通道袍的残尸遍布清净道庭,不少亡者眉眼尚且稚嫩,甚至在性命失去的那一瞬,神色还带着几许错愕和茫然……然后这些茫然的、年轻的、糊满血污的面孔齐齐抬起,望向了方青衣。
方青衣捏着拂尘柄的手指渐紧了几分,低声缓言:“赤海魔劫,光碧堂绝道统、灭山门;子午谷玄门自掌门夫妇下,长老十去其八……而教门弟子死损最为惨烈者,乃被魔麾大军突袭的青冥洞天,道魔血仇,铭心不忘。”他的声音渐扬,目光冷冽锐利望透黄沙,“自连山至方青衣,笔笔血债历历在目,眼前亡者,皆是贫道杀心,只恐清秋洗之锋不快不利,又岂会因此滞慢前往杀你之脚步?”
随着他的话音,恶臭的腥风陡然变大,呼啸着席卷过大地,冰冷冷的寒气裹挟风中,将漫天污秽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的脚下无声绽放出一点冰白,转眼向四面八方蔓延铺开,黄沙血迹、白骨尸骸、一体冻作一片剔透晶莹。方青衣随即将拂尘一甩,磅礴之力催成一声震爆,一切有形有质都化作茫茫冰屑充塞天地。而随着冰霰落尽,徐徐出现在方青衣眼前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星星点点幽火微光遍布在这片黑暗中,无可数量。阵阵哭声,大小远近,一同而发,不尽凄惶。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四  困网

连环诡局相衔迭至,方青衣神色未变,脚步迈出,阴阳道印绽于足下,清光似流水,映照前行方向。而随着清妙道韵在此方空间蔓延,周遭无数鬼火蠢蠢欲动,呜咽啸哭之声起初极微,渐扬渐高,起起伏伏无穷无尽,怨怼又恶毒,向他涌来。
偃鬼王善弄幽魂幻境,搅扰人心,方青衣与他累世夙怨,自然对此知之甚深。但先见尸骸,又逢怨鬼,分明各个真实,非是幻术凭空弄巧而来。此间魔窟存世至今数百年,也不知吞噬了多少生人性命,禁锢了多少不得超脱的冤魂,如今尽数化作偃鬼王抛出的手段,前路阻行,煎熬道心。方青衣对此反觉几分讥诮,淡然道了句:“黔驴技穷。”随手甩袖,朗朗清风将障路鬼雾辟开一线,昂首而进。
甫出数步,眼前忽然鬼影一闪,跌出一道矮小的孩童魂魄。这魂魄似是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更惧怕方青衣身上道韵清湛,瑟瑟缩成一团,尖利啼哭不止。
方青衣被他拦路,见这小鬼一身血污狼藉,生前想来也不过五六岁光景,垂髫稚子,竟成鬼洞冤魂,心生叹惋的同时,指拈道印推出。灿灿法篆落在小鬼身上,转瞬化作一道清圣金光,小鬼周身盘绕的青黑怨气触之如雪消融,顷刻间还了他本来面目,也是一名稚气可爱的胖乎乎小童。小童受此法箓淋身,怨障尽破,登时清明,颇是惊喜的瞪大了眼睛,又将一双胖手捂到脸上揉了揉,冲着方青衣甜甜一笑,奶声奶气道:“多谢道长!”话音落,魂体散做澄澈微光,已受超度而去。
从不见天日的鬼洞乍现超脱之机,甚至连绵鬼哭都为之一顿。方青衣分明察觉到无数幽魂齐齐窥探过来,只是犹然胆怯,不敢上前。他也不作多余之举,沿着小鬼让出的方向继续前行。清圣灵光绕身护持,一落脚步,一点微光,只是身后行来的路途,却即刻重被怨气鬼障充塞,归于无尽黑暗。
大约是这点希望太过来去匆匆,稍有迟疑,便再不得见。一片嘈杂啼哭声中,又冲出一只一身褴褛的女鬼,对面也不开口,扎扎实实双膝跪下,冲着方青衣只是叩头不止。磕了一连七八个头后才瑟缩着扬起脸,露出一脸血泪斑驳。
方青衣也不多言,一如前例施下道法金箓,待到那女鬼身躯亦复解脱归无,一旁翻腾鬼雾中暗影晃动,化现出一名身着长袍的书生,拱手一躬到底,口称“仙长留步”。
这鬼书生神智更比之前小童女鬼清明,只是同样一身血迹淋漓,如曾受刀斧加身。方青衣一眼看去,他已依着长揖的姿势继续道:“我等身遭无妄大劫,陷身此鬼域中不知岁月、不得解脱。天幸仙长今日来此,拨开昏昧。求仙长大道慈悲,超脱我等苦命人出此炼狱,必当永铭仙长大恩,生生世世不敢稍忘!”
随着他的话语,周遭怨云翻涌如沸,一片鬼哭声中,又有几许怨鬼哭嚎出声:“求仙长超度我等!”
声音起初尚是零散,渐广渐大,飞快蔓延开来,直至无尽鬼魂齐齐哀嚎,啼血哀声汇如山呼海啸:
“求仙长超度我等!”
“求仙长超度我等!”
“求仙长超度我等!”
……
一条条鬼影纷纷露现真容,本就浓郁的鬼气粘稠到几成实质,那许多枉死之鬼,神态似迷似醒,只知奋力拥耸向前,大声号哭啼叫,哀求眼前唯一解脱之路。方青衣的护身清光受此激荡鬼气冲击,亦不免削薄了几分,更有数点猩红乍落,滴在咫尺之距。
方青衣微仰头,视线所及,上方浓重的大片黑暗已被扯天漫地的赤艳遮蔽,冲霄怨气难见天日,转而凝聚成血雨腥稠,在万鬼哭声中瓢泼洒落,污极秽极恶极,甫一与清圣灵光相接,便溅出一片“嗤嗤”之声,侵蚀起一片细碎光屑。
方青衣此时无进亦无退,目之所及无非怨鬼与血雨,纵然他一身道气缥缈,被淹没其中也无端渺小许多。而鬼哭之势如潮浪之涌,血雨也随之愈发滂沱,撑起的护身清光受其层层消磨,不过片刻,已隐见龟裂,摇摇欲碎。方青衣犹然伫立在原地,放眼环视上下四周,终成一声慨叹:“为偃之伥,亦是尔等灾劫!”
话音落,脚下阴阳道印碎散,清光亦随之而灭。漫天血雨无了阻碍,登时当头泼淋而下。然而本是浓稠腥雨,触及方青衣之身时,赤红血色却乍然尽褪,化归澄净虚无。此时方见破碎的阴阳道印溅化成的无数流光纤若微尘但又分明光华熠熠,自他脚下飘摇而起,倒卷上冲,如同一道拔地而起的清圣光幕,猩红的雨珠但有触及,皆尽消融其中,而光华灿烂不减,直至重在暗域上方凝聚,巨大的道印周流星转,覆盖无垠。
就在鬼众齐齐惊诧仰望头顶法阵变化之际,方青衣踏步挥麈,喝出道道法篆,不可计数的光尘受箓,依次于法阵之中绽芒,如周天星斗,同现此地此时,又皆化作璀璨星光飘然而落。刹时分明鬼域,却见天星引路,灵光作雨,沛降于地。凡受星雨所淋,无论新魂旧魄、冤鬼怨灵,一身恶气悉数洗褪消无,无非寻常巷陌老幼男女,在拂开了黑暗的光芒中向着方青衣遥遥拜谢,从此褪去今生最末一道苦愁枷锁,化归天地之间。

鬼众浩荡,星都法阵运转不歇,剔透的星光将广阔暗域的每一个角落都彻底点亮。方青衣默立阵眼所在,一力将其撑起,真元耗损之大,难以估量。直到最末一点星光坠下,再无怨鬼存留于此,纵然修为高深如他,也颇觉气力巨耗,一时难以尽回。而随着头顶法阵得成全功后渐淡化无,漫天星光亦次第隐去,本被驱离的黑暗登时卷土重来。纵然已有大量怨秽鬼气消散,本源滋生的阴晦仍如此方地界与生俱来,此消彼长,狼奔豕突吞噬着残存未尽的星点华光。
方青衣倒不曾去在意这些微的拉扯,举目再看四周,已能依稀分辨巨大的山腹空洞,造化与人力凿出层层分界,宛如十八地狱垒叠而上。其间山隙或通或阻,难能尽见,却分明有一丝熟悉又憎恶的气息就隐于尽头,方青衣毫无犹豫,甚至连再稍作停留用以调息的停顿都无,登时转身循向而去。
然而就当他一步迈出之际,一阵阵涩重刺耳的刮石声也同时在四方响起,沉沉脚步震动石屑迸溅,似乎有许多人拖曳着铁锁重链大步而来。声音在山腹中往来回荡,越是靠近,越杂乱得无从分辨方位。蓦然,四面八方齐齐发难,数条漆黑锁链穿透阴沉浓雾,纵横交错飞射而来,粗大的铁链狰狞如怪蟒,一端铸接铁爪,刃尖上森森乌光挟带血色,另一端也自雾气中表露来者形貌,各个身披骨甲,双目蒙翳,非人非尸,正是偃鬼王惯于祭炼号令的鬼将。
这一众鬼将数目不下数十,前突者已挥舞铁链攻向方青衣,鬼雾中尚能听到继续向此汇集的脚步声。方青衣意动身动,脚步轻转,已避过看似密不透风压下的链网,但攻势一波甫尽,一波又至,层层叠叠铁索横拦,其意在困不在杀,以非人无畏生死之躯,将方青衣欲去之路生生断止。
方青衣身在困阵当中,应对攻势仍是从容,拂尘挥洒间,纵然链沉钩利,但凡近身三尺,皆被信手拨开。只是余势不尽继续袭在鬼将之身,那些狰狞怪物同样不痛不痒,不过微微晃动几下,就又张牙舞爪涌上。
这般纠缠着实使人不耐,方青衣几次尝试,寻常攻势难伤鬼将筋骨,即便加持以道法清气,也不过剥洗表面皮肉罢了。泥犁洞乃是偃鬼王老巢,鬼气经年累月侵染之下,整座山体便是一座巨大阴窟,根源不绝,就有阴秽之气源源不断滋生,藉以将鬼将身躯残损处修复,供给其力。事到如此,纵然已做过先前两场浩大声势,方青衣也不得不再催真元,指上凝现剑意锋凛,一点万化,散作一片剑气纵横,疾扫四方。天极剑意无坚不摧,即便以鬼将不坏恶躯,也登时纷纷受其贯穿。余劲不止,更纷纷激打在周围石壁上,溅起大片碎石飞扬。
一如先前局势,众鬼将每每受创,鬼窟之中便见阴气翻腾,如同无穷无涌来滋养其身。但这一遭凛冽寒气之速更胜阴秽恶气,以剑气所至为经纬,自鬼将之身,沿至远近石壁之上,尽头汇于方青衣指端,璀璨寒光刹那极绽,仿佛千载冰风自极北冰河浩荡而来,席卷一切可见可及,无论生死恶障,一瞬皆于冰寒之下消弭无声,唯见茫茫之白,成了这一片山腹的主宰。
至此,方青衣并指如剑划落,风与冰与剑浑然相融,啸鸣如雷在冰封的山腹横冲直撞,铁索、钩爪、鬼将,乃至被一并封冻的里层石壁,在咆哮声中尽化冰糜顷刻烟消云散。此中更见数道剑光如素练,自内直冲山腹之顶,迅猛之势强不可撄,所经之路但有横碍山壁兀石,皆尽摧弥涤荡。一时间,鬼窟中地动山摇,宛若将崩。而方青衣身化长虹,衔遁于璀璨剑芒,彻底脱出层层困陷关隘,径入泥犁洞最深隐奥秘之处。

鬼女阿萝一刹翻脸,无数鬼藤如臂使指,将来路去路一并封闭。寒潭高座上,唯见她抚鬓而笑:“你既不肯作梅君,那就只能作妾身修行所用的一点魂光了。殊不知诸位的魂元灯火,又是何等颜色。”
只是她自问自答,并不待几人如何回应。话声未落,寒潭水花翻溅,无数粗大藤蔓破水而出,一瞬延展如灵蛇怪蟒,漫天挥舞成一片白影,袭向三人立足之处。
好在两相对峙,彼此皆有戒备,阿萝姿态甫变,朱络登时警觉,喝了一声“小越留神!”寸心鞭划出一道火弧,将当先而至的几条藤蔓扫开,顺手扯住越琼田疾退数步,又闪开了从侧方袭来的两道攻势。越琼田反应同样不慢,心念动处,将三光定乂收回,右掌再抬起,一点星光已出现在手心的位置,然后迅速放大拉长。待到又有几条臂粗藤蔓如吐信毒蛇般窜至他面前时,那点星光已绽放到三尺长短,只迎面一削,如割朽木,削落了一地纷纷扬扬的白色丝萝。出现在越琼田掌中的,正是那柄清透如水的怀剑“清缠”,刃光寒透,比起在三里村野林的初次现芒,宛如脱胎换骨,仙气杀气俱是凛然。
两人兵刃上手,各自应对阿萝布下的阵仗,尚是从容。然而同在蔓藤攻势之下的髅生枯魅却颇凄惨,他一身修为俱被方青衣禁锢,只余微末,如今阿萝翻脸之快,更是对他一视同仁,全无半分情面。眼见藤蔓挟尖锐风声挥舞而来,只来得及大叫了一声,漫天白影如鞭,已毫不客气的把他没能喊叫完的尾音和一副骷髅架子一起抽飞了,“哗啦啦”撞上洞壁,甚至把坚硬的石头也磕出了许多细小凹坑。这一下换做寻常无法动用修为护身的炼气修士,只有被拍成一滩肉饼的结果,好在髅生枯魅那一身骨头坚硬,又无肉身血脉拖累,一连串的惨叫之后,竟还能颤巍巍爬了起来,这次连叫也不及再叫,手足并用窜得飞快,躲到了朱络更后面的位置。
阿萝似是此时才又记起他的存在,眸光一闪,微微笑了声:“九幽之体,不破不灭?有趣!修界正道、魔尊遗脉,竟也能走到一起同仇敌忾,倒是破天荒的稀罕。”
朱络手上不停,将髅生枯魅也圈进了寸心鞭的范围,闻言同样笑一声:“人死为鬼,忘本成伥,岂能与尊者这般天生地长的白骨精灵并论?可见魔尊遗脉不过一句笼统出身,各有前途,各行其是,道也不同。你今日之慨,来日未必稀罕。”
两人口舌各自争锋,彼此攻守之势却毫不耽搁。藤蔓漫天如龙如蟒,几乎将整座石窟尽数遮蔽,而阿萝高据石座,尚能冷眼观战,显见已稳握上风,更视几人为囊中之物,或杀或擒,不过时间而已。如此一来,她反而又在越琼田身上升起了几分心思,虽说之前一计挑拨瞒哄不成,但眼前少年到底仍非与梅君真无瓜葛,前世之因,此世承缘,一身灵光纯粹,看在鬼物眼中几可灼目,乃是用以修炼的绝佳魂元,正是当下偃鬼王大功告成最为急需之物。心念一动,长袖轻舒,顺手牵住一缕雪白丝萝乘势而起,半空中红影翩然荡过,径自跃入了混乱一片的战局中。

阿萝身形一动,朱络登时察觉,手中长鞭一挽,便要迎上。他自此役中不再遮掩出身跟脚,鞭如火云炽烈,辟邪之火妖鬼亦不敢轻易直撄。阿萝意动更快,寒潭掀浪,丝萝长藤挟鬼水而起,一瞬在她身前织成护壁。离火玄水,相交相激,顿时一片喧声大作,灰白水雾大团大团腾起,叫人当面一时都难辨彼此。忽听茫茫雾气中,无端传来金铁之声,朱络眉头一扬,左手于身前疾点,刹那蔼蔼云生,虚实相转,真身移出的同时,便见数根青黑鬼爪撕破水雾,将留在云团中的虚影扯成粉碎。继而随其后势,四名鬼将一拥而出,身如铁塔爪如长刃,各分方位围向朱络。
这一来兔起鹘落,形势丕变,鬼将之身非生非死,又坚逾金石,即便受离火灼身,也不过留下深深浅浅数道焦痕,并不碍其攻势行动,登时将朱络脚步缠住,一时旁顾不得。而战况自此两分,阿萝掣肘一去,当下长袖一甩,卷向越琼田。
先前藤蔓攻势虽说来自四面八方,但朱络将寸心鞭挥舞得得心应手,越琼田持剑在侧,不过查漏补缺,应对起来尚是从容。不想阿萝陡然入阵,朱络又被鬼将隔在一边,情势立刻直转而下,阿萝鬼魅之身缥缈难测,更有藤蔓两旁协攻,越琼田直感压力激增,清缠舞动,以星都剑法勉强应对。好在昔年他虽武脉孱弱,却也仍在玉完城家传的身法“月射千江”上下过一番苦功,名门嫡传,本是不俗,此刻施展开来,正可见缝插针,救急救命。阿萝此刻待他之心尚在擒而不在杀,手底不免保留三分,两方因此有来有往,虽说一者如狸猫戏鼠,一者屡屡惊险求生,倒也暂时对峙下来。
但这般对峙,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不过鬼女手中游戏罢了。朱络仍被四名鬼将纠缠,难以脱身,髅生枯魅亦步亦趋避在他这一侧,见状忍不住摇晃着骨头架子探头探脑:“这鬼女厉害!很厉害!打得过么?打不过吧!逃吧,逃命吧!”
朱络被他气笑出来,一时也懒得和他争论什么,只在打斗中抽空道:“小越先前许了你的佳肴美食,你若逃了,便了了无无了。”
髅生枯魅一呆,他自身立场暧昧,又自持九幽之体,就算被碾成了骨头渣子也照样能够活命,不过多吃些皮肉苦头罢了,因此很是不愿掺和进眼下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事中来。但一念及之前越琼田对自己信誓旦旦的许诺,若是就此全抛,又不免十分的心塞不甘。登时语塞,生出了几分犹豫。
朱络犹自添柴加火:“何况方前辈在你身上落下禁制,你弃了他的爱徒独自逃命,怕不是日后就只能长长久久当这么一副小骨架,再要找回冥迷之谷尊者的威风,难!难!难!”
髅生枯魅心情登时更是纠结,雪白的骷髅头上几乎都能看出一片惨淡颜色,兀自勉强嘴硬道:“可他不是鬼女的对手!他怎么可能是鬼女的对手!等下鬼女打死了他,就轮到你我了……”
朱络嗤笑一声,截断他的嘀嘀咕咕:“小骷髅,莫要自说自话,你可知他是谁?”
髅生枯魅被问得有点懵,“咔嚓咔嚓”的晃着颈骨两边张望:“越琼田?他不是越琼田么?方青衣的徒弟!”
朱络勾勾嘴角,轻声笑道:“他是越琼田,玉完城的少城主,英华君唯一的宝贝侄子。你以为獬豸印就是他身上最好的法宝?在下敢打保票,英华君肯放他出来独自走动,身上至少给搁了十件二十件能救命的宝贝和后手。他打不过鬼女是真,但不是偃鬼王亲身前来,这鬼女也不要想能伤了他的性命。”

不过朱络信誓旦旦说得轻巧,越琼田此刻的处境却当真艰难。眼前漫天白影如鞭如网,鬼怨之气纵横其中;更有阿萝魅影隐现,每每出手,刁钻奇巧,两者都远非当下的他能够一敌。又不过十数回合,纵然身法灵动,宝刃在手,越琼田仍是被压迫得步步后退,狼狈万分。他出身富贵仙乡,如珠似宝的养到了十五六岁,即便是与朱络伏九一同跋涉往龙山古月的那段日子,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头,更勿论生死关头,还要受这一番戏耍折辱。但他生来的秉性却也颇不同寻常,越在这般恶意压制下,反而越生韧性,颇有几分傲霜之姿。这一点骨子里带出来的天性,要说与梅君全无瓜葛,连他自己也难说信。之前懵懂,尚以此为荣,但自从略略得知了梅君与方青衣的前缘纠葛之后,就再不愿多想一分,只愿整日痴缠在方青衣身边听道习武,做个娇憨磨人的乖巧徒儿,恨不得与前世那个身份再无半点相似。
但当下没有方青衣,有的只是鬼女妖藤、滔天恶意。越琼田的心境因此反倒趋于清静,掌中清缠运转如意,腾挪闪避之间,竟还能抽隙还手一招半式。虽说不过是削断几条白蔓的程度,也足以让他斗志勃发,咬牙缠斗不现萎靡。
越琼田于战中生出十分坚韧之心,阿萝的耐心却差不多到此耗尽,更有神念之中察觉泥犁洞深处要地隐生变故,当下眉间神色陡厉,五指一捻,原本乱网般扑打着越琼田的藤蔓乍然生变,四合成束,拧做一条足有水缸粗细的巨鞭。随即巨鞭越缩越细,数息之间,已不过窄若手指,凝于其上的厉杀鬼气却浓郁得粘稠若墨。蓦一声利啸鞭鸣,昏暗的洞穴好似中劈开一道凄厉闪电,噬向越琼田立足之处。
越琼田彼时连呼吸似乎都为之停滞了一息。只是生死关头,阿萝辣手变招,漫天藤萝收束而露出短暂的喘息之隙,亦也是他冷静寻觅了许久的机会。鬼闪藤鞭击落的同时,他亦将左手一扬,挥出一片星光。同时抱足缩头,整个人用一个狼狈却最便宜的姿势,团成一团,脊背朝天。那鞭影呼吸间已至,阴鬼恶气更是同时压向全身,所及之处,宛如无形枷锁加身,一时难以挪动分毫,越琼田至此已无余地闪避凶鞭,索性就那么用后背硬生生的迎了上去。随即两声爆响,两声惊呼,不分先后同时响起。
越琼田出手的那片星光,初看不过毫末微尘,星星点点,脆弱如萤火。但漫天压下的鬼气与鞭啸,连寻常炼气修士都可轻易撕开,却撕不碎这一片微光。点点星芒不受外力所乱,亦不受阴气所侵,眨眼间便由光屑凝做光团,再由光团延做光梭,而待到刺至阿萝身前一寸时,已拉成了一道灿烂银虹,光屑流转,接引三光中星辰浩瀚之力,诛鬼杀邪,莫可能挡。
阿萝尖叫一声,心知法器厉害,即便以越琼田当下修为发挥远远不足,也不敢轻忽,登时双手一叉,十指之间,无数丝线般的女萝白蔓蠕动而出,织成一张细网,抬手迎上。轰然巨响中,银虹丝网相撞,迸开无数星光鬼气。随即星光消散虹箭回头,白网亦是寸寸崩裂,化作飞灰。脸色青白的阿萝飞退至寒潭之上凌波而立,肩上一处红衣破碎,溢出丝丝浓郁鬼气。她反手捂住,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来:“星辰梭!”
“你倒有见识。”越琼田也呸出一口血沫从地上爬起来。他乍看之下比阿萝要狼狈百倍,束发的玉冠玉簪都崩得粉碎,一贯梳得整齐的漆黑头发乱七八糟披散下来,遮头盖脸。身上的衣衫更是从领口开裂到下摆,皆被那一鞭之力撕扯成了无数碎布。只是破烂不堪的衣袍下,却闪着一片柔和的浅浅金光,宛如流淌的金沙裹住了他的整个身躯,随即又渐渐隐去,重新化作一件寻常绢布裁做的杏色内衫。
髅生枯魅亦在那一鞭落下之际脱口惊叫,此刻终是信服的冲朱络点了点白惨惨的骷髅头,赞叹一声:“果然一身都是宝贝!好多宝贝!”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五  请君入穀

只是越琼田依仗法宝硬扛下那追命一鞭,出其不备的星辰梭也没能让阿萝当真吃了多少苦头。被蝼蚁般的小辈伤及鬼体,阿萝神色登时狰狞,尖声狂怒:“你竟然敢伤我鬼体!你好大的胆子!”双臂一震,口中厉啸,登时一洞之中,沙崩石落,无数女萝丝蔓从四面八方蔓延生出,结做两条长鞭,一头攀上她的手臂,一头跃如双蛇昂首,吞吐滔天怨鬼恶气,要把越琼田撕成碎片。
见她这般疯狂气势,越琼田心下一沉。只是当下连恐惧害怕的空隙都没法留给他,立刻也一抹手臂,清缠之上剑芒再催,吞吐烁动,提防非常。
朱络和髅生枯魅避在他身后数丈外,见此连连摇头:“不成,这样不成!”
髅生枯魅很看好越琼田身上那件金色宝衣,瞪着一对黑洞洞的眼窟窿歪歪头:“什么不成?我看他很抗揍!嗯,死不了了!死不了了!”
朱络轻哼一声,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只勾起嘴角道:“方前辈的禁制当真厉害,这般折腾下来仍是牢固。”
髅生枯魅顿时哀嚎:“贵人,贵人!这条冰链子锁去本座半条命,你若能帮我解开,大恩大德定不敢忘,看在同出一脉……”
朱络将身一侧,闪开两把鬼将手上森森寒钩,更若有若无露出一点空门,立刻厉风挂耳,紧擦肋下而过。不曾伤及朱络,倒是结结实实一爪掏在了髅生枯魅胸口,“砰”的一声,整具白骨架子登时惨叫着倒飞出去,未竟之话戛然而止。
朱络这才同时舒臂,寸心鞭在半空划出一道炽艳的长弧,将将卷住髅生枯魅脚踝,微一吐力,又把他凭空拖曳回来,在脚下咕噜噜滚了两圈,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另一边,阿萝盛怒之下手中凝起双鞭,不再保留,洞之中顿见鬼气纵横,妖光烁烁,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越琼田勉强撑下两三招,先前缠斗中甫生出的一点信心顿时被抽了个粉碎。这才知自己到底太过高估自己,那一点悟性和修为进境,只不过勉强能在同龄小辈中混个佼佼,当真对上这般凶妖厉鬼,生死性命,不过旁人手中戏物罢了。这个念头一转,他到底还是年少,登时心底蔓延起一股沮丧之意,连带着躲闪应招也有些恍惚。只弹指间,双鞭轮至,怪蟒一般卷上身来。好在宝衣不凡,杀机临身,不需动念,已绽出一片浅金流光,硬生生将绞杀的藤鞭撑开缝隙。越琼田“啊”的一声惊叫,飞快回了神缩身,狼狈不堪的从中避出,左手用力抹了把脸,大喊一声:“朱大哥,这样不行!”
“小越,这样不行!”
一直分神关注战况的朱络也同时开了口,在一洞风啸鬼叫中放开了嗓子:“你先退回来!”同时手中长鞭一勒,那鞭梢本就绕在髅生枯魅踝上,这一来顿时收紧了,吓得髅生枯魅大声惨叫:“朱……朱……朱……你要干什么!”
朱络不理会他的惨叫,但掌中暗势微吐,原本寸心鞭上赤红火光缭绕,这一瞬陡然似有似无添上一抹玄色,又眨眼没入了髅生枯魅体内。髅生枯魅猛的打了一个寒颤,一方陡觉自身能可动用的修为勉强多了几分,一方又因那股与自身命火本源的力量难以自抑的颤抖起来,上下牙齿“咯咯”打颤,一时间诸心收敛,没了半点反抗之意。
随即便见朱络觑得空隙,手臂一抖,寸心鞭卷起髅生枯魅发力一甩,白骨妖灵流星锤般脱手而出,一头撞破几道纠结藤网,冲入了漫天鞭影中。
越琼田那厢也听到的朱络的喊声,只是阿萝气势汹汹,步步紧逼,不要说寻隙抽身,只怕稍有分心,便要吃上偌大苦头。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一个白影从天而降,气势万千硬生生挡在了自己身前。随后在一串惨叫与闷响声中,飞溅起漫天碎骨,幽火淋漓。只是那大蓬的白骨还没落地,周遭一片幽火环绕,飞快重新流转聚合,不过眨眼间,已又塑成一具崭新的白骨妖身。除了微微有些尺寸缩水,就连环绕在身边的晶蓝色锁元冰链也是如故,甩开两条惨白的胫骨,撒欢般直奔阿萝而去,口中犹自高嚷:“小越公子,有本座在,你且退下!退下!”
越琼田目瞪口呆,默默咽了口唾沫,连着嘴里的血腥味一并吞下去,然后飞快抽身,直退到朱络身边,一边帮他招架几名鬼将攻势,一边低声道:“朱大哥,这……”
朱络神色淡定,一力将四名鬼将尽数圈进鞭影中:“放心,他这身骨头架子比看起来耐打多了,我家小师叔都奈何不得,这个女鬼定然也拿他没办法!”
“小师叔?”越琼田眨眨眼。
朱络立刻轻咳一声,飞快道:“髅生枯魅也撑不了太久,你手上可有能拘锁妖魂之物。只要能困住这女鬼一时半刻,就足够我们暂且脱身。”
“啊?”越琼田一呆,随即飞快点头,“有有有,有……让我找找,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件炼化了禁阵在上的法宝。……”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伸手进丹囊中摸掏。片刻后,眼睛一亮,一把扯出一卷丝帛,“山河梦帙,自成小混沌,阴阳五行运转其中,即便鬼王剑仙,不合以天地道法,一时三刻也难以破阵而出。”
朱络不免对着那卷丝帛垂涎一息,随即道:“甚好,速……”
然后就听越琼田继续无辜道,“只是这法宝奥妙,以我的修为驾驭起来十分吃力。要布妥阵法,至少需要一刻时间。”
“……”朱络看了眼继续在不断被抽成碎骨又重新拼接起来的髅生枯魅,果断开口,“一刻就一刻,我为你护法!”掌中招式一变,鞭影如山,压向四鬼将,另一手掐诀挥洒,平地兀起一片濛濛云气,虚实之间,笼罩在越琼田周遭,为他隔开四周攻势。

两人这边筹谋对策,被髅生枯魅拦了去路的阿萝却是怒上加怒,藤鞭如电,直将髅生枯魅抽打得骨屑纷飞,惨不忍睹。可一片惨嚎声中,白骨精灵不死不灭,抱定了主意死死纠缠,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手。阿萝一时竟也无可奈何,咬牙切齿:“尊者死战不退,当真要与泥犁洞不死不休?”
髅生枯魅有苦难言,索性一味装疯卖傻,满口只道:“今日本座在此,休伤小越公子!”他一身修为大半被锁,但得一丝玄瞳之力滋养,勉强还能拿得出几分手段,一来一往缠斗中,周边亦有不少枯骨被他呼喝而起,虽说甚至当不得藤鞭之力稍微碰触就化作飞灰,但反反复复,忒是磨人。阿萝与他纠缠了数个回合,心中恼怒,忽将手一甩,两条藤鞭脱手而出,重新化作无数藤蔓,矫矫如龙蛇,满场逞凶。而她自己微微退后,浮于寒潭之上,双臂箕张,口唇微动,吟出一道咒令。顿时洞窟之中,狂风乍起,无数阴流倥偬,百鬼千妖化身其中,渐与阴风成彼此裹挟之势,更宛如幽冢洞开,阴阴巨口,欲噬眼前一切。
髅生枯魅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登时甩脱围攻藤蔓,连滚带爬蹦回朱络一方,连声大叫:“要命了!要命了!这一招本座挡不住!挡不住!”
朱络尚且镇定,犹能笑道:“偃鬼王寄身的鬼躯,当得这样的本事,在下大开眼界。”
髅生枯魅急得跺脚,只是先前被禁了言,如今也不敢口无遮拦,只能叫道:“用那个,用那个力量,她不是你的对手!”
朱络嗤笑:“在下亦有本家功法,当可一搏,何必假以他力。”

几句话间,阴风如凝,阴气如兕,重重压于寒潭之上,蓄势待扑。朱络犹在四鬼将攻势下不可分心,只是忽然一脚轻踏地面,粗劣石板上毫光乍放,竟不知何时镌下了一道阵法,虽说手段急促粗糙,但光生阵起,非杀乃困,登时将几名鬼将节制其中,暂不得脱。而朱络得此间隙,将寸心鞭收敛掌心,离火倒灌,形如火云,托起于足下,随即手腕一抖,分明一条丈长软鞭,此刻华光内敛,鞭身紧缩,倒如一柄赤红长剑,鞭梢亦是剑尖,斜斜前指,寸寸递出。
阿萝亦已轻振双臂,阴噬之威风嚎浪卷,拍向岸上三人。浓重阴邪沉如山岳,浩似大水,势不可挡。然而朱络掌中递出的那一鞭,无声无息,无光无华,却恍如无物将阴障刺透,而随着鞭身探入阴气之中,铺天盖地的凶煞恶气似受无名之力牵引,当先者皆倒附于鞭身之上,本是汹涌前奔之势,刹那分崩瓦解,尽受同化。大半阴风、恶气、甚至浓郁阴寒的寒潭水流,无不为鞭,无不成剑,为朱络一式所驱,迎上阿萝蓄力之招。
两力交兵,碎石水花登时四溅。然而并不见如何惊天动地的声势,阴气融于阴气之剑,恶风之鞭亦化归汹汹恶气,只闻“砰”一声闷响,一刹眼前刀兵俱散,空荡荡一片寒水石窟,只余朱络与阿萝两方抵力相持,忽的互换一掌一鞭,各自撤开。
只是比起阿萝犹然虚悬水潭之上,衣裙摇曳,朱络到底显出几分狼狈,连退数步方稳住身形,蓦的一歪头,“呸”一口血水吐在地上,一时间气喘难复。
髅生枯魅也不待他喘过这口气,已大叫道:“你竟接得下这一招,这是什么功法?你竟还有这般的本事!”
朱络抬手抹着嘴边的血迹,还能笑出来道:“将明潋滟剑法用得这般丑,师父若是知晓,在下怕是要讨来一顿好打!”
髅生枯魅还有些似懂非懂,越琼田已用一种“果然如此”中又夹杂几分惊讶的复杂表情看过来:“明潋滟……离火……云气……朱大哥,你当真是神京的人……你是……”
他磕磕绊绊有些词不达意,但眼下战况炽烈,不容几人过多闲话交流。阿萝耗力酝酿的杀招被破,短暂回气之后,怒中生笑,身形一闪,红影如烟如魅,仿若凭空现于朱络身前,扬袖提掌,便是杀气腾腾的取命之招。
朱络登时顾不得越琼田那点纠结,旋身提鞭迎上。虽不动用玄瞳之力,但碧云天本就是炼气界名门,他于裴长恭门下自幼苦修,底蕴同样深厚,虽因破招之故带伤,一时也能与阿萝拼得旗鼓相当。而四鬼将尚圄于困阵之中,即便阵法光壁被冲撞得摇摇欲坠,到底仍不得脱身,因此反叫越琼田与髅生枯魅得了喘息之机,后者登时抱头缩在最后,摸着自己缩水一大圈的骨头架子忍气吞声,越琼田却抓紧机会继续灌注真气驾驭山河梦帙,眼见有细碎光芒渐升,开始徐徐漫布于丝帛卷轴之上,正是法宝已有回应的前兆。
正当此时,石窟穹顶之上,或者甚至是在更高更远的山体之中,“轰隆隆”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闷响。此石窟乃开凿于泥犁洞最底层的山脚,因此才见寒水成潭种种布置。如今这一阵仿佛将整座鬼山掀动的震荡分明来自绝顶,不知是何等威势,才能下贯直至地脉,所达之处,山壁巉岩无不簌簌,碎石飞屑不分敌我,下坠如雨,混在几人同样沙飞石走的战局中,堪称乱上添乱。
乱局中,几人的关注同样被牵动,越琼田不免分心,半是猜测半怀惊喜:“是师父?”
阿萝同时也微微仰头上瞥一眼,口中喃喃:“鬼父出关了?”

方青衣一剑辟开山腹,天极剑意挡者披靡,自内直冲山巅。其锐气纵横,仿佛只需刹那,便要将偌大一座石山凿开一隙天地通处,重引天光下落至这片积年鬼域之中。
然而终不待剑势冲破山巅,山腹绝高处,一片鬼云如托混沌,目极难透,其中陡然传出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方青衣!”
一掌随声同落,凌厉如刀,轰然正撄开山之剑。两厢未接,恐怖的掌风已如万刃纵横,切割而下,将弥天冻气雪气皆尽劈开,随即砰然巨响,下压之掌、上行之剑,半路交兵。掌风之庞大、剑意之锋锐,刹那横扫整座山腹,飓风凭生撕扯六合,大小山岩触之成糜,满目烟尘飞霜中,锐气激荡反复,许久不见消歇。
这般骇然声势下,山腹极顶,鬼云之下的偌大一片石台反而成了唯一不被卷入之地,只有浓重的鬼雾翻腾不止,无尽哀嚎自上面的云雾中流淌出,有生命般不断在吞噬同化着青灰色的山石。所蔓延处,砂石霜雪无不染上一层浓郁的灰暗颜色。又在数息之后,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冷风,徐徐空化归无。
这股似可抹去一切存在的鬼雾不间断的自山顶鬼云中泻下,封锁上行之路的同时,也在无有丝毫停滞的寸寸蚕食着这片石台。所及之处,无所不化,无所不蚀,扩张得张扬而肆意,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
蓦然,一道短促却闪亮刺目的剑光在鬼雾中一闪而没。
似乎受到了什么更强大的存在的抗拒,剑光之后,蔓延的鬼雾陡然一顿,竟是被迫转向,继续向他处卷动而去,试图能够倒围而过,将剑光亮起的那一块地方圈食在雾中。
然后便是无数道剑光,以及彼此连续利刃划开棉絮丝帛般的响亮破裂声。
清冷的一层白色碎光自剑光闪过的每一处铺开,翻腾的鬼雾只能稍作挣扎,就被牢牢禁锢其下。随之露出的是一片轻薄得似乎只有毫厘厚度的冰层,却任凭鬼雾如何挣扎冲撞都难以脱出。不过片刻,石台之上只余大片晶莹剔透的白色冰光,而在冰层上,雾褪云拨,方青衣神色淡漠提剑而立,清秋洗刃透晶蓝明光,犹在自剑尖源源不断灌入脚下,扩大着冰封的范围。
方青衣至此方开口:“偃鬼王,你要避而不出到几时?”
鬼云中传来沉沉笑声:“能找到泥犁洞,是你的本事。不过想要在此终结你我仇怨,为时尚早。方青衣,你苦修三世,欲证天道,那你可知天道之下,尚有因缘之力永镌神魂之中,不偿不休……”
话音未落,方青衣忽然轻轻抬了抬眼睫。一道无匹剑光顿时自他一身冲霄而起,挟冰携雪,倒冲绝顶。而山巅之际,承此一剑浩力,无端生出风云聚汇,亦成剑境所凭。登时茫茫鬼云之下,皆化剑域,啸气纵横,大可摧山崩岳,细可诛于毫微,宛如天意一划,可无遁逃掩迹。是谓,天极剑意。
一连串的怒吼声亦在这泼天一剑下暴躁传出,剑光晶光璀璨一过,鬼雾蒸腾再起,却非是如之前般四下蔓延吞噬,而是合中渐聚渐拢,随其翻涌蒸腾,一道与阿萝一般无二的红衣鬼女身形凝现,妖异殊丽,衣袂翩然,开口却仍是嘶哑阴郁之声:“一别多年,你的天极剑意进境之大,实叫本王侧目……”
只是方青衣一路斩杀至此,并无丝毫叙旧之心,一见偃鬼王鬼身化现,匹练般的剑光倏的划出一道炫目长虹,万钧一剑,硬生生将他的话斩成了两半。偃鬼王不欲以虚化鬼体硬接方青衣剑意,顿时怒喝,鬼雾化作弥天巨掌,托起了剑光。以那道剑意之凌厉,一时竟也贯透不了这张鬼掌,随即威势一凝,“噼啪”声中,冰川寒气越剑气而出,在鬼掌上飞速扩延起来,几个弹指,已冰封过半。
偃鬼王气势登时一噎,对方青衣以天极剑意和冰川冻气轮流取隙的战法十分愤怒又颇无奈。他凝出鬼掌的鬼雾乃是以自身鬼元修为炼化,而非充斥山间洞穴的那些寻常鬼气,是而才能接下方青衣这一剑。但也正是因此,若被集万载冰川精华淬凝而成的冻气冻结粉碎,立刻就要损及元功。偃鬼王先在方青衣前行路上百般阻挠,如今又以一道凝化虚体露面迎战,种种所为皆因不欲在此时再多损耗本源,只得怒喝一声,硬拔鬼气,将冻气砰然震散,红衣鬼躯登时也受震荡之累,依稀虚薄了几分。
方青衣不给喘息之机,一剑又递上一剑,向鬼雾中削去。只一刹那,百剑已出,鬼吼连天。漠然如雪的剑光中,鬼躯倚仗凝成的大片鬼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坍塌,纵然偃鬼王百般愤怒,也是无济于事,忽然暴怒一声,虚空化掌,双掌对心,中浮一团暗紫幽光,其上电光纵横,宛如列缺生隙,瞬息张弥四野,半壁山峦亦被紫电吞噬,向方青衣当头轰下。
方青衣举剑,亦是一剑划过。
紫霆之下,陡然浮现万顷星光,犹如天河横悬其中。星辰烁烁,无边无垠,势可劈山开海的浓紫电光落入其中,竟溅不起一丝涟漪。随即星河倒泄,无数闪耀的星芒自天路铺下,每一点星子皆是一点剑光,轰向偃鬼王。
这非是天极剑意,而是青冥洞天的镇派剑诀星都剑势之威。漫天星力,皆为我用,正是天下间邪祟妖鬼的克星。而在方青衣手中运使出来,即便偃鬼王这般数百年苦修来的鬼躯,也顿见渺小,难撄其锋。
这一剑落定,便是判死定局。方青衣犹然心沉气稳,神色冷淡,全无半点即将了结三世仇债的释然之态。而当下避无可避的偃鬼王,却突起了一声狂笑。笑声中,对那倾天一剑竟是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多看上一眼。而是鬼掌高举,猛然一拍,高喝了一声:“敕!”
一道流光,骤然生成,自虚无之处而来,落在了渐已重新虚化成庞大鬼雾的身躯之前,星河一剑之下。
随即,那磅礴而至的无穷剑意,浩瀚星辰,就在这道落下的白光面前,寸寸瓦解,寸寸消弭,刹那归无。
方青衣终于有些动容,微微闭眼,体会那道瓦解了星都剑势的力量。那力量细入毫微,几不可察,却又无所不在,无所不窥。那是天道冥冥之力,不可欺,不可瞒,生消运化,此消彼长,业报立现。
他立刻想起了之前种种听闻,微微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修来对付贫道的杀手锏?”体内运转的真修元气,一瞬截断,虽只是比弹指更短的一点时间,但对于鬼王之能来说,已是足够的破绽。白光中蓦然响起一声轻笑,纤纤玉指,已劈面挖心而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9

主题

327

帖子

3458

积分

总督统

甩手姐姐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3458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六  剑下冰流开鬼岳

越琼田手中那卷丝帛,乍看不过两尺见方,也就寻常一张手帕略大些。但一经抖开,顿时漠漠生烟,有玄黄二气,上下而分,广弥四野。这般自生混沌之气的法宝,朱络连听闻都少,真正见过的亦不足一,一边全力迎战阿萝,一边也不免心中抚掌慨叹,暗斟来历。
倒是专注操纵法宝的越琼田还能分出一点心,见一旁探过髅生枯魅好大一颗雪白骷髅头,只得低声给他讲解一二:“山河梦帙是我姑姑自上古遗地所得,参悟多年,也没能解开其中奥妙之处,因此只能当做一件寻常困阵法宝使用。我运使起来也是不熟悉,多半还要靠法宝自生真灵,去寻妖性邪气的中心,施以困法,因此耗用时间不免太久了些,我也是一时才没想到……”
“上古遗宝残片……”髅生枯魅垂涎三尺,连口舌都瞬间利落许多,“上古遗地多是真仙大能道场,但凡一件宝贝出世,都要在炼气界掀起轩然大波。本座从未听过‘山河梦帙’之名,想来就是被藏得甚深。可惜,可惜,这般宝物天时不至,不露真容,泯然于诸宝之中矣!泯然矣!”
越琼田点头:“不过要困上这女鬼一段时间,还是足够。”
两人小声说话间,手中丝帛之上清光荡漾,已尽化二气而走,虚空之中,赫然可见山河百景,时隐时现。髅生枯魅见宝心痒,注目一久,甚至不免有目眩神驰之感,似乎一点灵识就要被摄入其中。好在那厢朱络与阿萝战况正炽,离火白藤双鞭飞旋,如走龙蛇,蓦一道余劲扫过左近山壁,稀里哗啦兜头泼下一片沙石,将他砸得回了神。髅生枯魅登时一个冷颤,晃着惨白头骨忌惮退开几步,不敢再去多看。又瞥了越琼田一眼,却是还在全心操控法宝,倒不见受了什么影响。

便是这般倚仗朱络抵住阿萝,气劲纵横间,到底泥犁洞乃是对方主场,藏污纳垢的极恶之地,阿萝一夕挟怒全力出手,朱络也颇有几分吃力。更不免往来交锋,阴风蔓藤四周伺机无孔不入,带来身上深深浅浅几许伤势见红。但阿萝一心收下几人性命,朱络心中却别有一份有恃无恐,缠斗愈紧,怀中玄瞳竟也隐隐透出几分躁动,似被战意所激,急于现世一惊全场。
朱络自是不愿在越琼田面前肆无忌惮使用玄瞳之力,更何况先前几次小试,次次皆有不同失控隐忧,因此乃是将玄瞳做了压箱底的手段,若非性命攸关,断不会轻用。却不想越是斗得激烈,玄瞳越是鼓动非常,渐渐叫他心中滋生模糊念头:若是倚仗那般浩瀚玄力,定能一瞬将阿萝轻取。这鬼女乃是偃鬼王寄身鬼躯,鬼元丰沛,又同为魔尊遗脉,玄瞳若能将其修为尽纳,所得滋养定然可观……这一点念头如妖魔耳语,甫一露头,立刻在心中滋长不休,诱人蠢动,朱络半是觉得此般状况不妥,半又隐约难脱其惑,两厢拉扯不定。好在他正一力以碧云天元功对敌,南天离心法招式皆炽烈如焰,无形中可焚魔祟,竟也正巧压制了这点心魔,只是免不得他运鞭提掌,时而癫如骤雨,时而稳中开合,于自身体力真元之消耗甚是剧烈,酣战一久,不免渐露后继无力的窘态。
正当战况因此见颓,忽见一旁越琼田眉宇间神色一开,双手松脱,迅速结下数个繁复印诀。轻飘飘浮在当面的丝帛卷轴上流光一盛,“呼啦啦”无风自开,其上迷幻山河,忽倏成景,他至此忙大喊一声:“朱大哥,快让开!”
朱络闻声知意,意识猛的从自成一隅的混乱拉扯中挣脱出来,这才惊觉已是一身汗湿重衫。随即虚幻一招,抽身就退。越琼田也在同时伸指虚点在那片光暗流转的山河图景上,一股混沌之气应手而升,飞旋成束,便要向阿萝当头照落。
不想惊喜未尽,山河之气也尚在将成未成之际,只那一息之瞬,忽听天外一声怒哼,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宛如天降,笼尽偌大石窟方圆:“敕!”
一道炫目白光,忽起阴暗洞中,有如从天而落,透彻九幽十地。那白光一扫罩定阿萝,刹那冲破战团,也冲开了山河梦帙中玄黄之气,随即便见红影翩然,在光柱中袅袅一转,踪迹、气息、乃至鬼怨恶雾,寒水魂灯……一刹皆无。只有无数失了本源的藤萝丝蔓,从半空中、石壁上纷纷落下,触地皆糜。
“这……”
变生突然,朱络三人顿时都愣在原地。直到失去了目标的山河梦帙徐徐在半空中转了几转,猛然一合,复归成丝帛卷轴模样落回越琼田手中,髅生枯魅才第一个跳起来大声惊呼:“鬼女呢!那鬼女呢!刚刚的声音,莫不是……莫不是……”
朱络与越琼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猜测分明:“是偃鬼王!”

红袖婀娜,指若葱削,甚至指甲也只是蓄到半寸长短后修剪得圆润精致,上染一点蔻丹,与寻常闺中少女全无不同。更无什么鬼气利爪,青白惨色。但只是这样一只手,却轻而易举的撕破了与方青衣之间的百丈之距,指尖拈花般一挑,甲片已按在了他的胸膛。
只是到此之后,进势终是戛然而止。
没有被抓破胸膛的血光溅出,却有一抹寒光,忽倏自刁钻的角度刺出。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剑,却快过阿萝鬼魅之身的突进,挽出一朵漂亮的剑花,抵在了指尖与胸口中间。随即花开千朵,冰霜漫天。一点剑花瞬息化作无数冰梅,层层绽放又凋谢,宛如无数破碎的水晶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
每一点细碎的冰梅花,带过的痕迹皆是一道剑痕。刹那一瞬,百斩千击。即便内中不蕴真元修为,但神兵合以无尽之剑,阿萝蔽身鬼雾登时遭破,现出鬼女元身,白发如雪,红袖婀娜,本是鬼魅翻死重修之体,竟隐见一轮胜妙之极的金光缭绕身周,方青衣之剑幻化千点,皆在相触之际便被无声消融,只在其上溅起数圈涟漪。而阿萝也藉着一招相接之势,翩然而退,与后方即将散做鬼雾的红衣鬼影合而为一,妙曼一笑:“方郎,星都剑法伤不得妾身呢!”
方青衣面上不显喜怒,反手振剑,挥落清秋洗上沾染的一丝鬼气:“万法可灭,武唯一途。纵然你能以因果之力刹那溃散元功,但武极不破,你能奈何?”
他忽然挑眉冷笑一声:“赤海魔行之战,你的武上造诣便在连山之下,呵!”
说话间,剑光电闪,方青衣竟是全然不受偃鬼王异术所胁,清刃抹处如掀星河,流光浩荡,宛如海潮一浪接续一浪,无论鬼女之身,还是茫茫鬼雾,尽在剑气纵横之下。刹那便见星芒、金光、黑气、鬼雾,彼此交缠,交击脆响连片,纵然阿萝身有金轮护罩,面对如此攻势,也不得不接连退步,蓦的将身一纵,飘然欲起,直往头顶鬼云中遁去。
方青衣见状,脚步一旋,身形同动,清秋洗割裂惨雾浓云,随即竟是触到一层深隐其后的障壁,将鬼云后的神秘之地与阿萝即将隐没其中的身影一力回护。
方青衣冷哼一声,剑光陡厉。这层障壁纵然牢固,到底不同于偃鬼王加诸在阿萝之身的异术,剑展寒光如冰如雪,天亦可破,一壁何堪?登时爆声连串,浓云鬼雾轰然洞开,四周山壁、脚下石台亦为之大片破碎。滚滚烟尘恶气中,方青衣一步轻迈,早循着破开的入口直入泥犁洞最为深隐的所在。

脚步踏入,不见偃鬼王行踪,甚至连自从进入九泉深就无所不在充斥四周的恶秽之气也丝毫不存。偌大一处空荡荡所在,满目细碎金光如雨,簇拥着居中一座石砌小池。那小池上薄雾涌动,将池心一物牢牢遮掩,即便以方青衣目力,也是难以看透。
这般情形,十分诡异,又有几许故布疑阵的姿态,诱人进退两难。方青衣不欲入穀,但神识一转,顿时惊觉身后浅淡金光如水如纱,不知何时已将入口所在抹去,且隔绝神识,封锁气息,竟是将此地打造成了一座困牢,请君入瓮。
察觉此事,纵然方青衣神色不形于外,也不免生出几分懊恼。说到底仍是自身与偃鬼王纠葛太过,才不知不觉踏中这道诱人深入的计策。而偃鬼王既然在此排布下拖延拦阻之计,所图无非遁走,又或者……
沉心思忱,方青衣不由一凛,纵然心知偃鬼王乃是避战而退,但越琼田几人尚在泥犁洞中,一行人甫入鬼穴便各自分散,偃鬼王心机狡诈,即便抽身心切,也未必不会顺手摘瓜,为难一二。思量至此,方青衣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急躁,眼前困牢不过匆匆草成,但凡沉心静气,早晚得破,但有挂心人事空悬在外,那一点沉心便无论如何按捺不下,环顾四周,方青衣暗暗皱眉,脚步却无半点犹豫,提剑直向居中小池走去。

朱络一行自是不知方青衣与偃鬼王这一番明里暗里的斗法,只不过就当下言,阿萝乍然被摄离倒成了几人好大一桩幸事。朱络换过这一口气来,看了眼失了目标后重新化做绢帛飘飘荡荡落回越琼田手上的山河梦帙,斟酌着慢慢道:“必然是方前辈那边有大动静,才迫得鬼女离开,说不得便是与偃鬼王交手正在要紧关头。”
越琼田倒是有些忧愁:“朱大哥,你先前说偃鬼王暗中祭练一门异术针对师父,我总归有些担心……”
朱络有此一说也是由从髅生枯魅处听得的只言片语拼凑得来,不好信口开河,只能道:“咱们来得出其不意,料想偃鬼王未必得竟全功。方前辈修为不凡,寻常一些鬼蜮伎俩又岂能伤得了他,你且安心,先顾好自己才是。”
越琼田倒不觉自己如何,虽说有些狼狈,但一身法宝将他从头到脚护得周全,当真油皮也没破得几处,闻言反倒有几分蠢蠢欲动:“咱们可要去寻我师父……”
朱络登时一伸手按在他的头顶,揉了又揉:“莫要添乱,你寻去了,才叫方前辈碍手碍脚!好生随我摸索出路,或是找一处僻静所在避一避,再伺机离开。”
越琼田闻言,仍有几分惦记与不愿,但也知朱络之言才是正道,只得抹了抹脸打点精神:“那……朱大哥,咱们往哪里走?”
朱络露齿一笑,顺手勾过缩在一旁的髅生枯魅:“尊者故地重游,不妨前头带路?”
寻常一句话,落在髅生枯魅耳中,偏有几分一喉二歌的意味。眼见那副雪白骨架突的打了个颤,随即点头诺诺:“好说,好说,本座带你们出去。”果然四下分辨一番,走在前头带路。
这一回走的,与几人来路又是不同,然而有朱络在侧,髅生枯魅自是不敢再弄什么手段,老老实实细辨洞中秽气阴流走势,捡着鬼气最为稀薄的方向引路。兜兜转转走了几圈,他却忽然停步,猛的一甩头,几乎将颈子上那颗大好骷髅甩飞出去,却也顾不得了,惊恐大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越琼田同样莫名,四下看看,学着他同问:“怎么回事?”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髅生枯魅已然牙齿发颤,好容易挤出后话:“鬼气……好强盛的鬼气……此地先前分明空荡干净,哪来的……”话未尽,突的一跳,“是鬼王,偃鬼王的气息!”
想来同为阴物,彼此间别有细微感应。直到髅生枯魅惨嚎出这几句话,朱络才蓦的察觉一股极为阴秽邪异的气息疾降而来,前后间隔不过数息。然而也就是这数息之差,已足堪他暗暗将放置玄瞳的丹囊握在手心;越琼田反应同样不慢,虽说因修为低下,仍未能察觉变故何来,却不妨碍立刻掐印呼喝一声,从怀中洒出一片灵光。
一片黑云便在几人各自动作时同至,呼啦一声于头顶展开,顷刻六合变色,本就是暗无天日的阴窟邪地,如今又平添一股庞大鬼压,甚至不消如何动作,已叫三人战栗于心,如临末日。
这般威压,在这片九幽之地陆上黄泉中,唯有一人,越琼田心中登时一悸,脱口道,“偃鬼王!我师父呢?”
黑云之中一阵森森怪语:“你师父?方青衣?”忽而又化作阿萝的娇柔之声,讥讽道:“方郎竟做了他今世的师父,绝妙!绝妙!”二鬼本是互为依凭而生,此时意念一转,心识瞬通,偃鬼王顿时扬声而笑:“乖女儿,你却看走了眼,此子秉承夙世功德,此世平白赚得一具极灵之身,于本王妙用,不在那小和尚之下……”
笑谑声中,杀机重重,朱络反应最是迅速,一个激灵,大吼一声:“小越,快逃!”
极灵之身,天予之体,落在鬼修邪物眼中,乃是求之不得的仙丹妙药。只是这般体质极为少见,年岁一成便不易外显,才叫越琼田一路平平安安至今。但寻常人识不得,偃鬼王只需一眼,已洞若观火,觑见分明。他本意虽在设计方青衣入穀,但眼前忽然出现这么一个活跳跳的极灵之身,又是往昔“故旧”,岂有放过的道理。登时鬼云一开,垂下一段红袖,向着越琼田当头欲摄。
朱络灵光一闪的一嗓子快逃,喊得煞是及时,正在偃鬼王动念之间。但说得听得,偃鬼王轻鄙三人若囊中物,又岂能轻易逃得!
朱络喊出那一声后也是心知肚明,断然不肯坐视越琼田遭难,将心一横,指尖拈处,一缕幽玄之气已无声攀援而上,这一缕气息晦涩不显之极,乃是魔尊本源玄力,即便以偃鬼王之能,不经发动,同样察觉不得。而在他动作之前,越琼田先前抛出的那一片灵光却是应变更快,催发由心。漫天黑烟鬼雾之中,一点细碎金光微弱宛如错觉,却转瞬极致扩张开来。既不剧烈,又似乎只是以一个舒缓的速度在渐渐张开。却偏偏能在红袖将触未触到越琼田头顶的毫厘之间,织开了一张光网。光网如同覆碗,遍布流光烁烁,金、银、青三色交错其上,无穷无尽,璀璨而柔和,薄似淡烟又坚不可摧。
那一层宝光当真称得上坚不可摧,偃鬼王势在必得的一式落下,竟不能寸进,甚至反被其将滚滚黑雾也削去了一层。偃鬼王“咦”了一声,随即冷笑:“小儿欺我!”便见红袖舒卷,袖口探出纤纤两指,扣如月环,随即轻描淡写的一屈伸,弹在了光网上。
这一指如掸微尘,全不似先前拿人声势。但先前在鬼袖下岿然不动的光网却猛的一颤,三色光芒顿时流水般从四面汇聚往指尖敲落处,如抚伤痕,又随即散离,显见对这一指之威十分忌惮。偃鬼王又冷笑一声,鬼指再抬,故技重施,立刻又是第二记弹向光网。
光网之下,朱络三个挤在一处,各自运功自护。鬼指敲下带来的冲击非只停留在护罩之外,更有一股无形威压穿透而来。虽说无法当真伤及内中之人,却足以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若是换了没有修行根基的人在此,这两指之威,已足堪使其血肉迸裂,魂飞魄散。
当下三人虽不至于那般不堪一击,但情形也十分狼狈。鬼指连敲,金银青三色灵光闪烁如水面涟漪,在光网之外流动得愈发急促密集。不过数息之间,甚至光网本身都显而易见的收缩了许多,乍眼一看,不似什么救命的法宝,倒好像是被倒扣在了方寸之间,只待生擒活捉。
鬼王之能,恐怖如斯,三光定乂已是奇宝,滔天魔威之下,也不过绽放米粒光华。越琼田一力操控法宝,愈觉吃力,脸色显出几分灰败,咬牙喃喃道:“若是由姑姑来运使此宝……”
朱络本辅在他左侧,一并灌注自身修为助他支撑三光定乂,闻言苦笑:“英华君也料不得今日之危局……小越,你且听我说,等下若是三光定乂被破,你带上髅生枯魅速退,我来挡他一挡……”
越琼田登时一惊,连忙扭头看了朱络数眼,见他不似被鬼王之势压迫疯了,这才义正言辞的严肃道:“朱大哥,别闹!”又抿了抿嘴角,“师父定也在寻着我们过来的路上,不过撑过这一时半刻就好……我尚还有几样压箱底的宝贝呢,朱大哥,你放心,我定会护着你们!”又偏头看了眼抖得一身白骨都快要散架的髅生枯魅,“小骨头也是!”
朱络闻言,半觉窝心半是无奈,玄瞳之事乃是绝大隐秘,自是不好拿来说与越琼田听——他索性便不多言了,一伸手按住了越琼田的头顶,将他的脸拧回半圈,重新面对光网外的窘况,另一手虚掐玄瞳,暗防生变。
也就在几人言谈来去间,光网承力愈发艰难。偃鬼王掳人本是临时起意,不得不防方青衣随时杀至——纵然他视眼前三人如刍狗,但自身在清秋洗剑下,又何尝不是百招之内定然不敌——因此使力再添三分,阿萝之身婀娜一转,半出黑云之中,将五指屈张成爪,对准光网徐徐吐力,寸寸压下。
鬼力汹涌,三光登时疾转,光华明灭快似流星,但到底止不住的一路黯淡下去。越琼田因听了朱络那一番大义凛然的殿后说辞,一心生怕他因自己的缘故折在此地,不免调动全身修为咬牙支撑。只是他之微力,偃鬼王只需稍加施压,登时被碾灭无存。直到耳听头顶一声轻脆如水泡破裂,越琼田心中方道一声“不好!”扑面巨力已如飓风惊浪,狠狠拍至。刹时人如断线风筝,打着筋斗一路倒翻出数丈之远,“轰”一声撞塌了半片石屏。他身着宝衣护体,本可防护无虞,但运使三光定乂亦须灌注自身元功,此时遭真元反噬,震荡脏腑,“哇”的一声连喷数口鲜血,全身一时虚软,站立的力气都无,只能将双眼一闭,暗暗叫道:“姑姑、师父,要烦劳你们为我报仇了……”
但直到他好容易透过了这一口气,仍不觉有甚力道加身,反倒是髅生枯魅惊声大叫近在咫尺:“朱朱朱……他他他……他竟抗得住偃鬼王一击,他定是……定是动用了……”后话吞声,似仍有忌惮。越琼田听不完全,只能运足力气勉强睁眼,才发觉就在适才交手处,鬼气翻涌如浓墨乌云,阿萝一袭红裙也被映得宛如血衣着墨,前出之势却被朱络死死抵住,不能寸进。越琼田至此不免大吃一惊,晃了晃头拨开眼前乱发:“朱大哥他……他……他是如何……”
越琼田自然不知玄瞳之力如何奥妙,甚至朱络本身在放开玄力灌注经脉之后,也顿陷进退两难之境。偃鬼王掌运杀机,鬼元阴能破天盖地;玄瞳玄力所结,却似巨斗,任他滔天之力,尽数一纳。便似久饿之人,乍得一饱,自然是放开了肚量,如同长鲸吸海,贪婪无度。但玄瞳纳力之势无休无止,朱络以自身为容器,却全然消受不得这般强行灌注。更因他一身修为乃出自碧云天正统,对玄瞳之力并未彻底收纳炼化,不过粗浅运用罢了,内中玄妙多有未及。鬼王阴功何等恶秽,乍然入体,正邪不容,又无调和之法,那肉身经脉顿做厮杀战场,搅动脏腑丹田,几乎不死不休。这一番里外夹击,煎熬如酷刑,朱络便连懊恼冒进的空隙都无,只能死命汲取玄瞳之力,如饮鸩止渴,唯求不至落得个当场爆体毙命的下场。
然而朱络这边只觉自身性命危若累卵,却不知对面黑云之中,偃鬼王真灵附魂同样惊骇非常。他眼中三人,本不过微尘蝼蚁,即便髅生枯魅自挟出身冥迷之谷,也不过尔尔。若非先为迫方青衣入穀,后又在越琼田身上掘出几分趣味,早已呼啸而去。但偏偏是这不曾入他眼的小小修者,甫一出手,功法竟然诡谲非常,如无底黑渊当面,将自己释出的鬼气鲸吞豪饮掠夺一空,甚至意犹未尽,又如附骨之疽贪婪而入,直指本命鬼元所在。虽还未触及,已觉元神动荡,如逢天敌。
偃鬼王这一惊非同小可,但到底久经战阵,心思果决,登时强行欲纳回元功,斩断鬼气所系。他却不知朱络此刻念头与自己殊途同归,亦在设法掐断玄瞳贪婪汲取之势。但两方各自设法,玄瞳灵性自生,犹自岿然不动,眼见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偃鬼王陡然一怒,叱喝一声,凝鬼元化作黑刃,内斩己身。刹那一声女子惨叫,在场众人分明见得阿萝鬼躯乍然两分,其中之一转眼灰化归无。而偃鬼王这般果决,登时挣出玄瞳桎梏,心中早已气怒之极,一时连越琼田也放开了,厉掌横扫,就要将朱络毙于掌下,以宣恶气。
朱络也在黑刃剖分阿萝鬼躯之际一并解脱,但自顾尚且不暇,更勿论抵挡偃鬼王盛怒一掌。好在后方越琼田虽看不分明内中关窍,也分辨得出朱络一时跌落下风,性命攸关。他在这短短数息间重又挣出一分气力,此时觑得分明,猛的跳起纵身扑上,口中大喝:“老鬼,看招!”将右臂向前一递。一直紧握着的手心摊开,分明一朵白梅如冰似雪,细碎花蕊晶莹剔透,却有一道强悍无匹的剑气于其中勃发,瞬间沛然而出,挟凛冽冰风之威,后发先至,撞向偃鬼王杀生之掌。
这一剑声威赫赫,偃鬼王刹那如观方青衣当面,心中一凛,掌势不免见弱三分。但剑气来势极快,变招已然不及,须臾相撞,轰然巨响震荡山穴,却叫偃鬼王不惊反喜,怒极成笑:“小儿,这掺了水的天极剑意,却是不能在本王面前卖弄!”说话间,灰云凝出一张巨大鬼掌,竟将剑气牢牢抵住,随即五指收握,看似无坚不摧的剑气顿时迸现无数裂痕,堪堪将折,而随着偃鬼王再哼一声,巨掌一握成拳,剑气冰华顿散无数碎雪冰晶,越琼田身在半空,急忙将身一偏,仍被庞大余波扫得横飞出去,而掌中亦是一声清脆,一道裂痕兀然出现在了冰梅正中。
偃鬼王犹不罢休,吞吐鬼气,黑云如盖,衔尾急追,只一刹就要将越琼田裹入其中。便也正当此时,天顶极高处,忽听一人声音淡漠含怒,层层透山而来:“那再接贫道这一剑如何?”
话声落,山摇地动,乱石如雨,阴沉鬼洞之中,突来一道刺目天光,剖开了无尽暗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青笺春秋

GMT+8, 2025-10-25 22:05 , Processed in 0.038550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3 Comsenz Inc.. 技术支持 by 巅峰设计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