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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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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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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02: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会写文案,直接上大实话:
《玄瞳变》是原本已经写了几十章的《无穷碧》彻底大修后的成文,故事主脉络变动不大,但是细节不少大改,所以建议还是从头看。类型算是原创文,架空,说不好属于轻修仙武侠高武什么什么,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吧。写法为人物画卷式,也就是说出场角色特别多,长长短短的剧情线也特别多,大主线请看文名。所谓的主角基本没什么主角待遇,他就是一个跑图拉剧情的苦力,要习惯动辄两三章看不到他。行文故事为主,感情线为故事走向服务是辅,很少很少,分到主角CP身上更少。(其实我一直奇怪BL和BG都存在的文,属性就只能标BL是为什么,当然主角还是搞基去了。)没有贵乱多角,就是好好讲故事。并且走“故事”的文,也没法提前透大纲,不然就没的关子卖了。文笔一贯没长进也没退步吧,慢热,抠细节,盒饭一点都不贵。
要说一下的是,《玄瞳变》的分类是《人世间》,是《人世间》不是《人间世》,不是《人间世》,不是《人间世》……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跟庄周大大那篇名作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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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引子

静夜之中,一灯如豆。
灯下寻常百姓,粗衣布服,却意外的衬着一双修长秀韧的手掌。那十指灵巧,正将一只赤囊囊口的繁复系带环环解开。
最后一个束结松脱,囊口张弛,一股幽暗玄奥之极的气息陡然自其中逸散出。刹那仿若无边玄浪,涛涛而来,吞噬这窄窄陋室,荧荧孤灯。
解囊之人“啊”的一声轻呼,意料之中的意外,却见眼前已是焚天赤地,血海滔滔。滔滔血海之后,一轮冷月,不知是染了血色,还是映了血色,艳艳刺目,晃人心神。亘古幽幽玄意,似自月出,无所不在。
误入之人忙转身定步凝神,一簇明艳离火瞬间滋生,笼护心神不受其侵。但那玄玄之意恍若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四野八方席卷而来。玄意下的一点离火护罩,顿时如同风中摇烛,顷刻已是明明暗暗将失之态。
心中暗道不妙,来人更是连连催动真修,一掌回环拈离火为护,一掌旋弄云气生来,四散欲探解破机窍。只是这般消耗登时加剧,沉疴初愈之体隐隐生出几分不支,当真有临渊履薄之险。险要关头,尚听得他摇头苦笑一声:“哎呀,大意了!”气息一沉,口中喷出一口精血。离火元功得了助力,其势猛然一涨,竟又辟出几分喘息之地。
正是得了这几分喘息,变中忽又生变。尚未待他继续催动离火云气,天边陡然一亮,无尽锋锐之气下临。来人惊抬眼,一道浩荡剑光,突自天外而现,瞬息便至。那一片剑辉,熟悉而冷然,浩气荡荡,一刃斩开血境,一刃破开了心途。

幽幽静夜,一轮皓月照千里。照得一处风云诡变,也照得一处百转梦回。
梦里不知身是梦,唯见眼前故人两端。白玉楼阁仙家气度,却被刺眼血红抹得一片迷离。
华衣少女惶惶慌慌,一手按心,一手握唇,将几欲呼出的话死死咽回喉中,却咽不下两行清泪,滚滚而下,落成一片坍塌。
泪眼迷离中,半心纷乱、半心坚磐,用力在颈上一扯。指间刹那毫光隐透,灵珠清华之气澹然,掩住三分血光、三分黯息,更映出一抹剑光。
那剑光自血光中冲出,剑是故人剑,血亦是故人血。寒光刹那,冷冷如割天地,更是万邪辟易,劈开千里迷障。

迷梦陡然破碎,眼前万景皆收,一晃重新化作华堂大殿。层层帘幕四垂,穹顶却投下点点星光,落地成阵,拥簇着殿中的墨玉法台,和台上垂目观视的身影。
心绪乍乱带动了几分喘息变化,在静谧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尚不及定神,台上玄衣卜者已淡淡开口:“月儿,你的心动了。”
“师姥姥,我……”
“行天之镜乃是卜家至宝,你亦精修卜道,运使之时,你在旁不免受其影响,此事无妨。”玄衣卜者又低垂下眼,“你看到了什么?”
华衣女子心神复定,轻轻吐出一口气:“没什么,只是看到一桩旧事。”
“世间万物,总有干系。彼之一事,或也将成此之一事之因缘,你且记住吧。”玄衣卜者手指拂过,供奉在墨玉台中的宝镜镜面忽起淡淡涟漪。星光遍抹,幽然绽亮,随后又化作一片混沌虚无。卜者凝视着那片虚无,许久,轻叹一声:“仍是……嗯?”
镜中映照混沌,但就在这片刻之间,竟隐隐起了些许变化。镜心幻动,灰蒙中依稀透出了一片红色煞光。那煞光渐凝,形如一剑之影。只是还待再细看时,陡然又破碎而去,重归于虚无颜色。
“这是……”玄衣卜者素来难动微澜的眼底也见了几分讶色,双手虚捧镜面,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喃喃自语起来。
华衣女子上前两步,轻声唤道:“师姥姥,是发生何事?”
待了许久,才闻玄衣卜者长声吐气:“等了五百年,炼气界的变数,终于要来了。”
“何谓变数?”
“不知其凶、亦不知其吉。”玄衣卜者叹气,“但死水无澜中,终现此一变。有变则生,方有吾等破局之机啊!”
“这……”
“你回去吧,回去告知裴宗主,也让他心中有所准备。”
华衣女子低了低头:“父亲和叔父想来也会看重此机。”
玄衣卜者却不再答她,只仰头望向大殿穹顶星光洒落之处。目光悠悠,不知落处何在。
华衣女子收声,垂手轻轻退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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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  有客乘木

二更夜,阴沉了一整日的天色,到了此时仍阴郁不开,漫天昏蒙蒙不见月光星子,只有大片大片厚重铅块似的云,粘连成片,牵扯不清。
这样的天气,十有八九少不了一场夜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时节至此,愈发的峭冷。
三里村说大不大,也有百八户人家,在这辰光里早都家家闭户歇息。漫漫的夜色把村子从里到外浸了个透,屋舍草木俱成了模糊的黑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或动或静。
偏偏村头倒还有一家亮着灯火,黄晕晕的一点光,在屋里和后院转了几趟,蓦的分出一缕,出了院门。
一道白闪突兀划过铅灰天幕,秋风中骤然添加了噼里啪啦的秋雨嘈杂声。借着亮闪,才瞧清楚了那一点光,乃是个提了灯笼的村童,啪嗒啪嗒的甩开两条腿,往村子里头跑去。

村尾人家零散,房屋稀疏。待到了最靠近外围的位置,只剩一户。看那院子倒是不小,屋子却只有小小三间,在凄风苦雨中一派潦倒模样,屋檐上的茅草,时不时被风拉拽出几根,扯天扯地的不知飞到了哪里。
这三间屋子里也早早如同别家一样熄了灯火,黑洞洞一片寂静。只是风撼窗棂,刮得“啪啦啪啦”乱响,很是扰人清梦,忽的又“咣当”一声,靠东那间屋子的一扇木窗竟硬生生被风掀开了,冷风冷雨立刻一股脑灌了进去。
东屋里只有矮几卧席寥寥数物,寒酸清贫。一蓬秋雨泼进来,除了打湿窗下一片地面,倒也没糟践了别的什么。这时才听卧席上有人低声咒骂一句:“老天爷,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声音含含糊糊,显然是脑袋埋在了被子里头出的声,可见这一户的主人家也被这秋风秋雨烦扰得苦不堪言。
牢骚声后,被子“呼”的一掀,坐起个人来。蓬头趿鞋,闭着眼睛熟门熟路的扑到窗边,一手伸长了拉住窗扇,一手去捞被刮飞在一边的窗栓,捞住了随手往窗棂上的榫眼里一扣,又准又快一气呵成。眼看着那扇旧木窗就能重新关好,那人的动作却忽的一顿,终于不大情愿的睁开了惺忪睡眼,冲着村西的方向一瞥。
昏黑夜幕,秋雨如帘,几乎连一丝残存的天光都没有。可他那随随便便的一眼偏好似看到了什么,犹豫一下,直了直身子,不再是一副迫不及待要滚回被窝里继续睡觉的懒散模样。驻步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扬了扬眉。

只是眉毛才扬起半截,院门外忽然“啪啪”响起一阵擂门声,声音不大,似乎敲门的人力气不足,夹杂在风雨中不甚明显。若非恰巧被秋风惊了好梦,怕是难以察觉。
屋里的人显然也没料到这半夜敲门声,愣了一下,才穿了外衣跑出去应门,路过堂屋,顺便揪下挂在墙上的斗笠遮雨,一边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立刻听到个男娃子扯开嗓子大声道:“朱大,朱大,阿花难产啦,俺爹叫俺找你去救命呐!”
那人一听,脚下立刻快跑起来,三两下拉开了院门。门外见到打着灯笼用衣袖遮雨的村童,一把扯着就跑,叠声道:“救命要紧,快走!快走!”

秋雨连绵,下了整夜犹不见歇,继续在淡白的天光下扯天彻底没完没了。好在家家户户的秋粮已经入了仓,剩下的零散活计不忙,遇到这样的磨人天气索性就歇在家里,顺带缓缓秋乏。
村子里不多的出来走动的几个人,手里提着网、桶、竹篮等物,是要趁着雨往村西的小河边去,捕些鱼鲜打打牙祭,多半都是些半大小子,没的贪玩。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全然不在乎冷风冷雨扑面钻衣,明明不过三五人,却吵嚷出了十来人的热闹。
正说笑着,眼看要到了河边,另一头的岔路上忽然也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个子高瘦,戴了顶斗笠遮着雨,手里还提了个篮子,也不知盛些什么。两拨恰巧走了个对头,登时有个小子“哈哈”笑起来,大声道:“朱大,怎么一大早的冒着雨跑这儿来了?还拎着……呦,哪来这么一篮子鸡蛋?”
朱大闻声一抬斗笠,露出来的竟是张俊俏疏朗的好相貌,只是睡眼惺忪,有些没精打采。他一咧嘴也笑了:“昨儿半夜去李哥家给阿花接生,一直折腾到现在,”说着话抬了抬手臂,“得的谢。”
那一群少年顿时叫嚷起来,七嘴八舌的问生了几个,可平安否。听了“三花三白母子平安”的答复才罢休,转头又热闹的议论起一下子多了六只崽子,明年李家过年定能宰上一头肥猪了……
他们聒噪得兴致勃勃,朱大折腾了半宿,却越发的乏了。半遮不遮着打了个哈欠,叮嘱了两句捉鱼时要留神、别脚滑溜到河里去、早点回家之类就转身又一步两晃的往村尾家里走。
只是才走出没十步,身后忽然炸锅样叫嚷起来,有脚快的小子已经跑到了河边,那是一片平缓的石头河梗,用青麻石粗粗垒了几级台阶,方便平素洗衣洗菜落脚。那小子一步踏上去,就瞧见雨脚如麻的河面上,竟多出一截树干,足有一丈长短、一抱粗细,这一段正是河水最浅窄处,平白多出这样一根粗大物件,硬生生卡在了河道之中,进退不得。然后便看到一片狼藉的树杈枝桠间,一动不动趴了两个人,半身攀着树干,半身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那小子登时扯开了喉咙一声大叫:“不好啦!河里冲下来死人啦!”

这一嗓子立刻拽住了朱大的脚步,眼下这一片河滩里,倒数他最年长,忙回身去往河里看了又看,指使着几个小子将那两人打捞上来。拨开脸上几绺披垂下来的湿发瞧瞧,年岁都尚小,大不过十五六,小的也就十三四岁出头,手指往鼻下一凑,倒是还有呼吸。
救人的几个小子见尚是活人,倒不怕了。有水性不错的,不消使唤,立刻将两人翻扣过去,发力往肚子上顶了几下。因是急着救人,用的力道着实不小。才不过两三下,听得几声干呕,两人嘴边立刻淌出些浑水来,哼哼唧唧似是醒了。
朱大这才道:“我瞧他们是溺了水又受寒,搁在这不是回事。来搭把手,抬到我家里去,等我调些药给他们灌下去了,才保得住命呢!”
因在一派风雨嘈杂中,他这两句话喊得格外大些。那几个捞人的小子立刻应了声,抬胳膊的抬胳膊,搬腿的搬腿,将两只落汤鸡扛起来就走。这些人都是做惯了农活的身手,干脆麻利一气呵成,只晃眼看着那两个溺水之人中,似乎有一人的脑袋微动了动,然后便被簇拥着扬长而去,半点不由自主了。
朱大跟在最后,还没忘了提着他那篮子给母猪接生换来的鸡蛋。走上两步,扭头又往河边望了一眼。只是雨丝细密,隔岸如浸浓雾,甚也看不分明。

原来这名唤朱大的青年还通些巫方之术,他那三间小屋,倒有一间半满满堆着些药草瓶罐之类,连灶台都被挤到了角落。如今抬了这两个人回来,剥了湿衣直接安置在了北屋的地上。好在农户人家,有的是稻草,厚厚在地面铺了几层,又抱一捆盖在身上,既隔寒气潮气,又颇软暖。
帮忙抬人回来的几个小子见妥当了,倒还记得抓鱼的事,同主人家打了个招呼就又嘻嘻哈哈走了。一村邻里,彼此间没什么见外,朱大只随口应了声,手上不见停,已经麻利的升起了灶火。旋即添水加柴,又摸了两个陶碗,打了鸡蛋进去,几根筷子一横,架进锅里。不消多久,小屋里便丝丝缕缕飘起了蒸蛋的香气。
那香气里还掺杂了葱花麻油的滋味,实打实浓郁厚重,从锅台上起,飘了满屋。尤其对于饿了好几顿的人来说,简直勾魂夺魄,势不可挡。
香味飘了一个来回,稻草铺上已有人抵挡不住了。河里救起来的两个半大少年,虽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历,但看一身狼狈模样,又在冷水里浸了许久,想来又冷又饿做不得假。如今被这香喷喷的蛋羹气味一逼,那年纪大些的少年虽说还闭着眼,鼻子却不受控制的抽动起来,眼看着,喉咙口“咕咚”一声,吞下了一口唾液。
这时忽听人笑嘻嘻问了声:“香吧?”
“香!”想也没想的一个字答出口,然后那少年才受惊般猛的睁开眼,左右一看,瞧见了正端坐在稻草铺旁,一手屈肘撑头,笑眯眯看着自己的青年。
朱大倒不在乎他满脸被戳穿的尴尬,甚至仿佛只当他刚刚醒来,另一手在膝前地上拍了拍:“我也觉得很香,不过小公子你呛了水又受了寒,眼下需吃的,当是这个。”
少年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向下一溜,才看到地上一溜摆开的药钵药盂,巴掌大的小陶钵里已经抟了三四丸龙眼大的药丸,乌漆墨黑,也不知都添了些什么在内。而那股涩气苦香也终于自蛋羹的香味中剥离出来,直扎鼻子。
少年的表情顿时一僵,眼神发直:“这是什么……”
“独家秘方,一次一丸一日三次,空口嚼服,专治风寒湿气之症,立竿见影。”

那少年盯着药丸脸色发灰,但也非是个不知好歹的。自己先做了溺水受寒的样子在前,如今这良药苦口的好意怕也是不得不受。好在一颗药丸,算不得太大为难,当下拈起了塞进嘴里,想了想刚刚还听到“嚼服”二字,上下齿关便是一合……
朱大守在一旁,此刻忒的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摁住了少年的嘴巴,笑道:“大略这药是苦了些,不太好吃,然而效用却是极好。在下配这方子也不易,小公子可莫要糟蹋了。”
少年被捂住了嘴,吐也吐不出,哼哼唧唧几声,到底硬着头皮三嚼两咽,抻着脖子把那又苦又涩到口舌麻木的药吞了下去。朱大看他喉下咽了几咽,口中已无物,这才松了手,笑呵呵道:“这药效发得甚快,小公子少时便能觉得身上舒坦多了。眼下若是困顿,不妨再睡一会儿,若是不大倦了,可要吃些东西?”
少年满耳只听得最末一问,登时又情难自禁的抽了抽鼻子,连声道:“我好多了,我好多了,就是……就是当真有些……肚饿……”一边说着话,眼神已经忍不住的直往门口飘去。
朱大“哈”的笑一声,起身出了屋,片刻后,端着热腾腾的蛋羹回来。那粗陶大碗一路从门口到搁在了稻草铺旁,少年的一双眼再没能拔出来,可见当真是饿得狠了。
朱大倒也没再为难他,只关照了句“还烫着呢”,就又出去了。

他前脚离开,粗布的门帘一隔了里外两间,前一瞬还栽歪在稻草铺上的少年一个翻身,立刻精神百倍的爬了起来,就去推昏睡在身后的黑丑小童,压低了嗓子连声道:“伏九,小九,醒醒,你还没醒么?咱们当真溜出来啦!”
奈何他叫了一通,那黑小子仍闭目合眼,仿若酣眠,睡得安安稳稳一动不动,更没半点回应。只是少年倒也不似多惊慌,推搡了一气见无用后,挠着脑袋纳闷了句:“这闭气诀也太……好用了吧!”便搁开了手,又把目光挪回热腾腾的蛋羹上,喉咙一响,忍不住“咕噜”咽了口唾沫。
他禀承家学,在区区河水中泡了几日全无什么大碍,只是少年心性百密一疏,却忘了妥善筹谋饮食之事。这一路下来,早就饿得前心贴上后背,五脏庙一起造了反。如今脚落上实地,虽说装弱扮衰哄骗了人当真有些羞臊,但也顾不得太多,一手端起陶碗,指腹在碗沿上摩挲了两下,另一手就已迫不及待抄了木勺,当中一下狠挖了大块嫩黄葱绿出来。说也奇异,原本刚出锅滚烫烫的蛋羹,只这摩挲间,已变得足堪温软适口,少年不打停的狼吞虎咽,片刻扫了个碗底朝天。也不知是朱大的手艺当真高超,还是饿火烧心,竟觉得平生十几年所啖佳肴,无一可与这碗蛋羹的甘美相提并论。

那边朱大倒像是掐算好了时间,待到一碗蛋羹被少年吃得碗底朝天,便见他又抱了一团物件进来。
少年抹了抹嘴,索性也顾不得再做什么腼腆姿态,瞧着他真心实意道了句:“真好吃!”
朱大登时乐了,笑眯眯道:“村野粗鄙之食,小公子不嫌弃就好。”一边就将怀抱的一大团物件堆到草铺上。少年这时才看清楚了,原来正是自家身上扒下来的里外衣服,这么大会儿功夫,也不知朱大如何摆弄的,都烤干爽了,搁在那一处。即便外头雨天阴沉,光线透过木头窄窗落入屋内更觉昏暗,但那些件丝罗锦绣的衣裳料子仍打眼得紧,简直与这简陋茅屋格格不入之极。
少年摸了摸鼻子,瞧瞧衣物再瞧瞧一派清寒的屋子,莫名觉出些尴尬。然而朱大浑不在意,探身去看旁边犹然昏睡的伏九的情况,边随意道:“小公子想是落难的贵人,只是三里村荒僻了些,要走到最近的热闹城镇也是艰难。少不得只能委屈在寒舍养将几日,候着村里有人进城买卖,再将你们一并捎带过去。”他摸过伏九颈脉,抽身又弯眉笑眼的看了看少年,“在下朱大,乃是村里的方者。虽是山野粗鄙,好歹也略读过几本书,晓得些义理。小公子安心住下,莫要怕被某欺了。”
少年脸上一红,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援手之恩,足堪感谢。我……我也不是什么贵人公子,不过是个离家出来拜师游历的,你叫我小越就好……”他说着话,眼瞳中忽然亮了亮,绽出一丝光芒,“冒昧一问,朱……先生你可曾见过一位身穿青衣的道人?或是听人说过哪里有这样装束的人出现?”
朱大笑道:“在下虽不才,也晓得当今世上,于我等凡夫俗子之外,尚有许多炼气之人,穷其一生寻仙修圣,腾空驭电来去恍若飞仙。这炼气登仙盛行,少不得也有海多人拜入僧道门下行走。穿青衣的道士,哪怕我一年中少出三里村,也要见上三五七个,倒不知你要打探的又是哪一个?”
小越一双眸子越发亮晶晶,衬得少年的脸庞在阴暗屋子里也有十分俊秀光彩:“道长姓方,年纪……你若见到,当也觉得不过冠年罢了。他本事极大,身上常年带着一口碧水秋泓般的宝剑,很是瞩目……”他说着话,忽然又变得有些沮丧,声音也不自觉低下去几分,“是了,青衣道长那般的人物,见之难忘,你想来也是不曾遇见过,才会听我说了又说罢!”
朱大不以为意,在少年的头上胡撸了一把,顺手摘下两根草棍:“这样的活神仙,要是有幸见到了,我一定替你留意。或者他既然是你相熟的人,可要捎个口信,叫他也去寻你?”
“不不不不必了!”小越慌的跳了起来,又后知后觉抓过衣服胡乱往身上披挂。手忙脚乱之余,分出张嘴急促道,“青衣道长是……是我的师父。普天之下,只有徒弟追寻着师父,哪有叫师父去见徒儿的道理。朱先生的好意,我心领,心领了!”
朱大只觉得这少年局促得好玩,但再逗弄下去,惹得尴尬也是不好,便从善如流点了头,又道:“依我看,你那小仆身子倒也无事,只是不知为何还没醒过来。你若信得过在下,就再等半日,若是担心,往西三十里外还有村落,另有巫方之人……”
小越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晓得的,小九没事,他就是……睡着了!”末三个字他咬出得艰难,狠咽了口唾沫,“他也不是我的仆从,是一道出来的朋友。”
朱大点了点头:“那便妥当了,你们先且休息,待雨停了,不妨出来走动走动。我就在东边屋里,有事叫一声就是。”

目送朱大出去,麻布帘子严严实实遮住了房门,小越这才松了口气。他穿戴整齐,俨然又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富贵小公子模样,这时手脚并用的重新爬上草铺,端端正正坐在伏九头边,瘪嘴嘟囔:“当真的,小九,你这是什么半吊子闭气诀,简直要把自个儿闭死过去了。事先说好啊,我可也是第一次给人解诀,要是弄疼了、弄痒了,那可不是我的干系!”
他说着话,右手一抹,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玉印。那印小巧玲珑,不过寸余,却通体宝光皎皎,雕了一只似狮似犬的神兽盘绕其上。小越拈着这方印看了又看,深吸口气,一翻手便向伏九印堂直直盖了下去。

河边雨势渐小,零零落落的雨线淋在身上不痛不痒,正是捞鱼的好时机。数个半大小子挽了裤腿涉在水中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头顶一暗,风声骤紧。本已疏落的雨水仿佛拧成了一股鞭子,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几个小子被淋得措手不及,忙互相大喊着招呼上岸。方摸上麻条石,半空中惊天动地一个霹雳,震得人耳中都几乎冒出火来。几人被这雷声炸得魂飞魄散,抱头滚爬到河边,才惊魂甫定的换了口气出来。其中一人蓦一抬头,隔着茫茫雨帘,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他指向村尾方向,几个同伴随即望去,却不见殊处。再回头看他,那小子也呐呐起来,摸着脑袋道:“我刚刚好像瞧到有乌黑黑的光在那边一闪……我……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被那邪门雷震得花了眼!”
几个同伴便一起唾弃他,嫌他胆小,被雷声吓掉了魂云云。怪雷只听得一声,骤大的雨势也有了重新收住的意思,几个小子便迫不及待的夸耀起自己的胆量。正比手画脚说得热闹,一股阴风忽从河对岸吹来,期间夹杂凄厉怪声,似是鬼号,又如狼哭,阴郁天色之下,悚人肝胆。几人顿时住了嘴,互相看了看,其中便有一人咋舌道:“今天……当真有些邪门了!这雨又反反复复折腾个不停,烦心得很。鱼甚时捉不得?不如今日且就散了,回家避雨去吧!”
余人连连称是,片刻收拾了东西一哄而散,河边重新落得清冷冷模样。只是人虽散了,那自对岸传来的怪声却未止,呜呜咽咽凄厉了足有顿饭功夫,才渐渐消散在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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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方者朱大

待到次日一早,虽说风雨皆歇,村中却隐隐约约的传出了些不甚太平的说法。
先是有人聊起昨晚夜风大得诡异,吹房揭瓦,穿林过叶,如同鬼哭狼嚎,搅得人半宿睡不安稳。然后便有家住河堤附近的,绘声绘色讲着半夜起来解手,远远看到河边荧荧烁烁闪出些奇怪的光点,沿着河道忽高忽低左右乱飘,唬得他顾不得屎尿,连滚带爬回了屋,在被窝里一直猫到了天光大亮。这一番说辞叫人又是心怕又是有些半信半疑,一群人聚在村中晒场上,纷纷纭纭,东拉西扯了一个上午,已经隐隐有了些人心惶惶的势头。
偏这时候,村东一阵骚乱,吵嚷声由远及近。到了晒谷场这里,才看到原是村中有名的一个泼烈妇人,一手拎了两只死鸡,一手叉在腰杆上,破口大骂一路过来,满口嚷着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半夜摸进自家院子,偷了天天下蛋的两只母鸡。晌午头上才在河滩那边找到,已是死得僵硬了。
这妇人的性子众人没个不晓得的,此时见她化了副母夜叉模样,走避这遭晦气还来不及,登时晒场上凑堆的人群“哗啦”散了大半。不想那妇人早一眼看到了这边的热闹,立刻走过来,扯住一个小子的后领,瞪眼唬道:“虎子,你们聚在这里咕咕哝哝些甚?怎的见了我就跑,莫不是你偷的我家的鸡!”
虎子立刻连声叫起冤屈,他与这妇人还有些弯弯绕绕的亲戚,满脸赔笑叫着“三婶”,又把昨晚那些怪事神神叨叨说了一遍。末了还顺手接过那两只死鸡瞧了瞧,咽了口口水惋惜道:“可惜了这两只下蛋的母鸡……若不是被野狗狐狸拖出去咬死的,一锅炖了也免了糟蹋……唉?唉唉?”他忽的愣了愣,直眉楞眼看了看那妇人:“三婶,这鸡……这是怎么死的?我怎瞧不出来!”
三婶自打寻到了死鸡,便一路骂街过来,尚也不曾细看。这时听他一问,一把抢回了鸡,没好气道:“还能怎么死的,准是被咬了脖子……”只是那后半截的话忽也掐住了,一脸疑惑将两只鸡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这……这脖子上怎么好生生的皮都没破一块,真是见了鬼了!”
见她也诧异,虎子蓦的打了个激灵,又盯了鸡颈子两眼,自己也缩了缩脖子,白了脸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三婶……你看这鸡脖子上的毛,根根都炸起来了。这……莫不是被什么东西摄了去,吓死的吧?”
他这一句惹得周遭一片哗然,有那些好事的也顾不得走避三婶了,纷纷凑过来看个究竟。诸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得越发不着边际,忽听人群缝里有人叫了一嗓子:“虎子,昨儿咱们在河边摸鱼,你不是还说自个儿看到了什么光啊亮的往村里头去了么?”
虎子被提了醒,揉揉鼻子也想起来,登时一挺胸脯,大声道:“我就说我哪能看错,明明就有一道乌突突的光闪过去!”又道,“朱大的家不就在村尾么,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玩意,去问问他不就晓得了。”

村尾住户素来寥落,待到最末,孤零零只得朱大家偌大一个院子。主人似又不擅打理久了,那院中大半空旷荒芜,凄草秋木杂生。若非辟了小块菜地,零零落落生着些秋菜,和檐下一排晾晒药草的竹匾,倒似一处久无人烟的弃宅。
只是村里人熟门熟路,邻里久了也就看得惯了,并不在乎那些。如今除了三婶和虎子,一路上又搅进了许多好热闹的,推举了村里一个有些家业又最会闲玩的青年叫郑多的,去叫朱大家门户。
说是叫门,村里也没有青天白日就要闩了大门的人家,郑多一伸手就推开了。他颇不见外,抬腿迈进,高声嚷道:“朱大,在家没?村里可出了稀罕事了。我想着你是个方者,总归懂的多些,快出来跟大伙说道说道……”
他喊得欢快,领着一群人呼啦啦进了院子,抬眼一看倒是一愣。院子还是那个破败的院子,只是屋檐下的药匾前头,正站着一个锦衣绣服、如珠如玉的小公子,从匾里拈起一根药草琢磨。两下碰了个对头,不免都吓了一跳。
那小公子自然就是小越,脱了昨日溺水狼狈的模样,便显出通身的贵气。只抬眼向着大门口一看,一哄而入的那些村妇庄汉,个个都觉得他瞧的正是自个儿,又觉得被这样娇贵的人瞧着,连胳膊腿儿都没了地方搁置,顿时免不了的手忙脚乱一通。好在郑多倒还记得自己是个领头的,稳了稳神,当啷一句:“你是哪个?”
没等小越答话,屋里门一开,又出来两人,朱大端了个簸箕打头,身后跟着闷不吭声的伏九。朱大只眼珠子往院子里一扫,就乐了:“这是哪个?这还是昨儿一早,虎子他们在河边捞出来的人呢,怎么转天就不认得了!是不是,虎子?”
虎子倒是结巴了,拿手点着小越:“这……这是昨儿河里那两个落汤鸡?不是……是那个……”
然后便见到小越冲着自己抱拳作礼:“我与兄弟在外不期落难,昨日还要多谢阁下搭救。”
“啊?不谢……不谢不谢……”虎子继续咬着自个儿的舌头,手足无措的看了看朱大,又看了看郑多。

因昨天一早在河边捞人的不止虎子一个,郑多多少也听人说了一耳朵,只是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的救到了贵人。他虽分不清小越是个什么路数来历,但只看一身穿戴打扮人品,都叫人眼花缭乱,想来身份尊贵得紧,赶快也满脸带笑的横到虎子前面:“这位小贵人,怎么称呼啊?”
小越对着他们,倒没有昨天跟朱大提起方青衣时的局促,大大方方笑道:“我姓越,是南方玉完人氏,游历到此罢了,不敢称什么贵人。”
郑多也不知道这“玉完”是个什么所在,只连连点头:“玉完好啊,玉完是个好地方……”只是小越接下来笑眯眯看着他们不再开口,他便也不知该怎么接下话去了。
这时在旁边不紧不慢把簸箕里的药草腾到竹匾上的朱大倒出手来,乐呵呵道:“先不扯这些人名官司了,我在屋里听着,大家伙一路过来找我,不是还有一桩要紧事么,倒是哪位乡亲给我说说?”
他话音一落,就听一嗓门:“边去!”郑多挺高高大大个小伙子,硬是被推了个趔趄,跟虎子做堆去了。推搡开他的正是还提着两只死鸡的三婶,掐着鸡脖子往前一递:“朱大啊,你可得给好好瞧瞧,我家这两只下蛋鸡死的不明不白的。听虎子说,昨晚上村子里还有那邪门的光啊火的乱窜,可别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来了!”
三婶一开口,身后立刻有许多附和之声,人心惶惶。忽听一把还有点稚嫩的嗓子一本正经道:“那扰村的不是恶物,是邪物。”
声音从朱大身后传来,开口的正是伏九。这小孩子一直微微低着头跟在后面,院子廊下又有小越这般光彩照眼的人物在,一时间竟没人注意到他。这时他张嘴说话,人也不免抬了头,看了看院里的村民。
三婶也循声张望过去,只见到一个丑童露出脸来。非但人矮面黑,相貌更生得怪异,黑炭样的脸皮,翻唇龅牙,头上还不正不歪的生了个肉瘤子,直鼓到梳着的抓髻外。当真是看上一眼,晚上恨不得便要做一场噩梦。
她登时一嗓子叫了出来,几步退到了郑多和虎子后头:“哪来的妖怪啊!”

院子也顿时安静了几分,实在是伏九的相貌过于骇人。只是小越的脸色不免有些难看,立刻道:“这是我兄弟伏九,怎会是妖怪!”
他与伏九两个,一个玉雕雪琢的人品,一个炭烧烟熏的模样,空口白牙说是两兄弟,实在叫人信不得。好在还有朱大,立刻笑嘻嘻的站出来打圆场,轻飘飘一笔带过:“两位昨儿才泡了冷水受了惊吓,现下正当好好养将几天。村里头的事,还有村里大家伙商量着办,来者是客,又何必惊动了。”说着一整颜色,又向三婶道,“只是三婶的话也不假,咱们这村子里,倒是真惹了点不干净的东西。在下虽说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好歹住在村里,就不能袖手旁观。本想着准备周全了再动手,不想昨天连着一天大雨响雷的,惊动了那玩意,少不得,我今晚就先去探探深浅了!”
这一番话听得众人先是大惊失色,然后便炸窝般纷杂吵闹起来。自来巫方不分家,朱大是村中方者,虽说没见他施展过别的能耐,但人人皆当他自也是通晓些巫道。这时得了这番话,村民们吃了一惊之后,又多少安下心来。七嘴八舌的,多少句嘱托都扣到了朱大身上,候他千肯定万保证后,才三三两两的散了。各自回家,晒场上干了一半的活计也顾不得了,立刻关门闭户,再不肯出来一步。好好一座村庄,没等什么妖魔鬼怪当真出来闹动,倒先有了几分诡异莫名的气氛。

朱大家的院门倒还是开着的,他也不担心,也不着急,趁着好大阳光,坐在屋檐下挑拣着药草。小越昔日过眼皆是天材地宝,这些寻常草药反倒见得少了,只看他将些干的枯的鲜的、黄的黑的白的,分门别类。有的继续搁在竹匾上晾晒,有的又掺和着碾了,收到了小小的粗布口袋里头,系了长长一串,也不知有什么用处。不知不觉蹲在一旁看得入神,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尚有话说,忙叫了一声:“朱先生!”
朱大把那一串小袋子收拢起来,又换了根细麻绳折腾,闻声笑道:“山野村夫,可当不起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小公子要是不惯开口呼人姓名,干脆我就托个大,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就叫你们两个小越小九如何?”
小越立刻点头,干干脆脆喊了声:“朱大哥!”然后又道,“朱大哥,虽说……虽说昨晚小九身上显了些异状,他却当真不是什么妖怪。那些人只见他相貌生得与旁人不同些,就要大惊小怪的吵闹,你莫要信了他们的!”
朱大见他正经八百与自家说这些,倒先乐了:“我几时说小九是妖怪了,在下好歹学过几手巫方之术,自也晓得世上尚有许多奇人异族,与寻常大大不同。我既然放心留下你们,自然就是信你们的。只是我瞧小九不像寻常人,说不得有些什么本事,今晚往河边走一遭,说不得烦劳他跟我一道,也算个助力。”
小越听他语气坦荡,不似哄自己一时安心,心里就也松了口气。听了后半截话,拍拍手站起来:“朱大哥,说来怕是你不信,小九的本事都是些蛮力,说不得我还要比他强些。要不今晚你也带上我吧,我常听人说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倒还没亲眼见过一个真的。要是那河边真有古怪,少不得我也能开开眼界呢!”
朱大睁大眼睛上下看了看他:“有趣,你竟是不怕?”
“自然不怕!”

忙忙碌碌中不觉到了午饭光景,只是比不得昨天香喷喷的蛋羹,不过村家豆粥腌菜罢了。小越倒是也不挑剔这粗粝饮食,只是捧着碗下咽得艰难些,才吃了不到小半碗,那边朱大已经抹抹嘴站起身:“我出去找些东西,你们先慢慢吃着。”
小越含着一口粥只在嗓子眼打转,忙点了点头。好容易咽下去,朱大早走得人影不见,只得扒着桌子看向一口口认真喝粥的伏九:“小九,你说那河边的是个什么邪物?”
伏九摇了摇头,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邪气,没见过。”
小越翻了个白眼:“我也知道是邪气……只是咱们一路从河里飘下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怎么才半天工夫,就闹得进了村祸害鸡鸭了呢?”他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忽然咋舌“哎呀”了一声,“不会是……不会是昨天我给你解诀闹腾出的动静吧……”
他嘟嘟囔囔的胡猜乱想,伏九听了,却端端正正搁下碗筷,板着一张小脸看过去:“青雷是我引动,但阿叔说过,我不是妖怪!”
“是是是,咱们可是好兄弟,哪个说你是妖怪,我第一个不饶他!”小越急忙剖白两句,又捧着下巴,双眼闪闪发光,“枉我跟姑姑学了十几年的本事,还不曾当真见过一个妖邪。今晚少说开开眼界,说不定,还能试试身手,给朱大哥和村子帮个忙,也算是桩善事。”
他那边跃跃欲试,全没半点寻常少年惊神惧鬼的模样,有恃无恐。反倒是瞧着比他还要小些年岁的伏九依然正正经经的,认真道:“擒杀妖邪恶物,总不是玩笑。阿叔那般厉害的身手,每每对阵,任凭大小,从未掉以轻心。”
“知道啦!”小越扁嘴,“这个时候,反要你仗着有些经验来说教我了!”

等到朱大回来,屋里那两个嘀嘀咕咕早有了盘算。一抬头,见他手里提了只半大不小的公鸡,也不说进屋,就用屋檐下预备的家伙事宰了,淋淋漓漓接下大半碗鸡血。两个少年不怕这个,伸着脑袋看热闹。只是有看没懂,少不得又听小越问道:“朱大哥,这是什么用途?”
朱大倒提着鸡控血,笑道:“晚上就有的用处了!”他用下巴点了点盛鸡血的碗,“驱邪的,”又抬了抬拎着鸡的手,“祭咱们的五脏庙的!”
小越吐了吐舌头,又缩头回去,扯着伏九小声嘀咕:“这点鸡血驱的是哪门子的邪,朱大哥是方者,只怕这术法的行当,未必是个能的。”想了想又道,“料想这小村子里也出不了什么大气候的邪物,咱们替他收拾了就是。”
正说着话,那边朱大接完了鸡血,提着死鸡进来准备烧水褪毛。见他两个挤在门边,便挤了挤眼笑道:“今晚这事办完了,回来咱们吃犒劳,炖鸡!”

褪洗干净的鸡配足了料下到陶釜里,灶下火头舔着釜底,渐渐便有香喷喷的肉香透了出来。也不知朱大捣鼓了些什么野路子的草叶果实搁进去,那味道在鼻尖上勾来绕去,直到出了院子几十步,好似还嗅得着。
小越又恋恋不舍的回头瞧了一眼朱家大门,一咬牙还是跟着朱大干正事去了。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村中家家非但关门闭户,更连灯火都不见多少。只是那一片漆黑中,又好似有许多双眼睛小心翼翼的盯着,瞧着朱大要弄什么神通。
朱大很是不在乎,背了个搁着各种杂用物件的背篓,手上还举着火把,一路走着,边向两个小少年道:“你们倒是也不用害怕,其实未必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不得还是三婶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等下你们就跟着我,别乱跑,不然一脚踩到土沟石头坑里去,小心崴到了脚才是真的要紧。”
小越和伏九立刻满口答应,候着朱大瞧不见时,才偷偷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小越更是警惕起来,他吃了朱大的几顿饭,便觉得这人当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眼看邪物作祟,有自己在旁,断不能让人出了什么闪失。
三人心中各揣心思,深一脚浅一脚往河边走去。待到了距离河边不足一里地的时候,朱大托小越擎了火把,自己从背篓里取出一个大包,用柳树枝蘸着,口中念念有词,一路泼洒。只是他又不肯沿着一条直路洒过去,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长的一段路上见他手舞足蹈,活似个癫汉,足足洒了三炷香的工夫才到了河边。
他跳舞似的拖沓,小越和伏九也就只能放慢了脚步随着。然而旁人看来好笑的举动,小越微微侧头,倒好似瞧出了几丝趣味,只是碍着朱大就在左近,不好开口,寻了个时机悄悄捅了捅伏九,也示意他留神去看。

这时朱大已经在河边站住了,抬袖口抹了把额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的汗,把剩下的大半个纸包往脚边一搁,抬着脖子看起了天。
连着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雨,如今倒是个响晴的夜空。星子如银,璀璨点缀。他望了好一阵子,又比比划划的掐算了一回,才用那根柳树枝子在河滩上画了几笔,皱着眉头记了半天,又在背篓里掏出一堆浸了鸡血的小口袋,染了朱砂的细绳等等,末了十分小心捧出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端端正正摆在地上,嘱咐道:“我在周围布阵,你们帮我瞧着点这个,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喊一声我便晓得了。”
小越瞪着那块石头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稀罕:“这是什么宝贝?”
朱大很是珍惜的道:“这是我在后头朝南的山坡上,好容易寻到的正阳乾位生出的石头,最是辟邪祛恶。要不是怕这一趟当真有事,这么压箱底的宝贝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又道,“等下我把乾坤北斗伏魔镇恶无极阵布好,又有这石头做阵眼,足够震慑邪魔外道之类。若真有什么进了村子,也会被吓退离开,这一趟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说罢,捧着那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就走。
只是小越手快,一把又扯住了他,眨了眨眼:“若是驱走了,那邪物再去他处为害,又要如何?除恶当尽,为何不顺势斩了去?”
朱大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连声道:“你开什么玩笑,杀除邪物,在下怎有那般的本事!平平安安将它驱走,不就够了!”一边就抱着东西快步走去算出的方位布阵。
小越只得扭头去找伏九,这时朱大已经三步并两步走得远了,压低了声音不怕被听到。然而他还是结巴了一下:“小九,那个什么……北斗阵……你听说过么?”
伏九也是摇头。
小越又干笑了一声,把声音再压得低些:“我总觉得,也未必……是什么厉害的阵法。”他瞧了瞧那块被朱大当成宝贝的乾阳石,只觉灵气微弱当真难以入眼,再想到这可能就是朱大最拿得出手的法宝灵器,顿时都要替他发起愁来。好在立刻就悄悄笑道,“可巧是叫我赶上了,等下看分明了,若当真是什么坑害百姓的妖邪,觑个空子偷偷出手,替他除去了,未尝不可。”
这话伏九倒是也认同:“阿叔若在,当也是如此。”
小越自打与他相识,这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句“阿叔如何如何”,当真忍不住道,“你那阿叔到底是哪个,好歹说个名号给我,说不得我也听闻过。”
伏九这时又是木讷起来,摇头道:“阿叔就是阿叔,便如伏九就是伏九……”
小越登时头痛,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摆了摆:“罢了罢了,算我没问……嗯?”他忽觉河对岸气息凛冽,乍然而生,一股森森鬼邪之气,卷在夜风中,不过这一停一望的数息间,已扑面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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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  鬼魇

那股气息极恶极速,两个少年都是一凛。一抬头,就见两点冷绿幽光竟是轻飘飘借着风力涉河而来,悄无声息便踏上了村口这边的河堤。
另边厢朱大布着他那名字威风又拗口的阵渐渐走得远了,一时间好似还未发觉这边的异样。小越和伏九皆是心里有盘算的,胆子又大,倒也没想着当真喊上他一声。一时间,那绿光驱近,趁着冷霜霜的大好月色,瞧清楚了,竟是头双眼幽绿,足有半人高的野狼。
要说村外又有旷野,又有荒山,虎豹熊罴这般的猛兽虽没有,野狼野猪倒也不算稀罕。只是又有河道挡着,村里又常年防备,才不大多见,更勿论这般个头的。然而那恶狼虽说乍看身高体壮,却通体绕裹在一层淡淡黑烟中,不时有丝丝黑雾随着行动扯长扯短、吞吐飘动。更那样庞大的身躯,点在河面上不见半点水花涟漪,浑如无物。小越和伏九将这些异状看在眼里,心内都是通透。这丝缕的黑雾,正是先前伏九所言邪物气息,虽说不知这东西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但定不能放过了才是要紧。
只是尚未等两人盘算好如何悄没声息的出手,恶狼踩过河堤,那冒着黑气的爪子刚踏在沙土地上,凭空忽的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铃声。声音不算太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足够传出多远。然后就听得朱大遥遥大喝了一声:“当真有妖物,现形来!”
小越和伏九同时扭头,就见他远远甩开两条腿飞奔过来,速度竟也不慢。那铃声响过,地面上隐隐的显出几道淡淡红光,横纵交织,一时绊住了恶狼步伐。就这片刻功夫,朱大已冲到了近前,待看清狼形,狠狠倒抽了口冷气,显见也是吓了一跳。但又立刻大声道:“小越你们快躲开!”一边把手一扬,一把还带着雄黄粉末的豆米劈头向恶狼砸了过去。
小越忙扯着伏九退后几步,瞧向朱大的目光带了点意外。虽说看轻朱大的本事在先,但脚下铃铛是何时布下的,竟也疏于发觉。这时瞧着朱大凛凛然要发威的样子,心中觉得他说不定当真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活,便扯着伏九依言退开了几步。
那边朱大已是顾不上他们,喊过之后,双手连抛,拼命的泼出雄黄豆米。大把的豆米撒出去,不需什么准头,便砸足了黑狼一身。这几样物件是尽人皆知的辟邪之物,沾上狼躯,黑气萦绕的皮毛顿时“滋啦”作响,激起大片坑洼豆印。黑狼似也知疼痛,身体瑟缩一下,包裹全身的茫茫黑气眼见收缩了几分。
见驱邪豆米当真奏效,朱大心中似是有了底气。他这番出门,那背篓中半数皆是此物,用之不尽,立刻一手抛出剩下的豆米,一手探到身后,又拽出一包,扯开了,大叫一声壮胆,抢上几步,劈头盖脸全数朝着黑狼兜头泼下。这一大包染过雄黄的豆米,足有两升不止,尽砸在黑狼身上,顿时听得一声厉嚎,黑狼庞大的身躯好似都眼见缩小了两圈。只是那邪兽吃了这样的大亏,反倒被激起凶性,猛一甩头,利爪勾地,不退反进,顶着豆雨向朱大扑咬上来。
獠牙还没咬到,朱大机灵,惨叫一声,抱头就地一个打滚,惊险万分避过了狼口。毫厘之间,先前所站的位置已经被缠绕着黑气的利爪踏上。非但朱大,就连小越和伏九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看就要冲上去救人。
忽听朱大灰头土脸中“嘿嘿”笑了两声,口中念念有词道:“就提防着你呢!”手往袖中一收,也不知摸了个什么物件出来,只见到火星一闪,他早连滚带爬的起身逃命,边将那东西反手朝着身后一丢。
火星正落在他与黑狼之间,沾地一瞬,“轰”的一声,平地竟起了一道火浪,沿着刚刚朱大一路布阵走出来的路线,曲曲折折烧起。火焰赤红,内中不知加了何物,虽说焰头不过一尺多高,但蛇行电走,顷刻勾连成片,阻在了黑狼之前。
小越低低叫了一声,有点惊讶的拉了拉伏九,小声道:“北斗驱邪符?”讶声未落,黑狼显见对这火符颇有忌惮,收住扑势,弓腰低吼了几声。
朱大这才算是当真换过气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屑,站直了身子笑道:“狼兄,此路不通了!莫再入村,回头离去吧!离去吧!”
他脚下横亘驱邪之火,左有红铃,右镇乾阳石。法器粗劣却手法巧妙的将三者一气勾连,当真密不透风锁住了黑狼入村之径,只留来路容它退却。只是那黑狼也不知是不通人语,还是不甘回头,虽说难越雷池,也无退意,双方隔着熊熊烈火,一时竟入僵持。
这一来,心中暗暗叫苦的倒成了看似暂占上风的朱大。他阻住黑狼,全靠阵势勾连,火符更是阵中关键所在。一旦火势燃尽,再无什么克制的手段,登时就要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若靠拳打脚蹬,断然不是黑狼对手。这样一想,愁上心头,又退了几步,来到小越和伏九身边,小声道:“你们两个快跑,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驱赶这妖物!”
小越深深吸了口气,见朱大满脸紧张关切,全无作伪,心头难免觉得几分热乎。只是他不说逃跑,倒是伸手轻轻把朱大向旁一推,含笑道:“朱大哥,这一阵,让我来吧!”
朱大愣了愣神,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小越也没多做解释,迈步上前,下垂的右手指尖已隐约可见精光流转,半抬起斜指黑狼:“妖孽,伏诛!”

一点精芒,转瞬自小越指端拉伸绽放,分明就是一把利刃。朱大反被他扯在身后,此刻正端着险些掉了的下巴,瞪大眼睛看看小越,再看看伏九。嘎巴了两下嘴巴,硬是没能说出话。
只是场中一时也没人顾及给他解释什么,利刃一出,黑狼顿生危机之感。与先前和朱大对峙时不同,低吼一声,身形收缩,竟现退意。小越却是不肯放它退走,他先前在旁看得清楚,这黑狼非是肉躯,更早已不是活物。通体黑气,乃是恶怨聚集而来。虽说不清楚一只畜生的魂体上为何缠绕了这般深重的怨气邪氛,但若不除去,难免祸及周遭村镇。那些百姓既无防身的术法,又有难舍的家业,一旦纵它去了,说不得有多少生灵性命要被祸害。因此早就拿定了主意,并指在刃背上一抹,放大了胆子,把那早背的烂熟,却是第一遭上阵的法诀加附其上,再行催动。便见一道寒光,白闪一般,随着小越扑上前的身形,更快一步绕上了黑狼头颈,一闪没入。由黑气凝成的硕大狼头,便如滚汤泼雪,眨眼消融飞散。只剩下庞大的身躯,也失了动弹之力,僵立原地,眼看着黑雾撕扯,即将土崩瓦解。
朱大这时才换过嗓子里的一口气,同手同脚过去,想拉小越一把,又讪讪缩了,只抻着脖子张大了嘴:“这……这是什么仙法?小越,这……这狼是被你斩了?”他说着话,好似尚不能相信,伸了手要去黑狼还未化尽的皮毛上摸一把。
小越忙一把扯住他,连带着自己也退后了几步:“邪秽之气,莫碰……”
话音未落,忽有悠悠一声凄厉长啼自对岸传来。那声音缥缈难听犹如鬼哭,入了耳朵,连人的肝肠心肺都一起翻腾着不爽快起来。随着声音,黑狼残躯上突又生了变数,本已渐渐化消四散的黑气开始剧烈的大吞大吐,若非是只无头恶狼的模样,倒像个人在大口喘着粗气。吞吐片刻,黑气猛然内收成团,随后“砰”的一声爆裂开来。内心中一点青黑光芒,飘然升起,只在空中一顿,就如同生了耳目,滴溜溜一转,冲着河对岸飙冲而去。
小越一见登时急了,大叫一声:“还有后手,快追!”当先一个纵过还没熄灭的火符,身形快的只见利刃白芒,紧随而去。他这句话自然不是喊给朱大,那边伏九早也动弹起来,小小的个子,几大步跨出去,也不知怎么就过了几丈宽的河面,一声不吭,追到了小越后头。
转眼只剩下一个朱大,抱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呆愣愣站在河边。他用力拍了拍胸口,像是才回过神,再看两个少年,若不是小越身携的白刃,连所在都要望不清楚了。他咬了咬牙,也大叫了一声:“你们等等我!”踢了两只鞋子掖在腰间,“噗通”一声下了河,甩开膀子拼命往对岸游过去。

朱大的水性算不得精熟,他本也是个后到三里村落户的,几年下来,勉强折腾得不算了只旱鸭子。这秋夜河水冰凉刺骨,他后头又驮了个不小的背篓,好容易才扑腾到对岸。因河那一边没有村落人家,自然也不似三里村这一头有砌了麻石垫了沙土的堤岸,一脚踩上去,连泥带水,秋草梗子恨不得直戳到腿根,朱大踉踉跄跄的,手脚并用才钻出了那一片野苇子滩,小越和伏九两个早追着妖光不知哪里去了。
好在一片荒地,放眼无遗,朱大站稳身子,有点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往前直望。两三里地开外,天生天长着大片的杂树林子。他目光转处,似是觑准了什么,忙弯腰套上鞋,拧了拧大胯,又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小越,莫冒进,等等在下啊!”撒开了两条腿,埋头又是一通好跑。

待朱大气喘吁吁的一头扎进杂树林,耳边鬼哭狼嚎之声更甚,阴风飒飒,吹出一身的冷汗裹着湿衣,当当真真好个透心凉。
朱大咬着牙齿打着哆嗦,脚底下却没见停顿,直往林子中心扎过去。那一片树木深处,都不需细看,便有白光纵横,叱喝交加,混战得好一团热闹。朱大摸到近前,一手搁在胸口安着心肝,一边运足了目力张望。这短短片刻功夫,林子当中草折树摧,硬生生被扫荡出了一大块空地。白光起落矫健,正是小越,手持利刃吞吐着三尺长短的剑芒,将一道奇形怪状似人非人的影子缠住,那边先前消散了的黑狼不知为何竟又现了形,正与伏九斗在一处。两个小孩子对阵这般邪物,却是没个瑟缩害怕的,反倒是朱大瞧着两个怪物身上散逸出的浓黑恶气,生了眼睛般钻缝撩隙冲着他们两人身上纠缠,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忍不住叫了一嗓子:“留心些,我来助你!”
他拨开杂草跳身出来,离着战团还有点距离。小越却先急了,抽了空子大喊道:“这是鬼魇,别过来!”一边缩头一滚,闪开了鬼影袭来的一道阴风。
朱大愣了愣,像是不明白“鬼魇”又是个什么东西。但战团局面,他却看得清楚。也不知黑狼是不是因有那妖异鬼影在旁,虽说身躯不似先前庞大,却更为凝实,纵扑撕咬,灵动非常。伏九的身手更是让他意外,这黑面丑童小小年纪,动起手来的路数却是个稳扎稳打的风范。虽说赤手空拳,招式之中隐有剑意,似从高手剑法之中化生而来。更天生一身好膂力,拳风激荡过处,黑狼身上邪秽之气顿时迸裂破碎。若非诡术在身生生不息,早就分了高下。
只是黑狼扑杀伏九虽然占不了上风,却也将他牢牢牵制在旁,另一边小越对战那怪异的妖邪鬼物,倒有几分支拙。月色清朗,透过大片摧折树木洒落,照彻头尾分毫。小越口中的“鬼魇”仿佛人形,但通身上下又好似附生着无数零碎肢体,似虚似实,狰狞可怖。它那一身黑气,与黑狼截然不同,有的放矢,侵袭之处,草木登时灰败凋零。或有一二扫上小越衣角,锦绣衣料上也叠了累累腐蚀痕迹。小越手中利刃非凡,但对上这虚实不定的黑气也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且那恶秽之气冲身,熏染五内,僵持一久,连身形步法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滞碍。
小越初次当面对敌,本在一心一意酣战,一时拿不下鬼影,倒也不曾胆怯。但缠斗之中,渐觉身疲力涩,更有两次险险闪避不及,叫那鬼爪与要害擦身而过。少年惊出了一身冷汗,脑中一个激灵,这才发觉到周遭被黑气蚕食后的不妙。他到底稚嫩些,学了一身的武艺法术,对阵经验却少得可怜,一时竟是有些慌乱。张了张嘴,又无法叫伏九援手,心思一散,恶斗之中,登时屡屡失利,落了下风。
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一声憋着嗓子的叫唤:“这边!这边!”
小越抽眼一瞥,就见朱大白着一脸张,似还有些惊魂未定,手上却提了个葫芦,正十分利索的一边挪步一边向地上倒着雄黄符水。难为他过河追人,还带着这般分量的东西。在荒草地面上泼洒出来的,隐约就是之前布在河边的火符。这一道北斗驱邪符虽说入不得炼气界真人之眼,但毕竟也是真修正统的符术,自有其用处。那鬼魇凶猛,一时拿它不下,若能引入阵之中,借雄黄符水克邪之力,也能困得片刻,好容人重新思量杀除的手段。小越心思一点就通,立刻配合步法,且战且退,将鬼魇有意无意引向符水阵。
鬼魇凶恶难缠,但却无智,全凭一股愤怨阴邪的本能行事,只知杀戮吞噬。小越卖了破绽退却,它登时便紧追上去,且战且行,哪须多少力气,便入了朱大之穀。朱大这时甚是机灵,远远避让开了,甚至还扯了一块湿漉漉的衣角掩住口鼻,尽量不显生人气息。候着小越引了鬼魇深入阵中,这才擎着葫芦冲过去,扬手就泼,将符阵阵口封住。顺手掏出万分珍爱的乾元石,“啪”的一声,牢牢拍在符胆之位。
周遭气息微微一震,似有涟漪在虚空中一圈圈荡漾铺开,肃阳之力,北斗之杀,透符阵而生,虽说眼见无形,阵中鬼魇行动却明显一滞,似被这股力量裹缚,气焰顿矮。
此消彼长,鬼魇势弱,小越透过这口气,精神登时振奋了。他本是个聪慧的性子,借了朱大画符阵的点醒,福至心灵,也悟了个绞杀鬼魇的法子。手上利刃一抖,剑芒顿敛,显出本来面目,原是一把一尺长短,刃透如冰的怀剑。小越握了那剑,目光四转,已看定了周围几棵老树,纵身过去,便用剑尖在树干上刻画起来。
怀剑非是凡品,刃尖划下,树干上显出的痕迹隐透光芒。小越运剑如飞,片刻刻下一道符篆,就势头也不抬向前一窜,避开了身后穷追而至的黑气。
黑气扑空,余势扫在树上,霹雳一声,树身符箓竟炸出雷火金光,一小截的黑气退之不及,登时被劈得四散,鬼魇也呜咽一声,形态瑟缩了一下,首见怯意。
小越听得背后动静,倒是胸有成竹,看也没多看上一眼,继续寻了下一棵树刻符。鬼魇本是幽魂游魄凝了极大冤屈不甘,愤懑中化生而来。幽恨不消,魂形便无法彻底消灭。眼下既无高僧大德以大法力将其超度,也就只能狠下心肠,引天雷紫霆之力将其彻底打散。这一套符箓以金借木生雷,乃是厉害之极的灭魔手段。符箓按八卦方位成阵,杀阴灭邪,正是鬼魇的克星。小越功力虽有差,但掌中那把怀剑“清缠”却是件炼气界中排得上品秩的神兵,再辅以符箓强横,已是稳操胜券。只是鬼魇虽无灵智,也知生死存亡,它触不得树上金符,更拼了命的要将小越在阵成前拿下,才可有生机。因此嚎啸几声,一身阴气陡然大盛,甚至可见许多虚无散碎魂影在身畔进出盘旋。整个身躯也陡然膨胀起来,黑气挥舞如爪如鞭,掏向小越背后。
旁边朱大似是受不住那几声凄厉鬼号,双手掩了耳朵,连忙后退。他前脚退出符水阵,一股凛冽阴风如刀,掀翻了整一块地皮,草飞石裂中,“砰”、“砰”两声,勾勒阵符的雄黄水迹上爆起两团火焰,焰色燃透,顷刻转为青绿,那股磅礴暴走的阴气竟是硬生生撕裂了符水阵的禁制。符胆之位,乾元石也是重重一弹,几道细细裂缝绽出,好在并未四分五裂,一时勉强仍能维持阵法。
朱大倒吸着凉气,连忙大喊:“小越,留神啊,这妖物要发疯了!”

小越身在阵中,兀需他提醒,也觉压力临身。鬼魇盯紧了他不死不休,小越又要闪避逃命,又要兼顾在选定方位的树上镌下符箓,一时左右支拙,狼狈万分。八道符箓,勉强刻下六道,眼见雷霆之势隐隐将成,却偏偏只能酝而不发,缺不成形。鬼魇似也记得先前吃过雷火霹雳的亏,数条黑气挥舞如鞭,上下前后锁紧了小越,远远迫他避开树干。小越被逼得无奈,鬼魇不灭,那一边黑狼生生不息,纠缠住伏九,也无法抽身来助,只得抖腕又将清缠剑气放出,再与鬼魇战做一团。
这一番恶斗,当真有了你死我活的意味,鬼魇不通人性,小越却头皮发炸,生死存亡一般。他又不敢有片刻的分心走神,黑恶邪气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稍有疏忽,就是雪上加霜。既无法待人来援手,更不愿也不肯堕了身家折在这荒山野村之中,气性张阖,一时催得小越咬紧了牙,额角两太阳上青筋鼓跳,大喝了一声,清缠剑光又涨,横劈竖削,皆是刚烈之极的招数,连环七剑,金风激荡,反倒将鬼魇迫得退却了几分。
微缓过一口气,小越顾不得乘胜追击,身法灵动,闪到树旁,急急刻下第七道符箓。剑痕划落,杂树林上空乌云骤凝,隐隐雷声,似已可听闻,正在那团团黑铁般的云层上方滚动。只待灵箓一催,劈落九霄。
比那凝结的雷霆更快的是鬼魇黑气,长长两道挥出,宛如长鞭,破空竟有呼啸之声,当头拦腰抽到。小越忙折腰躲避,这关节也顾不得好看与否,屈膝抱头,团身滚开数尺外。方一长腰要起,眼前一暗,又有第三道黑气出其不意挥至。这一记很是阴狠,待察觉时,距离面门也不过一臂长短。小越倒抽一口气,匆忙中只得抬剑一迎。清缠剑气不及放出,与忽而软淡无形,忽而坚愈金石的黑气一触,“当啷”一声,竟被震飞脱手,远远落入了草丛中。
小越心中暗叫不好,间不容隙,也只得先躲避保命要紧,一连串闪躲下来,更与清缠间隔愈远,难以触及。
虽说失了清缠,小越尚有其他防身之法,但这一套雷符尚缺一角,却没了承启道术的法器,眼看便是功亏一篑。小越急得火撞心头,无法可施,忽的眼角瞥到一条人影,在鬼魇不顾及处,悄手蹑脚的,往那片乱草丛中摸了过去。
那人正是朱大,他先早退出符水阵,两边战团,皆插手不得。事到如今,纵再愚钝之人,也知小越和伏九身负异术,来历非凡,既然帮不上忙,索性远远避开,不给两人做了绊手绊脚的负担。然而他人躲远了,心思却缜密,伏九一方,虽说一时奈何不得彼此,上风头已是稳稳握在了手中,反倒是小越,几起几落,看得人常捏了一把冷汗。他通巫方之术,自也明白小越以树刻下符阵的打算。只是鬼魇气盛,小越到底被迫得落了下风,自顾不暇,那落入草丛中的短剑法器,一时间也顾不得了。索性便趁着没有谁顾得上自己,沉心静气,高抬脚轻落步的,往那片草中,去寻清缠。

大片月光明亮,清缠又是宝器,刃光剔透,土埃难掩。朱大觑得分明,矮身蹲到草丛中去,哪消片刻,便握了银丝缠柄,将剑提出。宝剑入手,轻若鸿毛重拟千斤,别样清灵仙气自指接处,灌彻周身,好一片透体的清凉。朱大久无此感,一时竟是一凛,握着清缠愣在当地。好在不过片刻,又打了个激灵回了神,站起了身。
小越身陷苦战,虽说瞥见朱大寻回了清缠,却因鬼魇纠缠得密不透风,没个法子弄回自己手中,只得寥以安慰好歹不曾将这自幼随身的怀剑失落了。他正要再放开一嗓子,叫朱大退开得更远些,忽见那身影魔障般持剑忡怔了片刻,竟是抬头四顾,同时指上掐算,似有所寻。
这举动太过意外,小越眨了眨眼,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泛起一个自己也不大相信的念头。只这一分神,半幅衣袖便毁在了黑气之下。他匆忙挪身换位,却还忍不住又分眼角余光张望过去,朱大已是测算罢,胸有成竹抬脚直奔十几步外一株大树。小越顿时险些叫出声来,他心下通明,那树正该是第八道符箓刻落之地,也是整座雷霆阵势最末关键的收尾一笔。
如此一来,朱大的打算昭然若揭。他不在战中,手上又有清缠宝剑,正是要替小越将最末一道符箓补齐,落下诛邪杀妖之雷,了结此战。但这一套阵符在炼气一界虽不是什么不传之秘,要学其神髓也是艰难。或需积年修行,或有名师点化、绝妙根基,方才可行。朱大一介野村方者,不过通晓些粗浅巫术罢了,又如何行得。照猫画虎,有形无实还是其次,一旦符箓中灵粹之力倒灌反噬,怕不是个当场神魂俱灭的下场。小越唬得魂都飞了,顾不得鬼魇,忙大喊道:“朱大哥,且慢,你不可冒失……”话音未落,自顾不暇,已被黑气拦腰一记狠的,抽飞出七八步外。若非有宝护身,半条小命怕也去了。
倒是朱大咧嘴一笑,领他的情,大声道:“小越兄弟,你放心,我打小算过命,乃是个绝处逢生遇难呈祥的好命数。你叫我一声大哥,在下便断无独善其身的道理。”喊罢话,倒握清缠,抵在树干之上。略一闭眼,随后猛撩开眼皮,下手如飞,依样画葫芦,仿着小越先前七道雷符,以剑做笔刻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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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四  金风洗雷霆

小越此时自顾不暇,即便喊破了嗓子,朱大只做不闻,全无奈何。两个身在战团中的少年抽手不能,只得眼睁睁看着清缠剑尖落下。
若说符箓之学,甚是浩渺繁复,学之不速言之难尽,但当真起笔落笔,也不过片刻间罢了。更眼下情势紧迫,朱大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还未等战成一团的那几个另有什么举动,早剑走龙蛇一气呵成。
落定一瞬,天星陡暗积云来合,原本上凝于顶的墨色云团中,忽闻一声霹雳,银芒撕开天幕。粗如儿臂的灼目电光九霄倒泄,殛顶而来。
瞬间小越和伏九连惊讶都顾不及,连忙各自抽身,甩开了两条腿纵离,转眼雷霆怒至,已对着鬼魇邪物当头劈下。
短促一瞬,林中情态急转,银蛇电舞,追噬妖邪,那雷霆电网天然成势,困住鬼魇四方退路,纵然邪秽气盛,又哪抵得下正法天雷,黑光四散,邪气泼溅,已是被压制得全无翻身之力。
小越得以脱身,这才忙忙冲到朱大身边,张大了嘴,一时竟不知要先说什么,半晌挤出了一句:“你……你画的符?”话一问完,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嘴巴拧上一把。
朱大倒好像全不知惊讶,乐呵呵的看了看清缠,又倒转剑刃递还给小越:“对啊,没想到第一次就画成了,这符是引雷的?好生厉害啊!依在下看,那妖物是定逃脱不得了。”
小越接过怀剑,千言万语,终是只化作一句,真心诚意瞧着朱大:“朱大哥,你真是……厉害!”
这边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阵中天雷轰响,震得土石横飞,树木摧折。眼看着密集成束的雷光下,鬼魇全无先前嚣张姿态,仓皇逃窜,狼狈不堪。缠住伏九的黑狼早已化散在虚无,那一点黑气,即便杯水车薪,也被走投无路的鬼魇强行唤回,做困兽之斗。
眼看胜券在握,只是声势阵仗委实浩大了些,三人一时倒也很难放稳了心,仍是盯紧局中变化,好防万一。要说小越自身,这一套雷符乃是由长辈亲身教授,对其效用深信无疑。伏九与他同行,多少知根知底,也颇放心。只是朱大好似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瞠目结舌,瞪得一双眼都几乎脱了眶,一边张望,一边口中不住的“啧啧”惊叹,一会儿抚着胸口道这雷声震得自己心肝都颤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直道电光灼眼,连鬼魇的影子怕不是都已经被劈散。正口中唠唠叨叨个不休,突的一顿,扯了扯小越的袖口。
小越便听他在滚滚雷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道了句:“怎么好似忽然起风了……好大的风啊!”
小越猛觉不对,定睛看时,天雷阵下,电光窜动土木激飞,鬼魇犹不肯引颈待戮,挟一身黑光邪气,四处奔逃。那雷网密织,本是天衣无缝不灭不休,但在鬼魇舍命冲撞之下,竟觅得了一处略略薄弱的所在。虽说仍有天雷殛顶,却犹有一丝逃出生天的缝隙。
鬼魇见得,小越经朱大无心一言,亦是察觉。但他心中方动念,模糊尚未定论,那边鬼魇已孤注一掷般,周身黑光暴涨,仿若个邪气涌动的巨大黑球,冲撞而来。
这一冲豁命施为,小越和伏九下意识的各扯住朱大一条胳膊,三人齐齐退后几步。只这一瞬,鬼魇已冲至阵隙之处,雷霆咆哮,电光黑光同时迸散,但竟一时间没能劈散那一团护身邪气,眼看鬼魇就要夺路而出,小越忙翻腕又擎出怀剑清缠,要扑身上去拦阻。
他意动身尚未动,全身忽觉一阵透凉,衣发皆飞,似有飙风吹至。瞬感之后,才见得阵中鬼魇,全力一冲之下,竟是未竞全功。非但没能闯出天雷符阵,反而身法凝滞,东摇西晃立身不稳,全不由自主的被一股绝大力气拉扯起来一般。
那一股大力,正是从阵隙之处生出,这片刻的变故中,已可眼见一股绝大风柱,飙升而起,卷连天地。鬼魇正被裹在风中,一时间非但行动难能自主,连周遭团绕的护体邪气亦开始被风力拉扯得七零八落,呈溃散之势。
小越呆了呆,松开朱大,一步跃到之前觑见的阵隙去。那一处正是由朱大代笔,如今刻在树干上的符箓光芒大盛,银光灿灿,可见非凡。他如今终是真正定睛看了一回,顿时倒抽了一口气,一手虚虚点着那符,结结巴巴:“这……这是……这不是……不是我的雷符……”
朱大仍是一脸懵懂,全然不明眼下这瞬息间的变化起伏。听了小越这句,茫然道:“在下画错了?可这阵势明明见效了啊?”
小越也不知是该吃惊还是叹气,还是作何其他反应了,一手撑了额,喃喃道:“朱大哥,你若非深藏不露,便定然能是个炼气界中的天才!”
朱大仍是不知所谓,小越如此情形下也没得空闲给他细细解释,只能道:“这符错中有对,倒比我先前的打算更胜一筹了。符箓引动金风,这邪物根本当该水落石出,且先看罢。”
他说话间,飙风大盛,倒引天雷之力。漫天劈落的雷电似是势头趋弱,但若细观,才发觉雷霆声势正被源源不断引入风柱之中,金风借得雷光,浩浩汤汤,卷天拔地。而鬼魇困身其中,进退维谷,更无从抵抗风中的巨力,好似一块乌突突的破布,被风势卷着,滚上滚下,狼狈不堪,不要说还手,渐渐连挣扎的力道也没了。而随着鬼魇再无力反抗,金风如刃,竟开始片片剥落它身附的黑邪秽气。团团黑雾硬生生自鬼魇身表被撕扯下来,便瞬化蓬灰,渐淡渐无。朱大在旁仰着头看得清楚,不由得感叹了句:“这风好生霸道,似要将这怪物凌迟了一般!”
小越仍十分激动的一手抓牢了朱大,但眼看大局底定,有了余暇指点他细看:“金风剥落的乃是附着在鬼魇原本魂体上的散碎魂魄与怨气,这些零散魂魄尽去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一睹鬼魇本来面目……”说着说着,小越倒先兴奋起来,“这般妖物,许久不曾现世,我也只是在书本上见过几笔描述罢了,如今要是能见一见其下的本原,实在是颇长见识之事,日后回见了姑姑,也好说给她听呢!”
忽听一直沉默的伏九插了一嘴:“你不曾见过,又怎知你姑姑那般的高人也不曾见过?”
小越登时被他敲矮了一头,皱皱眉嘟了嘴巴,不再言语。

两个少年彼此说话漏气间,朱大还似着迷了般盯着风中鬼魇。这一股飙风卷天袭地,声势浩大,但终有尽时。草草布下的阵势与歪打正着的符箓虽说势威力猛,但失于难以持久,不知不觉中,渐渐雷霆息怒,风吼之声,也越发的单薄了。
只是经此一轮翻覆,鬼魇早没了先前逞凶之态,待风力一收,沙土落叶瓢泼而下,宛如落了一场土雨。朱大忙将外衣一撩,连自己带上两个少年一并兜头盖脸遮住,只听头顶一阵“噼啪”乱响,期间不知多少尘土碎叶砸了满身。好容易等到势头消歇,一掀开衣服,就见渺渺月光淋下,照着林间一片凄惨景象。那无数的残枝败叶上头,飘飘荡荡,浮着一道淡白影子。
朱大张了张嘴,试探着下了个结论:“鬼魇原身?”
小越点头:“金风雷霆荡去这妖物一身邪秽,回复本来面目,原来竟也不过是一缕幽魂。”
如今再无什么危机,那魂魄渺渺茫茫,在林中空地上飘荡,似是无知无觉,全无什么反应。月光透体而落,照得影子愈发虚幻缥缈,临于消散。
朱大似懂非懂也跟着点头:“原来魂魄竟是这般脆弱虚无的东西,瞧着似乎一指头就能碾碎。要不是亲眼看着,哪能相信就是刚刚那个凶残的邪物!”
“魂魄非是那般脆弱。”伏九忽然开口,“这不是常人魂魄离体后的样子,乃是一缕被外力撕碎后残存的魂魄碎片罢了。”
小越吃了一惊,歪头看向伏九:“我瞧这魂魄只是虚弱不堪,行将消散罢了,你又是怎么看出它魂体不全的?”
“我……自是见过。”伏九蓦的又不肯深说,草草搪塞了一句,复闭紧了嘴巴。
见他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小越也没办法,只好暂罢了。他本是个初出茅庐的富贵身家,没那些杀伐决断的心肠,虽说之前险些在鬼魇手下吃了大亏,但这时见这残魂五感皆钝,即将消亡的模样,登时有些心软,忍不住上前两步。
朱大还是个惊弓之鸟,忙拉住他:“做什么去?”
小越道:“这鬼魇……这残魂已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散于天地之间,此后不存。我思量它生时当也是个可怜人,虽说现下开不了口,识不得人事,但说不定身上还留有什么特征。待我找上一番,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缘得些来龙去脉,也好给它一个告慰。”说着话,朱大哪里拦得住他,反被拉着一并近了那魂魄。
只是残魂浅淡,离得远时只看得一片朦白,待近前了,小越突的一呆,非但白了一张脸,连手上也不自觉的用力一攥,登时捏得朱大惨叫一声:“手手手!我的手!小越你轻点!”
小越恍恍惚扭头,招呼伏九:“小九,这人……这人我见过……他曾来过我家……”

那残魂在这短短片刻间,已又透白了几分,仿佛林中来一阵稍大的夜风,就能将其彻底吹散。但几人站得贴近,月光又明亮,到底还能分辨清楚,魂魄原是一个修者装束的中年人,白面赤髭,肩挂杖麈,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更引人注目的是腰间悬着一个巴掌大的玉壶,上琢篮锄,束以玄丝,十分的精巧。
伏九和朱大难得的一同开口:“他是谁?”
小越犹木呆呆的满脸恍惚:“这人……是赤明圃的门人,他奉泊前辈之命来玉完城送过丹药,我见他胡须的颜色稀罕,记得很是清楚。”
可惜不只朱大,连伏九都对他口中人事浑然不知的模样,两人双双“哦”了一声,再没下文。小越这时也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瞧两人的神色,只能搔头苦笑:“你们不知……就不知吧,只是赤明圃也是炼气界中有名的门派,走的又是炼丹采药修行的门路,很难与人结怨。赤明圃的门人被撕散魂魄流落至此,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是了。退一步说,既然遇到了,至少也得把死讯通传过去。”
朱大点了点头:“落叶归根,是该如此。不如我去周遭找找,一来看看这位修者的尸身可在附近,二来也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后患。”
小越犹豫了一下,似有话说,但最后还是先点了点头:“走吧,大家同去,也有个照应。”

时辰早过了三更,夜色愈浓,而月色愈发的冰透如霜。朱大带出来的火把早丢在了河对岸,这时只能借着月光在树林中翻找寻觅。好在如今小越也不再藏拙,翻手取出一盏茶杯大小的玉灯笼,里面灼灼的放出光来,照透了方圆一丈,纤毫毕现。这东西也不晓得他先前收在何处,但既知小越身份非常,朱大也未多问什么,从地上捡了根粗树枝做手杖,一路往着草深树密之处拨弄敲打。
前前后后将树林翻找了一圈,除了几具早已死去多日的野狼的尸体,再无所获。这几具狼尸想来就是鬼魇所御黑狼的肉身,生机早无,已有多处腐败见骨。朱大索性便在旁做了记号,今夜之事难以对村中凡俗人说起,少不得要拿这些尸体搪塞过去。待忙完了这一气,更漏将尽,月已西斜。找不到鬼魇尸身,三人也只能收拾了东西回村。

天色犹是黑暗,村里即便是最勤快的人家,也没有在这个时辰就起身劳作的。小越收了招摇的玉灯笼,几人一路快走回去,豚犬未惊。而待到一推开虚掩的屋门,顿时却都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
薄薄一扇门板,竟隔开了一股来势汹汹的肉香。那鲜甜香气中五味调和,又似乎夹杂着什么少为人知的香料,兜面扑来,只在鼻端一绕,便牵出了满口的津液。甚至连一向木口木面的伏九也不由自主“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直往灶头张望。
朱大倒是没沉醉在这肉香中,他“啊”了一声,反倒匆忙跑到灶边,连声懊恼:“哎呀我炖的鸡!”一边就掀开了釜上木盖,又去寻瓢箸等物。
身后一暗,小越鬼魅般从他肩上冒头出来,一边瞧着釜里炖得稀烂的鸡肉,一边吸溜口水:“朱大哥,我饿了,能吃了吗?”
朱大手脚麻利的又去淘米:“这肉炖得过了火候,没滋没味,吃不得了!”
小越“啊”的一声,顿时满脸皆是失望之色,依依不舍的又瞧了眼灶台。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应有的好教养,到底拔动了脚步,从旁边捡了个木盆就拉着伏九往外走:“那……我们先去梳洗一下……”
瘪着肚子的少年依依不舍走开,留下了一腔看得到吃不到的委屈。朱大有点没忍住,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还是个小孩子呢……”他忽然又好似有点恍惚,端着水瓢的动作顿住了半晌,才继续低头忙碌。厨下无灯,只能借着灶中重新扇起的火光照亮。朱大操持惯了,不以为碍,飞快的将那只炖过了火候的鸡拆肉剔骨,又添米添水,洗了两把葵叶剁碎了一并投入釜中。这一轮忙碌完,才甩了甩手上水珠,站直腰身。
厨中只有一方窄窗透亮,但如今透进的不过茫茫夜色,冷冷秋风。朱大抬着头望着窗,更好似不知透过窄窗望向什么所在,许久才叹了口气,握住了自己的掌心。
“又是拆魂之术啊!”

朱家的院子宽敞,虽说大半荒芜着,但竟少有的打了一口深井,这在整个三里村中也算难能可贵。按朱大的说法,乃是为了炮制药材便利之用,如今却正便宜了小越和伏九提水梳洗。他两个虽说不曾落下什么皮肉伤,但到底灰头土脸也是狼狈。那井水清冽洁净得很,从头到脚清洗一回,非但洗尽尘垢,连熬了一晚的精神体力都似恢复不少。然后就听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些,香喷喷的气味和朱大的声音一并传了出来:“过来吃饭吧!”
难为朱大好麻利的手脚,这一阵工夫,已把那只炖得过了火候的小公鸡拆骨脱皮,一缕缕撕下肉,重新掺着鸡汤熬了鲜粥出来。一口下肚,从嘴巴到肠胃都好似浸在了温润香甜的滋味中,登时从喉咙里恨不得又伸出只小手,抓挠着去抢。哪消多久,扫荡得釜空碗净,才算作罢。
此时天已透亮,朱大还要往村里打点昨夜之事的后续,便催两个少年先去睡觉休息。只是小越把吃得油光光的嘴一抹,正襟危坐,忽的很是认真道:“朱大哥,我有事要与你说。”
朱大有点诧异的看他一眼:“没吃饱?”
小越登时“噗”的泄了气,扒着桌案抬起半张脸:“不……是真有正经事……不过,朱大哥,还有粥么?”
朱大乐了一声,起来收拾碗筷:“碗底都给你们舔干净了!那是什么事?说吧。”
小越又恋恋不舍看了眼灶头,这才道:“朱大哥,我冒昧一问,你的巫方之术是从何处所学,可方便告知么?”
朱大像是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顿了一下,才笑道:“家学,从我爹那辈辈传下来的。不过小越,如今可瞒不得我了,你和小九的出身,想来不是凡俗,在下这点玩意,看在你们眼里,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值得一提吧。”
小越反而有点尴尬,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干脆揉了揉脸只冲着朱大“嘿嘿”一笑。
朱大倒是很贴心的又替他开了口:“炼气界高标凡俗,流落到我们寻常百姓人家的,也只能是些微末术法,这又不是什么开罪人的说词。只说昨晚你那宝剑、符箓、还有小九的身手,样样都是叫人大开眼界,才知天外有天。”
小越听他这样说,眨了眨眼,忽然起身凑到朱大身边去,笑嘻嘻道:“既然炼气界这般好,那朱大哥,你可愿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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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五   惊雷

小越问得突兀,朱大显见是吃了一惊,半天才好似回过味来,有点古怪的笑指了指自己鼻尖:“我?在下一介粗鄙村夫,岂敢有那般的奢想,小越你不要寻我开心了。”
小越忙道:“我岂是哄你,我……好吧,我真心叫你一声大哥,便实话与你坦诚。我本名越琼田,出身之处玉完城,虽说不似神京、玄门那般声威隆震,在炼气界却也排得上名号。我见大哥心思仁厚,天资出众,埋没寻常之中,未免太过暴殄天物。正巧朱大哥你本就是巫方家学出身,料来也不算对炼气界中人事全然无知,这般天时地利与人和皆有,若是大哥有心,我虽人微……倒也算不得言轻,引荐一二修门,全然可行。”
朱大听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心觉好玩,又带几分忍笑,道:“那你觉得,在下倒是适合何门何派?何等修行之路?”
“这……”越琼田噎了一下,思索道,“若说方医之学,自然首推赤明圃;若说符箓阵法,当属飞天境;此外,释教云边金掌,道学青冥洞天,云外仙家、隐世大能,神州四陆炼气之途属派繁杂,一时半刻又岂数得完整……不过,要说当下现世宗门名声翘楚者,还数神京与玄门。”
越琼田如数家珍,朱大听得连连点头,也不知是通透了多少。末了,笑道:“这般多的门门道道,倒比田里种的庄稼花样还多些。我只是听你说,都觉耳朵不够用了,再让我选,可不是难为煞人!”
越琼田立刻拍了胸脯:“可以慢慢挑选嘛,有我作保,哪怕你要去神京,也不在话下。只是……”他忽又一犹豫,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莫要去玄门,那地方,啧啧,简直扒皮煎骨熬油,求天理灭人欲,了不得,简直是自虐!”
朱大仍是笑呵呵的,末了又低头继续去收拾碗筷:“在下凡夫俗子,只有高攀不起,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小越,你的好意我心领,只是这般突然,便要叫我改头换面,实在是……容我先考量考量吧。”

待到屋里打抹完毕,纵然已知了越琼田与伏九不凡,但搁在年岁上,朱大仍只把他们当孩子对待,撵了两人去休息,自去村里找村众开销昨夜之事。
陋室寒屋,家徒四壁,即便身份与初来时不同,越琼田和伏九还是只能乖乖爬回稻草铺,面对面躺了。越琼田一时间不觉倦意,翻了个身,扒着枕头去捅伏九:“小九小九,你说朱大哥会跟咱们走么?”
伏九倒是规规矩矩仰面躺着,合眼闭目,闷声道:“不管他走不走,咱们也该走了……你别忘了先前说好的事。”
“记得记得!”越琼田忙笑道,“你帮我跑出来找师父,我帮你给你阿叔找药嘛!”他揉了揉下巴,又一本正经道:“我早替你打算好啦,龙山古月的月下集十年一度,今正逢期,又恰好是轮到赤明圃做东。要说治病抓药,找他们一准没错!不过要是连赤明圃的人都治不好的病症,那可就……”他吞了吞口水,偷偷瞥了伏九一眼。
伏九仍是闭着眼睛,小小年纪,看起来比着越琼田还要年少两三岁,悲喜不形于色得却好似成人,慢慢道:“我穷我力,不悔己心。”
“你真是……哎!”越琼田抓了抓头发,合身也躺下了,“罢了罢了,真不知道你那位阿叔是怎样的老古板,才教出你这样一个小古板。放心,我都计算好了,要是朱大哥那边允了,咱们后天一早就上路,如何?”
伏九听他话里话外还念念不忘拉上朱大同行,到底没能忍住多问了一句:“你就那么中意他?”
越琼田“嘿嘿”一笑,竟好似有点不好意思,凑近了伏九才轻声道:“朱大哥……做饭是真的好吃啊!”
伏九登时悔了,翻了个身,后脑勺冲着他开始睡觉。

至于朱大那边,应对村民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兼又有杂树林中数具狼尸为证,登时将一村忐忑不安的情绪安抚了个七七八八,拨云见日。
一干村民得他相助,少不得又围着人七嘴八舌的说上好多话儿,感激者有,夸赞者亦有,饶皆是好意,也颇叫人有些吃不消了。
好在朱大沉得住气,直待到众人说话告一段落,这才道:“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一村乡里,谈什么谢不谢呢!眼下晓得不过是虚惊一场,实在再好不过,我也好能放心离开。”
虎子一直挤在最前面听着,这时立刻叫了起来:“朱大,你要去哪啊?”
朱大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的咳了两声:“这不是小越公子要离开了,路上少个跟随打扎的人手。他好歹在我家住了两天,还算信得过我,便叫上我陪他同去。”
此话一出,登时引得人群一阵议论欣羡之声,在场众人多是见过越琼田那通身的富贵气派,这时听得朱大竟攀了上去,少不得哄声四起,直道“你此后可就要发达了”云云。
朱大腆着脸皮听了一通,口口声声应“是”,好容易才把些祝贺恭维都接下了。忽然肩头被人杵了一下,郑多大声道:“朱大,好歹咱们大伙也做了五年的乡里,如今你说走就要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不多说了,走,今晚请你喝酒!”
朱大忙笑道:“要得要得,今晚我来把厨,咱们不醉不归!”

等到将一众村民打发停当,倒比昨晚一夜的折腾还要累人些。朱大舒了口气,也离开了晒场。越向村尾,路上越少人行,待到自家院落遥遥可见,身边已没了他人,唯有秋风卷叶,沙沙作响。
朱大不觉停了步,抬头,天高云淡,秋风很是清爽,这般立足仰望,三里村的天,与五年前初到之时似乎也没什么不同。至于村中鸡犬相闻,人声热络,更是入耳早熟,倒好似已在此生活了十年八年,甚至更久,思及将离,一时间难免的心涌许多不舍之感。这般心思,却是连自己也始料未及,生于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他踯躅片刻,手向怀里一伸,似是摸了什么物件两把,忽的自哂一声,摇摇头,似叹似感,击掌作咏:“乡人别欲尽,江湖音信微。不得辞羁旅,无劳问是非。是非啊!”

回头越琼田听得朱大允了与自家同去,登时心花怒放,掐着指头排算起来。
他已安抚定了伏九,这时又重将行程说与朱大道:“依我的意思,咱们先取路龙山古月,到月下集开开眼界。月下集十年一度,各门各派均会有人前往,朱大哥你也正好观望一回,看可有什么心仪之处。至于小九,赤明圃最是有爱惜后辈的名声,今次轮到做东,说不得泊穷年前辈会亲往一遭。若能得见,正好可以一问你阿叔的病情。即便不得,咱们在月下集转转,若有所获,也是好的,若无所获,再往赤明圃求医不迟。”
伏九听他口若悬河说来,忽皱了皱眉:“你不要寻你师父了?”
“这……”越琼田一顿,眉眼间灵动光色登时萎靡不少,“师父他云游天下,行踪不定,我欲寻他,多半也只能靠运气罢了!”
眼看行程定在明日,朱大少不得要打理许多路上所需,此时正一边在灶边捣鼓,一边听着越琼田安排,便道:“小越,你言家中颇有势力,如何还要自己出来餐风饮露的寻人,那位青衣道长既然是你的师父,叫你家人一同出力,岂不是便利?”
“那个……”越琼田更是语塞,支支吾吾许久才道,“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劳烦姑姑……”
听他言语闪烁,朱大颇体贴的没再追问,转而提起一篮子鸡蛋都浸入烧着滚水的釜中,笑道:“这里还有二十几个鸡蛋,我一并都煮了,带在身边方便。路上若是错过食宿,还可救急。”想了想又道,“但还需另外打些干粮,预备水囊。这一去路途遥远,有备无患,总是妥善。”
越琼田与伏九便眼睁睁瞧着他去了内间一趟,找了张极大的包袱皮出来,打量几眼:“这个差不多也够大了。”
越琼田忙道:“这……朱大哥,不需如此麻烦啊!”他轻轻翻手,掌心莹光烁烁,化出两只巴掌大小的锦囊,料极考究、工极精美,各以彩绦束口。“炼气界中人,各有丹囊随身,虽算不得什么稀罕法宝,但收纳杂物,很是便利,且稍有修为,便能运使自如。咱们这一去路途不近,朱大哥,你又何必背着个那般大的包袱,以丹囊盛物足矣。”
朱大摇头便笑:“这般稀罕物,在下可用不起!”
“不稀罕,不稀罕!”越琼田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只锦囊,就要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倒出来。朱大忙摁住他:“我同你们走这一趟,多半只是长些见识罢了。炼气修仙,那是要何等的机缘才能窥得门径,在下不敢奢望。至于你这仙家宝贝,若我此时用了,待要由奢入俭,岂非艰难!你且安心罢,区区几个鸡蛋几块干粮,难不成还能压垮了我!”
他这样坚辞,越琼田也只好作罢,看朱大煮了一回鸡蛋,又去揉面打干粮。这些粗下活计,在家中从未到过他的眼前,如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朱大也很是不客气,手上一边忙着,边道:“帮我拎桶水过来!”
越琼田很是新鲜的乐滋滋应了一声,就往院子里跑。眼下正是下午光景,本该秋阳余赤,如今天边却见一团暗云,渐压渐低,一时天色将变,秋雨将来。
朱大听越琼田说了,不以为意,向门外撩了一眼,继续忙活着打他的干粮,边道:“今儿晚上少不得一场雷雨,不过这雨下过了,明天定是个通透的好天气,出门赶路,很是便当。”
越琼田咋舌:“这你也能看出来?”
朱大“哈哈”一笑:“你种地种多了,就也能掐会算了!”

待到入夜,阴云愈合,果然沉沉一阵雷声,便有密密的雨线噼里啪啦扯了下来,瞬间院中檐下,皆是茫茫。
朱大的屋子虽破败,好在不算透风漏雨,听着屋外风声雨声,三人挤在几案边,就着一灯如豆喝着豆粥,倒也有趣。
大略是因为要离开,朱大很是大方,将平日里舍不得吃喝的肉菜都整顿了摆上桌,村味野食,无非园蔬腊肉,但整治得精洁可口,比些千篇一律的山珍海味还要勾人胃口。越琼田吃得不亦乐乎,大嚼一通,心满意足,才顾得上推了推慢吞吞扒着饭粒的伏九:“小九,你怎么吃得这么慢?没胃口?”
伏九还是闷闷垂着眼的样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饭:“头有点晕……”
“莫不是着凉了?”朱大也凑过来,顺手摸过他一只手腕问脉。搭指一切,微微皱了皱眉。
越琼田忙问:“怎样?”
朱大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受寒……”
话音未竟,穹顶一声霹雳,灼目雷光映得昏暗的屋中都是一亮。忽然“哗啦”一声,伏九推了碗筷起身,一手捂头:“我……我去里面躺会儿……”便摇摇晃晃的,也顾不得朱大和越琼田,直奔草铺去了。

在他身后,越琼田早担忧的放下碗,也站了起来,忧心忡忡道:“小九这是……我去看看他!”
朱大却比他还快一点儿,拦下人道:“你又不会瞧病……还是我去吧。”

仅一盏的油灯点在外面,朱大摸着黑进了北屋,只能勉强看清稻草铺上一个黑乎乎侧躺着的人影。不过片刻的工夫,再伸手一触,额颊滚烫,似已烧得高热。朱大拧着眉头,柔声软语道:“小九,你觉得如何?”
伏九半张脸埋在枕中,喘气声粗重:“头痛……好热……好涨……”他字句断续不清,像是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个难受的感觉,只觉身体似置炭火之上,或者说,那火本就是自体内烧起,燎枯血脉,煎熬魂魄。不是刀兵之伤,但那难过的滋味,倒还不如当真挨上一刀两剑畅快些。
“这……”朱大也觉为难,先把一只手抚上伏九后颈,轻轻的揉按拍打两下,“你再忍忍,我给你熬些凉血的药。”说话间,指腹似有意似无意,在颈后按过几处,伏九迷迷糊糊中“嗯”了一声,瞧着倒是镇定了几分。
拍了拍手,朱大去往外头熬药。越琼田有心无力,撩起门帘看一眼屋里,又跟着朱大在灶台边团团转,连声道:“小九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就生了病?”
朱大也只能摇头:“看不出病因,但他烧得滚热,我先抓一副凉药给他,看看如何。”
越琼田此时也只能听任之,只是他原地打了几个转后,犹豫着开口:“小九这症状……与前两天那次倒是有些相像。”
“嗯?”
“就是……就是我用獬豸印给他解了闭气诀那次……”越琼田支支吾吾,心中忽然冒出几丝不太妙的预感。
朱大眼皮一跳,头顶蓦的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屋内陡闻伏九痛苦低咆,“撕拉”一声,土布褥面被他硬生生扯裂两半,一头扎在了上面。
越琼田跳了起来,大喊一声:“小九!”拉了朱大就往屋里跑。朱大被他扯得踉跄跟进,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屋里。还没站稳脚跟,身旁猛的一阵风擦过,随后“咣当”门板巨响,风雨掩耳,一片混乱中,听得越琼田大喊了一声:“小九,你去哪!”

电光雨幕交织,赫见神智昏昏的伏九一头撞出门去。越琼田紧追在后,奈何两人本是半斤八两的脚程,伏九昏茫之下状若疯癫,一时间倒也拉近不了多少距离。更为凄惨的是朱大,眼看情况变得一团糟,只得咬咬牙也跟着冲了出去。没有雨伞蓑衣蔽体,片刻便被大雨淋了个湿漉漉透心凉。他这时也顾不得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努力辨认伏九和越琼田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撒开腿就追。好在他对这一带地理熟悉,就算夜深雨急,仍能分辨道路,而伏九无头苍蝇般的乱撞,带着越琼田说不得跑了多少圈子和回头路,朱大粗气喘得好似拉风箱,但到底没被他们两个彻底甩丢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吊在了最后。
天上惊雷不歇,伏九的发狂便也不止。冷雨溅泥,从头到脚的湿淋冰冷,倒好似能缓解几分体内滋生的高热。伏九也不知自己发足狂奔了多久,渐渐倒是不再觉得那股要烤干自己的热度,却是胸腔中“砰砰”急促之声,响亮如鼓,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空白的意识里,恍惚有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闪现又消失,难以捕捉,而天幕雷云翻腾,暴雨淋头,不感颤栗,倒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向往,好似冥冥之中,牵引召唤,却无从得去。
伏九蓦然“啊”的大叫一声,一道乌光自百会聚冲,蒸腾欲上九霄。但紫雷划处,一闪而没,又化为无。他便也“噗通”一声,栽倒在泥水坑里,神识再度被抽离,整个身子却仍如挨了皮鞭一般,不住的痉挛颤抖。
落后的越琼田也终于追上了,顾不得污脏,冲过来忙要扶起伏九,连声叫唤。只是一碰到伏九抖如筛糠的身体,吓了一跳,一时又不敢如何动作了,扎着手急的火上房梁:“小九!小九你能听到我说话么?你……你……”
伏九神智全无,自然也答不得他的问话,但全身的颤抖却未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之状。越琼田急了,胡乱掏了一把玉瓶金罐子出来,里面皆是各色灵丹,也不管对不对症,就要塞到伏九嘴里。
忽听身后一阵脚步乱响,上气不接下气传来的正是朱大的声音:“等……等等……呼……呼……别乱吃药……”
一回头,就见朱大一身泥泞,拖着步子连滚带爬跟了上来,到了两人面前,没再能说话,先膝盖一软,“噗通”跪在了那里,撑着地面只剩下喘气的份。
越琼田还捏着那一大把药瓶,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白眉赤眼看着朱大:“那……那要怎么办?”
朱大喘了半天,终于回过一口气来,哑着嗓子道:“他这是……魂魄离散的情况,你……你可有什么……稳固魂魄的法宝?”
“啊?”越琼田大吃一惊,但眼下情急,也顾不得问个来龙去脉,忙翻手取出一物,一扬即落,瞬间淡淡金光如纱如幕,悬于伏九头顶三尺。光华垂下,笼尽周身。伏九全身一抖,痉挛姿态终于见了缓解,渐渐平静下来。

见此法奏效,两人也算松了一口气,手软脚软的各坐在一边。越琼田还有点不放心,一眼又一眼的盯着金色光幕下沉沉似睡的伏九,朱大反而比他淡定许多,也不管地上污泥浊水,一仰身就瘫了下去:“没事了,暂时应该没事了,让我缓一缓……大半条命都要跑没了!”
越琼田体力倒是无虞,多半还是被伏九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这时歇回了神,怀里掏掏,又把那堆瓶瓶罐罐摸了出来,里头抠了粒丹药,递到朱大嘴边。
朱大眼皮都没动,一张嘴直接吞了下去。灵药入口即化,作一股暖流润下喉咙,五脏六腑之中顿觉精回神复,滋润暖和之极。朱大舒服的“哼哼”了两声,再一闭眼,这次当真是也睡了过去。
剩下越琼田一人,守着两个人事不知的坐在那里发呆。只觉自打自己落生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茫然无措的局面。好在天雷已歇,秋雨渐收,伏九的情况已经彻底稳定,同样陷入了沉睡。此后何事,也只能等这两人醒过来再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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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六  诛妖口

呆呆的拄着膝坐了不知多久,天边依稀微透曙光,灿烂朝阳隐约将现。越琼田揉了揉眼,一招手,收回照定伏九的金光,再揉了揉鼻子,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
像是被他的喷嚏声所惊,直挺挺昏睡着的伏九眼皮一动,也慢慢睁开了。满目曙色落入眼帘,照得他脑中空白许久,才喃喃道:“这是哪?”
越琼田没好气的应声:“鬼知道!”
伏九继续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又回笼几分,梦呓般道:“我又跑出来了?”
忽听旁边有人咳了两声:“又?”
朱大也已醒了,但还是烂泥般瘫在地上,摊开手脚扭头看着伏九:“老毛病?”
伏九迟疑了下,但看看眼前这两人因自己折腾来的一身狼狈,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好些年前了……听阿叔说,他刚捡到我时,我也犯过这样魂不守舍的毛病。”
越琼田的一巴掌到底还是没忍住,减了力道拍在他的额上:“你不是说,要给你阿叔找医治魂魄的法子么,怎么魂魄不稳的又变成你了?”
伏九顿时张口结舌,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反复道:“我是要给阿叔寻药!”
倒是朱大笑叹了口气,好容易扑腾着爬起身:“算啦,小九现下没事就好,别的压后再说吧。我看看……”他四处张望一回,登时又变了苦笑,“这是跑到哪里来了,连我都觉得眼生!”
“这……”越琼田蹦跶着也往周围看了一圈,伸手一指,“前面好似有村落,管他是哪里,先去借个地方打理一下才好。”
如今三人皆是说不出的一身狼狈,粗衣布衫也好,锦绣绫罗也罢,被污泥雨水沤了一夜,再都看不出模样。当下一拍即合,都把疑问思虑按下,去寻休整之处。

村户朴实,再许以一二金银,三人煎熬一晚,终于得以好好打理一番。
先前的衣衫俱污损了,越琼田和伏九自有丹囊随身,换洗便利,只是苦了朱大,粗布裤褂腌臜得不成模样,讨了水洗了,一时也没得替换,很是尴尬。幸而村户主人收了财帛,招待得便也周到,比量着差不多的身材,寻了自家一套浆洗干净的半旧衣衫给他,才算了了。
村舍简陋,三人只得一处梳洗换衣,好在没什么顾忌之处。朱大让着他们两个少年先洗换了,才去收拾自家,那头越琼田快手快脚拾掇利落,一边拿了块布巾大力替伏九揉着头,忽然探了探脖子瞧向朱大胸前:“朱大哥,这是……”
朱大正在脱了衣物擦洗身上,胸前可见一条褪了颜色的红绳,穿着一颗指肚大的珠子。那珠子非金非玉,又如金似玉,不知是个什么材质,天光漏入屋中,映在其上,莹光斐然,煞是好看。
朱大听他问,低头一看便笑了:“友人所赠之物,在下见它颜色可爱,便戴在身上,不觉倒也有了些年头。”
越琼田“啧啧”两声,干脆丢了伏九的头凑过去,将珠子虚虚一提:“这东西我却是认得。”他本欲卖个关子,话说到此,顿了顿,只是却不见朱大有追问的意思,只好干咳一声,又继续道,“此物唤作明池金,乃是天地间罕生的一件玄物,演卦善卜之门,最喜以此制作法器。不过你这一块,方寸甚小,品相又……又……”他提着珠子晃了晃,对光一照,似有犹豫。
朱大这时才笑呵呵道:“品相实在不好?”
越琼田砸吧了一下嘴:“珠润光莹,本该是上乘品相。但透看其内,丝絮遍布,崩乱如麻,又实在是……”
朱大乐了,抽回珠子,继续汲水梳洗:“即是稀罕物,若再有极佳的品相,岂会这般轻易流落凡俗之手。我这物件,也不过是感念友人情谊,与它贵贱几何,倒是没甚干系了。”
越琼田闻言点头,似有同感,连声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待到与村户主人打听过,才知道这一处村落,早离了三里村几十里远,要再折返回去,还要费上一番时间脚力。越琼田一听这样说便心生了犹豫,但到底不好替朱大拍板拿主意,只好带点踌躇的瞥了他一眼。
朱大很是坦然,直截了当道:“既然如此,在下那草舍家徒四壁,也没什么要紧的,不如不去走冤枉的回头路,直接动身前往龙山……呃……”
越琼田忙道:“龙山古月。”
“对对对,直接前往龙山古月就好。”朱大便扭头看向村户主人,笑呵呵道,“这位大哥,只是我们夜半晌转晕了方向,迷了路途,眼下还要劳烦你指点个方位。”
那村户却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活了半辈子,也没出过方圆几十里地。若提三里村,他还晓得,待问及不知远到什么地方的龙山古月,登时也成了睁眼的瞎子。搓手半晌,“嗨”一声道:“东去四十里有座大镇叫新月集,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想来里头人家见识也广。你们不如去到那里打听,要行远路,还能置备些路上应用的物件。”
他这样说,三人也就没了别的办法,只好转而打听起前去新月集的路径。村户于此倒是知晓分明,登时站起来比划着道:“你们出了村,沿路向东,不出七八里,就能见到一条阔水,唤作桃花溪。沿溪水上行十五里,就到了尽头诛妖口。旁边有小路绕过那一片山崖,继续往东,直见到了偌大的一片市镇,便是新月集了。”
越琼田听他满口三里五里山山水水,忙用心去记,忽听一旁朱大脱口道:“诛妖口?”
村户愣愣点头。
“桃花溪的源头所在……不是叫花溪口么?”
“呦,原来小兄弟你也知道!”村户顿时来了兴致,颇炫耀道,“从前的老名是叫花溪口,不过五六年前的事啦,花溪口上出了个大妖怪,啧啧,凶的很呐,周遭的老百姓可遭了殃了。后来,不知道来了哪一路的神仙,拿着法宝和那妖怪斗了三天三夜,才砍下它的头。打那后,咱这花溪口,就改名叫诛妖口喽!”
朱大听得连连点头,满口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后又被迫听着村户吹嘘了好一番妖怪的穷凶极恶,仙人的法力高强云云,活灵活现,宛如亲见。只是这些村言村语朱大听得多了,回头一笑而过,越琼田却很是觉得新鲜,津津有味听了一回,直到起身上路,还忍不住拉着伏九嘀咕:“那般强大的妖物,莫不是已经修成了魔身?常听人说起五百年前的赤海魔行,杀得惨烈。这场诛妖口的恶战,怎么从未听人提过?”
话还没问完,那边朱大已经乐得蹲下了,好半天才揉着肚子笑道:“这些乡间传言,听过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不成。你听刚刚那大哥说得天花乱坠,说不准原本只是有人在山头上宰了只鸡,碰巧扑腾得厉害些,便生出后面这许多的闲话。”
“这……”越琼田却还不大相信,又去看伏九。
伏九还是板着一张小脸,正正经经道:“之前阿叔听闻有一处鬼魅夜行,祸害得一镇百姓鸡犬不宁,便带我前去除恶。花了好大力气打听,才问出那鬼物的老巢所在。阿叔又怕我不是对手,让我留下等待,他独自前去对阵。初更离去,不足二更就回,带了几件白麻袍子。”
“白麻袍子?”越琼田呆愣,朱大已是料得了后话,干脆又蹲回去掩着脸闷笑。
伏九淡然道:“原来是之前有人家出殡,人丁太单薄,就花些银钱雇了几个装门面。出了殡埋了人,各回各家去,孝袍子就随手脱了,丢在坟地里头。再被风一刮,挂上了树杈,隔着远远的乍一看,就是他们口中的鬼怪了。”

越琼田自打被朱大和伏九联手刺激过后,便有些恍惚。走一路,拉着两人嘀咕了一路,魔障般絮叨:“那……那我以前看过的那么些炼气界中故事和记载,莫非也没几成当真?这……这也……”
伏九没看过他口中的那些书,很痛快的道:“不知道!”
倒是朱大看他实在可怜,才笑眯眯道:“你家学渊源,藏书也好、长辈口中听来的也罢,哪是能与乡野村言同一而论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那些凡人好事编造的传说,自然也有当真壮阔非凡,荡气回肠的故事。你出身炼气修行的世家,平日所见所闻,该是远超在下的认知,怎么这点道理,还要我说给你听呢?”
越琼田这才渐渐拗过劲来,片刻后又起了谈性,兴致勃勃拉着朱大,给他讲些炼气界中人事。他虽年少,但正如朱大先前所说,背后靠着家大业大的玉完城,平素的见闻便是许多炼气界中年岁虚长的人也多不及他,一时连伏九也听得有些入神。那十几二十里的路途,不知不觉中,也就走得尽了。

桃花溪水源头,就是诛妖口,青溪白水,潺湲而出。虽是秋深,桃花早谢,但山水悠悠,苍崖野树,仍是一片不错的风景。
三人动身时便晚,走到这里,天边已是薄暮颜色。彤霞如火压在云头,大约也用不得几刻钟,天就要黑下来了。
要说野宿的本事,但凡朱大和伏九哪个,都比越琼田强上不止一点半点。两人充耳不闻他什么都新鲜的指手画脚,很快选定了一块休息的地方。朱大断然没有让自己眼中的小孩子多干活的道理,嘱咐伏九看着越琼田原地随便拢些树枝干草生个火堆,自己出去抱些野柴,再找些吃食。
此时天色虽晦未暗,走路视物都很方便。朱大一路拨着乱草辟路前行,不多久先看到了隐没在荒树丛中,那条村户言说的小路,荒芜至极。不过只是借道一行,也当无碍。再转了个方向,便是往着诛妖口的山崖上去,连路径也没了,只见许多的野树荒草,枝蔓纠葛,发了疯般乱生乱长,极为茂密。昨夜那一场大雨,似乎并未波及此处,生火的野柴俯拾皆是,十分便利。
朱大做惯农活,当即便撸了袖子动手。先扯了几条树藤,粗粗拧做绳子,再把些周边拢过来的柴草扎捆到一起。到底已是秋浓,早晚更添寒凉,取暖烤火之物多多益善。他不需太多时间就聚起了一大捆,试着提了提,算是满意了,又起身打量周遭,看可有什么果腹能食之物。
虽说之前在村户家中置办了一些干粮,然而村野人家,拿得出的无非是些晾透干硬的麦饭,甚是粗粝。朱大即便也是个一穷二白的身家,到底手艺不差,平素也没多亏了自己的口舌,更还有越琼田和伏九两个等着他去饲喂,敷衍了事,总是过意不去。他寻思片刻,便往山崖上走,想着老秋禽兽也肥壮,若是能掏上几只鸟,或套只兔子拿回去烤了,最是妥当。
越往上行,草木都被秋风压得低伏。高处渐觉风紧,忽然一缕乐声,乘着风意,打从山崖上方飘了下来。
朱大万没料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有人奏乐,听着乐声音色甚美,只是分辨不出是笛是箫,那乐曲也吹奏得断断续续,很是牵连。不知是山风扰乱了音律,还是吹奏之人的技艺实在有些贻笑大方。
然而不管人家吹奏的水准如何,登高怀远,自有情境,朱大想了又想,总觉得万一自己这时灰头土脸撵着只兔子从旁边窜过去,未免太煞人风景。抓了抓头,还是转身打算去山崖下面的树丛里掏些鸟蛋算了。
好在爬得不高,登时回头,很快就回到了堆着柴火的地方,那丝丝缕缕的乐声也听不见了。朱大弯腰将一大抱柴火背起来,不算吃力,只是不得不低头弯腰移步。才走了十数步,身后传来“沙沙”踏过草木之声,初极远,转瞬又极近。朱大不便回头,向下的视野之中,乍然扫过一角白衫云履,踏在野地之上,不沾点尘。

虽只是一角衣衫,一眼觑见,但也看得出那人装束不俗。自打见识了越琼田和伏九,朱大对这些忽攸往来的高人奇人神秘人淡定得很,依然背着柴火走自己的路。倒是那人后行先至,看似从容举步,却速若风行,眼看即将擦肩而过,脚步却突的一顿,“嗯?”了一声。
朱大不知道对方“嗯”个什么,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这人看来既有本事又有身家,帮忙求助也轮不到自己头上……正心里思度着迈步,那人轻声咦过,也未再有后话,转眼一瞬,越过朱大,片刻不知所踪。
朱大匆匆抬头,不过是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背影,冠带负剑,身姿如同风行水上,瞬息而逝。
揉了揉眼,朱大道声:“奇怪!”便继续自己掏鸟抓兔子的大业。好在这一带似乎罕有人至,飞鸟小兽肥且笨拙,没费太大的力气,到底叫他套到了两只圆滚滚透肥的兔子,一并提了回去。

一到休宿之地,远远便听见火堆旁越琼田和伏九的争执声音。也不知他两个在争论什么,满耳的“要”……“不要”……“要”……“不要”塞过来。朱大几步过去扔下柴火,笑嘻嘻看着两个小少年:“这是怎么了?不要吃还是不要喝?我可是好容易才逮了只兔子回来给你们加菜!”
听到果然有好吃的,登时连伏九都软和了许多。越琼田扁着嘴巴,挥了挥手里一样东西:“我都是担心小九啊,他再发病了怎么办!”
伏九脖子一梗:“我没病!”
“你昨晚差点累死我和朱大哥,再说,被三光定乂照一下又不会怎么样,这可是疗伤的好东西,我从姑姑那好容易才偷偷摸出来的。”
“我也没受伤……”伏九闪到火堆另一边,“现在没打雷也没下雨,我好得很,不用照这东西。”
“话不是这样说……”
眼看两人又要争论起来,朱大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蹲在旁边一边收拾兔子一边道:“小越所说的三光定乂可是昨夜那片金光?小九的问题出在魂魄,虽说在下见识浅薄,分辨不得缘由,但两次瞧来,皆是因天雷震荡所致。若无那外力,便无什么大碍……”
伏九立刻点头,用力“嗯”了一声。
不料他又继续道:“不过状况非假,短短几天内又发作了两遭,一次更甚一次,总非乐见。这怪病动摇魂魄,与寻常病痛金伤不同,非是能靠着自身捱过这一阵子就无事了。咱们往龙山古月去路途遥远,且还不说到了那里是不是就能有对症之药。这路上求个稳固,也好使人放心。”
“我……”
“你看朱大哥都这么说了!”越琼田比伏九更快,跳过去将手一晃,金光瞬间流泻,照顶披身。伏九也没奈何,只得一屁股坐了,承那三光之力。

只是夜幕四合,天地间正深沉颜色,忽然浩浩汤汤,腾起这一片金光,清气沛然,便如同长昼明灯一般,远近皆见,动人耳目。
忽听锵然剑声,一道流光瞬至,眨眼便至三人头顶,巍巍而悬,一人咦声发问:“三光定乂?玉完城之人?”
忙抬头,赫见宝剑横空,一人凭立。白衣云履,高冠广袖,俯身下望。因来人居高临下,剑芒流转,一时分辨不清面目,但那身装束越琼田却是认得的,当下差点直接跳了起来,一张嘴结结巴巴:“神……神京的清执前辈?”
“嗯?”来人盯看他两眼,似也将他认了出来,微哂一声,“越少城主?难怪有三光定乂在身,是剑清执多事了。”
听他口气,一见无异,竟是立刻就要转身离开。越琼田反而急了,忙喊了声:“云主留步!”
剑光微微一动,复又顿下,便见越琼田恭恭敬敬抱拳施了一礼:“清执前辈,可否……可否将今日见到我之事暂且压下,莫要让……我姑姑知晓?”
场面霎时一静,好在片刻后,剑清执淡淡开口:“若英华君未有问及,我亦不会越俎代庖。”
越琼田厚着脸皮等到了这句答复,顿时放了心,先前被相识的长辈抓包的忐忑也不见了。笑嘻嘻大声道:“多谢云主!”
剑清执“嗯”了一声,似也无意再久留,即便要走。然而目光转处,掠过三光定乂,登时微驻。下一瞬,剑光收凝衣袂扬云,直入金色光幕之中。朱大正在火堆边与烤兔子较劲,这一阵风掀过,烟气倒灌,他闪避不及,顿时呛成了一张半面黑,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一边掩着口鼻,还不忘紧张的张望剑清执突来动作。
三光定乂之下,柔和的金幕流转如沙,褪去了寒芒摄人的清冽剑光,才看清越琼田口中的“前辈”、“云主”,全非耄耋老态之人,年岁颇轻,气势却盛,敛眉垂目之时,有凛然之姿。此时正并指如剑,虚点在伏九背心。片刻后吐气一声轻喝,伏九身形连晃几下,又渐渐平静下来,哑着嗓子学着越琼田的称呼道了声:“多谢云主。”
剑清执收手,顺势拂袖,三光定乂金光一敛,幻做巴掌大小的幡伞,滴溜溜落回越琼田手中。又上下打量了伏九两眼:“魂气迥异,魄动神摇,虚不归位。若不能及时寻得解决之道,当有魂飞魄散之虞。”
几人顿时都被吓了一跳,越琼田按捺不住,急声忙道:“这……这么严重?云主,你既然能看得出小九的症状,可有什么医治的法子?”
剑清执思度着道:“我观他体内,残有一道精粹剑意,应是久远前有剑上修为高深之人以剑封聚拢魂魄,免其恶化。但不知为何剑封已破,没了拘束,早该溃散的魂魄崩解之速反而更快……这事非我所长,我已暂且将他的症状压制,但一时也无有医治之道。或者,你们该去找当初设下剑封之人,或可能解。”
听他这样说,越琼田兀的沉默,倒是伏九开了口:“我听说赤明圃的医术最是非凡,难道他们也没有办法么?”
剑清执登时明了了他们的意思:“你们要去龙山古月?也罢,足今古当在那里,若能一见,说不定有绝处逢生之机。”说罢,再没停留之意,肩头微动,已见清光一泓,附于足下,瞬间剑芒冲天,翩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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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七  怪症

剑清执去去来来,不过片刻之间。人走的坦荡果断,却叫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惊心。
朱大提着烤兔子的树枝左右看看,越琼田脸色雪白,当是被吓唬得不轻;伏九黑着张小脸——他面皮本就是黑的,眼下倒不甚明显了——也是抿唇不语。这般状况,叫他们两个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未免有些为难孩子。朱大咳了一声,空一手抹了把脸上黑灰,另一手摇了摇已经滋滋冒油肉香腾腾的兔子:“再不来吃,火候就过了。烤过了头的肉,滋味可比木炭还不如!”
说着话,他理所当然的开始撕肉分兔子,一块一块搁到已经洗净备好的阔大叶子上。那两个少年大概没想到他这般轻描淡写的反应,都有些愣神。越琼田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朱大手疾眼快,扯了一块肉直接塞了过去,堵了他满嘴,也堵住了原本要说的话。然后才笑眯眯道:“好吃么?”
越琼田几口嚼了,焦黄油香的肉块咽下去,眼睛登时一亮:“好吃!”
朱大便满意的又撕了几块肉递给伏九,看着他虽然心事纠结,但也还是乖乖接过去吃了,方道:“能有转圜之事,便不算坏事。小九的毛病瞧着麻烦,但刚刚那位仙人不也说了,总有法子可治。这可解能治的事,时候到了,或是贵人至了,自然迎刃而解。为此耽搁了为人最紧要的吃喝睡卧,可颇不值得!”
越琼田被他说得愣了又愣,想要反驳,又觉得道理似乎不在自己这边。连着眨巴了几下眼睛,心思按定,果断的也扯了块肉,就往伏九嘴里塞:“朱大哥说的没错,大不了还能去求我姑姑,难道还真放着你魂飞魄散了不成!快吃,吃饱了才好去找人治病呢!”
伏九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人堵着塞米塞肉,塞得除了咀嚼只能“嗯”、“唔”、“啊……啊……”鼻子里出气的份。好容易喘过气来,忙伸手拎过一条兔子腿,大声道:“我自己能吃!”
朱大两个登时都乐了,不再压着年纪最小的欺负。三人走了这许多山路,又折腾了一气,如今当真饥肠辘辘。再没人客气,七手八脚的,将两只兔子连同村户家备下的干粮,吃了个干干净净,又灌饱了水,这才将野宿之处打抹收拾一回,重新添了火堆,坐下说话。
第一个抢着开口的竟是伏九,小少年板着脸独坐在一边,口气却很急切,像是怕耽误了什么:“我没事了!”然后顿了顿,才又添道,“我现在没事了……”
越琼田坐到了朱大一边,两人四只眼睛看了他一轮又一轮,才拄着腮帮子叹气:“好运气才遇到神京的西天云主出手,你现下当然是没事了。也好,不然再把三光定乂这么招摇的一路用下去,没等走到龙山古月,我姑姑怕是就已经追过来抓人了!”
伏九却是眼睛一亮:“咱们继续去龙山古月?”
“不然咧?”越琼田仍软趴趴的撑着脸,“我认真想过了,朱大哥说的没错啊,转圜转圜,转着转着就峰回路转了。先往龙山古月找泊穷年前辈给你瞧病,你不是也还要给你阿叔找药嘛。两事并一事,还省了脚程呢!不然怎的,你要走回头路么?”
伏九立刻摇头,口气坚定道:“去龙山古月!”
“那不就结了!”越琼田一拍手,“路程不变,人手也不变,商讨来商讨去,还有什么意思。”
朱大一旁瞧着他两个大刀阔斧的做结,这时才慢吞吞道:“依在下看,倒也未必过于担忧。适才那位仙人明知咱们要往龙山古月,又未加阻止,想来他在小九身上作手,足以支撑这一段路不出问题。至于小九的病嘛……”他眯眼又看了看伏九,“小九,我冒昧一问,你若方便,姑且一答。若不便,自己心内有数,也就是了。”
伏九如今倒很是听信他的话,点头道:“什么事?”
朱大沉吟一下:“先前听得你和小越一二言语,似乎你阿叔也有魂魄之伤,才叫你出来为他寻药。那日在野林,鬼魇被金风符箓洗出本来面目,又是你分辨出残魂状况。再看你对自己身上怪症并非全然意外,想来……你对自身魂魄有异多少知之,非如我们一般闻所未闻。”
“……是。”
“刚刚那位仙人又说,你身上本来有压制这怪症的手笔,只是不知因何被解破了,才有如今窘局。他说,最后之策,还能回头去找当初在你身上作封之人,保全你的性命……你既然仍坚持要往龙山古月,不愿就此回头。莫不是你对当初那人行踪在握,才会这般的……有恃无恐?”
还没等伏九作答,越琼田忽的恍然大悟般叫嚷起来:“小九!小九小九!难道能救你的人就是你阿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阿叔剑上造诣非凡,拔仙超俗。清执前辈也说之前镇住你的怪病的乃是一道剑封……剑……封?”他脸色瞬息万变,原本红扑扑的润泽颜色陡然又变得煞白,更连嘴唇都微微抖了起来。蓦一翻身跳起,直扑到伏九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大声道:“小九!是……是不是我害的你?我……都是我的错!”
伏九和朱大顿时都愣住了,不知道越琼田这一遭发作是什么缘由。伏九更是莫名其妙的使劲抽出手来,想了想,往他的脑门上一搭,“你烧糊涂了?”
越琼田已是眼泪汪汪的,全没在意这点点的讥讽,尽是懊恼自责:“我记得了,上次是我用獬豸印解了你的闭气诀,随后就有玄雷异象,再之后,你才有了这打雷下雨就发作的毛病……好说咱们也认得了十天半月,要不然先前也历雷雨,为何不见你如此?”
伏九被他的信誓旦旦说得有些懵,一时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当真。手足无措,只能看向朱大。朱大倒很是惊讶的瞧着他们两个,摸了摸下巴:“原来你们也是才相识的新朋……獬豸印?又是什么?”
越琼田抹了把眼皮:“我和小九是倾盖如故!”又红着眼圈在怀里摸啊摸的,掏出来小小一方玉印,“獬豸印是姑姑给我的防身法宝,专破封印禁制术法。当时我看小九一直醒不过来,就用这个破了他下在自己身上的闭气诀,结果……”
伏九立刻道:“是我的闭气诀学得不好,不干你的事!”
朱大忙一手按住一个:“罢了罢了,这有什么好争的!你们都是修家出身,那岂不知修行途中,最看重‘机缘’二字。小九隐疾在身,总有需破立之时,就算是小越无意间促成,也是定数该然。再者说,现在才论根由,不免迟了,倒不如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尚要赶路到新月集,再往龙山古月呢!”

两个小孩子这才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看看天色已晚,便一起动手将火堆挪开,热乎乎的躺下各自和衣而卧。朱大事前捡了不少干草枯叶絮在身下,铺得阔大软绵,与家中那张稻草铺不过只差了一个屋顶罢了。越琼田与伏九两个也是不挑,摊开手脚躺了,睁眼繁星高月落得满目,又有风声水声,泠泠切切。这般夜宿之趣,与高堂华轩中体味来截然不同。
只是景趣虽好,到底还是需得睡觉的辰光。三人各自闭目,伏九那边很快呼气匀缓,入梦去了。越琼田却颇不安生,翻来滚去,不见安静。偏偏他又觉得有亏伏九,处处做小伏低的,连折腾也只冲着朱大一侧。朱大只听着耳边“哗啦啦”的草声压过来滚过去,终于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鼻子里哼气:“草里有虫子咬你?”
越琼田抿着嘴摇摇头,倒是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瞧着朱大。
朱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低声又指了指自己鼻子:“那是我脸上有虫子?”
越琼田又摇头,小声道:“朱大哥,你怎么还不问我啊?”
“问你什么?”朱大满脸茫然。
越琼田索性又翻了下身,半趴在草铺上撑起脸来看着他:“朱大哥,你真是个怪人。先前说保荐你往炼气门派修行,你只说要看缘分。如今又见过了清执前辈的手段,该知我所言非虚,换做寻常人,早就要惊为神人刨根问底了,你倒还想着吃饭睡觉的事儿。你……当真就不好奇?”
“这……”朱大犹豫了下,才很是诚挚的望着越琼田,“非是在下不问,而是怕你不愿说罢了。”
越琼田登时奇了:“为什么?”
朱大轻咳:“我见你身上带着那许多的法宝,除了杀鬼魇时一柄怀剑,有丹药——用途自不必说了;有三光定乂——乃是疗伤养气之物;有獬豸印——用以解禁防身,可见你……姑姑定是很不放心你的身手修为,才搁了这许多的护卫之物予你。”
“呃……”越琼田忽觉语塞,欲辩无言。
朱大又道:“刚刚见了那位白衫的仙人驾着剑光来去,想来瞬息可至千百里之遥。咱们要往龙山古月,却得一路跋涉,少不得晓行夜宿,吃上十分的辛苦。我闻炼气修行的仙人,可乘云气、御飞龙,往来八荒六合,你如今不能,想来是修行不足的缘故。既是这般,我再问起,岂不是挑着你的短处去揭,叫你气闷?”
越琼田被他一番话说得傻了,眼睛眨巴半天,终于泄了气,一头把脑袋扎在草铺里,闷声闷气道:“朱大哥,你欺负我!”
“看吧看吧……”朱大大乐,压着声音闷笑。笑够了,才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脑勺,“开个玩笑罢了,学有生熟,年有长幼,你现今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即便从懂事开始练起,又才修行多少年,岂能与那些已有大成之人比较。你既有家学,又有灵慧,假以时日,未必不如旁人,又哪用急于一时呢!”
越琼田还是用脑袋在草铺里拱了半天,才算是受了朱大的安抚,又把脸拔出来,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很是忧郁的叹了口气:“朱大哥,你不晓得,炼气界中,高士如云,最不缺的,就是天分拔俗之人。便说适才见过的清执前辈,你可知晓他的出身来历?”
朱大漫不经心给他挑着混到头发里的草棍:“自然是不知。”
“炼气界中声名隆盛之地,神京当之无愧,道出五方,各有其长,清执前辈便是其中西天兑一脉执掌。即便我姑姑见了他,也要称一声西天云主清执长老,平辈论交。”
朱大讶然:“一脉执掌?”但立刻又笑道,“我观他面貌,还以为是年纪轻轻之人,想不到当真走眼。果然炼气者,驻颜有术,不能以常理待之。”
越琼田“嘿”了一声:“清执前辈本来也不过而立之年,能立身高位,自是天资超然的缘故。”
朱大便在他脑门上轻拍了一下:“千人之中,识字者可百,句读者可十,文章伶俐者,不足一二。凡俗中读书习字尚是如此,何况修行。你小小年纪,出身堪羡,怎么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在下思量那炼气界中,终其一生仍不窥门径之人定不可胜数,还更有我这般闻未曾闻的凡夫俗子。你轻忽自己,那我等更该是无法自处了。”
越琼田登时缩了缩头,当了锯嘴的葫芦。半晌才道:“我谦虚一下还不成么!”

两人胡扯了这一晌,当真已到了深夜。越琼田前面还嘟嘟囔囔说着些有的没的,渐渐声音便小了下去。蠕动着扭了扭身子,拗成一个奇怪的姿势睡熟了。朱大倒还醒着,听了听身旁动静,便静悄悄起来又给火堆添了些柴草。那火噼里啪啦烧得旺盛,只是山野夜宿,秋水秋风秋声一片,浸着寒露到底还是凄清。朱大蹲在那里拨了半天的火,盯着簇簇跳动的火苗不觉有些出神。一时又回过神来,咧嘴自哂一声:“我倒是也会说教人了!”
自然没人应答他,他蹲了一会儿,心中涌起的滋味淡了,就丢了拨火的棍子,又静悄悄爬回到草铺上去。夜极浓深,一天繁星便更为璀璨明亮,闪闪烁烁几乎耀得人眼花。盯着看了一气,脑袋里头就也渐渐的空濛起来,似有无尽心想,又如空无一事。这般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中入了梦乡。

晚星点点,勾月孤光,映照得天地间皆是静色。但总有幽僻之地,竟不知阴晴昼夜之别,日日时时,唯听水浪击石声,汹涌回环,传自天光不透的黑暗深邃之处;再有无数青磷幽火,明灭飘摇,此熄彼生,未尝断绝。
不知冷风何处来,突兀的灌入了这处诡地。磷光烁烁,瞬间皆动,明暗之间,依稀照见了深青色的石壁上,嵌入的一扇巨大石门。那石门通体玄黑,似极厚极重,不知被何人以妙手神力立于此处。门上甚至不见一丝缝隙,与周遭石壁宛如一体而成,独见无数海浪波纹雕琢门上,意态灵动,配以玄黑的底色,宛如一片漆黑无尽的海窟凝于其中,不可窥探。
黑暗中,一只修长的手掌静静攀上石门,在连绵的水纹上抚摸一回,指间动作轻柔小心,像是怕惊扰了门后的什么。但随着一声轻笑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抚过石门的手登时一止,拂袖转身,微微低下了头:“玉墀宗。”
幽暗的石壁下,不知何时亮起一层濛濛的白光。依稀可见一座白玉舆台半隐半现在白光之中,其上一人,华袍银带,气度非凡。头上玉冠垂珠,将面目遮掩得依稀难明。
玉墀宗姿态洒然的倚坐玉舆,不曾开口,倒是先冲着御师招了招手。御师几步上前,伸手虚扶,却只是被几根手指轻轻在手背上搭过,点了一点,方才听得低声笑语:“御师,你做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黑衣御师半垂着头,似是在看着那几根修韧美好的手指,声音更放轻了几分:“感君拂拭,敢不应弦。”
玉墀宗“哈”的又笑了一声,挪开指尖在玉石扶手上叩了叩:“小鱼可做大鱼之饵,你已有安排,不过也莫要小觑了他们……这条小鱼的身后,站着的可是炼气界驰声走誉的庞然大物,不可轻忽啊!”
御师轻哼:“大派名门,素来自持,眼下这一点被碰巧捉到的尾巴,怕是尚使不动他们纡尊降贵。”
“这倒是无妨。”玉墀宗笑声中带了几分讥诮,“这世上啊,总是不乏自命侠义的无聊之人,要去做那些无聊之事……且就让他们查一个彻彻底底吧。”
“一切该应如君所愿。”
“好孩子,”玉墀宗含着笑的字音里颇添上了几分欣悦之意,愉快道,“便依你的打算去做,待此间事罢,再往冥迷之谷一行,好好奉上我的诚意。”
“是。”御师点头,小退一步,“定不负君所望。”
这一低头一垂手之息,眼角光晕陡然一暗。御师再抬头,空荡诡地已只剩了自己话语尾音的一点缥缈。石壁之下空空如也,白玉舆台不知所踪,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水浪击石的声响在对话声消失后重又清晰起来,似乎这幽深之处的自然之力也对适才降临之人十分忌惮,未敢放肆。浪涌声声,镌于石门之上的水波映着磷火,仿佛也在起伏晃动,御师的影子投映其上,被拉扯成了淡淡的一片诡异形状。在下一刻,却又被一片黑色的衣摆遮住了。

星月流转,此夜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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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野道

待到次日,朱大一行人到了新月集。尚在路上远远望去,已见果然好一座热闹熙攘的镇子,镇口青条石砌成大门,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繁华几与寻常小城相仿。
朱大和伏九倒还罢了,越琼田却是难得一见这些凡俗烟火气,正兴致勃勃张望,忽见那城门口涌出一群人来,内中几人手上捧着香烛箱笼之类,中间簇拥着一顶软轿,几个青衣麻鞋的家人扶侍在左右,径直往门外而去。见对面人众,三人停步避让片刻,两边擦肩而过时,早被灌了一耳朵“妖神”、“下降”、“供奉”等字眼。
越琼田登时生了兴趣,扯了扯朱大示意他瞧:“倒像是要去祭神,妖神?”
朱大不以为然:“民间祀奉,一地一俗,也算不得什么稀罕……嗯?”他漫不经心瞥过人群一眼,那群人走得竟也不远,就在城外一射之地,一座小土坡前停下。坡上无庙无观,不过几领芦席胡乱搭了个草棚,遮了外围视线罢了。那棚子前还有个闲汉模样的人叉手站着,面目寻常之极,不伦不类戴了顶冠,握着一把尘尾。朱大视线在那闲汉身上一顿,忽的抬手揉了揉脸颊,立刻自然而然的改了口,“不过倒也有点趣味。”
越琼田也点头:“是与玉完城平素祭祀天地四时全然不同,只是不知道这个妖神又是什么妖什么神,怎么连座庙宇神位都没有,只有那个破草棚子?”
“许是人家喜欢。”朱大嘿然一笑,“有人爱金,有人爱银,自然也有人就爱草棚子。”
“人之癖好,千奇百怪,妖灵之类想也一样。”伏九皱着小眉头开口,随即又补上一句,“我阿叔说过的。”

三人闲聊间,倒也没忘了再往小土坡看上几眼。只是同样凑过去围观的人竟多得意外,甚至还有呼朋引伴急匆匆从镇中跑出来的。不过片刻,就把那方寸之地围了个里外三层。几人站在城门处,不免远了些,渐渐便再看不到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声音。人多嘴杂,乱哄哄更是分不出个所以然。
这倒是与寻常的庄重祭祀或是热闹庆典皆不同,反而更像是看热闹或者瞧稀罕。那人群中唯一能看清楚的是戴冠持拂的闲汉登高站着,喋喋说着什么,下面人群便不时或“喔”或“啊”一片惊声。说讲片刻,焚起了香烛,几个家人将些箱笼抬进那座遮得严严实实的草棚子,闲汉便在棚前手舞足蹈起来,又叩又拜,乱无章法。
至此越琼田也看得有些无趣了,又见不是当真有什么真灵精怪,不过凡夫愚妇捣鼓的一场闹剧而已,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还是先进城吧,倒也没什么看头。”
朱大倒是狠盯了那草棚几眼,闻言哂笑一声:“也是。”当先便转了身,领着二人进城。此时再赶出来围观的人流已经少了许多,不费什么力气就踏入新月集。展眼所见往来商贾,大小店铺,鳞次栉比,果然十分热闹。三人混行其中,乍一看,倒好似哪里来的富家小公子,带了两个从人出游,反而不算太过打眼。

新月集外小土坡上的热闹也并没持续太久,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渐渐散了。最末只剩了那闲汉,也袖着手扬长入城。
他这一离开,小土坡破草棚仿佛立刻变成了什么忌讳之处,连过路之人也要略绕开几步行走,全不似之前人头攒动的喧嚣景象。而日已高升,城门之处行人渐少,远来要入城的人也稀疏得好久不见一个,这才终于有了点深秋郊野的清冷模样。
一名青年道士便是在这时踩着秋风来到了小土坡前。
大路上纵然冷清,到底也有三五行人,一二野铺,匆忙者有之,闲适者亦有之。只是却无人能清晰分想起这青年道士的行迹,仿佛只是一转眼,就出现在了那里;又好似明明步步踩得安然,踏风而至。
这道士显见所用的便是修家手段了,倒非是在凡俗人前炫耀。他才在土坡前一站定,就三两步直往那破烂草棚过去。此时人走屋空,空荡荡破破烂烂一间草棚,因透着诡异,旁人避让还来不及,更不用说有人看守。青年道士几步跨了进去,哪消两三眼,就看了个明明白白。除却地面上铺着的一张破席,就再无旁的什么了。他犹有几分不甘心,又绕着草棚来来往往转了几圈,仍是一无所获,这才“唉”一声一跺脚:“莫不是又晚了一步?”
没人来问他晚了什么,自然更无人答他。青年道士又在原地踟蹰片刻,不甘愿走又空留无益,四下望了望,也只得移步先往新月集去了。

这时朱大三人早已寻妥了落脚之处,乃是镇上一家老店。后院可安排住宿,前头又起了两层的楼面,既有大堂散座,也设雅间,招待一干酒饭客人。三人正在二楼临窗据了一桌用饭,越琼田因是靠窗的位置,随意目光一洒,不免也能看到许多街景。那些人来人往不算什么,偏是些摆在街边花花绿绿的小摊小铺,瞧得他有滋有味。正捧着杯热茶张望得开心,忽的一顿,刚刚落喉的一口茶水猛的呛到了,登时“噗”一声喷了半个窗棂。
朱大和伏九持箸的手同时一停,双双看向他。越琼田呛得面目涨红,忙着抚胸顺气,只得伸手往楼下指了指,又连忙摆了摆。
朱大探头一望,缩回来笑嘻嘻道:“倒也没什么稀罕的,除了路过个还算俊俏的小道士。”
越琼田顺过了气,难得竟有些期期艾艾:“哎……那不是旁的道士……”
“你认得的?”伏九也不免扒着窗又看了看,“眼有神光,也是炼气修行之人。”
越琼田点头,不自觉压低了几分声音:“是青冥洞天的师兄,我不认得他,不过那身道袍打扮倒是认得的。”
“你不认识,那就不用打招呼了吧。”伏九在那身靛蓝道袍上看不出什么,便还是坐回去,继续捧起碗认真喝汤。
越琼田倒是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也不知是说给旁人,还是说给自己听:“青衣……我师父……就是出身青冥洞天,只是他……许久不曾回去了。”
他这边百感交集,只可惜身旁一大一小都没能感同身受,仍是吃吃喝喝得热闹。越琼田自己对着楼下街道出了一回神,转过念来,连那青年道士也已经没了影子,只好搔搔头端坐回去,一边扶起碗筷一边摇头:“看来不甚太平啊!”
朱络奇道:“就算不是你师父,也不用这样说人家吧,我瞧那小道士还是挺不错的,长的不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越琼田连忙摇头,“只是青冥洞天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大多门人行走在外,不免追捕邪魔。那位师兄既然出现在新月集,多半不是寻常行脚,说不定也是追着什么痕迹路过。”他说着说着,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学着自己姑姑的模样感慨道,“时势将颓,正邪之乱又将蠢动啊!”
然而伏九依然一口一口速度飞快的喝着汤,朱大倒是放下了竹箸,掰着手指头计算起等下要采买的一干事物,没一个有空与他共兴此叹。越琼田左右看看,也只好将那点似懂非懂学来的喟叹搁开,转而摇了摇朱大的手臂:“朱大哥,记得多买些吃喝带上。”

要论起去与人论处买卖交际,朱大比起两个少年强了不只一点半点。三人酒足饭饱,只是与堂伙会个账的功夫,他就将些妥当的可采买处打听得清清楚楚。得知今日逢五,赶巧有一小集,要到近下半晌才散。看看时间正好,三人忙顺着指引一路寻了过去。此去龙山古月路途不近,一干应用之物少不得要备下许多。朱大心里盘算一番,倒不急着置办零散物件,脚步一转,先带着两人往骡马市上选脚力去了。
骡马市在靠近集镇外围的另一条路上,尚隔着好远,先听到“喔喔咴咴”说不尽的吵嚷嘶鸣声,伴随着还有冲鼻的秽气,骚臭古怪不一而足。越琼田原本兴致勃勃的脚步登时一僵,一手扯了扯伏九,一边就踌躇着站住了,期期艾艾盯着朱大只是看。
朱大含笑瞥他一眼,很是善解人意:“这里头嘈杂又污乱,你们想来不曾到过这样的腌臜地。况且不过都是些寻常骡马,也没甚好挑选的。我看不如就此分头,你们回头往适才路过的腌腊店,我这边买好了马匹,就去寻你们。”
越琼田登如逢赦,忙不迭点头:“如此甚好,甚好。”抓了伏九便要跑。不过才一迈步,又忙刹住了,扭头看看还挂着笑意站在原地的朱大,有点不好意思的往袖袋里掏……掏了又掏,好容易摸出把什么,往朱大手中一塞。
那把物什入手圆润光滑,朱大接到了就是一愣,一低头,果然握了满把指肚大小的明珠,顿时哭笑不得:“哪用得上这些东西……”反手推了回去。
越琼田眨眨眼,回想起朱大适才所说“不过都是些寻常骡马”,自以为会意,“哦”了一声,收起明珠,转而再在袋里摸了摸,这遭递过去的换成了一枚金饼,沉甸甸足有他半个手掌大小。
朱大连接都懒得接了,索性抱了双臂站在那,一边笑,一边只是摇头。
伏九在旁踮脚往骡马市里张望了下,小声给越琼田支招:“银子,大概银子就够了。”
不想越琼田反倒苦恼起来,拧着眉头想了又想,也小声冲着伏九抱怨:“我好像没带银子出来……啊,有了!”便见他颇费力的仗着袖摆遮掩,直接摸索到丹囊中去,咬牙皱眉终于掏出了……几只灿灿银杯,大约是在外以备不时之需所用,打造得颇为精致。他塞了只杯子到伏九手中,轻声催促:“捏一下!”
伏九不明所以,不过手上的力道却没掺水。他本就天生一股神力,如揉纸片一般,“噗”一声,那好端端一只细巧银杯就成了一坨烂银块。朱大在一边看得眉头一跳,忍了忍没张嘴,就见越琼田和伏九两人一递一捏,哪消片刻,手里就多了一小堆银块。越琼田这才乐颠颠捧着往朱大怀里一塞,笑道:“这回可成了?”
朱大抽了抽嘴角:“足够了……”捡起一块银子交还给他:“干腊吃食,小半即可。”想了想,又向伏九叮嘱,“换些铜板回来。”

三人就此分路,各忙各事。好在之后诸事倒是顺遂,也不消半个下午,明晃晃的银子撒出去,自然一切筹备妥当。待回到客栈,时候不早不晚,尚不到用饭的时候。几人也不觉什么劳累,反倒是越琼田估算了一回日子与脚程,眼下距那龙山古月的月下集,时间竟颇是紧迫。他本是头一遭独身离了玉完城,往尘俗熙攘中来,好容易到了座热闹的镇子,正觉得目不暇接处处新鲜。但眼下不得不收拾起那些玩心准备明日启程,不免觉得有些遗憾。房也不急着回了,就拖了伏九坐在前面二楼,要了些清茶点心,闲坐闲聊。
朱大随他们去了,自己里外跑了两趟张罗清楚,扭头又去找店伙讨些热水打算洗洗风尘。他也懒得认人,往前厅大堂随意堵住了一个,正待交代一二。忽的大门处门扉一动,踢踢踏踏的懒散脚步声迈进来,还没开口,先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朱大便见大堂里两三个店伙计,连同正在跟自己说话的这一个,登时都好似打了一个激灵,随即便十二分热情的一股脑簇拥了上去,个个满口唤“仙长”,吵吵闹闹连声见礼,问茶问水殷勤不休,又前呼后拥陪着小心一路引着去了楼上,倒把个朱大冷落在了堂中。
朱大倒也不急恼,抻着脖子也去看那非凡的人物,竟还是个认得的,正是先前城外草棚招神扮鬼的那名闲汉。只是此时他把那尘尾随意插在腰后,挺胸叠肚,不可一世,一路登楼,只拿眼角余光的余光扫着身前身后献殷勤的那些个伙计,却不知他眼小漏光,瞧不尽然的位置,也被那几个伙计扭着头撇嘴吐舌还了回去。
朱大瞧得趣味,“哈”的笑出一声,一扭头见外头又推门进来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小伙计,便冲他随意招了招手,心下想到:也不知这小小子是也要上楼去捧那“仙长”的仙足,还是过来招呼自己……
好在这遭倒没又被冷落,那小小子脆生生“哎”了一声,三两步直窜过来,笑嘻嘻道:“客官,你可是有什么吩咐?”
朱大笑眯眯竖起三根指头:“打几盆热水,送到楼上临窗竹字雅座。”
那小小子立刻高声应和:“好勒,大盆的热水,热腾腾新拧的手巾,客官你稍等!”抬脚就要跑去张罗。
朱大见他年岁不大,干起活来倒是老练伶俐,起了玩心逗他,笑着一指楼上:“你怎的不去逢迎那位仙长?”
小小子大约也瞧见他是个外地人,并不忌讳什么,一伸舌头:“哼,什么仙长,要小的说,明明该是个赖皮妖道,走了外八门的运气,就拽三拽四起来了!”
朱大眨眨眼,指尖一晃,捏了个明晃晃的银角子上下摆了摆,划了个圈子才拍在他手上:“莫非是个掺了水的仙长?说来听听,要是说得好听,就让你拿去添件新衣裳。”
小小子登时乐了,手一握将银角子牢牢捏在掌心,这才扯着朱大衣袖向旁走了两步,靠到了墙边,虚着嗓子道:“客官可是问对了人,小的家与那娄皮子本是邻居,从打记事起,就晓得他是个穷懒无赖。只是上上个月,集镇上忽然有人平白失踪,好生生进了自家屋子,转头就不知去向了,走丢了儿子那人家是个财主,里里外外加起来十几双眼睛,硬是没能看住一个大活人!”
他顿了顿,似是卖了个关子,朱大心领神会,立刻惊讶道:“莫不是集上来了能可飞天遁地的贼人,或是邪门歪道的炼气士之流在害人?”
小小子“嘿嘿”一笑:“集上闹腾了几天,非但没寻到人,反倒又陆陆续续丢了两个,便是那娄皮子忽的一天半夜风风火火跑上了大街大喊大叫,说他梦中见到一位妖神,得了授意,乃是选中了要降临在咱们新月集附近做妖道场。失踪了的人乃是被妖神拘了去役使,要他们回来也不难,备足金银财物赎身便是了……”
朱大登时失笑:“原来是个绑架勒索的妖神。”
小小子呲呲牙,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想嘲笑那走下三滥的“妖神”:“起先集上没人信他的,奈何人找不回来,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一遭。也有人家留了心眼,防着是娄皮子勾结了贼人要哄骗钱财。只是说来也奇怪,不管把赎身换人的地方定在哪里,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都是大笔的财物抬进去,转头不要一炷香时间,就换成了活生生的人躺在里头。抬回家去灌上些安神药米粥浓汤,也就没事了,但问起失踪这些日子的见闻,却个个迷迷糊糊说不清楚,也有说昏沉如梦的,也有说好似确实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被人苦役着的。”小小子说着话,冲着楼上努努嘴,“时日一长,娄皮子就成了娄仙长,抖起来了!”
朱大拍拍手:“果然曲折离奇!”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般背后说他,倒是个不怕妖神和仙长的?”
小小子冲他扮了个鬼脸,笑起来:“咱这样一穷二白的,妖神大人看不上。要钱钱没有,吃啥啥没够,绑去了也是个亏本的买卖。倒是集上那些个有钱的财主,差不多家家都被祸害过了,可见有钱也不是时时都是好事。”
朱大便也轻声笑道:“那给你的赏钱可要收妥帖了,万不能叫妖神知晓!”

越琼田和伏九吃过了一回茶,才见到朱大领了两个伙计回来,一个提着热气腾腾的大铜壶,一个捧着脸盆手巾等物,殷勤上来伺候。
三人就着便利洗了回手脸,候着两个伙计拿了打赏喜滋滋走了,越琼田才向着另一边梅花屏风隔开的一处雅座递了个眼神,轻声道:“朱大哥,是城外那个举止……奇特的道人。”
朱大笑道:“原来你们也看到他了!”便将那小小子口中得来的怪诞传闻小声说了一遍。越琼田听得瞠目结舌,脱口道:“无稽之谈!哪有修成妖神之流还要绑人勒索的……”他话说了一半,忽的想起之前在诛妖口传闻中闹出的笑话,登时一噎,扭头推了推伏九,“小九,你说呢?”
伏九眨眨眼,十分配合:“无稽之谈!哪有修成妖神之流还要绑人勒索的!”
朱大顿时笑得险些喷了茶水,瞧瞧越琼田白玉般的面皮上已经开始泛起微红,忙整理颜色,忍了笑道:“想来仍是人祸,不过手段隐蔽巧妙些罢了。”
越琼田看法无二,点头道:“朱大哥、小九,咱们可要管上一管?”他口中询问二人意见,不免又想起那些在书中读过的惩恶扬善扶危济贫的故事,心中想到:“就算世上传闻真假难辨,那帮百姓揭破几个恶棍手段总没那般虚虚实实的复杂吧……”
伏九早前与自己那位“阿叔”行走尘世,见惯也干惯了消灾解厄打不平的事儿,对越琼田脑子一热的提议不觉什么,反而有些手痒,只是朱大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瞧着两人一乐:“先前不是才见到一位青冥洞天的道长现身在此?若如你所说,这般除魔卫道抱打不平该是他们的本行,咱们赶路要紧,何苦为这点宵小手段耽搁。”
“呃……”越琼田登时有些语塞,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虽说自己不认得那位道士,但青冥洞天却也跟着姑姑去过两遭,难保人家认不得自己。如今偷跑在外,直恨不得隐姓埋名,一个熟人不见才好,哪还肯自动自觉送上门去。心思这般一转,登时蔫了,拄着腮大大叹了口气:“朱大哥言之有理……”
兴头一败,再坐在这里吃吃喝喝也没了意味,三人又把桌上茶点小菜胡乱吃了几口,就要回后院客房去。朱大懒懒散散最末一个起身,还在心里盘算着之后的路途和脚程,不免落后几步。不想就这几步间的距离,斜刺梅字雅座里忽的冲出道人影,结结实实和越琼田撞了个满怀。
两厢登时都“啊”的脱口叫出了声,却见梅字雅座中冲出的冒失鬼正是那位娄仙长娄皮子,上座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带了一身酒气,也不知在里头鲸吞豪饮了多少,脚下一动都是打着晃的。好在倒不似喝得昏了头,还晓得是自己莽撞撞到了人,眯着眼睛甩着那把尘尾胡乱就往越琼田身上拍打,连声道:“小道人失礼了,小道人失礼了,公子莫怪,莫怪……”只是一张口先扑面而来酒臭气味,熏得越琼田连连闪躲,干脆也忙拱手回礼:“不怪不怪,道长不必这般多礼,不必……”一边就拖着伏九手腕子,飞也似的逃下了楼去。一口气冲过了连通后院的门廊,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已是涨了个满脸通红。
又过了片刻,朱大方也赶了上来,见面先笑:“这市井腌臜,难为小越了。”
越琼田换过了气,自己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拿袖子半遮了脸,嘟囔道:“朱大哥,你莫要笑话我了……嗯?”
臂下突然一沉,却是被朱大一伸手捞住了他遮脸的袖摆。非但捉住了,还用力扯住了拉展开来。越琼田随身换洗衣物都是自玉完城中带出,放在俗世人眼中,也可称得上仙家妙物。那一把不知名的丝缎,柔若花丝,凉滑如水。朱大这般微微用力一拉,阳光之下,登时丝丝缕缕隐见流光溢彩。光彩晕目中,忽听得朱大哼笑了一声:“倒也不是笑你……是笑有人不自量力,把手脚做到了咱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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