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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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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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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七  掌中无常弄三生

一无所有的空旷之所,唯一异处便在眼前小池,金雾腾腾,尽扫一路行来阴暗邪秽,全不似会出现在泥犁洞中之物。
但越是这般格格不入,越是蹊跷非常。方青衣忧心越琼田一行人安危,不欲以温吞手段摸索出口,这金光小池便是最可能破局之眼。当下斜提清秋洗,大步迈近,先随手一划,一缕剑气破入池中,“叮当”一声脆响,似是撞到了什么物件,却又被浓郁金光所掩,看不分明。
方青衣稍一驻足,并未从中察觉到诸如邪气杀气秽气之类,便只将清秋洗斜横身前,谨慎踏入。
一入小池,铺天盖地金光浩瀚,如辟一方独立绝小天地。那光芒璀璨而不刺目,甚至颇有几分庄严奥妙之感,隐闻梵钟,眼开至道,分明一身稳稳在此,却又好似此身生生世世凡所种种尽在四周漠漠金光中流淌隐现。无数记忆碎片离合聚散,最终汇如绝大金轮之影,巍巍而转,方青衣登时为之心神摇荡,似要一同汇入那金轮之内,无彼无此,随顺因缘。
但方青衣的反应同样不慢,金轮虽沐至道之光,终不过只能窃得毫厘。他心思一定,手掐道诀,清光自生,与梵音金轮相抵,登时挣脱那份扰心之惑。同时也察觉分明,那丝缕玄奥道义,与之前偃鬼王唤出阿萝鬼身,化去自己招式时牵动的一丝天道真意如出一辙,正是果业轮转,无人可逃。方青衣心中于此瞬间洞彻偃鬼王排布此局用意,既是避无可避,反而不足为患,当下不退反进,掌中剑作龙吟,居中一划,锋锐无匹的剑气登时将金光撕开一道缝隙,不偏不倚斩中金轮虚影。灿烂金光一时四迸,似敲金瓶。方青衣叱喝一声:“让开!”踏前一步,真元再催,剑芒倏涨,寒光吞吐直扫出丈余。顿时金光金轮虚影应声皆破,偌大一片光尘砰然迸散,方青衣不待震荡消歇,人剑相合,已入小池中心,内中所藏之物显露眼前,却是一盏莲花佛灯,灯焰耀如宝轮,垂光似璎珞,上托团团“卍”字虚影,分明一派释门宝相庄严。
见此排布,方青衣面色不变,脚步亦不稍停,觑准石台佛灯,清秋洗陡然寒光大盛。鬼气也好,佛光也罢,此刻在他看来皆是拦路阻行之碍,唯有一剑破之。登时剑吟激荡,梵唱流离,超拔之剑挟天之威,撕破重重金光斩下,佛灯光焰亦大放光明,盛极一刹,随即砰然一声爆响,剑锋已透佛焰光轮,势犹不歇,继续向搁置着佛灯的石座上斩落。
这一剑声威之盛,梵韵缭绕的小天地刹那崩塌,佛灯首当其冲,与燃起的光焰一并破碎,细碎金色梵文消散的同时,忽见一片如虚似实的红莲之火自内流淌出来,方青衣身随剑势而走,登时直入火幕,那业火之影似灵性自生,顿时一舐卷上方青衣衣角,随即绕身而燃。方青衣冷哼一声,虽仍着眼在剑锋所指,犹能翻手掐出一道法诀。道门正法在他手中拈来,清光一刹流转如屏,那不知是真是假的业火之影登有几分相形见绌,气焰消歇了大半。但仍如附骨之疽,挥之不灭,如影随形。
方青衣此时却又开声一喝,一剑方尽,万剑续生,似天河倾雪,漠漠寒光纵横,千横万竖斩落石台,纵然山石坚固,又辅以困阵之能,也难能在这般剑威下相持,只闻巨声连响,似大地将开,蜿蜒一道巨大不见尽头的裂隙自剑下生成,一路挟落石滚滚,地动山摇,向下极致蔓延而去。
这一隙开,困阵登时遭破,方青衣身犹在阵中,忽然心中一震,脚下极深远处,分明另有一道强悍剑气拔起,正是自己封入冰梅中赠予越琼田防身的三道剑意之一。此剑一出,越琼田此时定然身逢奇险,一股冷峭之意陡然攀上方青衣眉梢,下一瞬,身与剑纵,剑遁身随,此身正是一柄出鞘寒锋,循着那道山裂疾冲而下,一路但见山摧石崩,阴流四散,滚滚如闷雷的巨响震荡整座鬼峰。那无匹剑光如天降一划,开山辟地,上至巅顶,下临寒泉,皆为之所撼,连绵不绝的轰响中,寒光剖开山腹,正闻偃鬼王狂傲厥词入耳。方青衣心怒面冷,登时开声:“那再接贫道这一剑如何?”
一剑绝伦,深埋山腹中的石窟顶部赫然洞开,刺目光华倾泻而下,逼人二目难能直视。随即光华凝做一道凛冽剑影,从那处裂开的山隙一贯而入。冰虹若电,凝虚返实,直透偃鬼王鬼雾妖身。
只闻一声大叫,轰声大作中,冰华黑雾齐溅,撼动半山根基。
方青衣的身形却在半途与剑势两分,兜手一捞,扯住了被偃鬼王一掌扫飞的越琼田。越琼田一瞬在翻惊翻喜乍死乍生中反复,整个人神荡目眩,几乎不知所在,唯有顺手一把抱住了方青衣,一声“师父”叫出口,眼眶一热,竟是委委屈屈落了泪下来。衬上他此时蓬头破衣,尘灰满面,着实让人看得心酸。
方青衣见他这般姿态,心中怒气更盛,一手提了越琼田,清秋洗剑光似冷电,本就破碎狼藉一片的山腹石窟中寒生四壁,竟飘飘荡荡落起茫茫白雪,冰川冻气随之泻出,即便阴秽鬼气等无形之物,亦不免寸寸僵冻,原本还是黑暗阴森一片的荒莽石窟,眨眼将成琉璃世界、水晶洞天。
一剑蓄势至此,非同小可。偃鬼王先遭玄瞳吞噬鬼元,不得不舍了阿萝半边鬼躯断臂求生,适才又当方青衣一剑洞穿,两者伤损皆是不轻,再看这挟怒之剑,甚难硬撼,反却放肆笑出一声,嘿嘿道:“方青衣,你且不妨先看看你那宝贝徒儿如何了!”
方青衣察觉到手上那一丝微妙异常便也就在此时。
他先前为寻出路,剑斩困阵中佛灯石台,阵破时虽有红莲业火等异象显现,但一来时势紧迫,不暇旁顾;二来那业火之影颇有几分色厉内茬之感,方青衣一身修为皆是玄门正宗,清气浩荡如渊如海,轻易便能将其压制,纵然一时间未能驱散,也不过事后费些功夫罢了。随后便是遥见越琼田遇险,以一剑之力破山开穴,所历事皆电光石火,那业火之影无声无息、不痛不痒,一时间便被搁置了。不想偏在此时,本已不彰的业火忽生蠢动,死灰复燃,竟倏的蹿如火龙,从自己身上绕过数匝,眨眼沿着提了越琼田的手臂蜿蜒而下,一跃冲向少年身上。
方青衣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也不想,甩手一抖,就要将越琼田推开。偏越琼田心情犹在劫后余生的大起大落之间,只恨不得双臂双腿都牢牢缠住了方青衣,哪是这一抖就能推得开的?只这转眼功夫,业火幽如鬼魅,已自方青衣处卷至越琼田身上,暗红火光缭绕成片,映在方青衣眼中尽是心惊,手上登时添了数分力道,一推一甩,越琼田惊呼一声,立刻倒飞出数步远,扎扎实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茫然震惊,定定望向方青衣。
方青衣顾不得他那几分委屈,指诀连掐,玄门清光顷刻成罩,裹向越琼田。但他出手迅疾,那抹业火之影却更狡黠快速几分,不待清光落定,早虚虚一晃,又无声熄去,不见了踪影。而越琼田犹是好端端一个,全然不见半点异常。
越不见异,越是有异,这片业火之影隐入越琼田体内,比之自己身上的隐患更令方青衣棘手,忽听头顶高处异响频生,便在业火之影闹动的这分神片刻,偃鬼王身腾鬼云,竟已遁至开山辟出的山石缝隙所在,下视冷笑:“方青衣,纵你剑利心坚,终入本王穀中。下次再见,便是生死。且看你果业缠身,还能如何跋扈!”话音一落,忽又转做阿萝的女儿家音貌,发垂胜雪,一身血污,在半空中袖掩半面,如怨如泣转了个身,顿时茫茫丝萝雪絮般凭空而生,将她拥在其中,切切悲吟:“负妾一世情,追君三世名。九泉光不落,唯妾恨萦萦。方郎……妾身甚恨啊……”瞬间白茫如雪,飘飘荡荡散落山腹洞窟之中,哀吟之声未绝,鬼云残影已化作一道暗色流光,只一闪,破开山隙遁入远空而走,追之不及了。

此刻方青衣却也无暇分心,既知偃鬼王此去难追,索性一心放回越琼田身上。他吃了方才教训,立足远于三尺,皱眉道:“情况如何,你可觉不适?”
越琼田跌了那一跤吃痛,见方青衣神色紧张,却又不知因何事紧张。那一片业火之影生灭甚迅,即便他已着道,犹然不知,揉着屁股爬起来,摇头道:“我无事,师父……”
头顶一片轰隆闷响蓦的打断了他的话,数块斗大麻石从劈开的山缝连续滚落,四壁石墙亦有不稳之状,零星沙石崩散,无数细小裂隙开始蛛网般蔓延。
连绵不绝的震荡中,脚下的大块地面也随之开始摇晃,越琼田本就手脚脱力,颠簸一起,顿时一个踉跄,手舞足蹈四下抓挠。若是往日,方青衣定然随手便将他扶住了,但此时手臂甫动,却又按下,正想着以真气虚托一把,一旁“哗啦啦”一声响,一具白花花的骨架猛的被塞进二人中间,给越琼田做了个不高不矮的扶手。随即便见同样狼狈的朱络抹着嘴角血痕,另一手也撑在髅生枯魅肩胛骨上,做了个笑脸冲着方青衣道:“方前辈,此地地气被破,恐将塌陷了,不如我们先离开再说?”
方青衣亦知此地已不堪留,直到此时还未彻底坍塌,全赖自己释出的冻气支撑,立刻果决点头:“走。”话一出口,身化剑虹,白电般在洞中兜过一圈,将三人一并卷入,随即清吟昂扬,遁破残岩往空而去。随其身后,冰华溃散,满洞砂石裂岩立刻大片大片崩落,整座鬼山腹中闷响如连雷,蓦然“轰隆”一声巨震,黝黑山体半腰处显见塌陷了巨大一片,泥犁洞中积蓄百多年的阴秽鬼气失了桎梏,登时从此宣泄而出,灰天黑水之间,只见一条粗大烟柱扶摇直起,上冲百丈,方在朗朗日光下止住势头。随后若聚若散,如烟如霰,化作偌大一片阴沉云盖,悬在了天地之间。



数十里外,一片旷野荒原。
一道雪亮剑光划过已染了夜色的天空,将深藏着泥犁洞的山脉彻底抛在了身后,随即就在这片荒林边刷落。匹练般的冰光一敛,现出四条人影,方青衣独据一边,髅生枯魅左右架着朱络和越琼田站在另一边,间距足有两三臂展。
这般提防姿态,越琼田也已觉出几分异样,方站稳脚步,就匆忙道:“师父,是发生了何事?你与那偃鬼王过招,可有不妥?”他口中问着,一如既往便想要凑上前去拉扯方青衣衣角,但才举步又顿住,只一手一脚生生空悬在那里,硬生生拗出了几分委屈意味,搭配一身破烂狼藉,愈发可怜。
朱络在一旁便忍不住嘿笑出声,一边随意抖着自己同样糊了血迹的衣袍,一边也顺手意思意思的在髅生枯魅滚了不少尘土灰砾的白骨架子上拍打两下:“小越,分明是咱们三个伤的伤,损的损,狼狈不堪。适才方前辈大发神威你也瞧见了,一剑削平了偃鬼王的老巢,又何尝有什么不妥!”
“可刚刚那老鬼还说……”越琼田犹有几分不信,看看朱络,又扭头去看方青衣,“说师父中了他的算计……”
“不过强占些口头便宜。”方青衣这才开口,含糊一笔带过,随即看向朱络,“今日虽未能诛杀偃鬼王,终究毁去他多年经营之地,也是一功。但不知你日前所言,亦有欲行之事,可达成所愿?”
朱络面上嬉笑,内里却是一路全靠玄瞳压制脏腑经脉中乱窜的磅礴鬼气,难过之处何止十分。他本忌惮表露出来,偏偏方青衣冷眼如炬,一口道破,登时便知遮掩无益,只得强笑一声:“略有所得,亦颇有所失。若方前辈容得,在下正想讨要一二庇护,稍作调息……”话未尽,一口鲜血喷出,仰面便倒。赫见一身百窍青筋爆凸,多有皮绽肉开之处,宛如被绝强力道自内撕扯出无数伤口,眨眼一身粗布衣袍已如血糊一般,使人触目惊心。
越琼田“啊”的大叫一声,跳过去伸手便搀,又要忙去捂他伤处。只是朱络一身伤势密密麻麻,反倒无从下手,只能白着脸手忙脚乱的,又是从怀里摸药,又是颤颤巍巍试他鼻息,连声道:“朱大哥!朱大哥!师父,你快看看他……”
方青衣脸色微沉,手上挥出一片清光,将朱络身躯裹住,便觉朱络内息此刻甚是奇异诡谲,似伤非伤,更隐约蕴含几分鬼邪之气,一时状况难辨。他略一沉吟,正打算先施以玄门之法将乱走真气稳定一二,忽听一旁有人切切诺诺开口:“且……且无须麻烦道长出手……”
垂眼一瞥,却是一直不声不响,直恨不得将自己藏进雪里的髅生枯魅,这时硬着头皮蹭过来两步,点着朱络道:“如他适才所言,此伤无碍,只需将他妥善安置,自可痊愈。若加诸外力,反而不美。”
方青衣又看了眼血葫芦一般的朱络,那边越琼田已先叫道:“如何不需管,朱大哥分明伤得这般重!”
髅生枯魅的声音登时又弱了几分,若非白骨精灵无血无肉,只怕已是满身淋漓大汗,偏又兀自强撑,细细声道:“本……我与他有些渊源,略知他身负一门偏门功法,眼下看似被偃鬼王伤得极重,但容他自行运功化消了,便是……是福非祸……”那最末几个字已是从牙缝中挤出,仿佛无论方青衣是否应允,都要登时转身逃开。
方青衣尚记得自己在火焚坑初擒此精怪时,气焰何其嚣张跋扈。即便日后久被寒冰封印禁制,也不至于十天半月就彻底转了性子,连与自己说上几句话都战战兢兢,分明别有缘故。只是当下诸事纷乱,这白骨精灵身上封禁犹在,暂时便无须多虑,便也不欲与他细论什么,只抬手一点,笼在朱络身上的清光顿时化散,道:“贫道先为他止血,若半日后,不如你所言,便需予贫道一个明白解释。”
髅生枯魅登时如逢大赦,连连点头,几乎将那颗骷髅都甩飞出去。旁边越琼田尚揣着几分犹虑,迟疑唤道:“师父……”
方青衣却不再多言,环视四周,无非荒山野岭、枯树疏林、白雪皑皑,便将掌中拂尘一甩,一片明光荡过,周遭百尺掀风,将那一天一地的积雪尽数卷起,随即聚拢捏合,待到再次落定,几人面前赫然出现一座阔大雪庐,满目冰晶闪耀,宛如砌玉堆银,门窗檐棂一应俱全。若非内中空荡荡全无一物,俨然便是一座绮丽非常的仙家宫舍。方青衣随手甩袖,生出一道气劲将朱络径直送入雪庐,又向越琼田道:“先入内安置,有事稍后再论。”
“……好。”越琼田也只得乖乖点了头,立刻又不放心道,“我先去看看朱大哥!”拉扯着髅生枯魅一头钻进雪庐,内中清冽雪气尚掩不住那股浓郁血腥味道,登时便见朱络横躺在一间小室光秃秃的冰雪地面上,身下依稀已有细碎血冰凝结,白的愈白,红的愈红,刺目之极。
髅生枯魅对此倒不觉得如何,如他这般白骨精灵,即便在冥迷之谷,多也是幕天席地过活,因此对越琼田先是一愣,随即便从丹囊中掏摸出许多毡毯垫席之类颇是不解。他自打眼见朱络被安顿在此,背后一直如刺芒在骨的那缕微妙恶意便隐去不见,一时好似生死关头踩过一遭,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当下便捡着那些物件翻来覆去:“你这是作甚,本座瞧这白亮亮的地面墙面就很好看,嗯,颇似冥迷之谷的白骨大殿,好看!”
越琼田登时扶额,打点精神与他解释:“朱大哥身上带伤,再受冰雪寒气侵入便很不妥,你且帮我将这些铺垫好了,少时我去寻师父说话,还要劳你在这边多顾着些他。”
“哦,哦……”髅生枯魅似懂非懂,不过见那些垫褥之类材质软滑,纹饰精美,更织了许多金银花纹在上面,瞧起来亮闪闪很得眼缘,便也兴致勃勃陪同摆弄起来。好容易铺垫妥当,将朱络挪了上去,盖上了厚厚一条锦被。再一扭头,越琼田已在对面墙下又同样铺设出一处,咧嘴笑笑,伸手在上面拍了拍:“小骨头,你便睡在这边,莫要打扰了朱大哥。”
“?”髅生枯魅满头茫然,凑过去点着自己的天灵骨,“给我的?”
越琼田点点头,忽将神色一整,跪坐起身端端正正道:“今日在泥犁洞,还要多谢你全力助我。姑姑曾教导我‘皮相有异,见心则同’;师父也说过‘不以族属定其善恶,不以善恶分其族属’,我甚是受教。”
“……”髅生枯魅仍颇茫然,舌头好似打结,学不了越琼田那咬文嚼字的拗口说辞,“甚……甚的……皮相……族属……甚的善恶?”
越琼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跳起身扯了扯衣角,“我去寻师父了,你先歇息吧。”一溜烟绕出了小室。
髅生枯魅独自一个蹲在那铺垫得柔软暖和的铺盖前,伸出一根惨白骨掌,在上面按了按,又按了按,随即挠头:“那小子到底说了些甚的道理?不懂!不懂!不过这软窝窝摸起来倒是舒服得很,本座很是喜欢,嘻嘻!”

雪庐另一侧的大室中,只多出一座同样以寒冰堆砌的矮榻,上面搁了半新不旧一个蒲团,就是方青衣调息休憩之处。
他此时并未在榻上打坐,而是站在窗前远眺。纵然已远出近百里,犹能望见天边一线连山暗影,冬日灰云黯淡,如铅盖压在山头,似兆风雪将来。只是落在方青衣眼中,分明看得到那灰黑色的云层中鬼怨之气翻腾,数百年来困结于此的冤魂怨鬼,随着泥犁洞破,终得挣出,却是早已迷失了轮回路途,半数在山腹破碎的刹那已是烟消云散,半数重沐天日之下,待到三光消磨,晒去一切幽暗怨怼,终究也是一个烟消云散。待到那时,这一处偃鬼王藏污纳垢的巢穴,才算彻底不复存在。
思及偃鬼王,今日泥犁洞中所历种种不免上心。最为诡谲的便是那片业火之影,方青衣虽尚无法看得透彻,心中也已有几分定论,定与阿萝鬼身出现时时隐时现的那丝轮回业力不脱干系。他垂眼沉思片刻,右掌一翻,托出一物,竟是困阵中作为阵眼的石台佛灯。当时阵法损毁,这盏残破佛灯却被自己顺手带出,如今褪去障目金光再看,哪里是什么佛门宝灯,分明竟是……
忽听屋外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来,越琼田在门口探出半张脸:“师父,我可扰了你休息?”
只这片刻功夫,也不知他打哪寻了些应用之物,重新将自己打理得八分整齐。改以一枚琉璃小冠将鸦羽般头发束了,置身雪庐之中,愈发唇红齿白,品貌俊秀。只是面上仍带着几分恶战后元气折损的惨白,方青衣见了,心中便不由轻叹口气,道:“你且进来,为师正要寻你问话。”
越琼田立刻手快脚快进了屋:“师父是要问今日泥犁洞之事……”他视线一垂,忽的落在那盏残灯上,脱口好奇道,“这是何物?灯……人骨!”
方青衣点头:“是以女子胸骨雕琢的佛灯,此物阴邪,你莫靠近。”
越琼田讶然,又盯了那骨灯几眼:“师父怎会有这般邪物,莫不是从泥犁洞得来?是……偃鬼王的法器?”
“是也不是。”方青衣又将那骨灯翻来覆去看了看,“若没料错,这截胸骨应是取自那名鬼女的尸骸,偃鬼王以此为阵眼引动业火……莫非?”
“莫非什么?”越琼田听得有些头皮发麻,忙道,“可是对师父有碍?这等邪物,不如速速焚化镇压了,免生后患!”
见少年一副恨不得即刻伸手来抢的模样,方青衣脸上反倒带了几许笑意,摇头道:“罢了, 此物我自有定夺,你无须担心。你将你们几人今日在泥犁洞中经历说来我听……且慢……你先去榻上坐下,为师为你调复内息。”
越琼田乖乖点头,转身爬上冰榻,登时稍一皱眉又立刻放开,稳稳坐好,闭目运功。方青衣也不近前,一指凭空虚点,一团灵光自头顶洒落,将越琼田全身浸润其中。越琼田顿觉如浸暖泉,百骸脏腑无一处不感熨帖,经脉中因遭反噬落下的那点淤痛不消几个运转就化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一股浓郁疲倦之意也在无比的舒适中涌出,功行一周天,尚未睁眼,便先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方青衣声音柔和:“你若倦了,便在此休息。”
越琼田便也含糊应声,随即却忽一个激灵跳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往丹囊中去掏摸。方青衣不明就里,少时就见他捣鼓出好大一堆物件:几层织锦的被褥、数个素纱裹的软缎枕头、还有一大块雪白毛皮,细毛如丝缎,足有一尺长短,一股脑码放到了冰榻上。先前那小小一个蒲团登时被挤去了榻角,又被那雪白皮毛一抖一铺,彻底不见了踪影。越琼田这才仰起脸迷迷糊糊一笑,含糊道:“这般师父坐卧起来才舒适,既非是修行苦行道,总要尽所能将日子打理得舒坦些,才不枉……”他口齿模糊不清,显然困倦已极,一句话还剩了个尾音不曾说完,就又晃晃悠悠爬上面目一新的冰榻,一头扎进软枕香被中。只闻呼吸清浅平稳,已然熟睡。
方青衣仍站在窗边,神色一时复杂莫名,片刻才轻声道:“才不枉千年幽谷空寂后,终能往这红尘之中走过一遭……”
一片似真似幻的业火虚影陡然自他身上燃起,红光一瞬大盛,又随即收敛下去。方青衣漠然抬手,微微一点烧灼之感自握着骨灯的右手传来,分明一簇业火在手中跳跃,烧灼之后却是一缕刻骨阴寒,化作一枚小巧逼真的火焰印记深深镂刻在掌心,深红如血眼,恶毒的窥视着此身神魂深处的果业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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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八  业障

冬夜如铅,月黑风高鬼夜行。
伸手不见五指的无月暗夜,天地俱寂,唯有凛风呼啸一阵阵卷过山林旷野、又卷入微见人间烟火处。
一队奇异纤瘦的影子乘着这阵风,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山坡上,夜色浓如墨,数里外灯火明亮的庄园便格外显眼,那诡异的队伍中登时起了些小小骚乱,数个或尖利或粗粝的声音此起彼伏,纷纷开口:
“是那里?就是那里?”
“御师提供的地图上就是这般标注,不会错,不会错!”
“哼,你如何这般信那御师之言!”
“魔主亦信他!魔主亦信他!”
“莫吵嚷,速行,速行!魔主尚待我等取了魂珠回去……”
“……”
嘈杂声一时压下,这一队黑影各个连续,轻若无物自山坡上飞遁而下,直往前方庄园扑去。一缕稀薄星光勉强追上他们留下的最末一点影子,一截雪白的腿骨在夜色中飞快一闪,随即远去不见。

全然不同于旷野寂静,灯火通明的庄园中人声喧嚣,许多庄丁来来往往,正将一担担箱笼搬至庄中大厅,尽是些珠玉珍玩,锦绣灿烂,系以红绸朱绳,十分夺目。
厅中主位空置,倒是有几名年轻人坐在两旁下首,一边着下人一一清点箱笼,一边热热闹闹说着话,说得也无非尽是眼前之事。
一名年岁最小的少年似有些坐不住,吃了两口热茶就跑下去,绕着那些红彤彤的担子打转,笑道:“师父备下的这一份礼当真厚实,若不是请帖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明媒正娶、嫁女取媳也不过如此了吧!”
为首青年立刻轻喝他一声:“莫胡说,孤城伯父也是你能随口编排的!再说千嶂城何等地位,在北陆炼气界中也颇有声名,如何当不起这份热闹。”
那少年却不怕他,仍笑嘻嘻道:“不过是咱们兄弟间闲来说说罢了!娶妻续弦,本就是寻常事,只是小弟听闻孤城伯父续娶的这位夫人,乃是小玫阁中最有名的歌姬,艳名才名俱是远播。这样一位夫人进了门,前头留下的那位小姐怕是难过了。”
“你又知道了!”另一人也笑了一声,随口唾他,“一门心思不在修行上,天天捣鼓这些远近是非来耍,回头师父考校不过,要发作你时,可别哭着来寻我们。”
少年似是颇怕“考校”二字,听他这一说,登时缩了缩脖子,又嘟囔道:“我不过是听说孤城伯父家的女儿忒好人品,年岁又小,才有这么一说罢了。”
为首青年不免又瞪他一眼:“人家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你也好惦念?”顿一顿,又喝道,“快些将礼单核对清楚了,好去休息。师父明天一早就要动身,此去千嶂城路途不近,莫要让这些琐事耽搁了。”
他一发话,下头两名师弟立刻齐声称“是”,连一众搬抬箱笼的庄丁手脚也又麻利了几分。那辉煌的灯火一路从大厅映出院中又蜿蜒到大门前,宛如一条火龙,也映得灯光之外,沉沉寒夜,愈发黑暗幽深。
蓦然,一股卷地冷风呼啸而过,庄园大门处高悬的一排四盏大灯灯火一晃,竟齐齐熄灭,洞开的大门内外立刻落入一片阴影中。几名庄丁正在门口收拾车马,眼前陡然一暗,不由齐齐打了一个激灵,甚至有个胆子略小些的,脱口惊叫一声,随即又没了动静。
稍远处的人闻声,犹在笑骂他:“灯暗了也要叫唤一声,胆子这般小,怕不是只有粟米粒大!”
那暗影地里却没人回嘴,少一时,忽然“啪啦”一片杂声,似是跌散了什么东西。周遭几人怕磕碰到了贵重之物,连忙齐齐凑过去,借着他处的灯光,忽的一个个惊恐之极大喊大叫起来,甚至还有人转身就跑,一路惊呼:“死人了!死人啦!快告诉庄主……”
透骨的阴风比他的脚步更快,裹挟着许多嘶哑怪笑从后面追上,只绕身一转,偌大鲜活之人一身血肉便尽被化去,只余一具枯骨,尚还能继续向前踉跄几步,随即“哗啦”一声,跌散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那道道阴风也不停息,吞噬一人,转头便又扑向他处,哪消片刻,偌大一座庄园皆被闹动,人吼马嘶,精灵诡笑,刀剑相击……种种声响此起彼伏,撕破静夜,直到许久之后,又在浓郁触鼻的血腥味中渐渐平息。
白骨精灵组成的妖异队伍踩踏着满地尸骸,一如来时般从这座一夜之间消失了人声的庄园中飞快离开,所过之处,枯骨森森,又有零星几句尚还完好的白骨,摇摇晃晃的在尸堆中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几步,那没了筋肉连接的骨节就渐渐变得灵活,随即拖沓着光秃秃的脚掌,也一路追循着白骨精灵而去,再没回头瞧过一眼。

业火之影肆意张扬,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腾腾而起,跳跃在方青衣周身。下一瞬再定睛,却又沉寂倘若不存。只有烙印在掌心的那朵血眼似的红焰,恶毒如附骨之疽,鲜明的昭告着这将是一场刻入轮回,不死不休的角斗。
方青衣看了那火印片刻,便虚虚将掌心合起,只沉默站在窗前整理思绪。星月稀微,映照雪庐之上,细碎冰晶明明烁烁,颇是瑰丽。更因那雪白冰透,纵然不燃灯烛,房内仍有粼粼微光,依稀照亮沉思之人眉目。
这般伫立许久,寂静房中忽然起了细微响动。本在冰榻上拥被酣眠的越琼田似是惊了梦,口中喃喃不清翻了个身,却更睡得不稳,又过片刻,索性手脚都一并踢动起来,脸色亦见微红,也不知是气闷还是如何。
方青衣正挂心越琼田身上的业火之影,见他异动,登时警醒,快步而去。因有前车之鉴,亦不好伸手再与他接触,只得站在榻边微微弯腰,和缓了声音唤他:“琼田,琼田……”
“妖女,莫要攀扯我师父!”
越琼田偏也同时在梦中大喝一声,眼皮猛的弹开,眸子里尚有几分久睡后的雾气,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一双乌溜溜大眼直愣愣对着前方,半晌才映进了方青衣的身影,眨了几下,眼圈蓦的便红了,似平白受了好大委屈。
方青衣不知他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只得又问:“琼田,你可是梦魇了?”
越琼田这才回过几分神,一瘪嘴,伸手去拉方青衣的衣袖。方青衣登时就要后退,但直直盯着自己的黝黑眸子里满是气愤和难过,叫他一时心软,竟是被扯个正着。好在这一次并未再见业火之影出现什么异动,他便也就勉强压下心中那份犹疑,轻拍了拍少年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顶:“莫怕。”
越琼田仍躺在榻上,半晌才带着点气哼哼道:“我梦见今日泥犁洞之事了,那名红衣鬼女用妖法困我,还哄骗我说师父杀了……梅君。”
方青衣一愣,顺着越琼田头发的手也不由得停住了,竟是一时无语。
越琼田尚无所觉,还在继续道:“幸好当时朱大哥赶到,提醒我破了她的妖法。哼,我看那红衣鬼女定是极坏的人……鬼,她杀了燕引师兄,又要拿谎话诱骗我,当真可恶!”
方青衣面上神色又不明几分,沉默片刻,方道:“你今日在泥犁洞所历何事?若是当下不觉困倦,便说来我听。”
越琼田本已酣睡了两三个时辰,又是在梦中被生生气醒,当下竟颇有精神,闻言便拥着被子半爬起来盘膝坐了,一只手仍牵着方青衣不放,另一手撑了下巴,将自入泥犁洞与众人分散后的遭遇一一道来。
少年的叙述言简意赅条理分明,但在说及女萝幻阵中事时,不自觉的偏重了许多篇幅,末了不满道:“朱大哥说,那鬼女是要以此手段汲取我身负因果纠缠,再以邪术对付你。哼,我岂会那么容易便被她骗了,何况还有獬豸印在,自不会受她摆布!”
说及此事,越琼田的语速变得甚快,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愤懑不平,倒是与他平日里的乖巧温吞大相径庭。说罢换过一口气,正要再提及后面与阿萝交手诸事,忽听方青衣轻轻叹了口气:“她倒是不曾骗你。”
“……什么?”越琼田呆了呆,像是没听清楚近在迟尺的这句话,歪着脑袋仰起头,“师父你说什么?”
方青衣抬手理了理他睡得乱翘的一绺额发:“梅君之死,确实是我下的手。那鬼女欲以阵法幻化汲取你七情之力,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弄虚作假。只不过断章取义一向是他们摆布人心的手段,她只道当年是我一剑斩了梅君法身,却是不曾将前因后果一并告知你吧?”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一个翻身跪坐起来:“师父,你能告诉我么?”话说出口,又觉自己这般急切姿态与之前对梅君之事的全然抗拒反差太大,面色一赧,小声啜啜,“我只是不想从不相干的人口中听些零言碎语,恼人得很!”
方青衣并不在意他这点小小的口是心非,但往事涌到舌尖,纵已放下,仍不免几分沉涩。停顿片刻,才道:“偃鬼王与那鬼女岂是不相干之人,为师当年因伤曾在梅谷修养,被他们探知了梅君所在。梅君根脚乃是千年灵树,偃鬼王便欲以鬼邪之气染他法身,化为己用……”
越琼田忽觉心中失跳一拍,不自觉脱口道:“他们可得逞了?”又立刻神色一頽,声音登时低落几分,“是了……无论偃鬼王是否得手,梅君之死想来都是因此吧!”
方青衣也垂了眼,一瞬默然,方又道:“是。梅君法身受晦气所污,他本是天生地长仙木精灵,若堕入魔道,乃是莫大之辱。事无转圜,我便将他法身与魔根一同斩灭。因此那鬼女说他乃是亡于我手,倒也算不得错。”
“玉石俱焚,他自是甘愿的。”越琼田低垂着头,忽的说了这一句话。分明旁人旧事,听来却只觉眼眶烧灼,湿热得厉害,又不想被方青衣看到自己这份窘态,只得将头越埋越低,直恨不得塞进被子里去。但眼前视野变得狭小模糊,脑中曾见的几幅画面反却愈发清晰,时而是迷阵之中清秋洗雪亮的剑光,时而是梅花幻境中,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男子倚着花树,手攀梅枝,言笑晏晏。忽又仿佛一阵狂风吹过,眼前种种所见皆化云烟,一片空茫中,唯见一片无名业火熊熊燃起,将幻象、或是记忆卷烧成一片飞灰。
赤色的火焰几乎舐进眼仁,越琼田失声“啊”的叫出来,猛的抬头,语气慌张:“师父,火!”
方青衣的瞳孔也同时一缩,分明看见业火之影的赤红光芒在越琼田身上绽开,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向全身蔓延。他立刻伸手一拂,越琼田尚未看清自身异样,便被方青衣一把揽入怀中。宽大的袍袖拂过头脸半身,一缕清新雪气入鼻,登时将惊异慌乱驱散大半。越琼田索性不肯动了,悄悄伸手把手臂挂在方青衣腰上,闷声道:“师父,怎么了?那是什么?”
方青衣掌中拈动清光,一层层向着越琼田身上铺落,强行压制业火之影,口中语气却颇淡定,道:“你在泥犁洞沾染了些许秽物,为师将其驱散即可。”想了想又道,“偃鬼王擅以幻术摆弄人心,你虽稍有沾染,也不可掉以轻心。日后若有什么异样,速告我知,可记得了?”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一张脸仍扎在方青衣怀里磨蹭,连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师父,我观今日战况,偃鬼王全然非是你的对手,他那些鬼蜮伎俩我自然也不怕。师父,偃鬼王分明在在你剑下吃了亏,下次再遇到,便不让他逃了,也好为梅君和燕师兄他们报仇!”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长串话,显然已不再将适才受惊搁在心上。方青衣仍在催动玄门道法一遍又一遍洗练越琼田全身,但业火之影狡猾如斯,一露面后,又立刻藏踪匿形,半点不显痕迹。对此方青衣心中愈沉,面上却不显,另一手轻轻顺着越琼田的头发,又渐渐挪到后背后颈处轻拍几下:“有为师在,这些事尚不需你操心。但炼气界事端频发,越发不得安稳,你这般四处乱跑也有些不妥了。”
越琼田被拍打得很是舒服,连说出口的话都带了些撒娇意味:“师父要怎么安排?带我回冻月冰河么?我们不在外面云游了?”
方青衣仍不紧不慢的一下下拍抚他:“待动身时,你自然知晓。只需记得,当下潜心修行才是你该为之事。炼气界风浪已起,绝非短时间内可以止息,数年十数年后,方是你等崭露头角之日,无需急在当下一时。”
“我不急,我才不急,我随着师父好好修行就是!”越琼田笑嘻嘻应声,但随即就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小哈欠,只觉倦意如潮涌上,之前那几分精神早不知飞去了哪里,上下眼皮似千斤沉,不由自主的死死粘在了一起。
方青衣仍是那个揽着他的姿势,即便怀中不再有声响,还是又站了一会儿,才稳稳托着越琼田的头将他放回榻上。只这片刻功夫,少年已睡得熟了,半侧着身子抱住锦被,大把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披得后颈和软枕上细密一片。方青衣伸出手,轻轻拨开了几绺他颈后的头发,从微敞开的后衣领望下去,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红色印子赫然烙在瓷白的皮肤上,刺目如血眼。

血月映入眼中,因看的时间久了,渐渐模糊成一团炽红色的云烟雾霭模样。大团大团的浓黑色乌云就徘徊在它四周,聚合流转,若即若离。分明即将乘着看不见的风飘往别处,但偏又有丝丝缕缕的云气粘连在月上,放舍不开,也就只能不甘不愿的继续围着这轮血月飘来荡去。
朱络自伤势爆发昏迷后,意识便再次沉入此境。熟悉的冷寂与血月,那大片乌云的颜色就显得格外刺目。因一身经脉俱损,得自偃鬼王处的强悍鬼气甚至波及灵台神识,朱络不得不又体会了一把在幻境中也无力动弹的窘境。就着仰面朝天的姿势盯着血月与乌云久了,眼中酸涩,不得不连续快眨几下,才让赤红的圆月形状重新清晰起来,随即愣了愣,那大团簇拥在月边的乌云,虽然仍是浓黑如墨,却怎样看都似乎比初见时缩小了几分。
再看周遭未被乌云遮蔽的天空,依然流红似血,并未掺杂半分杂色。朱络的脑中忽然冒出个有些荒唐的念头,他动了动嘴唇,无声的做着口型:“血月在吞噬乌云?”
分明不曾出声,天空中那轮血月却似有所感,艳丽的红光颇为得意的又浓郁了几分。月轮边的乌云中兀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旋涡,流淌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了几许。
朱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轮圆圆的血月上看出“得意”这种情绪,又觉得此方世界本源的精神波动鲜明如许,正大刺刺的向着自己炫耀:炫耀将自己折腾得丢了半条命的鬼王之力,在它眼中不过也就是一份可以细嚼慢咽的食物罢了;更夹杂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诱惑,诱惑自己老老实实向这份力量低头,从此脱胎换骨,成就一份不在北海魔君之下的霸业……
朱络悚然一惊,猛的闭眼,用力到眼眶都有几分酸痛,乍然降临的黑暗有那么一瞬将一天一地的红光彻底隔绝,似乎回响在自己意识深处的呢喃也中断了片刻。随后才沉沉的吐出一口气:“何必呢!”
“何必呢!”又是那个冰冷冷不似生人的声音,“你命中注定踏上此路,何必无谓抗拒。这份鬼王之力,是你之生死劫;但向前一步,便更是你之机缘。玄瞳之能,造化无边,无不可得,无不为用,你仍是想不清楚么!”
朱络几乎已经厌倦了这份老生常谈,仍是闭着眼,恹恹道:“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愿。”他甚至还能挤出几分积攒了好一阵的力气翻了个身,将脸冲下埋在地上,趴得直挺挺如一具尸体,摆明了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无谓拉扯。
那声音也不如何气恼,自顾自说着话:“你有很多时间思考,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想清楚。纵然你肉身崩毁,玄瞳之力也可将你的神识留在此境,锤炼成一代大能。天地人神鬼,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络忽然就着把脸埋起来的姿势嗤笑一声:“那你又为何留不住北海魔尊?”
那个声音戛然中止,似乎这一问将它的意识彻底打乱。接下来的绵长的寂静甚至让朱络觉得它已经放弃了这一次的引诱,努力偏了偏头,透出了一口气。但随即就看到天际红光漠漠,有许多星星点点的光漂浮起来,在半空中拉拉扯扯,不停变幻。等到那些闪烁的微光终于停止,赫然勾勒出了一幅阵图悬于月下,古朴奥妙,不同凡响。
朱络本就在阵法一途颇有些天分,一见此图,目光登时有些难以舍离,口中不自觉发问:“这是何阵?”
天地间的声音悠悠荡荡:“你之肉身难承鬼王之力,以此阵收化运转,可以保命。”
“这是施恩?”朱络索性大大方方盯着阵图看起来,毕竟关系到身家性命,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留有性命,你才有慢慢思考的时间。”那声音听起来仍是高缈,但又似乎多了些许不太分明的困惑之意,“你亦是,他亦是……你等凡人皆重肉身外物,怪哉!怪哉!”
朱络眨眨眼,不置可否。那道声音似也有意给他留出研习阵图的空间,这一遭当真彻底退去了,只有半空血月,仍在丝丝缕缕不紧不慢的吞噬着无处可逃的乌云,其上的赤色,也就愈发鲜红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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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九  无心云相

碧云天依托海上芝峰而建,浩渺拔云,已高至凌霄之处。万亩云气,奔腾峰下,汇成云海,蔚为大观。但云天之上,仍是云天,仙苑之顶,又开仙苑。碧云天最为炼气界诸家称道的一处秘地,就在紫盖顶之后高突一峰,常年有五云拥簇,不露真容,只一块半人多高的白玉石碑岿然立在峰下,题名:无心云相。
无心云相乃是碧云天禁地,非是禁苑密阁那般镇藏珍物,也非是奇险伏危之处不可轻犯,而是据传为一处古仙遗地残境,内中灵妙难说,乃碧云天早前历代家主常往闭关处。但时日渐久,遗德渐为艰涩难通,此一习俗早凋。反倒因其中灵气沛然,得之久远,成为了碧云天中颇被看好前景的弟子苦修闭关的所在。云关难开,天门难现,依古卷所载,非修行通达至和光同尘之身,难以随心出入。在此之外,若要打开云门,便只得碧云天家主传承的三六之功,才可荡开天关,接引出入。故此无心云相十年一开,内中修行弟子亦是深闭十载才得一出入。能得此殊荣者,一门上下,无不青眼相加。禁地之称,亦是由此得来,惹人堪羡。
当下的云峰之顶,已有两人立在了阔大的石台上。石台乃是人力凿成,几乎占据了整片峰尖。边缘处探出半截石桥,修砌平整的桥头刻意高拔翘起,荡然如接天路,直指云海深渺处。那两人便是站在石台与石桥接连的位置,在前的女子锦衣绣裙上皆有连绵玄色云纹,姿态雍容,神态却很是可亲,正指着那石桥探出的方向,笑道:“无心云相就在那片云海深处,等宗主开启云门,九天清气就会溢下,你只在石桥之上,便能汲取了。”又道,“云门开启到再次关闭,可延至一年之久,但能溢出九天清气的机会却只在云开一瞬,你需抓准时机,才不至错过。”
站在她身边乖巧听着的女孩子一身黄衣,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也不知是不是还没到彻底长开的年纪,身形甚是单薄清瘦。手中扶了一根轻巧的手杖,微微闭眼偏着头,听得很是认真,又点了点头:“我记得了,多谢北天云主。”
不过她应声得干脆,那女子却又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女孩子微闭的双眼上一顿,有些犹豫:“灵华,你是初次前来汲取九天清气,眼睛又不方便。若是哪里不妥,我也可让门下弟子代劳。”
杜灵华闻言倒是笑了,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杖子:“云主放心,我有分寸。光碧堂每隔十年来汲取一次九天清气也是惯例了,我虽是初来,但动身前,也得了家师反复传授经验,足可应付。”
她说话的声音轻快,乖巧又有礼数。只是那女子听入耳,脸上的表情却变了变,眼角眉梢似乎都生出一种有些哀伤又有些无奈的味道。停顿一瞬,才道:“如此甚好。”便也不再劝说什么,转过脸去,看向相反的方向,通向峰顶的山径路口。
杜灵华也随着她转了方向,静默片刻,灿然一笑:“金庚肃杀之气,是西天云主到了?”只是随即睫毛一颤,微微张开嘴,做出了个有点意外的“喔”的口型,倒没发出声音,只是调皮的阖动了两下。

第三个踏上云峰的,正是剑清执。
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白衣云履,高冠负剑。因是前来宗中秘地,剑清执并未动用遁法,稳稳的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峰高百仞,却也没乱了他半点气息和脚步,直到最后一步跨上石台,见到已经等在上面的两人,才停顿下来,抬手见礼:“适容夫人。”又一转头看向杜灵华,眼底微微荡开了极细微的一点波澜,“杜姑娘。”
适容夫人的神色已又如初,不过还是有点意外的问了句:“你们认得?”
剑清执只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杜灵华顿了顿手杖,笑吟吟道:“龙山之上,一面之缘。当时不知云主身份,本欲赠出一卦,只是……”她打了个停顿,反倒让适容夫人好奇起来,追问道:“灵华,你替清执卜卦了?”
剑清执的目光猛的一抬,又立刻稳住了,盯了杜灵华一眼。杜灵华浑若不觉,如寻常女孩子般娇憨的偏了偏头,偏向适容夫人,“噗嗤”一笑:“金庚剑意劈面砭肌削骨,凛然难近,我那一卦,便没能送得出去!”
适容夫人登时也笑了,摇头道:“清执啊……是个好孩子,就是打小就太过严肃,不够活泼。”又轻哼一声,真真假假的抱怨一句,“都是师老约束太严的错!”
她抱怨这一句,剑清执乃是小辈,杜灵华又是别派之人,自然都不好接话。不过适容夫人显然也不需他二人再说什么,抱怨过了,就揭过此事,抬头看了看天边隐透五彩霞光的云海:“时辰将至,看来长恭又是不会来了。”
剑清执“嗯”了一声:“前几日长恭长老的病情忽又恶化几分,耗了不少功夫和灵药才压住了,这几天想来还需多加修养。”
适容夫人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想来对裴长恭的病情反复也是早有准备,转身掐算一回时间,就拍了拍杜灵华的手臂:“宗主并未提前回来,想来这一次仍多半是直接现身开启云门。九天清气转瞬即散,你现在就往桥上去等待吧。”
杜灵华应了一声,又冲剑清执笑笑,点了点头,就敲着手杖,往桥上挪去。她目不能视,虽说能以修为探路,行动无碍,到底要比正常人慢上几许,很花了点时间才到了桥头适容夫人指给她的位置。就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似是忽有所感,抬起了头。
上空云海,也在这一刹微微漾起了波澜。波澜越扩越大,数息之后,终成云潮翻涌,仙雾如洪波四溅。云上本有五彩霞光,这时也开始随着云浪变幻烁动,渐渐霞彩勾连,首尾相接,凝成了一道彩环,顶立在云天之间。
云峰之上,忽起长风,吹得众人衣衫猎猎。只是风势虽大,却不似那些山林中呼啸来去的肆意野风,甚至还带了几分温柔和煦,暖阳般的温和之感。拂身而过时,若非衣袂震荡,全然一派春风吹面,惬意悠然。
适容夫人和剑清执对这阵长风都很熟悉,微微低头,口称:“宗主!”
风过处,石桥之顶,凌空现出一道身影。宽袍阔袖,姿容洒脱,宛若天人。他立足之处,正面对着那片云海波澜,从容负了一手,只右臂抬起,指尖若拈若持,徐如清风,快似落电,点化道道玄奇阵纹。空灵之气顿时随之六合来聚,在虚空中点开六朵昙华之影,又依次盛放。待花开极致,自虚转实,各吐一色琳琅,盘旋成结,凝成一镜,便见那男子右掌虚虚一托,屈指轻挥,喝了一声:“去!”
彩镜登时乘风而走,直入云涛,竟是稳稳嵌入那道五彩霞光幻做的彩环之中,一经契合,宝光串联,宛如一体。随即六色重分,复成昙华之相,而在香花宝光劈开之处,不见云烟,只见澄天,豁然一道天然门户,敞于云海青天之上。无数清光,亦在云门现形洞开的那一瞬,飘然散落,如洒金雨,刹那辉煌。
一直微微仰着头的杜灵华就在这时出手,双掌当胸一合,捧出一枚晶瓶,掷上了半空。瓶口宝光法印层叠旋转,在空中盘旋疾飞,吸纳随着云门打开散下的清光。但只是弹指之间,光泯云停,掀涛云海重归寂静。若非六朵昙华撑开的云门仍浮在云天之上,便与之前全无什么不同。
不同的只有杜灵华。
在清光消散之时,她便也掐诀召回了那枚晶瓶。只是宝瓶入手一瞬,忽的身子一晃,宛如刹那的失神。她本就站在桥头,因汲取九天清气,脚步又略有挪动,不免更靠近桥边。此时失神便也不似在平地之上,颇有几分摇摇欲坠之险。
不过她脚下甫一虚浮,虚踏云海的裴长仪如同背后生了眼睛,顿有觉察。顺手拂袖,一阵清风荡荡而过,已将杜灵华稳稳托回石台之上。自己亦于半空中按下身形,飘然落在适容夫人与剑清执面前,目光却投注与杜灵华手杖上悬着的那枚金镜,凝注一瞬,开口道:“神占。”
杜灵华在短短的失神后也立刻恢复过来,一手按了按胸口,似乎还余了些惊诧之感,脱口叹道:“这……就是九天清气的神异之处么!”
裴长仪道:“光碧堂神占之术,辅以九天清气,可卜大道之运,不过这是历代掌门才能传承的卜术。我听过你,你有‘天三卜’之名,在炼气界年轻一辈中也可称奇才,但修为历练尚浅,亦不足施展此等奇术。”
“正是如此。”杜灵华轻轻点头,一手也抚上那枚杖头金镜,“是以我刚刚忽感天地之机,应是裴宗主施展三六之功,搅动一方天地乾坤,使我借得一缕真法之故。天机转瞬即逝,我修为浅薄,不堪承受,才至心神受摄……多谢宗主援手。”
裴长仪“嗯”了一声,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句:“你看到了什么?”
杜灵华仍抚摸着金镜,沉默了一瞬才开了口:“是……似是一枚眼瞳。”
“嗯?”
“眼瞳?”
出乎意料的答复,裴长仪神色未动,却是一旁的适容夫人与剑清执皆意外出了声。诧声同出,不免忽看一眼,只是又立刻各自了然。毕竟玄瞳失窃之事,在四天云主之中已不算秘闻,更需因此多加绸缪。此时此地忽听杜灵华这一语,自是难免在意。
这时才又听裴长仪道:“你可是看清了那枚眼瞳的样子?或是特征、形状、颜色?”
杜灵华点头,神色仍带几分不解,口气却颇笃定:“是枚金色的眼瞳,淡淡的金色……很……”她忽然踌躇一下,转而竟有些羞赧,“很美。”
金色的眼瞳,从未听闻过的神占异兆,若非光碧堂主亲至体悟,即便以裴长仪的眼界见识也难细析其中征兆。因此他只略一顿,便道:“此事还需田掌门细加斟酌,若有所悟,愿得一闻。”
杜灵华应声称是,如今她心神已定,九天清气也已汲得。无心云相毕竟是碧云天重地,她身为外客,多停不妥,便施礼作谢告辞。碧云天与光碧堂也算得上是常有往来的近交,主客之间,相处随意,略一客套,就随她去了。只是杜灵华只身下峰,裴长仪三人却全无离开之意,反倒都将一点心思重又投向云海之上。

云海腾腾,霞光灿灿,便在此时,云门之中,蓦然划过一道呖声,宛如仙禽一啼,却又掺杂了一丝弦荡之音。
适容夫人立刻抬起头,所望方向正是昙华云门,面带笑意:“宗主,是风小子。”
话音刚落,云门之中,骤然闪现一点微光。那光芒之速甚疾,眨眼已到云门之外,一道淡影裹在耀眼光辉中瞬息拉长,原是一支通体云光缭绕的长箭。一箭穿天,带动风云疾走,化作虹桥,正与峰顶探出石台的半截天桥相接,锵然一声,如叩金石。
随即光影云烟皆散,便见一名挺拔冷峻的青年出现在桥头,背负长弓,身形利落,一双青瞳冷利似电。只目光一扫,立刻飞身跃下石台,恭恭敬敬跪地叩拜:“碧云天东天震弟子,风天末,拜见宗主、适容夫人、小师叔。”
裴长仪抬手让他起身,目光只在他身上一顿,就微微笑了:“十年闭关,进境不小,可堪重任了。”
听来似是寻常一句赞誉,风天末却是一愣,有些意外的抬头,看了看裴长恭,又望向适容夫人。只是还没待他等到什么解释,适容夫人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就忽的抬起手,纤白的指尖上,凝着一颗豆粒大小,晶莹剔透的水珠,随着她两指一扣,轻盈溅出,滴向风天末眉心。
风天末也在那一刹那猛的动了,一息之间,疾退十数丈。原本他与适容夫人不过三五步远近,水珠先发先至,在他那几乎没有犹豫的后退开始前,就已经悬近他的眉心,不足一尺之距。但在这十数丈的疾退之后,这一点距离已拉锯至半臂有余,甚至仍在继续拉长。
风天末的身形仍没有停顿,仍在以一种残影般的速度倒退。峰顶石台虽说广阔,终究有限,只眨眼间,他已退到了峰顶地面之外,凌空虚踏,宛若乘风。而背后的那张长弓,也在这几个呼吸之间被他翻臂擎在了手中。
弓长五尺,上披霞光,弓臂不若寻常,而是宛如一对五彩凤翼舒张开来。灵光如雨,就在凤翼彩羽之中纷扬而落。风天末一手握住弓腰,在飞速倒退的姿势下,张弓搭弦,一气呵成,纹丝不乱。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完成,丝毫没有停顿或减缓速度的水珠与人已绕着峰顶划过了小半圈。所经之处,在半空拉出了一道彩虹般的光带,甚至比云门开启之际降下的九天清气还要绚丽几分。那一滴小小的水珠,更是几乎被湮没在这片炫目光彩中,只剩下一点点虚影般的透明痕迹。
风天末的视线却没有半点挪动和改变,仍稳稳落在那颗水珠上。随即就听到了“啵”的一声轻响,微如毫末,那一滴水珠,也好似已经耗尽了一弹之力,碎散成了一蓬小小的水雾。
变化由此而起。豆粒大的水珠,溅开的水雾也不过一握之小。但芥子之中,三千世界。毫末微尘,广化无穷。那小小的一蓬水雾,转眼扩散开来,挟云挟风,竟不可知其穷尽,似乎一身所处,双目可见,无不润于其中。这一点稀薄湿润的水汽,又转眼间冷凝冻结,化作冰晶。一时之间,云气空气乃至自身开始凝结的声音,无所不在汹涌而至,仿佛要让天地皆冻……“咔嚓”一声清脆,宛如什么破裂开的声响成了这片冰雪凝冻的声音中唯一突出的异样。
风天末仍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弓开如满月,更如彩凤挥翼。凤喙之处,吐出一点亮光,是一枚箭头的模样。箭出一截,不过三寸长短,却正抵在了那一蓬仍有痕迹的水雾中心。随即松弦、箭出,凤鸣之声,破云穿霄,一道烈光,破开眼前所有将凝而未凝的冰霾,将漫天骤冷冰风扫荡一空。而正笼在云峰之顶受此乍然变中再变的那一抹轻云,骤然化成了一场小雨,在箭虹之后,飘然坠下。
然后便听适容夫人很是愉悦的笑了一声:“风小子,不差!”
与她的笑语并出的是剑清执的动作,此时风天末一身犹在峰顶半空之中,轻雨如烟,乘风将落,剑清执抬眼向空瞥了一瞥,将袖一拂。一股沛然金庚之气,陡然而生,刹那而长。云间细雨承此剑意,顷刻化作无数锐利剑气,未曾及地,又倒卷冲天而去。金风啸荡,直扑风天末。
半空之中,弦声也在同时骤响。弓开一刹,箭光纵横,漫天金声,灵箭与水剑短兵相接,炸成一片云烟雾霭,滚滚翻腾。风天末沉静立身在云光之后,千箭一弦开之后,反而神色更为凝重,扣在弦上的手指并未挪开,而是微微一动,重新拉开长弓,偏了偏头。随即弦声锵然,三道箭光同出,疾缓高低却各有不同,衔成首尾接连之势。
一道匹练般的剑光,也正自那片云光之后破出。与箭雨一同撞得粉碎的无数水剑,重新破散化归云气,但脱出云水之间的金庚剑意却也在刹那间重新汇合,凝做气势恢宏的一道剑气,指向风天末。
风天末的身前,三支灵箭划空而出。箭矢离弦便长,迎风一瞬,长短已与劈面而来的那道剑气旗鼓相当。只是轰然一撞,第一支灵箭眨眼已成齑粉,剑气却只是略一受阻,其势不改。
第二支灵箭转瞬又至,但箭路有异,没再硬碰硬的直撞上去,而是箭走成弧,堪堪自上而下点在剑气中段,随即“叮”的一声脆响,也散成了无数清光。
第三支箭的方向最是诡异,其速最迅,却是凭空兜绕一圈,回头倒转,又自后向前,从后面追上了走势已有见竭的剑气。两股力道将接的同时,剑气如虹,已至风天末面前,凛凛剑威,甚至迫得他衣发皆为之一荡,但他仍是从容,空弦之弓当胸平举,作势一拦。弓上凤喙,虚承剑气之端;后追而至的第三支灵箭,力贯剑气之末。“砰”的一声,承接了不同方位不同力道的剑气终至强弩之末,重新炸散纷扬,消逝在了空中。
风天末至此也终于吐出一口气,反手背弓,飘然而下,重新落在云峰石台上,冲着适容夫人与剑清执一抱拳:“多谢两位云主赐教。”
适容夫人含笑点头,剑清执的眼中也带上一片暖意,一同看向在旁如观好戏的裴长仪,各自道了声:“可。”
裴长仪这才开口:“碧云天四天云主之位,虽是各有传承,但承位之人,需通过另外三脉云主一试,才算得上名副其实。如今东天震云主一位虚悬数年,你既已出关,进境又得适容与清执认可,此位日后便由你担当。”
“宗主?”风天末震惊的抬头,一时连礼数都忘了,全无适才交手对阵时的那份从容,“东天震……为何云主之位会多年虚悬?发生何事?杨辰师兄呢?”
他这一声,问出一片默然。适容夫人看了眼裴长仪,抢先接过了话头,叹了口气:“个中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押后回去了再细谈吧。但东天震一脉不能常年无人执掌,云主之位,算来也该由你担下。此事尊主既然开了口,便是定论,勿生旁议了。”
“这……”风天末仍是饱受惊吓的模样,纵然心知适容夫人的话没错,仍是脱口又问出一句,“那长恭师叔呢?尚未闻长恭师叔之意。”
剑清执摇摇头:“长恭师兄近年来病情反复,已多年不出洗心流。无心云相开启至今尚未见他,想来今日也不会露面了。”
裴长仪忽然开口,淡淡道了句:“来了。”

话音一落,另几人也已察觉到峰下又有人至,步履传声,一听之下便知修为远不及在场之人。只是见裴长仪并无拦阻之意,便也都无什么举措,放任那道气息升至峰顶,脚步声一转,走出一名青年。
剑清执一眼看得真切,微微一怔:“又寒?”立刻又道,“莫非长恭师兄有话传讯?”
那登峰之人正是君又寒,手中捧了一只玉盒,因此只能向几人躬身见礼,随后才转向风天末道:“师父知风师兄今日出关,特命我送来此物,风师兄一看便知。”
风天末诧异的看了看那只玉盒:“长恭师叔给我的?”又挂着满脸疑问看了看裴长仪与适容夫人,到底还是伸手,掀开了盒盖。
玉盖一开,一缕水香清氛登时溢出。盒中别无他物,只置了一朵白莲,玉瓣颤颤,露水微微,一看便是新折之花。风天末轻“咦”了一声,不敢造次,双手将那朵莲花捧出。不想白莲甫离玉盒,刹那随风而消,化作一缕清气绕上了风天末的灵台。那一瞬间,宛若仙露融身,清风灌体,四肢百骸皆一贯而通,竟生几分琉璃剔透之感,真修之体,别有豁达。
裴长仪扬了扬眉:“长恭以鸿蒙一点灵息赠你,南天离之意,再无疑问。风天末,领印吧。”
风天末长呼一口气,撩衣跪倒,郑重一拜:“碧云天东天震弟子,风天末,受宗主印。”
裴长仪指尖轻点,一方碧玉小印凭空化出,徐徐落入风天末手中:“此后你便为东天震云主,克尽其责,不可有负。”
风天末捧了玉印,又叩拜应道:“定不负。”起身站定了。
裴长仪的目光这才转向君又寒:“长恭还有事要你转告么?”
君又寒摇了摇头,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禀宗主,师父无事。是倚云岩传讯,收到门中云光信篆,东天震的裴小舟师弟在外历练遭袭,身受重伤,发信求援。据信中言,伤他之人……疑是偃鬼王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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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〇  行行唯问心

自血月之境脱离的过程像是一个漫长又模糊的梦境,朱络甚至都说不清自己的意识是何时回归到昏睡着的肉身中。只知再次对身体有所感知时,铺天盖地而来的便是鬼气破坏肢体、侵蚀脏腑带来的剧痛。好在一直深藏体内的那股玄气自行激发游走全身,甚至还在些微的汲取着鬼气之力反哺在伤势修复上,才未叫他当真变成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还有再见天日之时。
勉强撩开三分眼皮,满目雪白晶莹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愣,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昏倒后被方青衣就地丢在了冰天雪地的野外。好在这个念头刚刚一转,便听越琼田满是欣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醒了!当真醒了!朱大哥醒了!小骨头,你果然没骗我。”
髅生枯魅甩着两条骨臂“嘎嘎”怪笑:“本座自是不会骗你!不过我瞧他醒虽醒了,胳膊腿儿大约还是不好使的,还要躺上一阵子等那些血啊肉啊长起来……人类肉身当真累赘!累赘!”
越琼田这一两日不知听他絮絮叨叨嫌弃了多少回,早当做耳旁风,只连忙凑到铺盖前,又不敢高声,压低了嗓子小声试探着叫了声:“朱大哥。”
朱络咧嘴一笑,连嘴角和脸皮都是抽痛的:“好着呢,耳朵尤其好,你大声点说话没关系。”
越琼田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才在铺盖一角跪坐下:“朱大哥,你这身伤当真吓人,连师父都有些棘手。偏偏小骨头还一口咬定不需外力助你,他说你修习的功法自有奥妙,可将伤势化险为夷。这般不着调的说法,师父竟是信了,还好你果然醒了过来,不然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开口便不自觉将髅生枯魅卖了个干干净净,朱络脸上仍挂着那副嘴疼脸也疼的笑模样,眼角一点斜光轻轻一瞥,正抻着脖子打量过来的髅生枯魅接了个准,不由得一身骨架“哗啦”一声打了个颤,向着屋角一缩再缩,瞧热闹的心思登时淡了九分。朱络只做不知,向着越琼田笑道:“你怎的连方前辈的判断都信不过了,平白闹这好一通担心。”
“我哪有不信师父!”越琼田连忙摇头,“只是朱大哥你不知,你当时一身是伤,血葫芦一般,只看着都要吓死人。若再不闻不问晾在一边,怎么瞧都是十死无生。这却是与信或不信无关……”
朱络笑着接过话:“是小越一片纯然友爱之心,在下惭领了。”
越琼田登时满眼皆笑,开心一回,又拍头道:“我怎么还拖着你说些有的没的!朱大哥,快给我瞧瞧你的伤……呃,我还是去叫师父来看。你现在觉得如何,可有十分不妥之处?”
朱络轻轻摇头,听着自己颈骨传来的“咔咔”僵脆声,见越琼田跳起身急匆匆跑出去,才又慢悠悠扭头去看髅生枯魅:“你可有话对我说?”
髅生枯魅眼中幽火茫然闪烁,似是不明所以。
朱络勾起嘴角,这点细微动作牵动伤口,带来阵阵火辣辣的痛楚。但偏偏是这份疼痛,才叫他生出鲜明的仍然活着的喟叹。血月之境中,那道声音对生死之事轻描淡写的态度导致的恐惧和后怕到了此刻,才一浪浪翻涌上来,一身伤势带来的痛苦越鲜明,越清楚明白的提醒着他是如何不知不觉在生死界线上走过一遭,尤其这份经历本不是他所愿……朱络盯着髅生枯魅的眼神不由隐隐带上几分杀意,又自行缓缓克制下去,哑着嗓子慢慢道:“是‘它’指使你推脱方前辈为我疗伤对吧?”
“它?”髅生枯魅终于反应过来朱络在追问什么,本就雪白的骷髅头登时仿佛又惨白了三分,很是后怕,“是那股力量!是魔尊之力!我抗拒不了那股力量,它能碾灭我,如杀蝼蚁,我不敢违背……”
朱络哼一声,偏过脸不再看他:“不要让我知道再有下一次。”
然而口中言辞锋利,朱络却止不住自己心口正微微的一股股泛出冷气。玄瞳之能,内有血月之境收放意识,在外亦有种种手段可做排布,偏偏自己又无能彻底摆脱对其的依仗……这般几乎处在绝对劣势的抗争,似乎无论如何都只有惨败这一结局。朱络自诩自己绝非怕死之人,但若思及堕入此等魔道,不由自主滋生出的恐惧远胜于被杀灭肉身甚至碾灭神识。而要在此种困境中求得一线生路,又是何等艰难!
那一瞬间,颓丧无力之感乍然涌上,织成一张灰霾罗网将他死死扣在内中。朱络将自己的呼吸放缓到几近于无,脑中一片空茫之际,几次与血月之境中那个声音交流的记忆变得格外鲜明。一句句对话在脑海划过,忽倏溅起一点细碎的水花,张扬的跳入了他的思维中。
朱络半闭着的眼睛猛的一睁,几乎喊出声来:“‘他’是谁?”
分明还有一人,非是玄瞳之主北海魔尊,也不似杨……自然更不会是自己,却能让玄瞳之力既赞扬又困惑,甚至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挫败之感……这个人与玄瞳的交集更深于自己,但又似乎并不位于弱势。若是当真还有这样一个人,若是能找到这个人,若是……
脑中仿佛一阵阵的烧灼起来,一股强烈的兴奋陡然滋生,声势浩大的开始撞击朱络的理智。他平躺在铺盖上,锦被下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不得不反复的用力握拳,让指甲掐入掌心和手臂上伤口的开裂导致的疼痛来镇定情绪,不过短短片刻,已是从头到脚一身大汗,才将那股失控的亢奋压制住了,缓缓透过了一口气。
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越琼田快步引着方青衣进来。神色冷肃的道者一进门,正对上朱络转头望过来的视线,瞳仁清亮,黑白分明,显然并未因鬼气的侵袭迷乱了神志。方青衣虽对朱络出身存疑,但见此心中仍是稍慰,微一点头,正要开口,不想朱络却抢先直愣愣的问了句话出来:“方前辈,你可知北海魔尊的来历根脚?”

一句话问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连髅生枯魅都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只觉一股寒气正沿着脊椎骨攀爬上来。方青衣倒是神色未变,只道了句:“何来此问?”
话一出口,朱络也后知后觉了自己的莽撞,尴尬笑了两声:“倒也没事,不过拜这身伤所赐。偃鬼王不过略沾魔尊遗泽,鬼力已是雄厚若此,不免一时好奇北海魔尊昔年何等威风八面。在下见识不多,倒是从未听人提过这位魔尊的身家来历,难免颇感神秘。”
方青衣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点了点头:“青冥洞天并无相关记载,想来神京也不曾有……”
朱络听到“神京”二字,脸皮一抽,险些崩掉了勉强摆出来的舒缓表情。只不过他之前对越琼田表明出身时,便不曾想能将方青衣瞒住,因此只是慢慢抽着气笑了笑:“神京玄门皆不知,青冥洞天也无记载,看来北海魔尊的来历当真成迷。”
“成不成迷,不过旧闻,其身后遗脉流毒,却是当下炼气界不可不慎重之事。”方青衣目光落在朱络身上,并不遮掩话中弦外之音,但随即却矮身就座,探查起他的伤势情况,徒留朱络被这几句话不上不下吊在那里,难受之极。
越琼田对此全然不觉,只认真在旁看着方青衣的动作,候了片刻道:“师父,朱大哥的伤势如何?可有恢复?”
“不过不曾恶化罢了。”方青衣摇摇头,“此伤非寻常之法可医。”
越琼田顿时有些着急:“我看朱大哥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人也醒过来了,怎的伤势却未曾见缓!”
“哎哎!小越此言差矣。”朱络立刻接过他的话,“方前辈言‘不曾恶化’,其实便是见缓之意,你怎么糊涂了。”
越琼田越发云里雾里,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得一转身又挨上方青衣手臂轻摇:“师父,此是何意?”
方青衣示意他揭开锦被,去看朱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遭偃鬼王鬼气灌体,在内脏腑经脉皆被侵蚀,在外就是这一身被鬼气生生绽开的皮肉伤口。鬼气一日不祛,便不会停止对身体的破坏,但从昨日至今,鬼气仍在,内外伤势却已不见恶化,自然可称之为见缓。”
“方前辈看得清楚。”朱络笑笑,勉强动了动手臂,“祛除鬼气需从长计议,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届时或许还需前辈与小越助我一力。”
方青衣自也知晓鬼气难缠之处,闻言眉头微动:“髅生枯魅言你有秘法应对此伤,看来不虚。”
朱络心知此秘法与彼秘法截然不同,但内中曲折隐秘,只得顺着方青衣的话道:“倒也不假,在下有一师传阵图,可将鬼气渐渐打磨祛除。但此刻起身尚且艰难,布阵之事还需押后几日。届时亦需有人为我守阵,免遭外力侵扰。”
方青衣点了点头:“既是师门秘阵,便叫琼田为你护持吧。”
越琼田在旁连忙应声:“朱大哥你放心,我定然好生为你顾守……不过你大约还需先躺上几日,至少也要外伤收敛,不碍着行动才是。”他说着话,一边伸手试探着去拨开朱络被血水腌得一团污糟的衣襟,凝固的血块将伤口和布料粘成一片,入目难辨,只觉惨烈之极。他一边拨弄,一边忍不住小口的抽着凉气:“朱大哥,你可要收拾一下,再敷些伤药?”
朱络也觉自己身上血污汗渍腌臜得很,见方青衣并无拦阻之意,便笑道:“正要劳烦小越……和髅生枯魅相帮。”

朱络醒来时已是微暮,再被越琼田和髅生枯魅搀着架着打理了一番身上的血污伤口,天边早已染上了黛青颜色,些微几点寒星伴着钩月挂在天边,倒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
朱络也终于看清了几人暂时栖身的雪庐全貌,颇有几分琼楼玉宇的惊艳之感。只是方青衣大约只有坐卧起居之需,冰雪屋舍内外空空,不见半点费心装饰。朱络拥着被子坐靠在新换过一番的铺盖上,看着眼前雪檐冰壁,不知怎的竟又忆起之前自己凭魔尊六绝潜入松月清听的旧事,松雪梅花,皆是冬景,两处滋味,却截然不同。当此际空景寂寥,一时思绪也不由恣意脱缰,伸手捻着丹囊中白玉发簪,恍恍惚出了神。
偏是此时,屋角忽来一阵稀里哗啦白骨撞响,硕大闪亮亮骷髅头一晃蹦进了视野边角。髅生枯魅捏着一块不知打哪顺来的布头,沾着雪沫颇为爱惜的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头骨,擦了几下,许是不耐烦双臂高举的别扭姿势,索性一伸手将那颗雪白的骷髅摘了下来,抱在怀里细抹慢揩——这般情形入目,朱络那点好容易生出的风月闲心登时被挤兑得无影无踪,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你那副灵骨寻常尘埃沾染不得,你是在擦个什么趣味!”
髅生枯魅仍擦拭得津津有味,摇晃着颈骨道:“本座见你先前血葫芦似一个破烂身体,眉眼都辨得艰难,擦擦洗洗后立刻整齐入眼很多,才知你们凡人还有这般的拾掇本事。本座这身灵骨可称得上俊俏无双,自然也要好生打理才是。”说着话,很是爱惜的抹了抹自己的天灵盖,捧在手中左右端详,“甚美!甚俊俏!不愧是本座的骨头!”
朱络被他辩得无言以对,只得感叹了句:“冥迷之谷中尽是你这般的白骨精灵么!”
髅生枯魅登时有些不悦:“本座乃是冥迷之谷四尊者,岂是寻常白骨可比……哎!咦?咦?咦……”他前一瞬还在趾高气扬说着话,一股冰风透门而入,月色下晶莹剔透得仿佛泛着荧蓝色的冰层悄无声息一层层覆上他的身体,眨眼间将他封冻在了原地,甚至连那颗骷髅头都没来得及安回颈子上,只能就着被捧在手里的姿势,明明暗暗烁动着眼眶中的幽火。
方青衣的身影随着这阵风出现在房中,看了看噤声的髅生枯魅,又转向朱络:“偃鬼王、冥迷之谷、那你呢,你又与北海魔尊是何关系?神京弟子与魔尊遗脉,此事若昭然天下,即便是裴宗主,只怕也难绝炼气界悠悠之口。”
朱络并不意外他的到来,甚至还挪了挪身子拱了拱手:“方前辈待到小越睡下才来此一问,想来并无要将此事随随便便公之于众的意思。晚辈亦不愿使前辈常怀疑虑,只是此中事颇涉师门隐秘,不好尽言,还望前辈见谅。”
方青衣缓缓点头:“神京私密,贫道无心打探。此来只为问你几事,你若坦言,便无后话。”
朱络后背微微挺直:“前辈请问。”
方青衣略一思索:“贫道在五年前曾听闻神京出了一场内乱,东天震与南天离两部首徒遭逢意外变故,一死一佚,内情如何,却丝毫不曾外传……”
朱络不免苦笑出声:“正是东天震的杨辰师兄与在下。”
“裴长恭之徒……”方青衣重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有机巧,不似你师父纯然之质,倒像是裴长仪的弟子。”
朱络闻言只能打了个哈哈:“原来前辈与宗主和师父也是旧识。”
“几面之缘。”方青衣无意多说,转而问道,“看你如今情形,当年之变,想来与魔尊遗祸不无干系。你离开神京,身怀魔遗又隐姓埋名这些年,可是师门授意?”
方青衣这一问不免诛心,饶是一身伤痛乏力,朱络也登时坐直了身子,脸上神色收束严整:“前辈勿生此念,无意沾染魔功遗毒、乃至师门难容,皆是在下一人行事。碧云天门风不容魔氛玷污,当年乃是北天云主亲自出手清理门户,只是在下侥幸未死,重伤流落他方,才隐姓埋名过活至今。”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如何招惹魔祸沾身,此事在下却不能详说。”
方青衣摇了摇头:“魔类狡诈,手段更是诡奇难测,便是神京对其的防备,也难说天衣无缝。何况我今见你,既已知果,也就无须知因了……你如今身负魔功,脚踏魔道,非再是神京高徒,而是魔尊遗脉之流。贫道且问,你与偃鬼王、与冥迷之谷等,可有不同处?”
朱络回答得颇有几分谨慎:“前辈知表,又可知里?在下身负魔功,未生魔心,虽被迫与魔尊遗脉并行,却未当真堕于魔道。此间繁复,我亦难说,前辈亦未必尽信,只能自认道不曾偏,心未曾改,魔功玄功,不过殊途同归,为世间守正而已。”
方青衣反倒皱了皱眉:“以琼田之言与贫道观之,你行事确实不似魔类,又对正道门人多有援手之谊。只是魔物之染,如附骨之疽,常见沉沦者,少见自魔道回首之人。即便如今贫道不疑,你心亦坚,但魔功侵染日久,只怕你未必还能如今日所言。”
“前辈若如此想,在下也无话可说。”朱络微垂眼,沉默了片刻,才又缓声道,“当日在下入小越灵识幻境,见梅君旧地前,有前辈所遗手书,道心明澈。在下不才,心中亦有一方标的所在,如夜航之塔、船舶之锚,情系于彼,魔途不履,若将来终有行差踏错之日,愿先自灭肉身神识在前,已全己心。”
“赌咒发誓,大可不必。”方青衣不为他言辞所动,仍肃着一张脸,摆了摆手中拂尘,“若为杜绝后患,你早已死在贫道剑下数次。既然不曾杀你,便也不会刻意为难。你今日之言,非是说与贫道听,你可知?”
朱络立刻点头:“在下亦非向前辈剖白己身,乃是自鉴耳。”
方青衣这才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通透太过,也未必善。但愿你心中标的,当真能将你锢于正途之上。”言罢,也不待朱络再多说什么,身形微转,便如来时一般,刹那隐去了。

在方青衣离开后,房中凛冽冰风亦散。朱络抱着被坐在铺盖上,大略回想一回两人适才谈话,忽的喃喃出一句来:“道是无情却有情……”
耳边有连串的冰块碎裂声响起,随着逼人的寒意渐渐回升,将髅生枯魅禁锢住的冰层也在消散。冻得半僵的臂骨捧着骷髅头摇摇晃晃安回颈子上,髅生枯魅一连几个趔趄,才站稳了,难为他挤出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冲着朱络不满指责:“修魔尊功法,履魔尊旧途,哪里不好?你倒要那般嫌弃!”
顿了顿,见朱络不搭理自己,又继续道:“魔尊之力强大无比,你说的‘标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能与其抗衡?莫非这几百年间,你们炼气界又捣鼓出了些奇奇怪怪的功法或法宝?”
朱络这才撩了撩眼皮看他一眼,悠悠道:“非是功法,非是法宝,修者凡人,人人皆有之物罢了。小骨头,你可知‘情’之一字之深奥?”说着话,忽又“呵”一声笑了出来,“罢了,你们那冥迷之谷从来没有的东西,你又怎么会懂!”
“那是什么东西?”髅生枯魅脱口便问,随后才后知后觉的抗议,“不要叫本座小骨头,本座大名髅生枯魅!髅生枯魅!”
朱络不理会他那点恼怒,却又不知是回答他的问话,还是自言自语的又开了口:“人生而有情,白骨却是无心。世间情意,血亲、手足、爱侣、师徒、同袍……千情百味,才成就这片红尘万丈。自上古而来,无数族属云烟过眼,却是看似最孱弱的凡人据得广袤天地。甚至如你这般的天养精灵,魔怪之属,九幽之体,号称不灭,也免不得视人身七情魂魄为最精粹的补物。昔日北海魔尊那等威风,纵横天下,最终也仍没能灭尽凡人,反而让自身湮没尘埃之中,小骨头,你说这是何故?”
髅生枯魅一愣,脑袋慢吞吞划了一个圈,像是被他落落长一番话绕晕了。好半天才磕哒着下颌骨,嘟囔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本座不懂!不明白!”
朱络又笑一声:“你若懂了,你们那冥迷之谷魔主的位子,说不定早就是你的了!也幸好你们不懂,否则白骨生心,定然可怕。”
“啊?”髅生枯魅更是一头雾水,满眼迷茫,甚至连两个黑洞洞眼窝里的幽火也好似飘忽许多,又艰难的想了想,才道,“你们懂得,我不懂得;凡人懂得,修者懂得,精灵魔怪却不懂得……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等精灵,分明远胜孱弱凡人!”
朱络“哈哈”一笑,扯动伤口,又不免吸了口凉气,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戳了戳胸口,“你们冥迷之谷的白骨骷髅,这儿,还有这儿,都是空心的。凡人也好,修者也罢,却都是实心。生而为人,比你们多了至少一颗心的分量,自然也就比你们多懂了一些。”
髅生枯魅随着他的话,不自觉也在白惨惨的骷髅头上摸了一把,又抠了抠细瘦伶仃的几根胸骨,倒像是当真信了。踌躇一瞬,有点不太确定的看了朱络一眼:“多啃人心能补补么?要不?挖一颗?挖一颗塞进去?”
朱络“噗”的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连忙倚住身旁一颗引枕,才凉丝丝的看了他一眼:“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哪怕你每天有一百颗新挖出来的心塞进去换,也没有用处。”说罢,窸窸窣窣拍了拍锦被,蠕动着小心躺了下去,双眼一合,一副要就寝安眠的模样,懒得再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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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一  天机可窥不可问

碧云仙居本在云涛之上,接天近穹,星斗可及。除却一年中有数的阴晦日子,常见星河灿烂,明月清辉,一派天然盛景。其得天独厚,远非寻常佳地能可比肩。
碧云天以紫盖顶一地为尊,洗心流内最称幽境,但若论起观星望月的妙处,却该是位在东南的撄天坪。这一带不属一宗四脉的中枢要地,寻常弟子、门人外客,皆可随意来去。四周也无高峰轩楼之类障了视野,只有大片大片的平缓草坡,经年青草萋萋,越冬不凋,坐卧皆宜。
在剑清执的记忆中,属于撄天坪的记忆却要丰富得多。这一带草坂地理略为偏僻,却胜在已出了内门,拘束甚少,只是芝峰之上,可赏游之处甚多,虽然偶尔也有些门人弟子闲暇时来此或是切磋,或是闲游嬉闹,但总归不多。但却偏偏入了当时还是少年的朱络的眼,每一日若旁处不见他,十之七八便是来了撄天坪偷闲。坪上草丛深处还藏着小小一汪湖泊,四时清澄,昔时自己年少,即便再如何性子老成,也终归还是少年,已记不得多少次被朱络哄着拽着来此,偶有折腾得灰头土脸的时候,这一汪小湖便成了几人湮没罪证之处,每每急匆匆梳洗打理一回,再若无其事各自回去侍奉师长,战战兢兢中偏偏又带了几丝偷偷做了坏事却没被发觉般的得意,也算得上少时艰苦修行生活中的一份调剂。
思绪至此,心情也不免温柔。时下正是寒冬,即便碧云天上也难免俗,入夜之后更是寒气凛冽。这大概也是一年中撄天坪最冷清的日子,少有弟子还会冒着冬寒跑来这里闲逛,因此当剑清执踏上草坂,竟又察觉到了另有一人气息正在小湖边流连,也不免有些意外。
小湖经冬不冻,月光明亮,映得水面宛如一块剔透水晶,微微的泛着一片清光。不速之客……或者该称之为捷足先登之人正蹲在湖畔,似在摸索什么,又似只是在拨弄湖水。银粉般的月光和水光交映,照见她一身鹅黄衣裙,手持的杖子上悬着的小小一枚金镜此刻明光灿烂,倒好似天河泄下一颗璀璨星子,正落在了杖头。
剑清执本是信步而来,心有思忱欲求一静。因此在发觉撄天坪上还有人在时,已有了离开之意。但这个打算却在看清楚湖边之人时为之一改,仍迈着原本的步伐走了过去,更刻意放重几分脚步,踩出脚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草声。
湖畔的女孩子登时觉出了他的靠近,将落在地上的一小枚骨片匆匆捡起,站起身微一偏头,不是目视来人,而是将一边耳朵侧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位:“哪位?”
“剑清执。”报出姓名的同时,剑清执已到近前,停步在数尺之外,顿了顿,才又道:“龙山曾得杜姑娘赠卦,剑清执尚未说谢。”
杜灵华彻底转过身,笑眯眯朝着他的方向:“能赠卦云主,是我的幸事。卦赠有缘人,何必担这个‘谢’字。”
剑清执也跟着笑了笑:“姑娘洒脱,是我失言。”
只是他笑过这一声后,一时竟又没了后话。原本见到杜灵华那一瞬间转过的心思到了嘴边,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而待要先随便寒暄两句,以他的性子和两人的熟稔程度,公事公说时也还罢了,这般与个女孩子偶遇中的信口闲聊,却比起开口一问还要为难。两人间顿时一片沉默,片刻之后,又直往尴尬那一头飞奔而去。
好在气氛刚有差异,还没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时,杜灵华忽的“噗嗤”又乐出了声。她双目虽眇,此刻却是直直“目视”着剑清执,道:“就在刚刚,我心血来潮,瞬占一卦。卦象所显说来稀奇,倒是与云主有关,不知云主可愿作答?”
剑清执忙道:“但说无妨。”
杜灵华笑眯眯道:“卦占中言,云主当下有一惑欲向我求解,可有此事?”
“嗯?”剑清执微微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她意有所指,不过借卦说事罢了。话说到此,再去岔开反而没了意思,干脆也大大方方点了点头。随即想到杜灵华目不能视,又忙开口道:“不错,但也非是什么大事,只是疑惑既生,便成了一桩挂碍。”
“能让云主挂碍在心,想来非是大事,却不能不说是要事。”杜灵华伸了伸手,手杖轻轻点在湖水中,“我与云主不过一面之缘,能让云主在意的事情,想来只有一件。”她站立处本是十分靠近水边,一片矮矮的白石堤岸。湖水几与岸平,却是终年不涸不溢,也算是仙景妙处。那根手杖不算长,不过这样一探,尾端就有数寸入水。原本平如银鉴的水面登时被点破了一小片,粼粼波光,与天空倒映下的星光一道,碎成了无数银点。剑清执不由自主的一垂眼,目光落在那小片被拨乱了的湖水上,忽觉心中也如这片水面,被点出一片涟漪,星月皆碎,心事洞明。
果然,随后就听到杜灵华含着笑意的声音:“龙山一卦,乃我赠与云主。卦意亦为云主私事,何足向旁人提起。”她有一下没一下的继续用杖尾拨着水花,又是莞尔一笑,“我天生目盲,识人常以气辨。云主之气,锐如金刃,不受风物之动,却因此一卦而动。能叫心海生潮,非只是私事,只怕还是要紧之极的私事。卜者从静、从隐、从知而若不知,窥红尘万丈,守一点枯心,乃是卜者之道。如此开解,云主可能释然?”
听及此处,剑清执的一腔疑问终是卸下数分,喟叹一句:“杜姑娘果然出尘心眼,入世胸怀,已入卜道上境。”
“云主谬赞。”杜灵华挥了挥杖子,眯眼一笑,“不过云主只问我隐瞒之事,却是不提卦示后续如何。我从来自负卜术,想来云主后来已有遭逢,此卦定是准了。”
剑清执一顿,心跳竟在这随意随口的一问中险乱一拍。眼前旧时景,耳畔新识人,一时间恍惚得几乎错乱,连忙闭了闭眼,才叫一刹而生的情绪重又平复,缓缓吐出一口气:“或许。”
杜灵华却不介意这个含糊的答复,点头道:“世事多变,卜道也难窥尽始终,就如天月天星,不变之中自有常变,不能以一时一事定之。此谓天道,亦是心道。云主若是有心,需记得昔日之言,遇事心守一执,叩心则知,此卦也必有它尘埃落定之时。”
“托姑娘吉言。”
听得剑清执的语气重又归于平和,杜灵华便也笑笑,顺其意将这一篇揭过,转而抬起水中的杖头,遥遥点了点天空:“此地甚佳,可惜我明日就要回光碧堂复命,不能再多留几日。念及此难免不舍,少不得还要在此盘桓一会儿。云主若是不嫌无趣,也何妨同赏。”
剑清执微“咦”了一声,这才回忆起自己初见杜灵华一人在此时冒过头的疑问:“芝峰盛景,撄天坪尚不足位列其中,不知佳在何处?”
这一遭叹气的换做了杜灵华,又在叹息中笑了一声:“接天纳灵之地,观卜星象的绝妙之处……这一处地气神异,灵动不在光碧堂的灵宫之下,只是神京一脉多是修武入道,倒让这片地脉没了用武之地了。”
“原来如此。”剑清执倒也不至于去问杜灵华一个眇女,如何观测星象,却是心中微微一动,也抬头望向繁星缀满的夜空,“近来炼气界中风云暗起,所兆不似太平,不知天象之中,可有警示?”
杜灵华顿了顿手杖,对这一问回答得全没什么犹豫:“五年之前,天开鬼斗,乃大凶之兆。只是那时我尚年幼,不曾亲见。时至如今,鬼斗由隐至显,已将近成形,炼气界的这一场变故,看来该是天意注定,避无可避了。”
“鬼斗?”剑清执皱了皱眉,继续仰望一天繁星。观星之术,可合天道,炼气修行之人大多也有修习,只是这与星卜一途却全然不同。天星如海,璨然生辉,诸天星斗他大多识得,却完全看不出杜灵华口中的“鬼斗”位于何处,又是哪一颗星辰所征,末了只得摇摇头,“这便是天机?”
杜灵华笑了:“这差不多是炼气界各大派门都心中有数的事情,何谈天机。”她目不能视,但抬手用杖子遥遥点向夜空的动作却很是稳当,虚虚划出了一个圆圈。“鬼斗应现,围绕着鬼斗生出的诸多气机晦暗难明,变数纷纷,甚至不知其起从何,而结果又会是如何……这才是天机难测之处。不得契机,即便是我师父亲自在灵宫执卜,要窥得一线,也是艰难。”
剑清执虽说不修卜道,多少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原本心中抱有的一点念头,这时也不免被压下了几分,沉默一瞬,才道:“我虽不识鬼斗,但亦有耳闻,这一次天星晦乱,所兆之事,只怕与魔尊遗脉脱不了干系。”
“魔尊遗脉……”杜灵华轻轻叹了口气,“光碧堂当年亦是灭门在北海魔尊魔威之下,若非后来陆祖远去传说中的西华神族求法,续上本门传承,如今光碧堂早不存焉。如此惨烈之局,当真不想再有经历。”
她这样说,显然已是确认了当下炼气界中隐隐蠢动的暗流来处。这也算是观卜派门天生而有的自保之能,只是灵光一动,多不肯随意向外轻言。如今这般说出,乃是因对剑清执为人十分信任,更有两家派门多年深交,甚至还屡有联姻之谊的缘故。想来杜灵华来此一遭,非只为了汲取九天清气一事,更是还往紫盖顶上,颇有传讯。
思绪转到此处,剑清执终还是随意般问了句:“此事攸关大局,也不可问卜么?”
“天地神鬼,天机难问。”杜灵华摇摇头,“就算是师父出手,问卜此事也需前后斋戒静思三月,且未必会有什么太过明朗的卦象昭示。”说着话,她又笑了笑,“非是光碧堂徒有虚名,而是陆祖有训,上天有好生之德,故此刻意将天卜传承隐去了一缕。机缘不至,不得现世。”
这一番内幕剑清执倒是从未听闻,有些意外又有些费解:“上天有好生之德?此话何解?”
“云主可知光碧堂为何会在赤海魔行的劫难中被灭了满门,连传承都险些断绝?”
“此事……”剑清执略作沉吟,末了还是摇头,“所知不甚详尽。但魔劫中遭了劫难的不只一门一派,更数不清断绝了多少传承。据闻昔年名门明夷上青宗也是泯灭其中。光碧堂适逢其灾,难以独善。”
杜灵华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一时竟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怅然:“光碧堂卜道,本有出神入化神鬼无不可测之称,传承之中,更有一门奇术,名为‘心卜’,又名‘一瞬千生灭’,号称能兆听刹那之后的寰宇之音,莫有能逃者。此术之奇,堪称夺造化之能,心卜之前,即便北海魔尊,瞬息动念,也难以遮掩。”
“心卜?”剑清执凝神一瞬,“此术确实不曾听闻,想来即便在光碧堂内,也属秘传之术,轻易不肯露于外人吧。”
杜灵华又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但赤海魔行,炼气界千里伏尸,白骨盈野,光碧堂又岂能独善其身。北海魔尊传有六绝在身,其一名为‘天听’,亦能透彻八荒。故而修门多次联手围剿,却屡屡被料敌机先,无功而返。光碧堂先祖因而秘献出心卜之术,更遣派门人暗中全力相助,才又将败局渐渐扳回了几分……至于后来的事情,想必云主就都知道了。”
剑清执吐出一口气,这才恍然:“原来如此……”他近日正反复翻阅北海魔尊与赤海魔行相关记载,光碧堂灭门惨案亦有收录其中,但内情如何,却是语焉不详。北海魔尊掀血海于修界,但首撄其锋以至惨灭的派门,多为武道术道阵道,光碧堂立身卜道,本不至此,甚至许多卷秩中所载,也只当是光碧堂流年不利,该有此一劫。
“光碧堂灭门,只有陆祖与几个小弟子侥幸逃得性命。陆祖虽少有才名,届时也不过是门中少年一辈翘楚弟子而已,心卜秘术,自此而绝。直到后来魔祸消弭,为续光碧堂传承,陆祖远赴极西的天遗之地,寻访传说中的西华神族求法,一去三十年,历尽艰辛,才得今日光碧堂香火未断,仍能立足于炼气界。”将光碧堂旧事缓缓道来,杜灵华扭头“看”向剑清执,“从那之后,陆祖传下法谕,天地神鬼,不可轻卜。不得人灵,莫问天机。光碧堂传承追回不易,卜道非是武道,卜师的自保之力大多有限,为求平安延续,少不得也只能有所舍弃了。”
名门旧事娓娓道来,数百年前的惨烈与艰难,凝练到如今入耳不过三言两语。剑清执仍是微微皱着眉头,但原本心里犹豫不定的那点念头却翻了个身:“天机可窥不可问?”
杜灵华抿嘴一笑:“云主当真好记性,龙山随口一说,竟还记得。”
剑清执当然不会直言她这首偈语连同测字一卦,自己几乎倒背如流。龙山遭逢,如梦如幻,故人重见,在心潭静水中掀起的轩然大波至今激荡不休,甚至今夜巧遇之后能够攀谈这许久,最初的起因也不过是包含在是否能再得一卜、拨开心头乱云迷障的一份私心之下。然而当下这一卦却是再讨不出口,反倒换过了一重心思,慨然道:“陆祖如此安排,也是为保光碧堂传承绵延。天机岂能算尽,人事自有遭逢,尽知之,不如无知。”
“尽知之,不如无知。”杜灵华学着他的口吻重复一遍,忽然歪歪头,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会这样说,云主是已改了心意,不想再问我求上一卦了?”
“……”剑清执一瞬愕然,那一刹几乎有些狼狈自己的一点心思竟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昭然若揭。只是还没待他开口,杜灵华已又笑眯眯道,“云主不必生疑,目盲之人,总有几分额外感知细微的本事。我虽见不得寻常影像,却能窥见云主一份关心则乱的心境。心有挂念,乃是大大的好事,即便不愿随意告人,也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更何况……”她将声音拉长了些,笑容更是愉悦,“若云主当真开口问卜,反而是我要让云主失望了。”
剑清执微侧了脸,下意识的躲开了几分杜灵华的“目光”。但为免尴尬,仍是问了一句:“如何说?”
杜灵华抬手轻抚过自己的眼睑:“前日汲取九天清气之时,机缘巧合偶窥一丝天卜,内中玄奇业力非我当下修为能承。此后大约需至少在光碧堂内闭关百日,才可消弭,此间更是再不敢擅动卜术,免生枝节。”她的话说到此处蓦然一转,“不过我虽不能问卜,仍可识兆。此兆云主今日原本欲问之卦不成,亦是天意,云主可信?”
“天意……”剑清执一时无话,缄口许久,才叹出了一口气,“或许吧!”
杜灵华扶了手杖,徐徐点向身前探路:“天意人心,问天意,是因人心。人心无疑,何必问天……”说着话,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皮,“时辰不早,我明日要动身回光碧堂,就先回去休息了。夜深天寒,云主也莫要太过耽搁。”杖子一点,就摇摇晃晃往来路而去。
剑清执未料到她说走就走,这般随性倒似是这个小姑娘留在自己印象中的招牌,索性也就任她去了。虽只是寥寥两面,杜灵华看似也与寻常的女孩子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天生的目盲让她更显几分单薄脆弱,但能有身份地位、乃至谈吐见地至此,又岂能当真只是寻常少女。今夜这一段看似漫无边际的闲聊,说不定也是……剑清执蓦的动动嘴角,只觉自己大约是被适才谈话中满篇的“天意”洗了脑,适才那一瞬间,脑中蹦出的,竟也是这两个字。
“天意啊!”他勾着嘴角却是叹出了一口气,仍站在湖边,抬头望向满目繁星。星河如练,动静各异,却不知那颗“鬼斗”究竟隐于其中何处,其后所预兆的,又将是何等的动荡风波。“五年”这个时间宛如一根刺扎在了心里,摁下这根硬刺的那个人,不堪忆也不堪提,当下却站在了一块避无可避的危石之上。剑清执明白自己不是凡事都要求神问卜之人,但在看到杜灵华的那一瞬,鬼使神差般还是冒出了求上一卦的念头。不为炼气界风雨欲来,也不为魔尊遗脉蠢蠢欲动,只是想问一个心中当下尚无解的答案,只可惜……
一只手摸到腰间,摸到一段结在衣带上的光滑细长的物件,润如玉石,满把可握。剑清执摸索着那段骨笛,指上用力的捏了又捏,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到:“问天意,不如直问人心……朱络,等我再找到你,你不要想继续哄瞒我哪怕一句话……”

虽是目眇,但一来进出撄天坪的道路已走过了一遭,二来炼气修行之人,也自有感知身遭事物的本事,杜灵华离开的脚步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不出片刻,已绕过了大片的草甸,再向前不远,转上几个弯,就有楼台檐角远远递出花木之间。夜色虽浓,总有不熄之烛,映照仙阙。
杜灵华步履匆匆,向着居处而去,撄天坪早已被抛在了身后。只是越是前行,步伐竟开始隐隐不稳,甚至身子也随着摇晃起来。又赶出数步,终是难支,脚下猛的一歪,靠在了旁边一根廊柱上,她忙抬起手,在嘴边一掩,随即弯腰呕出一声,一缕极淡的血腥气,在夜色中渐渐散开。
那一口血,一半污了浅色的袖口,一半吐在手心。杜灵华微微皱眉平复了一下胸中的窒碍与隐痛,渐渐缓过了这口气,这才虚虚圈住手杖,放出两根手指摸了摸一片血色模糊的掌心。
掌心中,还有一小片深色物件,竟是被她一直攥在手中。如今藉着月光灯光,依稀看得出乃是一片棋子大的骨片,正是之前她在撄天坪小湖畔拾起之物,想来该是一件卜器。只是如今那骨片正中间的位置裂开了一道缝隙,血色染在裂痕处,虽似是巧合,兆头却极为不详。杜灵华摸索半天,甚至又将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也终于确认了这一片污损痕迹,蓦然有点松力的向后一靠。这一下,索性整个人都彻底的歪栽在了背后那根柱子上,人却是弯着嘴角轻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缓缓的摇着头。若非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靠近客舍的较为清静之处,只怕少不得要吓到一两个过路的弟子。
她笑了片刻,才扶着杖子有点吃力的重新站稳了,一手仍按着那块骨片,轻声抱怨:“当真是每次遇到西天云主,我这一卦都是不得不出啊!”
甚至是在剑清执刚刚踏上撄天坪,心念初动,却还没叫杜灵华察觉到他的出现的那一刹,手中卜骨已先自落,磕在湖边石上,裂出一副乱卦。如今卦痕之上再染鲜血,乱上添凶,更兆不吉。此卦非是应求而卜,甚至非是卜者占出之卦,但天机人意,偏偏就是如此巧合,更有卦力反噬,到底仍是伤及了内腑。
“真是无妄之灾啊!”杜灵华又叹了口气,用手背抹掉嘴角最后一点血迹,更加摇摇晃晃的往自己的屋子挪步回去。一边蹒跚而走,一边捏紧了染血的骨片:“凶兆,断绝之象,唯一隙渺茫……这般凄惨的一卦,不如不知,当真是不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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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二  风波里

风楼双阙的主阁外一水成环,经冬不冻,终年流水潺潺,更有上下错落玲珑石点缀水道,水绕其中,叮叮咚咚,似响琳琅,乐音天成。
玄绯本在阁中理事,近来炼气界颇不平静,隐秘祸事频出,风楼双阙常理玄门外务,经手的繁琐杂事也不免多了起来,一时间批阅得心中烦闷,索性搁了笔,绕到阁外一带朱栏处,斜倚闲坐,伸出指尖轻点了点阁下流水。看起来温婉缠绵的水波一挨上肌肤,便透入一股刺人的凉意,玄绯心不在焉,登时被这阵寒凉水气激得手腕一抖,指尖几颗水珠飞出,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溅在了一片锦绣袍角上,落下一个圆圆的水渍,换来一声明显作不得真的抱怨:“那些文书惹你气闷,你何必拿水泼我撒气!不如我去帮你把那些废纸都抱来,撒进这溪水里,泡得稀烂,一了百了。”
玄绯回了他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然后明日你便可以被祖父捉回玄门面壁思过,叫我独自一个再劳累十天半月。”
玄曦闻言,“哈哈”一笑,一步跨过栏杆大喇喇坐下,伸手握住玄绯沾过水珠的那几根手指:“这些外务,我却也不耐烦摆弄,绯卿心细,能者多劳。何况祖父之意,本也要我专心在精修龙弦功法上,炼气界修武之风极盛,可容不得半点松懈。”
“你即便不喜,来日总也少不得……”玄绯话说一半,叹了口气改口,“罢了,修习龙弦亦是要务。你融合龙弦功体不久,正是闭关巩固修为的关头,怎的昨日一出关就不见了人影?碧凝说曾见你收了一封书信后匆匆出去,至今才回,又是为了何事?”
玄曦眼中笑意更盛,嘴上却“哼”了一声:“碧凝那小丫头眼神倒是尖得很,怎不见她多用心思在修行上!”
玄绯抿着嘴不应他,目光却也没有挪开。玄曦这才又笑眯眯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却一定要我亲自跑一趟才成……”他说着话,另一只手手腕一翻,掌中托出一口宝剑,连鞘通体雪白,剑柄处更如剔透白冰,雕琢细碎雪花纹饰。剑尚未出,已觉丝丝寒气透鞘可触,赫然一口极品名兵。玄曦将这剑立在玄绯面前,喜滋滋道,“北陆雨中桑楼家擅铸名兵,我早前巧合得了他们家一张金帖,便托他们以阴铁玄冰铸了这口剑,昨日方拿到手。你看看,你可喜欢?”
玄绯甫见玄曦拿出宝剑,心中便有猜测,名器华光,映得她眼中也为之一亮,伸手轻轻搭上剑柄,口中却道:“习剑不过消遣小道,楼家的金帖不易得,你何必用在此处。”
玄曦撇了撇嘴:“你这话说给祖父听去吧,我岂会连你的喜好都不知!你莫听祖父闲来絮叨,他老人家远在玄门,哪能时时刻刻管到风楼双阙。你既喜欢,自管去修习就是,那些武道上的闲事何须你操心,有我在呢!”
玄绯被他说得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本是虚搭在剑柄上的右手一握,剑出清吟,似白虹跃然,划开江天。更有一阵簌簌清凉之意,剑上数尺方圆,竟有细碎雪花朵朵凝结,飘然而下。
玄绯将剑一抖,剑声清越如撞冰凌,心中越发喜爱,不由道:“此剑名何?”
玄曦抓过剑鞘,点了点上嵌的一块空白玉牌:“正要你来给它取个名字,若要我来,左右不过‘绯’‘卿’二字,你又定是不肯。”
玄绯横他一眼:“满口怪话!”复又将剑翻来覆去细看,眼中笑意若盈,半晌才道:“刃若凝冰,气催霜雪,便名‘占雪’如何?”
玄曦抚掌笑道:“你取的,自然是好。”便将剑鞘一横,以指作笔,指尖金银之色烁烁,在玉牌上镌下了两字。又自我端详片刻,很是满意的点点头,愉悦道,“既得好剑,又是良辰,绯卿何不作剑舞,我为你操弦如何?”
玄绯本是浅笑盈盈看他摆弄剑鞘,听得这句,笑意不由得敛了,蹙眉道:“诸事纷杂,你口中‘良辰’之说不免贻笑大方。”
“哎,我莫非又说错了!何事惹你心烦,说来听听。”
玄绯叹气起身,一路回到主阁,雕花漆案上堆叠了不少书信纸折,她从中捡出几张,塞到玄曦怀里,又顺手拿回剑鞘,将占雪剑收了:“此事你如何看?”
玄曦一目十行将那几张纸看了:“灭门?尸体失踪……不是,尸体血肉失踪?多发生在声名不彰、地处偏僻的小门小派……这分明是又有邪魔外道出来祸害生人了。不过倒与之前青冥洞天传出的魂墟之事大相径庭,魂墟受害的多是寻常凡人,这一遭乃是直接对着炼气派门下手,不像是一路人的手法。”
“我也觉得不是同一批人所为,这一次下手之人行动隐蔽,若非受害派门中有依托在玄门之下的,乍然失了音信惹来查探,还不知会隐瞒多久。”玄绯一指撑在头侧揉了揉,“我打算派人再去细探一番,此番受害的弱小派门为数不少,若是又掀魔祸,非玄门一力可担,届时少不得还要联系更多同道共议。”
玄曦对联络同道共议之事并无多大兴趣,反倒跃跃欲试道:“不如我亲自去查探一番,倘若只是几个无名小魔祸害世人,顺手也就铲除了,能省却不少事端。”
玄绯蓦一转身,一指戳在他胸口:“你这话自己可信?”
玄曦登时噤口,顺手捞了玄绯点过来的手握住,冲她挑眉笑了笑。
玄绯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凉凉道:“我属意青垣前去,叫他带上碧凝,多少也算次试炼。你且莫想了,好生安心修习你的龙弦功法,要驯服那般至宝,现下的火候尚远不足呢!”
玄曦从善如流的点头:“留在风楼陪你自然也好,若你闲暇偷空,为我舞一回剑,更是好上加好。”
玄绯被他握着的手一转一翻,两片浅粉色的指甲顿时毫不客气拧在了他手背皮肉上,轻唾了一口:“又说些怪话!”

方青衣一行在旷野雪庐中安身数日,大多乃是为了让朱络修养他那一身骇人伤势。只不过越琼田当日也曾被偃鬼王震破法宝,经脉脏腑略有几分内伤沉淤,少不得也要被方青衣从内到外细细调理,单是青冥洞天秘炼的金鼎真灵露就足足给他灌了半瓶下去,不消三两日,已被补益得气完神足、面白颊红,不见一丝颓气。
朱络还不能起身,坐在铺盖上让越琼田帮着自己换药,还要笑眯眯打趣他:“方前辈这许多年才得了你一个徒儿,以他出身地位,手头说不得积攒了多少好东西,尽情在你一人身上用了,怕是半个炼气界都要忍不住歆羡!”
越琼田被他说得双颊红扑扑,满眼带笑:“师父待我与我待师父之心皆同,岂能以外物度之。天材地宝、金玉珠玩、或是石木泥瓦、粟饭粗衣,凡是师父给予,便称珍物,欣然受之,心欢喜之,念念记之。”
朱络登时失笑:“小小年纪,说的话这般好听,若是将来我得了你这样一个徒弟,怕是也要捧在手心宠着才是。”
越琼田“嘿嘿”直笑,笑过了又真情实意叹了口气:“师父于我教授武学功法,又赠防身之物,只是我如今倒是没什么能拿给师父叫他欢喜的,思来想去,也不过好生做一个勤奋乖巧、日后不辱没师门的好徒弟罢了。”
朱络伸手拍拍他的手臂:“为人师者,所求不就是如此!”心中忽然黯然起来,也叹了口气,“在下倒当真是师父逆徒,也不知他当年被我气成什么模样,如今可好!”
两人一时对坐着各有各的喟叹,好在倒也不曾耽误越琼田手上活计,不一时换好药,看看天色近晚,他并不多耽搁,一边收拢药瓶药布等杂物一边道:“朱大哥,我要回去作晚课了,你的外伤大好,再有几天应该就不碍行动。只是内腑之伤,还要留神。”
朱络笑着在他头上撸了一把:“我岂不比你清楚这个!方前辈等着指点你修行呢,快去作你的勤奋乖巧好徒弟吧!”
越琼田也笑着应了,果然立刻一溜烟袖着东西跑回去。才进了门,就见方青衣正在窗前眺望远山阴云滚滚处。他曾听方青衣说过泥犁洞破后地脉遗毒之事,见状便凑过去小声道:“师父又在为九泉深的阴气担心?”
方青衣摇头:“此地偏僻,人迹罕至,九泉深的阴气如今尽数释放出来受三光消磨,早晚有散尽的那一天,倒也称不上什么棘手之事。”
“那师父是在看什么?”越琼田同样伸头向着窗外张望,这一带野旷林稀,又值寒冬,除了满目白皑,连像样些的景致都无。他看过一回,一无所获,反倒更加好奇。
方青衣视线未收,像是随口答他:“在想此间事了后,如何安置你修行之事。”
“此间事了?”越琼田有些惊讶,忽又展颜,“莫非师父对追剿偃鬼王之事已有了决断?他们如今藏身何处?”
“略有一些猜测,但也未必说得准。”方青衣缓缓道,“不过此次泥犁洞你到底也吃了小亏,偃鬼王非是寻常魔头,我此番不欲带你同往,你可明白?”
越琼田一呆,冲口便道:“师父,我想……”但话才出口,又蓦的自觉泥犁洞一行自己浅薄修为当真拖了几人后腿,生生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只是白生生一张脸,登时有些委屈的皱了起来。
方青衣伸手压在他的肩头:“来日方长,炼气界总有你崭露头角之时,不必急在一时半刻。为师也非是即刻就要离开,尚有时间指点你眼下修行,并要观望朱络伤势,你莫要因此偏了心思,误了功课。”
越是这般温言好语,越琼田心中越是莫名生出一股委屈难过的滋味,见方青衣尚看着自己,只得胡乱点了点头:“我……我明白……”
他本还想磨着方青衣再说上两句什么,肩头便被轻拍了两下:“甚好,为师尚要推演一些事情,你自去将今夜功课作了,就早些休息吧。”说罢,一指点在越琼田眉心,灌入一缕清气,以作引导之用。
越琼田至此也只得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拾起来,乖乖爬上冰榻打坐行功。方青衣在窗下随手一拂,拔地而起一副冰几冰座,笔墨纸张等物俱全,他倒也不急着去碰,只矮身坐下,闭目神游。

屋内一时清寂,只闻两人吐息之声。越琼田虽说初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随着功法运转,心思渐沉,也就一心精修去了。不觉间时辰易过,忽忽悠悠便是两个更次。待到他再睁开眼,窗外浓色如墨,不透微光,早已是深夜。
方青衣仍闭目端坐在冰几前,越琼田伸长了脖子运足目力张望一回,见他并无其他反应,便知定是还在静思中,不敢造次,只得蹑手蹑脚将被褥展开,老老实实缩了进去躺下。许是夜课修行太过专注用心,适才不觉,但一挨上枕头,浓浓睡意登时涌了上来,将旁的意识冲得七零八落。越琼田起初还想再多撑片刻,不料才几个翻身,眼皮已经不由自主粘在了一块儿。又少许功夫,已睡得酣沉了。
这边越琼田呼吸渐觉绵长,好梦浓酣,窗下人影晃动,方青衣终是睁眼起了身,像是已经将接下来要做的事酝酿了百十回,轻飘飘跨步到冰榻边,伸手一拂,一团清光将越琼田裹住,随即飘然而起,平平离榻三尺余,虚悬在了空中。
越琼田并未因这番动静转醒,仍在闭目沉睡。方青衣垂眸看他片刻,左臂一转,将清秋洗连鞘擎出,立在身旁。他并未拔剑,反倒一手拈起了洒垂的剑穗。那剑穗乃是以碎玉琅石串成,黑夜中亦隐有微光。只是一众大大小小的剔透珠玉中,偏偏夹杂着一颗暗淡寻常的木心,甚至连雕琢都无,纯然非方非圆一块天然木块,用上好丝线一根根络在正中。方青衣的手指寸寸抚上去,稳稳地按在这颗木心上,微一吐力,四周丝络寸裂,整串珠玉琳琅一时皆散,还未待滚落一地,方青衣将袖一拂,便尽数卷去了,只余木心握在手中,如握了满把旧事,使心绪纷杂。
但分神不过一瞬,方青衣一手稳托木心,一手掐诀连划,清微法阵的渺渺灵光登时在越琼田身上绽开,道门玄法,不同凡响,便在阵中光芒绕身九转之后,一点红影似是终不耐阵法催逼之力,一晃自越琼田后颈燃起,瞬间便窜,要罩向全身。
方青衣的动作却更快,并指一点,阵法倏变,簇簇灵光点落越琼田周身百窍,钉住气脉,锁紧入侵关口。显形的业火之影一时竟难以破开流窜路径,只得将势头一转,寻越琼田身上有空虚漏洞之处游走。
方青衣神色凝重,见业火之影果如预期所动,才又再添三分助力,继续迫其上行。同时手持木心轻压在越琼田头顶百会,心念一动,一缕风刃在掌心破开一道细长伤口,血珠滴滴落下,浸染木心。一时间,业火本源来处之精血,与越琼田魂魄深处的前世法身残骸,两者之气交融,甚至将越琼田自身气息压过。正被阵法驱逐得难以伸展的业火之影登时察觉,如逢甘味。只稍一停顿,接下来便猛的窜上了越琼田百会,漠漠红光一绕,将整块木心裹入其中,贪婪之态难以名状。

方青衣所待正是此时,法诀一引,之前埋入越琼田眉心的清气猛然化现。这缕清气看似寻常,实乃方青衣一口本命真元,由千载冰川寒气千锤百炼而出,道魔手段难破。清气一展,在越琼田头顶如张无形之屏,前一瞬尚在贪婪绞缠木心的业火之影猛觉后路被截,即时便要下潜回寄主体内,奈何一时难越屏障,方青衣按着木心的左手早已五指舒张,稳稳一把将木心连带其上灼灼跃动的业火之影抓住,也不动用真元,只以肉掌之力渐握渐紧,细碎的破裂声不断自掌中传来,赤血滴滴、木屑簌簌,徐徐漫出指缝溅落。蓦的,一声裂响清脆,方青衣掌中陡然一空,千年木心尽化飞灰。失了依凭的业火之影猛的一窜,纵然不甘,也只得飞快攀援上方青衣的手腕,随即沿着小臂肩膊一路向上,如流光一闪,直冲入了他右手掌心的血眼烙痕。
“轰”的一声,无名业火的暗红光芒顿时在方青衣全身绽开。他猛的退后数步,挥袖一拂,隔空将越琼田推回冰榻上。自己却是一退再退,直到后背抵上了坚冷的冰壁,才握紧双拳,轻哼了一声,身上清光倏现,强横玄力碾过炽盛火影,将其生生压制了下去。
一瞬间屋内诸光俱暗,只余点点微茫流转在方青衣身边。他又贴着冰壁站了片刻,只觉内外已全无异样,才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走前几步去看越琼田的情况。
沉睡的少年似乎并未受到这一番变故惊扰,仍合眼睡得安稳。大约是近日被滋养得气血丰盈的缘故,睡中更显面白透粉,在暗夜中莹润得几欲发出光来。方青衣站在远离冰榻的位置细细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彻底放了心,这才指拈清风一转,将地上最末一点血腥残余也吹散了,转身坐到冰几边,摊开了早已备妥的纸笔。
冰庐中没有灯烛,窗外星月光芒亦是细微。一片黑蒙蒙的昏晦里,方青衣奋笔疾书,不受半点影响。他胸中似是已有腹案,笔下流畅,不见停顿,而搁在一旁的信封上,一行墨迹早干,赫然题有一行“英华君玉启”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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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三  浑天阵

玉绳低转,照玲珑池阁。白桥曲曲,夜雾离离,七分仙韵,三分凄凉。
心境萧索,便是仙苑盛景,触目亦伤。况且夜半灯昏人寂时,只有冷风瑟瑟吹过凤池花木,更不免渲染人情,倍觉伤怀。
亭中石桌上,端放一座小小香炉,三柱清香,烟气随风袅袅,映得静立桌前的烟中人面目朦胧,心事亦是朦胧。
池畔一带玉栏外忽有窸窸窣窣拨开花木的声音传来,风天末抬眼望去,见是一条鹅黄身影姗姗而至,不消看清面容便已知了来人身份,沉声道:“大小姐。”
裴澹月在池边停下脚步,扶着玉栏微微一笑:“风师兄,云相十年,你非止修为进境神速,连性子也变沉稳了些,不似当年桀骜跳脱了。”
风天末却摇了摇头:“闭关中光阴易过,十年不过弹指,又能有多少改变。倒是你……们,各个多有变化,乍然再见,说不得是陌生多些,还是熟悉多些……总与十年前很不相同了。”
裴澹月闻言莞尔:“我只当风师兄从小到大都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原来竟也‘近乡情怯’!我本以为你前日见了父亲与几位长辈,昨日又接手整顿东天震事务。捱到今日,总该来见见我了。不想在月榭等候一日,只闻你先去了紫盖顶,又与小师叔争了一回出门的任务,一直到晚,都不见人来。莫非他们皆是旧时模样,只我一个变化太大,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风天末登时无奈,双手一摊:“这般伶牙利嘴,也是半点没变的。”
裴澹月抿嘴轻笑,随即足尖一点,竟是直接从池畔跃入了小亭。这般恣意模样与她平素端庄行止大不相同,却是风天末打小熟识的样子,便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大小姐,慎行……这是……”
进了小亭,才发现裴澹月手中拈着一枝盛放的碧桃花。冬日里春花尽凋,也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才得这一枝艳色,风天末一时有些恍惚,裴澹月已将花轻轻搁在了香炉前,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又收敛了玩笑的语气缓声道:“其实今日不见你来,我便知你大约会在此处。旧人旧物,景物依旧人已不全,岂不伤心。辰师兄之殇,于我等已成旧事,于你却是乍来噩耗。风师兄,节哀。”
风天末的目光也转向香炉桃花,沉默一瞬,才道:“该说节哀的是我。”
两人一时皆是默然,并立桌前看着残香渐尽,直到最末一丝烟气也被夜风吹散,裴澹月才又开口:“父亲常年不在宗门,他门下亲传弟子只得你们两个,此后东天震便是你肩上重担了。你才出无心云相,梳理门中事务颇需一段时日,如何便要请缨外出?碧云天忒多门人弟子,点上几人足以将小舟平安带回,未必定要你亲自走上一趟。”
风天末摇了摇头,并未多辩,只道:“小师叔亦是想去,只不过争不过我罢了。”
裴澹月一怔,脸色微变,片刻后方咬着唇垂下眼:“你们……莫不是都……”
风天末虚虚一伸手,拦住了她未尽之语:“我虽才出关,但近来炼气界发生之事也多已知了。杨辰师兄死得蹊跷,杀他那人……那人死未见尸,总归让人生疑。小舟信中所言,救他之人隐约面熟,身怀功法似魔非正,又熟知宗门之事,我心中难免多想三分。你……小师叔与那人旧交深厚,因而此事我不愿他插手。大小姐,你莫非也不愿我去?”
“我……”裴澹月不免无话,许久叹了口气,“你恨他甚深。”
“你不恨他么?”风天末抬手,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亲手杀了杨辰师兄。”
裴澹月终是摇了摇头:“风师兄,我不似你。多年情谊,一夕生变,噩耗迭来,这其中种种,于我非是一个‘恨’字能说。”
风天末倒也不意外她的话,仰面负手,目及远天,半晌才道:“我知。”又停了停,道,“夜已深,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该去准备明日出行之事。今晚偷闲片刻,东天震还有些琐事未曾安排。”
“你先回吧,”裴澹月轻叹,“我还想在此略坐一坐。”
风天末点了点头,当真便不多劝,收起桌上香炉迈步离开。只是才下了小亭,又顿住脚,也未回头,就着背对的姿势沉声道:“我与你们不同,我和他之交情一向凉薄,眼中唯有杨辰师兄之仇而已。”说罢,再无停留,快步下桥而去。
裴澹月站在亭中目送他走远,方缓缓在小桌边坐下。只这片刻功夫,盛放的碧桃花已有几分凋萎之态,她伸手拈了一片花瓣慢慢揉着,另一手曲起手臂支住额角,似有疲惫无限。就那么枯坐了好一阵,才轻声叹了句:“此中事……实不足为第三人道也!”

朱络全不知因他一人,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中又生出了许多纠结。他在雪庐好生将养数日,既是待外头的皮肉伤缓和几分,也在不停试探着体内鬼气可有其他祛除之法。但几经尝试,最后还是只能依仗那一丝玄气与其相峙,勉强回护住经脉脏腑。事既至此,自玄瞳处得来的阵图便成了唯一解方,由不得他继续拖延。
尝试布阵那一日,方青衣果然不曾出面,只有越琼田很是好奇的跟前跟后,少不得口中抱怨几句师父因为那盏骨灯的邪气又不许他近身了等等,更多还是瞧稀罕的看着朱络就地取材寻些冰块石头刻制阵符,又要找一块地气相合之处摆阵,拄着一根木棍忙前忙后,摇摇摆摆一步三歪,辛苦得很。
越琼田跟在旁边几次看得忍不住要伸手搀他,朱络摆摆手不用,还要笑道:“你莫要看我气吁孱弱,等下见了我运转功法,便知道要躲得远远的厉害了。”
越琼田明显不信,撇了撇嘴,还伸手推了推闲来无聊也跟出来的髅生枯魅:“小骨头,你信么?”
髅生枯魅拆得一手好台,立刻点头:“本座信,自然信的,信的!”
越琼田一噎,朱络早“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你且退远些,莫近在下三丈之内,免生意外。”
几人正走在一片距离雪庐不远不近的松林中,越琼田口中虽还问了句:“什么意外?”但人已经拉着髅生枯魅退开了,显见倒也不觉得朱络会哄骗他玩。朱络心中却是到底对玄瞳阵图揣有几分疑虑,怕内中别有伏笔,牵连了要为自己守阵的越琼田,因此刻意震慑,当下伸手一招,从不远的一棵老松上折下一段松枝。青松傲雪,经冬不凋,抹去上面凝结的细碎霜花后,仍是一片浓绿。甚至因为刚刚离枝,上面仍蕴藏着浓郁的生机。只是就在下一瞬,朱络捏着松枝的手指微微一动,前一瞬的苍翠刹那在几人眼前枯萎凋零。那速度并不算快,甚至可以看清楚绿色的松针是如何被抹上一层灰败颜色,然后寸寸凋朽,最终化作一段枯碳般的僵木的过程,然后随着朱络的一甩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越琼田失声惊呼,一时也不知是惊还是怕,舌头都有些打结:“朱大哥,这……这是……这不是神京的功法吧!”
朱络冲他一笑:“吓到你了?”
“没……没有……”越琼田继续结巴着,忽听被他拖着的髅生枯魅“嘻嘻”尖笑起来:“没错!没错!这就是魔尊之力,这就是鬼噬之力……呃……嗷!”
一道玄色电光从朱络指尖直甩出来,“啪”的一声抽上他的脊椎骨,留下一道黑痕和一声惨叫。越琼田登时也跟着吓了一跳的蹦了一下,忙继续拖着髅生枯魅又退了三丈,然后抿了抿嘴,大声道:“朱大哥,我……我没怕,真的!是什么功夫又有什么相干,你又岂会伤我害我!”
朱络笑着冲他挥挥手,没再多言语,独自一人又往林子深处去。越琼田犹豫一下,跟上几步,远远坠在后面,便见他找到林中一块空地,将那些拾掇好的阵符一块块摆放下去。阵术一道本不是玉完城所长,方青衣也尚未指点到此节,因此越琼田只能大略瞧个热闹,小心翼翼挨着阵图边缘伸长了脖子,看着朱络手法娴熟,忍不住又叫了声:“朱大哥!”
朱络抬头,便听他好奇道:“我闻阵法一道,南陆南云世家乃是个中翘楚,原来神京也有阵道传承么?”
朱络面不改色:“碧云天主修五行道法,但裴宗主在阵术上别有一番造诣。我自幼常见他,多少也得过一些指点。”
越琼田的好奇心登时更上层楼:“听闻裴宗主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常年云游于异域秘地寻幽探奇,近十数年,炼气界中连见过他的人都不多了。”
“岂止旁人,”朱络晃晃头,“连宗主的亲生女儿见他都少……唉,大小姐啊!”他说着话,不免又触动些隐秘心思,顿时谈兴一熄,继续埋头布阵。
越琼田察言观色,见他突然没了闲聊的兴致,就也乖乖闭了嘴,在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拄腮旁观。可怜髅生枯魅既不懂阵法,更不愿独自一个和方青衣共处雪庐,只得也干巴巴的蹲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数了一回脚骨腿骨肋骨,干脆又把那块破烂的布头翻出来,沾着雪沫一根根擦起了自己的骨头。
越琼田倒是第一次见他的这番举动,错愕又好笑,忍了又忍,才憋笑道:“你这一身骨头整日露在外头风吹日晒,即便揩抹得再仔细,转过头一场风一阵雨便又白费功夫,倒不如找件衣裳穿上,还便利些。”
髅生枯魅很是不屑:“本座的骨架俊美无双,岂能被些布片遮掩住!”
越琼田又想了想,一拍手:“那不如裹件斗篷,既不遮掩了你的……身姿,还能挡一挡昼夜飞尘。”他干脆兴致勃勃掏摸了件出来,玄青颜色,面料裁制皆是极好,满口怂恿道,“穿上试试,试试。旁的白骨精灵都没有,单你有,岂不格外威风!”
髅生枯魅搔头,看看越琼田一脸诚挚,到底还是将斗篷接了过来。他从未穿着过凡人衣物,好容易才笨手笨脚裹上了,一时间只觉手脚搁置都十分别扭,原地扭了两下,正想抱怨,陡然一股穿林风打着旋的刮了过来。长可及地的斗篷被强硬风势一吹,整幅掀卷起来,半空飞扬着兜着风“噼啪”一卷,声音亮脆。髅生枯魅登时呆了,半晌才伸手拽了拽领口衣角,眼中幽火几乎晃晃悠悠出一个圆圈形状:“好……好生俊飒,本座很是喜欢!”
越琼田抚掌大笑:“你若喜欢,这件斗篷便送你了。这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不知怎的塞在丹囊里一并带了出来,于你倒是长短刚好。”
髅生枯魅自打生来便不晓得“客气”二字,闻言只是连连点头,随即美滋滋抱着斗篷蹲到一边自喜去了。越琼田再看林中空地,这会儿功夫,朱络的阵图已布成,正端坐阵中,要掐诀入定。虽说两边间隔尚有一段距离,但见此情形,越琼田还是立刻将声音动作一收,不再分心,全神贯注将心思投注阵中,为朱络顾守。
朱络那厢心中倒是坦然得很,正如先前对越琼田所言,他于阵法一道本有天分,又曾偏得裴长仪指点,多年参悟,也有小成。亲手布下此阵,自是已经过缜密推敲,并未察觉内中有何暗手伏笔。甚至阵图之精思妙用,多有开后来者茅塞处,宛如有此道耆宿对坐教谈,使人受益匪浅,更不免叫他好奇此阵出处,莫非竟是当年北海魔尊的手笔?此疑问一时间不得解,朱络胡乱猜测一回,就暂且搁下了。随即抱元而坐,细调内息,一边掐诀运转阵法,开始尝试徐徐化消体内的庞大鬼气。
亲身一试,更觉阵法之妙。阵中解构一方小境,上纳天灵、下汲地力,糅合周转若浑天。宛如痼疾的鬼气本只在经脉脏腑中攻伐,但随着阵势运转,不自觉便受其牵引,逐渐和同周流之势。体内体外,遥成共鸣,彼此之间似连未连,仿佛只待一处勾连之关窍,便可浑成一体。
朱络专心控阵,亦在内视,他身在之处,正是阵眼所在。如法催动阵势之变,周遭阵符刹那皆亮,同时放开丹田一隙,登时肉身神魂皆觉一荡,体内鬼气如煮茧抽丝,绵绵不绝流入阵中,随即被天地浑然之气裹挟打磨,散其质、存其精、还归本源、回流自身,虽说内蕴之力十去七八,也足以让连日来饱受鬼气侵蚀之苦的朱络精神一振,顿生柳暗花明之感。
这般以阵法洗涤鬼气,其速稳徐,正是一场漫长的水磨工夫。朱络身在阵中不觉,越琼田守在阵外,见刻有阵符的冰石光芒烁动变幻不止,朱络稳坐阵中神态舒缓,心中猜测大约阵法运转颇是顺利,便也松了口气。他说是为其护法守阵,到了此时反而无事可做。这片山岭偏远空寂,不远处雪庐中更有方青衣坐镇,当真太太平平得几近无聊。坐一回又站一回,越琼田百无聊赖下,索性也在旁边就地打坐,默默修习起了方青衣近日传授的功法。

这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悄然流逝,从日悬高天直到暝色渐染。星月光薄,无灯无烛,林中灵光流转的冰石阵符便显得愈发明亮。越琼田的功课已做无可做,张望阵中朱络还是那个稳坐的姿势,不由小小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要再将修行口诀背上几遍,忽听一阵细碎杂响在阵中生出,起初不过三两声,转瞬竟已密集成片。尚未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光芒陡然一盛大暗,“砰”“砰”连响不绝,用以布阵的数十块冰石接连爆碎大半,猛一股劲风掀起,越琼田唬得一跳,闪身忙躲,仍是慢了半步,登时被掀飞出数丈,半空中几个翻滚,才泄去余劲安然落地。
另一旁髅生枯魅同样措手不及,又因功体被锢的缘故,只得做了个灰头土脸的滚地葫芦。不过越琼田此时顾不得他,才一站稳,立刻又跳起身往阵法中跑:“朱大哥!朱大哥你怎么样了?你有事没事?”
“哎哎……”一片飞尘中立刻传来回应,“没事!我没事……咳咳……呸呸,就是溅了一嘴冰沫子……呸呸呸!”随着声音,果然见朱络全须全尾走了出来,只是身上狼狈了些,连衣摆袖口也被飞溅的碎石刮出了几个破洞,和越琼田走了个碰头,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碎末一边讪笑两声:“我没事,只是就地取材的阵符承不住阵法之力,运转到了极限便炸裂了。看来只得明日再来,从长计议。”
越琼田万没料到还有这个原因,呆了呆,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朱大哥,倒是少见你这样的狼狈!”
朱络只好双手一摊,抖了抖袖子:“谁叫在下现在穷得两袖清风,除了寸心鞭,身无长物,寒酸之极!”
越琼田闻言,倒是想起什么,一手往丹囊中摸摸,笑眯眯道:“刻录阵符的空白玉牌,我身上倒是有些。左右我也用不上这个,不如你拿去用罢。”当真便掏了几块两寸见方的玉牌出来,块块晶莹剔透,灵光水润,一见便知不凡。
朱络如今已不惊讶越琼田身上到底带着多少宝贝,处理体内鬼气是他眼下最为紧要之事,便不客气的伸手接了,笑道:“承你的好意了,只怕你朱大哥穷星照命,以后也没得同样好物还你。只得待来日你有事时,千山万水、赴汤蹈火,拔剑一应。”
越琼田“嘿嘿”直笑,半是当真,半是玩笑,又继续在丹囊中搜罗玉牌拿给他:“朱大哥你这般厉害,想来还是我赚到了。你且放心,将来若真遇到什么麻烦,我也定不会同你客气。”
两人说着话,便都各自笑出了声。寒夜黑林,一时也添几分轻快愉悦气息,颇有将这几天先历恶战、又耽于棘手伤势的阴霾拨开了大半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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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四  千嶂城

天将近晚,一队远道而来的商队终于跋涉到了预定落脚的城池外。前方高大的城墙厚重古朴,坐在车辕上仰头望去,几欲与铅灰色的天连成一线,愈发高大雄伟,让人望而生畏。
双颊冻得通红的龚老叔双手搓了搓又插回袖筒里,见此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到喽,不然耽搁在荒郊野外过夜,一晚上说不得要吃多少苦头!”
龚义仍是和他并排坐着,同样抬着头眺望城墙,抹了抹鼻子疑惑道:“老叔,我怎么觉得这千嶂城和咱们一个多月前路过时有点不一样?”
龚老叔嗤笑他:“你小子是被鬼糊了眼?那城头上多了那么一大排红彤彤的大灯笼,你难道瞧不见的!”
龚义这才恍然,嘿笑着搔头:“这不是天黑了嘛,一时没看清楚……老叔,城头上挂了这么多红灯笼,莫不是千嶂城有什么喜事?”
“进城去不就知道了。”龚老叔晃晃鞭子催动骡车,于是后面的几辆大车也随着一并加快了速度,“左右不管是什么好事赖事,总不碍着行商往来落脚,打尖睡觉。”

待进了城,才发现比之城墙上一排红灯笼的热闹,城内更是花团锦簇、喜庆万分。一串串的明灯挂满了大街小巷,大红的绸布扎成的彩花更是妆点在家家户户临街的门楣上。寒冬昼短,只商队进城耽搁的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已黑了下来,街上行人却不见少,各个喜气洋洋,呼朋唤友的在外走动,还有不少人手里捧着个系了彩绳的油纸包,看样子似是刚从城中心一带回来,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龚家的商队年年走这一条北边商路,皆要途经千嶂城落脚,大多时候也会与本地商贾做些买卖,因此对城内道路并不陌生。一行人熟门熟路寻到了惯住的客栈,正巧出来招呼的伙计也是个相熟的,龚义一跳下车辕,立刻便扯着他打听起来:“你们城里到底出了什么好事?我一路走过来看过来,简直比起过年还要热闹三分。这老北风刮得两层棉衣都透了,竟还那么多人在街上溜达,都不怕冷的?”
那伙计咧着一张嘴“嘿嘿”直乐,也是满面红光:“呦,龚少爷,你这是刚从北边回来吧,难怪不知道。我们孤城城主前日娶亲,放出话来要在城主府外摆上十天流水席,但凡前去道喜道贺,都可尽情大吃一顿,还有糕饼香糖回赠……我昨日也去吃了,城主府的厨子手艺果然不一般,我这嘴里到现在还是昨儿吃到的肉味呢!”
龚义听得也笑了起来:“原来是你们城主娶妻……哎?我怎么记得孤城城主都有个女儿了?我记得也是你跟我说过的,说你们城主小姐年貌小小,生得貌美如花、知书达理、温柔大方……天上仙女一样!”
“我们城主小姐自然是哪样都好。”那伙计摇了摇头,“可惜啊,就是打小没了亲娘。”
龚义登时明白了:“原来城主是续弦。”又咋舌道,“续弦的排场也这般大,当真不得了!不得了!”
那伙计脸上表情倏的换了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笑嘻嘻道:“我们这位新城主夫人来头可不一般,是小玫阁里论这个的歌姬、艳色倾城的名花。这般的排场,说不得还怕委屈了她呢!”他掐着手指比划了个尖上尖出来,又递了个只可意会的眼神给龚义,两人一时都“哦哦喔喔”笑了起来。

这边说着话,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上,将骡车赶到后头大院,又分出人手安置货物开销饭食热水等等。龚义本与那伙计正聊得热闹,忽然一眼瞥见龚老叔也下了车,连忙舍了人两三步过去,一头直往车厢里扎,隐约听得几句:“不怕”、“来,到了吃饭睡觉的地方了”、“大哥带你进去”……之类。随后车帘一撩,便见他抱了个七八岁的男童钻出来,那男童身上厚厚裹着棉氅,戴着暖帽,整个人好似个圆滚滚的棉团子,连脸都看不甚清。不过瞧着倒是和龚义亲近得很,虽不曾开口说话,两只胳膊却是紧紧圈着他的脖子,下了车后,干脆连那小半张脸也埋了过去。
客栈伙计不曾在龚家的商队里见过这样一个娃娃,但见龚老叔和龚义都没有多说的意思,便也机灵的闭了嘴,转而手脚麻利的过去帮龚老叔栓牲口,又替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霜花雪沫:“龚老爷子,还住之前你们包的那个跨院?”
赶了整天的路,龚老叔不似年轻人体力正好,早有些累了,随意摆了摆手:“那个就好,住在哪里随便,只是你回头快点把你们店里上好的老酒给我温一壶上来,我喝了解解乏,可要找补一场好觉。”
伙计连忙答应,又笑道:“这一路顶风吃雪的辛苦,是该好好歇歇,我回头就把酒菜热水给诸位都送过去。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养好了精神,明天还能去城主府凑凑热闹,沾沾城主流水席的喜气。”

商队自己的人手和客栈里的伙计一起动手,很快将一切安排妥当,各自回屋里梳洗吃饭。
龚义和龚老叔凑了一桌,酒菜摆在龚老叔房里,他就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男童坐过去。见里外没有生人了,才哄着男童将棉氅暖帽都解下,又拿了沾过热水的巾子给他擦脸。
龚老叔已先坐到桌边自斟一杯慢慢抿着,摇摇头叹了口气:“这都半个多月了,这娃子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是不言不语的,怕不是真的脑子出了毛病。”
龚义不大乐意听到这个,扭开脸道:“他小小年纪,不知遭了什么惨事落得那般下场,就是个大人怕不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缓过来这口气。况且他又不吵不闹,省心得很,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龚老叔“嘿”了一声,自顾自夹菜吃,吃了两口才慢吞吞道:“省不省心跟我什么相干,既是你定要捡回来的人,自然也是你一手养着。搁我这儿,不过是权当多了个小侄子大孙子,逢年过节一块糖两块糕三五个压岁钱的事罢了。”
龚义闻言便笑:“等回到了家,我爹那里,还要老叔你帮忙说上几句好话。”
“你爹就是脸酸,他也不是个心冷的。”龚老叔道,“只凭着这娃子救过你,你又愿意养着他,大哥也不能说什么。多个一张嘴吃饭,算是什么大事。就是啊……”他忽然一抬手,将杯里的酒一口吞了,哈出一口气来,道,“若要老叔说,你还是别指望着他顺回来那口丢了的气。就这么不说不动当个木头人,才不会招来灾惹来祸,平平安安做个寻常娃子。”
龚义登时有些黯然,沉默片刻,才继续哄着历北苑到桌边吃饭,耐心的将一口饭剔了肉拌了汤喂给他,低声道:“可若一直这样下去……他本是那般伶俐活泼的孩子,这世道也未免太不公平!”
龚老叔嗤笑他:“有了命,才说得上什么公平不公平,要是连命都没了,去找阎王老子说么?”顿了顿,又拿筷子不轻不重磕了一下盘子边,“行啦,还没一撇的事呢,你现在乱操什么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今晚你们俩好好洗洗早点睡,明个咱们在城里歇一天再走,你带着娃子去城主府转转看看热闹,也给他透透人气,不然就你那个捂法,好人家孩子也早晚捂出毛病来了!”

自离开青羊郡的这一路上,龚义虽大包大揽留下了厉北苑,但前半程未尝不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害了他的人突然找上门来,届时因自己一份好意,反要害了一整个商队的性命。好在随着一行渐渐离开北地,这份担惊受怕也渐渐淡去许多。如今进了千嶂城,那城主孤城吹角乃是炼气修行的高手,神仙般的人物,登时更觉几分安心稳妥,再看看吃罢了饭梳洗过的厉北苑就那么乖乖巧巧不言不语的坐在床边,心中软得一塌糊涂,伸手轻轻撸了撸他的头发,和声细语道:“明天带你到街上走走,瞧瞧热闹,好不好?你莫怕,这里平安得很,也再没有什么坏人了。”
厉北苑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仍是呆坐着的姿势,只是间隔很久,才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虽有龚义一路上尽心照顾,但先是受伤,又塞灵窍,不过短短十几天,他原本圆乎乎的一张脸蛋已经瘦出了个尖尖的下巴,越发显得眼睛圆大,乌涂无光,瞧起来伶仃得很。龚义看了便觉心疼,一把把他搂进怀里大力揉了揉发顶心:“放心,有大哥在呢,明天你只管好好吃好好玩,旁的什么也不用在乎。”

待到第二日起来,似是当真要践行昨晚的保证,龚义特意将厉北苑好生打扮一番,换上一身整齐的簇新衣袄,连之前怕生事收起来的金铃项圈和金八宝腕镯也都给他戴了回去,收拾妥当了,赫然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娃娃,似乎连眼神中的精气神都恢复了几分。
龚义很是得意自己的手艺,出门前特意牵着他去龚老叔的房中溜达了一圈。龚老叔昨夜的小酒喝得有些过量,此时头还晕着,不耐烦的连连挥手叫他们快走。但等到两个真的出了门,又有点不放心,转头叫过两个老成妥当的伙计跟上去照顾,又特意塞了些银钱让他们带着,务必玩得尽兴。
那两个伙计昨晚听人说了半宿城主府的热闹,早就心向往之。当下乐颠颠的袖了钱,前脚后脚追了龚义二人去。难得天气晴好,暖暖的太阳驱散了不少冬日寒意,几人索性也不乘车马,一路沿着大街溜达。此时时已近午,走着走着,街上人流陡然大盛,前前后后许多人嚷着“赐金花了!城主夫人赐金花了!”一路向着城主府蜂拥而去。四人裹挟在其中,倒是不须费上什么力气,就远远望见了一条大街尽头,被人潮簇拥围绕着的一座巍峨庄严府邸。
城主府也是同样一派披红挂彩,前面大片的空地上更是搭了两条长长的芦棚,想来就是摆开流水席的地方。甚至空气中深深一嗅,还能嗅到阵阵随风吹来的浓郁菜香。只不过此时还有心思坐在那边吃席的人少了很多,大股的人流都簇拥在府门外临时搭建的高台下,一片熙熙攘攘,更有许多小孩子拍着手在人缝中乱钻乱跑,开心叫嚷:“赐金花喽!赐金花喽!”
龚义一行不明白这“赐金花”又是什么新鲜事,寻了个面善的路人拉住询问。那路人一听便笑了,只道:“你们定是外来的了,可巧赶上我们千嶂城的好日子!城主大喜的这半旬,每天午后城主夫人都会登上高台赐下十朵金花。这金花可是城主亲手铸炼过的,辟邪魔、祛百病,是可传家的好东西。要是能得上一朵,那可是得了天大的造化!”说着话,前方人群中欢呼声更盛,这路人登时也站不住了,草草跟几人一拱手,就低头弯腰奋力向高台前方挤了过去,生怕自己一个不慎,错失良机。
龚义听闻,也来了兴致,冲着两个伙计招呼道:“咱们也去瞧瞧?”
那两个伙计中年少些的,已忙不迭满口应声:“就算抢不到金花,瞧瞧这位新城主夫人的模样也是好的!”
另一个却有几分犹豫道:“二爷,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抢那十朵金花,可别出了什么岔子,咱们还是远点站着看个热闹就好。”
龚义很不以为意,一弯腰把厉北苑抱了起来:“大喜的日子,孤城城主总不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搞出什么晦气事。你怕什么,爷都不怕呢!”便一马当先的,也往人堆里最热闹的地方凑了进去。那两个伙计连忙跟上,少不得紧贴在他左右,好歹挡一挡汹涌的人流。

龚义年轻力壮,身材又生得高大,再有左右两个伙计的护持,并未太过费力就扎到了人群中不前不后的一个位置,虽然不是最前面,但脚下恰有一排石磴,地势高出一块,眺望起高台也就更清楚些。他颇满意这个位置,左右扭扭正琢磨着要怎样把厉北苑架得更高些,忽见斜前方一个老大爷敲了敲拐棍,不满道:“小伙子,别挤了,别挤了!城主夫人赐金花是要看你的福分的。福气不够,你就是挤到台子上去,那金花也落不到你头上。”
龚义一边奋力将厉北苑往肩膀上扛,一边笑呵呵道:“不挤,不挤,我就是把孩子抱高点看得清楚……”又好奇道,“老丈,赐金花要看福气又是个什么说道?我昨儿才进城,实在没见过这般热闹。”
那老丈扭头瞧瞧,见他满脸堆笑,抱着个小娃娃又粉妆玉琢的可爱,便也有心同他闲聊几句:“城主夫人赐下的金花可是宝贝,宝物有灵你听过没?届时夫人洒下金花,大家伙只需要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金花自会寻着有缘的人落下去。该是你的,就是你的;福气太薄,那是想抢都抢不到手里头。”
龚义本就对这些修行中神仙事最为痴迷,听老丈这样说,眼睛都更亮了几分,拍着厉北苑的屁股连声道:“我们北苑定然是个有福气的,来,大哥再把你扛高点,等下好争一朵金花回来!”

说说笑笑中,城主府内忽然乐音大盛,遥望一片五色云霞起于府中,转瞬飘至高台。云气一开,内中两行侍卫婇女,簇拥着两道身影前出,想来就是千嶂城城主孤城吹角夫妇。
这一派仙家气象,登时引得台下众人齐声欢呼。龚义也不由双眼放光,兴奋得连连踮脚,抻长了脖子向台上张望。只可惜那台子太过高远,纵然他瞪得眼眶发酸,也不过只能瞧出是华服盛装的一男一女,至于身材面貌,当真太过遥不可及。
正这般云里雾里的热闹着,龚义忽觉头皮一紧,像是被人用力扯了一把。他“啊”了一声,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圈,随即才后知后觉猛的原地一蹿,抓着厉北苑的手好一通摇晃:“北苑,是不是你!刚刚是不是你在扯我的头发?你想起什么了?你肯说话了?你……”
他这番动作实在有些忘形,跟来的伙计只得赶忙拽住他连声安抚:“二爷!二爷!厉少爷没说话,他没说话,他就是碰了下你的脑袋。你且小声些,旁的人都瞧过来了!”
两人连拉带劝,才把龚义突如其来的兴奋劲压了下去。他深深喘了两口粗气,伸手拍了拍仍没什么反应的厉北苑,咧咧嘴叹口气:“是我发癫了……哎?”龚义这一静,才发觉周遭一圈的气氛都有几分古怪,正想着莫不是自己太过忘形惹了人嫌,环顾一望,却见前前后后的人无不高高仰着头,众多目光所集,依稀正在自己头顶高处。
他心中蓦的漏跳一拍,同样调转视线望向高空,一点灿金光芒登时映入眼角,灿烂夺目的色泽一时间几乎耀花了他的眼。龚义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能冒出两个字来:“金花!”又顿一顿,才迟钝的茫然自问一句:“城主夫人何时赐下的金花,我怎的都没察觉……”
只是还不待他的脑子彻底清醒,半空金花已飘然而降。厉北苑被他高高架在肩膀上,这时忽的松开一只搂着他的胳膊张了张手,一片金光闪耀,分毫不差落入了小小的掌心。
随着这一朵金花落定,“轰”的一声,周遭人声沸腾炸开,只听得无数人无数个声音叫着“金花!”“金花!”其热烈鼓噪,连木头人一般的厉北苑脸色都有些发白。龚义更是在一刹那清醒了脑子,超常灵敏的一把将厉北苑扯下来抱进怀里,闭嘴蒙头就向人群外挤。跟着他的两个伙计也颇机灵,一拥而上把他两个夹在当中,什么貌似天仙的城主夫人、还是好酒好菜的流水席,通通顾不上了,一心只想快点离开喧腾得炸了锅的人群。
好在周围众人虽说一片惊喜歆羡躁动,倒也没有哪个当真敢去触孤城吹角的霉头。高台赐下金花十朵,除此一处,其余九朵也在一片欢腾热闹中纷纷择人落下,四面八方不时爆出的欢呼很快将龚义一行的动静淹没。几人也趁机埋头快走,一溜小跑好容易出了人群,直到远远避到一个不打眼的街角处,才松了口气。彼此看看,忽然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龚义笑得最是开心,一边笑,一边将怀里裹了个严严实实的厉北苑也剥出来,看他一张白净脸蛋憋得通红,大口喘着气,忍不住上手狠狠揉了一把:“小北苑,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一朵金花就这么被你捞到手了!”
那两个伙计也兴奋的凑过来,连声道:“二爷,给我们也瞧瞧,仙家的宝贝是个什么模样?”
龚义自己也同样好奇,适才匆匆一瞥,除了一片金光着实没能看清什么,便捧着厉北苑的脸蛋揉捏着道:“北苑,给大哥瞧瞧你刚刚拿到的花好不好?”
厉北苑慢慢一下一下眨着眼睛,也不知听懂了他的话没有。龚义这段时日以来已习惯他这个样子,见他不似抗拒,便小心将他的棉氅拉开些,果见他两只手攥着握在胸前,指缝里尚能看到金光点点,与项圈上拴着的金铃光芒彼此辉映,十分醒目。
龚义一愣,揉了揉眼睛再看,项圈金铃上仍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猛的双手一合,用力把厉北苑的棉氅紧紧拉拢了,一把捞他起来,抱住了便走,边走边匆匆道:“回客栈!”
那两个伙计未曾看到金铃异象,全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只得一头雾水的也忙跟了上去。年轻些的那个尚还不死心的小声嘀咕:“二爷,回了客栈,还给我们瞧金花不?”
龚义脚下飞快,闻言苦笑一声:“若是无事,随便你们怎么看看个够;若是有事……唉,还是冀望千万别节外生枝吧!”

两个伙计一路随着龚义,穿街过巷毫不停留,一口气回到了下榻的客栈。直到转过街口,看到客栈大门的那一刻,他们才隐约摸到了点龚义口中“节外生枝”的意思。
客栈前,并排停着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一名穿着打扮好似个富家翁的微胖男子正拢着手站在车旁,笑眯眯的和龚老叔说着话,态度颇为可亲。而男子身后,雁字排开两溜劲装侍卫,各个肃容挎刀带剑,不苟言笑,两厢对比十分鲜明。而此时像是听到了他们几人走近的动静,一众都齐齐转头看了过来,龚义脚下登时缓住了,身后两名伙计更是一时觉得双腿微软,连步子都迈不开,愣愣站在了原地。
微胖男子仍是笑眯眯的,很和蔼的冲龚义招了招手:“这位就是龚二郎吧,回来得正巧,城主有请几位往府中小坐,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还望不要嫌弃。”他口中说着“几位”,目光却毫不遮掩的落在了厉北苑身上,似是能穿透厚厚的棉氅,直看到里头被掩在衣下的一片灿烂金光。
龚义深吸了一口气,眼下此时,也只有硬着头皮一步步过去,先看向龚老叔:“老叔,这位是……”
龚老叔到底还是积年的老商客,此刻神态瞧来倒也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乐呵呵道:“这位是城主府的大总管金玉章金大先生。大先生亲自来请,老汉叔侄当真受宠若惊,实不敢当啊!”
龚义也只得点点头堆起满脸笑容:“不敢当,当真不敢当。”
金玉章“哈哈”一笑:“几位是城主点名的贵客,鄙人岂敢怠慢。龚老爷子,龚二郎,请上车吧。”他伸手向着马车一引,立刻有侍卫上前放下脚凳打开了车门。龚老叔和龚义互看一眼,既无话可说也说不得什么,唯有从善如流,上车落座。
金玉章见他们妥当了,自己也反身上了前一辆马车。随着驭者一声鞭响,轮穀辚辚,直往城主府驶去。留下客栈门口几个惊异莫名的伙计,各自摸着胸口,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城主相邀是福是祸,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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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五  山有琅玕作玉声

马车里的龚义心中同样忐忑,暗暗猜测这一行是吉是凶。龚老叔坐在他对面,对事态如何发展至此算得上一无所知,但到底有一份年长经验在,只在适才三两句的交谈中,心里头便微微有了几分定论,瞧了瞧紧挨着龚义的厉北苑,摇头叹气:“才一眼没照看到,你们就要生出些事端,真是半点都不叫人省心!”
龚义讪讪,又不好直说什么,只能一手搂着厉北苑,低眉顺眼道:“我也没成想这般招人……我们不过是去城主府凑了个热闹……”
龚老叔登时嗤他一声:“眼下城主府倒是有更大的热闹等着你了,你小子且把皮绷紧了,回头再跟你算账!”
龚义一缩脖子,半晌才呐呐一声:“老叔,你倒是不太担心走这一趟的吉凶祸福?”
龚老叔立刻送了他两颗白眼,恨铁不成钢的比划着要敲他的脑袋:“孤城城主是什么人?人家是炼气修行的神仙人物!真要拾掇你,不过动动指头吹口气的事,何必搞这大阵仗接人进府。依我看啊,这一趟有惊无险,说不得未必是什么坏事。”
“嗳,倒还能这样说?”龚义瞪了瞪眼睛,他对自己这位走南闯北了大半辈子的老叔打心底是信服的,听了这样的开解,心下那股子紧张不安不由得散了大半。心里这一安定,便又忍不住活泛起来,小声嘀咕道,“既是好言相请,那用意想来不坏了。小北苑,你说,这位孤城城主莫不是与你有什么渊源,才这般等不得的直接派人来客栈接人?”

一路上百般猜测,但当马车长驱直入城主府后,扑面而来的威仪还是叫几人都没了言语,只得一路紧跟着金玉章穿廊过院,去往待客的花厅。龚家叔侄出身商贾,家资富裕,常年走商眼界也颇为开阔,城主府虽说建得大气威严,但也未脱见识之外,更不似那些开辟在胜境名山的宗门,自有一派仙家风流。只是随着踏入府门,一股全然不同于凡俗府邸的气息便无所不在萦绕周遭,既让人生出几分心旷神怡的惬意,更隐隐蕴藏着一份高高在上、眼下不容半分不敬的凛然。分明金玉章谈吐温和,礼数颇佳,连上茶待客的小鬟一举一动都格外乖巧恭敬,叔侄两个却越发言行拘谨,似被无形重压牢牢压在头顶,渐渐连喘气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艰难。蓦的,一滴热汗自龚义鬓角滚落,“滴答”一声敲在他紧捧着的茶杯上,在寂静一片的花厅中格外清晰。
全程一直像个木头娃娃一样被人牵着走路落座的厉北苑忽然扭过头,雾茫茫的大眼仍是无神,却意外的慢慢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龚义的胳膊上。
龚义一直在聚精会神应付着城主府中的巨大压迫感,不免对厉北苑的情况有些失察,乍然被他一碰,吓得险些直接蹦下了椅子。好在立刻反应过来,定定神坐稳了,小声道:“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不太舒服……呃……”这一开口,才发觉虽说嗓子里仍涩得厉害,先前身上那种使人两股战战张口难言的压迫感竟在这短短瞬间淡去了许多。好似疲惫负重之人一夕被移开背上大石,连呼吸的空气中都多了几分清透舒畅。龚义愣了愣,满眼惊异看向厉北苑,小小的孩童坐得端端正正,面色红润气息平缓,没有半点自己和龚老叔的狼狈。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像是终于又发现了两人间的距离到底横跨仙凡,非是几天亲亲热热的相处就能可抹杀的。
正当时,忽来一人朗声笑道:“诸事缠身,有劳几位久候了!”花厅屏风后大步转出一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未着巾冠,服饰随意,若非举手投足间气势自生,龚义几乎不敢确认来人与之前现身府外高台的千嶂城城主乃是一人。不过金玉章就跟在男子后侧,笑眯眯的向着几人一指:“城主,这两位就是龚家贤竹林,这位小公子嘛……”他笑着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意味深长的闭了嘴。
随着孤城吹角的到来,花厅中的压迫感反倒一扫而空。龚老叔和龚义登时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起身见礼。孤城吹角并未遮掩自己的注意力都落在厉北苑身上,对两人虽也以礼相待,但寒暄一句后,立刻向厉北苑的方向走了几步,低头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看了好半晌,才点头连声道:“像!真是太像了!”
龚义不知哪来的胆气,一伸手搂住了厉北苑:“城主是说像什么?”
他这副戒备姿态已颇失礼,孤城吹角非但不恼,反倒“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眉眼生得像某一位老友夫妇,啧啧,简直是挑着夫妻俩的模样长的,想装作认不出都难!”
龚义心口又是一紧:“你认得他的……们?”他本想说“他的父母”,但又别扭的不太想在一切确定前就松了口,只得含糊一笔带过。
孤城吹角态度颇好,大约也是知晓厉北苑的情况有些异常,笑道:“这孩子脖子上的金铃项圈,你将那枚金铃翻过来,看看里头可是打着千嶂城的印记?若是不差,这孩子该当姓‘厉’。”
话说到此,龚义已心知大致无差了,但还是捏起厉北苑项圈上的金铃,翻过来瞧了一眼。那金铃不过指节大小,内中刻痕更是细若蚊足,不过还是能清晰辨出乃是“千嶂”二字。他看一眼金铃又看了看孤城吹角,抿抿嘴唇,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孤城吹角继续道:“某那老友取名随性,他自己占了个‘东’字,家中子弟便也各按方位。南……西……这孩子该名‘北苑’。这个项圈还是某当年送他的百日贺,上头的金铃以秘法锻造过,有些小小的趋吉避凶、祛恶褪病的用途。”他说着话,倒是颇生几分感慨,“这几日府中赐出的金花,铸造手法与其相类,两者既逢,不免生出些共鸣迹象,才叫某得以察觉。敢问二位,厉家世居青羊山隐世修行,家中幼子如何会随着你们的商队来到千嶂城,他又怎会变成这般灵窍封闭的样子?”
孤城吹角将自己与厉北苑的渊源娓娓道来,不觉间便将龚家叔侄的疑惑打消了大半。龚义中心的抗拒戒备更是纷纷卸下,转而有些急切道:“城主既知北苑身上的问题,不知可有解决之法?”
孤城吹角只道:“还需先知晓究竟何事致他如此。”
说起厉家在青羊山上发生的事情,龚老叔和龚义也是彻头彻尾的稀里糊涂。孤城吹角再三追问,龚义也只得硬着头皮从自己如何认得厉北苑说起,除了在青羊郡中的事情,大多连蒙带猜,更夹杂了许多凡俗中人对炼气界颇不靠谱的猜测。好在孤城吹角涵养上佳,从头到尾仔细听罢,登时深皱眉头:“厉家怕是出了关乎全族安危的大事……可恨某得讯太晚,此时已过半月余,无论祸福,也早就尘埃落定,无可转圜了。”
龚义将厉北苑虚环在怀里:“城主,恕我妄言,青羊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追究已是迟了,不如先想办法医好北苑,才是眼下要务。”他说着话,又微微一惊,不免迟疑,“城主可是有心要助北苑?”
孤城吹角哭笑不得:“厉家与某千嶂城乃是至交,其子侄如同某之子侄,某岂会置之不理。龚二郎莫要担心,北苑此后便在府中住下,某自会为他仔细调理伤势,再开灵窍。”
龚义这才松了口气,讪笑一声:“城主高义。”
然而他这边刚为厉北苑欣喜,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龚老叔忽然开了口:“城主考量极是周全,北苑这孩子自被小侄救起,浑浑噩噩已有半月,想来若要恢复也非一时一日之功。若是能让他留在千嶂城,免受风雪奔波之苦,又有城主亲自调养施救,对他来说正是幸事。”
“老叔说的对!”龚义立刻赞声,但随即却是一愣,后知后觉了龚老叔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喃喃道,“北苑要留下……”
龚老叔抬眼看看他:“北苑本就不是凡俗人家出身,跟着商队回去,倾尽龚家所能,也不过保他一个吃饱穿暖。既治不好他的病,也耽误了他的前程。城主是炼气修行的大能,又是他家中长辈至交,岂不正该是北苑日后安身的依仗?”
孤城吹角闻言微微一笑:“老丈心明眼亮,正该如此安排。龚二郎也请放心,北苑在千嶂城,便同他往日在青羊山,一应用度,绝无分别。”
“这……”
“况且待将他的伤病治好,某免不得还要带他重回青羊山一趟。厉家之事不可沦成悬案,无论是福是祸,我皆需对老友有一个交代。”
龚义听到此处,只得苦笑一声,拱拱手道:“是我想岔了,仙家事到底非我等能及,此遭能与北苑有这一番际遇,已是好大的运气,不该再过强求。”
孤城吹角摆摆手:“切莫如此说,这是你与北苑的缘分,岂能一笔勾销。待他日北苑身体恢复,也定是要他寻个机会前去拜会的。”
龚义不置可否,只低头拉着厉北苑的小手轻轻晃了晃:“小北苑,此后你就留在千嶂城养伤治病,乖乖听城主的话……等你以后也成了城主一样能飞天遁地的大能,要记得来看看你龚大哥啊。”
厉北苑的眼珠在眶中迟缓的一转,看不出听得了几分。龚义胸中倒是一阵阵的酸楚涌上来,也顾不得失礼,连忙抬头:“城主,北苑就托付你了,我……们且先告辞。龚家的商队明日才出城,若有什么事,尽可派人来客栈招呼一声就是。”说着话,匆匆扭过头就想要离开。
孤城吹角大略明白他心中别意酸楚,并不强留,点头道:“老金,安排车马好生送二位回去。另有微薄谢礼奉上,还望两位不要推辞。”
龚老叔看看依然懵懂的厉北苑,又看看扭着脸的龚义,只得代为说谢,又不轻不重拉了一把他的胳膊:“二伢,走吧。”
龚义顺势松开手,跟着他头也不回,快步出了花厅。站在一旁的金玉章也连忙跟上两人脚步。不过片刻,厅中便空荡荡的只剩了孤城吹角与厉北苑两人。
厉北苑还站在椅子旁边,一只手半张半握着,似是不太明白为何再没人牵着自己。直到过了好一阵子,才转头将视线追出了花厅,忽然动了动脚,似是要挪步跟上去。
不过孤城吹角更快的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放柔和了声音道:“北苑,某是你孤城伯父,你父亲的好友。跟伯父到后面去,见见你伯母和姐姐,可好?”

厉北苑不言不语,但似也不抗拒孤城吹角的接触,被他拉着手,就一步步跟着出了花厅,一路转到了后宅。
后宅布置得格外精致华美,许是还在喜期的缘故,大红色的装饰摆设遍布各处,连门窗上的帘幔都绣有似山又似火焰的暗纹,饰以串串珊瑚玛瑙,光华熠熠。
房中的丽人红衣盛装,如花年貌更觉艳光四射,神态倒也温柔大气。一见两人进来,便迎上前笑道:“夫君,可就是这个孩子?”
孤城吹角喟叹一声:“正是厉兄家的幼子,名唤厉北苑。”便将前因后果略略说过,末了道:“某观他灵窍淤塞,乃是乍逢大惊大险,震荡过度所至。能叫他如此,只怕青羊山上凶多吉少,难以乐观。”
楚腰轻半蹲下身,细细打量一回厉北苑,也不得不赞同道:“妾身观此子仙骨极佳,家里定也下了大力气栽培。若是无事,早该来寻,岂能任凭凡人将他一路带来千嶂城。只是……”
孤城吹角道:“只是青羊山地处东陆北地,本就偏僻,厉家更是世代在山中隐修,如何招来偌大祸事,只剩了个孩子侥幸逃出?”
楚腰轻细细一笑:“这世间的福来祸至,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夫君该是再清楚不过,如何又要这般说!”
孤城吹角也笑一声:“正是,是某想的岔了……夫人,北苑的灵窍之伤需得细慢调理,从长计议。他如今状况,怕是离不得人照顾,你且将他的起居用度都安排妥当了,莫叫人轻慢了他。”
楚腰轻试探着伸手去碰触厉北苑,温声软语道:“夫君觉得后院西北的那处小院可好,倚山独居,煞是清静,正可修养。再拨四个手脚稳妥的侍女过去,也该够了……北苑,来,随伯母去你日后的居处看看。”她这后半句乃是对着厉北苑所说,态度十分亲善,不想才要碰到厉北苑的手指,那小手却忽的受惊般向后一缩,叫她拉了个空。
楚腰轻脸色微微一变,只得转脸对孤城吹角笑道:“这孩子莫不是还怕生呢!”
孤城吹角也有些意外他的抗拒,细看他一回,才发现厉北苑与之前全然木讷的神态微有不同,眼神分明慢慢的转向门外的方向,嘴里也在无声的喃喃着什么,细辨唇形,似是一个“龚”字。
“大概是一路相处出了感情,还在念着那龚家二郎呢!”孤城吹角释然,“不过是小孩子家的脾气,夫人莫怪。”
“念旧长情,乃是好事,妾身哪会计较一个病孩子。”楚腰轻笑笑,没再伸手,只唤了声身后侍女,“宜歌,你带小公子下去安置吧。”

房中侍候的两名侍女皆是楚腰轻贴身使唤,名字也是她取的,颇为雅致。只是宜酒乃是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宜歌却全然不类其名,生得五大三粗,稀眉黄发,闻言瓮声一应,一伸手提小鸡般,就将厉北苑挟了起来,冲着两人一点头,也不多话,大步踏了出去。
孤城吹角并未阻止,只是摇摇头,看不出赞同还是不悦,转身在一张椅上坐下。楚腰轻恍若无事,温柔体贴靠近了,伸一双素手慢慢为他捏揉肩膀,间或轻声笑语两句,房中氛围一时倒也恬静得很。
那边宜歌夹着厉北苑出门,大概是她的动作太过麻利迅速,直到出了正房所在院落,一路走近一片小湖时,厉北苑才后知后觉出不适,有一下没一下的挣动起来。
宜歌虽是女子,但显然身负几分修为,一双粗臂铁钳一般,将厉北苑牢牢锁住。厉北苑年岁既小,又迷了心智,半点不是她的对手,登时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只觉得双臂两肋都被夹得生疼,又仿佛才发觉了熟悉的龚义已不在身边,忡怔半晌,蓦一张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只顾寻着身上疼痛的地方发力。这本是出于自身的本然反应,倒与神智清楚与否没什么相干。正如之前楚腰轻所说,他生得一副上好仙骨,打小在厉家就被大力栽培,哪怕年方七岁,根基也打得不错,这一发起横来,宜歌措手不及,竟被他猛的当胸撞了一个趔趄。手上力道一偏,厉北苑便被她滴溜溜的抛了起来,打着转落下的方位,正是一旁的小湖。
这一遭全然始料未及,便是宜歌也吓得脱口惊呼了一声。不想正当此时,小湖对岸高处蓦的飞出一条绫带,灵巧之极的一兜一系,就将厉北苑拦腰拴住。随即绫带另一头的力道一收,将他整个人凌空拽过大半个湖面,落到了一处假山上。
抬头望去,假山上站着一个翠衣小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却是平板板绷着的,那条捞人的绫带正是持在她手中,连带着厉北苑也稳稳当当在她身边落下,吃了这一惊一吓,只瞪大了眼睛,连一声都不吭了。
宜歌讶然:“宜诗?”立刻又想到什么,粗声道,“是小姐在么?”
宜诗显然不悦道:“小姐正在亭中抚琴,如何弄出这般大的动静!这小子又是谁?”
宜歌对厉北苑的身份只知大略,当下便道:“是城主故交家的一个娃子,家里遭了灾,落难到千嶂城,被城主收下了。夫人叫安排到后边西北的小院去。”
宜诗闻言,又偏头看了看厉北苑,皱眉道:“我怎么瞧他像个痴傻的?城主的哪个故交家?”
宜歌点头,言简意赅道:“姓厉。”
宜诗自是不晓得什么姓“厉”还是姓“害”的人家,撇了撇嘴:“既是脑子有毛病,我也不跟他计较,你快些带他去后院吧。难得小姐今日出来抚琴散心,莫叫他搅了雅兴!”说着伸手一提厉北苑的衣领,作势要将他丢还给宜歌。

偏这时,假山上暖亭中“铮”的响起一声琴音,低垂的翠幄一瞬撩动,依稀看到里面端坐着的一个单薄身影,慢声细语道:“且慢,带他来与我瞧瞧。”
宜诗一挑眉:“小姐……”语气中颇有些不赞同。但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提着厉北苑的方向登时一转,改而几步跃上山顶,进了暖亭。
亭中四面垂以帘幄,又以炭盆压了四角,全无外面冬日寒气凛冽模样。居中木榻上,摆放着一架饰玉雕金的凤首箜篌,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在端坐抚弦,年貌虽小,却已生得眉眼玲珑,似罥山水间一股缠绵灵秀。此时正暂罢了手,抬头看向进来的两人。
宜诗还有些不大乐意的口气,将厉北苑向前轻轻一推:“小姐,就是这个姓厉的小子。憨头傻脑,有什么好看的!”
那女孩子倒不在意侍女的小脾气,细细看了厉北苑一回,摇头道:“他非是天生痴傻,乃因故闭塞了灵窍,内外不通罢了。父亲既然留他在千嶂城,必是要为他医治,你们莫要粗鲁相待,失了家中礼数。”
宜诗不免又多看了厉北苑两眼,忍不住还是嗤笑出来:“还不过是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孩子!我刚刚远远瞧见他挣开宜歌的那一下子,倒是有一股子蛮力!”
女孩子慢慢道:“他根骨生来上佳,小小年纪,便能叫宜歌不防失手。若再稍长些年岁,你们两个怕不是都不够他一只手的能耐。”说着话,便起身走过去,冲着厉北苑笑了笑,“小弟弟,你可能听到我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厉北苑全然无觉,除了也仰头愣愣的看着她,并无什么回应。宜诗见状,皱皱眉又要开口,那女孩子却先摆摆手将她止住了,另一手虚握着忽然轻轻一摇,一阵“叮叮当当”的玉石相击声传出,清脆悦耳,厉北苑原本发散的眼神竟闻声一动,微微有些凝聚,循声看了过去。
女孩子登时莞尔:“他倒是对‘碧琅’的声音有些反应,想来恢复的时日也不需太久。”
正说着话,只觉袖口微紧,倒是被厉北苑伸手轻轻扯住了。女孩子不以为忤,反而顺势摊开手掌,露出一串碧色珊瑚和玉石串成的小风铃,柔声道:“小厉,你可是喜欢这个?”
厉北苑听不懂她的问话,但目光倒是乖顺的粘在了风铃上,不愿意挪开。
女孩子便又笑起来:“这串风铃叫做‘碧琅’,大小也是一件宝贝。你若叫一声……等你恢复到能叫一声‘琅玕姐姐’,我便将它送给你,怎样?”
宜诗在旁顿时不悦急道:“小姐!”
孤城琅玕权作不闻,一手拉过厉北苑还扯着自己袖口的手,似是心情颇好:“我见这小弟弟很是投缘,留下来陪我平日说话玩耍也是好的。宜诗,你去让宜歌转告父亲与夫人一声,就说我欲试手治疗他灵窍淤塞之症,也莫要安排到西北小院去了,随我回风帘翠幕同住,诊治起来也是方便。”说罢,不再留给侍女回嘴的空档,一手携了厉北苑,一手仍轻轻晃动着那串碧色风铃,径自出了暖亭下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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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六  天意如刀

朱络自打成功布置出浑天阵后,留在其中的时间便渐渐变长。他体内鬼气淤积庞大,却只能以这种抽丝剥茧的的速度缓缓将其消磨,虽说一来并无隐忧,二来也得少许真元反哺自身,但仍是颇为耗时耗力的一桩辛苦事。
越琼田每日自发自觉的到阵边顾守,时日一长,朱络索性斫了两棵枯木,在旁边帮他搭了个方便坐立休息的棚子。越琼田说是前来顾守阵法,倒不如说是将每日修行的功课搬到了这边来作。好在三五日间,时事皆顺,荒山雪岭,仙道精魔,竟然也彼此相处得平安和顺,甚至让人荒谬的滋生出了一两分世事静好的味道。
不过待到第六日头上,这段时间越发整日闭门静思,少见露面的方青衣倒是踏出了雪庐。他这几日以妖灯性邪为由,将越琼田的起居坐卧都挪到了另外的房间,师徒两个相处的时间大为减少。因此远远一见他的身影,越琼田登时喜出望外跳起身,雀跃着迎上去:“师父!师父,你怎么来这边了?可是有事嘱咐我?”
方青衣远望一眼,朱络仍在阵中闭目稳坐,似是并不受阵外人事所扰,便道:“这几日他状况如何?”
越琼田笑道:“旁的我是不大懂,不过朱大哥气色明显好了很多,连收拾起小骨头的中气也越发足了,想来阵法效果不错。”
方青衣点了点头,没再就浑天阵多说什么,转而道:“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夜晚或明早当回。只你们几人留在此,万事留神。”
越琼田一愣:“师父,你要去哪?”
方青衣也不说明,只道:“关乎偃鬼王,要去拜访一位老友。此地尚且平安,你切莫乱走,安心等为师回来。”
越琼田忙道:“我就在这儿守着朱大哥和小骨头,不过一日一夜间,师父放心就是。”
方青衣“嗯”了一声,目光微动,扫过一旁乖巧缩在棚子角落的髅生枯魅。见白骨精灵身上的晶蓝冰锁仍剔透莹润,这才转身,拂尘一扫,卷起一道遁光腾身而起,直投南天而去。

这一去,驰风驭电,快似奔雷。全力催动的遁光如长虹贯空,迢迢山水须臾而越。也不过大半日功夫,已出北陆地界。渐见冰雪削薄,甚至茫茫野原上,有稀微点点老绿枯黄颜色露出,不再是一片浩渺银白,冰封世界。
方青衣的遁光在广袤天地间划过,丝毫不因脚下景致的变幻停滞。直到月上中天,银霜般的月光映透天地,宛如白虹的遁光一闪,才自九霄落下,跃入了摧折大半的天地峰。
久无人迹的天地峰仍同往日一般空寂幽静,如一副亘古残景,飘摇尘世之外。峰顶山风因时序变得凛冽,吹得断崖边古松枝叶簌簌,小雨般落下一片萎黄的松针,横七竖八落在结了浅浅一层冰晶的地上。
方青衣的脚步也踏上那层薄冰,细碎的冰裂声中,便闻松下有人道:“红尘客,又带红尘入我荒冢中。俗世风尘已至,好酒可至了么?”
方青衣手中提出一个瓷瓶:“我近来未回冻月冰河,梅花酿只剩这一瓶,好友可要饮?”
那声音叹了口气:“有总比没有强,何况如今除了你,也没人记得卜者这条孤魂野鬼,还能挑剔什么!”
方青衣便依言将酒浇洒在松下残破石台上,淡淡道:“今日既有我,他日未必没有他人。若有一日我亦不至,你的酒虫就只好艰难度日了。”
“哎呀,何以出此谶言!”现身松下的浅淡人影盘膝支肘,伸着鼻子嗅酒香的动作一停,歪了歪脑袋,“方青衣,你此言不吉,可要卜者为你一破?”
酒瓶已空,方青衣顺手将它搁下,也在石台对面坐了:“你们卜道修者从来问天顺命,几时又可与人破命了?”
人影摇头晃脑:“非也非也,不过是卜者珍惜仅余你这一个能说话的朋友。不然长对空山,日子也是难捱得很,唉!”他说着话,一缕风将地上松针卷起了几根,飘飘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又纷纷散落,横竖驳杂。人影对着那几根松针叹道:“绝杀之局,玉石俱焚之象。到底是什么麻烦,连你方青衣都被陷锢其中,危机重重,真是不得了!”
人影口中卦象凶险,方青衣不为所动,甚至似是早有预测,只道:“或许正是你口中难避之劫。既然僧俗道异,皆不得免,贫道又岂会置身其外。”
“当真劫数啊!”人影长叹一声,“生生死死,不过劫中一浪,你既然自己看得分明,卜者倒是多言了。”
“我有明了,亦有不明处。”方青衣坦言,“正是因此来寻你,为我稍作指点。”
人影登时“嘿嘿”笑了起来:“卜者好容易养出的一点神元,尚要留在自己那份冤孽的了结上,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他又嗅了嗅空气中尚残存的酒香,晃着头道,“你那一身业火几乎烧红了半边天,便是卜者想视而不见,也是不能啊!”
方青衣不免垂眼看了看自己虚握的右掌:“不过虚因假业,鬼蜮伎俩。”
人影生出几分兴趣,兴致勃勃道:“如何说?”
方青衣平铺直述道:“偃鬼王残杀万姓生人,强行汲取怨鬼魂魄中一点轮回灵光,炼得了一丝轮回中果业真意,欲以此手段对付我。你所见业火,便是他弄出的把戏罢了。”
人影连连摇头:“轮回非真,果业不假。方青衣啊方青衣,你修的那‘渡阴修劫’实乃大异之术,天必阻之。这一劫,我看你要过得艰难!”
方青衣不以为意:“我与偃鬼王间的仇怨必有终结,不在他以何种手段施加于我。若这就是贫道将逢之劫,唯有坦然以对。我今日前来,便是为寻觅偃鬼王踪迹。他日前修炼邪功尚未大成,又被重创了寄魂鬼身,元气大伤,勉强逃出生天。要将他彻底铲灭,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故我此行之路无可转圜,必有一战。”
“你这脾气,果然是冻月冰河的千载冰川养出来的!”人影“哼”了一声,“不过偃鬼王乃是赤海魔行余孽,你要替天行道,卜者不拦你。你要问卜,却是无话可说。”
“何解?”方青衣听他话中别有意指,立刻追问。
人影长吁一声:“昔日卜者赠卦,问卜人未尝有变,其卦亦然。卜辞早出,岂需另占!”
方青衣略一沉吟,低声道:“循心而往,见邪思源。”
“正是,正是。”人影笑道,“我再无卦可赠于你了。”
“循心而往,见邪思源……”方青衣又将这八个字在口中咀嚼一遍,倒与当日所感别有几分不同。人影见他若有所思,也不多话,两者竟就在夜半残峰古松下,凭风默然对坐,一任霜露沾衣。

自然,被夜来冷霜寒露沾湿了衣摆的只有方青衣。甚至有一滴挂在他云冠上凝结得越来越大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滴答”一声坠下,溅破在他半握的手背上。
方青衣似被这滴水珠惊醒,抽离的思绪一瞬回笼,看向对面人影:“贫道失态了。”
“大事谨行,何来失态不失态。”人影倒是好整以暇,慨然道,“望老友这一去,来日卜者仍能尝到梅花酿的滋味。”
方青衣沉默一瞬,却道:“贫道倒是冀望来日莫仍在此见你。”
人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这祝愿,倒也别致!只是此愿若是那般容易达成,卜者也不至于在此空守数百年了。”
方青衣摇头:“你既言天下兴劫,在所难逃,焉知自己不是劫中之魂?劫数劫数,应劫自有定数,比之继续空守残峰,或许你长久以来所待之人才是你的逢劫之数。”
人影听他之话,竟是半晌无言,之后才长长叹出一口气:“竟是如此!或许当真该是如此!方青衣,你一言破我心谜!”
“不过当局者迷罢了。”方青衣撩衣起身,“今夜一晤,你我各有所得,各自保重。我身羁俗务,就此作别。”
见他就欲离开,人影一晃,竟少见的从石台上站了起来。虽是缥缈一缕幽魂,却也是个高大身材,姿态颇见风仪:“且慢!”
方青衣顿住步子,便见人影犹豫一下,道:“今日一别,如鸿飞杳杳,各自履劫,未可再见。方青衣,你我当年巧逢月下,论交也有数十年。今当作别,你竟是毫不在意我之身份来历,姓甚名谁么?”
方青衣有些意外他这一问,顿了顿才道:“天地峰乃是光碧堂宗门旧址,你为卜者,自是光碧堂旧日逢劫之人。”
人影仰头大笑:“不错,不错!旧日魔劫至我身陨,今日再来,又入劫中。生逢一劫,死亦逢劫,可见卜者昔日所为,当真天不愿容也!”
方青衣分明听得他话中藏有一桩秘辛,但当年魔劫已远,光碧堂也早已复兴宗门,旧日的多少人事纠葛,皆在漫长时间中失了滋味,便也不开口过多询问,只道:“你若愿留一个名姓,来日由我镂刻松下,也无不可。”
人影渐渐收了笑声,闻言一挥袖:“你可曾听过两句话:‘微烟洗白石,松花拨心曲’?”
方青衣一怔:“是……”
人影不待他说出后面的话,又道:“可惜啊,此名此身不堪留世了!卜者能在数百年后,得你一人知之,已是足够!你且行吧,行吧!”
方青衣默然,片刻抬手作礼:“贫道告辞。”
他身形一转,便踏遁光而起,去速却不甚疾。刚至高处残峰之顶,忽听下方风吹松浪,挟一人长吟之声缈缈传来:“你亦入劫,我亦入劫,在在皆是,成了了劫。劫至,劫至,天机如瞽啊!”

初入浑天阵,朱络当可称之为如履薄冰,不惮以最大的防备心提防玄瞳于阵图中作手。但时日须臾即过,一连数日,除了起初因承载阵符不当生了桩小小意外,再无半点异常。阵法之中,浑元一气运转如流,打磨鬼气,反哺真元,随着朱络对阵势操控的熟悉也越发顺畅。不长不短一段时间下来,被鬼气反复冲撞以至残损的经脉状况大为好转,几乎已不需再以玄力防护,便能自行缓缓恢复。
朱络对此很是乐见,甫一察觉,便将那丝玄力重新压制回丹田深处,转而调动碧云天心法疗复内创。随着浑天阵反哺的真元渐积渐多,伤势之复可称一日千里,若非尚有鬼气淤积难去,俨然已又是一个活跳跳的无损之身。
正是因此,朱络的更多心思转而落在了浑天阵对鬼气的化销上。从最初试探时释出的涓涓之流,渐渐加大加快许多。以一身坐镇阵眼之上,引导仍在体内翻腾不休的鬼气尽快倾泻入阵。若是细观,甚至可以察觉到一层稀薄的淡黑色怨秽之气正在朱络身边加速扩散,扭曲升腾,犹带着几分张牙舞爪的不甘恶意。
然而浑天阵当真可称阵法大能妙手之作,任凭朱络释出的鬼气或多或少,或安生或激荡,阵势运转全然不受其扰,收化浑元之力更似无穷无尽,一扫尽纳。朱络身为控阵人,自阵中汲取到的好处也随之增大许多。被浑天阵洗练过的真元纯粹醇和,倒灌入体,便如上品药泉细浸全身,外至皮毛骨骼,内至经脉脏腑,皆觉熨帖非常。朱络藉此真元潜修,修为提升亦是显著,一时间物我两忘,竟是任凭阵法自行运转,神识却入玄玄之中,似观灵台,似散六合,其缥缥缈缈之感,可称罕有。
这般将神识合道宇宙六合,于朱络当下修为而言,堪称可望不可即之境界。故而一经察觉,杂念皆抛,登时专心一致只在这一点灵光领悟之上。不觉中,周身气脉激荡,所耗真元源源不绝自丹田汲出,而待到丹田之中稍见枯竭,一点奥妙玄光顿于其中悄然亮起,如同一枚小小涡旋。淤塞体内的鬼气似受感召,蓦的疯狂向旋涡涌入,又随之尽泄在浑天阵中。布阵符文光芒炽盛,一时间亮如举火,其突来异象,使得守在旁边棚子中的越琼田吃了一惊,立刻跳起身凑近观望。
只不过任凭他如何查看,除了各处阵符光芒大盛,并不见其他不妥处。试着唤了两声朱络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唯见气息平稳,神色如常,不似有异。越琼田一时纳闷,抓着头发在原地转了两圈,一颗心有些七上八下,偏又不知要担心何处。猛一扭头,发现髅生枯魅竟也跟着自己出了棚子,正在脚前脚后一并似模似样的转悠。
越琼田摸摸胸口,忽然病急乱投医的问了一句:“小骨头,你觉得阵中情况如何,可是有了什么意外?”
髅生枯魅摇摇晃晃的在阵外兜圈,闻言立刻摇头晃脑道:“本座觉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越琼田不由得无语,全然看不出髅生枯魅口中的“很好”好在何处。不过过了这半晌,阵符上的炽盛光芒虽不见消减,也并未再有其他异动。他略略松了口气,倒也不再似适才那般紧张了。

仍在神识旷游的朱络却是既不知阵外变故,更不曾察觉自己体内那一点玄力的暗度陈仓。神游八荒,似真似幻,一时如入虚空,一时又好似御风上行,脚下千里山河,尽数一纳。这等玄奇之感,赫然便是魔尊“鬼踪”之术再现,但迥异于之前那一次捉襟见肘的体验,浑天阵将得自阿萝身上的半数鬼气悉数化纳,竟足以支撑他这一时上天入地,神走千里。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番畅快之极的体验,朱络竟也沉迷其中,全然未觉自身之变。一点神识千化,在玄力的护持下纵横捭阖,本就是一种极为新奇又战战兢兢的体会。电光石火,上天入地,窜动的灵光甚至更快于意识中的判断,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游弋四方,光怪陆离的种种感知飞快出现又在瞬息间被远远甩落,若非还保有一点辨析见闻的清醒,几乎就要沉底沉醉在四野八荒无不可至的错觉之中,更好似广袤寰宇中,生出了无穷尽的诱惑,引诱神识彻底摆脱肉身之限,从此纵跃而去,再无藩篱之绊……
灵台之中,猛然一惊的后知后觉也正是诞于此刻。神识似散而终未尽散,仍有一丝牵系落定在灵台之内。是以乍一牵动,朱络便好似耳边凭空炸开了一个霹雳,几乎游散沉迷的意识登时收拢回归,这才乍然发觉到自身异状,竟在一时的失察中脱缰至此。这一瞬间意识如坠冰河,半是后怕半是愤怒,朱络几乎不敢去深思为何会出现这般失控之事,而鬼踪之术尚在施展中,容不得他分心旁顾,只能一力压制着心中乱冒起的火星,一边开始全力收拢奔散的神识,徐徐还于肉身。
丹田中那一点小小气旋似乎也察觉到了行迹暴露,微微一晃,好似小兽受惊,登时隐匿。不想这一隐牵动全身,汹涌灌注的真元与外泄的鬼气一瞬失了标的,陡然一溃。反噬到朱络身上,便是仗以施展“鬼踪的”庞大元气倏然开始后继无力。自身原本的那部分真元以一种极为可怖的速度被抽空,急剧滋生出的危机感使得朱络心神一晃,还在逸散中的神识刹那间一个恍惚,刚刚开始被规律收束的灵光陡然一散,少许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一点灵光,就在这阴差阳错的些微偏离中,突兀开始烁动,似是与什么熟悉又带了些陌生的大片气息乍然相接,随即轰然碎散,只来得及将那一处方位的讯息猛的塞到了朱络的意识中。
正在勉力维系鬼踪之术的朱络也立刻感应到了这一点讯息。灵光之讯,非是文字图像那般确实的存在,更似一缕一闪而过的意向,在他的意识中须臾而逝。一直紧绷着的意识登时应对急速,几乎是在朱络自己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的刹那,已灵光聚合,神识归一,重归于鬼踪之术最原本的面目,向着那处方位疾速而去。
全力一遁,快若电奔,数百里之遥,须臾尽跨。而等朱络彻底回过神,悚然一惊,险险脱口叫出一声“不对”的时候,已是意发先至,濛濛玄力裹覆着的一道神识纵过天穹,正迎面撞上了一片也在快速奔涌向前的云幢。云幢之内,顿现夺目之光,有彩凤挥翼腾升而起,一声呖鸣,伴着一人叱喝之声:“何来异氛,敢犯神京!”喝声中,彩凤刹那化作一枝灵矢,绕裹霞光,宛如天虹一划,钉入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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